本书下载于派派论坛,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www.paipaitxt.com 布拉热洛纳子爵 谭玉培 吴丹丽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3年11月第一版 感谢 大仲马群 打字机小组成员 的无私劳动: 01-10:Connie 11-20:小t 21-30:霜之哀伤 31-40:格里默 41-50:cookies 51-60:Mening 61-70:洛丹伦骑士 71-130:Mening 131-245:霜之哀伤 本版文字 原版本来自网络扫描版pdf 仅供学习交流 上册目次 第 一 章 信 第 二 章 信使 第 三 章 会见 第 四 章 父与子 第 五 章 克罗波里,克罗波尔和一个不知名的大画家 第 六 章 陌生人 第 七 章 帕里 第 八 章 二十二岁的路易十四陛下 第 九 章 “梅迪西丝”旅店里的陌生人的真面目 第 一〇 章 马萨林的算数 第 一一 章 马萨林的政治 第 一二 章 国王和队官 第 一三 章 玛丽·德·芒西尼 第 一四 章 国王和队官的回忆 第 一五 章 流亡者 第 一六 章 Remember! 第 一七 章 寻找阿拉密斯,却只找到了巴汕 第 一八 章 达尔大尼央寻找波尔多斯,去只找到了末司革东 第 一九 章 达尔大尼央到巴黎来干的事 第 二〇 章 为了使达尔大尼央的想法付诸实施,在隆巴尔街“金臼槌”店铺里成立的公司 第 二一 章 达尔大尼央准备为布郎舍公司旅行 第 二二 章 达尔大尼央为布郎舍公司旅行 第 二三 章 作者不得不简单地叙述一下历史 第 二四 章 宝藏 第 二五 章 沼泽地 第 二六 章 心和思想 第 二七 章 翌日 第 二八 章 私货 第 二九 章 达尔大尼央担心他和布郎舍的投资收不回来 第 三〇 章 布郎舍公司的股票行情重新回升 第 三一 章 蒙克出现了真面目 第 三二 章 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又一次在“鹿角”客栈会面 第 三三 章 召见 第 三四 章 钱财带来的烦恼 第 三五 章 小河上 第 三六 章 达尔大尼央怎样像仙女般地从一只杉木箱子里得到一幢别墅 第 三七 章 达尔大尼央在积累他的资产之前怎样先付清他公司的债务 第 三八 章 法国食品杂货商在十七世纪已恢复了声誉 第 三九 章 马萨林先生的赌博 第 四〇 章 国家大事 第 四一 章 叙述 第 四二 章 马萨林先生的慷慨 第 四三 章 盖诺 第 四四 章 柯尔培尔 第 四五 章 一个有钱人的件悔 第 四六 章 赠与证书 第 四七 章 奥地利安娜怎样给路易十四一个劝告,富凯先生又怎祥给他另一个劝告 第 四八 章 临终 第 四九 章 柯尔培尔首次登场 第 五〇 章 路易十四当政的第一天 第 五一 章 激情 第 五二 章 达尔大尼央的开导 第 五三 章 国王陛下 第 五四 章 富凯先生的府邸 第 五五 章 修道院院长富凯 第 五六 章 德·拉封丹先生的葡萄酒 第 五七 章 圣芒代的游廊 第 五八 章 伊壁鸠鲁派的信徒 第 五九 章 迟到一刻钟 第 六〇 章 作战计划 第 六一 章 “圣母像”酒店 第 六二 章 柯尔培尔万岁! 第 六三 章 德·埃默里先生的钻戒如何落到了达尔大尼央手中 第 六四 章 达尔大尼央发现总管先生与总监先生大相径庭 第 六五 章 心和灵的哲学 第 六六 章 旅行 第 六七 章 达尔大尼央怎样认识一个想出版自己的诗而当印刷工的诗人 第 六八 章 达尔大尼央继续调查研究 第 六九 章 他乡遇故知,读者一定和达尔大尼央一样感到意外 第 七〇 章 达尔大尼央的思路渐渐清晰 第 七一 章 瓦纳的宗教游行 第 七二 章 瓦纳主教的荣华富贵 第 七三 章 波尔朵斯悔不该陪达尔大尼央同来 第 七四 章 达尔大尼央赶路,波尔朵斯打呼噜,阿拉密斯劝告 第 七五 章 富凯先生在行动 第 七六 章 达尔大尼央终于拿到了火枪队队长的委任状 第 七七 章 一对情人 第 七八 章 女主人翁再次露面 第 七九 章 马利科尔纳和马尼康 第 八〇 章 马尼康和马利科尔纳 第 八一 章 格拉蒙府邸的庭院 第 八二 章 王大弟夫人的肖像 第 八三 章 在勒阿弗尔 第 八四 章 在海上 第 八五 章 帐篷 第 八六 章 夜 第 八七 章 从勒阿弗尔到巴黎 第 八八 章 洛林骑士对王太弟夫人的看法 第 八九 章 蒙塔莱带来的意外 第 九〇 章 阿多斯的同意 第 九一 章 王太弟妒忌白金汉公爵 第 九二 章 Forever! 第 九三 章 路易十四认为拉瓦利埃尔小姐在财富扣相貌方面都配不上布拉热洛纳子爵 中册目次 第 九四 章 许多白费力气的事 第 九五 章 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 第 九六 章 国王的赌博 第 九七 章 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的小算盘 第 九八 章 德·贝兹莫先生的早餐 第 九九 章 贝尔托迪埃尔第三 第一〇〇章 两个朋友 第一〇一章 德·贝利埃尔夫人的银餐具 第一〇二章 嫁妆 第一〇三章 天主的土地 第一〇四章 三角恋爱 第一〇五章 德·洛林先生的嫉妒 第一〇六章 亲王嫉妒德·吉什 第一〇七章 调停人 第一〇八章 出主意的人 第一〇九章 枫丹白露 第一一〇章 洗澡 第一一一章 捉蝴蝶 第一一二章 捉蝴蝶时的收获 第一一三章 四季舞 第一一四章 枫丹白露园林中的仙女们 第一一五章 在橡树王下面的谈话 第一一六章 国王的担心 第一一七章 国王的秘密 第一一八章 晚上的奔走 第-一九章 王太弟夫人证实了只要听就听得见 第一二〇章 给阿拉密斯的信 第一二一章 办事有方的职员 第一二二章 枫丹白露半夜两点钟 第一二三章 迷宫 第一二四章 马利科尔纳是怎样被人从“美丽的孔雀”旅店撵出来的 第一二五章 在“美丽的孔雀”旅店里发生的真实情 第一二六章 入会十一年的耶稣会修士 第一二七章 国家机密 第一二八章 任务 第一二九章 高兴得象个亲王一祥 第一三〇章 一个水仙和一个林中仙女的故事 第一三一章 水仙和林中仙女故事的结尾 第一三二章 国王的心理 第一三三章 水仙和林中仙女都没有料到的事情 第一三四章 耶稣会的新会长 第一三五章 雷雨 第一三六章 雨 第一三七章 托比 第一三八章 王大弟夫人的四个机会 第一三九章 摸彩 第一四〇章 马拉加 第一四一章 德·贝兹莫先生的信 第一四二章 读者将高兴地看到波尔朵斯体力不减当年 第一四三章 老鼠和干酪 第一四四章 布朗舍的乡间住宅 第一四五章 从布朗舍的房子里能看见的 第一四六章 波尔朵斯、特吕青和布朗舍多亏了达尔大尼央,才能友好地分手 第一四七章 波尔朵斯觐见国王 第一四八章 解释 第一四九章 王大弟失人和德·吉什 第一五〇章 蒙塔莱和马利科尔纳 第一五一章 德·瓦尔德在官廷上受到怎样的接待 第一五二章 决斗 第一五三章 国王的晚餐 第一五四章 晚餐以后 第一五五章 达尔大尼央怎样完成国王交付的使命 第一五六章 潜伏打猎 第一五七章 医生 第一五八章 达尔大尼央承认他错了而马尼康是对的 第一五九章 留一手的好处 第一六〇章 法兰西王国的档案保管人马利科尔纳 第一六一章 旅行 第一六二章 三女联盟 第一六三章 第一次争吵 第一六四章 绝望 第一六五章 逃走 第一六六章 路易这方面是怎样度过夜里十点半到十二点这段时间的 第一六七章 使臣们 第一六八章 夏约 第一六九章 在王太弟夫人那儿 第一七〇章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手绢 第一七一章 园丁、梯子和侍从女伴 第一七二章 木匠话儿和楼梯建造上的一些细节 第一七三章 火炬出游 第一七四章 出现 第一七五章 画像 第一七六章 汉普顿宫 第一七七章 王大弟失人的信使 第一七八章 圣埃尼昂按马利科尔纳的意见去做 第一七九章 两个老朋友 下册目次 第一八〇章 跟这一个人不可能做成的交易,跟另一个人却可能做成 第一八一章 熊皮 第一八二章 在王太后房里 第一八三章 两个朋友 第一八四章 让·德·拉封丹是怎样写他的第一篇故事诗的 第一八五章 中间人拉封丹 第一八六章 德·贝利埃尔失人的餐具和钻石 第一八七章 德·马萨林先生的收据 第一八八章 柯尔培尔先生的底稿 第一八九章 作者觉得回过头来谈德·布拉热洛纳子爵的时候到了 第一九〇章 布拉热洛纳继续打听 第一九一章 两个人的嫉妒 第一九二章 住宅搜查 第一九三章 波尔朵斯的办法 第一九四章 搬家、翻板活门和画像 弟一九五章 政敌们 第一九六章 情敌 第一九七章 国王和贵族 第一九八章 暴风雨以后 第一九九章 Heu!miser! 第二〇〇章 伤口之上的伤口 第二〇一章 拉乌尔猜到的事 第二〇二章 对共进晚餐感到意外的三位客人 第二〇三章 在巴士底狱里吃晚饭这段时间里卢佛宫发生的事 第二〇四章 政敌 第二〇五章 波尔朵斯如何没有弄清情况就信服了 第二〇六章 贝兹莫先生的团体 第二〇七章 犯人 第二〇八章 末司东是怎样没有告诉波尔朵斯就长胖的 第二〇九章 让·佩尔塞兰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 第二一〇章 样品 第二一一章 莫里哀也许在这儿想到要写《贵人迷》 第二一二章 蜂箱、蜜蜂和蜂蜜 第二一三章 巴士底狱里的又一顿晚饭 第二一四章 修会会长 第二一五章 诱惑者 第二一六章 王冠和三重冕 第二一七章 沃-勒维孔特城堡 第二一八章 默伦的葡萄酒 第二一九章 仙酒和美餐 第二二〇章 加斯科尼人也会受人骗 第二二一章 柯尔培尔 第二二二章 嫉妒 第二二三章 谋害君主罪 第二二四章 巴士底狱里的一夜 第二二五章 富凯先生的影子 第二二六章 早晨 第二二七章 国王的朋友 第二二八章 在巴士底狱命令是怎样遵守的 第二二九章 国王的感激 第二三〇章 假国王 第二三一章 波尔朵斯怎样想得到公爵领地 第二三二章 最后的告别 第二三三章 德·博福尔先生 第二三四章 动身的准备工作 第二三五章 布朗舍的存货清单 第二三六章 德·博福尔先生的财产清单 第二三七章 银盘子 第二三八章 犯人和狱卒 第二三九章 诺言 第二四〇章 在女人中间 第二四一章 最后的晚餐 第二四二章 在柯尔培尔先生的四轮马车里 第二四三章 两只驳船 第二四四章 朋友的忠告 第二四五章 路易十四国王怎样扮演他的小角色 第二四六章 白马和黑马 第二四七章 松鼠倒下,游蛇飞起 第二四八章 海上美丽岛 第二四九章 阿拉密斯的解释 第二五〇章 国王和达尔大尼央两人的想法的结果 第二五一章 波尔朵斯的祖先 第二五二章 比斯卡拉的儿子 第二五三章 洛克马里亚的山洞 第二五四章 山洞 第二五五章 荷马史诗中的一章 第二五六章 巨人之死 第二五七章 波尔朵斯的墓志铭 第二五八章 德·热斯弗尔先生的巡逻 第二五九章 路易十四国王 第二六〇章 富凯先生的朋友们 第二六一章 波尔朵斯的遗嘱 第二六二章 阿多斯的衰老 第二六三章 阿多斯的幻象 第立六四章 死神 第二六五章 报道 第二六六章 史诗的最后一章 尾声 达尔大尼央先生之死 译后记 上册 第一章 信 一六六〇年五月中旬的一天,早晨九点钟,布卢瓦①城堡的桂竹香上的露珠,在逐渐暖和起来的阳光照射下.已经失去了踪影,这时候有一小支马队,由三个男子和两个年轻侍从组成,经过市区那座桥回来。在沿河街上的行人中间仅仅引起了两个反应,头一个是手的动作,脱帽行礼;第二个是舌头的动作,用在法国境内说的最纯正的法国话表达了下面这个想法: “王叔②打猎回来啦。” 仅此而已。 然而,当这几匹马爬上由河岸通往城堡的陡坡时,有几个店铺小伙计走到最后一匹马跟前,几只种类不同的鸟被绳子扎住嘴,挂在这匹马的马鞍架上。 这些好奇的店铺伙计看到猎物这么少,就肆无忌惮地流露出极其轻蔑的神情;他们对用猛禽狩猎的缺点议论了一番以后,便各干各的活儿去了。只有一个好奇的人,一个脸蛋圆圆,性格开朗的胖小伙子,他在问别人这位收入惊人、可以随意寻欢作乐的王叔怎么能满足于这么可怜的一种消遣。 “你不知道王叔最主要的消遣就是烦闷无聊吗?”有人回答他说。 这个乐天的小伙子耸耸肩膀,做了个含意极为清楚的姿势,意思是说: “这样的话,我宁愿当一个大老粗,也不愿当王爷。” 接着大家又重新去干各自的话儿了。 这时候,王叔仍在继续赶路,神情是那么忧郁,同时又是那么庄严。如果有旁观者的话,他们一定会对他肃然起敬;不过布卢瓦的市民们不能原谅王叔挑选他们这个如此欢乐的城市来自由自在地唉声叹气。他们每次看见这个至尊至贵的烦闷无聊的人,不是打着哈欠远远避开,就是把头缩回屋内,免得受这张苍白的长脸、这双泪汪汪的眼睛和这副萎靡不振的外表带来的令人厌倦的影响。因此这位可敬的王叔每次大着胆子上街,几乎都可以肯定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人。 然而,布卢瓦的居民对王叔这样不尊敬是有罪的,因为王叔是排在国王之后,也许甚至可以排在国王之前、是王国的最大贵族。天主赐给在位的路易十四③做路易十三④儿子的幸福,事实上他也赐给了王叔做亨利四世⑤儿子⑥的幸福。因此,加斯东·奥尔良选中布卢瓦,把他的宫廷设在这座古时三级会议的城堡里,这样值得骄傲的事情对布卢瓦城说来可不是一件,或者说,至少不应该是一件小事。 但是,这位高贵的王叔命中注定.无论他在哪儿露面,都不太会引起公众的注意和仰慕;王叔倒也习以为常,泰然处之。       ①布卢瓦:现为法国卢瓦尔-歇尔省的首府,位于巴黎西南一百七十七公里。 ②王叔指加斯东·奥尔良公爵(1608-l660),是当时国王路易十四的叔父。因先后阴谋反对红衣主教黎塞留和马萨林未成,于一六五二年被马萨林放逐到布卢瓦。 ③路易十四(1638-1715):法国国王(1643-1715)。即位初,母亲安娜摄政,首相马萨林掌握实权。一六六一年亲政后,加强专制统治。一六六五年起用柯尔培尔,推行重商主义政策。 ④路易十三(1601—1643):法国国王(16l0-1643),亨利四世的儿子,路易十四的父亲。 ⑤亨利四世(1553一1610):法国国王(1589—1610)。 ⑥路易十三和加斯末·奥尔良公爵是同胞兄弟,都是亨利四世的儿子。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流露出平静的厌倦神情。王叔一生中曾经非常忙碌,一个人有十来个最亲密的朋友被砍了脑袋,是不会不感到几分烦恼的①。然而,自从马萨林②先生上台以后,他没有砍过任何人的脑袋,王叔也就没有再操心的事了,可是他精神上受到的影响还没有消除。 因此,这位可怜的王叔的生活是非常乏味的。清晨,王叔到伯弗龙河③边或是谢韦尔尼树林去打猎,然后也不管有没有胃口都要过卢瓦尔河④到尚博尔⑤去用午餐,而布卢瓦城里在下一次打猎以前也不会再听见有人谈论他们的王爷兼主人了。 这是extra muros⑥烦恼,至于内心的烦恼,如果读者愿意和我们一起随这一小列马队,直登上城堡威严的大门,我们将告诉你们一个大概。   王叔骑在一匹很有气派的骏马上,马不高,浅褐的毛色,配有一副弗朗德尔⑦红天鹅绒的宽大马鞍和半统靴式的马镫。王叔身穿一件深红天鹅绒紧身短上衣,他这件短上衣和同样色调的披风以及马的装束混成一体,只要一看见这一团火红的颜色,就能使人认出夹在两个随从中问的王叔。这两个随从,一个穿着紫罗兰色的服装,另一个穿着绿色的。左边穿紫罗兰色的是马厩总管,右边穿绿色的是犬猎队队长。 ①奥尔良公爵手下人和朋友,有很多因跟随他反对黎塞留而被处死。 ②马萨林(1602—1661):红衣主教,法国首相(1642—1661)。原籍意大利。任内继续执行前首相黎塞留政策。对内巩固专制王权,压制投石党运动,残酷镇压人民起义;对外积极扩张,进行一系列战争,加强了法国在欧洲的地位。 ③伯弗龙河:法国卢瓦尔河的一条支流。 ④卢瓦尔河:法国最长河流,流经布卢瓦、南特等地,注入大西洋。 ⑤尚博尔:法国歇尔省一市镇,位于布卢瓦东十八公里。 ⑥拉丁文:外表的。 ⑦弗朗德尔:欧洲西部滨海地区,包括现比利时及法国部分地区,十七世纪时属西班牙所有。 一个年轻侍从擎着两只停在栖架上的猎鹰,另一个年轻侍从拿着小猎号,到了离古城堡二十步外的地方,没精打采地吹起来。这位没精打采的王叔身边的人都在没精打采地干着各人要干的事。 正方形的庭院里,有八名卫兵在太阳底下散步,他们一听到小猎号发出的信号。立即跑去取他们的长戟,接着王叔十分庄重地进入了城堡。 当他在门廊深处消失后,有三四个跟在马队后面,从槌球场一直跟到城堡的淘气鬼,对挂着的那些鸟儿一会儿你指指这只,一会儿他点点那只,然后把他们刚看见的一切叽叽咕咕地议论了一番,就各自散去。他们一走,街道、广场和庭院又都冷冷清清了。 王叔默默地下了马,走进他的房间,由贴身男仆替他把衣服换了。因为王叔夫人还没有派人来听候他下吃早餐的命令,他便躺在一张长椅上,舒舒服服,就象是晚上十一点钟似的睡得非常香甜。 八名卫兵知道,他们的值班到此结束,白天剁下的时间他们已经没有什么事要做,于是躺在石凳上晒太阳;马夫们把马牵进马厩,除了几只欢乐的鸟儿在紫罗兰丛中嬉闹,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外,可以说城堡里的一切都象殿下一样沉沉入睡了。 在这一片如此愉快的寂静气氛中,突然间响起了一阵格格的笑声,声音响亮.几个正在打盹的卫兵睁开了眼睛。 这阵笑声是从城堡的一扇窗子里传出来的。午前的太阳正晒着这扇窗口。阳光照射着城堡一角,在庭院里投下了房顶上几根烟囱的轮廓。 这扇窗子的外面是一个向前突出的镂铁花的小阳台-阳台上放着一盆红色的紫罗兰,一盆报春花,还有一株早开的玫瑰花,在绿叶丛中现出点点的红斑,那就是玫瑰花朵。 从这扇窗子望进去,房间里有一张方桌,桌上铺着一块旧的绣着大花朵的哈勒姆①绒绣毯子,桌子中央放着一只长颈小陶瓷瓶,里面插着几枝蓝蝴蝶花和铃兰花;桌子两端各坐着一个年轻姑娘。 这两个姑娘的姿态很特别,简直就象两个从女修道院办的寄宿学校逃出来的女学生。一个趴在桌上,用羽笔在一张精美的荷兰纸上写字;另一个跪在一把椅子上,脑袋和上半身从椅背上向前伸,一直伸到了桌子当中,看她的同伴写字。无数次的叫声、闹声和笑声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其中有一次声音最响亮,惊飞了桂竹香丛中的鸟儿,打断了王叔的那些卫兵的瞌睡。 既然我们已经在进行对人物的捕绘,我们希望读者允许我们把这章最后出现的两个人物描绘下去吧。 跪在椅子上的,也就是说那个爱吵闹、爱笑的,是一个十九到二十岁的美丽姑娘,褐色皮肤,褐色头发,两条浓浓的眉毛下闪闪发光的眼睛,特别是朱唇里两排象珍珠一样亮晶晶的牙齿更使她显得朝气蓬勃,充满了青春活力。 她的一举一动都象是哑剧演员的表演动作。她行动似乎不太正常,一直在蹦蹦跳跳。 另一个在写信的姑娘,用一双象当天的天空一样清澈明亮的蓝眼睛,瞧着她这个吵吵闹闹的同伴。她的头发是淡黄色的,精心梳成发卷儿,象丝一样柔软光滑地一串串披在珍珠般色泽的脸颊上。她的一只小手在纸上移动,这只手非常纤细,说明她还非常年轻。听到她的朋友的每一次笑声,她总象是很气恼似的耸耸肩膀,不过这双可爱的、富有诗意的、雪白的肩膀,正如她的胳膊和手一样缺少人们希望看到的那种健壮和丰满。   “蒙塔莱!蒙塔莱!”她终于用象唱歌一样温柔悦耳的声音说:“您笑得太响,您笑得象个男人;您不仅引起了卫兵先生们的注意,而且夫人叫唤时,您会听不到夫人的铃声了。”       ①哈勒姆:荷兰城市,以刺绣闻名。 那个被叫做蒙塔莱的年轻姑娘听到这个告诫,既没有停住笑,也没有停住手舞足蹈,她回答: “路易丝,您没说出您心里想的,我亲爱的;您知道这些您称呼他们为先生的卫兵,他们在打盹,就是大炮也轰不醒他们;您也知道夫人的铃声即使在布卢瓦桥上也能听见,因此夫人有事找我的话,我在这儿肯定可以听见铃声的。使您讨厌的是我在您写信的时候笑;您担心的是您母亲德·圣勒米夫人①,会象我们有时候笑得太厉害时那样跑上楼来;您担心她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害怕她看见这一大张纸,一刻钟以来,您在上面还只写了这几个字:‘拉乌尔先生’。不过您是对的,我亲爱的路易丝,因为在拉乌尔先生这几个字后面,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字可以写上,它们是那么意味深长,是那么感情炽烈,使您亲爱的母亲德·圣勒米夫人完全有理由大发雷霆。嗯!是不是这样,您说啊?” 蒙塔莱说完,笑得更厉害了,而且更加不安分地挑逗她。 淡黄色头发的姑娘完全被激怒了,她撕掉了那张纸,纸上确实用娟秀的字体写着‘拉乌尔先生’这几个字,接着她用颤抖的手指把它揉成一团,扔到窗外。 “好啦!好啦!”德·蒙塔菜小姐说,“我们的小绵羊,我们的小宝贝,我们的小鸽子发脾气啦!…·不用害怕,路易丝,德·圣勒米夫人不会来,即使她来的话,您也知道,我的耳朵很尖。再说,给十二年前的老朋友写信,尤其是以‘拉乌尔先生’这几个字开头的信,有什么不可以呢?” “那好,我不给他写信了,”年轻姑娘说。   “啊!真的,这下蒙塔莱可受到惩罚了!”那个爱嘲笑的褐发姑娘仍旧笑着大声嚷道:“喏,再拿一张纸,让我们快把这封信写完吧。啊呀!铃声响了!现在打铃!啊,真倒霉!让夫人等吧,要么夫人今天得不到她的首席侍从女伴伺候了!”       ① 德·圣勒米夫人的前夫是拉瓦利埃尔侯爵,侯爵死后,她携女改嫁给圣勒米。 铃声确实响了。它通知夫人已梳洗完毕,在等候王叔。王叔在客厅把手递给夫人挽着,一起进入餐厅。 这个仪式十分隆重地进行完毕后,夫妇俩开始用早餐。用完早餐又分手,一直到午餐再会面,午餐的时间总是在下午两点钟。 铃声一响,位于庭院左侧的配膳室的门打开了。一前一后走出两个膳食总管,后面跟着八名厨房小厮,他们抬着一只大盘子,上面摆满了盛在有盖子的银餐具里面的菜肴。 这两位膳食总管中有一位看上去是头儿的,一声不响地用手中的小棒碰了碰一个正在长凳上打呼噜的卫兵;甚至还好心地把这个睡得稀里糊涂的卫兵身边靠墙放着的长戟拿起来握在他们手中。于是这个卫兵一句话也没问,就跟在一个年轻侍从和两位膳食总管后面,把王叔的“荤菜”护送到餐厅。 “荤菜”一路经过的地方哨兵都举起武器致敬。 德·蒙塔莱小姐和她的同伴从窗口注视着这个仪式的每一个细节,其实这一切她们早已司空见惯。再说她们这样好奇地观看,也只是为了看看别人会不会来打扰她们。 厨房小厮、卫兵、年轻侍从和膳食总管一过去,她们又回到桌子旁边。阳光刚才曾经一度照在窗框里这两张迷人的脸上,现在却只照着紫罗兰、报春花和玫瑰花了。 “哼!”蒙塔莱回到自己位子上说:“没有我,夫人照样用早餐。” “噢!蒙塔菜,您会受到处罚的,”另外一位年轻姑娘回答,一面轻轻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处罚!啊!是的,也就是说,不许我参加出游。受处罚,我还求之不得呢!乘上这辆大马车出去,靠在一扇高高的车门上,向左拐,再朝右转,路上满是车辙,两小时只能走上一里①路,然后笔直地返回城堡的侧翼,玛丽·德·梅迪西丝①的窗子就在那儿,因此夫       ①本书中的“里”均为古法里,每古法里约合四公里。 人每次都忘不了说:‘谁能相信玛丽王后就是从这儿逃走的!……四十七尺②高!……母亲,还有两个王子和三个公主!’如果这种出游是一种消遣的话,路易丝,我请求每天受处罚,特别对我的惩罚是下来和您待在一起,还能够写一些和我们现在所写的同样有趣的信。” “蒙塔莱!蒙塔莱!做人总要尽职。” “您说得真轻巧,我的心肝,您在这个宫廷里自由自在,没有人管您。您是唯一享受到宫廷的好处而又不负任何宫廷上的责任的人,比起我来,您更应该是夫人的侍从女伴。夫人把她对您继父的感情转移到了您身上,因此您进入这座凄凄凉凉的屋子就象鸟儿进入了塔楼,呼吸呼吸空气,啄啄花儿,鹪鹪谷粒,啥事也不用干,也没有什么需要忧心的事。而您竟对我说要尽职!事实上,我美丽的懒姑娘,您的职责不是给漂亮的拉乌尔写信又是什么呢?何况,我们也没有看见您给他写信,因此,在我看来,您也没有尽职。” 路易丝神情严肃,手托着下巴,用一种天真无邪的声调说: “那您就责备我生活过得舒服吧。可您忍心吗?您有前途,您是宫廷里的人;国王,他要是结婚,会把王叔召到身边,您就可以看到盛大的宴会,您可以看到国王,据说他是那么漂亮,那么迷人。” “我还可以看到在大亲王先生③身边的拉乌尔,”蒙塔莱淘气地添了一句。   “可怜的拉乌尔!”路易丝叹着气说。       ①玛丽·德·梅迪西丝(1573-1642):又译美第奇,亨利四世的妻子,在她儿子路易十三幼时为摄政王,后被路易十三流放到布卢瓦,一六一九年二月从城堡窗口逃走。 ②本书中的“尺”均指法尺,每法尺相当于三二五毫米。 ③大亲王先生:指孔代亲王(1621-1686)。孔代是法国王室一个旁系亲属,又称大亲王先生。   “现在是写信给他的时候了,亲爱的美人;来,让我们重新开始写‘拉乌尔先生’那几个非同寻常的字吧,那几个字曾经在那张撕掉的纸的上端闪闪发光。” 说着她把羽笔递给路易丝,在她亲切的微笑鼓励下,路易丝很快地写下了她说的那几个字。 “现在呢?”两个姑娘中比较年轻的一个问。 “现在,写您心里想的,路易丝,”蒙塔莱回答。 “您真的相信我在想一件事吗?” “您在想一个人,这是一回事,也许更坏。” “您这样认为吗,蒙塔莱?” “路易丝,路易丝,您的一双蓝眼睛象去年我在布洛涅①看见的大海一样深;不,我说错了,太海是凶险的,应该说您的眼睛,噢,象我们头上的蓝天一样深。” “好吧!既然您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东西,那就请您告诉我,我在想什么,蒙塔莱。” “您不是在想‘拉乌尔先生’,您是在想‘我亲爱的拉乌尔’。” “噢!” “您不用为这点儿小事脸红。您想的是:‘我亲爱的拉乌尔’,您在大亲王先生手下服务,您在巴黎不能脱身,您恳求我写信给您,这准是您在那边感到烦闷无聊,才想到通过回忆一个外省女人来寻找乐趣。” 路易丝猛地站起来。 “不,蒙塔莱,”她微笑着说,“不,您说的这些我一字一句也没有想到,瞧,这才是我想的。”   她果断地拿起羽笔,坚定地写下了下面这些话:       ① 布洛涅:指法国北部加来附近的滨海布洛涅。 “如果您不是这样坚持地要我想起您,那我真是太不幸了。这里的一切都使我想起我们一起度过的最初几年,岁月过得那么快,而且不知不觉地消逝了,在我心中留下的甜蜜回忆是今后任何其他年月所不能代替的。” 蒙塔莱瞧着羽笔迅速移动,她朋友一边写,她一边从对面念,这时候她拍了一下手,打断了她朋友的书写。 “好极了,”她说,“这才是坦率,才是勇敢,才是文体!我亲爱的,让那些巴黎人瞧瞧,布卢瓦是个语言优美的城市。” “他知道,”年轻姑娘回答,“对我来说,布卢瓦曾经是天堂。” “这正是我要说的,您说话象个天使。” “我来结束这封信,蒙塔莱。”年轻姑娘果然继续写道: “您说您在想我,拉乌尔先生,我感谢您,可这并不使我感到意外,因为我知道有多少次我们的心曾贴在一起跳动。” “哊!”蒙塔莱说,“当心,小绵羊,您是在撒羊毛,而那儿有狼。” 路易丝刚要回答,这是城堡门廊下响起了一匹奔马的马蹄声。 “什么事?”蒙塔莱走到窗口说,“一个漂亮的骑士!真的!” “呀!拉乌尔!”路易丝叫了起来。她也和她的同伴一样走到了窗口。她脸色变得煞白,激动地倒在她那封未写完的信旁。 “真是一个乖巧的情人,这点我可以保证!”蒙塔莱大声说,“他来得正是时候!” “别再站在窗口了,快过来,求求您!”路易丝喃喃地说。 “唔!他不认识我,让我看看他来这里干什么。” 第二章 信使 德·蒙塔莱小姐言之有理,年轻骑士确实值得一看。 这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细高个儿,穿着当时的那种漂亮军服,风度翩翩;脚上是一双喇叭口的长靴,德·蒙塔莱小姐要是扮成男人的话,一定很愿意有他那双脚。他在庭院中央用一只纤细而有力的手把马勒住。用另一只手摘下遮住他那严肃而稚气的脸的插着长翎饰的帽子。 卫兵们听见马蹄声全都醒了,并且迅速地站了起来。 年轻人等他们中间的一个走近马鞍架,然后朝他欠下身子,用响亮清晰、连躲在窗口里的两个年轻姑娘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说。 “亲王殿下的一位信使!” “啊!啊!”卫兵喊道,“军官,来了一位信使!” 不过这个老实的卫兵心里明白,不会有任何军官出现,因为唯一能出现的军官住在城堡最里面,靠近花园的一个小套房里。他急忙补充说: “我的大人,军官在查哨;不过,他不在,我们可以报告总管德·圣勒米先生。” “德·圣勒米先生!”骑士红着脸跟着说了一遍。 “您认识他?” “当然,是的……请您通知他,尽快将我的来访禀报殿下。” “看来很急,”士兵象在自言自语,实际上是想得到回答。 信使肯定地点点头。 “这样的话,”卫兵接着说,“我亲自去找总管。” 年轻人翻身下马。其他的卫兵好奇地观看着年轻人骑来的那匹骏马的每个动作,这时候那个士兵又折回来说: “对不起,我的大人,请问您尊姓大名?” “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孔代亲王先生殿下派来的。” 卫兵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他一听见这位罗克鲁瓦和朗斯①的英雄的名字,就象长了翅膀似的,轻轻地登上台阶向前厅跑去。 没等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把马在台阶的铁栏杆上拴好,德·圣勒米先生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他一只手捧着大肚子,另一只手来回挥动,象渔夫用一把桨破浪前进似的。 “啊!子爵先生,您到布卢瓦来了!”他大声说,“这真是难得啊! 您好,拉乌尔先生,您好!” “请接受我的敬意,德·圣勒米先生。” “德·拉瓦……我是想说,德·圣勒米夫人看到您一定非常高兴!来吧,殿下在进早餐,一定得马上通报吗?事情重要?” “可以说重要也可以说不重要,德·圣勒米先生。不过,耽搁了可能会引起殿下不快。”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违反一次规定吧,子爵先生。来吧,况且,王叔今天心情很好。再说,您给我们带来了消息是不是?” “重要消息,德·圣勒米先生。” ① 罗克卢瓦和朗斯:法国的两个城市,孔代亲王于一六四三年和一六四八年分别在这两个地方打败过西班牙军队。 “我猜,是好消息?” “非常好的消息。” “那就快走,快走!”这个老好人大声说道。他一边走,一边整理了一下衣服。 拉乌尔把帽子拿在手里,跟在他后面,走过一间间大厅,听到脚下的马刺在地板上发出的庄严声音,心里略微有点儿慌张。 他刚一走进城堡,庭院的窗口又出现了人影,从一阵热烈的窃窃私语里,可以看出两个姑娘内心是多么激动。她们很快地做出了决定,因为两张脸中的一张从窗口消失了,这是那个褐发姑娘;另一张脸仍旧留在阳台后面,藏在花丛里,透过枝叶的缝隙,全神贯注地望着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进入城堡时走过的台阶。 这时候,成为她们如此关注的目标的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一步不拉地跟着总管继续朝前走。急促的脚步声,酒肉的香味,餐具和玻璃器皿的碰撞声告诉他,目的地快到了。 聚集在餐厅前配膳室里的年轻侍从、仆人和军官,以当地最周到的礼貌欢迎这位新来的人。有几个认识拉乌尔,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从巴黎来的。可以说他的到来使大家的工作暂时停顿了片刻。 一个正在给殿下斟酒的年轻侍从听到隔壁房间里的马刺声,象孩子一样转过头来,没留意酒还在往下斟,不过不是斟在王叔的杯子里,而是斟在桌布上。 夫人并没象她尊贵的丈夫那样忧心忡忡,她注意到这个年轻侍从的心不在焉。 “怎么啦!”她说。 “怎么啦!”王叔重复了一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德·圣勒米先生把脑袋伸进门在等待时机。 “为什么打扰我?”加斯东说着叉起一块厚厚的鲑鱼片,顺着卢瓦河往上游的鲑鱼,能够在潘伯夫到圣纳泽尔之间捕到的,数这一条最大了。 “从巴黎来了一位信使,啊!当然,我们有时间,等王爷早餐结束再说吧。” “巴黎来的!”王叔喊道,手里的叉子掉了下来,“您说从巴黎来了一位信使吗?谁派来的?” “大亲王先生派来的,”总管急忙说。 众所周知,大家就是这样称呼孔代先生的。 “大亲王先生的一位信使?”加斯东不安地说,这种不安丝毫没有逃过在场人的眼睛,因此大家越发感到好奇了。 也许王叔认为从前搞阴谋的那段幸运的时刻又回来了。那时候,一听到敲门声他就心情紧张,封封信都可能藏有国家机密,每个信使都是为一个危险,复杂的阴谋效劳。因此大亲王先生这个伟大名字也许在布卢瓦的城堡里起到的作用就跟幽灵一样。 王叔推开面前的盘子。 “我去让使者等一等吧?”圣勒米先生问。 夫人朝加斯东使了一个鼓励的眼色,加斯东接着说: “不,正相反,让他立即进来。对啦,他是谁?” “本地的一位贵族,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 “啊!是的,太好了!…领他进来,圣勒米,领他进来。” 王叔以他惯有的严肃态度讲完这些话后,又用另一种方式瞧了瞧他的手下人。所有的人——年轻侍从、军官、膳食总管,立即放下餐巾、餐刀、杯子,迅速而又混乱地退到了第二个房间。 这支小小的队伍分成两排,闪在一旁,让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跟随德·圣勒米先生进入餐厅。 仆人们退出去,使殿下赢得了片刻的清静,能够及时地换一副外交家的面孔。他没转过身,而是在等待总管把信使带到他面前。   拉乌尔在桌子下首停住,正好站在王叔和王叔夫人中间。他在那儿向王叔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又另外向夫人谦恭地行了一个礼,然后挺直身子,等候王叔问话。 王叔呢,他在等待一扇扇门都关严实,他不愿意自己转过身去查看,这样做有失他的尊严,不过他却直起耳朵在倾听上锁的声音,这至少可以向他保证一种表面上的审慎。 门关上了,王叔抬起眼睛,看了看德·布拉热洛纳子爵,说: “先生,您好象是从巴黎来的?” “刚从巴黎来,殿下。” “国王身体可好?”   “陛下身体非常健康,殿下。” “我嫂子呢?” “王太后①陛下胸口老是疼,不过这一个月来,好些了。” “有人告诉我,您是大亲王先生派来的?他们一定是搞错了。” “没有搞错,殿下,大亲王先生委派我送一封信给王叔殿下。信在这儿。我等候殿下的答复。” 这种冷淡而谨慎的接待使拉乌尔感到有点不自在,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 王叔不知道使这个人声音变低的原因,又开始提心吊胆了。 他惊恐地瞥了一眼孔代亲王的来信,然后把信接了过来,象拆开一个可疑的小包那样把它拆开,为了在看信时不让人注意到他的脸部表情,他转过了身子。 夫人几乎和王叔一样,不安地注视着她尊严的丈夫的举动。   拉乌尔很沉着,由于主人在注意看信,他感到轻松了些。他从站着的地方,从面前开着的窗户望出去,望着花园里的那些雕像。       ①王太后:这儿指奥地利安娜(1601-1666),路易十三的王后,路易十四的母亲。 “啊!”王叔突然笑容满面地喊道,“真是件意料不到的高兴事!大亲王先生来了一封美妙的信!给,夫人,” 桌子太宽,王叔的手臂够不着夫人的手,拉乌尔急忙充当他们的中间人。他递信时动作高雅,夫人看了很欣赏,因此亲切地向子爵表示感谢。 “您大概知道这封信的内容吧?”加斯东对拉乌尔说。 “是的,殿下,大亲王先生起先想让我送个口信,后来考虑了一下,才拿笔写了这封信。” “多漂亮的字体,”夫人说,“不过我念不了。” “您愿意念给夫人听吗,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公爵说。 “是的,先生,我请您念给我听。”   拉乌尔开始念信,王叔又聚精会神地听着。    “殿下: 国王动身去边境,您大概已经知道,陛下的婚约即将缔结,我无比荣幸地被国王任命为这次旅行的总管,我知道陛下非常乐意在布卢瓦逗留一天,所以我冒昧地同王叔殿下请求,允许用我的粉笔标出陛下要住的城堡。如果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使殿下感到为难,我恳求殿下写封回信,由我派来的信使带回。他是我的一位侍从贵族,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我选的路线将取决于亲王殿下的答复。如果不取道布卢瓦,我可以选定旺多姆或者罗莫朗坦①。我敢于希望殿下理解我这善意的请求,这也是我无限忠诚和愿您快乐的表示。” “再没有比这更能使我们高兴的了。”夫人说;在读这封信时,她不止一次地用眼神与丈夫 ① 旺多姆和罗莫朗坦:均是法国卢瓦尔—歇尔省的专区政府所在地。 磋商。“国王要到这里来!”她叫了起来,也许声音稍稍超过了保密所需要的程度。 “先生,”轮到殿下说话了,“请代我感谢孔代亲王殿下,请代我向他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他让我非常高兴。” 拉乌尔鞠躬。 “陛下哪天到?”王叔继续道。 “殿下,国王多半在今晚到。” “万一我的答复是否定的,那他怎么能知道呢?” “殿下,我负有使命,立即返回博让西①,把您的回音带给一个信使,由他再送给大亲王先生。” “这么说,陛下现在在奥尔良②?” “还要近些,殿下,这时候陛下应该到达麦安③了。” “宫廷里的人都陪同他一起动身吗?” “当然罗,殿下。” “对啦,我忘了问您关于红衣主教先生的消息。” “法座④看上去身体很健康,殿下。” “他的侄女们当然陪着他罗?” “不,殿下;法座命令德·芒西尼家的几位小姐到布鲁阿日⑤去。在宫廷人员从卢瓦尔河右岸过来的时候,她们正沿着左岸走。” “什么!玛丽·德·芒西尼⑥小姐也没有和官廷人员在一起?” 王叔问,他开始变得不那么谨慎小心了。 ①博让西:法国卢瓦雷省一专区政府所在地。 ②奥尔良:法国卢瓦雷省首府,位于巴黎以南一百十五公里. ③麦安:法国卢瓦雷省一专区政府所在地,在奥尔良西南十八公里。 ④法座:当时宗教界对红衣主教的尊称。 ⑤布鲁阿日:法国夏朗德滨海省一偏僻小村。 ⑥玛丽·德·芒西尼(1640—1710):马萨林红衣主教的一个侄女,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曾爱过她。 “尤其是玛丽·德·芒西尼小姐。”拉乌尔慎重地回答。 一丝转瞬即逝的微笑,这是想到从前从事的那些错综复杂的阴谋时脸上流露出的不易觉察的表情,使亲王苍白的脸颊放射出光辉。 “谢谢,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王叔接着说,“我想托您带个口信给亲王先生,也许您不愿意带,这个口信就是我对他的信使感到非常满意;不过我以后一定亲口对他说。” 拉乌尔鞠躬,对王叔给与他的荣誉表示感谢。 王叔向夫人做了一个手势,夫人摇了摇放在她右边的铃。 德·圣勒米先生立即走了进来,随后屋子里挤满了人。 “先生们,”王叔说,“我很荣幸,陛下要到布卢瓦来住一天,我希望,我的国王侄子对他赐给我家的这种恩惠不会感到后悔。” “国王万岁!”值班军官们狂热地叫喊起来,德·圣勒米先生的声音比谁都高。 加斯东脸色阴沉,感到不快地垂下了头。在他过去的一生中,他不得小听,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得不忍受在他头顶上掠过的“国王万岁”的呼喊声。他好长时间没有听到这个喊声了,他的耳朵得到了安宁。现在一位更年轻、更富有朝气、更为光芒四射的国王形象出现在他眼前,仿佛对他是个新的、痛苦的挑战, 夫人理解这颗多疑而胆怯的心所受的痛苦,她从桌边站起来,王叔也机械地跟着站了起来。所有的手下人象嗡嗡的蜂群一样围着拉乌尔提问题。 夫人看到这乱糟糟的场面,招呼德·圣勒米先生。 “现在不是闲聊天的时候,该抓紧干活了,”她用家庭主妇生气时的那种声调说。 德·圣勒米先生连忙让围着拉乌尔的军官们散开,拉乌尔才得以到前厅去。 “我希望你们照料好这位绅士①,”夫人又对德·圣勒米先生添了一句。 这位好好先生跟在拉乌尔后面跑去。 “夫人吩咐我们,请您在这里先吃点什么,休息休息,”他说,“另外再给您在城堡里安排一个住处。” “谢谢,德·圣勒米先生,”布拉热洛纳回答,“您知道我是多么急着想去问候我的父亲伯爵先生。” “对,对,拉乌尔先生,我请您代我向他表示谦恭的敬意。” 拉乌尔再次摆脱了这位老贵族,继续走他的路。 当他在栓着他那匹马的门廊下经过时,从一条黑暗的小径深处传来一个轻微的声音在叫他。 “拉乌尔先生!”那声音说。 年轻人吃惊地转过身去,看见一个年轻的褐发姑娘把一只手指放在唇上,并向他伸出了手。 这个年轻姑娘他并不认识。 ①绅士:法国在君主封建时代有所谓gentilhomme一种人,这种人必须出身于贵族家庭;也指出身贵族并充当国王和显贵们的侍从的。在本书中这种人根据上下文译为“绅士”、“贵族”、“侍从贵族”、“宫内侍从”,以及“世家子弟”等。 第三章 会见 拉乌尔朝着叫他的那个年轻姑娘走上一步。 “夫人①,我的马怎么办?”他说。 “您这么为难!出来吧,在前面那个庭院里有一个敞棚,把马拴在那儿,快点回来。” “遵命,夫人。” 拉乌尔没花几分钟就做完了吩咐他做的事;他重新回到那扇小门前,在黑暗中,他又看见了那位神秘的女带路人,她正站在一座转梯的最下面几级上等他。 “游侠骑士先生,您有胆量随我来吗?”年轻姑娘看到拉乌尔犹豫不决,笑着问。 拉乌尔的回答是跟在她后面走上了昏暗的楼梯。他们就这样爬了三层楼梯。他在她后面,在摸扶手时,他的手触到了轻轻擦着楼梯两侧的绸连衣裙。每当拉乌尔脚底下踩空时,他的带路人就严厉地对他喊一声:“嘘!”并向他伸出一只香喷喷软绵绵的手。 “象这样可以一直登上城堡的主塔而不会感到疲劳,”拉乌尔说。 “先生,这说明您十分疑惑,十分厌烦,十分担心;请放心,我们已经到了。” 年轻姑娘推开一扇门,顿时大片的阳光直接涌到楼梯平台,拉乌尔这时候正抓着扶手从楼梯走上来。 年轻姑娘一直在走,拉乌尔跟着她。她走进一间屋子,拉乌尔也走了进去。 他一落进这个陷阱,就立刻听见一声叫喊,他连忙转身,看见离他很近的地方,有一个美丽的金发、蓝眼、雪白肩膀的姑娘,两手合拢在胸前,眼睛闭着。她认出了拉乌尔,所以刚才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肴见她,从她眼睛的表情中猜到了她怀有无限的爱情和无比的幸福,他不由得跪倒在屋子中央,嘴里也低声念着路易丝的名字。 “啊!蒙塔莱!蒙塔莱!”路易丝叹了口气说,“您这样欺骗人真是罪过。” “我!我款骗您了吗?” “是的,您对我说您到下面去打听消息,可您让先生上楼来了。” “非这么办不可。要不,您写给他的信他怎么收得到呢?” 她指了指还在桌上的那封信。拉乌尔迈了一步去取;路易丝向前冲过去时,虽然带着相当明显的习惯性的犹豫,可还是比他快,伸出手拦住了他。 拉乌尔碰到了这只温暖而颤抖的手,他把她的手合握在自己的双手中,恭恭敬敬地拉到唇边,与其说是在上面吻了一下,还不如说是在上面吹了一口气。 这时,蒙塔莱已经把信拿过来,象所有女人折信那样,仔细地折了三折,然后悄悄地塞进她的胸口里。 “不用害怕,路易丝,”她说,“信在这儿,连先王路易十三都拿不到放在德·奥特福尔①小姐胸衣里的信,这位先生就更不能从这儿拿到了。” 拉乌尔看到两个年轻姑娘的微笑,脸涨得通红,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还握着路易丝的手。 “好啦!”蒙塔莱说,“路易丝,您已经原谅我给您把这位先生领来;先生,您也不再抱怨跟着我来看望小姐。那么,现在和好了吧,让我们象老朋友那样谈谈。路易丝,请把我介绍给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子爵先生,”路易丝带着天真的微笺,既严肃而又娇媚地说,“我荣幸地向您介绍夫人殿下的年轻侍从女伴奥尔·德·蒙塔莱小姐;此外,她还是我的朋友,我最知心的朋友。” 拉乌尔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 “我呢,路易丝,”他说,“您不把我也介绍给小姐吗?” “啊!她知道您!她什么都知道!” 这句天真的话使蒙塔莱笑了起来,也使拉乌尔高兴地叹了口气,拉乌尔是这样理解这句话的:她知道我们全部的爱情。 “客套到此结求,子爵先生,”蒙塔莱说,“这里有一把椅子,请您把您这样匆忙送来的消息告诉我们。” “小姐,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国王到普瓦蒂埃②去,要在布卢瓦停留一下,拜访王叔殿下。” “国王要到这里来!”蒙塔莱拍着手大声说,“我们要看到宫廷了!路易丝,您明白吗?真正的巴黎宫廷!啊!我的天主!什么时候呢,先生?” “也许今天晚上,小姐,最迟明天,这是可以完全肯定的。”   蒙塔莱做了一个气恼的手势。 “来不及打扮!来不及准备一件连衣裙!我们在这里象波兰人一样落后!我们将和亨利四世时期的画像上一样!……啊!先生,您给我们带来了坏消息!” “小姐们,你们将永远是美丽的。” “这种恭维话太乏味了!…我们将是美丽的,是的,因为我们天生的外貌还过得去;不过,我们将是可笑的,因为时髦已经把我们给忘了…唉!可笑!别人会觉得我可笑!” “谁?。路易丝天真地问。 “谁?您真叫人摸不透,我亲爱的!…怎么会向我提这样一个问题?别人的意思就是所有的人,别人的意思就是所有宫廷里的人,所有的贵族老爷,别人的意思就是说国王。” “对不起,我的好朋友,不过所有这里的人都看惯了我们这个样子……” “不错,可是这种情况要变了,甚至对布卢瓦人说来,我们也将是可笑的.等他们在我们旁边看到巴黎流行的服装以后,就会懂得我们穿的是布卢瓦的流行服装!这真令人痛心!” “别难过了,小姐。” “算了!说真的,那些对我看不顺眼的人,活该他们倒霉!”蒙塔莱达观地说。 “那些人未免太挑剔了,”拉乌尔说,始终保持他段勤的态度。 “谢谢,子爵先生,这么说国王要到布卢瓦来罗?” “带着整个宫廷一起来。” “德·芒西尼家的小姐们也在内?” “不在内,她们恰好不在内。” “可是,听人说,国王不是少不了玛丽小姐吗?” “小姐,国王不得不离开她,红衣主教要这样做。他把他的侄女们流放到布鲁阿日去了。” “他!伪君子!” “嘘!”路易丝把手指贴在她的朱唇上。 “哼!我的话不会被人听见,我是说马萨里尼①这个老家伙是个伪君子,他巴不得他的侄女当法国王后。” “不,小姐,正相反,红衣主教要陛下娶玛丽一泰莱丝②公主。” 蒙塔莱望着拉乌尔的脸,说: “你们这些巴黎人相信这些鬼话?哼,我们待在布卢瓦的人要比你们强多了。” “小姐,要是国王越过普瓦蒂埃到西班牙去,要是婚约的条款由常·路易斯·德·阿罗③和红衣主教阁下两人签定,您很清楚,这就不是儿戏啦。” “啊!可是,我想国王总是国王啊?” “当然,小姐,可是红衣主教总是红衣主教啊。” “国王难道不是一个男人吗?这么说他不爱玛丽·德·芒西尼?” “他非常爱她。” “那好!他会娶她的;我们将和西班牙打仗;马萨林先生就要破费好几百万;我们的贵族将迎战那些不可一世的卡斯蒂利亚④人,立下辉煌的战功。很多人会戴着桂冠回来,我们还将给他们加上爱神木冠。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政治。” “蒙塔莱,您疯了,”路易丝说,“任何事情您都喜欢夸大其词,就象飞蛾喜欢灯光似的。” “路易丝,您那么有理智,您永远不会爱。” “噢?”路易丝带着亲切的责备口气说,“您要知道,蒙塔莱!王太后希望她的儿子和西班牙公主结婚,难道您要国王违背他的母亲吗?他是国王,能作一个坏榜样吗?如果父母反对这种爱情,就让我们放弃这种爱情!” 路易丝叹了口气,拉乌尔神色很不自然地垂下眼帘。蒙塔莱开始笑了。 “我,我没有父母,”她说。 “德·拉费尔伯爵先生的健康情况,您大概已经知道了吧,”路易丝叹过气后紧接着说,她那声叹气在她娓娓动听的谈吐中,流露出多少痛苦啊! “不知道,小姐,”拉乌尔说道,“我还没有去看我父亲,我正要去看他时,蒙塔莱小姐拦住了我,我希望伯爵身体健康。您没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吧,是吗?” “没有,拉乌尔先生,没有,感谢天主!” 接着是一阵沉默,在沉默中两颗具有同一思想的心完全相通,甚至用不着眼神来帮忙。 “啊!我的天主!”蒙塔莱突然喊了起来,“有人上楼来了!” “会是准呢?”路易丝说着惊慌地站起来。 “小姐们,我使你们为难了,是我太不谨慎了,”拉乌尔局促不安,结结巴巴地说。 “脚步很重,”路易丝说。 “啊!如果是马利科尔纳先生,”蒙塔莱接着说,“我们就不用惊慌,还是这样呆着好了。” 路易丝和拉乌尔互相看了看,在询问马利科尔纳先生是何许人。 “你们不用担心,”蒙塔莱继续说,“他不会妒忌的。” “可是,小姐,”拉乌尔说。 “我明白……他和我一样会守口如瓶的。” “我的天主!”路易丝把耳朵贴在微微打开的门缝上喊道,“我听出是我母亲的脚步声。” “德·圣勒米夫人!我往哪儿躲呢?”拉乌尔说,一面急切地扯了扯蒙塔莱的裙子,蒙塔莱似乎有点失去了冷静。 “是的,”她说,“是的。我也听出了厚鞋底的劈啪声,这是我们那位善良的母亲!……于爵先生,很遗憾,窗子外面是石头地面,而且离地有五十尺高。” 拉乌尔神色慌张地瞧着阳台,路易丝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了他。 “啊!我疯了吗?”蒙塔莱说,“我不是有一口放礼服的大橱吗?它好象真的是为这特地做的。” 真险哪,德·圣勒米夫人上楼的速度比平时快;她到达楼梯平台时,蒙塔莱已经象在遇到任何意外情况时那样把橱关好,身子靠在门上。 “啊!”德·圣勒米夫人人声说,“您在这里,路易丝?” “是的,夫人,”她回答,即使被证实犯了弥天大罪,她的脸色也不会有这么苍白。 “好!好!” “请坐,夫人。”蒙塔莱边说边将一把扶手椅送到德·圣勒米夫人跟前,好让她背向着大橱。 “谢谢,奥尔小姐,谢谢;快过来,我的女儿,我们走吧。” “您想让我上哪儿去呢?” “当然是回家去罗,您不准备去打扮打扮吗?” “您说什么?”蒙塔莱担心路易丝会做出什么蠢事来,急忙故作惊奇地说。 “那个消息你们还不知道吗?”德·圣勒米夫人说。 “什么消息,夫人,您愿意告诉两个待在鸽棚里的女儿吗?” “怎么!…你们谁也没看见吗?…” “夫人,您说话叫人摸不着头脑,都快把我们急死了!”蒙塔莱大声说。她看到路易丝脸色越来越苍白,心里害怕,不知怎么办才好。 最后她终于瞥见了她同伴一个意思很明白的眼色,即使一堵墙见了也完全能够理解。路易丝的眼色是要她的朋友看那顶帽子,拉乌尔那顶大模大样放在桌上的、倒霉的帽子。 蒙塔莱连忙走向前,左手一把抓住帽子,又在身后把它传到右手,一面讲话一面把帽子藏好。 “好吧!”德·圣勒米夫人说,“来了一位信使,说是国王就要驾到。好,小姐们,赶快打扮起来吧,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快!快!”蒙塔莱大声说,“路易丝,快跟您母亲去吧,让我整理一下我的礼服。” 路易丝站起来,她母亲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楼梯平台上。 “快走,”她说。 随后她压低声音说: “我不让您上蒙塔莱的房间来,您为什么偏要来?” “夫人,她是我的朋友,再说,我不过刚来。” “她没当着你的面把一个人藏起来?” “夫人!” “我告诉您,我看见一顶男人的帽子,是那个坏蛋,那个流氓的帽子!” “夫人!”路易丝大声喊道。 “是那个游手好闲的马利科尔纳的帽子!一个侍从女伴这样频繁地…呸!” 声音在狭窄的楼梯尽头消失了。 回声好象从一个漏斗口把这些话传过来,蒙塔莱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她耸了耸肩膀,看着从藏身处出来也听到了这些话的拉乌尔,说: “可怜的蒙塔莱!友谊的牺牲品!…可怜的马利科尔纳,爱情的牺牲品!” 她的目光停留在拉乌尔那张悲喜交集的脸上。拉乌尔对自己在一天中知道了这么多的秘密感到很后悔。 “啊!小姐,”他说,“怎样感谢您的好意呢?” “有一天我们会算帐的,”她接着说,“现在请快走吧,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德·圣勒米夫人是不饶人的,如果她走漏了风声,可能会引来一场对我们大家都倒霉的住处大搜查。再见吧!” “可是路易丝……她怎么知道?……” “去吧!去吧!路易十一国王在发明驿站①时很清楚他在做什么。” “唉!”拉乌尔说。 “我不是在这儿吗?我抵得上全王国的所有驿站。快去骑上您的马!德·圣勒米夫人要是上楼来教训我,她在这里再也找不到您啦。” “她还会告诉我父亲,对不对?”拉乌尔喃喃地说。 “那您可就要挨训了!啊!子爵,一看就知道您是从宫廷里来的:您象国王一样胆小怕事。见鬼!在布卢瓦,我们没有爸爸的同意也过得很好!您可以去问问马利科尔纳。” 这个疯疯癫癫的年轻姑娘说完了以后,推着拉乌尔的肩膀把他送出门外。拉乌尔沿着门廊悄悄走去,找到了他的马,跳上去就象背后有王叔的八名卫兵在追捕他似的,一溜烟地跑了。 第四章 父与子 拉乌尔顺着从布卢瓦通向德·拉费尔伯爵府邸的那条路走去,那条路他非常熟悉,在他脑海中留有深刻的印象。 读者也许并不希望我们把这座府邸再来描绘一番。读者过去曾和我们一起进去过,也熟悉它。只是自从上次我们拜访它以来,府邸的外墙颜色更灰暗了,赤褐色砖块的颜色更协调了;树木也长高了,原来向篱笆外伸出细枝杈的小树,如今已经枝粗叶茂,繁花朵朵,有的结满硕果,给远处的行人投下一片片浓重的阴影。 拉乌尔很远就看到了府邸的尖顶、两座小塔和掩映在榆树中的鸽棚。一群群鸽子围着屋顶不停地盘旋,它们永远不会离开,就象是绕着一颗安详的心灵在飘忽的甜蜜回忆。 当他走近时,他听见了被沉重的木桶压得嘎吱嘎吱响的滑轮声,还象是听见了落在井里的水发出的悲伤的呻吟,这声音在孩子和诗人的耳朵里听起来很是伤感、忧郁、肃穆。富有幻想的英国人称之为叮咚叮咚的落水声;阿拉伯诗人称之为哗啦哗啦的溅水声;而我们这些很想成为诗人的法国人只能用一句含糊不清的话把它理解为:水掉在水里的声音。 拉乌尔已有一年多没来看望他父亲了。这段时间他一直是在亲王先生府上度过的。   事实上,在激动人心的投石党运动①——我们过去曾尽力描写过它的最初阶段②——以后,路易·德·孔代公开、郑重并诚挚地与宫廷和解了。这位大亲王先生长久以来,一直钟爱布拉热洛纳,在他与国王关系破裂的整个这段时间里,慷慨地向布拉热洛纳提供了一切可使一个年轻人晕头转向的好处,但是毫无用处。始终忠于自己坚贞不渝原则的德·拉费尔伯爵——有一天他在圣德尼③的墓室当着他孩子的面又发展了这些原则——总是以儿子的名义加以拒绝。因此,子爵非但没有跟随孔代先生反叛,反而随着蒂雷纳④先生为国王打仗。然而,当轮到蒂雷纳先生似乎要背弃国王的事业时,子爵象离开孔代先生一样又离开了蒂雷纳先生。由于拉乌尔这一坚定不移的行动准则,蒂雷纳和孔代只有在国王的麾下才可能取得胜利。拉乌尔虽还年轻,可在他服役的登记表上已记下了十次战功,而有损于他勇敢和信念的失败一次也役有遭受过。 因此,拉乌尔遵照他父亲的心愿,坚定不移地但不是很积极地为国王路易十四的事业效劳,尽管他时常表现出种种踌躇不决,在那个时代,这种犹豫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 孔代先生得到特赦回来后,利用一切权利,首先利用对他赦免的特权要回了过去给与他的许多东西,其中就有拉乌尔。德·拉费尔伯爵始终是那么通情达理,立即让拉乌尔去孔代亲王那里。 因此父子俩最后一次分手到现在已有整整一年;几封信虽然能减轻、却不能治愈这种分离的痛苦。我们还看到了拉乌尔在布卢瓦不仅留下了子女对父母的爱,还留下了另一种爱。   不过我们也不要冤枉了他,如果没有这次巧合和蒙塔莱小姐这两个引诱人的魔鬼,拉乌尔送完信后,肯定会掉头直奔父亲的住所,即使看到路易丝向他伸出胳膊,也不会停留片刻。 因此,在这段路程的前半部分,拉乌尔在怀念他刚才匆匆离别的过去,也就是说在怀念他的情人;后半部分,他在思念他马上要见到的朋友,按他的意愿,这段行程走得实在太慢了。 拉乌尔发现花园门开着,便策马踏上了园中的小径,没留意到一个身穿紫色羊毛衣。戴着一顶磨损了的丝绒大便帽的老人愤怒地举起了两条粗壮的胳膊。 老人正在拔种着雏菊和矮小的蔷薇花的花坛上的杂草,看见一匹马在拔得干干净净、铺上细沙的小径上飞奔,他愤怒极了。 他大喝一声,骑士转过身子。情况变了:老人一看到拉乌尔的脸立即站起身,向屋子方向跑去,断断续续地咕哝着,他象是高兴得发狂了。拉乌尔到了马厩,把马交给一个矮个子仆人,怀着会使他父亲心花怒放的热情跨上了台阶。 他穿过候见室、餐厅、客厅时没发现一个人;最后他来到德·拉费尔伯爵先生的房门口,急切地敲了敲门,“请进!”一个既深沉又亲切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几乎没等这两个字说完就走了进去。 伯爵坐在一张铺着文件和书本的桌子跟前;他依然是过去那个高贵而漂亮的贵族,不过时间给他的高贵和漂亮又添了一种更庄严更明显的特征。灰白的长发下面是白净的无皱纹的额头;眼睫毛长得有点儿象年轻人,下面有一对锐利而温柔的眼睛,一簇纤细、有点儿花白的胡髭围着两片线条优美的嘴唇,好象从来没有因兴奋过度而抿紧过;灵活挺直的腰板;一双优美而消瘦的手。这就是那位赫赫有名的贵族,人人称颂的阿多斯。此时他手里拿着一本全部由他亲手写下的手稿,正在专心致志地一页页地修改.   拉乌尔一把抱住了父亲的肩膀和脖子,非常亲切而迅速地拥抱了他,伯爵连挣脱身子、克制慈父般的激动的力量和时间都没有。 “您回来啦!您回来啦,拉乌尔!”他说,“这可能吗?” “噢!先生,先生,见到您多么高兴啊!” “您回答我,子爵。您是回布卢瓦来度假呢?还是在巴黎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 “感谢天主!先生,”拉乌尔渐渐平静下来,接着回答说,“除了令人高兴的事情以外,其他什么也没发生。国王要结婚了,正如我荣幸地在最后一封信里告诉您的,他出发去西班牙。陛下将路经布卢瓦。” “是来拜访王叔吗?” “是的,伯爵先生,亲王生怕他一时来不及准备,也许还想特别讨好他,所以特地派我来安排住所。” “您见到王叔了?”伯爵急切地问。 “是的,我很荣幸。” “在城堡里吗?” “是的,先生,”拉乌尔垂下眼睑回答;毫无疑同,他感到伯爵的提问已超出了好奇。 “啊,真的吗,子爵?……我祝贺您。” 拉乌尔鞠躬。 “在布产瓦您还见到了别人吗?” “先生,我见到了王叔夫人殿下。” “很好,我指的不是王叔夫人。” 拉乌尔满面通红,没有同答。 “您好象没在听我说话,子爵先生?”德·拉费尔先生紧紧追问,不过他没有在声音上强调他的问话,只是他的眼神变得稍许严肃了些。 “我听得清清楚楚,先生。”拉乌尔回答,“即便我在准备答话,也不打算撒谎,这您知道。先生。” “我知道您从来不撒慌,您对我说声‘是’或‘不是’就行了,可您费了那么多时间,我怎么能不感到惊奇。” “我只有理解了您的意思后才能回答,要是我没弄错,我将要回答的话您会从坏的方面来理解。当然您会很不高兴,伯爵先生,我看见了…”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是吗?” “我知道,伯爵先生,您想讲的就是她,这我明白,伯爵先生。”拉乌尔非常温和地说。 “我问您是不是见到了她。” “先生,我进城堡时,完全不知道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会在那里;只是在我返回时,在我完成使命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使我们见了面。我荣幸地向她表示了我的敬意。” “让您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会面的那个意想不到的人叫什么名字?” “蒙塔莱小姐,先生。” “蒙塔莱小姐是谁?” “一个我不认识的、从未见过的年轻姑娘。她是夫人的侍从女伴。”   “子爵先生,我不准备问下去了,这个询问拖得太长了,我已经在懊悔了。我叮嘱过您,要避开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除非得到我的同意才能见她。噢!您对我说的是真话,我知道您没有耍手段去接近她。我没有能预先估计到这次意外,是我的失算。我没有什么可以责备您的。关于这位小姐的事,我很高兴早已告诉了您。我一点也不责备她,天主可以为我作证,不过,我不希望您经常出入她家。我亲爱的拉乌尔,我再一次请求您能理解这一点。”   听了这番话,拉乌尔清澈明亮的目光可以说变得暗淡了。   “现在,我的朋友,”伯爵带着和蔼的笑容,用平时的声调接着说道:“我们谈谈别的事吧,也许您要回去办您的公事?”   “不,先生,今天一整天,除了待在您身边外,我什么地方也不去,幸好大亲王先生除了这个任务外没有让我担任别的,而这个任务是完全符合我的愿望的。”   “国王身体好吗?”   “很好。”   “亲王先生身体也好吗?”   “总是老样子,先生。”   伯爵忘记了马萨林,这是老习惯啦。   “好啊,拉乌尔,既然您不属于别人而是属于我,那么我也把我整个一天奉献给您。拥抱我......再来一次......再来一次,您是在您自个儿家里,子爵......啊!这是我们的老格力磨!......来,格力磨,子爵先生同样想拥抱您。”   这位高大魁梧的老人没让他再说一遍,便张开胳膊跑了过来。拉乌尔也跑着迎了上去,让他少走了一半路。   “现在,您愿意我们到花园里去走走吗,拉乌尔?我将指给您看新的住所,这是为您度假准备的,您还可以瞧瞧今年冬季生长的农作物和我买来的两匹驯马,顺便把我们巴黎朋友的消息告诉我。”   伯爵合上手稿,挽起年轻人的胳膊,和他一起朝花园走去。   格力磨忧郁地瞧着拉乌尔走了,拉乌尔的脑袋几乎碰到了门的横档,格力磨摸着雪白的短须,脱口说出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长大了!” 第五章 克罗波里,克罗波尔和一个不知名的大画家 趁德·拉费尔伯爵和拉乌尔参观新造的房子和新买的驯马之际,请读者允许我们把他们重新带到布卢瓦城去看看使全城骚动不安的那些不寻常的活动。 拉乌尔带来的消息。在各旅店中引起了特别巨大的反响。 的确,这个消息象一块石头掉进了一泓平静的湖水,立即激起越来越大的连锁反应。国王和他的宫廷到达布卢瓦,这意味着一百名骑士、十辆华丽的四轮马车、两百匹马、众多的侍从和他们的主人要住宿,而所有这些人将安顿在什么地方呢?所有那些也许在两三小时后就要到达的附近一带的贵族住在哪里呢? 我们在早晨看到,布卢瓦象最平静的湖水一样宁静,自宣布国王即将驾临后,布卢瓦立即一片喧嚣,嗡嗡的嘈杂声不绝于耳。 城堡里所有的侍从在军官们的督促下都到城里去采购食品;十名驿夫策马奔向尚博尔的储藏室去找野味;到伯弗龙的渔场去找鲜鱼;到谢韦尔尼的暖房去找鲜花和水果。 人们从家具储藏室里取出了珍贵的挂毯、镀金的带大链环的悬挂式分枝灯架;一大批穷人在打扫院子,清洗屋子正面的石头墙,这时他们的妻子正在卢瓦尔河那边的草地上。采集大量的青枝绿叶和野花。为了把城市打扫得干干净净,全城百姓用大量的刷子、扫帚和水在洗刷。 由于大家都在一刻不停地冲洗,城市高处的小溪水满了,在城市低处形成了小河,平时泥泞不堪的石板小路应该说已被洗得一干二净,在柔和的阳光下发出钻石般的光泽。 最后,是排练乐曲,清理抽屉;商人们在家里囤积好了蜡烛、饰带和装饰剑的花结;家庭主妇做了大量的面包,准备了肉和蜜饯。许多市民甚至连他们自己的房子也都布置好了,象是等着接待住宿。当他们觉得没什么可做了,便穿上节日服装向城门走去,为了好首先看到仪仗队,或是第一个通知别人仪仗队已经来到。他们很清楚国王要到晚上才到达,也许还要到翌日清晨。然而,等待不是一种疯狂的行为又是什么呢?而疯狂的行为不是一种奢望又是什么呢? 在城市低处,离城堡不到一百步,在林荫道和城堡之间,有一条相当漂亮的街,那时叫做老街,现在也的确老啦,一座古老的建筑物就矗立在这条街上,尖尖的山墙,外形又矮又宽,二楼有三扇临街的窗户,三楼有两扇,四楼有一扇小圆窗。 在这座三角形建筑物的侧面,新近建造了一座相当大的平行四边形建筑物,按照当时市政官员的特权随意侵占了一大块街面。街面因此缩小了四分之一,房子却放宽了近一半。这样难道不合算吗? 传说亨利三世①时期,有一位三级会议议员代表居住在这所尖山墙的房子里的时候,卡特琳②王后到这里来过。有人说她是来看望这位官员的,有人说是来勒死他的。不管怎么说,那位贵妇人的脚肯定曾经小心翼翼地踏上过这所房子的门坎。   这位议员不管是被勒死的还是寿终正寝的,在那以后,房子出卖了,接着又被弃置不用,最后成了孤零零的一所房子,和街上其他房屋脱离了。大约在路易十三执政的中期,有一个从昂克尔元帅①厨房里逃出来的名叫克罗波里的意大利人定居在这所房子里。他在这里开设了一个小客栈,制作一种非常出色的通心粉,方圆好几里以内的人都到这里来吃或来买。 这所房子的名声是从玛丽·德·梅迪西丝王后那儿来的,众所周知,她当时是城堡里的女囚徒。有一次,她曾派人去取过通心粉。 就在这一天,她从那扇有名的窗户逃跑了。一盘通心粉还留在桌上,王后的嘴只是碰了碰盘子。 这所临街房子曾两次受到这样的宠幸:一次是勒死事件,一次是通心粉事件。可怜的克罗波里从中得到启示,想给他的客栈起个富丽堂皇的名称。但是在那个时代,他的意大利身分是被人瞧不起的,他那笔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少得可怜的财产也不让他出人头地。 当他感到死神就要降临时——那是发生在一六四三年,国王路易十三死后的事——他把儿子,一个前途无量的年轻厨房学徒叫来,含着眼泪千叮万嘱,要他守住制作通心粉的秘密,要他把自己的名字法国化,娶一个法国女人,最后,等到政治上的乌云驱散——我们今天经常使用的这种比喻,当时已经使用了,在巴黎和议院用得最多——叫隔壁铁匠打制一块漂亮的招牌,他还指定了一位著名画家,以后让这位画家在招牌上画两位王后的肖像,题上这几个传奇性的字:“献给梅迪西丝”。 善良的克罗波里叮嘱完后,挣扎着向年轻的继承人指了指壁炉,他在壁炉的石板下面埋着一千个值十法郎的金路易①,随后断了气。 克罗波里的儿子是个好心肠的人,他听天由命地经受住这个不幸,而且有了这笔财产也没趾高气扬。他开始让公众慢慢习惯把他姓名末尾的“里”叫得尽量轻一点,公众的好意帮了他的忙,大家都管他叫克罗波尔,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法国名字。 接着他结了婚,恰好眼前有一个他钟爱的法国女人。在他露出壁炉石板下面的东西后,他从丈人丈母娘那里得到了一份合情合理的陪嫁。 头两件事完成以后,他开始寻找画招牌的那个画家。 画家很快找到了。 这是一位意大利老人,拉斐尔②和卡拉舍③的竞争对手,不过是个不幸的竞争对手。他自称是威尼斯画派,不用说是因为他酷爱运用色彩。他的作品虽然一幅也没售出过,却能在百步之外吸引人的眼睛,不过非常不讨市民们的喜欢,最后他只好洗手不干了。 他老是夸耀自己曾为昂克尔元帅夫人的浴室画过画,并且抱怨这个浴室在元帅蒙受灾难时被烧毁了。 这位艺术家的名字叫皮特利诺,克罗波里以同乡者身分很照顾他,也许克罗波里见过浴室里那张名画。克罗波里很重友情,也看得起这位著名的皮特利诺,所以把他拉到自己家里来住。   皮特利诺很感谢克罗波里,他可是吃通心粉长大的,他懂得如何传布这种民族风格菜肴的名声,他用他那根三寸不烂之舌帮了老克罗波里一家的大忙。 现在他老了,象喜爱父亲那样疼爱儿子,渐渐地他成了这所房子的监护人,他的真诚、公认的节制、尽人皆知的廉洁和其他许多品德,我们无需在这里一一列举,使他在这个家庭中占有牢固的地位,并得到了监督仆人的权力。而且他总是亲口品尝通心粉,不使它失去古老传统的纯正味道,应该|兑,多放一点胡椒粉,或少放一点巴马①产的一种干酪都是他所不能原谅的。有一天,他高兴得心花怒放,因为他被叫来分享小克罗波尔的秘密,担负起画那块著名招牌的任务。 大家看到他兴致勃勃地在一只旧盒子里翻寻,找到了几枝被老鼠啃掉一点毛但还可以使用的画笔,几盒差不多已经干涸的颜料,盛在一只瓶里的亚麻油和过去属于布龙齐诺②的一块调色板,这位阿尔卑斯山南边的艺术家在高兴的时候曾经把他称作diou de la pittoure③。 皮特利诺由于恢复了名誉而高兴得身子也挺了起来。 他象拉斐尔那样改变了方式,用阿尔巴纳④的手法画了两位王后,还不如说画了两位女神。招牌上这两位著名的贵妇人是那样妩媚,人们惊奇地看到她们身上布满了这么多百合花和玫瑰花,这就是皮特利诺改变画法取得的迷人效果。她们摆出一副美人姿态,完全是阿那克里翁风格⑤。当地主要市政长官在欣赏克罗波尔客厅里这幅杰作时,立即声明贵妇人太漂亮,这种娇媚太逼真,在行人的眼里已不再象是招牌了。 “王叔殿下常到我们城里来,”他对皮特利诺说,“他决不会想到他显赫的母亲会这样袒胸露臂,他会把你们关进城堡的地牢,这位荣耀的王爷可不总是软心肠的。因此请你们抹掉这两位美人或题词,不然我不准你们挂出招牌,这关系到您的利益,克罗波尔老板,也关系到您的利益,皮特利诺先生。” 这怎么回答呢?应该感谢这位和蔼可亲的市政长官,这就是克罗波尔所做的。 不过皮特利诺依然很忧愁很失望。 他明白会发生什么事。 那位市政长官刚走,克罗波尔就抱着膀子说:“好吧!大师,我们怎么办呢?” “马上把题词去掉,”皮特利诺忧郁地说,“我那儿有极好的象牙墨,只要挥挥笔就行了,我们用‘仙女’或者‘美人’来代替梅迪西丝,用哪一个随你喜欢。” “不,”克罗波尔说,“这样我父亲的意愿就不能实现了,我父亲坚持要的是……” “他要的是画像。”皮特利诺说。 “他要的是题词,”克罗波尔说。 “他坚持要画像,证明是,他叮嘱这些画像要画得逼真,而现在确实画得很逼真,”皮特利诺反驳说。 “是的,可是即使画得很逼真,如果没有题词谁又能认出她们呢?再说今天布卢瓦人对这些名人的印象也淡薄了,没有‘献给梅迪西丝’这几个字,谁认得出卡特琳和玛丽呢?” “可我的画像呢?”皮特利诺失望地说,他感到小克罗波尔说得有理,“我不愿我工作的成果付之东流。” “我不愿您去蹲监狱,也不愿我进地牢。” “让我们抹掉题词吧,”皮特利诺哀求道。 “不,”克罗波尔坚定地说,“我有一个主意,一个再好也没有的主意……您的画像要挂出来,而我的题词也同样……梅迪西在意大利语中不是指医生吗?” “是啊,复教就是梅迪西丝!” “那么您去铁匠家给我另外制作一块招牌,您在上面画上六位医生,并在下面写上‘献给梅迪西丝……’,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文字游戏。” “六位医生!不可能!怎么构图呢?”皮特利诺大声说。 “您看着办吧,不过就这样,我要这样,必须这样,我的通心粉要烧焦啦!” 这个理由不容置辩,皮特利诺听从了。他做成了那块有六位医生和题词的招牌,市政长官很满意,通过了。 招牌在城里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这证实皮特利诺所说的,诗歌在市民面前总是行不通的。 克罗波尔把原先画着美女的招牌挂在他的卧室里,以补偿他那位不出名的画家的损失,这使得克罗波尔太太每天晚上脱衣时看到那张画都要脸红, 这就是这个尖山墙旅店招牌的来历,这就是梅迪西丝旅店在生意兴隆后不得不扩大成我们已经描绘过的四边形房屋的来历;这就是为什么布卢瓦有一家“梅迪西丝”旅店,这家旅店老板叫克罗波尔,专职画师叫皮特利诺的来龙去脉。 第六章 陌生人   克罗波尔老板的旅店就这样挂出招牌,出了名,生意一天比一天兴隆。   克罗波尔将来不见得会发大财,却有希望将他父亲遗留给他的一千金路易翻一番,另外还可以把他的房子和资产卖个千把路易,最后他希望能轻轻松松地象城里的有产者一样过舒服日子。 克罗波尔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他得知国王路易十四驾临的消息,高兴得要发狂了。 他,他的妻子,皮特利诺,还有两个厨房小厮立即把鸽棚、家禽饲养场和兔窝里的所有居民全都抓起来,在“梅迪西丝”旅店的院子里可以昕到一片哀号和叫喊声,和过去在《罗摩①传》中听到的一样。 此时克罗波尔只有一个旅客。 这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子,漂亮、高大、严峻,更确切地说他的每个动作和眼神都是忧郁的。 他穿着一件镶有煤玉装饰品的黑丝绒衣服;象最朴素的清教徒一样,简单的白衣领衬托着他充满活力的灰白色脖子;一撇淡淡的金黄色胡子刚好盖住他颤抖而带着轻蔑神情的嘴唇。 他讲话时直视着和他对话的人,虽说并不做作,但有些肆无忌惮。他那双蓝眼睛发出的光芒使人难以忍受,许多人的目光在他的逼视下,就象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中吃了败仗的剑一样退缩了。 上帝创造的人全是平等的,而在那个时代,由于偏见而分成了两种不同的社会等级:贵人和庶民,就象他们被分成了两个种族:黑种人和白种人。刚才我们所描写的那个人在当时不会不被看作是一个贵人,一个最好种族出身的人,从他手上也可以看出这点,他那双手长长的、细细的、白白的,手上每块肌肉,每根血管在皮肤下隐约显出极微小的活动,手指关节一有细微的抽搐就变得红红的。 这位贵族独自一人来到克罗波尔的旅店。旅店老板出于一种贪婪的目的领他看那套最好的房间,他毫不犹豫,甚至不加思索地便同意了。有些人认为老板这种贪婪应该受到谴责;但也有些人认为应该受到称颂,因为他们认为克罗波尔善于识人,能凭最初印象来判断人的贵贱。 这套房间占据了这所三角形老式房子的全部正面;一间有两扇窗取光的大客厅在二层楼,旁边是一个小房间,另一间在三楼。 然而,这位贵族到达后几乎碰也没碰送到他房间里的饭菜,他仅仅对老板说了两句话,通知他还要来一位名叫帕里的旅客,并嘱咐让这位旅客上楼来见他。 接着,他又不作声了,克罗波尔喜欢有教养的人,而这种过分的沉静几乎使他下不了台。 最后,在这个故事开始的那天清晨,这位贵族起身来到客厅窗前,坐在窗台上,身子靠着阳台扶手,忧郁而全神贯注地瞧着街的两边,无疑在窥视他曾通知老板的那位旅客是否已经到来。 他就这样看见了打猎回来的王叔的一小队人马经过,接着重又享受着城里的那种宁静,一面专心致志地在等候。 突然,老百姓们乱哄哄地拥向草地,有刚启程的驿夫、扫路工、王室的供应商、饶舌而激动的店铺小伙计、颠簸着行进的四轮运货车、匆匆忙忙的理发师和做杂务的年轻侍从,喧嚣和吵嚷使他感到非常惊奇,但是在这一片欢呼声和猎人或好奇者的脚步声中,他丝毫没失去那种罕见的沉着的尊严,它赋予这个智勇双全的人一种安详而蔑视的目光。 不久家禽窝里传出了被切断喉管的牺牲品的惨叫声,狭窄而发出吱嘎声的小木梯上响起了克罗波尔太太急促的脚步声和皮特利诺一颠一颠的走路声。虽然还是早晨,皮特利诺已经带着荷兰人那种冷漠神态靠在门上吸烟了。这一切使这位旅客开始感到吃惊和烦躁不安。 正当他站起身来想去打听时,房门打开了。陌生人以为准是有人领着他焦急地等待着的旅客来了。 他急忙朝打开的门走了三步。 但是,他希望看见的那张脸并没出现,出现的是克罗波尔。在他后面,在昏暗的楼梯上又出现了一张非常亲切、却又因为好奇而变得非常俗气的脸,这是克罗波尔太太,她偷偷地朝这位英俊的贵族看了一眼,随即消失不见了。 克罗波尔拿着帽子笑容可掬地走向前来,他欠着身子,简直有些象在点头哈腰。 陌生人一言不发,做了一个手势询问他。 “先生,”克罗波尔说,“我来问一声我该怎么称呼您:是大人,还是伯爵先生,还是侯爵先生?……” “称先生吧,马上就称我先生吧,”陌生人带着不容争辩又不容反驳的傲慢声调回答。 “我来打听一下先生昨晚过得怎样,先生是否有意保留这套房间。” “是的。” “先生,发生了一件事,我们事先没有考虑到。” “什么事情?” “路易十四陛下今天要到我们城市来,而且要在这里住一天,也许是两天。” 陌生人的脸上流露出万分惊讶的表情。 “法国国王来布卢瓦吗?” “他正在路上,先生。” “那么,我更有理由留下了,”陌生人说。 “太好了,先生,不过先生还要保留整套房间吗?” “我不懂您的意思,为什么今天我就应该比昨天住得小一点呢?” “因为,先生,大人请允许我说,昨天在您选择您的住所时,我不应该定出一个会使大人以为我预先估计了大人财源的价格…… 至于今天……” 陌生人脸红了,他的脑海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有人怀疑他穷,并且在侮辱他。 “那么今天,”他冷冷地接着说,“您的估计呢?” “先生,我是一个讲究礼貌的人,感谢天主!尽管我看上去是旅店老板,可我有贵族血统;我父亲是已故元帅昂克尔先生的军官兼仆人。愿天主保佑他的灵魂……” “这点我并不怀疑,先生,不过我希望知道,马上知道您的问题涉及什么。” “先生,您太通情达理了,您不会不明白我们这里是个小城市,将会被整个宫廷挤满,所有的房子将住满人,房租可要大大上涨啦。” 陌生人脸更红了。 “请讲条件吧,先生。”他说。 “我这样做很犹豫,先生,我在寻求一笔诚实的收入,我想做一件事,但我又希望不要做得失礼,也不要显得粗暴,……不过您占的这套房间是最大的,而您只有一个人……” “这不关您的事。” “噢!当然罗,我并没有打发先生走。” 血直往陌生人的太阳穴上涌;他朝这位昂克尔元帅先生的军官的后裔,可怜的克罗波尔盯了一眼,要不是克罗波尔由于切身利益而被钉在原地的话,这一眼早就使他躲进那块有名的壁炉石板下面去了。 “您要我走吗?请解释吧,别吞吞吐吐的。” “先生,先生,您没懂得我的意思。我这样做是很体贴的,当然我没解释清楚,也许先生是外国人吧,我从口音里听出……” 的确,陌生人讲话小舌颤音发得有些沉浊,这是英国人发音的重要特征,就是讲一口最纯正法国话的英国人也改不了这种口音。 “因为先生是外国人,我是说也许您没懂得我话中微妙的语义区别。先生占有三间房,我要求先生能够放弃一到两间,这可以减少您许多房租,我的良心也可得到宽慰,事实上,在房租有幸定得相当合理时,要不合理地提高是使人很难受的。” “昨天租金多少?” “先生,一个路易,包括伙食费和照料马匹的费用。” “好,那么今天呢?” “啊!困难就在这里。今天是国王驾临的日子;如果宫廷人员来借宿,白天的房租也要算在里面。这样每个房间两个路易,三个房间共六个路易。两个路易,先生,是小意思,可是六个路易就相当多了。” 陌生人的脸刚才还是通红的,现在变得非常苍白。 他狠了狠心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绣有纹章的钱袋,小心翼翼地把它捏在手心里。这只钱袋千瘪、松软、空空的,这一切都没逃过克罗波尔的眼睛。 陌生人把钱袋里的全部东西都倒在手上,共有三枚双路易,值六个路易,正好是客栈老板要的数目。 可是,克罗波尔刚才要的是七个路易。 他瞧着陌生人,好象在对他说:“还有呢?” “还缺一个路易是吗,老板?” “是的,先生,不过……” 陌生人在裤袋里掏了掏,把里面的东西全掏了出来,他裤袋里装有一只小钱夹、一把金钥匙和一枚白色合金的辅币。 加上这枚辅币,他凑成了一个路易。 “谢谢,先生,”克罗波尔说,“现在我还想知道先生是否打算明天还住这套房间,要是您要住的话,我可以为您保留,要是先生不想住的话,我就要答应把房间租给马上要来的陛下的随行人员了。” “不错,”陌生人沉默了好一阵以后说,“您大概已经看到我身无分文,可我要留下这套房间,您到城里去把这颗钻石卖掉,或者您留下它作抵押。” 克罗波尔久久地注视着那颗钻石,陌生人急切地说: “我宁愿您卖掉,先生,这颗钻石值三百皮斯托尔①。一个犹太人,布卢瓦有犹太人吗?他会出您两百皮斯托尔,甚至只有一百五十皮斯托尔,他给您多少您就拿多少,哪怕只够给您的房租钱,去吧!” “噢!先生,”克罗波尔大声说,陌生人如此高贵、如此大方地把钻石交给他,并以持久的耐心来对待他种种无理取闹和猜疑,陌生人的这些反应使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卑下和羞耻。“噢!先生,我非常希望在布卢瓦没有人会抢劫,您似乎以为有这样的事;这颗钻石的价值有您所说的那样……” 陌生人又一次用他天蓝色的目光狠狠地盯了克罗波尔一眼。 “这方面我不内行,先生,请相信,”克罗波尔大声说。 “不过,珠宝商是内行,去问他们吧,”陌生人说,“现在,我想我们结完了帐,不是吗,老板先生?” “是的,先生,可我非常遗憾,我担心我冒犯了先生。” “丝毫段有,”陌生人威严地说。 “要不似乎是敲了一位高贵的旅客的竹杠……先生,请您务必多多包涵。” “我们别谈这个啦,我对您说,请您走吧。” 克罗波尔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带着迷茫的神情走了,这表明他有一颗仁慈的心,并且真诚地感到内疚。 陌生人自己走去关上门,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时,他瞧着钱袋底,取出了一只盛放钻石的小绸袋子——他唯一的财产。 他同样看看空空的衣袋,瞧瞧文件夹里的文件,深信他就要一文不名了。 于是他做了一个冷静而失望的有气魄的动作,抬起眼睛望着天空,用颤抖的手擦去布满他那高贵的额头上的汗珠,随后把刚才显得不可思议的尊严的目光移到了地上。 刚才的风暴远远地离开了他,也许他在灵魂深处的祈求起了作用。 他走近窗户,重新回到阳台上的老位置,呆呆地、死一般地、一动不动地待在那儿,直到天色开始暗下来。第一批火把穿过了散发出香气的街道,看到这个信号,城里的每扇窗户都亮起了灯火。 第七章 帕里 陌生人饶有兴趣地瞧着这些灯火,倾听着这些声音,这时,克罗波尔老板带着两个侍者走进他的房间,两个侍者摆好了桌子。 外国人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 克罗波尔靠近旅客,怀着深深的敬意在他耳边悄悄地说: “先生,钻石已估了价。” “啊!”旅客说,“怎么样?” “是这样,先生,亲王殿下的珠宝商给了两百八十皮斯托尔。” “您接受啦?” “我觉得应该接受,先生,不过我有附加条件,先生如要保留钻石,等有了现款再赎回的话……钻石可以归还。” “用不着,我对您说过卖掉它。” “那么,我照办了,或是基本上照办了,钻石没有卖绝,不过已经拿到了钱。” “把应该付给您的钱扣去,”陌生人添了一句。 “先生,我会扣的,既然您非要我这样做不可。” 贵族的嘴唇上掠过一丝苦笑。 “把钱放在这口衣柜上,”他说,同时转过身去指了指那件家具。 克罗波尔把一只相当大的钱袋放在上面,从里面先取出了房租。 “现在,”他说,“先生不会使我遭受不吃我们晚餐的痛苦吧?……午餐没有吃,这是对‘梅迪西丝’旅店的侮辱。瞧,先生,晚餐准备好了,我冒昧地还要补充一句:它看上去还不错。” 陌生人要了一杯葡萄酒,掰了一块面包,可是并没离开窗口去吃喝。 不久,人们听到一阵响亮的军乐声和喇叭声;远处响起一片喧闹声,城市地势低的那部分到处是嗡嗡的嘈杂声,传入外国人耳朵的第一个清晰的声音是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国王!国王!”奔忙吵嚷的人群连声喊道。 “国王,”克罗波尔重复了一遍,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他丢下了客人,也顾不上对客人热情接待了。 在楼梯上克罗波尔太太、皮特利诺和所有的帮手、厨房小厮撞上了克罗波尔,他们互相挤撞着,乱成一团。 队伍缓缓地向前行进着,被街上的和窗口的无数火把照得通亮。 在一支火枪队和一队熙熙攘攘的贵族后面,过来了红衣主教马萨林先生的驮轿,它象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一样,由四匹黑马抬着。 年轻侍从和红衣主教手下的人走在后面。 接着来了太后的四轮马车,车门口坐的是她的侍从女伴,两旁是骑马的侍从贵族。 国王跟着也出现了,他骑在一匹马鬃宽宽的萨克逊骏马上。年轻侍从拿着的火把照亮了他那张高贵而庄严的脸。这时,从一些窗口里传出一片最热烈的欢呼声,年轻君主向那些窗口频频致意。 国王旁边稍后两步,孔代亲王、当儒①先生和其他二十名朝臣威风凛凛地在后面压阵,再后面跟着的是他们的手下人和行李。 这种排场完全象在进行军事行动。 只有几名朝臣穿着旅行服,都是年纪大的;其他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战服。还可以看到许多人象亨利四世和路易十三时代那样戴着护喉颈甲,披着水牛皮。 陌生人为了看得清楚些.俯在阳台上,脸靠在胳膊上不让人看到,国王从他眼下走过时,他心情激动,一种难言的妒忌直涌心头。 喇叭声使他头晕目眩,民众的欢呼声把他的耳朵都快震聋了。他在这耀眼的火光、刺耳的喧嚣和光辉的形象中有一时竟失去了理智。 “他是国王,是他!”他喃喃地说,声调充满了失望和忧伤,这声调应该传到天主的脚下。 等到所有这些声音和这辉煌的场面都消失以后,他才从忧郁的遐想中苏醒过来。在他这个外国人下面的街角上,只剩下几条嘶哑的嗓子还在断断续续地喊着:“国王万岁!” 还有就是“梅迪西丝”旅店里的居民拿着的六根蜡烛:克罗波尔两根,皮特利诺一根,厨房小厮各一根。 克罗波尔不停地唠叨:“他有多么英俊,国王,他多象他已故的杰出的父亲!” “一样漂亮!”皮特利诺说。 “他有一张多么高傲的脸!”已经在和男女邻居一起评论的克罗波尔太太添了一句。 克罗波尔继续在谈着他个人的见解,没注意到一个步行的老人,牵着一匹瘦小的爱尔兰马,在设法推开滞留在“梅迪西丝”旅店前面的一群男男女女。 不过,这时窗口上响起了那个外国人的声音。 “请让开,老板先生,让他进您的旅店。” 克罗波尔转过身去,看到只有一个老头儿,就给他让了路。 窗子关上了。 皮特利诺给新来的人引路,老人一言不发地走进旅店, 外国人在楼梯口平台上等着他,并向老人张开双臂,随后引他到一个坐位前,不过后者不肯坐下。 “噢!不,不,爵爷①,”他说,“坐在您面前!万万不行!” “帕里,”贵族人声说,“我请求您……您从英国来……从那么远的地方!啊!这个差使很累人,象您这样的年纪不该吃这样的苦。请休息一会……” “我还是先向您报告,爵爷。” “帕里……我恳求您,什么也别对我说……消息是好的,您不会这样开始说话的。您说话吞吞吐吐,说明消息是坏的。” “爵爷,”老人说,“别急于担心,我希望,不是一切都没有办法了。要有毅力,要坚定,尤其是要忍耐。” “帕里,”年轻人回答,“我冲破千难万险只身来到这里,我的毅力你相信了吧,我不顾种种劝阻和重重障碍策划了这次旅行,策划了十年,我的坚定您相信了吧;今天晚上我卖掉了我父亲的最后一颗钻石,因为我付不出房租,老板要撵我走。” 帕里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年轻人微笑着用手按了按他作为回答。 “我还有两百七十四皮斯托尔,我觉得自己是富裕的。我没有失望,帕里,我的忍耐您相信了吧。” 老人向上苍举起了一双颤抖的手。 “噢,”外国人说,“什么也别瞒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说的很简短,爵爷;看在老天的份上,您别这样激动!” “这是焦急的缘故,帕里,嗯,将军对您说了些什么?” “将军先是不愿接见我。” “他把你看作一个奸细。” “是的,爵爷,不过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怎么样?” “他收到了,他看了,爵爷。” “这封信把我的立场,我的意愿解释清楚了吗?” “噢!是的,”帕里苦笑着说,“信中忠实地阐述了您的思想。” “帕里,后来呢? ……” “后来将军叫一名副官给我送了一封信,通知我要是我第二天还留在他管辖的地区,他就要下令逮捕我。’ “逮捕!”年轻人喃喃地说,“逮捕!你,我最忠实的仆人!” “是的,爵爷。” “你签的名字是帕里!” “一个字母也不会错,爵爷;再说副官在圣詹姆斯宫①就认识我了,”老人叹了口气补充道,“还有在白厅② !” 年轻人垂下头,脸色阴郁,陷入了沉思。 “这就是他当着他部下所做的,”他一面说,一面想改变……“但是暗中呢……他对你……干了些什么?说呀。” “哎!爵爷,他派给我四名骑士,他们送我一匹马,就是您看见我骑着它回来的那匹马。这些骑士领我一直跑到坦贝的一个小港口,把我送上,更不如说是扔上了一艘驶向布列塔尼③的渔船,我就到了这里。” “噢!”年轻人叹了口气,从喉咙口发出了一声呜咽,他用那只神经质的手痉挛地紧紧扼住了脖子……“帕里,就这些,全都说完了?” “是的,爵爷,说完了!” 帕里在这样简短的回答之后,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时只听见年轻人狂怒地踏着镶木地板发出的喀噔喀噔的脚步声。 老人想换一个话题,刚才的谈话继续下去会产生令人过于阴暗的想法。 “爵爷,”他说,“我来之前,这片声音是怎么同事?喊‘国王万岁’的人,是些什么人……他们欢呼的是哪个国王?灯火辉煌是为什么?” “啊!帕里,你不知道,”年轻人挖苦说,“这是法国国王来美丽的布卢瓦城访问,所有这些喇叭是他的,所有这些绣金的鞍褥是他的,所有这些佩剑的贵族是他的。他母亲乘坐一辆镶着金银的华丽的四轮马车走在他前面!多么幸福的母亲!他的首相给他积聚了几百万财产,又把他送往一位富有的未婚妻那儿。当然人民是兴高采烈的,他们爱自己的国王,他们用欢呼声向他表示他们的爱,他们高呼:‘国王万岁!国王万岁!’” “行了!行了!爵爷,”帕里说,新话题的发展趋势比刚才的话题更令人不安。 “你知道,”陌生人接着说,“在路易十四国王接受人民的敬意时,我母亲,我妹妹已身无分文,连面包也没有了。你知道我,两星期后。我也将一贫如洗,忍受耻辱,那时,你刚才对我讲的事全欧洲都将知道!……帕里……有没有这样的例子,一个处在我这种地位的人,……” “爵爷,以老天爷的名义!” “你说得对,帕里,我是一个可耻的胆小鬼,我不为我自己做一点事,上帝将做什么呢?不,不,我有两条胳膊,帕里,我有一把剑……” 他用手猛地击了一下胳膊,随后取下挂在墙上的剑。 “您要干什么,爵爷?” “帕里,我要干什么?干我全家人都在干的事:我母亲靠慈善机关施舍过日子;我妹妹为我母亲去乞讨,我在某个地方有几个兄弟,他们同样在为他们自己乞讨;我,我是长子,我要学他们的样,我要去请求施舍!”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不说了,发出了一阵神经质的可怕笑声。年轻人佩上剑,拿起放在衣柜上的帽子,把一件一路上都带着的黑披风系在肩上,随后握住老人的双手,老人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他。 “我的好帕里,”他说,“你自己去生火,去喝,去吃,去睡觉,祝你幸福;祝我们都幸福,我忠实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我们象国王一样富有!” 他朝盛皮斯托尔的口袋打了一拳,口袋重重地掉在地上,他又凄惨地笑了起来,这种笑使帕里感到害怕,这时候整个旅店里都在叫,在唱,在准备接待和安顿所有的旅客,这些旅客的仆人已提前到达。他从大客厅溜到街上,老人站在窗口,不一会儿,他就从老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第八章 二十二岁的路易十四陛下 通过我们的叙述,读者看到了国王路易十四在欢呼声和隆重的仪式中进入了布卢瓦城,年轻的陛下显得十分得意。 国王在卫兵和贵族的簇拥下来到城堡门廊下,这时他发现加斯东·德·奥尔良公爵殿下那张天生很威严的脸在这样隆重的盛况中显得格外容光焕发,庄严肃穆。 “ 另一方面,盛装打扮的王叔夫人在内阳台上等供她的侄子驾到。平日人迹罕至、死气沉沉的城堡,现在所有的窗子都灯火辉煌,挤满了贵夫人。 在鼓乐声和欢呼声中,年轻的国王跨进了这座城堡的大门。七十二年前,亨利三世曾在这里求助于谋杀和反叛来保住他的家族和他头上的王冠,那时这顶王冠眼看着就要从他额上滑落到另一个家族手里。① 所有的眼睛在欣赏完了这位英俊、迷人、高贵的年轻君王后,就去寻找法兰西另一位国王,他和第一位国王截然不同.他是多么衰老、苍白,连腰也直不起来了,他就是马萨林红衣主教。 路易十四具有一个完美的贵人所应该有的各种天赋。他那清澈湛蓝的眼睛闲烁着柔和的光芒,但是,目光最敏锐的人,那些能窥视人内心奥秘的人,当他们的目光和国王的目光相遇时,——如果有人能经受得住国王的目光的话——我们说,这些目光敏锐的人,也永远不可能发现隐藏在这双无限温和的眼睛后面的东西。国王的眼睛象碧蓝的天空那样深不可测,也可以说象地中海那样可怕和神秘,就象有时反照出星星、有时反照出风暴的一面巨大的镜 子那样反映着水下的夏日晴空。 国王身材矮小,刚够五尺二寸,但是他的青春,还有他高贵的举动和灵活的身体弥补了这个缺陷。 当然,作为国王,这些完全应该够了,在当时传统的尊王和忠王的年代,这些更是绰绰有余。不过,在这之前,他很少出现在老百姓面前,出现时也是一副可怜招,这些看到国王的人同时也看到了他旁边身材高大的母亲和仪表堂堂的红衣主教,因此他们之中有很多人觉得他不太象国王,说:“国王没有红衣主教先生高大。” 尽管有这些对国王身材评头品足的人,尤其在首都这样的人更多,年轻的君王象一尊神像那样受到了布卢瓦居民的欢迎,并且差不多象国王那样受到了他叔叔和婶婶——王叔和王叔夫人——以及城堡中全体人员的欢迎。 然而,应该说,当路易十四在会客大厅里看到他坐的椅子和他母亲、红衣主教、他婶婶和他叔叔的椅子一般高时,他气得满脸通红,椅子被很巧妙地摆成了半圆形,他朝四周看了看,想从在座者的脸上查实,这种侮辱是不是针对他的;不过他在红衣主教、他母亲和在座者的脸上什么也没发现,只好忍气吞声地坐下来,并有意抢先第一个坐下。   所有的贵族和贵夫人一一被介绍给陛下和红衣主教先生。国王注意到人们向他们介绍的这些人的名字中,他母亲和他知道的很少,红衣主教却相反,他凭着过人的记忆力和机智,决不放过对每个人谈谈他的土地、他的祖先或他的孩子,他还能叫出这些孩子中的一些名字,这使那些可敬的贵族老爷欣喜若狂,使他们坚信,红衣主教是唯一真正了解他的臣民的国王,同样出于这个原因,太阳是无与伦比的,因为唯有太阳才发热发光。   大家没有料到,年轻国王的观察已开始好长时间了,现在仍在继续着,他注意地瞧着一张张他起先觉得毫无意义和最平淡无奇的脸,想从这些人的脸部表情上发现一些问题。   上来一道点心,这是国王焦急地等待着的,因为他不敢主动向他好客的叔叔要求。这一次他受到了他应该受到的所有的尊重,如果不是对他身份的尊重,至少也是对他口腹的尊重。   至于红衣主教,他仅仅用他干瘪的嘴唇微微抿了一口盛在一只金杯里的汤。声势显赫的首相从王太后那里夺取了摄政权,从国王那里夺取了王权,却没能从造物主那里夺得一副好肠胃。   奥地利安娜这时已经得了癌症,七八年后她将死于此病,她吃得比红衣主教更少。   至于王叔,他一点也没有吃,他对在外省生活中正发生的这个重大事件还没有定下心来。   只有王叔夫人,这个真正的洛林女人才能和陛下匹敌。路易十四如果没有王叔夫人陪伴,几乎只能独个儿一人吃,因此他首先非常感谢他的婶婶,其次是感谢真正有功的膳食总管德·圣勒米先生。   点心结束后,国王得到马萨林的允许站起身来,在他婶婶的邀请下开始检阅集合起来的这些队伍。   此时贵夫人们开始观察。对于某些事,布卢瓦女人和巴黎女人一样都是很好的观察家。当下贵夫人们观察到路易十四眼光敏捷而果断,这说明他对女人的美色是一个杰出的鉴赏家。男人们则观察到,君王自负而傲慢,他喜欢使所有久久或牢牢盯住他看的眼睛低垂下去,这好象预示他将来是个主子。 路易十四已差不多完成了他三分之一的接见,这时他的耳朵里突然听到一个人名,这是正在和王叔交谈的法座大人说的。 这个人名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路易十四一听到这个人名,便听不到,更可以说,他根本不再去听其他事情,而且不顾等待他接见的一长串人,只是急匆匆地走到了这个弧形队伍的尽头。 善于阿谀奉迎的王叔向法座大人询问他几位侄女的健康情况。的确,他三个侄女——奥尔唐丝、奥琳普和玛丽-德·芒西尼小姐在五六年前就从意大利来到了红衣主教身边。 王叔在询问红衣主教的侄女身体情况时说,他很遗憾在接待她们的叔叔时没有能够同时接待她们;她们一定在漂亮和风度方面大有长进,就象王叔在第一次看见她们时她们所预示的那样。 首先使国王感到震惊的是两个对话者的声音迥然不同,王叔在这样讲话时声音平静而自然,德·马萨林先生回答的声音则提高了一个半音阶,嗓门比平时响。 似乎他希望这个嗓音能传到大厅尽头让离得很远的一只耳朵听到。 “王爷,”马萨林说,“马萨林家的小姐们还要完成学业,履行义务,取得地位,在金碧辉煌的、新的宫廷里逗留会使她们不能很好地集中注意力。”路易听到最后这个形容词苦笑了笑。不错,宫廷是新的,但是红衣主教的吝啬使宫廷的布置根本谈不上什么金碧辉煌。 “难道您丝毫不想把她们关进修道院或者使她们成为有产者吗?”王叔回答道。 “丝毫不想,”红衣主教接着说.一面加重他的意大利式的发音,使他原有的那种甜美圆润的嗓音变得又响亮又尖利,“丝毫不想,我确实希望把她们嫁出去,尽我可能把她们嫁得好一些。” “不会缺少对象的,红衣主教先生,”王叔回答说,他象一个纯朴的商人在祝贺自己的同行一样。 “我希望如此,王爷,尤其是因为天主赐给了她们风度、智慧和美貌。” 在这次谈话中,路易十四由王叔夫人带领着,止如我们说过的,在接见这一圈要介绍给他的人。 “阿尔努小姐,”亲王夫人一边说一边把一位二十二岁、胖胖的金发少女介绍给陛下,如果是农村节日,人们会把她当作一个身穿节日盛装的村姑,“阿尔努小姐,我音乐女教师的女儿。” 国王微微一笑,王叔夫人从未能从提琴或羽管键琴上奏出四个正确的音符。 “奥尔·德·蒙塔莱小姐,。王叔夫人接着说,“有才能的姑娘,出色的女恃从。” 这一次不再是国王笑,而是被介绍的那位姑娘笑了,因为她生平第一次从平时一点也不宠爱她的王叔夫人嘴里听到一个如此可敬的评价。 我们的老相识蒙塔莱向陛下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这是出于尊敬同时也是需要,因为她要掩饰她微微合拢的笑口,国王很可能不知道她笑的真正原因。 恰好在这时国王听到了一个使他浑身颤抖的人名。 “第三位姑娘叫什么?”王叔问。 “叫玛丽,王爷,”红衣主教回答。 无疑这个名字蕴藏着一种神奇的力量。因为,我们刚才说过,国王一听到这个名字便浑身颤抖起来,接着他拉着王叔夫人朝圈子中间走去,仿佛想私下问她一个问题,实际上是为了靠近红衣主教。 “夫人,我的婶婶,”他压低声音笑着说,“我的地理老师没有告诉过我布卢瓦离巴黎有那么远。” “什么意思,我的侄子?”王叔夫人问。 “而实际上,在时髦方面,要跨过这段距离,看来必须经过好几年的时间,瞧这些小姐。” “噢!我认识她们。” “有几个很美丽。” “说得轻一点,我的侄子先生,您会使她们发疯的。” “等等,等等,我亲爱的婶婶,”国王微笑着说,因为我这句话的第二部分是对第一部分的补充。是这样的,我亲爱的婶婶,有几个象是老了,另外几个很丑,因为她们的时装式样还是十年前的。” “但是,陛下,布卢瓦离开巴黎只有五天的路程。” “哎!”国王说,“就是说嘛,每一天落后两年。” “啊!真的,您认为是这样吗?真奇怪,我,我怎么一点没发现。” “瞧,我的婶婶,”路易十四一边说一边依然在向马萨林靠拢,借口选择一个角度,“看,在这些过时的小装饰品和这些奇特的头饰旁边,瞧这条简朴的白色连衣裙。也许这是我母亲的一个侍从女伴,虽然我不认识她。看她的身段多美,举止多优雅!好极了!这,这才是一个女人,至于其他人,只不过是些服装。” “我亲爱的侄子,”夫人笑着说,“请允许我对您说,这一次您的占卜术出差错了。您称赞的那个女人根本不是一个巴黎女人,而是一个布卢瓦姑娘。” “啊!我的婶婶,”国王显出怀疑的神色说, “过来,路易丝,”夫人说。 我们已向读者介绍过这个名字的年轻姑娘羞答答地走了过来,满脸通红,在君王的注视下差不多己弯下了身子。 “路易丝一弗朗索瓦兹·德·拉博姆—勒布朗小姐,德·拉瓦利埃尔侯爵的女儿,”夫人过分做作地对国王说。 国王的出现使年轻姑娘羞怯万分,她非常优雅地鞠了一躬,国王在瞧她时漏掉了红衣主教和王叔谈话中的几个字。 “我的膳食总管德·圣勒米先生的继女,”夫人接着说,“陛下非常赞赏的块菰焖火鸡就是在他指导下烹调的。” 投有任何风度,美貌和年轻能经得起这样的介绍,国王笑了。不管夫人的话是开玩笑,还是没有恶意的老实话,在路易刚发现年轻姑娘是多么迷人和富有诗意时,夫人的话简直就象在给姑娘脸上抹黑。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对于王叔夫人来说,对于因此而受到影响的国王来说,暂时就成了一个技艺高超的做块菰焖火鸡的人的继女。 然而所有的君王都是这样的,在奥林匹斯山①上的众神也同样如此。在朱庇特②摆满仙酒和美食的桌上,当人们说话不留神讲到绝色美人时,狄安娜③和维纳斯④就一定会虐待美丽的阿尔克墨涅⑤和可怜的伊俄⑥。   幸好路易丝腰弯得很低,她没有听见夫人的话,也没看见国王的微笑。其实这个可怜的孩子有很好的鉴赏力,在她的女伴中,唯有她想出要穿白色服装;要是这颗纯洁而脆弱的心受到夫人残酷的语言和国王利己的冷笑的打击,她当场就会死去。   而且蒙塔莱这个思想机敏的姑娘大概也不会想把她救活过来,因为嘲笑会毁掉一切,甚至美貌。   但是正如我们说过的,幸亏路易丝耳朵嗡嗡直响,眼睛迷迷糊糊,她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刚才一直在倾听红衣主教和他叔父谈话的国王匆匆地回到他们身边。   他来到时,马萨林正在结束他的谈话。   “玛丽,和她姐妹们一样,眼下到布鲁阿日去了。我让她们沿着卢瓦尔河的对岸走,我们也是沿着这条河走的,根据我发出的命令,如果我计算正确的话,她们明天将到达布卢瓦高地。”   马萨林说这些话时,所用的语言技巧、节拍和声调、意图、影响的准确性使他成了世界上第一流的喜剧演员。   结果是这些话一直刺进路易十四的心,国王朝红衣主教走去,红衣主教一听到陛下的脚步声就转过头来,他立刻从他学生的脸上看出了效果,在法座的眼里,这个效果是从陛下脸上升起的一片普通的红晕中显露出来的。再说,二十年来,法座的狡计愚弄了欧洲所有的外交官,对他来说,这能算得上是发现什么秘密吗?   国王一听到最后的几句话,就象心里受到了可怕的一击,他开始坐立不安,用犹疑、迟钝、呆板的眼光扫视着所有在场人的脸。他不止二十次地用眼光询问他的母亲,太后正和她丈夫的弟媳妇谈得十分投机,此外又受到马萨林的眼色的示意,她显得似乎不懂她儿子眼光里隐藏着的恳求。   从这时起,音乐、鲜花、灯光、美人,一切对路易十四来说都变得可恨和乏味了。他上百次地咬着嘴唇,伸伸胳膊,伸伸腿,就象一个有教养的孩子,不敢打哈欠,就千方百计地来表示他心中的厌倦,不再去徒劳地哀求母亲和首相,于是他把失望的眼睛转向门口,也就是转向自由。 在这扇门的门洞里,他看见一张使人印象深刻的脸,一张高傲的棕色的脸,鹰钩鼻子、目光严峻而闪闪发光,灰白的长发,黑色的胡子,具有典型的军人美,他的护喉颈甲比镜子还亮,一闪一闪地反射着所有聚集在上面的灯光。这军官戴一顶插有红色翎饰的灰色帽子,表明他在那儿是为了执勤而不是由于好玩。如果他是由于好玩才来的,如果他不是士兵而是朝臣,那么正因为人总得付出一定的代价才能得到乐趣,他就会把帽子拿在手里。 可以更进一步表明这个军官在执勤,在完成一项他习惯的任务的,那就是他正交叉着胳膊,显得非常满不在乎,以极其冷漠的态度在监视这个盛会中的欢乐和烦恼。他似乎更象一个哲学家,而所有的老兵都是哲学家,他似乎对烦恼要比对快乐有深刻得多的理解,但是他对烦恼是逆来顺受;对快乐则是远面避之。 这时,他背靠在那儿,正如我们说过的,靠在雕花的门框上,国王疲倦而忧郁的眼睛偶然与他的眼睛相遇了。 看来军官的眼睛不是第一次与这双眼睛相遇。他完全懂得这双眼睛里的念头和想法。他立即把他的眼光停在路易十四的脸上,并且从他脸上看出了他内心的活动,也就是说,压在他心头的烦恼,他心里涌现的各种各样要走出去的胆怯的决心。军官明白应该在国王要求他之前为他效劳,即使他不需要也要为他效劳,最后,他鼓足勇气,就象在战斗时给骑兵下命令似的,响亮地喊道: “为国王效劳!” 这句话象惊雷一样使乐队、歌唱声、嘈杂声和散步都停了下来,红衣主教和王太后一听到这个喊声都吃惊地瞧着陛下。 路易十四脸色苍白但神情坚定,他精神上得到了支持,火枪队队官的话正中他的下怀,他的想法已经从刚才发出的命令中表现出来了,路易十四从他坐的椅子上站起来,向门口走了一步。 “你要离开这儿吗,我的儿子?”太后说,马萨林则用眼睛在询问,他的眼光要是不那么锐利的话,看上去也许还很温和呢。 “是的,夫人,”国王回答说,“我感到累了,此外今天晚上我想写封信。” 首相的唇上闪过一丝微笑,他点点头,好象准了国王的假。 这时,王叔和王叔夫人忙着向军官们发布命令,军官们都来了。 国王行了礼,穿过大厅到了门口。 由二十名火枪手组成的队伍在门口等候着陛下。 队伍的末尾站着那位沉着的军官,他手里握着出鞘的剑。 国王走过去,所有的人都踮起脚尖想再次看看他。 十名火枪手推开拥在台阶上和候见厅里的人群,给国王开路。 另外十名簇拥着国王和要陪同陛下一起离开的王叔。 侍从们跟在后面。 这一小队人马一直将国王护送到为他准备的寝室。 这间寝室就是亨利三世国王过去在城堡逗留时居住的房间。 王叔已经下过命令。火枪手们由他们的队长带队走进狭窄的过道,这条过道从城堡的这一头笔直通往城堡的另一头。 这条过道首先通过一间小小的四方形候见室,这间候见室即使在大白天也是阴森森的。 王叔叫住了国王。 “陛下,”他对他说,“您现在走过的地方,就是德·吉兹公爵①被匕首刺第一刀的地方。” 国王对一些历史事件相当无知,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但是不知道这件事发生的地点和它的细节。 “啊!”他浑身颤抖地说。 他停住不走了。 在他前后的人们也站住了。 “陛下,”加斯东继续说,“公爵差不多就在我站的位置上;他走的方向就是陛下行走的方向;德·卢瓦涅斯先生所处的方位就是您的火枪队队官这时所处的方位;德·圣马利纳先生和陛下的侍从在他后面围着他,就在那儿他被刺了。” 国王向他的军官转过头去,他看到这张具有军人气质和无畏的脸上象有一片乌云闪过。 “是的,从后面,”队官做了一个非常轻蔑的动作喃喃地说。 接着他想继续向前走去,仿佛对自己置身于过去曾目睹那次凶杀行为的墙壁中间感到非常不舒服。 不过国王看来很想再了解得清楚一些,似乎打算再瞧一眼这个悲惨的地方。 加斯东懂得他侄子的愿望。 “瞧,陛下,”他一边说一边从德·圣勒米先生的手里接过一支火把,“这就是他当时走过去倒下的地方。那儿有一张床,床的帷幔,被他抓住好不让自己倒下时撕坏了。” “这地方的地板好象被凿过了,为什么?”路易问。 “因为上面有血迹,”加斯东回答,“血渗进了橡木,只有连橡木一起凿去才能去掉;因为,”加斯东接着说,一面把手里的火把照亮那地方,“因为染在这上面的红颜色,后来人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能擦掉。” 路易十四抬起头。他在想也许有一天人们在卢佛宫会指给他看的另一摊血迹,这血迹象在布卢瓦的情况一样,是某一天由他父王用孔西尼①的血染上的。 “走吧!”他说。 大家立即开始走了,这种命令的声调人们一点也不习惯,无疑,是激动使年轻的君王嗓音变了。 指派给国王住的寝室不仅连着我们刚才沿着走的狭窄的过道,而且还连着一座朝着庭院的大楼梯,一到那儿加斯东便说: “但愿陛下能接受这个和您身分不相配的寝室。” “我的叔父,”年轻君王回答,“我感谢您真诚的接待。” 加斯东拥抱了他的侄子,侄子向他行了礼,随后王叔走了出去。 陪同国王的二十名火枪手,有十名把王叔一直护送回接见大厅;尽管陛下走了,大厅里的人依然没有减少。 另外十名火枪手由队官安排好了岗位,队官用他敏锐而冷峭的目光扫视着整个住所,足足有五分钟之久,这种目光他平时是不常有的,因为这种目光只有天神才有。 然后,他在部下各就各位后,选择了候见室做他的司令部,在那儿他发现有一把大椅子、一盏灯;还找到了一些葡萄酒、水和硬面包, 他把灯拨亮,喝了半杯酒,抿了抿富有表情的嘴唇,微微笑了笑,然后安坐在那把大椅子上,做好了种种入睡前的准备。 第九章 “梅迪西丝”旅店里的陌生人的真面目 正在睡觉或正准备睡觉的这位军官尽管一脸毫不在乎的样子,却在担负着重要职务。 国王的火枪队队官指挥着从巴黎带来的全队人马,这支队伍共有一百二十人,不过,除了我们讲过的二十人外,其他一百人在守卫太后,尤其在守卫红衣主教先生。 吉利奥·马萨里尼先生为了节省他自己卫队的旅行开支,使用了国王的卫队,并且他一人就占用了五十名卫兵,这种特殊照顾,对为这个宫廷服务的任何外国人来说,肯定显得相当不合适。 另外还有些事情,就算并非不合适,至少对这个外国人来说也是异乎寻常的,那就是红衣主教先生住的城堡那边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火枪手们把守着每扇门不让任何人进去,只有信使除外,他们即使在旅行中也紧随红衣主教左右,以便随叫随到。 太后屋里有二十个人在伺候,三十个人在休息,明天接替他们的伙伴。 相反,国王那边是漆黑一片,冷冷清清。所有的门一关上就再也看不出那是国王的住地。侍从们渐渐退出,王叔已经派人来打听过陛下是否要他效劳,惯于应答的火枪队队官随随便便地回答了一声“不”。一切都开始入睡了,仿佛在一个善良的市民家里一样。 这时年轻的国王在自己的住处自在地倾听着节日的音乐。观看着大厅一扇扇明亮、华丽的窗户。 路易十四在屋里待了十分钟后,响起了一片喧哗声,比他离席时还要响亮,那是红衣主教在离席,现在轮到他在一大批侍从贵族和贵夫人的陪送下回卧室就寝。 此时百叶窗还没关上,要看清这一切,只要向窗外望就行了。 法座由手里擎着一支火把的王叔引路穿过庭院;随后走过去的是太后,王叔夫人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两个人象老朋友似的边走边小声说着话。 他们后面是由贵夫人、年轻侍从、军官们组成的两行纵队。灯火象熊熊大火一样映红了整个庭院。随后脚步声和喧哗声在楼上消失了。 这时国王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他凭倚着窗口,伤心地瞧着这些亮光消逝.听着这些声音过去,没有人再想到国王,除了那个我们曾看见他披上黑披风走出去的、“梅迪西丝”旅店的陌生人。 他满脸忧伤地径直往通向城堡的上坡道走去,在还有人围着的宫殿附近徘徊。这时他看到城堡的大门和门廊都没有人看守,因为王叔的卫兵和国王的卫兵在拉交情,也就是说,在漫不经心地,更可以说在肆无忌惮地痛饮着博让西葡萄酒。陌生人穿过人群,又走过庭院.随后一直来到通往红衣主教那儿的楼梯平台。 吸引他向这边走的十有八九是灯火,以及年轻侍从和仆人们忙忙碌碌的情形。不过火枪的移动和哨兵的喊声使他站住了。 “您上哪儿,朋友?”哨兵问。 “我上国王那儿,”陌生人镇静而高傲地回答。 士兵叫来法座的一名军官,那军官用低级官员给求见大臣的人指路那样的口气说了下面这句简单的话: “对面另一座楼梯。” 军官撇下陌生人,又开始了刚才被打断的谈话。 外国人什么也没说,朝指给他看的楼梯方向走去。 这边既没声音,也没灯光。 黑暗中可以看见一个哨兵象幽灵似的来回走着。 周围静悄悄的可以听得见他脚上的马刺碰在石板地上发出的响声。 这哨兵是被派去为国王效劳的二十名火枪手中的一名,他象一座雕像,呆板忠实地在站岗。 “口令?”卫兵说。 “朋友,”陌生人回答。 “有什么事?” “有话对国王讲。” “噢!噢!我亲爱的先生,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国王睡了。” “已经睡了?” “是的。” “没关系,我必须跟他讲话。” “我对你说,这不可能。’ “可是……” “离开吧!” “是命令?” “我用不着跟您解释,走吧!” 这一次哨兵讲话时做了一个威胁性的手势,但是陌生人象脚下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 “火枪手先生,”他说,“您是贵族?” “我有这个荣幸。” “那么,我也是贵族,贵族之间应该互相尊重。” 哨兵放下武器,他被这话语中所带的威严给战胜了。 “请讲吧,先生,”他说,“如果您向我请求的是一件在我权力范围以内的事……” “谢谢,你们有一位军官,是吗?” “我们的队官,是的,先生。” “那么,我希望和你们的队官讲话。” “啊!这个嘛,那是另一码事了。上去吧,先生。” 陌生人举止高贵地向哨兵行了礼,随后上了楼梯,在这同时,哨兵们一个向一个传着“队官,有人拜访!”这声叫喊在陌生人到达之前已吵醒了刚入梦乡的队官。 队官拖着皮靴,揉了揉眼睛,扣上他的披风朝陌生人走了三步。 “先生,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他问。 “您是值勤军官,火枪队队官?” “我有这个荣幸,”队官回答。 “先生,我必须和国王讲话。” 队官仔细瞧了瞧这个陌生人,这目光虽说只是那么一瞥,却让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一切,也就是说,这是一个穿着普通,却非常 高贵的人。 “我不认为您是个疯子,”他接着说,“可是您似乎应该知道,先生,没有国王的许可,是不准进他屋的。” “他会许可的,先生。” “先生,请允许我对此表示怀疑,国王回来已经有一刻钟,这时候他准在脱衣服,再说命令已经下达。” “他知道我是谁的话,”陌生人抬头回答,“他会撤消命令的。” 队官越来越惊奇,越来越相信他的话了。 “如果我同意通报,至少我要知道我通报的是谁,先生,行吗?” “您可以通报,是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的国王查理二世①。” 队官惊呼了一声,向后退去,在他苍白的脸上可以看到任何坚强的人都无法抑制的内心深处最激动的情感。 “噢!是的,陛下,事实上我应该认识您。” “您看见过我的像?” “不是的,陛下。” “要不在我被赶出法国之前,您在宫廷里看见过我本人?” “不,陛下,也不是。” “您既没有见过我的像又没见过我本人,那么您是怎么认识我的呢?” “陛下,在一个可怕的时候,我见过您的父王陛下。” “那天……” “是的。” 君王的额上掠过一片阴云,随即他用手擦了一下额头。 “您看去通报还有什么困难吗?”他说。 “陛下,请原谅我,”队官回答说,“我不可能认出一个穿着如此简朴的人是位国王;不过我刚才已荣幸地对陛下说过,我见过查理一世②国王……嗯,对不起,我立刻就去通报国王。” 接着他又折回来问: “陛下一定希望这次会见要保密?” “我并不一定要这样,如果可能保密……” “可能的,陛下,我可以不去通知首席侍从贵族;不过这样的话,陛下必须同意把剑交给我。” “真的,我忘了,任何人都不能携带武器进入法国国王的卧室。” “如果陛下愿意,可以例外,不过这样的话。我要预先通知国王的侍从,我就可以没有责任了。” “这是我的剑,先生。现在您愿意去向陛下通报了吗?” “就去,陛下。” 队官立即跑去敲门通报。国王的贴身仆人给他开了门。 “英国国王陛下驾到!”队官说。 “英国国王陛下驾到!”贴身仆人重复了一遍。 一听到这几个字,一位侍从贵旗打开了两扇门,人们看见路易十四没戴帽子,没佩剑,穿着敞开的短上衣朝前走来,显得十分吃惊的样子。 “您,我的哥哥①!您在布卢瓦!”路易十四大声说道,一面挥挥手让侍从贵族和贴身仆人退入隔壁一间小屋。   “陛下,”查理二世回答,“我正想去巴黎见陛下,听说您就要到达这个城市。我就延长了逗留的时间,我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您。”   “这间小屋对您合适吗,我的哥哥?”   “完全合适,陛下,我相信人们不可能听到我们的谈话。”   “我已经把隔壁房间的侍从贵族和值夜人打发走了。那儿,在隔墙后面,是一间独立的通往侯见厅的小屋,在候见厅,您见到过一位军官,是吗?”   “是的,陛下。”   “那么,请讲吧,我的哥哥,我听着。”   “陛下,我开始讲了,但愿陛下怜悯我们全家的不幸。”   法国国王脸红了,他把椅子向英国国王的椅子靠拢。   “陛下,”查理二世说,“我无须请问陛下是否知道我不幸经历的详情细节。”   路易十四的脸比第一次红的更厉害了,接着他伸出手,放在英国国王的手里。   “我的哥哥,”他说,“说起来很惭愧,红衣主教很少在我面前谈论政治。过去我让贴身仆人拉波尔特朗读历史,他不允许,还把拉波尔特从我这儿调走,我请求查理哥哥把一切都告诉我,象告诉一个一无所知的人那样。”   “好吧,陛下,在追述往事时,我将再一次有机会打动陛下的心。”   “说吧,我的哥哥,说吧。”   “您知道,陛下,一六五0年在克伦威尔①去爱尔兰打仗时期,我在爱了堡的斯通加冕。一年以后,克伦威尔在他占领的一个省里受了伤,又回到我们那儿去了。会见他是我的目的,从苏格兰撤走是我的希望。”   “可是,”年轻的国王接下去说,“苏格兰等于是您的故乡啊,我的哥哥。”   “是的,但是苏格兰人对于我是残酷的同胞!陛下,他们强迫我放弃我祖先的宗教;他们吊死了我最忠实的仆人蒙特罗斯勋爵①,因为他不是盟约成员。作为一个不幸的殉难着,临死可以满足他一个要求,他请求把他的尸体分成碎块,分布在苏格兰的各座城市,让人到处都可以看见他的忠诚。我从一座城市进入另一座城市都不能不踩着这尸体的碎块。这具尸体过去曾为我活动过,战斗过,呼吸过。   “因此我以坚定的步伐穿过了克伦威尔的军队,进入英国。护国公②开始追击这次奇特的脱逃,这次脱逃的目的是为了一顶王冠。如果我能在他之前到达伦敦,当然竞赛的获奖者将是我,可是在伍斯特他和我会了面。   “英国的守护神不再帮我们,而是帮了他。陛下,一六五一年九月三日,对苏格兰人已经够倒霉的丹巴战役的纪念日那一天,我战败了。在我考虑朝后退却之前,两千人在我四周倒下了。最后我不得不逃跑。   “从那时候起,我的经历成了一部小说。我到处被人追逐,我剪掉头发,打扮成樵夫。在一棵橡树的枝叶丛中度过了一天,因此这棵树被叫做国王的橡树。大家现在仍这样叫它。我离开斯特拉福特郡时马背后坐着我主人的女儿,那次奇遇至今还是每天晚上讲故事的材料,还有人用来写了一篇叙事诗。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一切全写下来,陛下,为了让我做国王的兄弟们引以为鉴。   “我要说在我到达诺顿先生家时,我是怎么遇见一个正在看玩九柱戏的管理教堂的神父和一个老仆人的。这位老仆人在叫我名字时泪如雨下。几乎可以肯定,他差点儿没有因忠诚杀了我,就象另一个人差点儿因背叛杀了我一样。最后,我要说说我的恐怖心情;是的,陛下,就是当我在温达姆上校家里时,一个观看我们马匹的马蹄铁匠声称这些马是在北方钉的马掌那时候我的恐怖心情。”   “真是咄咄怪事,”路易十四喃喃地说,“这一切我全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您在布里格赫尔姆斯泰特上船,在诺曼底下船。”   “噢!”查理说,“对不起,我的天主!国王们连彼此的情况都不知道,他们怎么还能互相支持呢!”   “不过请告诉我,我的哥哥,”路易十四接着说道,“您在英国受到如此粗暴的对待,对这个不幸的国家和这些反叛的人民,您还报什么希望呢?”   “噢!陛下!那是因为自从伍斯特战役以来,那儿一切事情都改变了!克伦威尔在和法国签订协定以后死了,在这个协定上,他把他的名字签在您的上面。他在一六五八年九月三日死的,那是伍斯特战役和丹巴战役的新的周年纪念日。”   “他的儿子接替了他。”   “但是,陛下,有些人有家族,却没有继承人,奥利维埃①的遗产对里查德②来讲太沉重了。里查德既不是共和主义者又不是保皇主义者;里查德让他的卫兵和他一起吃午餐,让他的将领统治共和国;里查德于一六五九年四月二十二日放弃摄政权,到现在已有一年多了,陛下!   “从那时候起,英国只是一个赌场,每个人在那里为我父亲的王冠下了赌注。赌得最激烈的两人时兰伯特③和蒙克④好吧,陛下,轮到我了,我想加入这场已经下了赌注的赌博,赌的是我的国王的披风。陛下,给我一百万好让我收买这些赌徒中的一个和我联盟,或是给我两百名您手下的绅士,把他们从我的白厅王宫赶出去,就像耶稣把所有的买卖人从教堂赶出去一样。”   “因此,”路易十四接上说,“您来向我请求…...” “您的帮助;也就是说不仅是国王之间应该给的,就是普通基督徒之间也是应该给的;您的帮助,陛下,不论是钱还是人;您的帮助,陛下,一个月后,不论我以兰伯特抗击蒙克,还是以蒙克抗击兰伯特,我将不花我国家一个畿尼①,不让我国的臣民流一滴血来夺回永久的遗产,因为他们现在热衷于革命,摄政权、共和主义,只想象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躺倒在王位上睡觉;您的帮助,陛下,我感激陛下甚于我的父亲,可怜的父亲;我们家族的毁灭使他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您看,陛下,我是多么不幸,我是多么失望,因为我在谴责我的父亲。” 这句冒犯长辈的话使查理二世身上的血涌上了他苍白的脸,他把头在双手中埋了一会儿,好象他的眼睛被往上涌的血蒙住了。 年轻的国王并不比他的兄长幸福,他在椅子上摇晃着,一句话也回答不出。 十几年的时间给了查理二世控制感情的巨大力量,他终于首先找到了要说的话。 “陛下,”他说,“您回答啊?我象一个等候判决的犯人一样在等待。我必须死吗?” “我的哥哥,”法国君王对查理二世说,“您问我要一百万,问我!可是连这笔钱的四分之一我也从未有过!我一无所有!您不是英国国王,我更不是法国国王,我是挂名的,是一个用天鹅绒绣的百台花徽①,仅此而已。我在一个看得见的王位上,这是我唯一比陛下您优越的地方。我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不能干。” “果真如此!”查理二世大声说。 “我的哥哥,”路易压低声音说,“我忍受着最穷的贵族也没有忍受过的穷困。如果可怜的拉波尔特住我身边,他会对您说,我睡在被撕破的毯子里,我的腿露在毯予外面;过一会儿当我要我的四轮马车时,他还会对您说,有人会从我的车库里把被老鼠啃得不象样子的车子给我弄来;他会对您说,当我要求吃饭时,有人会去询问红衣主教的厨师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国王吃。噢,就在今天,今天我二十二岁,今天我到了大多数国王成年的年龄,今天我应该有银库的钥匙,有政治领导权,和平与战争的最高决定权,瞧瞧我的周围,看看他们给我留下些什么;瞧瞧这种淡漠,这种轻视,这种冷落;而在那儿,喏,看看那边,瞧瞧那种殷勤,那些灯火,那些尊崇!那儿!那儿!您看看,那儿才是法国真正的国王,我的哥哥。” “红衣主教那儿吗?” “是的,红衣主教那儿。” “那么,我完了,陛下。” 路易十四没吭声。 “我说完了,因为我永远不会去央求那个让我母亲和妹妹,也就是亨利四世的女儿②和外孙女③饿死冻死的人,要不是德·雷斯④先生和最高法院给她们送去木柴和面包的话。”   “死!”路易十四喃喃地说。 “那么,”英国国王接着说,“那么,可怜的查理二世,这个和您一样的、亨利四世的外孙①,陛下,由于没有最高法院也没有德·雷斯红衣主教,就将饿死,不能象他的妹妹和母亲一样幸免了。” 路易皱着眉头,用力拧着他袖口的花边。 这种迟钝、这种麻木隐藏着非常明显的激动,它打动了查理国王,他拿起年轻人的手。 “谢谢!”他说,“我的兄弟,您为我难过,这就是处在您的地位,我所能向您要求的一切。” “陛下,”路易十四突然抬起头说,“您一定要一百万,或者是两百名绅士吗?您是这么对我说的吗?” “陛下,有一百万我就足够了。” “这不多。” “给一个人够多了。一般来说要一个人改变信念没有这么贵;而我,我只是要收买人。” “两百名绅士,您想想,这不过比一个连的人稍许多些,就这么回事。” “陛下,我们家中有一个传说,就是说有四个人,四名忠诚于我父亲的法国绅士差点救了我父亲的命,那时他已被一个最高法院审判过,由一支军队看守着,被一群人包围着②。” “因此,如果我能给您一百万或者两百名绅士,您就会满意,您就会把我看作您的好兄弟,是吗?” “我将把您看作我的救命恩人,而且如果我重新登上我父亲的王位,只要我执政,英国至少将成为法国的姐妹国,就象您是我一个兄弟一样。” “好吧,我的哥哥,”路易站起身说,“您犹豫不决不肯去请求的东西,我替您去请求!我!为了我个人的利益我永远不愿这样做,为了您的利益我要去做。我去找另一个法国国王,另一个富有的、有权的法国国王,我,我去央求这一百万或者两百名绅士,我们倒要看看!。” “噢!”查理大声说,“您是一位高贵的朋友,陛下,您有一颗天主赐给的善良的心!您救了我,我的兄弟,我的生命是您给的,当您需要我为您献身时,请对我说一声就行!” “别作声!我的哥哥,别作声!”路易低声说,“当心别人听见您的话!我们还有事要做,向马萨林要钱!这比穿过每一棵树里都藏着魔鬼的森林还要困难。这比去征服一个世界还要艰苦!” “但是,陛下,当您请求……” “我已经对您说过我从来不请求,”路易傲气十足地说,这种傲气使英国国王脸色发白。 查理象一个受了侮辱的人,做了一个准备走的动作。这时候路易又接着说: “对不起,我的哥哥,我没有受苦受难的母亲和妹妹,尽管我的王位不太舒服,而且我一无所有,但是我的确是坐在我的王位上。对不起,我的哥哥,请不要责备我说这句话,这句话出自一个自私者之口,我将用牺牲来补赎。我去找红衣主教先生,请您等着我,我就回来。” 第一〇章 马萨林的算术 当国王只身带着他的贴身仆人飞快地向被红衣主教占据的城堡的侧翼那边走去时,火枪队队官从我们刚描述过的、国王认为没有人在里面的密室走了出来,象一个长时间憋着气的人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密室过去是整个寝室的一部分,只是被一道薄薄的隔墙隔开着。结果只挡了眼睛而挡不了耳朵,寝室里发生的一切全能听到。 毋庸置疑,这个火枪队队官听到了陛下屋里发生的一切。 年轻的国王最后几句话提醒了他,他及时从密室走出来,在国王经过的路上向他致意,并目送他直到他消失在走廊里。 等看不见国王了,他用他独有的方式摇了摇头,并且带着虽然离开加斯科尼①四十年却还没失去的加斯科尼口音说: “倒霉的差使!倒霉的主人!” 说完这句话,队官又重新回到老地方坐下,伸直双腿,象睡着的人或是在沉思默想的人那样闭上了眼睛。 在这个短短的独白和他随后的行动之间,也就是国王穿过城堡的长廊,向马萨林先生的住处走去这段时间里,红衣主教的住处却是另一番景象。 马萨林躺在床上,痛风病使他感到有点痛苦,但是这个有条不紊的入,即使在不舒服时也不会闲着,他把晚上看成是自己最好的工作时刻。他叫贴身仆人贝尔诺安给他弄了一张轻便的斜面小桌好让他能够在床上写字。 可痛风病并不那么容易对付,他每做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使痛苦加剧。 “布里埃纳不在吗?”他问贝尔诺安。 “不在,大人,”贴身仆人回答,“布里埃纳先生得到您的允许去睡觉了,不过法座需要他的话,完全可以叫醒他。” “不,没这个必要。看吧!该死的数字!” 红衣主教一面扳着指头数着,一面沉思起来。 “噢!数字!”贝尔诺安说,“好!法座如果一心扑在计算上的话,我可以断言明天您的偏头痛会更加厉害!再说,盖诺大夫又不在这里。” “你说得对,贝尔诺安,好吧,你来代替布里埃纳,我的朋友。实际上我本来应该把德· 柯尔培尔②先生带在身边。这个年轻人干得不差,贝尔诺安,他干得非常好。一个做事有条理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贴身仆人说,“可我不喜欢他那张脸,你那位于得不差的年轻人的脸。” “很好,很好,贝尔诺安!您的看法无关紧要。到那儿去,拿起羽笔,请写吧。” “我准备好了,大人,我该写些什么呢?” “那儿,好,接着已写好的两行继续下去。” “我准备好了。” “写吧,七十六万利弗尔③。” “写好了。”   “里昂方面……”    红衣主教似乎在犹豫。 “里昂方面,”贝尔诺安重复了一遍。 “三百九十万利弗尔。” “好了,大人。” “波尔多方面,七百万。” “七百万,”贝尔诺安重复了一遍。 “唉!是的,”红衣主教不无好气地说,“七百万,”接着又说,“你明白,贝尔诺安,”他补充道,“所有这些钱都是要花掉的。” “噢!大人,花掉或是存入与我关系不大,这几百万并不是属于我的。” “这几百万是属于国王的,我算的是国王的钱。喂,我们刚才说到哪儿啦?…你老是打断我的话!” “七百万,波尔多方面。” “啊!是的,没错。马德里方面,四百万。我要让你明白这钱是属于谁的,贝尔诺安,大家都愚蠢地以为我有万贯家财。我,我要驳倒这种愚蠢的说法,而且,我还是个一贫如洗的首相。喂,继续写吧。总收入七百万,不动产九百万。你写下了吗,贝尔诺安?” “写下了,大人。” “现金六十万利弗尔,各种票据两百万。啊!我忘了,各个宫堡的家具……” “要把王冠加上去吗?”贝尔诺安问。 “不,不,没必要,这是不言而喻的。你写了吗,贝尔诺安?” “写了,大人。” “数字呢?” “所有的数字都依次写下来了。” “加起来,贝尔诺安。” “三千九百二十六万利弗尔,大人!” “啊,”红衣主教带着蔑视的表情说,“还没到四千万!” 贝尔诺安又重新加了一遍。 “是的,大人,还差七十四万利弗尔。” 马萨林要去了帐单,仔细地又看了一遍。 “不管怎样,”贝尔诺安说,“三千九百二十六万利弗尔,这是一笔可观的数目。” “啊!贝尔诺安,这就是我想让国王得到的。” “法座对我说这钱是陛下的。” “那还用说,这是明摆着的,随时可以动用。这三千九百二十六万是已经定下来的,事实上还远远不止这个数目。” 贝尔诺安以他独特的方式微笑着,也就是说象一个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物的人,他一面去为红衣主教准备夜间喝的饮料,一面替他把枕头拍拍平。 “噢!”贴身仆人一走,马萨林就说,“还不到四千万!然而必须达到我定下的四千五百万的数目。可谁知道我是否来得及!我身体越来越衰弱,我快死了,我将达不到目的。谁知道我能不能在我们的好朋友,那些西班牙人的口袋里找到两三百万?他们发现了秘鲁,这些人,真见鬼!他们总会因此留下些什么。” 红衣主教在这样说话对,全身心沉浸在数字中,忘了他的痛风病,忧虑战胜了疾病,在红衣主教身上,这种忧虑是最大的忧虑。正在这时候,贝尔诺安惊慌失措地冲进了他的卧室。 “怎么,”红衣主教问,“发生了什么事?” “国王!大人。国王!” “什么,国王!”马萨林一面飞快地藏起他那张纸,一面说,“国王来这里!国王在这个时候来!我以为他早就睡了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路易十四可能听见了这最后几个字,并且看见红衣主教从床上坐起来时的慌张动作,因为他正在这时走进了卧室。 “没什么,红衣主教先生,或者至少没什么可以使您不安的事情,今天晚上我想和法座谈一件重要的事情,就这么回事。” 马萨林立即想到刚才在他的讲话中提到德· 芒西尼小姐时,国王表现出那么明显的专注,在他看来国王要谈的事肯定与此有关。因此他立刻安下心来,脸色变得非常温和,年轻的国王看到这种变化,感到一种极度的愉快,这时路易坐了下来。 “陛下,”红衣主教说,“我当然应该站着听陛下讲话,可是剧烈的疼痛…” “我们之间不拘礼节,亲爱的红衣主教先生,”路易亲热地说,“我是您的学生,不是国王,这您很清楚,尤其是今天晚上,我作为一个请求人,作为一个央求者,甚至作为一个非常卑微的央求者来您这儿,并且非常希望受到您的热情接待。” 马萨林看见国王的脸通红,更加肯定了他第一个想法,就是说,在这些美丽的词藻下掩藏着一个爱情的念头,这一次这个善于在政治上耍花招的人,不管他有多么精明,却失算了国王脸红根本不是由于年轻人的感情一时冲动,而是由于国王的骄傲和痛苦溶化在一起。 马萨林想象个忠厚长者一样,给他一些方便,让他吐露隐情。 “请讲吧,”他说,“陛下,既然陛下愿意暂时忘记我是您的臣民,把我叫做您的总管和您的家庭教师,我向陛下致以亲切、忠诚的敬意。” “谢谢,红衣主教先生,”国王回答说,“再说,法座,我要向您请求的,对您来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得了,”红衣主教回答说,“得了,陛下,我愿意陛下向我请求的是一件重要的事,甚至是一种牺牲……不过不论您向我请求什么,我都准备答应您,减轻您心上的痛苦,我亲爱的陛下。” “好吧,是这么回事,”国王说,他的心在急速地跳动,这种跳动的速度只有首相的心跳才能比得上,“我刚才接待了我的哥哥英国国王的来访。” 马萨林从床上跳了起来,好象触到了莱顿瓶①或者伏打②电池一样,怒容满面、汗水淋淋的脸上同时流露出吃惊,更可以说是失望的表情,连不太懂外交手腕的路易十四也明白首相希望听到的是另一件事。 “查理二世!”马萨林嘴唇轻蔑地一撇,用沙哑的声音大声说,“您接待了查理二世的来访!” “查理二世国王,”路易十四故意给亨利四世的外孙加上了马萨林忘记的头衔,说道,“是的,红衣主教先生,这个不幸的君王在向我叙述他不幸的遭遇时深深地感动了我。他的苦难是很大的,红衣主教先生,我也曾经在那些动荡的日子里感到我的王位摇摇欲坠,不得不离开我的首都;总之,我也有过不幸的遭遇,在我看来,很难抛下一个无依无靠、在逃亡中的兄弟不去帮助他。” “唉!”红衣主教气恼地说,“为什么他不象您一样,陛下,有一个朱尔·马萨林在他身边!那样的话,他的王冠就会完整无缺地给他保留着。” “我知道我家的一切全靠法座,”国王高傲地反驳道,“在我这方面,请相信,先生,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正因为我的表兄英国国王身边没有象您这样一位曾经拯救过我的伟大人物的保护,所以,我说,我想要您给予他同样的天才的帮助,请求您助他一臂之力。可以肯定,红衣主教先生,只要您伸出手去扶一下,就可以使他把掉在他父亲斩首台脚下的那顶王冠重新戴在他自己头上。” “陛下,”马萨林说,“我感谢您这么看重我,但是在那儿我们没有什么可做。那儿都是些背弃天主,砍下他们国王脑袋的疯子。他们是危险的,您看,陛下,自从他们在国王的血和盟约国的烂泥中打滚以来,他们已肮脏得不堪接触,那种政治我永远不会同意,我讨厌。” “因此您可以帮助我们用另一种政治来取代它。” “什么政治?” “查理二世的复辟,比如说。” “噢!我的天主!”马萨林大声说,“可怜的国王竟会这样异想天开?” “是的,”年轻的国王接着说,他被首相敏锐的眼光在这个建议中似乎隐约看到的种种困难吓坏了,“为了这,他只要求一百万。” “就这些,只要一百万,是吗?”红衣主教挖苦地说,他的意大利口音更浓重了,“只要一百万,是吗,我的兄弟?要饭的家族,滚吧!” “红农主教,”路易十四抬起头说,“这个要饭的家族是我的家族的一个分支。” “陛下,您就这么富裕,可以给别人几百万了码,陛下?您有几百万吗?” “噢!”路易十四接上说,这时他强忍着极大的痛苦,以坚强的意志控制自己.不让它在脸上表现出来。“噢!是的,红衣主教先生,我知道我很穷,法兰西的王冠足足可值一百万,为了做出一件善举,需要的话,我将拿我的王冠作抵押,我去找犹太人,他们会借给我一百万的。” “那么,陛下,您说您需要一百万?”马萨林问。 “是的,先生,我是这样说的。” “您完全搞错了,陛下,您需要的比这多得多。贝尔诺安!…… 您就要看到,陛下,您实际需要多少……贝尔诺安!” “什么!红衣主教,”国王说,“关于我的事,您去请教一个跟班?” “贝尔诺安!”红衣主教还在大声喊,好象并没注意到年轻君王所受的侮辱,“到这里来,请告诉我刚才我问您的数字,我的朋友。” “红衣主教,红衣主教,您没有听到我的话吗?”路易脸气得煞白说道。 “陛下,您别发怒;我开诚布公地对待陛下所有的事务,在法兰西,大家都知道,我的帐册是一清二楚的,我刚才对您说什么来着,贝尔诺安。” “阁下对我说要加起来。” “你做了是吗?” “是的,大人。” “为的是了解陛下这时需要的数目,是吗?我不是对您这样说的吗?坦率地说吧,我的朋友。” “阁下是对我这样说过。” “好吧!我希望知道数目是多少?” “我相信是四千五百万。” “而我们把所有的钱都集中起来,能凑到多少?” “三千九百二十六万法郎。” “好啦.贝尔诺安,这就是我想知道的。现在你走吧。”红衣主教说,同时他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紧盯着一声不吭、惊得发呆的年轻国王。 “可是……”国王结结巴巴地说。 “啊!您还在怀疑,陛下,”红衣主教说,“好吧!这就是我对您说的话的证明。” 于是马萨林从|也的长枕头下抽出那张写满数字的纸,递给国王,国王把视线移开了,他痛苦万分。 “因此,您希望得到一百万,陛下,这一百万没算在内,要算进去的话,陛下就需要四千六百万。那么,世界上没有哪个犹太人能借给您这么大一笔数目,即使有法兰西的王冠作抵押。” 国王在袖口里攥紧拳头,推开了他坐的椅子。 “那好,”他说,“我的哥哥英国国王因此就该饿死。” “陛下,”马萨林用同样的声调回答说,“请回忆一下句格言:‘如果你的邻居和你一样穷。你就甘心受苦吧。’这是我眼下在这里给您讲的最明智的政治。” 路易沉思了一会儿,惊异的目光落在那张一头压在长枕头下的纸上。 “那么,”他说,“我要钱的请求不可能得到满足罗?红衣主教先生。” “绝对不可能,陛下。” “请考虑一下,如果他没有得到我的帮助而重新登上王位,他会成为我的一个敌人。” “如果陛下害怕的只是这个,那么请放心吧,”红衣主教接着说。 “那好,我不再坚持了,”路易十四说。 “至少我已经说服了您,是吗,陛下?”红衣主教一面说一面把手放在国王的手上。 “完全说服了。” “任何别的事情,您都可以要求,陛下,而我将很高兴地答应您,因为我拒绝了您这件事。” “任何别的事吗,先生?” “噢!是的,难道我不是用生命和灵魂在为陛下效劳吗?喂!贝尔诺安,点火照亮,为陛下派卫兵,陛下要回去。” “还不想回去,先生,既然您诚心诚意听我支配,那我马上就有事求您。” “为了您,陛下?”红衣主教问,内心希望路易最后将提到他侄女的问题。 “不,先生,不是为了我!”路易回答,“还是为了我的哥哥查理。” 马萨林的脸又沉了下来,接着他低声咕哝了几句,国王没能听见。 第一一章 马萨林的政治 和一刻钟以前他和红衣主教交谈时犹豫不决的神态迥然不同,这时候,在年轻君王的眼睛里可以看到一种不太坚决的意志,这种意志由于它本身的软弱性,也许可以被轻易地摧毁,但是它至少将留下这次失败的回忆,就象留在心灵上的创伤那样。 “这次,红衣主教先生,有一件比搞到一百万容易些的事。” “您这样认为吗,陛下?”马萨林说,同时用能看透别人心思的狡猾目光瞧着国王。 “是的,我这样认为,而当您知道我请求的东西……” “您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陛下?” “您知道我要对您说什么吗?” “您听着,陛下,这就是查理国王的原话……” “噢!啊!” “您听着,如果这个吝啬鬼,这个意大利的胆小鬼,他说……”   “红衣主教先生……”   “如果这不是原话,至少也是这个意思。啊!我的天主!我并不为此怨恨他,陛下,每个人看事情都带着自己的偏见。他是这样说的,‘要是这个意大利胆小鬼拒绝给您我们向他要求的一百万,陛下,要是没有钱,我们只得放弃外交手腕,那好!我们就向他要求五百名绅士……’”   国王浑身颤抖,因为红衣主教仅仅没有说准数字。   “陛下,不是这样吗?”首相用胜利者的声调大声说,“接着他又讲了一些甜言蜜语:‘我在海峡的另一边有朋友;这些朋友只缺一个首领和一面军旗。他们一看到我,一看到法国的旗子,就会重新集合在我身边,因为他们懂得我有您的支持。在我身边的法国军服的颜色抵得上马萨林先生拒绝我们的一百万。’他很清楚我会拒绝这一百万。‘有了这五百名绅士我就会取胜,陛下,一切荣誉将归于您。’这就是他说的,或者基本上如此,是吗?围绕着这些话还有些华而不实的描绘,夸大其辞的比喻,因为他们全家都是能说会道的人!他父亲直到上了斩首台还在讲。”   路易的额上冒出了羞惭的汗水。他觉得处在他这种地位的人不能听人这样侮辱他的哥哥,可是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尤其是面对这个人,他看见所有的人、甚至他母亲都在这个人面前屈服了。   最后他鼓足勇气说:   “不过,红表主教先生,不是五百人而是两百人。”   “您看我不是已经猜到了他要的东西了么。”   “先生,我从来没有否认,您具有敏锐的跟光,也就是为了这个,我才以为您不会拒绝我的哥哥查理一件如此简单、如此容易办到的事,也就是我以他的名义向您要求的事。红衣主教先生,更可以说是以我的名义。”   ‘陛下,”马萨林说,“我插手政治已经有三十年了,我先和黎塞留①红衣主教先生合作,随后是一个人。必须承认我们插手的这种政治并不总是很诚实的,但它从来不是愚蠢的。可是现在有人向陛下提的建议是既不诚实,又很愚蠢。”   “先生,您说不诚实!”   “陛下,您曾经和克伦威尔达成过一项协议。”   “是的,就是在这个协议上,克伦威尔把他的名字签在我的名字上面。”   “为什么您签名签得这么低,陛下?克伦威尔找到了一个好位置,他霸占了,这是他一向的习惯。我再回到克伦威尔先生的事上来。您和他签订过一项协议,也就是和英国签订过一项协议,因为您在这个协议上签名的时侯,克伦威尔代表英国。”   “克伦威尔先生死了。”   “您这样认为吗,陛下?”   “那还用说,问题是他儿子里查德已经继位,并且又退位了。”   “嗯!问题就在这儿!克伦威尔死后,里查德继位,而里查德退位后,英国继位。协议是遗产的一部分,不管它在里查德手里还是在英国手里,协议都是有效的,永远有效,陛下您为什么要回避呢?有变化吗?查理二世今天要的东西是我们十年前不要的东西;这个情况我们早已料到。您是英国的联盟,陛下,但不是查理二世的联盟。从家庭观念出发,和一个使您父亲的妹夫人头落地的人签订一项协议,和一个在那儿被叫做残余议会的议会结成联盟,无疑是不诚实的,我同意这是不诚实的,但是从政治观点来看,它并不愚蠢,靠了这个协议,在陛下还未成年时,我避免了国外战争的忧虑,因为投石党……您记得投石党吧,陛下,(年轻国王低下了头)因为投石党不可避免地使当时的形势复杂化了。我就是要用这些事情来向陛下证明:现在要改变道路,而不告知我们的盟国,那将显得既愚蠢又不诚实。如果我们要打仗,错就在我们这边;如果我们要打仗,别人就有理由向我们反击,而且我们一面在挑起战争,一面又似乎害怕战争。因为允许五百人,两百人,五十人,十个人,都是允许,一个法国人就代表整个民族,一件军服就代表整个军队。举个倒子,陛下,请您设想一下,如果您和荷兰交战,这场战争迟早一定会发生,或是和西班牙交战,如果您这次婚姻告吹,也许会发生,(马萨林紧盯着国王看)因为有很多因素会使您这次婚姻告吹。噢!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您会同意英国给联省②或西班牙派遣一个团,一个营,哪怕一小队英国绅士吗?您认为英国这样做是信守他的联盟协议吗?”   路易听着,对马萨林这个玩弄政治欺骗出了名的人,现在居然求助于信义,感到很惊奇。   “但是,”国王说,“没有明确的授权,我不能阻止我国的绅士到英国去,如果他们自己愿意的话。”   “您应该强制他们回来,陛下,或者至少反对他们作为敌人出现在一个联盟的国家。”   “但是,哦,您,红衣主教先生,您是个出类拔萃的天才,让我们设法帮助这个可怜的国王又不连累我们自己。”   “这恰恰是我不愿意的,我亲爱的陛下,”马萨林说,“如果英国根据我的愿望行事,它的行动不会变得更好些,如果我在这里领导英国的政治,我也不会用其他方法来领导。英国象它现在这样被控制着,它对于欧洲永远是一个是非之地。荷兰支持查理二世,让荷兰这样做吧!他们将闹翻,将互相打起来,只有它们两个海上强国,让他们的海军互相残杀吧!等以后我们有钱买钉子,就用他们军舰的残骸建造我们的军舰。”   “噢!您对我说的一切有多可怜,多吝啬啊!红衣主教先生!”   “是的,可是因为它是真的,陛下,那就承认吧。而且,我承认有时候一个人可能食言,不履行协议;食言和不履行协议,这样的事常有;那是因为人们这样做有很大好处,或是由于契约的束缚使人们感到非常难受,这样的事才会发生。好吧!您可以同意别人向您要求的诺言;法国,也就是它的军旗,将渡过海峡,将去战斗;法国会战败的。”   “这是为什么?”   “啊,真的,查理二世陛下是一个有才华的将领,伍斯特战役给了我们极好的证明。”   “我们将不再是和克伦威尔打交道,先生。”   “是的,可是将和蒙克打交道,他是另外一种人。我们讲的那个正直的啤酒商人是一个有宗教幻象的人。他有激动、兴奋、发火的时候,在这种时候,他就象一只涨裂了的桶一样;他的思想总是点点滴滴地从那些裂缝里流出来,只要看一眼流出来的东西就能知道他的全部思想。克伦威尔就这样不止十次让我们深入到他的灵魂,而人们原以为他这颗灵魂象贺拉斯③说的那样是被铜墙铁壁围着的。可是蒙克!啊!陛下,愿上帝保佑您决不要和蒙克先生玩弄政治!一年来是他使我头发变灰白了!很不幸蒙克不是一个有宗教幻象的人,而是一个政治人物。他的头脑不会有裂缝,而是箍得紧紧的。十年来,他的眼睛盯着一个目标,可还没有一个人能够猜到这究竟是什么。每天清晨,他象路易十一④教导的那样烧掉他的睡帽。有一天这个悄悄地、慢慢地成熟的计划将一鸣惊人,随着这个计划突然出现的,是一切预料不到的、取得成功的条件。   “这就是蒙克,陛下,您也许从来没有听人讲起过他,您的各个查理二世知道蒙克是怎样一个人,在向您提起以前,您也许连蒙克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就是说蒙克是坚忍不拔和高深莫测的,对付这样的人,要消耗很多智慧和精力。陛下,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是有精力的,智慧我是一直有的。这我可以自吹,既然有人非难我。我以这两种品质开辟了一条具有光辉前景的道路,我原来是意大利佩斯西那一个渔夫的儿子,现在成了法国国王的首相。我就是以这些品质,为陛下的王位出过不少力,陛下大概也承认。那么,陛下,如果我在我走过的路上遇见的是蒙克,而不是博福尔⑤先生、雷斯先生或者大亲王先生,那么我们就完了。您轻易卷进他们的事里去,陛下,您将落入这个政治军人的魔掌。陛下,蒙克的头盔其实是一只铁盒,里面装着他的思想,可是没有人有这只铁盒的钥匙。因此,在他身边,或在他面前,我甘拜下风,陛下,我只不过有一顶天鹅绒的红方帽⑥罢了。”   “您想蒙克要的是什么呢,嗯?”   “唉!如果我知道的话,陛下,我就不会要您提防他,因为我比他更强;但是对他,我害怕猜测,猜测!您懂我的话吗?因为如果我认为猜着了,我就会打主意,而且,我无论如何将实现这个主意。自从这个人在那边掌权以来,我就象但丁⑦描写的被撒旦扭歪脖子的那些下地狱的人,人向前走,眼睛却看着后面。我往马德里方向走,但是眼睛却始终看着伦敦。猜测,和这个魔鬼似的人打交道,那就要猜错,而猜错就是自取灭亡。天主提醒我永远不要设法去猜测他希望的事;我只限于去窥视他做的事,这也不容易,然而,我相信——您懂得‘我相信’这几个字的含义吗?‘我相信’这几个字对蒙克来说,就是什么也保证不了——,我相信他非常想继承克伦威尔。您的查理二世已派过十个人去向他提出过建议,他却把十名说客赶走,除了对他们说:‘滚吧,否则我把你们统统吊死!’什么也没说,好一个伪君子!在那个时候,蒙克向残余议会效忠,我并没受这个骗。因为蒙克不愿被谋杀。一被谋杀他的事业就要半途而废,而他的事业必须完成,因此我相信,不过请不要相信我相信的事,陛下,我说‘我相信’是出于习惯,我相信蒙克是在与议会周旋,一直到有一天把它摧毁为止。有人向您要人要剑,那是为了去攻打蒙克。天主不让我们去攻打囊克,陛下,因为蒙克将攻打我们,如果我们被蒙克打败,我一生都要为此感到痛苦!我意识到的这个胜利,蒙克十年前就预料到了。看在天主份上!陛下,如果不是考虑到他,而是为了对您的友谊,愿查理二世安静些吧!陛下,您可以在这里给他一小笔款子,您可以把您的一个城堡给他。噢!噢!请等一等!我想起了协议,我们刚才讲的这个出色的协议!陛下甚至没有权力给他一个城堡!”   “怎么回事?”   “是的,是的,陛下已保证不热情接待查理国王,甚至要让他离开法国。就为了这个我们才让他离开法国的,可是现在他回来了。陛下,我希望您能使您的表兄明白他不能留在我们国家,这是不可能的,他要损害我们或是我个人……”   “够了,先生!”路易十四站起来说,“您拒绝给我一百万,您有这个权力,因为您的几百万是您的;您拒绝给我两百名绅士,您也有这个权力,因为您是首相,而且在法国人的眼里,您对和平和战争负有责任;可您企图不让我,我是国王,不让我热情接待亨利四世的外孙,我的表兄,我童年的伙伴!这个您没有权力,我要照我的意志行事。”   “陛下,”马萨林对这事能这么轻易地了结感到高兴,再说他如此激烈的斗争也只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说:“陛下,我一直听命于我的国王的意志,我的国王把英国国王藏在身边或是藏在他的某个城堡里,这事马萨林知道,可是首相不知道,”   “晚安,先生,”路易十四说,“我感到失望,我走了。”   “请相信,我必须这么做,陛下,”马萨林说。   国王没有回答,随即离开了,他在沉思.他被说服了,并不是因为听了马萨林刚才对他说的一切,相反是因为想到了刚才马萨林小心翼翼不对他说的一件事,那就是需要认真研究他的事务和欧洲的事务,因为他看到前途充满艰险,而且障碍重重。   路易又见到了英国国王,他仍坐在他刚才离开时的老位置上。   英国国王一看见路易就站了起来,但是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他表弟清清楚楚流露出的失望情绪。   为了使路易快些将他难于启口的结果告诉他,他抢先开口说道: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对我的全部好意和全部友谊。”   “唉!”路易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毫无结果的好意,我的哥哥!”   查理二世的脸变得极其苍白,他把一只冰凉的手放在额上,一阵头晕目眩使他身子直摇晃,他镇静了一下。   “我懂,”最后他说,“没有希望了!’   路易抓住查理二世的手。   “请等等,我的哥哥,”他说,“千万别着急,一切都可能改变,走极端会毁了事业,您已经忍受了好些年,我恳求您,请您再忍受一年。现在不是您决定行动的时候!您既没有机会也没有条件,还是以后再说吧,跟我来,我的哥哥,我将给您一所豪华的住宅,您住在里而会满意的,我将和您一起注视着所有的事,我们一起作准备,喂,我的哥哥,鼓起勇气!”   查理二世把手从国王手里抽出,朝后退了几步,非常有礼貌地行了礼。   “我从心底里表示感谢,”他接着说,“陛下,我向世界上最强大的国王请求,却一无结果,现在我去向天主祈求奇迹。”   于是他高高抬起头,双手颤抖,高贵的脸痛苦地抽搐着,阴沉深邃的目光象是在人间再也看不到光明,而要到那陌生的世界去寻求希望,他走出去,不愿再听下去了。   火枪队队官看见他铁青着脸经过时,行了一个札,一只膝盖几乎碰到了地。   随后他拿起一支火把,叫了两名火枪手,和这不幸的国王一起从空荡荡的梯子走下去,国王左手拿着帽子,帽子上的翎饰扫着台阶。   到了门口,队官问国王到哪里去,以便派火枪手护送。   “先生,”查理二世压低声音回答,“您说,您认识我父亲,也许您曾为他祈祷过?如果真是这样,请您也别忘了为我祈祷。现在我要一个人走,请您别送我,也别让人再送我。”   队官鞠躬,并且打发他的火枪手回宫。   他却在门廊下待了一会儿,看着查理二世远去,消失在街角的黑暗中。   “这人活象他已故的父亲,”他喃喃地说,“阿多斯,如果他在这儿,他会理直气壮地说:   “‘向被废黜的陛下致敬!’”   接着他上了楼梯。   “啊!我干的事多可悲啊!”他走一级说一句,“啊!可怜的主人!这样的生恬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是作最后决定的时候啦!……勇气没有了!毅力没有了!”他继续说,“哼,老师成功了,学生却一味退让,该死的!我忍不下去,哼!”他一面走进候见厅一面继续说,“你们这样瞧着我干什么?把火把灭掉,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啊!你们在守着我吗?你们在关心我是吗,善良的人?诚实的笨蛋!我不是德·吉兹公爵,哼,人们也不会在这个狭窄的过道里杀死我,再说,”他低声添了一句,“这可能是一种决心,自从红衣主教黎塞留先生去世以来,也没有人再下这样的决心了。啊!好极了,这个人可是个男子汉!好,就这样,从明天起,我不干了!”   接着他又改变主意说:   “不,还不行!我要好好地考验他一次,我要考验,不过这次考验,我起誓将是最后一次,该死的!”   他还没说完,一个声音从国王寝宦里传了出来。   “队官先生!”这个声音说。   “我在这鬯,”他回答。 .   “国王召见您。”   “嗯,”队官说,“也许就是我所想的事。”   于是他走进了国王的寝宫。          ① 黎塞留(1585一1642):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首相。《三个火枪手》中的重要人物。 ② 联省:荷兰当时由七个省结成联邦,联省即指荷兰。 ③ 贺拉斯(前65一前8):古罗马诗人。 ④ 路易十一(1423一1483):法国国王(1461一1483)。 ⑤ 博福尔(1616一1669):亨利四世的私生子旺多姆公爵的幼子,投石党领导人之一。 ⑥ 红方帽:红衣主教的帽子。 ⑦ 但丁(1265一1321):意大利诗人,代表作为《神曲》。 第一二章 国王和队官   国王一看见队官来到他身边,便打发走他的贴身仆人和他的侍从贵族,然后问道:   “明天谁值班,先生?”   队官以士兵的礼貌低下头回答说:   “我,陛下。”   “怎么,还是您?”   “一直是我。”   “怎么回事,先生?”   “陛下,参加远行的全部火枪手都布置在陛下房子四周站岗,也就是说替您,替太后,替红衣主教站岗。红衣主教在国王的卫队中借用了最精悍的、或者说人数最多的一队火枪手。”   “那些后补人员呢?”   “陛下,一百二十人中只有二三十个后补人员。在卢佛宫就不同了,如果我在卢佛宫,我将信任我手下的班长,但是在路上,陛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因此我的事情我宁愿自己来干。”   “这么说您每天都在值勤?”   “是的,而且是每夜,陛下。”   “先生,过我不能允许,我要您休息。”   “这太好了,陛下。不过,我,我不愿意。”   “什么,您再说一遍,”国王说,他没听懂这个回答的意思。   “哈!陛下,我说我不愿意犯错误。如果轮到魔鬼和我恶作剧的话,您明白,陛下,他将选择我不在的时候,因为他认识那个和他打交道的人。职责高于一切,还有,我要做到问心无愧。”   “可是,先生,您干这一行是要被杀死的。”   “哈!陛下,这一行我干了三十五年,并且我是法兰西和纳瓦尔①身体最结实的人,陛下,请您别为我担心,这有点使我受宠若惊,我没有这个习惯。”   国王打断了谈话,提出一个新问题。   “那么明天早晨您在这儿?”   “在,象现在一样,陛下。”   于是国王在寝室里来回走了几圈,不难看出他非常想说话,但是又有顾虑,不敢讲出口。   队官手里拿着毡帽,拳头支着腰,一动不动地站着,瞧着国王的一举一动。在瞧他的同时,咬着他的胡子咕哝着:   “为了半个皮斯托尔,他下不了决心,我以名誉担保!我们打赌他不会说的。”   国王继续走着,不时向队官瞟上一眼。   “完全象他父亲,”他在继续他的秘密独自,“他又骄傲,又吝啬,又不果断。该死的主人,去你的!”   路易站住了。   “队官?”他说。   “我在这儿,陛下。”   “今天晚上,您在客厅那儿大声叫嚷:‘为国手效劳!陛下的火枪手们。’为什么?”   “因为您给我下了命令,陛下。”   “我?”   “是您自己。’   “实际上我连口也没有开,先生。”   “陛下,下命令可以用一个手势、一个动作、一个眼色,这和话语一样明确,一样清楚。一个只有耳朵的仆人最多只能算半个好仆人。”   “那么您有一双非常敏锐的眼睛,先生。”   “陛下,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这双眼睛看见了不存在的东西。”   “我的眼睛的确很敏锐,陛下,虽然长期以来它们已经为主人出过不少力,而且,每次有东西要看时,它们都没错过机会。今天晚上它们看见陛下由于想打哈欠脸涨得通红;陛下用富有表情的祈求眼光先瞧了一下法座,又看了一眼太后陛下,最后瞧了瞧人们从那儿出去的门;我刚才说的事情这双眼睛全注意到了。它们看见陛下的嘴唇清楚地说出这么一句话:‘谁能让我从这儿出去呢?”   “先生!”   “陛下,或者至少是说了‘我的火枪手!’于是我不再犹豫了。这个跟光是冲着我来的,这话是对我说的,我立即大声说,‘陛下的火枪手们!’再说,陛下,我这样做完全正确,四为陛下不仅没说我做得不对,还立即走了出去,这说明我没有做错。”   国王转过身去笑了,接着,几分钟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到这张如此聪明,如此果断,又如此坚定的脸上,可以说这是一张朝着太阳的具有鹰的刚毅和高傲外形的脸。   “很好,”他在短暂沉默以后说,在沉默中他企图使他的队官眼睛垂下,但没有成功。   看到国王不再说什么,队官脚跟在原地一转,走了三步想离开,一面喃喃地说:   “他不会说了,该死的!他不会说了!”   “谢谢,先生,”国王说。   “的确,”队官继续咕噜道,“就差因为比别人聪明面遭训斥啦!”   于是他朝门口走去,同时象军人一样让马刺发出了声响。   就在到达门口时,他觉得国王希望他转过身去,于是他回过了头。   “陛下还要告诉我什么吗?”他问,这种声调无法描绘,它不象要激起国王的信心,可是充满了真诚的说服力。国王接口就说:   “对,先生,请过来。”   “啊!”队官喃喃地说,“他终于要说了!”   “请听我说。”   “我一句也不会漏掉,陛下。”   “先生,明天清晨四点左右,您骑上马,并要为我的一匹马装上马鞍。”   “陛下马厩里的马吗?”   “不,从您火枪手的马厩里挑一匹。”   “好,陛下,就这些?”   “您护进我。”   “一个人吗?”   “一个人。”   “要我来请陛下吗?我在哪儿等候陛下呢?”   “您等我。”   “在哪儿,陛下?”   “花园小门口。”   队官鞠躬行礼,懂得国于已经把要说的全告诉他了。   果然,国王作了一个非常友好的手势打发他走了。   队官走出国王的寝宫,冷静地又坐到了他的椅子上。他根本不想睡觉,大家也能够想象,这时午夜已过,他开始苦苦思索起来,这样用心的思索,过去他还从来没有过。   思索的结果不象他先前的想法那样可悲。   “哼,他开始了,”他说,“是爱情逼着他干的,他开始行动了,开始行动了!国王在宫内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人的本身也许具有某种价值。再说,明天清晨我们将可以清楚地见个分晓……噢!噢!”突然他站起身来大声喊道,“这是一个伟大的主意,该死的,也许我的前途就在这个主意上!”   这番感叹结束后,队官站起来,手插在齐膝紧身外衣的口袋里,在被他当作卧室的大厅里大步走着。   凉爽的微风从客厅的门隙和窗缝里吹进来,使燃烧的蜡烛火苗狂乱地跳动着,烛光从斜方向把大厅一划为二。它投下红色的、变化无常的光,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从墙上可以看到队官高大的身影在走动,他佩带长剑,戴着一顶有羽饰的毡帽,清晰地勾划出一张和卡洛②的画像一样的脸。   “当然,”他喃喃地说,“或许是我完全搞错了,或许是马萨林给这个年轻恋人设下了陷阱;今晚马萨林定下了象当儒先生一样可能定下的亲切的约会。我听到而且知道这些话的价值,‘明天清晨,’他说,‘她们将从布卢瓦桥上经过。’该死的!这说得有多清楚!尤其是对一个情人!所必他才坐立不安,所以他才犹疑不决,所以他才下了这道命令:‘我的火枪队队官先生,明天清晨四点钟骑上马!’这和他对我说‘我的火枪队队官先生,明天清晨四点钟,在布卢瓦桥,听见吗?’不是一样清楚吗?那是国家机密,我,一个小凡物现在却掌握了它。为什么我掌握了它呢?正如我刚才对陛下说的,因为我有一双好眼睛。因为听人说他疯狂地爱着这个意大利的小宝贝!因为听说他跪在他母亲面前请求娶她!因为听说太后甚至还去罗马宫廷求教,想知道这样一个违反她意志的婚姻是否有效!噢,要是我还只有二十五岁该多好啊!要是在我身边还有着我年轻时代的那些人该多好啊!要是我不是打心眼里蔑视所有的人,我将使马萨林和太后闹翻,使法国和西班牙闹翻,我要按照自己的意志造就一个王后,哼,算了!”   队官把手指弄得咯咯作响以示他的轻蔑。   “这个可耻的意大利人,这个懦夫,这个吝啬鬼,刚才他拒绝给英国国王一百万,如果我送消息给他,他也不可能给我一千个皮斯托尔。噢!该死的!我多孩子气!我多蠢:马萨林会给人什么东西!哈!哈!哈!”   队官独自大笑起来。   “睡吧,”他说,“睡吧,立即就睡。今天晚上我脑子累了,明天会比今天更清楚的。”   他自我安慰了一番后,便用披风裹住自己,一面还嘲弄着睡在隔壁的国王。   五分钟后,他便呼呼入睡了,嘴微微地张开,不是在吐露什么秘密,而是在肆无忌惮地打鼾,在宏伟的拱顶下他的鼾声越来越响亮。 ① 纳瓦尔:法国古小王国,地处比利牛斯山区,达尔大尼央出生于该地。 ② 卡洛(1592—1635):法国画家。 第一三章 玛丽·德·芒西尼   初升的太阳刚刚照亮花园里的大树和城堡高处的风标,年轻的国王醒了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他因爱情而睡不着觉。他亲自打开百叶窗,好奇地向沉睡的王宫的庭院看了一眼。   他看到约定时间已到,庭院里的大挂钟已指着四点一刻。   他没叫醒离他不远在酣睡的贴身仆人,自己穿好了衣服,可是这个仆人惊慌地赶来,以为自己失职了。路易打发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一面叮嘱他绝对不要声张。   于是他走下狭窄的楼梯,从一扇侧门出去,他发现花园围墙那儿有一个骑士牵着一匹马。   这个骑士系着披风,戴着帽子,难以辨认。   至于那匹马,从它背上备的鞍子看,象是一个富裕市民的马,再锐利的眼睛也察觉不出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   路易过去抓住这匹马的缰绳,队官替他稳住马镫,自己没离开马鞍,他用谨慎的声音询问陛下有何命令。   “请跟着我。”路易十四回答。   队官让他的马快步跟在他主人的马后面,他们就这样向布卢瓦桥方向奔去。   当他们到达卢瓦尔河对岸时,国王说:   “先生,请您策马向前驰去,直到发现有一辆四轮马车时您再回来通知我,我就在这里。”   “关于要我去寻找的那辆四轮马车,陛下有什么细节要告诉我吗?”   “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您将看到里面坐着两位贵夫人,也许还有她们的侍女。”   “陛下,我不想出差错,另外还有什么记号能让我认出就是您说的这辆四轮马车吗?”   “很可能车上画有红农主教先生的纹章。”   “那好,陛下,”队官回答说,他对要认的目标完全有了把握。   于是他策马朝着国王指的方向飞奔而去。没走出五百步,他就看见了四匹母骡,随后辆四轮马车在一座小山岗后面露了出来。   紧跟着又出现了另一辆四轮马车。   他只需看一眼便认定这就是他要找的马车、随从。   他立即勒住马转身向国王跑去。   “陛下,”他说,“四轮马车来了,第一辆马车里果然有两位贵夫人和她们的侍女,第二辆是跟班、食物和衣服。”   “好,好,”国王用激动的嗓音回答,“好,走,请您去对两位贵夫人说,一位宫廷骑士希望单独向她们俩表示敬意。”   队官策马而去。   “该死的!”他一面跑一面说,“我希望这是一个体面的新差事!我过去抱怨自己无所作为,现在我是国国王的心腹。作为一个火抢手,这就值得骄傲的啦!”   他走近四轮马车,象一个高雅而机智的使者那样去完成他的使命。   两位贵夫人确突在四轮马车里:一位虽有点瘦但异常美丽;另一位少了点自然赋予的美,但活泼、妩媚,额上细微的皱纹显出她是一位意志坚强的人。尤其是她那双机灵敏锐的会说话的眼睛,比谈情说爱时的甜言蜜语更加动人。   达尔大尼央很有把握地和这位夫人说起话来,虽然我们已经说过,另一位贵夫人也许更漂亮些。   “两位夫人,”他说,“我是火枪队队官,有一位骑士在前面路上等候你们,他希望向你们表示敬意。”   话音刚落,他惊奇地注意到这些话所产生的效果,那位黑眼睛贵夫人高兴地叫了一声,俯身车外,看着骑马跑来的骑上,同时伸出胳膊,大声喊道:   “啊,我亲爱的陛下!”   眼泪立刻从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车夫勒住马,侍女们困窘地从四轮马车的深处站了起来,第二位贵夫人摆出尊敬的姿态,接着又微微一笑。这是一个嫉妒的女人所能表示的最最挖苦的嘲笑。   “玛丽!亲爱的玛丽!”国王大声喊着,同时双手握住了黑眼睛夫人的一只手。   他亲自打开沉重的车门,热情地把她扶出车外,在落地之前,她完全跌倒在他的怀抱里。   队官站在马车的另一边,他在看,在听,却不让人看出来。   国王向德·芒西尼小姐伸出胳膊,并示意马车夫和跟班继续走他们的路。   这时差不多六点钟,路上空气清新宜人;大树上的树叶还被金黄色的茸毛扭结着,颤动的枝丫上悬满了一串串水钻般的晨露;树篱下青草长得十分茂盛,前几天飞同来的燕子在天空和河面之间划着优美的曲线,在这鸟语花香的季节,从树林里送来一阵芬芳的微风沿着这条大路吹来,吹皱了平静的河面;白天的美景,植物的芳香。从地面向天空的向往使两个情人陶醉了.他们肩并肩,依偎着,眼睛对着眼睛,手握着手地走着。他们被一个共同的希望牵制着,谁也不敢讲话,他们有多少事情要相互倾吐啊!   队官看到被人抛弃的马在随意溜达,使德·芒西尼小姐感到不安,便趁此机会走过去把马拉住,牵着两匹马,同时他没有遗漏两个情人的一言一行。   还是德·芒西尼小姐先开了口:   “啊!我亲爱的陛下,那么您没有丢掉我?”   “没有,”国王回答,“您看得很清楚嘛,玛丽。”   “可大家都对我这么说,我们分开,您就不会再想我啦!”   “亲爱的玛丽,难道您到今天才发现,我们被那些一心想欺骗我们的人包围住了吗?”   “可是,陛下,这次旅行,这次与西班牙的联姻呢?人家要您结婚!”   路易垂下了头。   此时,在太阳下,队官可以看到玛丽·德·芒西尼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象出鞘的匕首一样在闪闪发光。   “为我们的爱情您什么也没做吗?”一阵静默后,年轻的姑娘问。   “啊!小姐,您怎么可以这样认为!我跪在我母亲面前,我请求,我哀告,我说我的全部幸福都在您身上,我威胁……”   “怎幺样呢?”玛丽急切地问。   “怎么样!太后写信给罗马教廷,他们回答她,我们之间的婚姻不会有任何价值,并将被圣父拆散。总之,看到我们已没有希望,我才请求至少也要让我和西班牙公主的联姻延期。”   “这也没阻止您动身上她那儿去。”   “有什么办法呢?对于我的请求,我的哀告,我的眼泪,他们都以国家为重的理由来回答我。”   “结果呢?”   “结果!当这么多人联合起来反对我时,小姐,您说还有什么办法?”   这回轮到玛丽低下了头。   “那么,我将不得不对您说,我们永别了,”她说,“您知道他们要流放我,葬送我;您知道他们不会罢休,您知道他们同样要我结婚!”   路易脸色苍向,把一只手放在胸口。   “如果只关系到我的生命就好了,因为我也是受不了折磨才退让的,可是我认为这关系到您的生命,我亲爱的陛下,因此我就为了保持您的幸福而作了斗争。”   “噢!是的,我的幸福,我的一切!”国王喃喃地说,也许不是因为激动,而是为了讨好。   “红衣主教会让步的,”玛丽说,“只要您去对他说,只要您坚持。红衣主教会把法国国王称作‘我的侄女婿!’您明白吗,陛下!为了这他什么都干得出,即使要打仗也不在乎,这样的话,红衣主教肯定可以单独进行统治了,他有两个借口:他教育了国王,又把他的侄女嫁给了国王。红衣主教会打败所有的人,排除所有的障碍。噢!陛下,陛下,我向您担保。我,我是一个女人,对任何有关爱情的事我都看得根清楚。”   这些话在国王身上产生了奇特的影响。可以说这番话没有激起他的热情,反而使他冷静下来。他放慢步子,急促地说:   “您要我怎么办,小姐!一切都失败了。”   “除了您的意志,是吗,我亲爱的陛下?”   “唉!”国王红着脸说,“难道我有意志吗?”   “噢!”芒西尼被这话伤着了,痛苦地脱口叫了一声。   “国王的意志只能服从于政治,服从于国家利益。”   “噢,原来您没有爱情!”玛丽大声说,“如果您爱我,陛下,您应该有意志。”   说完玛丽抬起眼睛看着她的情人.她看到他的脸色比一个将永远离开故土的流放者还要苍白、忧郁。   “责备我吧,”国王喃喃地说,“决不要对我说您不爱我。”   年轻的国王以深沉而真挚的感情说了这句话后,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陛下,”玛丽鼓起最后的力量继续说,“我不能想象明天,后天,我再也看不到您啦;我不能想象我将远离巴黎结束我悲惨的日子。我也不能想象一个老头、一个陌生人的嘴将吻这只您握着的手,不,事实上,只要一想到这些,我亲爱的陛下,我就心如死灰。”   玛丽·德·芒西尼真的泪如雨下。   国王受到感动,把手帕捂住嘴,才忍住了一声啜泣。   “您瞧,”她说,“马车全停了,我姐姐在等我,是最后的时刻了:您要作的决定关系到一个人的一生。噢!陛下,您真的愿意我失去您吗?路易,您真愿意那个您曾对她说过‘我爱您’的女人属于别人而不属于她的国王,她的主人,她的情人吗?噢!振作起来!路易!一句话,只要一句话!说吧:我愿意!我的生命已和您联结在一起,我的心永远属于您。”   国王什么也没回答。   玛丽看着他,就象愤怒和轻蔑的狄朵在天堂里看着埃纳一样。①   “那么永别了,”她说,“永别了生命,永别了爱情,永别了苍天!”   她跨出一步想离开,国王挡住她,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唇上,失望战胜了他内心做出的决定,他让悔恨的热泪落在这只美丽的手上,玛丽浑身颤抖,好象这泪水真的使她激动万分。   她看着国王湿润的眼睛,苍白的额头,痉挛的嘴唇,于是她用难以形容的声调大声说:   “噢!陛下,您是国王,您哭了,那我走!”   国王的回答只是把他的脸藏在他的手帕里面。   队官吼叫了一声,把两匹马吓了一跳。   德·芒两尼小姐愤愤地离开了国王,匆匆登上四轮马车,一面大声对马车夫说:   “走,快走!”   车夫服从命令,朝马抽了一鞭,车轴发出吱吱的响声,沉重的四轮马车起动了。至于法兰西国王,他独自一人,心灰意懒,垂头丧气,不再敢前后张望了。 ①狄朵是迦太基女王,爱上了渡海而来的英雄埃纳。后来埃纳要乘船去意大利,失望的狄朵自刎身亡。 第一四章 国王和队官的回忆   国王象世界上所有的恋人一样久久地、专注地凝视载着他情人的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上;当他近百次转过头去向那个方向远眺,并终于使激动的心和头脑稍稍平静了一些以后,他这才想起他不是独自一人。   队官一直握着马缰绳,还在那儿抱着一线希望,希望看到国王重新坚定起来。   “他还有力量上马去追赶那辆四轮马车,迟一些也没关系。”   不过火枪队队官的想象太美妙、太丰富了,超出了国王的想象,国王根本不让自己有这种激烈的行动。   他只是走到队官身边,用悲伤的声音说:   “我们走吧,我们结束了……上马。”   队官模仿着这种举止、这种迟钝、这种忧愁,慢慢地悲伤地跨上他的坐骑。国王策马奔驰而去,队官紧紧跟着他。   在桥上,路易同身看了最后一次,队官耐心得象一个永生的天神那样跟在他前后,还在盼望他回心转意。但这完全是徒劳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路易踏上了那条通往城堡的大街,准七点回到那里。   国王一回来,红衣主教窗口帷幔的一角撩动了一下,这一切火枪手看得一清二楚,什么事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国王象一个挣脱了重重柬缚的人那样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现在,我的队官,我希望事情已经结束了!”   回到房里以后,国王叫来他的侍从贵族。   “两点以前,我任何人也不接见,”他说,“您听见了吗,先生?”   “陛下,”侍从贵族接着说,“可是有一个人请求召见。”   “谁?”   “您的火枪队队官。”   “刚才陪同我的队官吗?”   “是的,陛下。”   “啊,”国王说,“好,让他进来。”   队官进来。   国王挥挥手,侍从贵族和贴身仆人走了出去。   路易的眼睛随着他们,直到他们把门关上,门帘在他们身后落下后他说:   “您的出现使我想起,先生,我忘了叮嘱您,就是要严守秘密。”   “噢!陛下,您为什么要这样费神叮嘱我呢,很清楚,您不了解我。”   “是的,先生,确实如此。我知道您守口如瓶,但因为我刚才什么也没有嘱咐……”   队官鞠了一躬。   “陛下再没有制么要嘱咐我了吗?”他问。   “没有了,先生,您可以退出。”   “陛下,您是否允许我先跟您说几句话再退出去呢?”   “您有话说吗?请说吧,先生。”   “陛下,一件对您来说是无关紧要,但对我却关系极大的事。请原谅我跟您谈这件事。不是万分紧急,不是万不得已,我绝不会这样做。我要销声匿迹,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就象我习惯的那样。”   “什么,销声匿迹!我不懂您的意思。”   “陛下,一句话。”队官说,“我来向陛下请求给我假期。”   国王感到吃惊,但是队官象一尊塑像一样纹丝不动。   “您的假期,给您,先生?那么请说吧,几天?”   “永久,陛下。”   “怎么,您不冉为我服务了,先生?”路易说,他做了个动作,显得他吃惊不小。   “陛下,我很遗憾。”   “不可能。”   “完全可能,陛下,因为我老了!我穿这套军服已有三十四五个年头;我可怜的肩膀感到累了;我觉得应该让位给年轻人。我不是属于新时代的人!我的一只脚还在旧时代,因而在我眼里一切都那么奇怪,一切都令我吃惊,一切都使我奠名其妙。算了,我荣幸地向陛下请求给我假期。”   “先生,”国王看着他说这番话,这位军官精神十足地穿着军服,英姿勃勃,连年轻人也要羡慕,“您比我强,比我健壮。”   “噢!”队官带着假装的谦虚,微笑着回答说,“陛下对我说这些是因为我眼睛还相当好,脚板还相当硬,因为我的马术还不坏,我的胡子还没白;但是,陛下,这一切都是空的,都是错觉,外貌象烟一样;陛下!我看上去还年轻,不错,可实际上我老了,我可以肯定,不到半年,我就会衰老,患足痛风病,变成个废人。因此,陛下……”   “先生,”国王打断他的话说,“请想一想您昨天说的话;就是您站在现在的位置上对我说的,您具有法兰西最强壮的体格,您不知道什么是累,您毫无问题可以日夜守存您的岗位上。这话您对我说过没有?请回忆一下,先生。”   队官叹了口气。   “陛下,”他说,“老年人是自负的,应该原谅老年人的自吹自擂,如果别人不吹捧他们。我说过这话是可能的;不过,事实是,陛下,我太累了,我要求退职。”   “先生,”国王说,一面向队官走去,做了一个微妙面庄严的动作,“您没告诉我真实原由,您不想再为我服务了,这是真的,但是您对我隐瞒了您要退职的真实动机。”   “陛下,请相信……”   “我相信我看到的,先生,我看到一个坚强、健壮、机智的人,也许是法兰西最杰出的士兵,我决不相信您这样一个人需要休息。”   “啊!陛下,”队官辛酸地说,“过奖了!陛下使我感到不安,真的!坚强、健壮、聪明,勇敢,军队中最出色的士兵!但是陛下夸大了我仅有的一点长处,以致不论我如何看再我自己,的确连我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如果我自负到对陛下的话只相信一半,那我将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了不起的、必不可少的人;我将说一个集中了这么多优秀品质的仆人是无价之宝。可是,陛下,对我一生的估价,应该说,除了今天,我认为是大大低于我的价值。我再说一遍,陛下言过其实了。”   国王皱起眉头,因为他看见队官的话里夹杂着痛苦的嘲讽。   “噢,先生,”他说,“让我们坦率地讨论一下问题,您说,是不是您不愿意为我服务了?好,不要转弯抹角,我要您大胆直率地回答。”   队官的神色相当尴尬,他把帽子放在手里揉了好一阵,听到这里,他抬起了头。   “噢,陛下,”他说,“这可以使我稍许好受一些,对于如此坦率地提出来的问题,我将同样坦率地来回答。说真话是件好事,不论是由于心中得到宽慰而感到高兴,还是由于这种事情比较罕见。因此我将把真情告诉我的国王,同时请陛下宽恕一个老兵的直率。”   路易瞧着队官,他不安的动作表明他非常焦急。   “嗯,那么请讲吧,”他说,“我急于听到您要对我说的真情。”   队官把帽子扔在桌子上;他那张充满智慧、很有军人气派的脸突然变得异乎寻常的威严和庄重。   “陛下,”他说,“我不再为国王服务是因为我感到不满意。在这种时候,仆人可以象我做的那样恭恭敬敬地走近他的主人,呈上他的雇用契约,把工具交还给他,向他汇报交他管理的现款帐目,然后说,‘主人,我的工作结束了,请付给我钱,然后我们分手吧。’”   “先生,先生!”国王大声说,脸气得发紫。   “啊,陛下,”队官回答,同时又弯了弯腰,“我比任何仆人都更尊敬陛下,不过,您刚才命令我说真话。现在我开始说了,那就必须把话说清楚,即使您不让我说。”   路易十四无需告诉他说继续说下去,队官脸上绷得紧紧的肌肉显示了他的决心!国王看着他,惊奇中夹带着钦佩,这时队官继续说下去。   “陛下,正如我说的,我为法兰西王室服务快三十五年了;在这期间很少有人会用坏和我同样多的剑,而我讲的剑都是好剑,陛下。在我还是个孩子时,我除了勇敢之外,一无所知,那时您父王还以为我是个成人。等我成人后,陛下,目光敏锐的黎塞留红衣主教把我当作敌人。陛下,您很可以在您王宫的秘密档案室里把这个狮子和蚂蚁互相敌视的故事从头至尾读读。如果您从来没有想到要这样做的话,那么您就这样做吧。这个故事值得一读。这是我对您说的。您会读到狮子最后终于疲倦,乏力,气喘吁吁,求饶了,不过得说句公平话,他也饶恕了蚂蚁。噢!这是一个美好的时代。陛下,到处是战争,就象塔索①或者阿里奥斯托②的一首史诗!那对代的所有奇迹对于我们是不值一谈的。我们这个时代是不会相信的。五年中我每天都是英雄,这至少是一些有名望的人对我这样说的;相信我,陛下,一个足足当了五年的英雄!而我相信这些人对我说的话,因为这些人都是非常有眼力的,他们是黎塞留先生、白金汉先生、博福尔先生,还有雷斯先生,此人在街垒战中也是一个杰出的天才!最后是国王路易十三,甚至王后,令堂大人,有一天她诚恳地对我说了一声‘谢谢!’我也不知道曾为她干过些什么事。请原谅,陛下,我讲话太放肆了;可我向您叙述的,我已荣幸地对陛下说过,是历史。”   国土咬着嘴唇,猛地跌坐在一把扶手椅里。   “我使陛下感到烦恼,”队官说,“唉!陛下,可这些都是真话!真话是无情的女伴,身上布满了铁刺,遇到谁就伤害谁,有时还会伤害把它讲出来的人。”   “不,先生,”国王回答,“是我要求您讲的,请讲吧。”   “在为国王和红衣主教服务之后,就是为摄政王后服务。陛下,在投石党运动中我也英勇地参加了战斗,可是没有过去那样打得好。人们都不如从前那样有劲了。但是我还是象从前一样率领陛下的火枪手冲锋陷阵,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在部队的记事本中有载录。那时我运气好!我是马萨林的宠臣;队官到这里来!队官到那边去!队官去右面!队官去左面!在法国每一次发生争端,您卑贱的仆人总是被牵涉进去的。但是很快他对法国不满足了。为了克伦威尔的事情,红衣主教先生,派我去英国。克伦威尔又是一位硬心肠的先生,我可向您担保,陛下。我有幸认识了他,我可以给他很好的评价。关于这个任务,红衣主教对我许了很多愿,此外,由于我除了做他嘱咐我做的事以外,还做了其他事,我得到了慷慨的报酬,因为他终于任命我为火枪队队长,就是说让我担任了宫廷里最令人羡幕的职位,有了这个职位就可以向法兰西元帅的职位进军;这是很公正的,因为说到火枪队队长等于在说士兵中的英杰和勇敢者的国王!”   “队长,先生,”国王接上说,“您说错了,您想说的是队官。”   “不,陛下,我从来不会说错;关于这一点,但愿陛下信任我;马萨林先生给了我那张任职证书。”   “是吗?”   “马萨林先生,您比谁都更清楚,他是不经常给人东西的,有时甚至会收回他已经给了的东西。和平实现了,他不再需要我了,这时他就收回了我的证书。当然我不配接替名垂青史的特雷威尔③先生,不过,既然已经答应我了,那就应该说话算数。”   “这就是您不满意的原因,先生?那么,我要去打听一些情况,我。我喜欢办事公正,您的请求虽然有些过分,却没使我生气。”   “噢!陛下,”队官说,“陛下没有理解我的意思,现在我什么也不再请求了。”   “您太敏感了,先生,可我想关心一下您的事,以后……”   “噢!陛下,又是这个词!以后!我就靠这个充满仁慈的词活了三十年。这个词出自无数伟人之口,现在轮到您说出来。以后!就为了这个词我受了二十处伤,活到五十四岁钱袋里从未有过一个路易。在我行进的道路上从未遇见过一个保护者,而我却保护了无数人!所以我得改变一下方式,陛下,现在有人对我说:以后,我就回答:立即。我请求的是休息,陛下,这是很容易答应的,因为这不会使任何人遭受损失。”   “我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话,先生,尤其是这些话出自一个一直生活在一些大人物身边的人之口。您忘记了您是在对国王讲话,对一个和您一样好出身的贵族讲话,我想,如果是我说了以后,那一定是可靠的。”   “我对此并不怀疑,陛下;可我现在要对您说这可怕的真话的最后部分:就算我在过张桌子上看到的不是以后,而是元帅的权杖,要塞司令的剑,波兰的王籍;我向您发誓,陛下,我还是要说:立即。噢!陛下,请原谅我,我来自您祖父亨利四世的故乡,我不经常说话,但是当我要说话时,我就把一切都说出来。”   “看来我执政的前途对您不太有吸引力,先生?”国王傲慢地说。   “忘记,到处是忘记!”队官高傲地大声说,“主人忘记仆人,仆人也只好忘记他的主人!我生活在一个不幸的时代,陛下!我看见这个时代的青年缺乏勇气,胆小怕事,我看到他们懦怯无能,任人宰割,而他们本该是富有而强大的。比如说,昨天晚上我为一位英国国王打开法兰西国王的门,我,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我险些儿救了他父亲的命,要是天主不和我作对的话。天主,他给了他的选民克伦威尔启示!我说,我打开这扇门,就是说向一个哥哥打开他兄弟的王宫,而我看到,喏,陛下,我伤心透了!我看见这个国王的首相赶走了那个流亡者,并且在侮辱他主人的同时决定了另一位与他同样身分的国王去受苦受难的命运,最后我还看见我的君王,他年轻、漂亮、勇敢,他骨子里有勇气,眼睛闪烁着光芒,我看他在神父面前颤抖,这个神父在他床帏后面嘲笑他,在这个神父的床上堆满了法兰西所有的金予,他把这些金于全装进了无人知晓的箱子里。是的,我懂得您的眼光,陛下。我大胆狂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一个老年人,我就这样在这儿告诉您,我的国王,要是别人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我可要叫他把这些话收回去。最后,您刚才命令我当着您的面把我心是深处的东西全部倒出来,陛下,我把三十年来积在胸中的烦恼全部倾注在陛下脚下,如果陛下命令我献出生命,我同样可以把我的热血倾注在陛下脚下。”   国王默默地擦了擦从脑门上流下来的淋漓的冷汗。   说过了这席激烈的话,出现了片刻的冷场,这段时间对讲者和听者都是极其难受的。   “先生,”国王终于说话了,“您讲出忘记这个词,我只听到了这个词。因此我将对这个词说说我的想法。别人也许健忘,可我,我不是个健忘的人,证明就是我想起了动乱的那一天,愤怒的人民象大海一样咆哮着涌入王宫的那一天,那天我假装睡在床上,只有一个人,握着闪闪发光的剑藏在我的床后面,守护著我的生命,象他为我家族的人已冒了二十次生命危险样,准备为我冒生命危险。那时候我问这位绅上是谁,他不就是叫达尔大尼央先生吗?您说呢,先生?”   “陛下记忆力真好,”队官冷冷地回答。   “那么,先生,”国王继续说,“如果我连童年的事情也能记得,那么请看看我成年以后能记住些什么。”   “天主赋予陛下无限的才能,”队官用同样声调说。   “噢,达尔大尼央先生,”路易焦急不安地继续道,“您难道不可以和我一样耐心吗?我在干的事您就干不了吗?嗯。”   “那您在干什么,陛下?”   “我在等待。”   “陛下可以这样,因为您还年轻;而我,陛下,我没有时间可以等待了。因为暮年已来到我的门口,跟在它后面的是死亡,它在向我屋子里面瞧。陛下刚开始生活,前程似锦。而我,陛下,而我,我是站在地平线另一端的人。我们之间相隔太远啦,我决没有时间等待陛下走到我这儿来。”   路易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他一直在揩汗,要是医生看见国王这副样子一定会吓坏的。   “好吧,先生,”路易生硬地说,“您想解甲归田?可以。您向我提出免去火枪队队官的辞呈吗?”   “我非常谦卑地向陛下提出,陛下。”   “够了,您的退休金我来签发。”   “万分感谢陛下。”   “先生,”国王竭力克制自己,又说,“我认为您失去了一位好主人。”   “我,这我可以肯定,陛下。”   “您还能找到我这样的国王吗?”   “噢!陛下,我很清楚您是举世无双的,因此从今以后,我不再为地球上任何一个国王服务,除了我自己以外,我不再会有另一位主人。”   “这话是您说的吗?”   “我向陛下发誓。”   “我记住这句话,先生。”   达尔大尼央鞠躬行礼。   “您知道我记忆力很好,”国王继续说道。   “是的,陛下,但是在这个时候,我希望陛下记忆力差些,好忘记我不得已才使他看到的这些苦难。陛下至高无上,而那些穷苦的人,渺小的人是那么低微,因此我希望……”   “我,先生,将象太阳一样,普照众生,不论是强者或是弱者,富人或是穷人,同时给一些人光明,给一些人热量,给所有的人生命。再见,达尔大尼央先生,再见,您自由了。”   国王忍住了嗓子眼里一阵沙哑的呜咽,快出走进了隔壁房间。   达尔大尼央拿起刚才他扔在桌上的帽子,走了出去。         ①塔索(1544——1595):意大利诗人。其代表作是史诗《耶路撒冷的得救》。   ②阿里奥斯托(1474——1533):意大利诗人。主要怍品为史诗《疯狂的翼兰多》。   ③特雷威尔:达尔大尼史的前任御前火枪队队长,《三个火枪手》中的人物。    第一五章 流亡者   达尔大尼央还没走下楼梯,国王已经在叫他的侍从贵族了。   “有一件事要您办,先生,”他说。   “我听候陛下的吩咐。”   “那么请等一等。”   年轻的国王开始写下面这封信,写信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地唉声叹气,虽然他的眼睛里同时闪烁着一种近乎得意的情感。   “红衣主教先生:   由于您善意的劝告,尤其是由于您的坚定,我知道了怎样战胜和抑制与一个国王不相称的弱点。您安排了我的命运,安排得简直太巧妙了,因此我的感敬之情不允许我破坏您的事业。我明白我想使我的生活偏离您给我指定的道路是错误的。当然,如果我和我的首相之间产生不和,那幺这对法兰西是不幸的,对我的家庭也是不幸的。   如果我娶了您的侄女做妻子的话,这种情况肯定会发生的。现在我完全明白了,从今以后,我将听凭命运的安排,决不违抗。因此,我已经做好准备娶玛丽—泰来丝公主。从现在起您可以决定会谈日期。   您亲爱的路易”   王把这封信重新读了一遍,然后亲自加了封印。   “这封信交给红衣主教先生,”他说。   侍从贵族走了。在马萨林的门口,他遇见了正在焦急等待着的贝尔诺安。   “什么事?”首相的贴身仆人问。   “先生,”侍从贵族说,“这是一封给法座的信。”   “一封信!啊!在今天早上那次小小的旅行以后,我们就一直在等它。”   “啊!您知道陛下……”   “作为首相,洞察一切是我们的职责。我猜,陛下在信里提出请求、提出要求了吧?”   “我不知道,不过,他写信时直叹气。”   “对对对,我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人们因幸福而叹气和因忧伤而叹气是一样的,先生。”   “可是,国王回来时不象很幸福的样子,先生。”   “您没有好好看。再说您只是在陛下回来时看到他,因为只有队官随同他。而我,我有法座的望远镜,我望见他精疲力竭。我可以肯定。他们两人流眼泪了。”   “那么他们的哭也是因为幸福吗?”   “不,是因为爱情,他们发暂要永远相爱,国王巴不得能保持这种爱,而这封信是实现这个爱情的开始。” “法座对这种爱情是怎么想的呢?况且这种爱情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了。” 贝尔诺安挽着路易的信使的胳膊一起上了楼梯,低声说: “法座私下预料到事情会成功的。我很清楚我们将和西班牙打仗。噢,算了!战争将使贵族们满意。此外,红衣主教先生将给他侄女大量的陪嫁。金钱、节日、打仗,人人将兴高采烈。” “唉!我觉着,”侍从贵族摇摇头回答,“这封信太薄,写不下这么许多事情。” “朋友,”贝尔诺安回答说,“我对我说的话绝对有把握,困为达尔大尼央先生把一切都讲给我听了。” “好,他说了什么?说说看!” “我上前与他交谈,替红衣主教向他打听消息,当然我没有泄露我们的意图,达尔大尼央先生这个人,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我亲爱的贝尔诺安先生,’他回答说,‘国王疯狂地爱着德·芒西尼小姐,这就是我能告诉您的一切。’ “唉!’我问他,“您认为他有可能不顾法座的计划吗,他的爱情是不是到了这种程度?’ “啊!别询问我,我认为国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很固执,他要的东西,不到手是不会罢休的。如果他打定主意要娶德·芒西尼小姐,他一定会娶她的。’ “他说完就离开我,到马厩去,牵出一匹马,亲自给它备上鞍子,象丢了魂似的跑了。” “因此您认为?……” “我认为队官先生知道的比他愿意讲的要多。” “所以根据您的见解,达尔大尼央先生……” “十之八九是去追那些遭到流放的人,采取各种有效手段,促使国王的爱情取得成功。” 两位老朋友谈着话不知不觉来到法座办公室的门口,法座不再犯痛风病了,他焦虑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同时朝门口听听,往窗口瞧瞧。 贝尔诺安走进来,后面跟着奉国王之命把信面交法座的侍从贵族。马萨林接过信,在拆信之前,他装出很合时宜的自然随和的笑容以掩饰他内心的某种不安。这样不管他从信中得到了什么样的感受,他的脸上也不会有任何流露。 “啊!”他把信读了又读,然后说,“好极了,先生,请禀告国王,我感谢他服从了太后的愿望,为完成他的意志我将马上行动。” 侍从贵族走了。门刚重新关上,红衣主教就恢复了原来的面貌——他在贝尔诺安面前是不装假的——,带着最优郁的表情说: “叫布里埃纳先生来。” 五分钟后,秘书走了进来。 ‘先生,”马萨林对他说,“我刚才为君主政体做了一件大好事,这是我为它做的最大一件好事,您带着这封信一一这就是证明——去太后陛下那里,等她把信还给您,您就放进B文件夹里,这里面全是公文和与我工作有关的文件。” 布里埃纳走了,这封令人极为关注的信既然已经拆开,他在路上当然要看上一看。事事抢在前面的贝尔诺安不用说也靠近了秘书身边,为的是能从他的肩膀后面看到这封信。消息就这样在城堡里传开,传得那么快,甚至马萨林有一瞬闻曾经担心布里埃纳先生还役把路易十四的信交给太后,消息就传到她耳朵里了。准备出发的命令下达之后不多久,孔代先生在所谓的起床觐见①时去向国王致了敬意,在记事簿上记下了普瓦蒂埃城作过太后陛下和国王陛下的休息和逗留地点。受到欧洲整个外交界深切关注的难题就这样一下子解决了。而唯一明显和清楚的结果,就是一个可怜的火枪队队官丢掉了他的职位和前程。的确,作为交换,他得到了自由。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达尔大尼央先生是怎样利用他的自由的。现在,如果读者允许的话,我们应该重新回到“梅迪西丝’旅店,它的一扇窗子在城堡里传出国王动身的命令时刚刚打开。 打开的这扇窗子是查理住的一个房间的窗子。不幸的君王两手捧着头,双肘撑在桌子上,在沉思中度过了整个夜晚。而又老又建弱的帕里已经精疲力蝎,在一个角落里睡着了。这个忠实的仆人的命运非常奇特,他看到了第二代人又遇上了第一代人所遭受的种种可怕的不幸。查理二世想的是他刚才遭到的新的失败。他明白他已经陷入绝境,同时看到新的希望已经破灭,这时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向后一仰,倒在那张他原先坐在它边上的大扶手椅里。 天主开始冷悯这位不幸的君王,给他送来了睡眠——这个与人无害的死亡的兄弟。他直到六点半才醒,也就是说,他的屋子里这时已经充满阳光。帕里怕吵醒他,站着不动,只是痛苦地端详着这个年轻人由于熬夜而发红的眼睛,由于苦难和节俭而变得苍白的面颊。 几辆沉重的四轮进货车驰向卢瓦尔河,车轮声终于吵醒了查理。他起床瞧着四周围,就象一个忘了一切的人。他发现了帕里,抓住他的手,随后命令他和克罗波尔老板结帐。克罗波尔老板只得和帕里结帐,应该说,他做生意还算老实,他只是按照惯例提出意见,就是说,这两位施客没有吃饭,这是对他的伙食的侮辱,而且使他不得不开了一顿饭的费用,这顿饭虽然没有吃,但已经损失了,因此他受到了双重的损失。帕里讲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照付了。 “我希望,”君王说,“马不是和我们同样情况。我看它们吃的草科不是由您付帐的,对于象我们这样要走长路的旅客,马饿瘦了是很不幸的。” 对这种疑虑,克罗波尔显出一副庄严的神气回答说:“‘梅迪西丝’旅店的马槽并不比它的食堂招待差。” 国王上了马,他的老仆人也上了马,两人一齐踏上了去巴黎的路。在城里大小街道和城郊,他们几乎连一个人也没有遇到。 对于这位君主来说,这次打击是极为残酷的,因为这好比是一次新的流放。不幸的人总是抱着最小的希望,就象幸运的人总是向往着最大的幸福。在必须离开他们心中存有希望的地方时,他们体验到了流亡者登上送他去流亡的大船时所感到的那种极度的沮丧。因为从表面上看,这颗受了无数次伤的心象是在怨受着最小的刺痛;这是因为他把痛楚的暂时消失——也仅仅是疼痛的消失,看成是件好事。也是因为在遭受最可怕的厄运时,天主投下的希望就象是可恶的财主在冥府里向拉撒路请求的一滴水。② 查理二世的希望在一刹那中产生过瞬间的快乐,那是在他看到自己受到兄弟路易亲切接待的时候。那时候希望似乎似乎变成了现实;接着马萨林的拒绝又突然使虚假的现实变成了泡影。路易十四刚刚一口许下的诺言成了一种嘲讽,就象他的王冠,他的王位,他的朋友,围绕在他国王童年时候周围的、在他年轻时又抛弃了他的一切。嘲讽!所有的一切都是对查理二世的嘲讽,除了死亡会带给他的这个漆黑和冰凉的安息。 这些就是不幸的君王心里的念头,他扔掉疆绳,伏在马背上,马在五月暖洋洋的令人愉快的阳光下走着。这位厌世的流亡者在忍受着最后一次侮辱给他造成的痛苦。 ① 起床觐见:古时欧洲君主起床前后的接受觐见的礼节。 ② 拉撒路:《圣经》中耶稣所设比喻里的患麻风痛的乞丐。拉撒路生前向财主乞食,死后被天使带去放在犹太人始祖亚伯拉罕耳里,死后的财主在阴间火焰里,向拉撒路乞讨一滴水来凉凉舌头。(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 第一六章 Remember!①   一个骑士在通往布卢瓦的大路上飞驰着,他也不过是半个小时左右以前刚离开那儿的,这时候迎面遇见两位旅行者,尽管他非常匆忙,在从他们身旁经过时还是举了举帽子。国王几乎没注意到这个与他们交错而过的骑士,这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他不时回头深情地向站在一所漂亮房子的栅栏前的一个人招呼着。这所红砖白石砌成的、石板瓦房顶的房子,座落在这位君王正骑马走着的那条大路的左边。   我们讲的这个站在栅栏前的人是一个满头白发的瘦高个老头,他象父亲一样和蔼地回答着年轻人依依不舍的告别。人路两旁种着两排粗壮的大树,年轻人终于在大路第一个转弯处消失了。老人正准备回屋,这时来到栅栏对面的两位旅行者引起了他的注意。   国王,我们已经讲过,低着头在赶路,两条胳膊松软无力,他让马以平常的步子,几乎是随它的性子在走着;跟在他后面的帕里,为了更好地晒晒温暖的太阳,已经脱下了帽子,并向大路左右顾盼着。他的目光和背靠栅栏的老人的目光相遇了,老人好象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似的发出一声欢呼声,并且向两位旅行者方向走了一步。   他的目光从帕里身上迅速落到了国王身上,并停留了片刻。这种审视虽然很短暂,老人脸上却出现了明显的反应。因为他刚认出了那个较年轻的旅行者,我们说认出,因为只有认出了是谁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我们说,他刚认出那个较年轻的旅行者,就怀着惊讶的尊敬先把手合在一起,随后摘下帽子,表示深深的敬意,可以说他是跪在地上了。   虽然国王心不在焉,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正深深地陷在沉思之中,但这种表示也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查理勒住码,转向帕里。   “我的天主!帕里,”他说,“这个向我这样表示敬意的人是什么人?难道他碰巧认识我吗?”   帕里非常激动,脸色苍白,他已经骑着马朝栅栏这边跑去。   “啊!陛下,”他在离那个一直跪着的老人五六步远的地方突然站住说,“陛下,您看我多么惊讶,因为我好象认识这个正直的人。唉!是的,是他本人。陛下您允许我跟他讲话吗?”   “那还用说。”   “难道您是格力磨先生?”帕里问。   “是的,是我,”高个子老人站起身说,但仍保持着尊敬的态度。   “陛下,”于是帕里说,“我没搞错,这人是德·拉费尔伯爵的跟班,德·拉费尔伯爵,您回忆起没有,他是我经常对陛下讲起的那位可敬的贵族,这种回忆不仅应该记在陛下脑子里,而且应该记在陛下心里。”   “是在最后时刻帮助我父王的那个人?”查理问。   这种回忆使查理明显地颤抖起来。   “正是,陛下。”   “啊!”查理说。   接着,他走向格力磨,那双明亮聪慧的眼睛象是想猜出他在想什么似的。   “我的朋友,您的主人德·拉费尔伯爵先生住在附近吗?”他问。   “那边,”格力磨伸直胳膊指着背后红砖白石房于的栅栏门说。   “德·拉费尔伯爵先生这时在家吗?”   “里面,在栗树下面。”   “帕里,”国王说,“我不愿错过这十难得的机会向这位贵族表示感谢,我们家族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忠诚和高贵的好榜样。我的朋友,请您牵住我的马。”   国王把缰绳丢在格力磨的手里,独自进了阿多斯的家,就象一个人走进了和他平等的人的家里那样。查理已经记住了格力磨刚才那句非常简洁的解释:“里面,在栗树下面。”他没朝左边房子方向走去,而是笔直朝帕里指给他的小径走去。路很好认,这些高大的树的树梢已被树叶和花儿盖满,超出了所有其他树的树梢。   随着树叶拱顶的茂密或稀疏不断变化,洒在弯弯曲曲的小径上的菱形光影变得千奇百怪,年轻的君王很快就发现有一位绅士反背着双手在散步,好象沉浸在平静的默想之中。大概他经常叫人告诉他这位贵族的情况,因为查理二世毫不犹豫地径直向他走去。听到他的脚步声,德·拉费尔伯爵抬起头来,看见一位仪表优雅而高贵的陌生人朝他这边走来,他脱下帽子等候着。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查理二世同样把帽子拿在手里,然后好象是为了回答伯爵默默的询问,他说:   “伯爵先生,我来您这儿是尽一种责任。我早就想向您表示万分的感激。我是查理二世,是统治英国,后来死于斩首台上的查理·斯图亚特的儿子。”   一听到这十显赫的名字,阿多斯感到浑身一阵哆嗦,不过看到这位没有侍卫的年轻君王站在他面前,并向他伸出手,他那双湛蓝、清澈、美丽的眼睛立刻被两行泪水给糊住了。   他恭恭敬敬地弯下腰,但是君王握住了他的手。   “看我是多么不幸,伯爵先生,”查理说,“真是造化弄人,才使我来到您的身边。唉!难道在我身边就不该有我爱的人和我尊敬的人吗?我只好把他们所做的事牢记在我心里,把他们的名字铭刻在我记忆中,如果不是您的跟班认出了我的跟班,我就会象经过一个陌生人的家门口一样路过您的家门了。”   “的确,”阿多斯说,他用言语回答君主讲的话的前面一部分,用行礼回答后面一部分,“的确,陛下经历了非常痛苦的日子。”   “噢!”查理回答说,“最艰难的日子也许还会降临。”   “陛下,我们要有信心!”   “伯爵,伯爵!”查理摇摇头继续说,“直到昨天晚上,我还充满信心,这信心来自一个善良的基督徒,我向您保证。”   阿多斯瞧着国王,象是在询问他。   “噢!事情也很简单,”查理二世说,“流亡,一无所有,受鄙视。不管我多么不愿意,我还是决定作最后一次尝试来改变一下命运。我是不是已命中注定,对于我们的家庭,所有的幸福和不幸永远来自法国!在我父亲打仗的时候,他右面有些法国人,在他死去的时候,他的斩首台下面也有些法国人,而您就是这些法国人中的一个。”   “陛下,”阿多斯谦虚地说,“不是我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同伴和我尽了我们做绅士的职责,就这些。向陛下您刚才对我过奖了,向我讲了……。   “不错,我得到过保护,原谅我有些吞吞吐吐。但是对一个斯图亚特来说,您也懂得,既然您什么都懂,‘保护’这个字是很难出口的,我说,我得到过我的表兄荷兰总督的保护;可是没有法国的干预,或至少是准许,总督是不愿采取主动的。因此我来向法国国王请求这个准许,他拒绝了我。”   “国王拒绝了您,陛下?”   “噢!不是他,而是马萨林先生,应该正确地评价我年轻的兄弟路易。”   阿多斯咬咬嘴唇。   “也许您觉得我应该预料到这个拒绝,”国王注意到这个动作,说。   “这的确是我的想法,陛下,”伯爵尊敬地接着说,“很久以来我就认识这个意大利人了。”   “那么我决定把事情做到底,并且要立刻知道我的命运终将如何,我对我的兄弟路易说,为了不连累法国,也不连累荷兰,如果他愿意给我两百名绅士,如果他愿意借给我一百万,那么我就象过去干过的那样,将亲自去尝试一下我的命运。”   “怎么样,陛下?”   “怎么样,先生,眼下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想到绝望带来的满足。在一些人的心里,我刚发现我自己也在内,在肯定一切都已经完了,死亡的时刻终于来到时,会感到一种真正的满足。”   “噢!我希望,”阿多斯说,“陛下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您这样对我说,伯爵先生,您企图在我心中重新唤起希望,这说明您肯定没有完全理解我刚才对您说的话。我来到布卢瓦,伯爵,为了向我的兄弟路易请求一百万的施舍,有了这笔钱我就有希望重建我的事业,而我的兄弟路易拒绝了我。因此您看得很清楚,一切都完了。”   “陛下允许我表示不同的看法吗?”   “怎么,伯爵,您把我看得如此蠢,连自己的处境都不知道吗?”   “陛下,我经常看到有绝路逢生的。”   “谢谢,伯爵,总算找到了象您这样相信天主,相信君主政体的人,您对国王的命运从不失望,尽管他跌得很惨。可惜您的话,伯爵先生,就如人们说的那些灵丹妙药一样,只能治愈能治愈的伤口,而不能起死回生。谢谢您始终如一地安慰我,伯爵;谢谢您忠诚的问候,但是我的事我心中有数。现在什么也救不了我。记住,我的朋友,我已完全认命了,我和我的老帕里走的是一条流亡的路;我返回荷兰给我的那间隐修教士住的小屋去慢慢品尝令人心碎的痛苦。伯爵,请相信我,那儿,一切将会很快结束,死亡将很快降临;我这被灵魂噬咬的躯体,这渴望到天国去的灵魂都经常在呼唤着死神!”   “陛下您有母亲、妹妹和几个兄弟,陛下您是一家之长,您应该向天主祈求长寿,而不是祈求短命。陛下,您是流亡者,逃亡者,但是您有您自己的权力,您应该渴望战斗,渴望冒险,渴望下一番事业,而不应该渴望到天国去休息。”   “伯爵,”查理二世带着难以形容的惨淡的微笑说,“您曾听说过一个国王带着一个象帕里那样年纪的跟班和这个跟班钱袋里的三百个埃居②去征服他的王国吗?”   “没有,陛下;但是我听说过,甚至不止一次听说过,一个被赶下王位的国王凭着坚定的意志,不屈不挠,和朋友们一起巧妙地使用了一百万法郎夺回了他的王国。”   “您难道没懂我的意思?这一百万,我曾向我的兄弟路易请求过,他拒绝了我。”   “陛下,”阿多斯说,“陛下您愿意再给我几分钟,认真听一听我要告诉您的一些事吗?”   查理注视着阿多斯。   “愿意,先生。”他说。   “那么我将给陛下指条路,”伯爵接着说,一面朝房子走去。   他领国王到他的书房里,并让他坐下。   “陛下,”他说,“陛下您刚才对我说,根据英国的情形,征服您的王国有一百万就够了,是吗?”   “至少是为了尝试一下,不成功的话,我也可以象一个国王那样死去。”   “那么,陛下,照您对我许下的诺言,请您好好听一听我要告诉您的事。”   查理点头表示赞同。阿多斯径直朝门口走去,瞧瞧附近没人在听后就锁上门,又走了回来。   “陛下,”他说,“陛下您没忘记我曾准备援救过非常高贵而非常不幸的查理一世,那时他的创子手们正把他从圣詹姆斯宫带到白厅去。”   “是的,当然我没有忘记而且将永远不会忘记。”   “陛下,对一个儿子来说,听这样的故事是很痛苦的,无疑他已多次叫人讲过;可我还得详详细细再对陛下讲一次。”   “请讲吧,先生。”   “当国王,令尊,您父亲登上斩首台,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从他的房间走到竖在他窗口外面的斩首台时,为他的逃跑,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刽子手被调开,在他住所的地板下已经挖好一个洞,我亲自来到了那个该死的拱顶下,突然我听到头顶上踩得嚓嚓直响的脚步声。”   “帕里对我讲过这些可怕的细节,先生。”   阿多斯欠了欠身子,继续说:   “以下我叙述的是他不可能讲过的,陛下,因为这是在天主、您父亲和我之间发生的事,而且我从未泄露过,哪怕是对我最亲密的朋友。‘走开,’尊严的受刑者对戴面罩的创子手说,‘只要一会儿,我知道我是属于你的;不过请记住,等我发出信号你再砍。我想独自做祈祷!’”   “对不起,”查理二世脸色苍白地说,“可是您,伯爵,关于这件悲惨的事您知道这么多细节,这些细节,正如您刚才说的,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过,这个恶魔似的刽子手,这个胆怯而残忍的人,他藏起他的脸想不受惩罚地杀死一个国王,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阿多斯脸色微微发白。   “他的名字?”他说,“是的,我知道,但是我不能说。”   “那他后来怎么啦?在英国谁也不知道他的命运。”   “他死了。”   “不是死在床上,不是象一个温和善良的人那样,不是象一个正直的人那样死的,是吗?”   “在一个可怕的夜晚,在人类的愤怒和天主的风暴中,他被暴力杀死了,他的身体被一刀刺穿,卷进了大西洋底。愿天主宽恕他的凶手!”   “好吧,咱们别谈这个了!”国王查理二世看见伯爵不愿更进一步说下去便说。   “英国国王,正如我说过的,对戴面罩的刽子手讲过话后又添了一句:‘你听清楚没有?当我伸出胳膊说。“remember!”你再砍。’”   “的确,”查理声音低沉地说,“我知道这是我不幸的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可是为了什么目的,为了谁呢?”   “为了在斩旨台底下的那个法国绅士。”   “那么是为了您,先生?”   “是的,陛下,他隔着围着黑帏幔的斩首台的术板说的每句话,如今还在我耳边回响。国王单膝跪在地上,‘德·拉赞尔伯爵,’他说,‘您在这儿!’——‘是的,陛下,’我回答,于是国王俯下身子。”   查理二世同样紧张得心扑扑直跳,他感到痛苦万分,他向阿多斯俯过身子去,好一一记下伯爵即将说出的每一句话。他的头碰到了阿多斯的头。   “于是,”伯爵继续说,“国王俯下身子说:‘德·拉费尔伯爵,您救不了我,我是不应该活下去的。现在,即使我得犯一桩渎圣罪,我也将告诉您:是的,我曾向人类讲话,是的,我曾向天主讲话,现在我向您最后一个人讲话。为了坚持我认为神圣的一项事业,我丢失了我父辈们的王位,并且使我孩子们的遗产付之东流!’”   查理二世把脸掩在双手中,痛苦的泪水顺着他苍白而纤细的手指间淌了下来。   “‘我留下了一百万金币,’国王继续说,‘我离开这个城市时把它埋在纽卡斯特尔③城堡的地下墓室里。’”   查理带着悲喜交集的表情抬起头来,这表情能使任何知道这种巨大不幸的人呜咽哭泣。   “一百万!”他喃喃地说,“噢!伯爵!”   “‘这笔钱,唯有您知道它是存在的,您要在认为对我长子最有利的时候才能动用它,现在,德·拉费尔伯爵,对我说永别吧!’”   “‘永别了,永别了,陛下!’我大声说。”   查理二世站起身,走过去把滚烫的额头贴在窗上。   “嗯,”阿多斯继续道,“就在这时候,国往对我说出了‘remember!’那个词,您看,陛下,我记住了。”   国王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阿多斯看见他的双肩在抽搐,偶尔还听到几声撕裂他胸膛的哽咽声。他缄默了,无数痛苦的回忆使他自己也喘不过气来,他刚才使国王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查理二世挣扎着离开窗口,强忍住泪水,重新坐回到阿多斯身边。   “陛下,”阿多斯说,“直到今天我认为还没有到动用这最后一笔财产的时候,但是我一直注视着英国。感到时候快到了,明天我就要去打听陛下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要去您那儿。现在您来到我这里,这是天主在引导我们。”   “先生,”查理用因为激动而哽住的声音说,“您是天主给我派来的天使;您是我去世的父亲亲自派来使我免于一死的救命恩人;不过请相信我,十年来,内战席卷了我的国家,人员到处流动,土地被挖得坑坑洼洼;显然冒在我地底下的金子并不比留在我臣民心中的爱戴多。”   “陛下,先王陛下埋藏百万的地方只有我知道,我肯定没有人能够发现它。再说,纽卡斯特尔城堡难道完全倒塌了吗?难道它已经一砖一石地被人拆除、被人搬光了吗?”   “不,它还屹立着,而且现在,蒙克将军占领了它,还在那儿扎了营。我期待从那儿得到援助的、我拥有一笔财富的仅有的一块地方,您看,却被我的敌人侵占了。”   “陛下,蒙克将军不可能发现我对您说的宝藏。”   “是的,为了取得宝藏我应该把自己送给蒙克吗?啊!您看得很清楚,伯爵,既然命运在我每次重新振作起来的时候都把我打得落花流水,那么我的命运该结束了。跟班帕里已被蒙克赶走过一次,而我现在唯一的手下人只有一个帕里,还能干些什么呢?不,不,伯爵,让我们接受这最后一次打击吧。”   “陛下不能做的,帕里也不能再去尝试的,陛下能相信我会取得成功吗?”   “您,您,伯爵,您去!”   “陛下愿意的话,”阿多斯一面向国王致意,一面说,“是的,我去,陛下。”   “在这里您是多么幸福,伯爵!”   “我根本不幸福,陛下,既然我有一个义务要完成,这个至高无上的义务是先王交给我的,他要我关心您的命运,把钱花在崇高的事业上。所以只要陛下一声令下,我就随您出发。”   “啊!先生,”国王说,他忘了国王的礼仪,抱住阿多斯的脖子,“您向我证实天上有一位天主,但愿天主有时也给正在世上受苦的人派来使者。”   阿多斯被年轻人的激情所感动,非常尊敬地感谢他,随后走向窗口。   “格力磨,”他说,“备马。”   “怎么,立即就走吗?”国王说,“啊!先生,您真是一位豪杰。”   “陛下!”阿多斯说,“我知道没有什么能比为陛下效劳更紧急的了。再说,”他微笑着添了一句,“这是长期以来为您的舅母④王后陛下,为您的父王陛下效劳养成的习惯。我怎么能在为陛下效劳时丢掉这种习惯呢?”   “多好的人!”国王喃喃地说。   接着他思考了一会儿,说:   “不,伯爵,我不能使您遭受这样的贫困,您为我效劳,我拿不出什么酬报您。”   “哈!”阿多斯笑着说,“陛下您在和我开玩笑,您有一百万。啊!只要有这笔钱的一半,我也许就已经组织一支军队。感谢天主!我还剩下几卷金币和几颗祖传的钻石。陛下,我希望您能屈尊和一个忠诚的仆人分享。”   “和一个朋友。是的,伯爵,可是有条件,以后这位朋友要和我一起分享。”   “陛下,”阿多斯说,一面打开一只首饰盒,从里面取出金币和首饰,“现在我们太富了。非常幸运,我们现在有四个人来对付强盗啦!”   兴奋使血涌上了查理苍白的两颊。他看到阿多斯的两匹马由格力磨牵着一直走到了列柱长廊,格力磨已经穿好靴子准备上路。   “布菜索瓦,这封信交给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告诉大家我到巴黎去了。我把房子托付给您啦,布莱索瓦。”   布莱索瓦鞠躬,拥抱格力磨,随后关上了栅栏门。    ① 英语:记住! ② 埃居:法国银币,价值不一,一般值三法郎,亦即三利弗尔。 ③ 纽卡斯特尔:英国一城市。 ④ 指奥地利安娜。 第一七章 寻找阿拉密斯,却只找到了巴汕   布莱索瓦看着房主人踏上了去巴黎的道路,主人走后不到两小时,一位骑在一匹膘肥体壮的花斑白马上的骑士停在栅栏门前,“喂!”他大声呼唤着仍旧和园丁们一起围在布莱索瓦身边的马夫们,布莱索瓦常给城堡仆人讲各种故事。这声“喂!”无疑是管家布莱索瓦熟悉的,他转过头,接着大声喊道:   “达尔大尼央先生!……你们这些人,快跑去给他开门!”   八名献殷勤的人向栅栏门跑去,栅栏门仿佛是羽毛做的一样被轻轻打开了。每个人都忙不迭地行礼,因为他们知道主人经常是怎样欢迎这位朋友的,对于这些事情,仆人的眼睛是最敏锐的。   “啊!”达尔大尼央非常和蔼可亲地微笑着说,他站在马镫上晃了一下想跳下来,“这位亲爱的伯爵在哪儿?”   “唉!瞧,先生,您多么不巧,”布莱索瓦说,“我们的主人伯爵先生如果知道您来了而他又不在,也会这样认为的!由于命运的安排,伯爵两小时前刚出发。”   达尔大尼央没为这点小事而感到不快。   “好,”他说,“我看你的法国话讲得再标准不过了。你马上给我上一道语法和修辞课,我一面等候你的主人归来。”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布莱索瓦说,“您要等很长时间!”   “他今天不回来吗?”   “明天也不会回来,先生,后天也不会回来,伯爵先生旅行去了。”   “旅行!”达尔大尼央说,“你在给我讲奇闻。”   “先生,这是千真万确的。承蒙先生厚爱,要我照看这所房子,他用温和而带有权威的声音……对我一个人说:‘你就说我去巴黎了’”   “好啊,”达尔尼央大声说,“他在去巴黎的路上,这就是我想知道的,你早该告诉我,傻瓜……是两小时前吗?”   “是的,先生。”   “我很快就可以赶上他,他一个人吗?”   “不,先生。”   “和他一起的是谁?”   “一位我不认识的绅士。一个老头,还有格力磨先生。”   “他们不会比我跑得更快……我走啦……”   “先生愿意听我讲几句吗?”布莱索瓦说,一面轻轻地按住马缰绳。   “好,只要你讲得简短些或者说得快些。”   “好吧,先生,‘巴黎’这个词在我看来是个圈套?”   “噢!噢!”达尔大尼央严肃地说,“是个圈套?”   “是的,先生,伯爵先生没去巴黎,我可以发誓。”   “你怎么会这样想的呢?”   “是这样的:格力磨先生总是知道我们的主人去哪里的,他曾答应我,一有机会去巴黎就替我带点钱给我妻子。”   “啊!你有妻子?”   “我有妻子,她是这个地方的人,不过先生嫌她太罗嗦。我就把她送到巴黎去了。有时候感到不太方便,可其他时候是非常愉快的。”   “我懂这个意思,谈主要的吧,你不相信伯爵是去巴黎吗?”   “不相信,先生,因为格力磨是不可能违背誓言的。”   “这是不可能的,”完全在沉思中的达尔大尼央重复了一遍,因为他被完全说服了。“好吧,我正直的布莱索瓦,谢谢。”   布莱索瓦鞠躬致意。   “喂,你知道,我不是个好奇的人……我和你的主人有要紧事说……你难道不能……有什么片言只语…你是很会讲话的,让我懂得……只要一个音节,我就可以猜出其余的。”   “我发誓,先生,这个我不能够……我真的不知道先生旅行的目的……”至于在门口偷听,这是我所讨厌的,再说在这里,这是禁止的。”   “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说,“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坏兆头。不管怎样,你至少知道伯爵返回的日期?”   “先生,就象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一样,也不知道。”   “噢,布莱索瓦,再想想。”   “先生怀疑我的真诚!啊!先生太使我感到难过了!”   “让他的甜言蜜语见鬼去吧!”达尔大尼央低声埋怨道,“最多不过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乡巴佬!……再见!”   “先生,我荣幸地向您表示我的敬意。”   “假正经!”达尔人尼央心里说,“这个家伙讨厌极了。”   他向房子看了最后一眼,勒转马,象个丝毫没有恼火或感到为难的人那样出发了。   当他走副墙的尽头,别人望不见他时,他突然叹了口气说:   “唉,阿多斯会在家吗?……不,要是主人在家的话,这些在庭院里交叉着两只胳膊的懒汉全都会浑身汗水淋淋的。阿多斯去旅行了码?真不可恩议。啊哈!这人真鬼……再说,不,这不是我需要的人。我需要的是狡猾而有耐心的人。我的事在默伦,在一个我熟悉的本堂神父的住宅里。四十五里路!四天半时间!哈,天气多好,我无牵无挂。这点路程算什么。”   他骑上马朝巴黎方向飞奔而去。第四天,照他的愿望来到了默伦。   达尔大尼央有这样的习惯,就是从来不向任何人问路或打听什么情况。对于各种各样的细节,他相信自己的洞察力,凭着三十年的经验,凭着察看房子象察看人的容貌一样的好习惯,从没出过差错,很少有特殊的例外。   在默伦,达尔大尼央很快找到了本堂神父的住宅,一所红砖上刷了石灰浆的漂亮房子,五叶地锦攀上长长的檐槽,一个石刻的十字架插在屋顶的人字墙上。从房子底楼传出一种声音,或者更象一种混杂的嗓音,仿佛是一窝刚出壳的、绒毛未干的雏鸟发出的啁啾声。其中有个清脆的噪音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拼读字母,一个浑厚而响亮的嗓音在教训那些唧唧喳喳的人,并在纠正拼读者的错误。   达尔大尼央听出了这个嗓音,因为底楼的窗户开着。他伏在马上,在葡萄棚和密密麻麻的一串串紫葡萄下面大声喊道:   “巴汕,我亲爱的巴汕,你好!”   一个矮矮胖胖的人,长着一张扁平脸,秃头周围是一圈花白头发,象剃去发顼的教士那样,剪得短短的,戴着一顶黑天鹅绒的旧教士圆帽,他一听出是达尔大尼央的声音就站了起来。应该说这不是站起来而是跳起来,事实是巴汕跳了起来,带动了他那只矮矮的小椅子,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去扶它,就象希腊人想从特洛伊人那里夺走帕特洛克罗斯①的躯体那样激烈。巴汕跳得老高,他丢下了手星的字母卡片和戒尺。   “您!”他说,“您,达尔大尼央先生!”   “是的,我,阿拉密斯……不,德·埃尔布莱骑士先生……不,我还是说错了,代理主教先生在哪里?”   “啊!先生,”巴汕一本正经地说,“主教大人在他的教区。”   “什么?”达尔大尼央说。   巴汕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啊哈!怎么,阿拉密斯有一个教区?”   “是的,先生,为什么没有呢?”   “那么他是主教罗?”   “可您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巴汕很不客气地说,“连这个您也不知道?”   “我亲爱的巴汕,我们这些异教徒,我们这些武夫,我们非常清楚一个人是上校,还是团长,还是法兰西元帅。可是讲到他是主教,大主教还是教皇……在地球上四分之三地方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之前,我能听到这种消息,就让鬼把我逮了去吧!”   “嘘!嘘!”巴汕瞪大眼睛说,“请不要教坏这些孩子,我正在尽力向他们灌输最好的教义。”   果然所有的孩子团团围着达尔大尼央,他们在欣赏他的马,他的长剑,他的马刺和他的军人风度。他们尤其欣赏他的粗大嗓门;因此当他清晰有力地咒骂完以后,全体学生一起大声喊道。“让鬼把我逮了去吧!”伴随着的是一阵高兴的哈哈大笑声和顿足声,这声音使火枪手十分满意,却使老教师失去了冷静。   “好啦!”他说,“闭嘴,小鬼!……哟……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到了此地,而我最好的教义却飞走了……总之,只要有您在,象往常一样,这里全乱套了……巴别尔①又出现了!……啊!天主!啊!这些疯子!”   可敬的巴汕殴打着左右两旁的孩子,要他们听话,学生们愈加叫喊得厉害了。   “至少,”他说,“您再也不能在这里带坏任何人了。”   “你这样认为吗?”达尔大尼央微笑着说,这微笑使巴汕双肩一阵哆嗦。   “有可能,”他喃喃地说。   “你主人的教区在哪儿?”   “我的主人是瓦纳③的主教。”   “是谁替他谋到这个职位的?”   “是财政总监先生,我们的邻居。”   “什么,富凯先生?”   “不错。”   “那么阿拉密斯和他相处得很好?”   “大人每星期天去沃城堡④财致总监府布道,然后他们一起去打猎。”   “啊!”   “大人经常说教……不,我想说的是布道,和财政总监先生一起。”   “算了,这个可敬的主教用诗句讲道吗?”   “先生,不要拿宗教的事开玩笑,看在天主的份上!”   “哟,巴汕,好啦!这么说阿拉密斯在瓦纳?”   “在瓦纳,在布列塔尼的瓦纳。”   “你是个狡猾的人,巴汕,这不是真的。”   “先生,您瞧,神父住宅的所有房子全是空的。”   “他说得有理,”达尔大尼央一面察看房子一面想,因为从外面看,房子里面没有人。   “不过老爷晋升的事,大概写信告诉您了吧?”   “什么时候晋升的?”   “一个月前。”   “噢!那么,时间倒没有错。那时候阿拉密斯还不需要我。喂,巴汕,你为什么不跟你的主人走呢?”   “先生,我不能,我有事务在身。”   “你的字母?”   “还有到我这儿忏悔的那些人。”   “什么!你听忏悔?难道你是教士?”   “正是这样,我有许多使命!”   “那么神品⑤呢?”   “噢!”巴汕坚定地说,“现在大人是主教,我很快就可以得到神品,或者至少也可以得到特许。”   说完他满意地搓搓手。   “可以肯定,”达尔太尼央暗忖,“对这些人毫无办法可想。给我开饭,巴汕。”   “立刻就好,先生。”   “一只童子鸡,一盘汤和一瓶酒。”   “今天是星期六,斋戒日,”巴汕说。   “我是得到特许的,”达尔大尼央说。   巴汕怀疑地瞧着他。   “啊哈!装腔作势的能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火枪手说,“如果你,一个跟班,都想得到犯罪的特许;那么我,你那位主教的朋友,就没有根据我的口味吃肉的特许吗?巴汕,对我客气点,要不,哼!我要上国王那儿去告你,让你永远不能听忏悔。而你知道,主教的任命权在国王手里,所以我是强者。”   巴汕诡诈地笑了笺说:   “噢!我们这些人有财政总监先生。”   “那么国王也不在你眼里,嗯?”   巴汕丝毫没有反驳,他的微笑是意味深长的。   “我的晚餐,”达尔大尼央说,“现在快七点了。”   巴汕转身命令一个年龄最大的学生去通知女厨师,这时达尔大尼央在瞧那座年堂神父的住宅。   “哼!”他轻蔑地说,“财政总监先生让主教大人在这儿就住这样寒酸的房子。”   “我们有沃城堡,”巴汕说。   “也许比得上卢佛官吧?”达尔大尼央嘲笑地反驳说。   “要胜过它,”巴汕镇静自若地反唇相讥。   “啊,”达尔大尼央说。   可能队官还要继续争论下去,并且坚持说卢佛宫无可比拟,但他发现他的马被拴在一扇门的横档上。   “见鬼!”他说,“叫人照看一下我的马。你的主人,主教的马厩里没有一匹象这样的马。”   巴汕斜眼瞥了一下那匹马后说:   “财政总监先生从他的马厩里给了我们四匹,只要其中的一匹就抵得上象您这样的四匹。”   血涌上了达尔大尼央的脸。他的手直发痒,他盯着巴汕脑袋上他的拳头将要落下的地方。不过这只是一闪念,理智占了上风,接着达尔大尼央只是说:   “喔唷!喔唷!我不再为国王服务可真是做对了。告诉我,可敬的巴汕,”他补充道,“财政总监先生有多少火枪手?”   “他要肯花钱,整个王国的火抢手都会归他,”巴汕回答说,一面合上书,随后响亮地拍了一下戒尺,把孩子们打发走。   “喔唷唷!”达尔大尼央最后说。   有人通知他晚餐准备好了,于是他跟在女厨师后面,女厨师把他带到饭厅,晚餐已经摆好。   达尔大尼央入座后,开始熟练地撕吃那只小鸡。   “看来,”达尔大尼央一面说,一面大口大口地咬着为他烧好的那只显然忘了催肥的鸡,“看来我错了,我应该去为这位主人效劳,看来财政总监先生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事实上,我们这些宫廷里的人一无所知,太阳的光芒阻挡我们看见所有离地球稍远些的星球,它们也是太阳。就这么同事。”   出于好玩和执拗,达尔大尼央非常喜欢使人谈论他感兴趣的各类事,因此他正竭尽全力在鼓动主人巴汕说话,但这纯粹是白费劲:巴汕这方面保持着警惕,除了说那些讨厌的、夸张的赞美财政总监的话以外,只是向好奇的达尔大尼央提供了一些无足轻重的情况,达尔大尼央一肚子不高兴,要求晚餐结束后立即去睡觉。   达尔大尼央由巴汕带进一个相当蹩脚的房间,他发现一张破旧不堪的床,不过他并不是个难伺候的人。巴汕对他说,阿拉密斯已经带走了私人房间的钥匙,他并不感到吃惊,因为他知道阿拉必斯是个有条理的人,而且通常有许多东西藏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开始熟练地对付那张床,就象刚才熟练地对付那只鸡一样,尽管相比之下,这张床似乎要比那只鸡硬得多;由于他能吃能睡,所以用不了相当于他吮吸最后一根鸡骨头的时间就呼呼入睡了。   自从达尔大尼央不再为任何人服务以来,他指望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过去睡觉总是提心吊胆,可是尽管达尔大尼央这一愿望是多么真心实意,他是多么虔诚地想要实现,半夜里他还是被四轮马车和骑马的侍从发出的巨大响声吵醒了。他房间的墙上突然被一道光照亮了,他穿着衬衣跳下床,向窗口跑去。   “难道是国王出人意外地回来了吗?”他一面揉着眼睛一面想,因为事实上象这样气派的车马随从只能是王室的人才会有。   “财政总监先生万岁!”底楼窗口有一个声音在喊,更不如说是在大声叫喊,他听出是巴汕的声音,巴汕一面喊,一面用一只手挥舞着一条手帕,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支大蜡烛。   于是达尔大尼央看到一样东西,象是一个被照亮的人影,这个人影正俯身在那辆最豪华的四轮马车的车门上,同时从马车里传出一阵长时间的大笑声,无疑是巴汕那张古怪的脸引起的,这笑声如同一条愉快的车辙留在随行人员快速经过的路上。   “我本应该想到,”达尔太尼央说。“这不是国王,国王经过时人们不会如此由衷地放声大笑。“喂!巴汕,”他向他楼下的人喊道,楼下的人为了能更长久地看见那辆四轮马车,将大半个身子探出了窗外,“喂!怎么回事?”   “是富凯先生,”巴汕说,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那所有这些人呢?”   “是一群奉承富凯先生的人。”   “噢!噢!”达尔大尼央说,“要是马萨林先生听见,会怎么说呢?”   他又重新躺下,陷入了沉思,同时心里暗忖:阿拉必斯怎么会受到王国里最强有力的人的保护呢?   “是他比我运气好呢,还是我比他蠢?唉!”   已经变得明智的达尔大尼央现在用这个具有结论性的词来结束他的各种想法和讲话。从前,他说:“见鬼!”这就象是用马刺狠狠地刺马一下。而现在他老了.他咕噜着这个富有哲理的词“唉!”   用它来作为缰绳控制住自己所有的情感。    ① 帕特洛克罗斯:希措神话中阿喀琉斯的密发,死于赫克托耳之手。他战死时作战双方曾因争夺他的尸体而大战。 ② 巴别尔:据《创世纪》载,挪亚的子孙向东迁徙,至示拿,见一平原,乃往。拟协力建造一城和一高塔以达天上。上帝虑彼等今后将无事不成,乃混乱其语言, 致使互不通意,乃四散。该城遂被称为“巴别尔”,意为“混乱”,塔称“巴别塔”。 ③ 瓦纳:法国莫尔比昂省首府,位于巴黎西南四百五十公里。 ④ 沃城堡:在默伦东北五公里处,为富凯所建。 ⑤ 神品:天主教会神职人员权力、职务的品级,共分七级,分为大品三级和小品四级。 第一八章 达尔大尼央寻找波尔朵斯,却只找到了末司革东   当达尔大尼央确信德·埃尔布莱代理主教真的不在家,而且在默伦及其附近一带根本找不到他时,就毫不惋惜地离开了巴汕。他阴郁地看了一眼雄伟的沃城堡,这座城堡因为它的富丽堂皇引人注目,这富丽堂皇的气派也正是它以后被毁坏的原因。他象充满着怀疑和不信任的人那样抿紧嘴唇,一面用马刺刺他的花斑白马,一面说:   “好,好,我还是去皮埃尔丰找最出色的人,找最富的银箱。再说我只需要这个,我的主意已定。”   第三天上午达尔大尼央到达皮埃尔丰附近,旅途中的一些平凡之事我们就不向读者一一叙述了。达尔大尼央是从南特伊-勒-奥杜安和克雷西方向来的。他远远就看见了路易·德·奥尔良的城堡,这座成为王国领地的城堡由一个老年看门人守着。这是一座中世纪最完美的小城堡,二十尺厚的城墙,一百尺高的塔楼。   达尔大尼央沿着城墙走着,用眼睛打量着城堡的塔楼,然后朝山谷走下去。远处波尔朵斯的城堡呈现在他眼前,城堡位于一个大池塘旁边,紧靠一座美丽的森林。我们已经荣幸地向读者描绘过这座域堡,现在它还是这样,因此我们提一下就行。除了美丽的大树,把绿色的山坡染成金黄色的五月阳光,和伸向孔皮埃涅方向的一大片乔林,达尔大尼央发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只后面有两个仆人推着,前面有两个仆人拉着的装着轮子的大箱子。这只箱子里有一样巨大的绿色与金黄色的东西,它被拉着,推着,行进在大花园里美丽的小径上。这东西从远处看是模糊一团,什么也不象;等稍近些看,象是一只被镶着金带子的绿色布套子蒙住的木桶;再近些看,象是一个人,更确切地说,象是一个不倒翁,整个下半身挤在箱子里,把箱子塞得满满的,再近些看,这人原来就是末司革东,象波利希内尔①一样白头发红脸膛的末司革东。   “没错!”达尔大尼央喊道,“是这位亲爱的末司革东先生!”   “啊!……”那个胖子喊遭,“啊!多么幸福!多么高兴!这是达尔大尼央先生!……停住,混蛋!”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推他和拉他的仆人们说的。箱子停住,四个仆人以军人的准确性同时摘下有条纹的帽子。然后在箱子后面排好了队。   “噢!述尔大尼央先生。”末司革东说,“但愿我能跪下拥抱您!可是,正如您看见的,我成了个废人。”   “哎呀!我亲爱的束司革东,这是上了年纪造成的。”   “不,先生,~这不是上了年纪造成的,这是残废、是忧愁造成的。”   “忧愁,您,末司革东?”达尔大尼央说,一面绕着箱子兜了一圈,“你疯了,我亲爱的朋友?感谢天主!您象一棵三百年的老橡树那样结实。”   “啊,腿,先生,腿!”忠实的仆人说。   “什么,腿?”   “是的,它们不愿再支撑我了。”   “真是忘恩负义!不过我看,末司革东,给它们吃得不错啊!”   “唉!是的,在这方面它们没什么可责备我的,”末司革东叹了口气说,“对我的身体我总是尽力而为;我不是利己主义者。”   末司革东又叹了口气。   “末司革东这样叹气,莫非也想当男爵?”达尔大尼央想。   “我的天主!先生,”末司革东说,摆脱了一个难受的念头,“我的天主!您没忘记老爷,他一定非常高兴。”   “善良的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大声说,“我渴望拥抱他!”   “啊!”末司革东感动地说,“我一定写信给他,先生。”   “什么,”达尔大尼央大声说,“你写信给他?”   “而且今天立即就写。”   “那么他不在这里?”   “不在,先生。”   “他在附近?他在很远吗?”   “唉!我怎么知道?先生,我怎么知道?”末司革东说。   “见鬼!”火枪手跺着脚说,“我多不走运!波尔朵斯是不喜欢出门的!”   “先生,没有人比老爷更深居简出的了……可是……”   “可是什么?”   “当一个朋友催促您……”   “一个朋友?”   “唉!不错,那位可敬的德·埃尔布菜先生。”   “是阿拉密斯催促波尔朵斯?”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德·埃尔布莱先生写信给老爷……”   “真的?”   “一封信,先生,一封十万火急的信,使得这里闹翻了天!”   “把这些全告诉我,亲爱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不过首先把这几位先生打发走一会儿。”   末司革东吼了一声:“滚开,无赖!”他精力充沛,不说话光吹口气也能把四个仆人立即吹得无影无踪。达尔大尼央坐在箱子架上,竖起了耳朵。   “先生,”末司革东说,“老爷接到德·埃尔布莱代理主教的一封信,那是八九天以前的事;那天是什么之乐的日子呢?……是田野之乐的日子;对了,是礼拜三。”   “田野之乐的日子,怎么回事?”达尔大尼央说。   “是这样,先生,我们这个美丽的地方有许许多多的快乐可以享受,我们都有点应付不过来,所以还得花点力气好好安排才行呢。”   “我非常佩服波尔朵斯办事的有条不紊!我可从来也不会有这样的主意。说真的,我可没有那么多的快乐。”   “我们有,我们,”末司革东说。   “那你们是怎样安排的,嗯?”达尔大尼央问。   “说来话长,先生。”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问,再说您讲得很动听,我亲爱的末司革东,听你讲话的确是一种乐趣。”   “不错,”末司革东很满意地说,虽然这种满意是由于对他的正确评价,“不错,在老爷的采邑我进步很大。”   “我急于等着分享快乐,末司革东,我想知道我是否在一个好日了里来到了这里。”   “噢!达尔大尼央先生,”末司革东忧郁地说,“自从老爷走后,所有的乐趣也都跟着飞走了!”   “那么,我亲爱的末司革东。请您谈谈您的回忆。”   “您愿意我们从哪天谈起呢?”   “当然罗!从礼拜天开始,这是天主的日子。”   “礼拜天,先生?”   “是的。”   “礼拜天是宗教之乐:老爷去做弥撒,分发圣体,叫他平时的布道教士讲道和发表训示。这不是很有趣的,不过我们在等待巴黎的一位加尔默罗会②修士,他将在我们这儿主持布道,据说他讲得非常精采,这会使我们醒过来,因为现在的那位布道教士老使我们昏昏欲睡,所以礼拜天是宗教之乐。礼拜一却是世俗之乐。”   “啊!啊!”达尔大尼央说,“您怎么懂这个,末司革东?让我们看看世俗之乐吧。”   “先生,礼拜一我们去社交界,我们接见,拜访,大家弹奏诗琴③,跳舞,赋限韵诗,总之向夫人们表示敬意,恭维她们一番。”   “哟!真是风流之至!”火枪手说,他需要使出他胸部肌肉的全部力量来帮助他克制住发笑的强烈欲望。   “礼拜二是学者之乐。”   “啊!好!”达尔大尼央说,“什么叫学者之乐?讲得稍许详细点,我亲爱的末司革东。”   “老爷买了一个天球仪,等一会儿让我带您去看看,这么大的塔楼,除了他让人在天球仪上面留出的一条便道外,都给这个球挤满了,太阳和月亮都挂在细绳和铜丝上。这些东西都会转动,好看极了,老爷指给我看遥远的大海和土地;可我们不打算到那些地方去了。这学者之乐真带劲。”   “真带劲,说得对极了,”达尔大尼央重复了一遍,“那么礼拜三呢?”   “田野之乐,我已经荣幸地对您说过,骑士先生:我们瞧着老爷的绵羊和山羊;我们让牧羊姑娘随着芦笛和风笛的乐声跳舞,就象老爷图书馆里一本书上说的那样,这本书叫做《田园诗》,作者去世才不过一个月。”   “也许是腊康④先生吧?”达尔大尼央接上说。   “正是腊康先生,不过还有呢。我们在小河里钓鱼,之后我们在花丛中用午餐,这就是礼拜三。”   “哟!”达尔大尼央说,“礼拜三过得也挺愉快的嘛。那么礼拜四呢?这个可怜的礼拜四还能剩下些什么活动呢?”   “礼拜四也不错,先生,”末司革东笑着说,“礼拜四,体育之乐。啊!先生,真是有趣极了!我们让老爷的所有年轻侍从都来,然后我们让他们掷铁饼、角斗、赛跑。老爷象大家一样掷铁饼。当他打出一拳时,噢!多么不幸!”   “什么,多么不幸!”   “是的,先生,最后大家不得不放弃戴护手皮套的拳击,他打破别人的脑袋,击碎别人的牙床骨,捶穿别人的胸脯。这是一种很有趣的运动,可惜谁也不愿意再和他玩了。”   “这么说,他的手腕……”   “噢!先生,比以前更有力了。至于腿,老爷感到有点不行,他自己也承认;可是腿劲都到胳膊上去了,因此……”   “因此他能象过去那样把牛打死。”   “先生,比这还厉害,他能把墙打穿。最近在一个佃农家吃晚餐,您知道老爷是非常平易近人的,晚餐结束后,他开玩笑地朝墙上打了一拳,墙倒了,房顶塌了下来,三个男人,还有一个老太婆都给压死了。”   “天!主啊!末司革东,那你的主人呢?”   “噢!老爷!他的脑袋碰破了点皮,我们用修女们给的药水轻轻擦在他皮肉上。不过他的拳头一点没受伤。”   “一点没受伤?”   “一点没有,先生。”   “体育之乐,见鬼去吧!这些乐趣的代价可太大了,因为留下的是孤儿和寡妇……”   “给了他们抚恤金,先生,老爷十分之一的收入就花在这上面。”   “让我们说说礼拜五吧,”达尔大尼央说。   “礼拜五,贵族和军人之乐。我们打猎,我们击剑,我们训练猎鹰,我们驯马。最后,礼拜六是精神之乐的日子。我们让脑子得到充实,我们观看老爷的雕塑和图画;我们甚至还写东西,画图;最后我们替老爷放炮。”   “你们画图,你们替老爷放炮……”   “是的,先生。”   “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杜·瓦隆先生确实具有我知道的最灵敏、最可爱的头脑;不过我觉得你们忘了一种快乐。”   “哪一种?先生,”末司革东焦急不安地问。   “物质之乐。”   末司革东满脸通红。   “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垂下眼睛说。   “我指的是欢宴,美酒,觥筹交错的晚会。”   “啊!先生,这些算不上什么快乐,我们每天都这样。”   “我正直的末司革东,”达尔大尼央接着说,“请原谅,不过你的生动叙述使我听得入了迷,忘了我们谈话的要点,那就是德·埃尔布莱代理主教先生写信给你的主人可能会说些什么。”   “的确,先生,”末司革东说,“各种快乐使我们忘乎所以。那么先生,下面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我听着,我亲爱的末司革东。”   “礼拜三……”   “田野之乐的日子?”   “是的,那天收到了一封信,他从我手里接过信时,我已经认出了笔迹。”   “怎么样呢?”   “老爷读完信后大声喊道:‘快,备好我的马!我的武器!’”   “啊!我的天主!”达尔大尼央说,“又是一场决斗!”   “不,先生,仅仅是这几句话,亲爱的波尔朵斯,如果你愿意在埃吉诺克斯⑤前赶到,那就上路吧。我等您。”   “该死的!陷入沉思的达尔大尼央说,“看样子事情很急。”   “我也这样认为。因此,”末司革东继续说道,“为了争取准时到达,老爷当天就和他的秘书出发了。”   “他会准时到达吗?”   “我希望这样。老爷是很高傲的,这您也知道,他不停地重复着说;见鬼!这个埃吉诺克斯又是谁昵,没关系,这家伙要是能在我之前赶到的话,那么准是他的马比我的好。”   “你以为波尔朵斯会先到达吗?”达尔大尼央问。   “我可以肯定。这个埃吉诺克斯不管他多么富有,他肯定没有老爷那样的好马。”   达尔大尼央想笑但又忍住了,因为阿拉密斯的那封简短的信使他陷入沉思。他跟着末司革东,更确切地说,跟着末司革东的轮椅一直到达城堡;他在一张豪华的桌子旁坐下,人们尊敬他象尊敬国王一样。但是他从末司革东身上什么也得不到,这个忠实的跟班老是伤心落泪,事情就这样。   达尔大尼央在一张铺得极其舒适的床上睡了一夜以后,他反复思索着阿拉密斯那封信的意思,捉摸埃吉诺克斯和波尔朵斯的事务的关系;接着,他什么也没弄懂,仅仅是猜想关系到主教某一件风流韵事,才需要白天和黑夜相等。达尔大尼央象离开默伦、离开德·拉费尔伯爵府一样离开了皮埃尔丰。这会儿达尔大尼央有点儿忧郁,说明他心情不好。他低着头,两眼发直,神情恍惚,让两条腿垂落在马的两侧,在那种往往会产生极好的口才的沉思中自言自语:   “没有了朋友!没有了前途!什么也没有了!我的力量就香我们过去的友谊一样已消失殆尽。噢!衰老已经来临,它,冷酷无情,把我青年时期的一切发亮的东西,一切充满香气的东西全包在丧事用的黑纱里,接着它把这美妙的包袱扔在肩上,带着它和剩下的东西走向死亡的无底深渊。”   这个如此坚定勇敢地反抗着生活中的种种不幸的加斯科尼人,他的心在颤抖,刹那间天上的云在他看来是黑压压的,大地象墓地一样又滑又粘。   “我去那儿?……”他心里说,“我想干什么?……一个人……孤家寡人,没有家,没有朋友……啊!”他突然大声喊道。   他用马刺刺了一下马,马在皮埃尔丰吃的是颗粒饱满的燕麦,没有遇到一点不顺心的事,现在借此机会来高兴一下,一口气跑了两里路。   “到巴黎去!”达尔大尼央心里想。   第二天他直奔巴黎。   他这次旅行花了十一天工夫。    ① 波利希内尔:法国木偶剧中鸡胸驼背,红鼻子尖嗓子的滑稽人物。 ② 加尔默罗会:又称圣衣会。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十二世纪中叶创建于巴勒斯坦的加尔默罗山,故名。 ③ 诗琴:十六到十八世纪盛行欧洲的一种乐器。 ④ 腊康(1589—1670):法国诗人。 ⑤ 埃吉诺克斯:法文为équinoxe,意为“春分”或“秋分”,在这一天白昼和黑夜的时日相同。 第一九章 达尔大尼央到巴黎来干的事   队官在隆巴尔街一个挂着“金臼槌”招牌的店铺前下了马。   一个脸色红润,系着白围裙,用一只肉鼓鼓的手抚摸着灰白胡须的人一看见那匹花斑白马,便发出了一声喜悦的叫声。   “骑士先生,”他说,“啊!是您!”   “您好,布朗舍!”达尔大尼央回答,一面弯腰进了店铺。“快,”布朗舍喊道,“一个人去照看达尔大尼央先生的马,一个人去布置房间,一个人去准备晚餐!”   “谢谢,布朗舍!你们好,我的孩子们,”达尔大尼央向这些大献殷勤的伙计们说。   “您允许我尽快把这些咖啡、糖浆和葡萄发送去吗?”布朗舍说,“这些是为财政总监先生的配膳室准备的。”   “快去,快去。”   “这事滞销一会儿工夫,然后我们吃晚餐。”   “让我们单独吃晚餐,”达尔大尼央说,“我有话对你讲。”   布朗舍意味深长地瞧了瞧他旧日的主人。   “噢!请放心,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达尔大尼央说。   “太好啦!太好啦!……”   布朗舍叹了口气,至于达尔大尼央,他非常随便地坐在店铺里的一大包软木瓶塞上,顺便熟悉熟悉周围的情况。店铺里摆满了货物;弥漫着生姜、桂皮和胡椒粉的香味,冲得达尔大尼央直打喷嚏。   伙计们看到在他们身边有一个如此有名望的军人,一个国王身边的火枪队队官,感到荣耀极了,他们都高高兴兴地干活,而且带着明显的倨傲神气,兴奋异常地在接待顾客。   布朗舍在忙着收钱记帐,不时地停下来朝他过去的主人达尔大尼央表示一下歉意。布朗舍和顾客讲话简短,而且态度象一个富商一样,既亲热、又高傲,他什么人都接待,但又不主动去招呼任何人。达尔大尼央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种细微的差别,他这种兴趣我们以后再来加以分析。天渐渐黑了,布朗舍把他领到二楼的一个房间,在许多货包和货箱中间摆着一张在等候这两位客人的、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子。   达尔大尼央乘这暂时休息的时候,端详着布朗舍的脸,他已经有一年多没看见这张脸了。聪明能干的布朗舍这时肚子已经发胖,不过他的脸并不显得臃肿。深陷的眼眶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仍然在机灵地转动着,把他脸上所有凹进去的地方填平的脂肪还没影响到他的高颧颊——狡猾而贪婪的标志;也没影响到他的尖下巴——灵敏而坚定的象征。布朗舍在餐厅里和在店铺里一样,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他为他的主人准备了一顿虽说是粗茶淡饭,却是名副其实的巴黎式的晚餐:在面包房烘炉里烤熟的肉,外加蔬菜、拌生菜和他自己店里拿来的餐后点心。杂货商从柴捆后面取出一瓶安茹葡萄酒,这是达尔大尼央一生中最喜爱的酒,因此他感到非常满意。   “过去,先生,”布朗舍带着充满善意的微笑说,“是我喝您的酒,现在我荣幸地请您喝我的酒。”   “呵,感谢天主!布朗舍朋友,我希望今后经常能喝您的酒,眼下我自由啦。”   “自由!您告假了,先生?”   “永久!”   “您辞职啦?”布朗舍惊愕地说。   “是的,我休息了。”   “那国王呢?”布朗舍大声说,他不能想象国王身边能缺少一个象达尔大尼央这样的人。   “国王将到别处去寻找好运……不过我们吃过了很好的晚餐,你情绪激动,你在逗我对你讲心里话,那么你好好听着。”   “我洗耳恭听。”   布朗舍露出会意的笑容,拔去一瓶自葡萄酒的瓶塞。   “让我保持头脑清醒吧。”   “噢!您,等您失去冷静,先生……”   “现在我很清醒,而且我想我能比任何时候更好地使用我的头脑。先谈谈财务……我们的钱怎么样了?”   “好极了,先生,我把从您那儿收到的两万利弗尔一直放在我的买卖中,赢利是百分之九:我给您百分之七,这样我又在您身上赚了钱。”   “那你还感到满意?”   “当然,您又给我带更多的钱来了吗?”   “带来的比钱更好……难道你需要钱吗?”   “噢!不需要。现在人人都想把钱交给我。我在扩充业务。”   “这是你的计划。”   “我在做借贷生意……我买下了穷困潦倒的同行们的货物,我把钱借给那些还不出债的人。”   “投放高利贷?”   “噢!先生,为了您说的高利贷这三个字,上礼拜我在林荫大道上就和一个人见了两次面。”   “怎么!”   “您就会明白的,这关系到一笔借款……借钱的人给我粗红糖作抵押,条件是到期不能偿还我可以出售这些粗红糖。我借出一千利弗尔,他没还给我,我就出售全部粗红糖,得了一千三百利弗尔。他知道后要求收回一百埃居,我拒绝了,这倒是真的……我说我也可以把这些粗红糖只以九百利弗尔卖出。他说我在放高利贷。我请他到林荫大道后面把这话再说一遍。这个人过去当过兵,他来了;我用您的剑刺穿了他的左腿。”   “该死的!你干的是这种借贷生意!”达尔大尼央说。   “为了百分之三以上的利润我就要打,”布朗舍反驳道,“这就是我的性格。”   “你拿百分之十二算了,”达尔大尼央说,“把其余的作为佣金和保险费吧。”   “您说得有理,先生,可您的事务呢?”   “啊!布朗舍,一言难尽。”   “还是要说说的。”   达尔大尼央搔搔小胡子,就象要讲心里话而感到为难,并且对他的心腹不太信任似的。   “是一笔投资吗?”布朗舍问。   “噢,是的。”   “利润大吗?”   “利润非常大;百分之四百,布朗舍。”   布朗舍朝桌子猛地砸了一拳,桌子上的那些瓶子仿佛害怕似的都跳了起来。   “天哪,这可能吗!”   “我相信还可以赚得更多,”达尔大尼央冷冷地说,“但是我更喜欢说得少些。”   “见鬼!”布朗舍一面说,一面凑过来……“可是,先生,这太妙了……可以投资许多钱吗?”   “每人两万利弗尔,布朗舍。”   “这是您全部的钱,先生。要多少时间?”   “一个月。”   “我们将得到多少?”   “每人五万利弗尔;你算算。”   “这太惊人了!……为了这样一笔买卖必须要打一场吧?”   “我确实相信一定要大打一场,”达尔大尼央依然平静地说,“不过这一次,布朗舍,我们是两个人,可是我要单独承担风险。”   “先生,我不能允许……”   “布朗舍,你不能参加,否则你就要丢开你的买卖。”   “不是在巴黎做这笔生意吗?”   “不。”   “啊!在国外。”   “在英国。”   “搞投机的国家,的确,”布朗舍说,“……那个国家我很了解……是哪一类生意,先生,请别怪我太爱打听。”   “布朗舍,是一次修复①。”   “修复建筑物?”   “是的,建筑物,我们将修复白厅。”   “这事情很重要……您认为一个月就能行?……”   “我负责。”   “这是您的事,先生,一旦您参与……”   “是的,这就是我的事了……我很清楚……但是我很乐意和你商量。”   “非常荣幸……可是我对建筑学一窍不通。”   “布朗舍……你错了,你是一个杰出的建筑师,在这方面,你和我一样不相上下。”   “谢谢……”   “我告诉你,我原想把这件事向那几位先生提出,但是他们都不在家……真叫人恼火,我再也找不到别的更勇敢更机智的人了。”   “哎呀!看来还会有一场竞争,这事保不准要引起一场争夺吗?”   “噢!是的,布朗舍,是的……”   “我非常想知道细节,先生。”   “可以,布朗舍,请把所有的门牢牢关上。”   “是,先生。”   布朗舍从里面把门紧紧锁上。   “好,现在你靠近我。”   布朗舍遵命。   “打开窗,因为行人和四轮马车的声音会使可能听见我们谈话的人什么也听不见。”   布朗舍照达尔大尼央对他说的把窗户打开,喊叫声、车轮声、狗吠声和脚步声,突然一下于乱哄哄地涌进了房间,正象达尔大尼央所希望的那样,把他自己的耳朵也都震聋了。达尔大尼央喝了一杯白葡萄酒,开始讲下面这些话:   “布朗舍,我有一个主意。”   “啊!先生,我很了解您,”食品杂货商回答,同时激动得喘不过气来。   ① 修复:法语原文为“restauration”,此词既可解释为“修复”,又可解释为“复辟”。这里达尔大尼央用这个一语双关的词是为了耍弄布朗舍。 第二〇章 为了使达尔大尼央的想法付诸实施,在隆巴尔街“金臼槌”店铺里成立的公司   在片刻静默之中,达尔大尼央思索的似乎不仅是一个念头,而是在考虑他的全部想法。   “我亲爱的布朗舍,”他说,“你一点儿也没听人讲起过英国国王查理一世陛下吗?”   “唉!听说过,先生,因为您曾经离开法国去救他,可是尽管您去救他,他还是倒了下去,并且差一点把您也拖进他的失败中。”   “对,我看你记忆力很好,布朗舍。”   “哟!先生,我的记忆力再差也不会忘记这件事!格力磨,您也知道,他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他讲起过查理国王的脑袋是怎样掉下的,您是怎样乘着一条装满炸药的船度过了半夜的时间,并且看到善良的莫尔登先生胸口插着一把金柄匕首浮出水面①,听了这种事情是永远忘不了的。”   “可是也有人忘记了,布朗舍。”   “是的,那是些没看见过或是没听见过格力磨叙述这些事的人。”   “噢!太好了,你回忆起了这一切,我只需要你回忆一件事,就是查理一世国王有一个儿子。”   “他甚至有两个呢,先生,我这不是故意指出您讲错了,”布朗舍说,“因为我在巴黎看见了他第二个儿子,约克公爵先生,一天他正去王宫,人家告诉我说这是查理一世国王的次于,至于长子,我荣幸地知道他的名字,可没见过他。”   “完全正确,布朗舍,我们应该回到他身上来:正是这位长子,过去叫威尔士亲王,今天叫查理二世,英国国王。”   “没有王国的国王,先生。”布朗舍好用格言警句来回答。   “是的,布朗舍,你还可以说他是个可怜的王子,他比巴黎最穷的贫民区的一个潦倒的老百姓还要不幸。”   布朗舍做了一个手势,充满着同情,也就是一般人对决不会与之发生关系的外国人才会有的那种同情。再说,布朗舍在这带有政治和情感色彩的言论中,看不出达尔大尼央有什么做生意的念头,而他现在主要想的是做生意。善于理解各种事和各种人的达尔大尼央也理解布朗舍。   “我就要讲到了,”他说,“这位年轻的威尔士亲王,正象你说得非常好的,是没有王国的国王,我,达尔大尼央,我对他很感兴趣。我曾经看见他向学究似的马萨林乞求援助,向孩子似的国王路易乞求帮助。我对这方面的事很有经验,我觉得我在这位丧失王位的国王充满智煮的眼光中,在他本人的高贵气质中,一切贫贱都掩盖不住的大丈夫气概中,看出他是一个有胆识的人,是一块做国王的材料。”   布朗舍默默地表示赞同,这一切,至少在他眼里,还没把达尔大尼央的意思解释清楚。达尔大尼央继续说道:   “这就是我的推理,听好,布朗舍,我们就要得出结论了。”   “我听着。”   “地球上的国王并不多得人民在需要时就能找到他们。然而这个没有王国的国王,依我看是一颗留下的种子,它应该在某个季节开花,只要有一只灵巧、谨慎和有力的手把它好好播下,同时选择好土地、天气和时间。”   布朗舍总是点头表示赞列,这证明他一直没有听懂。   “这颗可怜的国王小种子!我心里在说,我真的动了恻隐之心,布朗舍,这使我想到要干一件蠢事。这就是我为什么想和你商量的原因,我的朋友。”   布朗舍因为高兴和骄傲,脸涨得通红。   “这颗可怜的国王小种子!我拾起你,我,我马上要把你播入沃土之中。”   “啊!我的天主!”布朗舍紧盯住他旧日的主人,仿佛对他的理智是否正常发生了怀疑。   “嗯!什么?”达尔大尼央问,“谁伤害你了?”   “我,什么也没有伤害我,先生。”   “你说了:‘啊!我的天主!’”   “是这样吗?”   “我可以肯定。你已经懂得了吗?”   “我承认,达尔大尼央先生,我害怕……”   “害怕懂得吗?”   “是的。”   “害怕懂得我想使失去王位的查理二世重新登上王位,是这样吗?”   布朗舍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啊!啊!”他大吃一惊地说,“这就是您说的修复,您!”   “是的,布朗舍,难道这件事不是这样叫的吗?”   “当然,当然。可是您都考虑周全了吗?”   “考虑什么?”   “那儿发生的事?”   “哪儿?”   “英国。”   “发生什么事,嗯,布朗舍?”   “首先,先生,我请您原谅,如果我介入这些与我的生意没任何关系的事情,不过既然这件买卖是您向我建议的……您曾经向我建议一桩买卖,不是吗?”   “一桩非常好的买卖,布朗舍。”   “既然您向我建议的是一桩买卖,我有权对它提出异议。”   “提吧,布朗舍;争论中能产生真理。”   “好吧,既然我得到了先生的允许,那么我就对你说,首先那里有议会。”   “嗯!还有呢?”   “其次有军队。”   “好,你还认为有其他什么吗?”   “还有国民。”   “没有别的吗?”   “国民同意了先王、也就是这个国王的父亲的垮台和死刑,他们决不会愿意否认这点。”   “布朗含,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你的脑袋太固执了,国民……国民对这些先生感到厌烦了,这些先生名字粗鲁,他们对国民唱圣诗。为了唱而唱,我亲爱的布朗舍,我注意到国民喜欢唱粗鄙下流的歌要甚于唱圣歇。你回想一下投石党运动;在那个时代人们唱的!嗐!多带劲的时代!”   “不见得,不见得;那会儿我差点被吊死。”   “是吗?可你不是投石党人。”   “不是。”   “那你是在这些歌声中发迹的吧?”   “这不假。”   “那么你没有什么事要说了?”   “有!还要说呢!我还要说说军队和议会。”   “我,已经说过我要向布朗舍先生借两万刹弗尔,我自己再加上两万利弗尔,用这四万利弗尔我可以拉起一支军队。”   布朗舍绞着双手,看着严肃的达尔大尼央,他真诚地认为他的主人失去了理智。   “一支军队!……啊!先生,”他带着最迷人的微笑说,他怕刺激了这个疯子会使他大发脾气。“一支军队……人多吗?”   “四十人,”达尔大尼央说。   “四十对四万,远远不够。您一个人当然抵得上千把人,达尔大尼央先生,这我非常清楚;可是您上哪儿去找三十九个象您这样的人呢?就算找到了,谁供给你钱好让你付给他们呢?”   “不错,布朗舍……啊哈!你是在拍马屁。”   “不,先生,我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说,在您带着您的四十个人同敌人进行初次对阵战时,我很怕……”   “因此我不打对阵战,我亲爱的布朗台,”加斯科尼人微笑着说,“在古代我们就有避实就虚、以退为进的多种妙法。你应该知道这些,布朗舍,在巴黎人不得不和火枪手战斗的那天,是你在指挥他们,你并没有离开王宫广场,是你周密地在盘算怎样进攻和撤退。”   布朗舍笑了起来。   “这是事实,”他同答,“只要您的四十个人总是在暗处,只要他们不是笨蛋,他们也许有希望不挨打;可是说到底,您自己有一个预计的结果吧?”   “毫无疑问,我认为这就是使查理二世陛下迅速重新登上王位的方法。”   “好!”布朗舍大声喊道,加倍地集中了注意力,“让我们来看看这个方法。可是,在这之前我觉得我们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已经淡过了国民和军队,国民喜欢唱粗鄙下流的歌甚于唱圣歌;军队,我们不和它交战;不过还有议会呢?它是不大唱歌的。”   “可议会更不会打仗。怎么,你,布朗舍,一个聪明人,你担心那群叫做残余议会和皮包骨头议会的只会喊叫的人!我不担心议会,布朗舍。”   “既然先生不担心他们,那我们谈别的吧。”   “好,我们谈谈结果。你还记得克伦威尔吗,布朗舍?”   “我听人讲过许多关于他的事,先生。”   “这是一个可怕的军人。”   “尤其是胃口大得吓人。”   “怎么回事?”   “是啊,他一口吞下了英国。”   “那么,布朗舍,他吞下英国的第二天,是否有一个人会吞下克伦威尔先生呢?……”   “噢!先生,这是数学基本定理之一:容器应该比容物大。”   “对极了!……这就是我们的买卖,布朗舍。”   “可是克伦威尔先生死了,现在他的容器是坟墓。”   “我亲爱的布朗舍,我高兴地看到你不仅成了数学家,而且还成了哲学家。”   “先生,我在食品杂货店生意中用过许多上面印有字的纸,这使我学到了文化。”   “好极了!因此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学过数学和哲学,就不会不学过一点历史……在这个如此伟大的克伦威尔之后,出现了一个小人物。”   “是的,那人叫里查德,他象您那样辞了职,达尔大尼央先生。”   “好,很好!伟人死后,小人物辞职后,第三个人来了。那人叫蒙克先生;他是一个非常能干的将军,可是他从来没有打过仗;他是一个很厉害的外交家,可是他从来不讲话,在要向人说声早上好之前,他要酝酿十二个小时,最后还是说了声晚上好;由于这话说得正是时候,使人大为赞叹。”   “果真很厉害,”布朗舍说,“可我认识另一个酷象那人的政治人物。”   “马萨林先生,是吗?”   “就是他。”   “你说得对,布朗舍;只是马萨林先生没有想望法兰西的宝座,瞧,这就改变了一切。那么,这位蒙克先生,在他的盘子里盛有烤好的英国,为了吞下它,他已张开了大嘴,这位蒙克先生,他对查理二世手下的人和查理二世本人说:Nescio vos……”   “我不懂英语②,”布朗舍说。   “是的,可我,我懂,”达尔大尼央说,“Nescio vos的意思是:我不认识您。这位蒙克先生,英国的重要人物,当他贪婪地吞下……”   “怎么样?”布朗舍问。   “怎么样,我的朋友,我在那儿,我带着我的四十个人去绑架他,逮捕他,然后把他带到法国。在这件事里,我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两个办法。”   “我也看到了!”布朗台兴奋地大声说,“我们把他关进一只囚笼里,谁付给我们钱,就让谁看看他。”   “嗯,布朗舍,这是第三个办法,我没想到,却给你想到了。”   “你认为这个办法好吗?”   “当然好,可我认为我的两个办法更好。”   “那么看看您的。”   “第一我们用他勒索赎金。”   “多少?”   “哼!象这样的一个人准值十万埃居。’   “噢,是的。”   “你看:第一我向他勒索十万埃居的赎金。”   “还有呢?”   “还有个更好的办法,我要把他交给查理国王,查理国王就可以不会再有将军要害怕,不会再有外交家要对付,他就可以自己去复辟。一旦他复辟了,他将付给我这十万埃居。这就是我的想法,布朗舍,你说怎么样?”   “妙极了,先生!”布朗舍大声说,他激动得浑身直打颤,“您这个想法是怎样产生的?”   “一天早晨,在卢瓦尔河边,路易十四国王,我们敬爱的国王,正往德·芒西尼小姐的手上掉眼泪对,我就有了这个想法。”   “先生,我向您保证这个想法妙极了,但是……”   “啊!又是一个‘但是’。”   “对不起!但是它有点象那头美丽的熊的皮,您也知道,要卖熊皮就得先从活熊身上剥下皮来。所以逮捕蒙克先生将会有一场战斗。”   “也许,可是既然我挣起了一支军队。”   “对对,我懂,自然罗!突然袭击。噢!那么,先生,您将会取得胜利,因为在这类遭遇战中没有人能抵得上您。”   “的确我是福星高照,”达尔大尼央带着天真的骄傲说,“你知道,如果我有亲爱的阿多斯、正直的波尔朵斯和狡猾的阿拉密斯,事情就解决了;不过他们好象都不见了,谁也不知该上哪儿去找他们。我只好单枪匹马地去干。现在你觉得这笔买卖好吗?投资合算吗?”   “太好了!太合算了!”   “什么意思?”   “好事情永远不会那么容易的。”   “这件好事情是肯定的,布朗舍,我本人参与此事便是证明。对你来说,利润是相当不错的,对我,这是一个相当有趣的行动。人们会说,‘原来这就是达尔大尼央的晚年!’我将成为故事中的人物,甚至名垂青史,布朗舍。我喜欢荣誉!”   “先生!”布朗舍大声说,“当我想到这个宏伟计划是在这儿,在我的家,在我的粗红糖、李子干和桂皮中间酝酿成熟时,我觉得我的店铺简直成了一座宫殿。’   “小心,小心,布朗舍;只要走漏一点点风声,我们俩就得进巴士底狱;小心,我的朋友,这是我们俩搞的一个阴谋:蒙克先生是马萨林的同盟者;小心。”   “先生,当人们有幸和您在一起时,他们是不会害怕的,当人们荣幸地与您有利害关系时,他们是会保持机默的。”   “太好了,这件事对你比对我关系更大,因为一星期后我将在英国。”   “去吧,先生,去吧,越早越好。”   “那么,钱准备好了?”   “明天凑齐,明天您可以从我手里拿到。您要金币呢还是银币?”   “金币,这比较方便。不过这件事我们该办什么手续呢?你说。”   “噢!我的天主,用最简单的方式。您给我一张收据不就完事了?”   “不,不,”达尔大尼央急切地说,“一切事情都需要按规矩办。”   “这同样是我的意见……但是和您,达尔大尼央先生……”   “如果我在那儿死了,如果我被一颗火枪子弹打死,如果我喝了啤酒突然断气了呢?”   “先生,我请您相信,在这种情况下我将为您的死感到万分悲痛,我绝对不会想到钱。”   “谢谢,布朗舍,不过这没关系。我们作为两个诉讼代理人的书记马上草拟一份协定,一份契约,也许可以叫作公司契约。”   “我同意,先生。”   “我知道草拟一个协定是很困难的,不过我们要试试。”   “我们试试吧。”   布朗台马上找来了羽毛笔、墨水和纸。   达尔大尼央拿起笔,蘸蘸墨水后写道:   “达尔大尼央老爷,国王的前火枪队队官,住蒂克托纳街‘小山羊’旅店。   布朗舍先生,杂货商,住隆巴尔街‘金臼槌’店铺。他们经过协商决定如下:   为了使达尔大尼央提出的想法付诸实施,要成立一个有四万利弗尔资金的公司。布朗舍先生了解这个想法,而且完全赞同,他拿出两万利弗尔交给达尔大尼央先生。在达尔大尼央先生去英国旅行退回之前,他既不要求偿还本金,也不索取利息。   达尔大尼央先生一方也保证拿出两万利弗尔,和布朗舍先生已拿出的两万利弗尔合在一起。这笔四万利弗尔的数目,由达尔大尼央先生作主使用,条件如下:在达尔大尼央以某种方式使国王查理二世陛下重新登上英国王位的那天,他将付给布朗台先生一笔……”   “一笔十五万利弗尔的钱。’布朗舍看到达尔大尼央停下就天真地说。   “见鬼!”达尔大尼央说,“不能对半分,这不公平。”   “可是,先生,我们的投资是每人一半,”布朗舍畏畏缩缩地提出反对意见。   “是的,但请听条文,我亲爱的布朗舍,在契约写成后。如果你发现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那么,我们就取消它。”   达尔大尼央接着写道。   “然而,因为达尔大尼央先生在两人合作过程中,除了两万利弗尔资金外,他还交出了他非常珍惜的东西——他的时间、智慧、能力和生命,尤其是最后一个:生命。因此在三十万利弗尔中,达尔大尼央要留下二十万利弗尔,他这部分占总教的三分之二。”   “很好,”布朗舍说。   “公正吗?”达尔大尼央问。   “非常公正,先生。”   “那你拿十万利弗尔满意吗?”   “哟!我觉得很满意。十万利弗尔对二万利弗尔?”   “而且在一个月里,明白吗?”   “怎么,在一个月里?”   “是的,我只向你请求一个月。”   “先生,”布朗舍慷慨地说,“我给您一个半月。”   “谢谢,”火枪手彬彬有礼地说。   写完后,两个合伙者又看了一遍契约。   “好极了,先生,”布朗舍说,“已故的科克纳尔③先生,杜·瓦隆男爵夫人的头一个丈夫也写不出这样的契约。”   “你认为是这样吗?好吧,那么我们签字。”   于是两人画了押。   “这样,”达尔大尼央说,“我不欠任何人了。”   “可我还欠你呢。”布朗舍说。   “不,因为不肯我做事情有多么小心,布朗舍,我可能在那里丢掉性命,那你的一切都完了。想起来了,嗐!这使我想起了主要的,一条必不可少的条文,我把它写下来。   “达尔大尼央先生如死于事业,账目就算结清;布朗舍先生现在预先声明达尔大尼央老爷的灵魂已偿清了他投入上述两人合作事业的两万利弗尔。”   这最后一条条文使布朗舍皱起了眉头;但是当他看到他的合作者腰背如此灵活硬朗,手上的肌肉如此发达,目光如此闪亮时,他恢复了勇气,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手,在他画押的地方加了一条线,达尔大尼央也照做了。就这样第一个著名的公司契约拟定完毕;从形式和内容来看也许有点不合常规。   “现在,”布朗舍说,一面给达尔大尼央斟最后一杯安茹葡萄酒,“现在去睡吧,我亲爱的主人。”   “不,”达尔大尼央接着说,“现在,最困难的事要等着去做,我要设想一下这件最困难的事。”   “噢!我无限信任您,达尔大尼央先生,我不会把我这十万利弗尔去换取九万利弗尔的。”   “让鬼把我逮了去!”达尔大尼央说,“我相信,你说的有道理。”   说完,达尔大尼央拿起一支蜡烛,上楼到他的房间去睡觉。    ①故事见《二十年后》。莫尔登是《三个火枪手》中被达尔大尼央等人判处死刑的坏女人米莱狄的儿子,他为报母仇到处追踪达尔大尼央等四人、最后想用一条装满自炸药的船炸死他们,但未成功,反而被阿多斯刺死于河中。 ②实际上Nescio vos是是拉丁文。 ③科克纳尔:《三十火枪手》中的人物,职业为公证人。 第二一章 达尔大尼央准备为布朗舍公司旅行 达尔大尼央翻来复去想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他的计划拟定好了。 “就这样!”他坐在床上,胳膊肘靠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颏儿说,“就这样!我将在那些名誉不太好,但有点儿纪律性的人中间招收四十个身强力壮而又十分可靠的人。如果他们回得来,我答应一个月给他们五百利弗尔,如果回不来,就分文不给,或是付一半给他们的亲属。至于吃的住的,这是英国人的事,他们的收场里有牛,腌肉缸里有猪肉,鸡窝里有母鸡,粮仓里有麦子。我将带这支队伍出现在蒙克将军的面前。他会对我满意的。他将信任我,而我将尽快利用时机。” 但是,达尔大尼央没想得更远,他摇摇头,停下不说了。 “不,”接着他又说,“我不敢把这告诉阿多斯;耍手段可是不太体面的事。必须使用武力,”他继续道,“非这样不可,用武力丝毫不损害我的光明正大。带着这四十个人我可以象打游击一样到处跑。是的,不过如果我遇见的不是象布朗舍说的四万个,而只不过是四百个英国人呢?由于我的四十个士兵中至少有十个是胆小鬼,有十个会因愚蠢而立即送命,我将被打败。不,事实上拥有四十个可靠的人是不可能的,这是不现实的。有三十个就应该满意了。减去十个,由于我的人数不多,我有权避开武装冲突。如果发生冲突的话,三十个人肯定比四十个人要好。此外,我还可以省下五千法郎,也就是说我资金的八分之一,这值得。决定了,那么我带三十个人。我把他们分成三组,我们在国内分散开来,接到命令在规定的时间集合,这样,十人一组地分开,可以不让人有任何猜疑,我们可以悄悄地通过。对,对,三十个人,这是最理想的数目。有三个十,三个,绝妙的数宇。接下来,当然,一支三十个人的队伍集合到一块儿后,力量是很可观的。啊!我多不幸,”达尔大尼央继续道,“必须有三十匹马,这笔开销实在吓人,见鬼,我的脑袋怎么啦,怎么会忘了马?然而没有马是不可能考虑采取这样一次行动的。那么,好吧,这个牺牲,我们是要作出的,我们在本国买马,再说这儿的马也并不坏。可我忘了,嗐!三个小组得有三个组长,这就困难啦:三个组长,我已有了一个,就是我;对,可另外两个呢,付给这两个人的钱差不多和要付给整个队伍其他人的一样多,不,显然一个组长就行了。这样的话,嗯,我将把我的队伍减到二十个人。我很清楚二十个人是少了点,不过既然我带着三十个人已决定不主动出击,那么带着二十个人我的决心就更大了。二十个人,这是个整数,此外这样还可减去十匹马,这也是一个理由,那么,有了一个好组长……见鬼!这就要耐心和盘算!我原来不是要带着四十个人上船吗,而现在,我已减少到二十个人而同样可以成功。一下子节约了一万利弗尔,而且更加保险,这样很好。现在我们再来看看:只要找到这个组长,那么我们找吧,然后一一这不容易,必须找到一个勇敢而善良的人,第二个我。是的,不过一个组长就会知道我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值一百万,而我只给他一千利弗尔,最多一千五,我这个手下人会把秘密出卖给蒙克。用不着什么组长,去他妈的!再说,这个人即使象毕达哥拉斯①的门徒一样守口如瓶,他在队伍里肯定会有一个他宠爱的士兵,他会让他做他的班长,如果组长是个正直的人而不愿出卖秘密,班长也会探听到组长的秘密。那么这个不太廉洁、野心也不太大的班长将为了五万利弗尔而把秘密全部泄漏出去。噢,噢!这不行!显然不能要组长。那就别再分了,我不可能把我的队伍一分为二,而且我也不可能分身在两个地点同时行动……既然我们只绑架一个人,又何必要在两个地点行动呢?何必分散力量,东放一点,西放一点呢?只要一支队伍,去他妈的!唯一一支由达尔大尼央率领的队伍;很好!可是二十个人排成队伍行走会引起所有的人怀疑,不应该让人家看到二十个同行的骑士,否则人们会派出一队人马来问口令,而且一看到回答起来支支吾吾,他们就会象射兔子一般向达尔大尼央先生和他手下的人开火,那么我就减少到十个人吧,这样我就可以方便地和整个队伍在一起了,我将不得不小心谨慎,在我从事的这个买卖中,有了谨慎事情也就成功了一半:人数过多也许会使我挺而走险。十匹马无论是买或是向别人要都算不了什么。噢!多出色的想法,它使我浑身轻松,不会再有怀疑、口令和危险。十个人,不是仆人就是伙计。十个人牵着十匹载着随便什么货物的马是容许的,到处可受到接待。十个人为了布朗舍公司的事而从法国开始旅行。这没什么可说的。这十个人衣着象短工,每人带一把锋利的猎刀,马屁股后挂上一支上好的火枪,手枪皮套里装一支出色的手枪。他们没有不良企图,他们永远不会使人感到不安。他们可能有点象走私,可这有什么关系呢?走私如同重婚,算不了什么弥天大罪。我们可能遇到的最坏情况,就是没收我们的货物。没收货物,多漂亮的买卖!好,好,这是一个绝妙的计划。只要十个人,我招募十个人为我服务,十个人在坚定上如同四十个人,在花费上如同四个人,为了绝对保险起见,我不对他们吐露我的打算,我只对他们说:‘我的朋友,有件事要于,’这样,如果撒旦同我开玩笑的话,那它真是够机灵的了!两万个利弗尔节省了一万五,真是了不起!” ①古希腊数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 就这样达尔大尼央受到他的妙计的鼓舞,定下了这个计划,并决定不再更改。在一张由他取之不尽的回忆所提供的名单上,他已有了十名杰出的敢于冒险的人,他们有的命运不济,有的怕司法机关追究。想到这里,达尔大尼央起床立即去寻找那些人,同时请布朗舍别等他回来吃午餐,也许晚餐时他也回不来。为寻找他那些人,花一天半时间跑跑巴黎的几个低级酒馆就行了。他没让他的那些冒险者互相联系,不到三十个小时,就收罗、汇集、聚合了一群面目狰狞的人。这些人的法国话没有他们将要使用的英国话说得好。 这些人大多数是士兵,达尔大尼央在各种接触中,很赏识他们的长处。他们由于酗酒、不幸的剑伤、赌博中出乎意料的赢钱或者是马萨林先生的经济改革,而不得不去寻找阴暗和孤独,阴暗和孤至对那些未被理解和受到创伤的灵魂来说是两个伟大的安慰者。 他们的脸上、衣服上带有他们内心感受的痛苦的痕迹。一些人的脸上有伤疤,他们全都穿着破烂的衣衫。达尔大尼央明智地拿出他公司的埃居分给最迫切要求帮助的穷兄弟。接着为保证使这些埃居用于队伍的物质装备上,他确定在法国北面,贝尔格斯和圣奥梅尔之间与他的新招来的兵会面。这一切给了他们六天时间,达尔大尼央相当了解这些杰出的新兵的坚强的意志、有限的诚实和愉快的性格,相信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误期。 下达了这些命令,约好了会面地点后,他去向布朗舍告别布朗舍问了他队伍的情况。关于人员的裁减,达尔大尼央认为告诉布朗舍是很不合适的;他害怕说出来后会动摇他的合伙人的信心。布朗舍知道队伍已经组成乐得心花怒放,他,布朗舍,就象半个国王一样,他坐在他帐台的宝座上供养着一支准备和背信弃义的阿尔比翁①——所有真正的法国人的敌人——作战的队伍。 ①阿尔比翁:法国人对英国的一种蔑称 布朗舍数了值两万利弗尔的漂亮的双路易交给达尔大尼央,这是他布朗舍的那一份,然后又数了另外两万利弗尔,也是漂亮的双路易,那是达尔大尼央的一份。达尔大尼央把两个两万利弗尔分别放入两只口袋,一手一只掂了掂口袋的分量。 “这些钱真不方便,我亲爱的布朗舍,”他说,“你知道它们的重量在三十斤以上吗?” “啊!您的马驮它如同驮一根羽毛一样。” 达尔大尼央摇摇头。 “别对我说这些话,布朗舍;一匹驮了骑士和鞍囊的马,如果再加上三十斤的重量,要渡过一条河就不那么容易了,要越过一道墙或一条壕沟也不会那么轻而易举。结果马和骑士全保不住。的确你不知道这个,你,布朗舍,你一生当的是步兵。” “那么,先生,怎么办呢?”布朗舍说,他真的感到为难了。 “听着,”达尔大尼央说,“我要等我的队伍回来以后再付钱给他们。你把属于我的那一半两万利弗尔留下,在这期间你可以发挥这笔钱的作用。” “那属于我的一半呢?”布朗舍说。 “我带着。” “您的信任使我感到荣幸,”布朗舍说,“但是如果您不回来呢?” “有可能,虽然事情看起来不大会这样。那么,布朗舍,考虑到万一我回不来,请给我一支笔,让我写我的遗嘱。” 达尔大尼央拿起笔和纸,然后在一张普通的纸上写道: “我,达尔大尼央,拥有两万利弗尔,这是我三十三年来为法兰西国王陛下效劳期间一个苏①一个苏地节省下来的。我将其中的五千给阿多斯,五千给波尔多斯,五千给阿拉密斯,好让他们以我的名义和他们的名义把钱给我的小朋友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子爵。我把最后的五千给布朗舍,为的是让他把另外一万五千分给我的朋友时不至于感到太遗憾。今签字为据。 达尔大尼央。” 布朗舍看上去十分想知道达尔大尼央在写什么。 “拿去,”火枪手对布朗舍说,“念吧。” 读到最后几行,眼泪涌上了布朗舍的眼睛。 “您以为没有这个我就不给钱了吗?好吧,我不要您的五千利弗尔。” 达尔大尼央微笑了。 “收下吧,布朗舍,这样你失去的将不是两万法郎而只是一万五千法郎,你也就不会把你主人兼朋友的签字置之不顾了。” 这位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是多么了解人类和食品杂货商的心理啊! 那些因为堂吉诃德②带着他唯一的仆人桑丘去征服一个帝国而把他叫做疯子的人,那些因为桑丘跟着他的主人去征服上述那个帝国而把他叫做疯子的人,可以肯定他们对达尔大尼央和布朗舍也不会有其他的看法。 ①苏:法国货币名,等于二十分之一利弗尔,亦即二十分之一法郎。 ②堂育诃德: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同名长篇小说中的主人公。堂吉诃德是一穷贵族,因阅读骑士小说入迷,带看侍从桑丘·潘沙出门行侠,企图用理想化的骑士精神改造社会,结果在现实面前四处碰壁。   但是这前一位,他被认为是法兰西宫廷中佼佼者中的一位最机灵的人。至干第二位,他在隆巴尔街的那些食品杂货商人中间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最有头脑的人的声望,因此在巴黎,甚至在法国也是数得上的。然而,如果只用普通人的眼光来观察这两个人,把他们准备使一个国王重登王位的方法和其他方法相比,那么在这个目光短浅的人的国家里,目光最短浅的人会气愤地攻击队官的傲慢和他合作者的愚蠢。很幸运的是达尔大尼央既不是那种爱听周围流言蜚语的人,也不是爱听别人对他议论的人。他采纳了这句名言“好好地干,让人家去说”。布朗舍方面则采纳了这句座右铭“让人家去干,什么也别说。”结果,按照所有伟大天才的习惯,他们这两个人intsà peetus①自认为他们反对所有说他们不对的人是有道理的。达尔大尼央在世界上最美好的日子里启程了,天空没有云,脑子里没有疑虑,他精神抖擞,心情愉快,平静坚强,决心很大,因此,他浑身热血沸腾,力量猛增了十倍,灵魂的振奋会促使精神焕发,并给予人的肌体一种巨大的力量和影响,我们后代的人十有八九可以清楚地发现我们今天做不到这点。他象以前那样重新登上这条充满艰险的大路,这条路曾经把他带到布洛涅,今天他是第四次走在这条大路上。一路上他几乎可以在路面上认出他的足迹,在旅店门上认出他拳头的痕迹,他思绪万千,过去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他回忆起他的青年时代,三十年过去了,无论是他那颗伟大的心还是他的铁拳都和当年一模一样.这个人的性格多么丰富!他具有各种激情,各种弱点,各种嗜好,他那聪慧的头脑中矛盾的思想把他的缺陷改变成了相应的优-点。达尔大尼央由于想入非非而害怕黑暗,又为这种害怕感到羞耻,他走向这种黑暗,如果危险是真实的,那么他就会成为勇敢得出奇的人,他身上充满激情,所以也是一种享受。他非常喜欢别人的团体,但是在他自己的团体中他从来不感到烦恼,而且,如果有人能在他一个人时研究他,可以不止一次地看到他在嘲笑他自己,或是嘲笑他在烦恼应该到来之前五分钟所产生的滑稽可笑的想象。 ①拉丁文:内心里 这次达尔大尼央也许有点不那么高兴,他本来想在加来①找到的是几个好朋友,可是这次去那儿是为了会见十个坏蛋。然而他每天感觉到的伤感不会超过一次,在到达布洛涅看到大海之前,他接待了这个叫做阴郁的神明的来访,大概有五次,而且每次来访的时间都相当短。 但是,一旦到了那里,达尔大尼央感到行动在即,除了自信之外,其他的感觉一概消失,而且决不再来了。他沿着布洛涅的海岸直奔加来。 加来是人们经常约会的地点,在那里,他为所有的新兵选定了“大君主”旅店,在那儿下榻花费不多,水手们吃的是大锅莱;佩剑的人,当然剑是入鞘的,可以找到住处、餐桌、食物,而且所有这些给生活带来温暖的一切,一天只需三十个苏。 达尔大尼央打算在他们正过着游荡生活时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以初次见到的印象来判断是否应该象信任好朋友一样信任他们。 他在傍晚四点半到达加来。 ①加来:法国西北部离英国最近的一个港口,离英国的多佛尔港三十八公里;离伦教一百三十五公里。 第二二章 达尔大尼央为布朗舍公司旅行 “大君主”旅店背朝港口,坐落在和港口平行的一条小街上,港口和小街两根笔直的粗线之间横着几条小巷子,这就象两根平行的梯帮间横穿着的梯级一样。人们可以出人意料地通过这些小巷子从港口穿到街上,或者从街上穿到港口。 达尔大尼央到达港口,穿过其中的一条小街,突然来到了“大君主”旅店前。 时候选得正好,也许这使达尔大尼央回忆起他初到麦安时“诚实的磨坊主”客店的情景。几个刚才在掷骰子赌钱的水手发生了争吵,怒冲冲地互相威胁着。店老板、老板娘和两个伙计惶惶不安地注视着这一圈不安分守己的赌徒,在他们中间可以看到刀光斧影,看来是准备大打出手了。 可是赌博仍在进行。 一条石凳被象是在看门的两个人占据着,公用房间的深处放着的四张桌子旁边坐着另外八个家伙。石凳上的人和桌边的人既没有参加争吵也没加入赌博。达尔大尼央认出了这些无动于衷、漫不经心的旁观者就是他的十个人。 争吵越来越激烈。任何感情都象海潮一样有高低起伏。一个水手脾气大发,推倒了桌子和桌上的钱币。桌子倒了,钱币滚了一地。与此同时,旅店里所有的人全向散落在地上的赌金扑去,许多枚白花花的钱币被人捡起,这些人随即就榴走了,而水手们还在互相厮打着。 坐在凳上的两个人和屋内的八个人,他们看上去互不相识,我们说,唯有这十个人,好象事先商量好似的,在钱币发出的声响和狂叫声中依旧岿然不动。只有两个人用脚把那些一直打到他们桌子下面的搏斗者踢了开去。 另外两人,总之没有去凑热闹,而是把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还有两人最后象突然遇到洪水威胁的人那样跳到了他们原来坐在旁边的桌子上面,避免被水淹没。 “行,行,”达尔大尼央暗忖,我们刚才叙述的细节,他一个也没漏,全看在眼里,“我挑得多好谨慎、冷静、遇事不慌,是打仗的好材料,嗐!我运气真好!” 突然他的注意力被屋子的一角吸引住了。 两个用脚踢开搏斗者的人遭到了刚言归于好的水手们的辱骂。 其中一个水手怒气冲天,又由于喝了大量啤酒而烂醉如泥,他用威胁的声调质问两个聪明人中比较矮小的一个,问他刚才有什么权力用脚踢天主的创造物,说他们又不是狗。为了使这个质问更有效,他一面说一面把大拳头伸到达尔大尼央先生招募来的新兵的鼻子底下。 这人脸色煞白,可是别人看不出他是害怕还是愤怒,那个水手认定这是害怕,于是举起了拳头,很明显是想让他的拳头落在外国人的头上。但是人们几乎没有看到那个受威胁的人动一动,他却已经朝水手的肚于狠击了一下,水手狂叫一声一直滚到屋子尽头。刹时间,战败者所有的同伙,出于团体精神,一起向战胜者扑过来。 后者带着已表现出的同样的冷静,没有冒失地碰一下他的武器,他抓起一只带锡盖的啤酒瓶痛打两三个进攻者,可是,双拳毕竟难敌四手,他快抵挡不住了,屋内刚才还不声不响,一动不动的另外七个人明白这关系到他们的事业,这时都蜂拥而上去援救他。 这时,门口的两个似乎漫不经心的人也转过身来,紧锁着眉头,很明显,如果敌人不停手,他们就要从后面袭击了。 店老板、他的伙计和两个路过的值夜人由于好奇一直深入到房间里面,也被卷入了这场战斗,还被痛打了一顿。 所有的巴黎人都象希克罗普①一样撕打着,他们用使人看着舒服的战术共同战斗着,最后因寡不敌众不得不边战边退。他们同心协力掀翻了一张大桌子,在它的另一端筑起了防御工事,而另外两人,他们每人拿了一只搁凳武装自己,这场面活象一个巨大的屠宰场。他们在水手们的头顶上挥舞着巨大的投石器,一下子打翻了八个水手。 地上全是伤员,大厅里尘土飞扬,一片叫喊声,这次考验使达尔大尼央十分满意,他握着剑走上前来,用剑柄敲敲他碰到的一颗颗竖着的脑袋,然后大吼一声“住手!”这一声叫喊顿时使战斗停了下来。围在中间的人纷纷向四下里散开,只剩下了达尔大尼央一个人,象个统治者那样。 “怎么回事?”他问,声音威严,就象海神在说“quos ego②……”时一样。 ①希克罗普: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 ②拉丁文:“我要……”这句威胁性的语言出现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特》中,是海神对狂风大发雷延时的吆喝。 一听到这个声音,作为对维吉尔这句隐喻的回答,达尔大尼央的新兵顿时全都各自认出了他们的最高首领,同时立刻克制住怒火,停止了敲打木板,挥舞搁凳。 水手们这边看到了这把明晃晃的长剑,这军人的模样和这只来援救他们敌人的灵活的胳膊,一个外表看上去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水手们只好扶起他们的受伤的伙伴,检起他们的瓶瓶罐罐。 巴黎人一个个擦了擦额上的汗,他们向队长行了个礼。 “大君主”旅店老板对达尔大尼央大加赞扬。 他象一个当之无愧的人那样接受了这些赞扬,接着他声称在晚餐前,他要去港口散散步。 每个新兵立即明白了这个召唤,拿起帽子,掸去衣服上的灰尘,然后跟在达尔大尼央后面。 达尔大尼央一面慢步走着,一面观察着每一件事物,又不停住脚步;他朝沙丘走去,而那十个人,看到自己这样一个跟着一个走都非常紧张,不时地瞧瞧他们前后左右可疑的同伴,他们跟在达尔大尼央后面走着,互相交换着愤怒的目光。 一直走到沙丘最凹陷的地方,达尔大尼央才转过身子,看到他们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微笑了,他对他们做了一个温和的手势。 “唉!哈哈!先生们,”他说,“我们别这样气势汹汹的,你们注定了要共同生活,要在各方面互相了解,而不是为了互相残杀。” 种种疑虑解除了,人人松了口气,好象他们是被人从棺材里拉出来似的,并互相满意地打量着。察看完毕后,他们的目光落到了队长身上,队长早就熟悉了对那些具有这种素质的人讲话的精湛艺术,他带着加斯科尼人铿锵有力的口音即席向他们发表了下面这个简短的谈话: “先生们,你们全知道我是谁。我认为你们都是勇敢的人才聘请你们,希望你们参加一次光荣的探险旅行。你们想想,和我一起工作,也就是在为国王工作。我只想预先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泄漏了这个计划,我将不得不用对我来说最适当的方式立即把你们的脑袋砸碎。你们不是不知道,先生们,国家的机密如同一种致命的毒药,当这毒药在盒子里时,当盒子关着时,它是没有危害的;但一出盒子,它就可以杀人。现在,请你们向我靠拢,你们马上就要知道这个秘密中我可以告诉你们的部分。” 大家好奇地走过来。 “过来,”达尔大尼央接着说,“不能让我们头上飞过的鸟儿,在沙丘里戏耍的野兔,跳出水面的鱼儿听见我们在说什么。我们要做到的是要打听并向财政总监先生报告英国的走私对法国商人的损害有多大。我要到处走,什么都看。我们是被一阵狂风抛到岸上的庇卡底①的贫苦渔民。不用说我们将和真正的渔夫一样卖鱼。不过人们可能猜出我们是谁,并找我们的麻烦;因此重要的是我们要能够自卫。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挑选象你们这样勇敢而聪明的人。我们的生活将过得很好,而且我们不会遇到很大的危险,因为我们的后面有一个强大的保护人,靠了他我们可以畅通无阻。只有一件事使我很为难,但我希望经过简短的解释后,你们会使我摆脱困境。使我为难的这件事,就是我将带着一群愚蠢的渔夫驾船,这些人将给我们带来很大的麻烦,如果你们中间碰巧有人出过海……” “噢!这没什么了不起!”达尔大尼央的一个新兵说,“我,我曾被突尼斯的海盗囚禁了整整三年,因此我象一个海军上将一样熟悉怎样驾驶船只。” “你们看,”达尔大尼央说,“多巧的事!” 达尔大尼央说这些话时用的声调是难以形容的、装出来的天真,因为达尔大尼央十分了解这个海盗的受害者,实际上是海盗船的船长,他是在了解了这个情况后才拉他入伙的。但是达尔大尼央只讲他需要讲的,从来不多讲一句,以免使人生疑。因此他对解释表示满意,他接受了结果,但似乎并不关心原因。 ①庇卡底:法国北部一古省,包括今索姆、瓦兹、埃纳三省。 “还有我,”第二个人说,“碰巧我有一个指挥修筑拉罗舍尔港口工程的舅舅。在我还很年幼的时候,我就在船上玩,因此我和任何一个大西洋水手一样会使用桨和帆。” 这个人也不是在撤谎,他是一个苦役犯,在拉修塔①的双桅战船上为陛下划了六年船。 另外两人比较坦率,他们老老实实承认他们曾作为犯罪服刑的士兵在船上干过,他们并没有感到脸红。所以达尔大尼央成了十名战士的队长,也是四名水手的队长,同时有了陆海军,如果布朗舍知道这个细节的话,他会感到无比自豪的。 接下来的只是普通的命令,达尔大尼央明确地下达了他命令他的部下准备好出发去海牙②,一部分人的路线是沿着海边直到布雷斯肯斯,另一部分人的路线是沿着大路到安特卫普。 他计算了每天的行程,约定半个月以后,在海牙的大广场上会面。 达尔大尼央叮嘱他的部下随他们自己喜欢,两个两个结伴同行。他自己在这些家伙中挑选了两个长相不那么凶恶的士兵,这两人过去他认识,他们唯一的缺点就是爱赌、酗酒。这两人过去受的教养并未丢失,而且在穿上了干净的衣服以后,他们又恢复了过去的模样。为了不引起别人的猜疑,达尔大尼央让其他人在前面先过去。他留住他喜欢的两个人,让他们穿上他自己的干净衣服后同他们一起出发了。 ①拉修塔:法国南部离马赛不远的地中海港口。 ②海牙:荷兰城市。 那两个人看来完全值得信赖,达尔大尼央没对他们说出真情以保证探险旅行的成功。他向他们承认说,他们并不是去查看英国的走私对法国商业有多大损害,相反是去查看一下法国的走私对英国的商业有多大损害。这两个人似乎很相信,他们事实上也相信了。达尔大尼央知道,一旦他们狂饮大嚼、喝得酩配大醉时,他们两人中有一人便会向大伙儿泄露这个重要秘密。他觉得他这个花招是肯定有效的。 在我们刚才看到的在加来发生的事后的半个月,全队人马在海牙汇合了。 这时候,达尔大尼央发现他的部下人人都聪明巧妙地化装成了或多或少地被大海折磨过的水手。 达尔大尼央让他们睡在新盖尔克街的一间破屋里,而他,舒舒服服地住在船上。 他打听到英国国王回到了他的同盟者、荷兰总督拿骚的吉约姆二世①的身边。他还听说,国王路易十四的拒绝使他以往受到的保护现在有点不保险了,因此他一直幽居在一个叫斯赫维宁根村庄的一幢小房子里,这个村庄坐落在大海边,离海牙一里路的沙丘上。 听说这个不幸的流亡者,经常在那儿带着他那世袭的君主特有的忧郁情绪,瞧着北方茫茫的大海来安慰自己,大海把他和他的英国隔开,就象过去把玛丽·斯图亚特②和法国隔开一样。那儿,在斯赫维宁根美丽的树林里的几棵树后而,在生长着被沙丘映成金黄色的欧石南的细沙地上,查理二世象这些树和欧石南一样,甚至比它们更不幸地过着无声无息的生活,他过的是有思想的生活,他时而抱有希望,时而感到失望。 ①拿骚的吉约姆二世(1626-1650):荷兰总督(1647-1650)。 ②玛丽·斯图亚特(1542-1687):苏格兰国王雅克五世的女儿,一五五八年嫁与法王弗朗索瓦二世为王后。 为了证实人们传播的关于这位君王的事,达尔大尼央有一次一直来到了斯赫维宁根,果然他看见查理二世在沉思,独自一人从一扇朝着树林的小门出来,在夕阳照射下的海滩上散步,甚至没有引起渔民们的注意。渔民们傍晚归来,就象爱琴海①中群岛上的老水手一样,在沙滩上拖着他们的小船。 达尔大尼央认出了国王。他看到国王忧郁地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在黑黑的地平线上只剩下了半个太阳,这落日的余辉照射在他苍白的脸上。接着查理二世,还是一个人,慢吞吞地,优愁地走回到那间孤零零的屋子,一面作为消遣,踩着脚下疏松的流沙,窸窸窣窣地响。 就在当晚,达尔大尼央花了一千利弗尔租了一条价值四千利弗尔的渔船。他付了一千利弗尔的现款,把另外三千利弗尔存放在市长家。做完这些事,他在漆黑的夜晚,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组成他地面部队的六个人上了船。然后在半夜三点涨潮时,他出海了,他大胆地和另外四个人一起驾驶着船,他就象信赖港内第一流引水员的技能一样,信赖他手下苦役犯的技能。 ①爱琴海:地中海东面,位于希腊和土耳其之间的海,此海中群岛众多。 第二三章 作者不得不简单地叙述一下历史   英国正在自个儿治理自己,这应该称颂几句,可它的统治从未象现在这样糟糕过,当所有的国王和所有的人如此关注它时,天主把目光停留在一个人身上,把手指指向他,这个人生来就是为了把他的名字光辉地记载在历史上的,他正在公开地进行一项非常神秘、非常大胆的事业。他在行走,可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哪里,虽然不仅是英国,还有法国、欧洲都在看着他昂首阔步地行进着。关于这个人,人们所知道的一切,我们马上就要叙述。   蒙克刚刚声明赞成给Rump parliament①——或者我们喜欢的话,就照我们的称呼来称呼它,叫做残余议会——以自由,兰伯特将军,过去是克伦威尔手下的队官,效法克伦威尔,刚刚非常严密地封锁了议会,为了使它听从自己的意愿,在整个封锁期间,任何议员都不能走出议会,唯有彼得·温德瓦特一人可以进去。   在兰伯特和蒙克这两个人身上集中了一切:前者代表军事专制主义,后者代表正统的共和主义。这两人是这次革命的唯一两个政治代表人物,在这次革命中,查理一世先是丢失王冠,后是丢掉脑袋。此外,兰伯特并不隐瞒自己的见解;他处心积虑想建立一个军人政府,并且设法成为这个政府的首脑。 ①英文:残余议会。   有些人说蒙克是强硬的共和派,他想维持残余议会这个共和主义的明显标志,尽管它已蜕化变质。另一些人说蒙克是个机智的野心家,他看上去似乎是在保护这个残余议会,其实只是想把它作为向上爬的一个牢靠的阶梯,为了使自己能一直登上因克伦威尔之死而空缺,他自己又不敢坐上去的宝座. 因此,兰伯特使残余议会不得安宁,蒙克却声称赞成残余议会,他们彼此成了公开的死对头。 同样,蒙克和兰伯特首先都想到了要组织一支自己的军队:蒙克在苏格兰,那地方全是长老会信徒和保皇党人,也就是说是些不满分子,兰伯特在伦敦,那儿总有最强大的反对派在反对现政权。 蒙克平定了苏格兰,在那里拉起一支队伍,并将苏格兰变成他的避难所:军队保护着他的避难所;蒙克知道天主注定要天翻地覆的那一天还没到来,因此他的剑看来还不能出鞘。他勇猛坚定,在群山起伏的苏格兰是个专制的将军,一支拥有一万一千名老兵的军队的国王,他不止一次地带领这些老兵取得过胜利,他和驻扎在旧伦敦城的兰伯特同样强大,而且对伦敦发生的事情比兰伯特还要消息灵通,这就是蒙克在离伦敦一百里之外声称他支持残余议会时的情况。兰伯特,恰好相反,正如我们已说过的,他住在首都.伦敦是他整个行动计划的中心,他把他所有的朋友和下层人民都聚集在自己周围,老百姓永远倾向于喜欢现政权的敌人。 因此兰伯特是在伦敦获悉蒙克在苏格兰边境向残余议会提供了支持。他认为不能再拖延时间,认为特威德河离泰晤士河并不十分远,一支军队完全可以从一条河跨到另一条河,尤其是在这支军队指挥得当的时候。此外他知道,蒙克的士兵进入英国,一路上他们就会象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壮大,而这个雪球又是一个幸运之球,对野心家来说,它只是一道不停升高的阶梯以便达到他的目的。所以他在集合他的军队,规模和数目都很惊人,并且正在向蒙克迎去,蒙克好象一个在暗礁中航行的小心翼翼的航海家,每天缓慢地逆风前进,一面倾听着声音,嗅着从伦敦方向吹来的风。 这两支军队出现在纽卡斯尔的高地上,兰伯特首先到达,在城里扎营。 蒙克总是谨慎的,他就地停下,并且把他的司令部设在特威德河畔的科尔斯特里姆。 蒙克的部队看到兰伯特都很高兴,而相反,兰伯特的部队看见蒙克却惶惶不安。别人见了还以为这些在伦敦大街上大吵大闹的勇士们不希望在路上遇到任何人,而现在看到他们碰到了一支军队,并且这支军队在他们面前显示的不仅有一面军旗,而且还有一个目标和原则。人们还可以认为这些勇士已经在开始考虑,他们不象蒙克的士兵那样是坚定的共和派,因为蒙克的士兵支持残余议会,而兰伯特他什么也不支持,甚至不支持议会。 至于蒙克,如果他要考虑什么,或是如果他在考虑什么,那一定也是在考虑令人非常伤心的事情,因为历史—这位腼腆的夫人,我们知道,是从来不撒谎的,历史告诉我们,在他到达科尔斯特里姆那天,整座城里找不到一只羊。 如果蒙克统帅的是一支英国军队,这已足够使全体官兵开小差跑得无影无踪了。但是苏格兰人和英国人迥然不同,英国人少不了要有荤腥吃。可是苏格当人是个贫穷、俭朴的民族,他们有一点大麦就可以生活,他们把大麦放在两块石头间压碎后,用泉水搅和,放在染红的陶罐于里煮熟就吃了。 苏格兰人只要有大麦吃就行。他们丝毫也不会去操心在科尔斯特里姆有没有肉食。 还不太习质吃大麦饼的蒙克肚子饿了,参谋部里的人至少也和他一样饿了,他们焦躁不安地在东张西望,想知道晚餐准备的是什么。 蒙克派人去打听情况,他的侦察兵到达时发现城里人都走光了,食橱空空,利尔斯特里姆根本谈不上有什么肉店老板和面包师傅。将军的餐桌上连一丁点儿面包屑也找不到。 汇报一个接着一个,没有一个可以使人感到安心;蒙克看到那些人脸上流露出来恐惧和沮丧的神色,便说自己一点儿也不饿。再说,既然兰伯特似乎想在那儿开战,那么明天他们就有东西可吃。因为,如果他在纽卡斯尔被打败,他就要交出他的食物,如果他打胜了,那蒙克的士兵将永远不会挨饿了。 这个安慰只是对一小部分人有效,蒙克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蒙克外表虽然十分温和,其实很专制。 因此每个人只得表示满意,或者至少在表面上如此。蒙克和他的部下同样在挨饿,不过他对找不到一头绵羊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在随从人员中从一个班长的一卷烟叶上割下一段半寸长的烟叶,开始咀嚼起来,同时告诉他的队官们说,饥俄肯定是一种幻想;只要嘴里有东西嚼,就永远不会感到饿。 岗哨已设好,巡逻队开始巡逻,将军在敞开的帐篷下继续吃他那顿菲薄的晚餐。 在他的营地和敌人的营地之间耸立着一座古老的修道院,这座修道院在今天只留下几堆废墟,可当时它挺立着,人们管它叫纽卡斯尔修道院。它建筑在与平原和河流不相衔接的一大片土地上,这片土地几乎是一块由雨水供给水源的沼泽地,然而在这覆盖着茂密的杂草、灯心草和芦苇的水洼地中,人们可以看见过去曾作过菜园、公园,供人消遣娱乐的花园和修道院的其他院产的一块块坚实的土地在向前伸展开去,就象一只蜘蛛蟹,身体圆滚滚的,它的爪子则从它那滚圆的身体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 菜园是修道院向外伸得最远的一只爪子,一直伸到蒙克的营地。很不幸,正如我们说过的,这时候正是六月初,再说,这个菜园也已经荒芜了,提供不了什么东西。 蒙克已经派人看守这个菜园,仿佛它是一个最容易遭到突然袭击的地方。在修道院的那一边,敌方将军的灯火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在这些灯火和修道院中间,在几棵绿色的大橡树的浓荫下,横着一条水波粼粼的特威德河。 蒙克十分熟悉这里的地形,纽卡斯尔和它周围曾不止一次被他用来作为他司令部的驻地。他知道白天他的敌人肯定会派些侦察兵去这片废墟挑起一些小冲突。但是在夜间,他们是不敢冒险去那里的,现在他是安全的。 因此,在那顿被他称为丰盛的晚餐之后,就是我们在本章开始叙述过的咀嚼锻炼之后,他的士兵看到他象在奥斯特里茨战役前夕的拿破仑一样,坐在灯心草编的椅子上睡着了,这时月亮已开始升起,灯光和月光同时照着他。 这表明差不多已是晚上九点半了。 突然一群士兵高兴地呼喊着跑来,踢着蒙克帐篷的木桩,一面低声说着话想吵醒他,蒙克从迷迷糊糊中醒来,也许他是很装睡着的。 根本用不到这么大的声音他也会醒来。将军睁开了眼睛。 “喂!我的孩子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将军问。 “将军,”好几个声音回答,“将军,您可以吃晚餐了。” “我已经吃过了,先生们,”蒙克平静地回答,“正如你们看到的,我正在安静地消化。不过,请进来吧,告诉我什么事把你们引来的。” “将军,一个好消息。” “哈!是兰伯特派人告诉我们,明天他要打仗吗?” “不是,我们刚才截获了一艘要去纽卡斯尔营地送鱼的渔船。” “那你们就错了,我的朋友们。这些伦敦的先生们娇生惯养得很,对他们第一顿饭很重视;你们这样做会惹恼他们的,今晚和明天他们将变得残酷无情。请相信我,最好还是把鱼和渔夫送回给兰伯特,除非……” 将军沉思了片刻。 “请告诉我,”他继续说,“这些渔夫是什么人?” “是些庇卡底的水手,他们在法兰西或荷兰的海岸打鱼,后来被一阵大风刮到了我们的海岸。” “他们中有人会讲我们的语言吗?” “领头的对我们说了几个英文字。”   将军听到这些情况,疑心越来越重了。   “好吧,”他说,“我想看看这些人,把他们带到我这儿来。” 一个军官立即走出去线他们。 “他们有几个人,”蒙克继续问道,“他们乘的是什么船?” “他们不是十个人就是十二个人,我的将军,他们乘的是一条沿海航行的三桅帆船,他们是这样叫的,在我们看来这条船象是荷兰造的。” “你们说他们正把鱼送到兰伯特先生的营地去吗?” “是的,将军。看来他们捕了好多鱼。” “好,我们去看看。”蒙克说。 事实上,这时军官带着这些渔夫的头领正好回来,头领的年纪在五十到五十五岁之间,但气色很好。他中等身材,穿着一件粗羊毛的齐膝紧身外衣,戴着一顶压得很低遮住了眼睛的帽子,腰间插着一把大刀,他走起路来带着水手们特有的那种迟疑不决的神情,由于习惯了船上的晃动,他们从来不知道他们的脚是踩在眺板上还是踩空了,他们每跨一步都要踩得稳稳的,就象要踏上一根桩子一样。蒙克用锐利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那个向他微笑的渔夫,这种诡诈的、傻乎乎的微笑是我国农民所特有的。   “你讲英国话吗?”蒙克用标准的法国话问。“啊,讲得很糟,爵爷,”渔夫回答。这个回答与其说是带有法兰西北部和西南地区那种有点拖泥带水的口音,不如说是带有卢瓦尔河彼岸那种铿锵有力、一字一顿的口音。   “你就讲这种语言,”蒙克坚持要他这祥讲下去,以便再一次研究这个口音。   “唉!我们这些生活在海上的人,”渔夫回答说,“我们什么语言都能讲点。”   “那么,你是捕鱼的水手吗?”   “今天,爵爷,是渔夫,还是个出色的渔夫呢。我捕了一条至少重三十斤的狼鲈,五十多条鲻鱼,还有一些小牙鳕,油炸着吃味道真是没法说了。”   “你给我的印象是,你在加斯科尼海湾捕鱼的日子要比在英吉利海峡捕鱼的日子多。”蒙克微笑着说。   “的确,我是南方人,难道南方人就不能成为一个好渔夫吗?”   “不,我想买下你捕的鱼,现在请坦率地讲:你这些鱼是给谁的?”   “爵爷,我丝毫不隐瞒您,我刚才正沿海岸去纽卡斯尔,这时一大队从相反方向沿海岸而来的骑士向我的船打信号,要我们折回原路一直到阁下您的营地,否则就要请我们吃火枪子弹了。我不是军人,没有武装,”渔民微笑着加了一句,“我只得听从。”   “那你为什么上兰伯特那里去而不上我这儿来呢?” “爵爷,我是个直率的人,阁下允许我直言吗?” “你说吧,需要时,我甚至会命令你这样做。” “那好!爵爷,我上兰伯特那儿去,是因为这些城里的先生出的价钱好,而你们这些苏格兰人,清教徒,长老会信徒,也就是你们愿意被人称呼的盟约者,吃得少,而且还分文不给。” 蒙克耸耸肩,然而禁不住笑了。 “既然你是南方人,为什么来我们的海岸边打鱼呢?” “因为我愚蠢地在庇卡底结了婚。” “哦,可是,庇卡底毕竟不是英国。”   “爵爷,人把船推到海里,其他事情只能听凭天主和风作主了,它们可以随心所欲,把船推向任何地方。” “你不曾打算在我们这儿上岸?”   “从来没有这个打算。” “你走的是哪条路?” “我们从奥斯坦德来,那儿我们已看到一些鲭鱼,这时从南面吹来一阵大风使我们偏离了航向,后来,看到风太大,人力难于抗拒,我们便随风行驶。为了不糟踢这么多鱼,不得不在英国最近的港口把鱼卖掉。这最近的港口就是纽卡斯尔,机会是好的,有人对我们说,营地上增加了人,城里人也增加了;还听说不论是营地上还是城里,有钱的绅士多极了,而且还缺少东西吃。于是我就朝纽卡斯尔方向驶来。” “那你的伙伴呢,他们在哪里?”   “噢!我的伙伴,他们留在船上,那都是些没受过任何教育的水手。” “而你呢?……”蒙克接上说。 “噢!我,”这个老板笑着说,“我随我父亲跑了很多地方,而且知道怎样用欧洲各种语言说一个苏,一个埃居,一个皮斯托尔,一个路易和一个双路易,我的全体船员听我的话就象听神谕一样,服从我象服从一个海军元帅。”   “那么兰伯特先生是你选中的罗,你以为他是最好的主顾吗?”   “是的,当然罗。请直说吧,爵爷,我搞错了吗?”   “这你不久就会看到”   “不管怎样,爵爷,如果有错误,错误归我,不应该为这怪罪我的伙伴。”   “显然这是个极聪明的家伙,”蒙克心想。   接着,将军把渔夫默默地打量了一会儿以后又问:   “你刚才对我说,你从奥斯坦德来吗?”   “是的,爵爷,是直接从那儿来的。”   “那么你已听说过最近的事罗,我完全可以肯定在法国和荷兰,人们不会不关心这些事。那个自称英国国王的人在干什么呢?”   “噢!爵爷,”渔夫坦率而激动地大声说道:“这个问题提得太巧了,您向我提可真是太对了,我确实可以作出极为圆消的答复。您想想,爵爷,我们中途停泊在奥斯坦德是想在那儿卖掉些我们在那儿捕到的鲭鱼,就在那时我看见这位前国王一面在沙丘上散步,一面在等候要把他带往海牙的坐骑。他是个高个子,头发乌黑,脸色苍白而有点严峻。他看上去不太健康,此外,我觉得荷兰的空气对他不合适。”   蒙克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渔夫用不是他本国语言讲的冗长、生动、快速的话,我们已说过,幸好他讲得十分流利。面渔夫呢,他一会儿讲一个法语单词,一会儿讲一个英语单词,一会又讲一个好象不属于任何语言的单词,其实这是加斯科尼语言中的一个单词。幸好他的眼睛也会替他说话,而且非常富有表现力,别人完全可以漏掉他讲的某一单词,却不会漏掉他眼神中露出的任何一个意图。将军对他的考察好象越来越满意了。 “你大概听说过这位前国王,正如你这样称呼的,他到海牙去有某种目的。” “噢!是的当然罗,”渔夫说,“这个我听说过。” “是什么目的呢?” “总是这个目的呗,”渔大接上说,“不总是老想着要重返英国吗?” “的确,”蒙克沉思着说。 “何况还有,”渔民补充道,“总督……您知道,爵爷,吉约姆二世……” “怎么?” “他将竭尽全力帮助他。” “啊!这个你也听说过?” “不,不过我这样认为。” “看来你对政治很内行?”蒙克问。“噢!我们这些水手,爵爷,我们习惯研究大海和气候,也就是世界上最捉摸不定的两样东西,其余的东西我们很少弄错过。”   “喂,”蒙克说,一面改变了话题,“有人说你将供给我们食物。” “我将尽力而为,爵爷。”   “首先,你打的鱼卖给我们要多少钱呢?” “与您讲价钱,我还没这么愚蠢,爵爷。” “此话怎么说?” “我的鱼完全属于您了。” “凭什么权力?” “凭强者的权力。”   “不过我的意愿是买鱼要付给你钱。”   “爵爷,您真是非常慷慨。” “这些鱼值多少我就给多少。” “我没这样高的要求。” “那么,你要求什么呢?” “我要求能离开这儿” “上哪儿?上兰伯特将军那儿去吗?” “我!”渔夫大声说,“我鱼也没有了,再去纽卡斯尔干什么。” “不管怎样,请听我说。” “我听着。” “一个劝告。” “怎么!爵爷要付钱给我,还要给我一个劝告,爵爷待我可真是太好了。” 蒙克死盯着渔夫,他对这人似乎始终保持着某种怀疑。 “是的,我要付钱给你,还要给你一个劝告,这两件事是连在一起的,是这样,如果你回到兰伯特将军那儿去……” 渔夫点点头,耸耸肩,这动作表示: “如果他一定要这样说,我们就别妨碍他。” “别穿越沼泽地,”蒙克继续说道,“你带着钱,而我在沼泽地里设下了一些苏格兰伏兵。这都是些不好对付的人,他们听不太懂你讲的话,尽管在我看来你会讲三种语言;他们很可能把我给你的东西要回去;因此,等你回到你自己国家以后,你少不了要说蒙克将军有两只手,一只是苏格兰手,一只是英格兰手,他用苏格兰这只手要回他用英格兰那只手给的东西。” “噢!将军,你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请放心,”渔夫害怕地说,这种害怕似乎太过分,变得有些夸大了,“我只要求留在这里,我,如果您同意我留下的话。” “我很相信你,”蒙克带着难以使人觉察的微笑说,“可是我不能把你留在我的帐篷里。” “我没有这个奢望,爵爷,我只是希望阁下告诉我,你要我留在哪里。阁下不必为难,一个晚上对于我们来说很快就过去了。” “那我叫人把你带回你的船上去。” “随阁下的便,只是如果阁下愿意让一个木工把我带回去,我将不胜感谢。” “这为什么?” “因为您军队里的这些先生,在用他们的马把我的船用缆绳拖上岸时,河岸的岩石把我的船擦伤了,我的船舱里至少进了二尺深的水,爵爷。” “我认为,这又是一个你应该设法照料你的船的理由。” “爵爷,我听凭您的吩咐,”渔夫说,“我去把我的箩筐卸在您指定的地方;然后如果您愿意的话,把钱付给我;如果事情使您满意,您就放我回去。您看我是很好说话的。” “行了,行了,你是一个老好人,”蒙克说,他那探索的目光在渔夫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没能发现一丝阴影,“喂,迪格比!” 一个副官出现了。 “您把这个正直的人和他的同伴带到沼泽地前食堂的小帐篷里去,那儿离他们的船很近,今夭晚上他们就可以不必睡在水里了。什么事,斯帕埃蒂特?” 斯帕埃蒂特是蒙克刚才向他借一段烟草当晚饭吃的那个班长。 没有被传呼而进入蒙克帐篷的斯帕埃蒂特回答了蒙克的问话。 “爵爷,”他说,“一位法国绅士刚才出现在前沿阵地,他请求和阁下讲话。” 所有的话当然全是用英国话说的。 尽管会话用的是这种语言,渔夫却微微一震,蒙克忙着和班长讲话,丝毫没有觉察到。   “这位绅士是什么人?”蒙克问。 “爵爷,”斯帕埃蒂特回答,“他对我说过,我没记住,这些倒霉的法国名字,一个苏格兰人的喉咙是很难发出的。此外,这位绅士,据卫兵们对我说,就是昨天到宿营地来,阁下不愿接见的那一位。”   “是这样,我听从了军官们的劝告。” “爵爷,关于这位绅士您打定主意了吗?” “是的,带他到这里来。”   “要不要采取预防措施?”   “什么措施?” “比如,用布条蒙住他的眼睛。” “何必呢?他只能看到我希望大家看到的东西,就是说在我周围有一万一千名勇士,为了效忠残余议会、苏格兰和英国,他们巴不得献出自己的生命。” “那这个人呢,爵爷?”斯帕埃蒂特指着渔夫说,渔夫在他们对话期间,象一个只能看但听不懂话的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啊!真的,”蒙克说。他转向鱼贩子。 “再见,正直的人,”他说,“我给你选了一个住处。迪格比,带他去。不用害怕,你的钱马上给你送来。” “谢谢!爵爷,”渔夫说。行礼后,他由迪格比陪同走了。 在离帐遥一百步远的地方,他又看到了他那些伙伴,他们不停地在窃窃私语,带着明显的不安,不过他向他们做了一个象是要使他们放心的手势。 “喂!你们这些人,”船老板说,“都到这里来,蒙克将军大人慷慨地付了我们的鱼钱,今天晚上还要好心地接待我们。”   渔夫们聚集到他们队长的身边,在迪格比的带领下,这一小队人马向食堂走去,大家还记得,这地方是指定给他们住的。   路上,渔夫们在黑暗中和那个带领法国绅士去见蒙克将军的卫兵擦肩而过。这位绅士骑在马上,披着一件大披风,这使船老板没法看到他,尽管船老板很想见到他。至于那位绅士,他并不知道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些人是他的同胞,他甚至没注意到这一小队人。 副官把他的客人们安置在一个相当干净的帐篷里,原来睡在里面的一个爱尔兰厨娘和她的六个孩子另外找地方去睡了。帐篷前燃起了一堆篝火,红红的火光映照在沼泽中长满杂草的洼地上,一阵清凉的微风使水洼泛起阵阵涟漪。安置完毕后,副官向水手们道晚安,一面使他们注意到,从帐篷的门口可以看到在特威德河上晃动着的他们那条船的桅杆,这表明这条船还没有沉没,带队的渔夫看见后显得极为高兴。 第二四章 宝藏      斯帕埃蒂特向蒙克通报的那个法国绅士被披风紧裹着,从渔夫身旁经过,在渔夫刚走出将军帐篷五分钟后他走了进去。由于怕引起别人的怀疑,法国绅士穿过一道道不同的岗哨时竟没向四周瞧一瞧。要他进去的命令已经下达,他被带到了将军的帐篷前。那位绅士独自留在帐篷前的候见室等候蒙克,蒙克在听他部下报告,隔着帘幕审视过这个请求和他谈话的人的脸以后,很快就出现了。无疑,那些刚才陪同他的人的报告使这位法国绅士行动很谨填,这个外国人从将军对他的接待中得到的第一个印象挺不错,在当时情况下一个疑心重重的人能这样接待他,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然而当蒙克和外国人面对而时,他习惯地用他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外国人则泰然自若地望着他,绝无任何不安。几秒钟后,将军做了个手势,点头示意他在等着他讲话。   “爵爷,”绅士用一口漂亮的英国话说,“我请求会见阁下是因为有重大的事情。”   “先生,”蒙克用法国话回答说,“作为欧洲大陆的一个儿子,您讲我们的语言讲得很标准;我请求您原谅,不用说,这问题提得很冒失,您讲法国话也同样很标准吗?”   “我讲英国话相当熟练,这没什么可奇怪的,爵爷,我年轻时住在英国,后来我又曾去那里旅行过两次。” 这话是用法国话说的,而且是用地道的法国话说的,说明他显然是一个法国人,而且还是图尔附近的一个法国人。 “先生,您过去住在英国什么地方?” “我年轻时住在伦敦,爵爷,后来大约在一六三五年,我在爱尔兰有过一次愉快的旅行;最后在一六四八年,我在纽卡斯尔,尤其是在被您的武装部队占领了花园的修道院里住了一段时间。” “请原谅,先生,不过是以我个人的名义,您懂得我为什么要提这些问题吗?” “如果不提这些问题,爵爷,我倒会感到奇怪。” “现在,先生,我能在哪方面为您效劳?您指望我做些什么呢?” “是这样的,爵爷,不过,这儿就我们两个人吗?” “只有我们两人,先生,除了在保卫我们的岗哨外” 蒙克说这几句话时,撩开帐幕,指给绅士看那个哨兵,哨兵最多不过在十步远的地方,一招呼就可以到来。 “这样的话,爵爷,”绅士用平静的声调说,就好象他和他的交谈者是多年好友,“我执意要和阁下讲话是因为我知道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此外,我要告诉您的那件事将证实我有多么尊重您。” 蒙克听到这些话很吃惊,这种语言至少表明他与那个法国绅士是平等的。 他抬起那双锐利的眼睛注视着这个外国人,他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只是嗓音起了变化,带着明显的讽刺说道: “我感谢您,先生,不过请首先告诉我,您是谁?” “我已经把我的名字告诉了您的班长,爵爷。” “请原谅他,先生,他是苏格兰人,他感到很难记住您的名字。” “我叫德·拉费尔伯爵,先生,”阿多斯鞠了一躬说道。 “德·拉费尔伯爵?”蒙克说,一面在记忆中搜索着,“对不起,先生,可我好象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您在法兰西宫廷里有官职吗?” “没有,我是一个普通的贵族。” “什么头衔?” “查理一世国王使我成了嘉德勋章的获得者,奥地利安娜王后授予我圣神骑士勋章经带。这就是我仅有的头街,先生!” “嘉德勋章!圣神骑士勋章!您获得了这两枚勋章,先生!” “是的。” “您在什么情况下得到这种恩典的呢?” “我曾为两位陛下效过劳。” 蒙克惊奇地瞧着这个看上去很朴实、很魁梧的人,然而他好象不再打算深究这个朴实而魁梧的神秘人物,关于这个神秘人物,除了他已经得到的情况以外,看来外国人并不准备提供更多的情况了。于是他说: “昨天到前沿阵地来的是您吗?” “是的,被人挡回去了,爵爷。” “有许多军官,先生,是不让任何人进入他们营地的,尤其是在可能发生战斗的前夕;而我不同于我的同僚,他们不喜欢有后顾之忧。任何劝告都对我有好处,任何危险都是天主派给我的,而且我用他给我的力量在手心里掂着分量。这样,昨天您是因为我的主意被打发走的。今天,我有空,请讲吧。” “爵爷,您接见我完全正确,这与您将和兰伯特将军交战一事无关,也与您的营地无关;我刚才转过头去不看您有多少部下,闭上眼睛不计算您有多少帐篷,这就是证明。不,我来找您谈,爵爷,是为了我自己。” “那就请讲吧,先生,”蒙克说。 “刚才,”阿多斯继续道,“我荣幸地对阁下说过,我在纽卡斯尔住过很长时间那是在查理一世国王时期,那是先王被苏格兰人交给克伦威尔先生的时候。” “我知道,”蒙克冷冷地说。 “那时候我有一大批金银财宝,在战斗的前夕,也许是由于预感到第二天肯定会发生的事情,我把这些财宝藏在纽卡斯尔修道院的最大的地下墓室里,您从这里可以看到被月光照得银光闪闪的塔顶。我的宝藏就埋在那里,我来请求阁下允许我在战斗开始之前把它取出来,也许那儿要打仗,到时候一颗地雷或是什么其他行动会摧毁那所房屋,殃及我的财宝,或者使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士兵们抢了去。” 蒙克熟悉各种人,他在那人脸上看到了所有的毅力,所有的理智,所有可能有的谨慎;他只能把法国绅士泄露真情归之于一种高贵的信赖,他深深地受到了感动。 “先生,”他说,“对于我您的确估计对了。不过这笔钱的数目值得您冒险吗?难道您相信这笔钱还在您过去放的地方吗?” “在那里,先生,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只回答了一个问题,而另一个呢?……我问您这笔钱的数目是否有这么大,使您非这样冒险不可。” “数目确实非常大,是的,爵爷,因为这是值一百万的金币,我把它们分别装在两只桶里。” “一百万!”蒙克喊道,这次轮到阿多斯久久盯住蒙克看了。 蒙克意识到这点,又起了疑心。他暗付: “这是一个为我设下陷阱的人……这样吧,先生,”他接着说,“据我理解,您是想取出这笔钱?” “劳驾了,爵爷。” “今天吗?” “今天晚上,因为情况我已向您解释过了。” “可是先生,”蒙克提出异议道,“兰伯特将军也在您说的修道院附近,您把事情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因为,爵爷,当人们在作出重大决策时,必须首先靠直觉。哦,兰伯特将军没有获得象我对您这样的信任。”   “好吧,先生。我将使您重新找到您的钱,万一它还在那里的话,因为,总之,钱也有可能不在那儿。自一六四八年以来,整整十二年过去了,在此期间发生过一些很大的事件。”   蒙克强调这一点是想看看那个法国绅士是否会抓住为他打开的后路,但是阿多斯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我向您保证,爵爷,”他斩钉截铁地说,“我确信两只桶既没改变位置,也没更换主人,还在那老地方。”   这个回答消除了蒙克的一个怀疑,却使他产生了另一个疑问。这个法国人肯定是派来的密使,为了引诱残余议会的保护人犯错误,金银财宝只是一个圈套,还可以肯定,他想用这个圈套来挑逗将军的贪欲。金银财宝大概是空中楼阁,对于蒙克,重要的是要当场识破法国绅士的谎言和诡计,并从他敌人为他设下的圈套中提高自己的声望。蒙克在决定了下一步怎么办以后,对阿多斯说:   “先生,今晚也许您会赏光和我共进晚餐!”   “好,爵爷,”阿多斯鞠了一躬回答说,“是我对您的爱慕把我引到了您这里,您赐给我的荣幸我感到受之无愧。”   “尤其是因为我的厨师不多,缺乏经验,而且我的采购员今天晚上两手空空地回来,您这样真诚地接受我的邀请,更显得和蔼可亲,要是没有在我营地迷了路的贵国的一位渔夫,蒙克将军今天只好不吃晚饭就睡觉了。据那个渔贩子对我说,我可以吃到新鲜的鱼了。”“爵爷,主要的是我有幸能和您一起多待一些时间。” 两人互相寒暄时,蒙克始终保持着警惕,这时一张冷杉木的桌子上已摆好了晚餐或者是代用的晚餐。蒙克示意德·拉费尔伯爵入座,自己则在他对面坐下。供给两位要人膳食的只有一盘装得满满的煮熟了的鱼,味道不怎么样,却正配饥饿者的胃口。 吃晚餐时,也就是说在一边喝英国劣等淡色啤酒一边吃鱼时,蒙克要阿多斯把投石党运动的最后一些事件讲给他听,还有孔代先生和国王的和解,陛下和玛丽-泰莱丝公主很有可能成为现实的婚姻;而他正如阿多斯也同样避开的一样,避而不谈一切与英国、法国和荷兰团结或分裂的政治利益有关的事情。 在这次谈话中,蒙克证实了一件事,他从一开始交谈就注意到的,就是他在和一个非常高贵的人打交道。 这个人不可能是个刺客,蒙克也不愿意相信他是个奸细;不过阿多斯十分敏感又十分镇定,使蒙克自以为认出了这是一个阴谋家。 这时他们离开了桌子. “那么您相信您的宝藏罗,先生?”蒙克问。 “是的,爵爷。” “当真?” “当真。” “您认为能找得到埋藏宝藏的地方?” “只要仔细一看就能找到。” “好吧,先生,办蒙克说,“出于好奇,我可以陪您去。而且最好是我陪您去,没有我或是我的一个队官陪同,您是很难在营地内走动的。” “将军,说真的,如果我不需要您陪同,我是决不敢打扰您的,可是我承认这种陪同对于我不仅是一种荣誉,而且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接受。” “您希望我们带些人一起去吗?”蒙克问阿多斯。 “将军,如果您认为没有这种需要,我相信也是不必要的。把两只桶运上载我来的那只斜桅小帆船,两个人和一匹马足够了。” “可是还得刨土、挖土、翻土、碎石,这些活儿您不打算亲自操劳吧,是吗?” “将军,既用不到挖土也用不着刨土,宝藏埋在修道院的地下墓室,在用一只大铁环锁着的一块石头下面,有一个四步梯级的小台阶。两只桶就在那儿,它们口对着口,外面涂着一层石膏,外形象一口棺材。此外那上面还刻着碑文,我可以凭这些碑文认出那块石头,因为在一件微妙而又涉及到信用的事情中,我不愿对阁下保守秘密,碑文是这么写的: Hic jacet venerabilis Petrus Guillelmus Scott, Canon. Honorab.Conventǚs Novi Castelli. Obiit quartā et decimā die. Feb. ann. Dom, MCCVⅢ                        Requiescat in pace.①”   蒙克一句话也没遗漏都听了进去。可能是由于这个人所施展的、手段极为高明的诡计,也可能是由于他提出请求时的真诚态度,蒙克感到非常吃惊,这个人现在的处境是要冒挨一攮子的风险,在一支把抢劫看作是物归原主的军队中,去拿这不太可靠的一百万。   “那好,”他说,“我陪同您,我太喜欢冒险了,我想亲自拿火把。” 说这些话时,他佩上一把短剑,腰带上插上一支手枪,在做这些动作时,他的紧身短上衣敞了开来,露出里面用来抵挡刺客第一下刺刀袭击的一件锁子甲背心上细密的铁链圈。 接下来他左手拿过一柄苏格兰匕首,然后转身向阿多斯说: “您准备好了吗,先生?我已准备完毕。” 阿多斯和蒙克刚才做的相反,他卸下匕首放在桌上,松开桂佩剑的腰带,把剑放在匕首旁边,而且一本正经地解开紧身短上衣的扣子,好象要在里面寻找他的手绢,在他精致的细麻布衬衣下露出了赤裸裸的胸脯,他的上衣里面既没有进攻性武器也没有防御性武器。 “这的确是个不寻常的人,”蒙克心想,“他没有任何武器,难道他在那里设下了埋伏?” “将军,”阿多斯好象猜到了蒙克的想法,说道,“您愿意我们单独在一起,这太好了,不过一个伟大的统帅永远不该轻率地去冒险,天黑了,通过沼泽地也许会有危险,请您派人陪同。” “您说得对,”蒙克说,一面喊道: “迪格比!” 副官出现了。 “五十名佩带火枪的人。”他说。 然后他瞧着阿多斯。 “如果有危险的话,这远远不够,”阿多斯说,“如果没有危险,这太多了。” “我一个人去,”蒙克说,“迪格比,我不需要任何人。请吧,先生。” ①拉丁文:可敬的纽卡斯尔修道院的议事司铎坡得·威廉·斯各特长眠于此。殁于一二〇八年二月十四日。愿他安眠于地下。 第二五章 沼泽地 阿多斯和蒙克从营地向特威德河走去,穿过迪格比刚才让渔失们从特威德河来到营地时走过的这片土地。这个地方的面貌,人类给它带来的变化,在阿多斯丰富敏感的想象中产生了强烈的效果。阿多斯只是瞧着这块被蹂躏的地方,蒙克只是瞧着阿多斯,阿多斯两眼一会儿朝向天空,一会儿朝向大地,他在寻找、思索、感叹。 将军刚才下的命令,尤其是他下命令时的音调,起先使迪格比有点激动,迪格比跟着这两位夜游人走了有二十步远,但是,将军转过头来,好象对有人拒不执行他的命令感到吃惊。副官明白他这样做太冒失,于是回到帐篷里去了。他猜想将军是想悄悄地视察一次营地,所有经验丰富的统帅在一次重大的战斗前夕都是这样干的。他对此时此地阿多斯的出现作了分析,就象一个下级对上级的一切秘密作分析一样。阿多斯可能是,甚至在迪格比的眼里,更应该是一个向将军提供情报,使他了解情况的好细。 帐篷和岗哨在司令部周围显得格外密集,在这些帐篷和岗哨中间大约走了十分钟,蒙克踏上了一条有三条岔路的堤道,左边一条通往河岸,中间一条通往沼泽地上的纽卡斯尔修道院,右边一条穿过蒙克营地的前沿阵地,也就是离兰伯特军队最近的前沿阵地。在河那边是监视着敌人的蒙克军队的前沿哨所,哨所里有一百五十名苏格兰人。在发出警报时他们会泅水渡过特威德河,由于这地方没有桥,兰伯特的士兵不会象蒙克的士兵一样迅速跳入水中,所以蒙克对这一边并不太担心。 渔夫们就住在河岸的这边,离古老的修道院大约五百步的一片密密麻麻的小帐篷中间。这些帐篷是由驻在附近的、带着妻儿的士兵们架起来的。 这乱糟糟的一片在月光下看上去倒非常动人,每一样细小的东西在朦胧中都显得很祟高。光线,这个仅仅依附在事物光滑表面上的奉承者,照亮了每支生锈的火枪上未受损伤的部位,照亮了破衣烂衫上最白的、还不很脏的地方。 蒙克和阿多斯这时来到了三岔路口,快要熄灭的篝火的红光和银色的月光同时照着这片他们穿越的灰蒙蒙的景色。蒙克停下,对他的同伴说: “先生,您认得路吗?” “将军,我没弄错的话,中间那条堤道直通修道院。” “正是这条路,不过,要在地道里行走,我们需要灯火。” 蒙克回过头去。 “啊!迪格比好象跟着我们,”他说,“好极了,他可以为我们弄到我们需要的东西。” “是的,将军,那儿确实有一个人,他跟在我们后面有一段时间了。” “迪格比!”蒙克喊道:“迪格比!请过来。” 可是这个人影非但没有服从,反面做了一个吃惊的动作,接看不是前进而是后退,他一弯腰消失在左边的河堤后面,他向给渔夫们安排的住处走去。 “看来不是迪格比。”蒙克说。 两人跟在已消失的人影后面走了一会儿。然而,一个人在夜间十一点到一个睡着一万到一万二千人的营地里来闲逛虽说很少见,可还引不起阿多斯和蒙克对他突然消失的关心。   “现在,我们应该有一盏风灯、一只灯笼、一支火把什么的,好看清我们落脚的地方,我们去找盏风灯吧”蒙克说。   “将军,第一个碰到的士兵就可以给我们照亮。”   “不,”蒙克为了要看看德·拉费尔伯爵和渔夫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说道,“不,我更喜欢今晚卖鱼给我的那个法国水手。他们明天出发,他们更能保守秘密。再说,如果风声传到苏格兰军队里,说有人在纽卡斯尔修道院发现了宝藏,我的在苏格兰高地招募来的士兵会相信每一块石板下都埋着一百万,他们将使这个建筑物变为一片废墟。” “随你便,将军,”阿多斯用非常自然的声音回答,显然士兵或渔夫对他都一样,他并没显出有任何偏爱。 蒙克走近堤道,那个刚才被将军当作迪格比的人就是消失在这条堤道后面的,他碰见绕着帐篷巡逻后正在向司令部走去的一支巡逻队,他和他的同伴停下步子,说了口令,又继续向前走去。一个盖着花格子旅行毛毯的士兵被声音吵醒了,抬起身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问问他,”蒙克对阿多斯说,“渔夫们在哪儿,如果我去问他,他会认出我的。”   阿多斯走近那个士兵,士兵向他指了指那个帐篷,蒙克和阿多斯立刻向那边走去。 这时将军觉得在他走近时,一个人影子,很象他看到过的那个人影钻进了帐篷;可是等到走近时,他暗忖他大概是看错了,因为所有的人都横七竖八地在呼呼大睡,只看见一些交错在一起的大腿和胳膊。   阿多斯怕被人怀疑和他同胞中的某一个人有勾结,留在帐篷外没进来。   “喂!”蒙克用法语说,“醒一醒。”   两三个在睡觉的人抬起了身子。   “我需要一个人为我照亮,”蒙克继续道。   所有的人都动起来了,一部分人抬起身子,另一部分人完全站了起来。队长第一个站起来。 “阁下可以信任我们,”他说话的声音使阿多斯浑身一阵哆嗦,“问题是要去哪里?”   “您会看到的,快去拿一盏风灯!”   “是,阁下,阁下要我陪同吗?”   “你或是别人,我都无所谓,只要有一个人给我照亮就行了。”   “多奇怪,”阿多斯心想,“这渔夫的嗓音多么奇怪!”   “你们这些人,拿火来!”那渔夫大声说。“喂,赶快!”   接着他低声对离他最近的那个同伴说:   “你去照亮,梅纳维尔,作好一切准备。”一个渔夫击石取火,燃着一块火绒,并借助一小块木柴点亮了一盏风灯。帐篷里立即充满了亮光。   “您准备好了吗,先生?”蒙克对阿多斯说,阿多斯转过身不让他的脸暴露在亮光下。   “是的,将军,”他接着说。   “啊!法国绅士,”渔夫们的队长低声说,“见鬼!我把这个差使交给你可真是个好主意,梅纳维尔,他会认出我的,照亮!照亮!”   这些话是在帐篷深处说的,声音很低,蒙克连一个音节也听不到,再说,他正在和阿多斯谈话。梅纳维尔在这期间做着准备,更不如说正在接受队长的命令。   “怎么样啦?”蒙克说。   “我在这里,我的将军,”渔夫说。蒙克、阿多斯和渔夫离开了帐缝。   “这不可能,”阿多斯心想,“我胡思乱想些什么!”   “朝前走,沿着中间的那条堤道快步走。”蒙克对渔大说。   他们没走出二十步,那个好象进入帐缝里去的影子又走了出来,匍匐在帐篷的柱子那儿,接着,在筑在堤道附近的护墙遮掩后面,好奇地观察着向前走去的将军。他们三人全都消失在薄雾之中。   他们向纽卡斯尔走去,已经可以看到那个象墓石似的白色石头。   他们在门廊下停留一会儿之后便到里面去了。门被斧头劈坏了。四个守卫安安稳稳地睡在最里面,他们确信袭击不可能从这个方向来。   “这些人不妨碍您吗?”蒙克问阿多斯。   “相反,先生,他们可以帮助滚动这两只捅,如果阁下允许的话。”   “您说得对。”   荆棘和野草已蔓延到门廊,正在沉睡的警卫队一听到两个来访者的脚步声便醒了。蒙克说出了口令,然后进入修道院,风灯一直举在前面。他走在最后,一面注意着阿多斯最细微的动作,他袖子里的那把出鞘的匕首准备在一看到这个绅士做出可疑的动作时,就深深刺进他的腰部。而阿多斯则迈着坚定稳健的步子穿过了大厅和庭院。   这座建筑物的门和窗都没有了。所有的门都被烧毁了,有几扇还在老位置上,烧剩的木炭呈锯齿状,火早已自行熄灭,大概是火势还烧不着用铁钉连成一大块一大块的橡木接头。至于窗子,所有的玻璃全给打破了,可以看到被风灯的光亮惊起的黑暗中的鸟儿从窗洞中飞逃出去。一些巨大的蝙蝠也在这两个讨厌的人周围无声地绕着大大的圆圈,而在反映到高高的石墙上的火光之中,可以看到它们的影子在微微颤动。这副景象对子爱推理的人来说,是可以感到放心了。蒙克断定修道院里空无一人,因为里面还有那些容易受惊的动物,在他们走近时全飞走了。 越过瓦砾,拔掉几枝象孤独的守卫者模样的常青藤,阿多斯到达了大厅下面的地下墓室面前,它的进口处朝着偏祭台。走到那儿他停住了。 “我们到了,将军。”他说。 “这就是那块石板?” “是的。” “果然我认出了这个环,不过环被封住了,和石板相平。” “我们必需要有一根撬棒。” “这东西容易搞到。” 阿多斯和蒙克瞧了瞧他们周围,发现墙角处长着一棵三寸粗的小梣树,这棵树一直长到一扇窗户前面,树枝堵住了窗口。 “你有刀吗?”蒙克对渔夫说。 “有,先生。” “那么,砍掉这棵树。” 渔夫听从了,只是他那把大刀的刀刃上砍出了缺口。砍下的料树被削成了撬棒,三人一起进入了地道。 “你留在那儿,”蒙克对渔夫说,一面指了指地下墓室的一角。“我们要把火药挖出来,你的风灯会有危险的。” 那人有些胆怯地朝后退去,忠实地守在指定给他的岗位上,这时蒙克和阿多斯转到一根圆柱后面,圆住下面,透过一扇气窗射进的溶溶月光恰好是从德·拉费尔伯爵远道来寻的那块石板上反射过来的。   “我们到了,”阿多斯指着拉丁文墓志对将军说。   “是的,”蒙克说。   因为还想给这个法国人留一条后路,他又说道:“您没注意到吗?有人已经来过这个地下墓室,有几个塑像被毁坏了。”   “爵爷,您也许听说过,你们虔诚的苏格兰人喜欢他们一生中能拥有的珍贵物品让死者的塑像来守护。士兵们大概想到了在作为大部分坟墓装饰品的塑像底座下面埋藏着一笔财富,因此他们毁坏了塑像的底座和塑像。而我们要打交道的那个可敬的议事司铎的坟墓上没有任何纪念性建筑物,它很简朴,此外,你们清教徒总是很迷信,不敢亵渎圣物,它这才受到了保护;这个坟墓一块也没有剥落。”   “不错。”蒙克说。   阿多斯拿起撬棍。   “您要我帮您吗?”蒙克说。   “谢谢,爵爷我不愿阁下动手干一件也许您不愿负责任的工作,如果您知道可能产生的后果。”   蒙克抬起头来。“您想说什么,先生?”他问。 “我想说……,可这个人……”   “请等等,”蒙克说,“我明白您担心的事,我去试探试探。”蒙克转向渔夫,可以看见他被风灯照亮的侧影。   “Come here,friend.①”他用命令的语气说。   渔夫没有动。   “好,”他继续道,“他不懂英国话,那就请对我讲英国话吧,先生。” ①英文:到这儿来,朋友。 “爵爷,”阿多斯回答,“我经常看见有些人在某种情况下有这种能耐,他们可以丝毫不答理用他们懂得的语言提出的问题.那个渔夫也许比我们想象的更有学问。请打发他走,爵爷,我请求您。” “很明显,”蒙克心想,“他希望只和我一个人留在这个地下墓室里。没关系,要坚持到底,棋逢敌手,而且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的朋友,”蒙克对渔夫说,“请回到我们刚下来的楼梯上去,照看一下,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渔夫点头表示服从。 “请留下你的风灯,”蒙克说,“它会使你暴露,而且有可能被火枪子弹射中。” 渔夫显得很重视这个劝告,把风灯放在地上,消失在梯子的拱顶下。 蒙克拿过风灯,把它放在圆柱脚下。 “好啦,”他说,“钱就藏在这个坟墓里吗?” “是的,爵爷,五分钟后您就不会再怀疑了。” 这时,阿多斯在石膏上猛击一下,石膏裂开,撬棍下面出现了一道裂缝。阿多斯将撬棍插入裂缝,石膏立刻一块块全碎开了,象路面上的圆石板那样被掀了起来。德·拉费尔伯爵抓住石头摇动着,把它们移开,人们几乎不能相信象他这双纤细的手能摇动石头。 “爵爷,”阿多斯说,“这不就是我曾对阁下讲的砌体吗?” “是的,不过两只桶我还没有看见,”蒙克说。 “如果我有一把匕首,”阿多斯瞧着他周围说,“您立即可以看到,先生。不幸得很,我把它忘记在阁下的帐篷里了。” “我完全可以把我的匕首给您,”蒙克说,“不过我觉得要干您这项工作这刀太易折断了。”   阿多斯好象在他周围寻找什么东西可以代替他希望找的武器。   他手里的每一个动作,眼睛里每一个表情,蒙克都没放过。   “为什么您不要渔夫的大刀呢?”蒙克说,“他有一把大刀。”   “啊!正是,”阿多斯说,“既然他能够用它砍倒那裸树。”   于是他向梯子走去。   “我的朋友,”他对渔夫说,“请把您的大刀扔给我,我需要它。”   梯级上响起武器的声音。   “拿着,”蒙克说,“根据我刚才看到的,这是一件结实的工具,一只有力的手大可利用一番。”   蒙克的话阿多斯一定是听到并且听懂了,但是他显得只理解这些话表面上的简单意思。当他回到蒙克那里时,没有注意到或者至少是好象没有注意到蒙克一面避开他,一面把左手伸向手枪的枪把,右手已经抓住了他的匕首。阿多斯开始工作,背转向蒙克,把自己的性命完全交给了他,接着非常灵巧、非常果断地在中间那块石膏上敲了一会儿,把它分成两块,这时蒙克看到了两只口对口合在一起的桶,由于本身的重量,加上白蛋的外壳,它们被固定在一起。   “爵爷,”阿多斯说,“您看我的预感一点不错。”   “是的,先生,”蒙克说,“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您很满意,是吗?”   “当然罗,这笔钱如果丢失,对找的刺激可真是太大了,但是我确信,支持正义事业的天主不会允许别人侵吞这笔将使正义的事业取得成功的财富。”   “以我的名誉担保,您的语言和行动都是不可思议的,先生,”蒙克说,“刚才我有些不明白您的意思,您对我说,您不愿把我们一起完成的这项工作的责任推在我身上。”   “我说这些话是有道理的,爵爷。”   “而现在您对我讲到了正义的事业。正义的事业,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眼下在英国,我们正在保卫着五六个事业,尽管如此,每个人还是可以把自己的事业看作是正义的,而且还可看作是完美无缺的。您的事业是什么呢,先全?请大胆讲出来,让我们看看在您觉得重要的问题上,我们的意见是否相同。”   阿多斯深沉的目光死死盯着蒙克,这眼光就象是在对被看的人表示,他根本不屑于隐瞒他的任何思想;随后,他举起帽子,用庄严的声音开始说话,至于他的对话者,一只手放在脸上,用这只细长而神经质的手将着他的胡须,同时用忧郁的目光游移不定地看着地道的深处。 第二六章 心和思想      “爵爷,”德·拉费尔伯爵说,“您是一位英国贵族,您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您在对一位法国贵族,一个勇敢的人讲话。装在这两只桶里的金币,我曾对您说过它是属于我的,我错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撒谎,是的,一时的谎言:这些金币是查理二世国王的财产,他被赶出他的王宫,飘落异乡,同时失去了他的父亲和他的王位,并且被剥夺了一切,甚至被剥夺了跪下来吻他父亲墓碑的可悲的幸福,他的凶手们的手在这块墓碑上写下了这句永远呼喊着要向他们报仇的、简单的墓志铭:   “查理一世国王长眠于此。”蒙克睑色微微发白,一种难以觉察的颤抖使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灰色的唇髭也一根根竖了起来。   “我,”阿多斯继续道,“我,德·拉费尔伯爵,是被抛弃的可怜君王唯一的最后一个忠诚追随者,我曾向他提出来要寻找一个人,今天英国王室的命运就取决于这个人,我来了,而且就在这个人的眼皮底下,我手无寸铁、赤手空拳地落在他手里,我对他说:   “爵爷,这里是-位君王的最后一笔财产,天主让他做了您的主人,他的出生使他成为您的国王;他的生命,他的前途取决于您,取决于您一个人。英国在混乱时期不得不受尽创伤,您愿意用这笔钱来减轻它的痛苦吗?也就是说您愿意帮助,或者即使不帮助,至少要让查理二世自行其事吗?您现在是主人,您现在是国王,而且是全能的主人和国王,因为机会有时会挫败时间和天主的作为。我只和您一人在一起,爵爷;如果因为要分享成果而使您害怕,如果由于有了我这个同谋而使您不安,那么您有武器,爵爷,而这里就是一个挖好了的现成墓穴:相反,要是您对您自己的事业的热情使您陶醉,如果您事实上就象您表面上一样,如果您的手听从您的思想行动,而您的思想又听从您的心的支配,这里就有使您的敌人查理·斯图亚特的事业彻底破产的办法:请您还是杀了在您眼前的这个人,因为查理一世把金币托付给他保管,如果他不能把金币带回给派他来的查理一世的儿子,他是不会回去的;请您把金币留着吧,这些钱也许对继续进行内战有用。啊!爵爷,这是决定那个不幸的君王的命运的条件。他必须收买,或者必须杀人。因为一切都在和他作对,一切都在排挤他,一切都在反对他,然而他已被贴上了天主的标记,为了无愧于他的家族,他必须重新登上王位,要不就死在祖国神圣的领土上。 “爵爷,您已经明白我的意思。对任何人,除了在听我说话的杰出人物之外,我都会说爵爷,您不富裕,爵爷,国王给您这一百万,作为一笔巨大交易的定金,请收下,并为查理二世服务,就象我过去为查理一世服务那样。我肯定,天主在听我们说话,在看着我们,也唯有他才能看到您向所有人的眼睛关闭着的心灵,我肯定天主将在给您一个幸福的死亡以后,给您一个幸福的永生。但是对子我认为称得上出类拔萃的蒙克将军,我要说: “爵爷,如果您为了您国家和正义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其他利益支持国王,您在人民和国王的历史中将有一个辉煌的位置,享有如此独特的不朽光荣。其他许多人都是些征服者和光荣的篡权者。您,爵爷,您将满足于成为一个最英勇,最正直,最廉洁的人。您手里握着一顶王冠,您不是把它戴在自己的头上,而是把它戴在应该戴它的人的头上。噢!爵爷,行动吧,您的英名将流芳百世,后代的任何人都不能企求享有您的这一光辉的名声。”   阿多斯停住不说下去了。在这个高贵的绅士讲话期间,蒙克既没表示赞成,也没表示反对;在阿多斯情绪激昂地讲话时,他的眼睛甚至几乎没有闪烁出象征智慧的光芒。德·拉费尔伯爵优心忡仲地注视着他,看着这张阴沉的脸,他觉得心凉透了。蒙克显得兴奋起来,接着他打破了寂静,用温和而严肃的声音说:   “先生,为了回答您,我将使用您的原话,对任何人,除了您之外,我将用驱逐、监禁或者还有更糟的办法来回答。总而言之,您在引诱我,同时又在强迫我。不过您是这些值得尊敬和不得不重视的人中的一个,您是一位正直的绅士,先生,我这样说,而且这点我很清楚。刚才您对我讲已故国王有一笔钱要传给他的儿子:我听说过,有些法国人曾想在白厅劫走先王,您难道是其中的一个吗?”   “是的,爵爷,在处决的时候,我就在斩首台下;我没有能救出他,可我的额头上洒上了殉难国王的鲜血:同时我接受了查理一世的遗言;Remember这个词就是他对我说的!他对我说记住!就是暗示现在在您脚下的这些金币,爵爷。”   “我经常听人讲到您先生,”蒙克说,“但我很高兴首先是以我亲身的感受来评价您,而不是凭我的记忆。因此我将向您作些解释,这些话我没向任何人说过,您可以看出我在您和所有被直接派到我这里来的人之间所作的区别。”阿多斯鞠躬,一面准备抓住从蒙克嘴里一句一句吐出的话,这些象沙淇里的露水一般稀少和珍贵的话。   “您向我谈起了查理二世国王,”蒙克说,“但是我请您告诉我,先生,这个幽灵似的国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大半辈子都生活在战争和政治之中,今天它们是如此紧密地联在一起,因此每个军人,都应该按照他自己的权力和他的野心,带着某种个人利益去战斗,而不能象在以往的战争中一样,盲目地跟在一个军官后面转。我,也许什么也不祈求,可是我非常害怕。英国的自由,也许是每个英国人的自由,都取决于今天的战争。现在我的地位是独立的,不受任何束缚,为什么您要我把手伸进一个外国人的镣铐里去呢?对于我来说,查理就是一个外国人。他在这里打了几场败仗,因此他是一个蹩脚的统帅,他在任何谈判中都没有取得过成功,因此他是一个不高明的外交家,他向欧洲所有宫廷诉苦,因此他是一个软弱、胆怯的人。这位天才渴望统治地球上最强大的王国之一,但是他身上丝毫没表现出高贵、伟大和坚强的气质。因此我只知道这个查理坏的方面,而您却要我,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毫无理由地去成为一个在军事才能方面、在政治和尊严方面都不及我的人的奴隶,是吗?不,先生;如果出现了什么伟大面高贵的行动,使我对查理有了好评,也许在我们推翻了他父亲—因为他缺少直到现在他儿子也同样缺少的德行——的宝座上,我会承认他的权利;但是直到眼前,说到权利方面,我只承认我自己的权利革命使我成了将军,如果我愿意,我的剑将使我成为摄政者。查理要露面、出现、经受天才必须通过的竞争,都可以随他,尤其希望他能记住他出身于一个人们对之有比别人更多要求的家庭。所以,先生,我们用不着再讲下去了,我既不拒绝也不接受:我在等待时机,我等着。”   阿多斯知道蒙克对查理二世的情况非常熟悉,因此他不想再进一步叙述。因为这既不是谈话的时候也不是谈话的场所。“爵爷,”他说,“那么我除了感谢您以外再没有其他什么了。”   “感谢什么,先生?感谢您对我的正确评价,感谢我根据您的评价采取的行动吗?噢!真的,值得吗?您要带给查理国王的金币将成为一种我对他的考验:看到他如何使用这笔钱,我当然会产生我现在还役有的想法。” “然而任凭这一大笔用于援助敌人武装的钱在您眼皮下通过,阁下不怕受牵连吗?” “您说的是我的敌人吗?唉!先生,我,我没有敌人。我为残余议会服务,它命令我与兰伯特将军和查理国王作战,他们是残余议会的敌人,而不是我的敌人,我只是打仗。相反,如果残佘议会命令我让伦敦码头上张灯结彩,把所有士兵集合在海岸边上,迎接查理二世国王……” “您服从吗?”阿多斯兴奋地喊道。 “请原谅我,”蒙克微笑着说,“我刚才,我,一个头发花白的人一一事实上,我刚才想到哪里去了?我,我刚才讲的是一句年轻人的冒失话。” “那么您不服从吗?”阿多斯说。   “说到这里为止,先生。我祖国的得救高于一切。天主,他很,愿意给我力量,为了大家的好处无疑他希望我有这个力量!同时他也给了我辨别能力。如果残余议会命令我做一件类似的事,我会考虑的。” 阿多斯变得忧郁了。 “好吧,”他说,“我明白了,显然阁下丝毫不打算帮助查理二世国王。” “您老是向我提问题,伯爵先生,对不起,该轮到我了。” “请吧,先生,我将坦率地回答您,愿天主启示您也这样坦率地回答我!” “您什么时候把这一百万带给您的君王?您将给他什么样的建议?” 阿多斯用骄傲而坚定的目光注视着蒙克。 “爵爷,”他说,“别人也许将用这一百万去进行谈判,而我想劝国王拉起两团士兵,开进您刚平定的苏格兰,给人民以革命曾向他们许诺、却没有完全兑现的自由。我将建议他亲自统帅这支小部队,将来它会壮大的;请您相信,并且我还要建议他手拿旗帜,剑鞘里插着剑让人杀死,一面说:‘英国人!我将是被你们杀死的我家族中的第三个国王,当心天主的正义吧!’” 蒙克垂下头,沉思了片刻说: “如果他成功,这是难以置信的,但也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可能的,您还将建议他什么呢?” “建议他考虑他丢失王冠是由于天主的意志,重新戴上它是由于人民的意志。” 蒙克唇上掠过一丝讽刺的微笑。 “很不幸,先生,”他说,“国王们是不会听从忠言的。” “啊!爵爷,查理二世不是一个国王,”现在轮到阿多斯笑着反驳了,但是表情与藏克截然不同。 “噢,简短些,伯爵先生……这是您的希望,不是这样吗?”   阿多斯鞠躬。 “我马上下命令把这两只桶搬到您喜欢的地方,您住在哪里,先生?” “在一个小乡镇,在海岸口,阁下。” “噢,我知道这个乡镇,它有五六幢房子,是吗?” “是的,嗯,我住在第一幢;两个织鱼网的人和我住在一起,是他们的船把我带上岸的。” “那么您的船呢,先生?” “我的船停在四分之一海里①远的海面上等我。” “您不打算立刻离开吗?” “爵爷,我还想试一次说服阁下。” ①一海里等于一八五二米。   “您不会成功的,”蒙克接着说,“不过重要的是,在您离开纽卡斯特尔时不要在您经过的地方留下一点点可疑的痕迹,它可能损害您或我。我的军官们在想,兰伯特明天将向我发起进玫。我,相反,我可以保证他将按兵不动,在我眼里,他不可能进攻。兰伯特带领着一支没有原则的队伍,象这样的军队不可能存在。我,我教育我的士兵使我的权力服从于一个更高的权力,因此在我之后、在我周围、在我下面,他们还会尝试着做些事情。结果是,如果我死了,这是可能的,我的队伍不会立即丧失士气,结果是,如果我高兴离开他们的话,比如说,就象我有时喜欢做的那样,在我的营地里不会有担忧或混乱的迹象。我是块磁石,有着天生的吸引英国人的力量所有这些被派来反对我的分散的铁块都将被我吸引过来眼下兰伯特统帅的是一万八千名逃兵,但是这些我丝毫没对我的军官们讲过,这您也完全感觉得到。对于一支军队,没有什么比一次迫在眉睫的战斗更有用的了,人人睁着眼睛,个个火烛小心。我对您说这些是为了让您放心大胆地过日子。因此您不用匆匆过海,从今天起一星期内将发生一些新的情况,或是战斗,或是和解。那么,因为您认为我是一个正直的人而把您的秘密托付给我,因为我要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所以我将来拜访您或是召唤您。在我发表意见之前请别走,我向您重申这个要求。”   “我答应您,将军,”阿多斯欣喜若狂地大声说,尽管他小心谨慎,可他的眼睛还是控制不住射出了光芒。蒙克突然发现他的这种激情,立即用无声的微笑来止住它,这种无声的微笑总是能挡住交谈者心目中以为已经打开了的道路。“这样,爵爷”阿多斯说,“您给我的期限是一星期吗?”   “一星期,是的,先生。”   “一星期内我做些什么呢?”   “如果发生战斗,我请您离得远些。我知道法国人对这种娱乐很好奇,您很想看看我们是怎样打仗的,这样您就有可能被流弹击中;我们苏格兰人枪法非常糟糕,我不愿象您这样一位正直的绅士带着伤返回法兰西国土。总之,我不愿最终非得亲自把您留下的一百万送到您的君王手里,因为,那时候人们会说,而且这也并不是毫无道理的,说是我付钱给觊觎王位的人,要他向残余议会开战。算了吧,先生,但愿按我们约定的那样行事。” “啊!爵爷,”阿多斯说“我多兴奋啊,我第一个看透了这顺在这件披风下跳动的高贵的心。” “那么您肯定以为我有秘密,”蒙克说,没有改变他脸上含讥带讽的表情。“唉!先生,在一个士兵空空的脑袋里,您想会有怎样的秘密呢?不过时间晚了,我们的风灯灭了,把我们的人叫回来吧。喂!”蒙克用法国话大声喊道,一面走近梯子,“喂,渔失!” 被夜间的寒意冻麻木了的渔夫一面用沙哑的嗓子回答,一面问有什么事要他做。 “去岗哨那里,”蒙克说,“以蒙克将军的名义命令班长立即到这里来。” 这是一件很容易完成的差使,因为班长对将军出现在荒凉的修道院感到很惊奇,他正慢慢走近,走到离渔夫只几步远的地方。 他直接听到了将军的命令,他跑了过来。 “牵一匹马带两个人来,”蒙克说。 “一匹马和两个人吗?”班长重复了一遍。 “是的,”蒙克接着说,“你有办法弄到一匹带有驮鞍或是篮筐的马吗?” “没问题,离这里一百步,在苏格兰人的营地里。” “好。” “我用马干什么,将军?” “看!” 班长走下他和蒙克隔开的三四格梯级,出现在窄顶下。   “你看到,”蒙克对他说,“那儿,这位绅士待的地方吗?”   “看到我的将军。”   “你看见那两只桶吗?”   “看得清清楚楚”   “这两只捅,一只装着火药,另一只装着子弹;我想把这两只桶运到河边的那个小乡镇,我打算明天派两百名火枪手去占领它。 你明白任务是秘密的,因为这可能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一个行动。”   “噢,我的将军,”班长喃喃地说。   “好!把这两只桶绑在马上,派两个人和你一起护送到这位绅士住的屋子,他是我的朋友.不过你明白,别让任何人知道。”   “如果我知道有一条路的话,我可以从沼泽地过去。”班长说。   “我知道有一条路,”阿多斯说,“它不宽,但很坚实,地下打着桩基,我们小心点就可以到达。”   “按照这位骑士的命令做吧,”蒙克说。   “噢!噢!捅重极了,”班长说,他想举起一只桶。   “如果按规定装的话,每只重四百斤,先生,是吗?”   “差不多。”阿多斯说。班长去找马和人。蒙克单独和阿多斯留下,装作对他只讲些无关紧要的事,一面漫不经心地察看着地下墓室。接着,听到马蹄声后,他说:   “您和您的人留在这儿,先生我回营地,您是安全的。”   “那么我能再看到您吗?”阿多斯问。   “这是说定的事,先生,并且我非常高兴。”   蒙克向阿多斯伸出手去。   “啊!爵爷,只要您愿意!”阿多斯喃喃地说。   “别出声!先生,”蒙克说,“我们最好别再提这件事。 他向阿多斯致意后便上了楼梯,走到一半时劈面遇到了从楼梯上下来的人。他出了修道院不到二十步,便听见远处一声长而轻的哨声。蒙克竖起耳朵,但听不见什么,于是又继续走他的路。这时他想起了渔夫,并用眼睛寻找他,可是渔夫不见了。当时他如果再仔细瞧瞧,就会看到这个人躬着腰,象一条蛇一样溜进了石头堆里,擦过沼泽地而消失在薄雾之中,同样如果他再向这片迷雾看看的话,他也会看到一个会引他注意的景象,那艘渔船的桅杆全都变换了位置,它现在正处于离河岸更近的地方。 可是蒙克什么也投看见,也没有想到有什么可害怕的,他踏上了通往营地的那条荒凉的堤道。就在那时,渔夫的消失使他感到奇怪,他脑子里开始产生真正的怀疑。要返回营地还需穿过一海里长的堤道,可他刚才要唯一可以保护他的岗哨去听从阿多斯的命令了。 雾越来越浓,十步以外的东西已模糊不清。 这时蒙克相信听到了在他右边好象有桨沉重地打着沼泽的声音。 “谁在那儿?”他喊道。 没人回答。他连忙在手枪里装上子弹,一只手握着剑,加快了步子,但他还是不愿意叫人。他觉得不到万不得已时,叫人是有失体面的。 第二七章 翌日 清晨七点钟,曙光照亮了池塘,太阳映照在上面,就象一只烧红的球。这时阿多斯醒来,打开朝着河岸边的卧室的窗子,发现班长和昨夜陪同他的人在大约十五步远的地方站着,昨天晚上把桶放在他家里后,从右边的堤道返回营地的就是他们。 为什么这些人返回营地后又回来了呢?阿多斯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个问题。 班长头抬得高高的,好象在窥视法国绅士,以便在他出现时招呼他。阿多斯感到纳闷,他在这儿又看见了昨夜他看着离去的那些人,他禁不住表现出惊奇的神色。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先生;”班长说,“昨夜将军嘱咐我要关心您的安全,我只得服从这个命令” “将军在营地吗?”阿多斯问。 “当然,先生,既然您离开他后他就回营了。” “好!请等等我,我马上去那儿汇报您忠实完成任务的情况,我还要去取回我的剑,昨夭我把它忘记在桌子上了。” “巧极了,”班长说,“我们正要请您去。” 阿多斯似乎从班长脸上觉察到一种难以捉摸的天真表情,不过地下墓穴这件不寻常的事件,可能引起这个人的好奇心,在他脸上看到一点迷茫神态,并不出乎人意料之外。 阿多斯小心翼翼地关好门,然后把钥匙交给格力磨,格力磨己在通往食物贮藏室的外屋选好了住处,两只桶就锁在这个贮藏室里。班长把德·拉费尔伯爵一直送到营地。那儿,另外有一个卫队在等候他,这个卫队替换了四个陪送阿多斯来的人。这个新卫队是由迪格比副官带领指挥的,途中迪格比用令人胆寒的目光注视着阿多斯,法国人心里暗想,昨夜他还是十分自由的,现在怎么对他如此警惕,如此严厉呢。不过他还是继续朝司令部走去,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人和事。在他昨夜被带进去的将军的帐篷里他发现有三名高级军官;那是蒙克的队官和两位上校。阿多斯认出了他的剑;剑还搁在将军的桌子上,原来放着的地方。 没有一个军官见过阿多斯,因此也没有一个人认识他。阿多斯一露面,蒙克的队官便问,他是不是那个和将军一起走出帐篷的绅士。 “是的,大人,”班长说,“就是他。” “可是,”阿多斯高傲地说,“我好象也没有否认,现在先生们,轮到我了,请允许我问你们一下,所有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还请你们解释一下在问我的时候为什么用这种语气。” “先生,”队官说,“如果我们向您提出这些问题,那是因为我们有权这样做,如果我们对您说话时用这种语气,那是因为这种语气,请相信我,是符合形势的。”   “先生们,”阿多斯说,“你们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我应该告诉你们,在这里我只承认蒙克将军和我地位相等。他在哪儿?请把我带到他面前去,如果他有什么问题要问我,我将回答他,还希望能使他满意。我再说一遍,先生们,将军在哪儿?”   “见鬼!他在哪儿,您比我们更清楚。”队官接上说。   “我?” “当然,是你” “先生,”阿多斯说,“我不懂您的意思。” “您马上会懂的,首先您自己,请把话说得轻些,先生。将军昨天对您说了些什么?” 阿多斯轻蔑地微微一笑。 “问题不是要您笑而是要您回答,”一个上校怒冲冲地喊道。 “而我,先生们,我向你们声明,将军不在,我什么也不会回答你们的。” “可是,”仍是刚才讲话的那个上校说,“您很清楚,您要求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对于我所表示的希望,这种奇怪的回答已是第二次了,”阿多斯继续说道,“将军不在吗?” 阿多斯提问题时那么真诚,这位绅士表现的惊讶神色又是那么逼真,三名军官不由得交换了一个眼色。队官在得到另外两名军官的默允后,开口说: “先生,将军昨天是在修道院旁边离开您的吗?” “是的,先生。” “而您走了吗?……” “这根本用不到我来回答,完全可以由那些陪同我的人来回答,他们是您的士兵,请问同他们吧。” “要是我们高兴问您呢?” “那我就高兴地回答你们,先生,在这里,我不是任何人的下属,在这里,我只认识将军,除了他,我不回答任何人。” “好吧,先生,不过我们是主人,我们可以成立军事法庭,到了审判官面前您就必须回答他们的问题。” 对于这个威胁,阿多斯脸上并没有露出军官们希望看到的害怕的表情,只是露出谅奇和蔑视的神态。 “苏格兰或英国的审判官,对我,法国国王的臣民;对我,处在光荣的大不列颠保护下的我!你们疯了,先生们!”阿多斯耸耸肩膀说。 军官们互相瞧了瞧。 “那么,先生,”他们说,“您说您不知道将军在哪里吗?”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你们了,先生。” “是的;可是您回答的是一件不能令人相信的事。” “可它是千真万确的,先生们。我这种身分的人通常决不撤谎。我是贵族,我对你们说过,这把剑我昨天过于多心,把它留在这张桌子上,今天它还在,如果我身边带着这把剑,请相信,任何人也不会对我说我不愿意听的话。今天,我赤手空拳,如果你们声称是我的审判官,请审判我吧;如果你们只是我的刽子手,请杀了我吧。” “可是,先生?……”队官问,语气客气了些,阿多斯的冷静和高贵使他感到震惊。 “先生,我来和您的将军密谈要事。他没有象接待一个普通人那样接待我,您的士兵的报告可以向您证实。因此,如果将军这样接待我,那他大概是知道我的身分的。现在您不用打算我会向您泄落我的秘密,我是这样猜想的,当然更不会泄漏他的秘密。” “那么,这些桶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难道您没向您的士兵提过吗?他们是怎样回答您的呢?” “捅里装的是炸药和子弹。” “他们从谁那里得到这些情报的呢?他们大概也对您说过吧” “从将军那里,可是我们决不是容易受骗的人。” “注意,先生们,你们不相信的不是我,是你们的长官。” 军官们又互相瞧了眺,阿多斯继续说道: “将军当着你们士兵的面对我说再等一星期;一星期后他将给我回答,他有话要对我说。我逃跑吗?不,我在等待。” “他要您等他一星期!”队官大声说。 “他确实是这么对我说的,先生,我有一艘单桅船在河口抛锚,昨天我完全可能去那儿上船。可我留下没走,那只是为了满足将军的愿望,将军阁下叮嘱我在他亲自订下的一星期为期的最后一次接见之前不要走。因此我再对您说一遍,我在等待。” 队官回过头,向着另外两位军官,低声说: “如果这位绅士说的是真话,那还有希望,将军大概是在进行一些非常秘密的谈判,他认为即使告诉我们也是不妥当的。那么他失踪的期限大概是一星期。” 接着,他转向阿多斯说: “先生,您的声明非常重要,您愿意在保证严守誓言的情况下再说一遍吗?” “先生,”阿多斯回答,“在我生活的那个阶层里,我一句普普通通的话都被看作是最神圣的誓言。” “而这一次,先生,情况比您遇到过的任何情况都要严重。这关系到整个军队的安全。请您好好想想,将军失踪了,我们在寻找他。他的失踪是自然的吗?是不是一件罪行?我们应该追究到底吗?我们应该耐心地等待吗?现在,先生,一切取决于您马上要说的话。” “要这样问我的话,先生,我不再犹豫了,”阿多斯说,“是的,找是来和蒙克将军秘密会谈的,在与某些利益有关的方面要求他给我一个答复;是的,将军在即将到来的战斗之前当然不能发表意见,他请我在我现在住的这幢房子里再住上一星期,答应我一星期后我可以再见到他。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以天主的名义发誓,天主是您和我的生命的主宰。” 阿多斯说话时神态高贵、庄严,三名军官几乎相信他了。其中一位上校还想最后再试一下。 “先生,”他说,“现在,尽管我们相信您说的是真话,可是在这一切过程中有一件非常神秘的事情。将军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因此在战斗前夕他至少不会不通知我们之中的一个就离开他的军队。至于我,我承认,我不能相信将军失踪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引起的。昨晚一些外国渔夫来这里贩卖他们的鱼,他们被安排住在苏格兰人那儿,也就是说在将军和先生去修道院并从修道院回来的那条路上。正是这些渔夫中的一个曾提着风灯陪伴过将军。而今天早晨,船和渔夫都没踪影了,咋夜被潮水卷走了。” “我,”队官接上说,“我看这里面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因为,这些人终究不是囚犯。” “他们不是囚犯;可是,我再说一遍,正是他们中的一个在修道院的地下墓室为将军和先生照明的,而且迪格比向我们肯定,将军曾怀疑这些人不是好人。可谁又能告诉我们,这些渔夫没有和先生串通一气呢?在这一次打击之后,谁又能告诉我们,先生,无疑是相当勇敢的您留下来不是为了使我们安心,为了使我们的调查工作走上歧路呢?” 这些话对其他两名军官产生了极大影响。 “先生,”阿多斯说,“请允许我对您说,您的推论表面上似乎言之成理,但是关于我的事情却缺少根据。您说我留下是为了转移怀疑方向。可是,相反我和您一样也产生了怀疑,我要对你们说,‘先生们,将军在战斗前夕不告而别是不可能的。’是的,在这一切之中,的确有一件奇怪的事情;是的,你们不但不能无所事事地等待,而且必须提高警惕,想尽一切办法去找他。先生们,我是你们的、凭我的保证或者别的什么而假释的罪犯。我的名誉和蒙克将军的下落休戚相关,如果你们对我说:‘走吧’我会说:‘不,我要留下!’如果你们问我的意见,我还会补充说:‘是的,将军是某个阴谋的牺牲品,因为如果他不得不离开营地,他也会对我说的。’那么寻找吧,搜索吧,在陆地上搜,在海上搜,将军绝没有走,或者至少他自己不想走。”   队官向其他军官做了个手势。 “不,先生,”他说,“不;现在轮到您讲话离题太远了。将军不会对这些事感到为难,相反他可能在引导事情的发展。蒙克眼下做的事,过去他常做。我们惶惶不安是不必要的,将军的失踪时间不会长,因此我们不能把将军的失踪透露出去,这可能会使部队士气低落,将军会由于我们的胆怯而怪罪我们。将军非常信任我们,这就是证明,我们应无愧于将军的信任。先生们,但愿最深沉的寂静象一块不能穿透的幕布把这一切遮得严严实实,我们马上把先生看管起来,并不是怀疑您与罪行有关,而是让您和我们待在一起,以便更有效地确保将军失踪的秘密不泄露出去,因此,直到新的命令下达以前,先生将住在司令部里。” “先生们,”阿多斯说,“你们忘了,昨天晚上将军托付给我保管一件东西,我必须照看它。你们高兴怎么看管我就怎么看管我,要把我锁起来也请便,但是要让我留在我住的房子里,我可以把它当作监狱住在里而。否则的话,我以贵族的名义向你们发誓,将军回来后会对此表示不滴,他会谴责你们的。” 军官们商议了一会儿,然后队官说, “好吧,先生,回您的屋子去吧。” 随后他们派了一支五十人的卫队,把阿多斯关在他的屋子里,牢牢地看管起来。 秘密保守住了,可是时间、日子在流逝,将军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人得到关于他的消息。 第二八章 私货   我们刚才讲的事件过后两天,正在大家时时刻刻在营地等待不见回来的蒙克将军时,一艘载着十个人的荷兰斜桅小帆船在距离陆地差不多一炮弹射程远的斯赫维宁根村的海岸边抛了锚。夜深人静,四周漆黑一片,黑暗中海水在上涨:这是下客和卸货的最好时刻。   斯赫维宁根停泊场,形状象一个巨大的新月;它水不深,尤其是不大安全,因此人们看到停在那里的,只是些弗朗德尔的大船或是荷兰小船。渔夫们就象维吉尔①笔下的古代人一样,在这些船下垫了滚往把它拉到沙滩上。当涨潮涌上并推向陆地时,让小船驶到离海岸太近的地方是不谨慎的,因为如果海风大,船首就会陷进沙里,在沙滩上搁浅而这海岸的沙软绵绵的,船搁上去容易,退下来可就难了。毋庸置疑,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大船一抛锚,小艇就立即脱离这条大船,并带着八名海员靠了岸,在这些人中还有一个椭圆形的物体,象一只大篮筐或者象一只大包裹。 ①维吉尔(前70-前19):古罗马若名诗人,著有《牧歌》,《伊尼特》等。   海岸荒漠无人,住在沙丘上的几个渔民已经入睡。只有一个哨兵在守卫海岸(海岸防守很不严,因为大船不可能在这儿停靠),他不能完全学渔夫们的样去睡觉,而只能稍作模仿,睡在哨所里面,不过象睡在床上一样睡得很熟。这时候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便是夜风吹过沙丘上的欧石南丛发出的呼啸声。这些靠近来的人无疑是些臀惕性非常高的人,这种真正的安静和表面上的寂辞一点没使他们放下心来;他们的小艇就象大西洋上一个难以发现的黑点一样,毫无声息地滑行过来,他们害怕被人听见而没有划桨,最后,在最靠近的海岸着陆了。   船一靠陆地,一个人用习惯于指挥的声音下了一道简短的命令,然后跳出小艇。按照这个命令,灰暗的海面—这块天空的镜子—上立刻出现了好几支闪闪发亮的火枪,我们刚才已讲到过的那只椭圆形的包裹,被小心翼翼地抬到陆地上,它里面肯定藏着某种走私物品。第一个登陆的人立刻从侧面向斯赫维宁根村庄,同时也是朝着海角最凸出的树林方向跑去。他在那里寻找一所房子,这所房子我们透过树林已隐约看到过一次,并且我们还指出过它象一个临时住宅,也就是那个被人们礼貌地叫做英国国王住的非常简陋的住宅。   这儿和四周一样,一切都在沉睡;唯有一条大狗,斯赫维宁根的渔夫用来拉小小的二轮送货车,把鱼送到海牙去的那种大狗,听见窗前有陌生人的脚步声,立即狂吠起来。这个警卫员非但没使刚登陆的人感到害怕,反面好象使他非常高兴,因为要叫醒屋里的人,他的声音也许不够响,而有了这个重要的帮手,他的声音就几乎用不着了。所以陌生人在等待着这连续不断的、响亮的叫声所产生的效果,接着他试着叫了一声。话音刚落,那只守门犬就发疯似地狂吠起来,里面立刻传出另一个声音叫狗别吠。狗安静下来了,这时,那个低弱、颤抖而有礼貌的声音问:   “您有什么事?”   “我找查理二世陛下,”陌生人回答。   “您找他干什么?” “我有话和他讲。” “您是谁?”   “啊,见鬼!您问得太多了,我不喜欢隔着门对话。” “说出您的名宇就行。”   “我更不喜欢在屋子外面说出我的名字;再说,请放心,我也不会把您的狗吃了。我祈求天主和我有同样的耐心。” “您也许带来一些消息,先生,是吗?”门里的声音又问,这人既有耐心,又喜欢多问,象个老人。   “我向您保证,我带来了消息,而且是您意料不到的!请开门,嗯?” “先生,”老人继续说,“凭您的良心说,您认为您的消息值得叫醒国王吗?” “为了天主的爱!我亲爱的先生,把门闩拔去吧,我向您保证,您不会因为费心做了这件事而发火的。我一诺千金,我以名誉担保!” “先生,可是您不对我说出您的名字我是不能开门的。” “非这样不可吗?” “这是我主人的命令,先生。”   “好吧,我的名字是……不过我先告诉您,我的名字绝对不会让您知道什么的。” “没关系,请说吧。”   “那好!我是达尔大尼央骑士。” 里面的人发出一声叫喊。 “啊,我的天主,”隔着门的老人说,“达尔大尼央先生!多高兴啊!我心里在想我听出了这个声音。” “瞧!”达尔大尼央说,“这里有人能听出我的声音!奉承话。” “噢,是的,我听得出是谁的声音,”老人一面拔出门闩,一面说,“证明来了。” 说完话,他把达尔大尼央领进屋去,达尔大尼央在他拿着的风灯的微光下认出了这个固执的问话者。 “啊,见鬼!”他大声说道,“是帕里!我应该料到。” “帕里,是的,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是我,看到您有多高兴啊!” “您说得好:多高兴啊!”达尔大尼央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说,“嗐!您马上去通知国王,是吗?” “可是国王睡了,我亲爱的先生。” “见鬼!去叫醒他,他不会因为您打扰他而训斥您的,这是我对您说的。” “您从伯爵那儿来,是吗?” “哪位伯爵?” “德·拉费尔伯爵。” “从阿多斯那儿?我的天,不我从我自己这儿来。去,快,帕里,国王!我要见国王!” 帕里认为不该再和他纠缠下去了.他早就认识达尔大尼央;他知道,尽管达尔大尼央是加斯科尼人①,他可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他穿过一个院子和一座小花园,使一心想好好辨认一下火枪手味道的狗安静下来,然后去敲一个房间的百叶窗,这个房间也就是一座小屋的底楼。 顿时,房间里的一条小狗回答了院子里的大狗的吠声。 “可怜的国王,,达尔大尼央暗忖,“这些就是他的卫兵;当然,,他也并不因此而保卫不严。” “什么事?”国王在房间深处问。 ①加斯科尼人以苦于夸口、吹牛著称。 “陛下,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带来了消息。”   房间里立刻发出了声音;一扇门打开了,一道较强的亮光照亮了花园的走廊。   国王正在灯下工作。书桌上散放着一些文件,已经在开始写的一封信的草稿上划了许多杠杠,说明他写这封信的艰辛。   “请进,骑士先生,”他转过身说。   看见渔夫后查理又问道:   “你对我说了些什么啊,帕里,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在哪儿?”   “他就在您面前,陛下,”达尔大尼央说。   “就穿这身衣服吗?”   “是的,请瞧一瞧我,陛下,您不认识我了吗?在布卢瓦,路易十四的前厅里您曾见过我。”   “对啊,先生,我甚至记起,我还非常赞赏您。”   达尔大尼央鞠躬致意。   “在我知道我是在和陛下您打交道以后,我那样做是我的职责。”   “您说,您给我带来了消息?”   “是的,陛下。”   “不用说,是从法国国王那儿来的?”   “噢,不,陛下,”达尔大尼央接着说,“陛下您在那儿大概也看到了,法国国王只关心陛下他自己。”   查理抬起眼睛朝向天空。   “不是的,”达尔大尼央继续说道,“不是的,陛下,我带来的完全是与我个人行动有关的消息。不过我冒昧地希望,陛下您能费神听一听这些消息和行动。”   “请讲吧,先生。”   “陛下,我没有弄错的话,在布卢瓦陛下您曾讲了很多英国事务所处的困境。”   查理脸红了。   “先生,”他说,“这是我对法国国王一个人说的。”   “噢!陛下您误解了,”火枪手冷冷地说,“我知道怎样和处于不幸中的国王们讲话,也只有当他们处于不幸的时候,才肯和我讲话,一旦他们得到了幸福就对我不屑一顾了。我对陛下不仅怀有最大的尊敬,而且怀有绝对的忠诚,请您相信,陛下,我一贯如此。 因此,在听到陛下您埋怨命运的时候,我觉得您很高贵、很勇敢,可是非常不幸。”   “的确,”查理惊奇地说,“我不知道我应该喜欢您的直率呢,还是您的礼貌。”   “等会儿您就可以选择了,陛下,”达尔大尼央说,“陛下向您的表弟路易十四诉苦,说到了在没人没钱的情况下要返回英国和重登王位所遇到的重重困难。”   查理流露出不耐烦的样子。   “在陛下的道路上碰到的主要障碍”达尔大尼央继续说道,“是统帅残余议会的军队的某一位将军,他在那儿起着另一个克伦威尔的作用。陛下是不是说过这一点?”   “是的,不过我再对您说一遍,先生,这些话只是说给国王一个人听的。”   “您就会看到,陛下,这些话落在他的火枪队队官的耳朵里是很幸运的。我认为这个使陛下如此为难的人就是蒙克将军;我听见的是他的名字,是吗,陛下?”   “是的,先生,可是,我再一次请问,提这些间题有什么用呢?”   “噢!我很清楚,陛下,礼节上是决不容许向国王提间题的,我希望陛下马上就会原谅我这种缺乏礼节的行为。陛下还曾说起,如果能见到他,和他商谈,和他面对面在一起,陛下就能用武力或是用说服他的办法扫除这个障碍,这个在他的道路上碰到的唯一重大的、唯一不可克服的、唯一真正的障碍。”   “这一切都是真的,先生;我的命运,我的前途,我的无声无息或是我的荣耀都取决于这个人,不过您想从中得出什么结论呢?”   “唯一的一件事:假如这位蒙克将军,如您说的那样碍手碍脚,那么替陛下摆脱他或者使陛下与他联盟将都是合适的。”   “先生,既然您听到了我和我兄弟的谈话,那么一个既没有军队又没有钱的国王要和一个象蒙克那样的人对抗是无能为力的。”   “是的陛下,这是您的意见,我很清楚,不过幸而这不是我的意见。”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无军队,二无一百万,却干了陛下认为要有一支军队和一百万才可能干的事。”   “什么了您说什么?您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好吧,陛下,我上那儿抓住了这个使陛下如此为难的人。”   “在英国?”   “正是,陛下。”   “您到英国去抓蒙克?”   “难道我做错了?”   “您真是疯了,先生!”   “绝对没有,陛下。”   “您抓住了蒙克?”   “是的,陛下。”   “在哪里抓的?”   “在他的营地。”   国王焦躁地打着颤,耸了耸肩膀。 “在纽卡斯尔的堤道上抓住了他以后,”达尔大尼央简单地说,“我把他给陛下带来了。” “您把他给我带来了!”国王大声说,他几乎把这当作一个骗局而发怒了。 “是的陛下,”达尔大尼央用同样声调回答,“我把他给您带来了,他在那儿,在一个打了洞,可以让他呼吸的大箱子里。” “我的天主!” “噢!请放心,陛下,我们对他非常当心,他已经安然无恙地到达这里。陛下是高兴见他,和他谈话呢?还是把他扔进水里?” “噢!我的天主!”查理又一次说,“噢!我的天主!先生,您说的当真?您不是在用一个可耻的玩笑凌辱我?您竟然会完成这样一个胆大包天、闻所未闻的出奇行动!不可能!” “陛下允许我打开窗户吗?”达尔大尼央说,一面打开了窗户。 国王连说声“同意”的时间也没有。达尔大尼央吹了一声清脆而长长的口哨,在寂静的夜里他一连吹了三次。 “那儿,”他说,“有人马上会把他给陛下送来。” 第二九章 达尔大尼央担心他和布朗舍的投资收不回来 国王还没有从惊讶中清醒过来,他一会儿瞧瞧火枪手那张微笑的脸,一会儿瞧瞧向黑夜敞开着的这扇灰暗的窗户。在他还没有打定主意之前,达尔大尼央的八个人——因为有两个人留下来看船——把这个目前关闭着英国命运的椭圆形的物体抬到那所房子跟前,帕里收下了它。 在从加来出发之前,达尔大尼央在城里请人做了一只象棺材似的箱子,这只箱子又大又深,一个人在里面完全可以自由地翻身。底部和四面填上舒适的棉垫,成了一张相当软的床,这样,船颠簸得再厉害,也不会使关在这只牢笼里的人受折磨。达尔大尼央向国王讲到过的小栅栏象头盔上的脸甲,就装在人的面孔那个高度。这个小栅栏是特制的,只要一有呼喊声,不管声音有多么轻,马上会产生一种压力使叫声平息,在需要的时候也可使要叫喊的人窒息。 达尔大尼央非常了解他的全体船员和他的囚犯,因此一路上他担心的是两件事:将军不喜欢这种奇怪的被奴役地位而宁愿一死了之,因此就一心想讲话而被窒息,或是他的守卫人员经不住囚犯的诱惑而把他达尔大尼央关进这只箱子里代替蒙克。 达尔大尼央在箱子旁度过了两天两夜,他单独和将军在一起,一面把将军拒绝接受的葡萄酒和面包拿给他,一面不断地试图使他对这次奇特的囚禁以及以后等待着他的命运感到放心。桌子上的两支手枪和出了鞘的剑使达尔大尼央对外面的冒失鬼毫无畏惧。 一到斯赫维宁根,他完全放心了。他手下人非常担心与陆地上的主人发生任何冲突。此外。他手下还有一个赤胆忠心为他服务的队官,也就是我们看到过的、以梅纳维尔的名义应答的那个人。那人决非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比别人危险更大,因为他有更多的信仰。他相信,替达尔大尼央效劳是有前途的。他宁肯被剁成肉酱,也不会违背队长下的命令。因此刚一登陆,达尔大尼央就把箱子和将军的生命托付给了他,还嘱咐他听到三声口哨立即就叫那七个人把箱子抬来。可以看到这个队官是遵命办事的。 箱子一抬进国王的房子,达尔大尼央便带着亲切的微笑打发走了他手下的人,并对他们说: “先生们,你们帮了查理二世国王陛下的大忙,六个星期以内他将成为英国的国王。你们会得到双倍的酬劳,请回到船上去等我吧。” 听了这些话,所有的人都欢天喜地走了,这种高兴劲儿连狗看到了也感到害怕。 达尔大尼央已经叫他们把箱子一直搬到了国王的候见室。他十分小心地关上候见室所有的门,之后,他打开箱子对将军说: “我的将军,我向您表示万分的歉意,我很清楚,我这种做法对您这样一个人是不合适的,可我需要您把我当作一个船老板。其次英国是一个运输非常不方便的国家。我希望您把这一切都考虑在内。而这里,我的将军,”达尔大尼央继续说道,“您可以起来自由行走。” 说完这些话,他割断丁绑住将军手和胳膊的绳子。将军站起身来,接着又象一个在等死的人那样坐了下去。 这时达尔大尼央打开查理书房的门说: “陛下,这就是您的敌人,蒙克先生,我曾答应为您效劳,现在这件事已经完成,请下命令吧。蒙克先生,”他又转向囚犯,说道,“在您面前的是查理二世国王陛下,大不列颠最高贵的人。” 蒙克抬起眼睛看看年轻的君王,目光泰然而冷淡,然后回答: “我不认识任何一个大不列颠的国王;这里我甚至不认识任何一个配得上称作绅士的人,一个代表查理二世国王的密使竟来给我设下这么个卑鄙的圈套,我却把他当成一个正直的人。我落入了这个圈套,我活该。现在,您,诱惑者,”他对国王说,“您,执行者,”他对达尔大尼央说,“你们记住我要对你们说的话:你们掌握了我的肉体,你们可以杀死它,我奉劝你们这么做,可你们永远掌握不了我的灵魂,也左右不了我的意志。现在用不着再问我一句话,从现在起,我决不再张口,甚至也不叫喊。我说完了。” 他讲这些话时带着深受苦难的清教徒的拚死的决心。达尔大尼央瞧着他的囚犯,就象一个知道他这句话里面每个字的价值以及能根据他说话的声调决定这个价值的人。 “事实是,”他低声对国王说,“将军是一个果断的人,两天来他既不愿吃一块面包,也不愿尝一滴酒。可是从现在起,该由陛下您来决定他的命运了,就如彼拉多①所说的,此事与我无涉。” ①彼拉多:犹太总督,耶稣被钉上十字架与他有关,但他在众人面前洗了洗手说此事与他无涉,推卸罪责。故事见《新约·马太福音》。 蒙克站着等待,他面色苍白,两眼直视,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达尔大尼央转身对他说: “您完全明白,您的话虽然说得很漂亮,却谁也听不进去,甚至连您自己也听不进。陛下想跟您谈话,您拒绝会见,为什么你们现在会面对面呢?为什么您尽管不愿意还是到这儿来了呢?为什么您要强迫我们采用我认为是无益和荒谬的严峻手段呢?请讲吧,真该死!哪怕是说个‘不’字也行。” 蒙克嘴唇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神色优虑地捻着唇髭,这表明事情不妙。 在这段时间里查理二世也陷入了沉思。他第一次面对蒙克,也就是说面对这个他如此渴望见到的人,他用天主赋予的鹰隼和国王们的独特眼力,探测到了他的内心深处。 他看到蒙克横下心宁死也不说话,对一个如此杰出的人物来说,这是不足为奇的,眼下他受到的创伤非常重。查理二世当时就下了决心,这个决心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关系到他的生命,对一个将军来说关系到他的前程,对一个国王来说,关系到他的王国。他对蒙克说: “先生,在某些方面您完全有理。因此我并不要求您回答我,而是要求您听我说。” 一阵沉默,其间国王瞧着仍然无动子衷的蒙克。 “刚才您痛斥了我一顿,先生,”国王继续说道,“您说我的一个密使去纽卡斯尔给您设下了一个圈套,这件事,我说,达尔大尼央根本一无所知,在这里,我首先应该真诚地感谢他的勇敢和无限的忠诚。” 达尔大尼央尊敬地行了一个礼,蒙克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因为达尔大尼央先生,请注意,蒙克先生,我说这些不是为自己辩解,因为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继续说,“他去英国是他个人的行动,他没有得到好处,没有接到命令,也没有什么指望,他是作为一个真正的绅士,为一个不幸的国王出力,并且为给一个已经立下丰功伟绩的英雄冉记上一次大功。” 达尔大尼央的脸微微发红,为了掩饰窘态,他唆嗽了一声。蒙克纹丝不动。 “您不相信我对您说的话吗,蒙克先生?”国王接着说,“这我懂,象这样的献身精神很少见,因此人们不可能相信这是真的。” “蒙克先生会相信您的,陛下,”达尔大尼央说,“因为陛下刚才说的确确实实是真话,真是太确实了,看来我去找将军是做了一件使大家不快的事,如果事情果真如此,我感到很失望。”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握着火枪手的手大声说,“我感谢您,比您使我的事业成功还要感激您,请相信我,因为您使我发现了一位不相识的朋友,一位我永远感激、永远热爱的朋友。” 国王亲切地握着他的手。 “还有,”他一面向蒙克致意,一面继续说,“还有一个从今以后我对他有一个正确估价的敌人。” 清教徒的眼睛里射出一道亮光,但只是一闪,他的脸被这道亮光照亮了片刻,接着又恢复了原来毫无表情的阴沉神色。 月是这样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查理接下说道,“发生了这样的事:德·拉费尔伯爵先生,我想您是认识他的,他出发去纽卡斯尔……” “阿多斯?”达尔大尼央喊道。 “是的,我想这是他在军队里用的名字。德·拉费尔伯爵已经出发去纽卡斯尔,也许正在他使将军同意和我、或者和我这一派的人举行一次会谈时,看来是您突然用暴力干预了这次会谈。” “该死!”达尔大尼央紧接说,“不用说,那天晚上和我们,也就是说和我以及我的渔夫一起进入背地的就是他……” 蒙克微微皱了皱眉头,达尔大尼央明白他猜对了。 “对,对,”他喃喃地说,“那时我似乎认出了是他的身材,那时我似乎听出了是他的声音。我真该死!噢l陛下,请恕罪,而我还以为我干了一件大好事呢。” “没有什么不好,先生,”国王说,“除了将军指责我给他设下了一个圈套,其实并非如此。不,将军,在这件事上我并不打算和您动武,您不久就会看到。暂且在我以绅士的名义向您作保证时,请相信我,先生,请相信我。现在,达尔大尼央先生,听我一句话。”   “我跪下听候旨意,陛下”   “您完全属于我啦,是吗?”   “陛下已看到了。远远超过了!”   “好,象您这样的人,一句话就够了。此外,除了话以外,还有行动。将军,请跟我来,达尔大尼央先生,请随我们一起来。”   达尔大尼央感到很奇怪,准备跟着他走。查理二世走出去,蒙克跟在他后面,达尔大尼央跟在蒙克后面。查理走的路正是达尔大尼央到他这儿来走的那条路,不久清新的海风吹拂着三个夜间散步者的脸,离查理打开的那扇小门五十步的地方,他们站定在沙丘上,面对着大西洋,它已经停止了咆啸,仿佛一头精疲力竭的巨兽在海岸边休息。查理二世在沉思,低着头在走路,手藏在他的披风里面。蒙克跟着他,两条胳膊空着,目光是忧郁的。后面是达尔大尼央,一只手紧握着,放在剑柄上。   “带你们各位先生来的船在哪里?”查理二世对火枪手说。   “在那边,陛下;七个手下人和一名军官在那只被一堆火照亮的小艇上等我。”   “啊!是的,小艇已经被拖到沙滩上来了,我看见了;可你们决不是乘这条小艇从纽卡斯尔来的吧?”   “不是这条,陛下,我按我的意思租了一条斜桅小帆船,它在沙丘大炮射程之外抛了锚,这次旅行,我们乘的就是这条斜桅小帆船。”   “先生,”国王对蒙克说,“您自由了。”   蒙克尽管意志坚定,还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国王肯定地点点头,然后继续道:   “我们去叫醒这村子里的一个渔夫,今晚他就放船出海,他会带您到您命令他去的地方。达尔大尼央先生护送阁下一起去。我把达尔大尼央先生放在您正直的保护之下,蒙克先生。”   蒙克禁不住惊讶地咕哝着,达尔大尼央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国王象是什么也役注意到,他敲了敲沙丘上第一个渔夫的小屋外面的冷衫木的栅栏门喊道:   “喂,凯泽!醒一醒。”   “谁在叫我?”渔夫问。   “我,查理,国王。”   “啊!爵爷,”凯泽一面大声说一面站起身来,他蜷缩在一块帆布里面,仿佛是睡在一只吊床里。“您有什么吩咐?”   “凯泽老板,”查理说,“你立即去作准备。这里有一位旅客要租用你的船,他会出好价钱的;好好为他效劳。”   国王朝后退了几步,好让蒙克自由地和渔夫讲话。“我要到英国去,”蒙克说,为了让对方听明白,他不得不尽力讲荷兰话。   “马上,”老板说,“立即可以动身,如果您愿意的话。”   “要很长时间吗?”蒙克说。“用不了半个小时,阁下,我的大儿子这时在做准备工作,因为清晨三点钟我们必须出海打渔。”   “那么,准备好了吗?”查理一面走近一面问。   “准备好了,只是价钱还没讲好,陛下,”渔夫说。   “这是我的事,”查理说,“先生是我的朋友。”一听见这句话蒙克哆嗦了一下,他望了望查理。   “好,爵爷,”凯泽接上说。这时可以听到凯泽的大儿子在沙滩那边吹响了牛角号。 “现在,先生们,请出发吧,”国王说。 “陛下,”达尔大尼央说,“请陛下给我几分钟。我雇用了一些人,我不和他们一起走,我必须通知他们。” “吹哨子叫他们吧,”查理微笑着说。 达尔大尼央真的吹了一声口哨,凯泽老板也回答了他儿子的号角声,接着四个人由梅纳维尔率领跑了过来。 “这又是一笔付款,”达尔大尼央说,一面递给他们一个装有两千五百利弗尔金币的钱袋。“到加来去等我,地方你们知道。” 接着达尔大尼央深深叹了一口气,让钱袋落到了梅纳维尔手里。 “什么!您要离开我们?”那些人喊道。 “时间不长,”达尔大尼央说,“或者很长,谁知道呢?不过你们拿了这两千五百,再加上你们已经拿到的两千五百,根据我们的协议,钱己经付清了。所以我们分手吧,我的孩子们。” “可是船呢?” “你们不用担心。” “我的衣服什么的还在斜桅小帆船上。” “你们去取,随后立即上路。” “是,头儿。” 达尔大尼央回到蒙克那儿,对他说: “先生,我等候您的命令,我们马上要一起出发,除非您不喜欢我陪您一起去。” “恰恰相反,先生。”蒙克说。 “喂,先生们,上船吧!”凯泽的儿子喊道。 查理高贵而威严地向蒙克致意,同时对他说: “您遭受到的这次暴力和意外事故,在您确信根本不是我指使的以后,您会原谅我的。” 蒙克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尤其是查理,他特意不个别对达尔大尼央说一句话,而是高声对他说: “再一次谢谢,骑士先生,谢谢您的效劳。天主会报答您的,我希望天主只为我一人留下不幸的痛苦。” 蒙克跟在凯泽叙他儿子的后面,和他们一起上了船。 达尔大尼央踉在他们后面,一面喃魄地说: “啊!我可准的布朗舍,我非常担心我们做了一次糟糕的投机!” 第三〇章 布朗舍公司的股票行情重新回升 渡海途中蒙克只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对达尔大尼央说话。那个法国人迟迟不来吃这一顿包括咸鱼、饼干和刺柏子酒的菲薄的饭菜,蒙克才不得不叫他,并对他说: “开饭了,先生。” 就这句话。达尔大尼央在遇到重要情况时说话也相当简洁,现在他无法从蒙克简洁的谈话中预测他的任务是否能成功。然而,因为时间充裕,他就在这段时间里绞尽脑汁思索阿多斯是怎样见到查理二世的,他是怎样和查理二世一起密谋这次远行的,最后他又是怎样进入蒙克营地的;接着,可怜的火枪队队官每次想到在他们进行绑架的那个不寻常的夜里,陪同蒙克的骑士无疑就是阿多斯时,就要拔掉自己的一根胡子。最后经过两天两夜的海上漂泊,船主凯泽在蒙克命令上岸的地方靠了岸,渡海期间蒙克指挥一切。这地方正是阿多斯选定他住处附近的那个小港口。 日近黄昏,一轮红日象一只红色的圆钢盾,它的下端浸在蔚蓝色大海的水平线下面。这地方的水面相当宽阔,斜桅小帆船正在逆流航行,蒙克急令靠岸,凯泽的小船就把他和达尔大尼央送上了芦苇丛生、遍地淤泥的海岸。 俯首听命的达尔大尼央一步不离地跟随着蒙克,如同一只用锁链锁住的熊跟随它的主人,然而他现在所处的地位使他感到非常屈辱,他低声抱怨为国王们服务的艰辛,服务得再好也一钱不值。 蒙克大步走着。可以说他还不是完全有把握已重新踩上了英国土地。这时散布在这个蹩脚港口、小码头周围的一所所水手和渔失的房子已依稀可辨。突然达尔大尼央喊道: “嗐!天主宽恕我,这里一所房子着火了!” 蒙克抬起眼睛。果然大火已经在吞没一所房子,并蔓延到这所房子旁边的一个小货棚,火舌舔到了屋顶。晚风助长了火势。 两个旅行者加快了脚步,他们听到了呼唤声,当他们走近时,看见一些士兵冲着燃烧着的房子挥动着武器和拳头。毫无疑问,这场灾难使他们忘了注意小船的到来。 蒙克突然停止了奔跑,他第一次用话表达了他的思想。 “唉!”他说,“也许这已不再是我的士兵,而是兰伯特的士兵了。” 这句话里含有的痛苦、忧虑和责备,达尔大尼央是再清楚不过了。事实上,将军不在时,兰伯特很可能发动战争,战胜和击溃议会分子,并用他的军队占领蒙克军队的地盘,使他失去最有力的支柱。蒙克头脑里的疑问进入了达尔大尼央的脑际:达尔大尼央做了以下推理: “将发生的有两件事,一件是:或是蒙克说得正确,这个地方只剩下兰伯特的拥护者,也就是说只剩下了敌人,他们将热烈欢迎我,因为是我让他们获胜的,或者是什么也没有改变,蒙克看到他的营地仍在老地方一定非常高兴,这样他不会进行太无情的报复。” 两个旅行者一面朝前走,一面这样想着,他们来到一小群渔夫中间,渔夫们悲伤地瞧着在燃烧的房子,他们在士兵们的威吓下吓得一声不敢吭。蒙克问一个渔失: “发生什么事啦?” “先生,”这人回答,他没认出裹着厚厚的披风的蒙克是一位军官,“这所房子里住着一个外国人,士兵们怀疑他。他们借口带他到营地去,实际上想进入他的房子,可他并不怕他们人多势众,威胁说,谁要跨进他的门槛,他就打死谁;有一个人想冒险行事,法国人一枪把他撂倒在地。” “啊!是一个法国人吗?”达尔大尼央搓着手说,“好啊!” “什么,好?”渔夫紧接着说。 “不,我是想说……后来呢……我讲错了。” “后来吗,先生?其他人象狮子一样发了疯;他们朝那所房子射了一百多枪,但是那个法国人躲在墙后面,每次有人想从门口进去就要挨到他的跟班一顺子弹,他的枪法可准啦,嗐!每次有人想逼近窗口,都被主人击中。数数看吧,有七个人躺在地上了。” “啊!我勇敢的同胞!”达尔大尼央喊道,“等等,等等,我就来,我们将把所有这些坏蛋打得落花流水!” “先生,请等一会儿,”蒙克说。 “时间长吗?” “不长,提一个问题的时间。” 接着他转向那个渔夫。 “我的朋友,”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问道,“请问,这些士兵是属于谁的?” “如果不是属于蒙克这个疯子,您想是属于谁的呢?” “没发生过什么战斗吗?” “啊!当然没有!怎么会发生呢?兰伯特的军队象四月里的雪一样融化了。军官和士兵全都跑到蒙克这边来了。一星期以后,兰伯特不会再剩下五十个人。” 渔夫的话被枪声打断了,又一排子弹射在房子上,与此同时,一声枪响回答了这排射击,并且打倒了那个大胆的进犯者。士兵们怒不可遏。 火越烧越旺,屋顶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达尔大尼央再也忍耐不住了。 “该死的!”他一面对蒙克说,一面斜着眼瞧着他,“您是将军,您让您的士兵杀人放火,您不动声色地看着,一面烤火取暖!该死的!您不是一个人!” “耐心,先生,耐心,”蒙克微笑着说。 “耐心!耐心!直到这位英勇的绅士被烤焦吗?” 说罢达尔大尼央向前冲去。 “站住,先生,,蒙克急切地说。 他说着朝房子走去。这时候一个军官向房子走去,对被围者说: “房子烧着了,一小时后你就要被烧焦!现在还来得及;喂,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们蒙克将军的下落,我们就留你一条活命。回答,要不以圣帕特里克①的名义……” ①圣帕特里克:爱尔兰的主保圣人。 被围攻者没有回答,不用说他在往手枪里装子弹。 “已经去找援军了,”军官继续说,“一刻钟后就会有一百人围住这所房子。” “我的回答是,”法国人说,“我希望所有的人都离开这儿,我要自由地出来,我只向部队投降,否则我就死在这里!” “天杀的!”达尔大尼央喊道,“这是阿多斯的声音!啊!这些恶棍!” 达尔大尼央拔出剑。 蒙克拦住他,自己也停了下来,然后放开嗓门大声说: “喂!这里在干什么?迪格比,为什么放火?为什么这样吵吵闹闹的?”   “将军,”迪格比喊道,同时剑从他手里掉了下来。   “将军,”士兵们也同声叫道。   “怎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蒙克冷静地说。接着出现了冷场。   “嗯,”他说,“这火是谁放的?”   士兵们垂下头。   “什么!我在问,而你们不回答我,”蒙克说,“什么,我在责备,而你们不知改正,难道这火还要让它继续烧下去吗?”   立即就有二十个人去找水桶、坛子、大木桶,用他们刚才使火越烧越旺的那股子劲头将火扑灭。不过在这之前达尔大尼央已冲在最前面,第一个把梯子靠在房子上,一面喊道:“阿多斯!是我,我,达尔大尼央!别打死我,亲爱的朋友。”   几分钟后他紧紧地抱住了伯爵。在此期间,格力磨一直镇定自若,他拆毁了底楼的防御工事, 然后打开门,交叉着胳膊安静地站在门槛上。只是在他听到达尔大尼央的声音时,才突然惊叫起来。火熄灭了,士兵们显得局促不安地走了过来,迪格比走在前面。   “将军,”迪格比说,“请原谅我们,我们的行动是出子对阁下的爱,大家都以为您失踪了。”   “你们疯了,先生们。失踪!一个象我这样的人会失踪?难道不允许我偶然随自己高兴不告而别吗?难道你们有时把我看作城里的一个资产者吗?一个绅士,我的朋友我的客人,就因为你们怀疑他,他就该被包围,被围捕,受死的威胁吗?怀疑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不把这位正直的绅士在这里留下的活人全都枪杀了,就让天主惩罚我!” “将军,”迪格比悲伤地说,“我们原来有二十八个人。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有八个。”   “我授权德·拉费尔伯爵先生把其余二十个连同这八个一起打发掉”蒙克说。   说完他向阿多斯伸出手去。“叫大家回营地去,”蒙克说,“迪格比先生,我要关你一个月的禁闭。”   “将军……”   “这会使您懂得,先生,下一次要按照我的命令行事。”   “我有队官的命令,将军。”   “队官不会向您下达这样的命令,如果确实是他命令您放火烧死这位绅士的话,那么就该让他代替您关禁闭。”   “他没有下达这样的命令,将军;他下令要把伯爵带到营地去,但是伯爵不愿跟我们走。”   “我不愿别人进来抢劫我的屋子,”阿多斯意味深长地看了蒙克一眼说。   “您做得很对……回营地去,我命令你们!”   士兵们垂头丧气地走了。   “现在就我们俩,”蒙克对阿多斯说,“请告诉我,先生,为什么您坚持要留在这里,既然您有那艘斜桅小帆船……”   “我在等您,将军,”阿多斯说,“阁下不是和我约好一星期后相见吗?”   达尔大尼央富有表情的目光使蒙克看到,这两个如此勇敢如此正直的人根本没有串通起来绑架他,这点他已经清楚。   “先生,”他对达尔大尼央说,“您完全对,请让我和德·拉费尔伯爵谈一会儿。” 达尔大尼央利用这个空闲去向格力磨问好。 蒙克请阿多斯带他到他住的房间。房间里依然烟雾迷漫,到处是残片碎屑。从窗口射进的五十多顺子弹打得墙壁上弹痕累累。房间里可以看到一张桌子,一只墨水瓶和写字用的一切必需品。蒙克拿起一支羽笔,只写了一行字,签了名,折起信纸,用他的指环盖上封印,然后把那封书信交给阿多斯,一面对他说: “先生,请您把这封信带给查理二世国王,如果这儿您役有什么事了,请立即出发。” “那么两只桶呢?”阿多斯说。 “带我来的渔夫们会帮助您把它们运到岸边。可能的话一小时后就出发。” “是,将军。”阿多斯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蒙克从窗口向外喊道。 达尔大尼央急忙进来。 “拥抱您的朋友,向他告别吧,先生,因为他要回荷兰去。” “回荷兰!”达尔大尼央大声说,“那我呢?” “您要随他去也可以,先生,可是我恳求您留下,”蒙克说,“您拒绝我吗?” “噢!不,将军,我听您的吩咐。” 达尔大尼央拥抱了阿多斯,他只来得及向他告别。蒙克打量着他们俩,随后亲自监督出发的准备工作看着把桶运到岸边和阿多斯上船,接着他挽着惊讶、激动的达尔大尼央的胳膊,带他朝纽卡斯尔方向走去。达尔大尼央和蒙克手挽手,一面走,一面禁不住嘟哝着: “好啦,好啦,现在,我好象觉得布朗舍公司的股票行情又回升。” 第三十一章 蒙克现出了真面目   达尔大尼央虽然对这次出色的成功有点儿沾沾自喜,但对情况并不十分了解。阿多斯这次来英国旅行,国王与阿多斯的这个联盟,以及他的计划与德。拉费尔伯爵的计划奇特的交情,对他来说都是要思考的重要问题。最好的办法是一走了之。祸已经闯下,尽管一切事情都象达尔大尼央预计的那样取得了成功,他却不能从这次成功中捞到任何好处。既然一切都已失去,那么也就没有任何危险了。   达尔大尼央跟随蒙克来到营地。将军的回来产生了神奇的效果,因为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但是蒙克脸色严峻,态度冷淡。好象在向对他献殷勤的队官们和喜气洋洋的士兵们询问他们感到高兴的原因。他对来到他面前向他表示对他的出走感到不安的队官说:   “这是为什么?我非得向你们汇报吗?”   “可是,阁下,没有牧羊人的小羊羔会感到惊惶不安。”   “惊惶不安!”蒙克用平静而威严的嗓音回答,“啊!先生,什么话!······天主惩罚我! 如果我的小羊羔没有牙齿和爪子,我就不做它们的牧羊人.“啊!你感到惊惶不安,先生!”   “将军,这是为了您。”   “您管管自己的事吧,就算我没有天主给奥利维埃。克伦威尔的那份机灵,我还有天主给我的这一份,尽管不太多,我也满意了。” 军官没有再说话,蒙克就这样使得他手下的人全都哑口无言,大家深信蒙克完成了一件大事,或是对他们进行了一次考验。这个谨慎而坚毅的天才人物真有点使人捉摸不透。如果说蒙克得到了清教徒,也就是说他的同盟者的信任,也应该虔诚地感谢把他从达尔大尼央的箱子里救出来的主保圣人 当这些事发生的时候,我们的火枪手翻来覆去地在说:   “我的天主!请别让蒙克有和我一样多的自尊心;因为,我要宣称,如果有人把我放进一只箱子,嘴上遮着这只金属网,象运一头牛犊一样在海上运输的话,我不会忘记我在箱子里那副可怜相,我会永远保持这个恶劣的记忆,我会对那个囚禁我的人恨之入骨;我会时时刻刻担心在这个人的狡黠的脸上看到一丝挖苦的微笑,或是在他的举动中看到他可笑地模仿我在箱子里的情况,该死的!······我会狠狠地朝他咽喉刺一刀作为对这张金属网的还报,然后将他钉在真正的棺材里作为我在假棺材里待了两天的纪念。”   达尔大尼央说这些话完全是真心实意的,因为我们的加斯科尼人器量狭窄。幸运的是蒙克并不这么想。他没开口向他不安的战胜者提过去的事,而是允许他进入他的防御工事,领他去查看,以获得他无疑迫切希望的东西,即在达尔大尼央的脑子里恢复他的声誉。达尔大尼央表现得象一个讨人喜欢的管家婆的模样:他赞赏蒙克的个各种战术和他营地的布局;他兴高采烈地取笑兰伯特挖的封锁壕沟,他说,兰伯特煞费苦心用两千人来封锁一个营地时徒劳的,而一片三五十亩的土地对他来说,只要一名下士和五十名也许能忠实于他的卫兵就足够了。   蒙克一回来便接受了由兰伯特前一天提出的,后来又被蒙克的队官们以将军生病为借口拒绝的会见的建议。会见简短而乏味。兰伯特请求他的对手发表政治主张,蒙克宣称他的意见和大多数人一样。兰伯特问,用联盟而不是用战争来结束争端是否更不合适。蒙克请求给他一星期时间考虑上述问题,兰伯特没法拒绝这个要求;可是他来的时候说要吃掉蒙克的军队。 在兰伯特的士兵焦急地等待着的会见结束以后,他们知道既没达成协议,又没决定要打仗,因此正如达尔大尼央预见的,反叛的军队喜欢正义事业,而不喜欢不义事业,他们喜欢议会,尽管是残余议会,而不喜欢兰伯特将军的庞大而空洞的计划。 此外,他们回忆起伦敦的美餐,城市平民向他的朋友士兵们出售的大量淡色啤酒和雪利酒①;他们害怕地瞧着军用黑面包;特威德河的混浊的河水,放在杯里喝太咸,放在锅里烧太少,他们暗自说:“我们到另一边去不是更好吗?在伦敦他们不是在替蒙克烤肉吗?” 从那时起,只听人谈起兰伯特军队里的士兵在开小差。士兵们听任道德原则力量的摆布,这些原则象纪律一样,是任何以某种目的建立的团体所必要的束缚。蒙克在捍卫议会,兰伯特在攻击它。蒙克并不比兰伯特更想支持议会,可是他却把捍卫议会这件事写在他的旗帜上,这样一来,所有反对党只能在他们的旗帜上写上“反叛”两字,这两个字在清教徒耳中并不好听。因此人们从兰伯特那儿来到蒙克那儿,就像渔夫从农牧神那儿来到天主那儿一样。 ① 雪利酒:西班牙等地所产的浅黄或深褐色的葡萄酒。 蒙克算了一笔账:一天一千人开小差,二十天后兰伯特的人就跑光了;但是在崩溃中数量和速度的增长是惊人的,第一天走了一百人,第二天五百人,第三天一千人。蒙克心想他的平均数已达到。可是开小差的人数很快从一千增加到两千,接着是四千。一星期以后兰伯特意识到如果要打仗的话,已不可能迎战,因此他采取了明智的方法,夜间撤退返回伦敦,并通知了蒙克,同时靠残余的军人党重整旗鼓。 蒙克自由了,他无忧无虑地以胜利者的身分向伦敦进军,一路上所有党派都来加入他的军队。他来到巴内,也就是说来到了离伦敦四里远的地方扎下营。他受到议会的宠爱,议会把他看作是一个保护它的人,是人民在盼望着的人,人民希望看到他出面来评价议会。达尔大尼央本人无法评价他的策略。他在观察,他在欣赏,蒙克打定注意进入伦敦,就一定会面对内战。他在等候时机。 突然,蒙克出人意料地把由于议会的命令而安插在城里市民之中的军人党从伦敦赶了出去,接着在市民们叱骂蒙克的时候,在士兵们指责他们的首领的时候,蒙克自信大多数人是靠得住的,便宣称残余议会必须撤销,解放,让位给一个正正经经的政府。蒙克依靠五万把剑,加上当晚伦敦城里五十万居民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发表了这个声明。 最后,老百姓在大街上饮酒纵乐庆祝胜利后,开始用眼睛寻找可以投靠的主人时,得知有一艘海船载着查理二世和他的财产刚从海牙出发。 “先生们,”蒙克对他的军官们说,“我去迎接合法的国王,谁愿意跟我走?” 一阵热烈的欢呼声回答了这句话,达尔大尼央听后兴奋地直打颤。 “该死!”他对蒙克说,“真是胆大包天,先生。” “您陪同我一起去,是吗?”蒙克说。 “当然,将军!不过请告诉我······您知道······就在我们到达的那一天,您和阿多斯,也就是德。拉费尔伯爵先生一起写了些什么?” “我对您没有秘密,”蒙克接着说,“我写了这几个字:‘陛下,六个星期后我在多佛尔①等候陛下。’” “啊!”达尔大尼央说,“我不再说胆大包天了,我要说这是神机妙算。这一下干得可真漂亮!” “您是内行。”蒙克说。 这是将军对他去荷兰旅行这件事的唯一的一次影射。 ①多佛尔:英国港城,离加来三十八公里 第三二章 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又一次在“鹿角”客栈会面 英国国王仪式隆重地进入了多佛尔,然后进入伦敦。他召来了他的兄弟们;接回了母亲河妹妹。英国长久以来处于自理之中,即处于专制,平凡,愚昧的状况,查理二世国王,英国人只知道他是被他们杀了头的那个人的儿子,他的这次返回,成了三个王国①的节庆日。 因此所有这些祝愿,所有这些伴随着他回来的欢呼声强烈震撼了年轻的国王,他俯身在他小兄弟约克。杰克的耳边说: “真的,杰克,这个国家的人民如此爱戴我们,我们却离开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那是我们的错。” 仪仗队伍浩浩荡荡,晴朗的天气加强了隆重的气氛。查理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好象换了一个人,人人象太阳一样在对他微笑。 这些廷臣和崇拜者,似乎忘了他们曾经把这位新国王的父亲送到白厅的斩首台。在这群喧闹的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火枪队队官服装的人,他机智的薄嘴唇上带着微笑,一会儿瞧着在大声祝福的人民,一会儿瞧着心情无比激动的国王,国王对那些把花束投在他马蹄下的女人更是频频致意。 “国王这个角色可真不错!”陷入沉思中的那个人说,他是如此地全神贯注,以致于他独个儿停在路当中,让队伍继续前进。“这的确是一位象所罗门②一样置身在成堆的金子和钻石中的君王,象春天的草地一样缀满花朵的君王;曾经背弃他,现在又忠于他的臣民为他聚集了车载斗量的金条,他现在可以大把大把地从这个巨大的银箱里捞取。人们向他投去的花束几乎可以把他盖没;可是在两个月前,如果他出现的话,人们送给他的炮弹和子弹也许会和今天送给他的花朵一样多。当然,出身好坏不是一点没有关系的,这句话请那些出身不好,并认为出身对他们没有什么关系的人不要见怪。”   队伍簇拥着国王一直在行进,欢呼声朝王宫的方向渐渐远去,可是我们这位军官仍然被挤来挤去的。 “见鬼!”这个喜欢推理的人继续说,“这么多人推撞我,不把我看在眼里,更好像是看不见我,因为他们是英国人,而我是法国人。如果有人问所有这些人:‘达尔大尼央先生是什么人?’他们会回答:‘Nescio Vos③。’但是如果有人对他们说:‘国王来了,蒙克先生来了。’他们就会大声呼喊:‘国王万岁!蒙克先生万岁!’一直到喊不出声为止。然而,”他继续说下去,一面用他那种非常机智,有时非常高傲的目光注视着拥过去的人群,“然而,善良的人们,请你们稍稍考虑一下,你们的国王查理做了些什么,蒙克先生做了些什么,然后再想想这个可怜的陌生人,人们管他叫达尔大尼央先生的人又做了些什么。的确你们不知道他,因为他是陌生人,这也许阻拦了你们进行思考。可是,算了!这有什么关系呢?这阻挡不住蒙克先生成为一个伟大的统帅,尽管他装在箱子里到荷兰去作了一次旅行。不过既然他们一个被承认是伟大的国王,另一个被承认是伟大的统帅,那么:Hurrah for the king Charle II! Hurrah for The capitain Monk! ④” ① 三个王国:指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 ② 所罗门:公元十实际古以色列王国国王。 ③ 拉丁文:不知道。 ④ 英语:查理二世国王万岁!蒙克统帅万岁!   他的声音混杂在成千上万的旁观者的声音中,有一时还占了支配地位;为了更好第做一个忠诚的人,他向空中举起了他的毡帽。在他流露出他的忠君(一六六0年人们是这样称呼的,今天人们则称呼为保皇)的感情时,有一个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阿多斯,”达尔大尼央大声喊道,“您在这里?”   于是两个朋友拥抱在一起。 “您在这里!既然在这里,”火枪手继续说道,“您怎么不在这些朝臣中间,我亲爱的伯爵?什么!您这个节日的英雄,您怎么不象骑着马走在复位的陛下右边的蒙克那样骑着马走在陛下左边!说真的,我一点不理解您的性格,也不理解这位欠您好多情的君王的性格。” “老是开玩笑,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阿多斯说,“您永远也改不了这个坏毛病吗?” “总之您不属于这支游行队伍吗?” “我不属于这支队伍,因为我根本不愿意加入。” “根本不愿意加入,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是法国国王的使者、使臣和代表,因为我不适宜出现在另一个国王身边,天主没向我指定这个国王是我的主宰。” “见鬼!您曾在他父亲身边出现过。” “那是另一回事了,朋友,当时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可是您为这个国王做的事······” “我做这些事是因为我应该这样做。不过,您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出风头。查理二世现在不再需要我了,但愿他让我休息,让我隐退,我请求他的就这些。” 达尔大尼央叹了口气。 “您怎么啦?”阿多斯对他说,“听说国王这次凯旋回伦敦使您愁眉不展,我的朋友,不过您为陛下做的事至少和我为陛下做的事相等。” “那么,”达尔大尼央带着加斯科尼人的微笑回答说,“是不是没有人怀疑我为陛下也立下了这么多功劳?” “啊!是的,”阿多斯大声说,“国王一清二楚,我的朋友。” “他知道吗?”火枪手辛酸地说,“真的!我并不怀疑,可是我现在正力图忘掉他。” “可是他,我的朋友,决不会忘,我可以向您担保。” “您对我说这些是为了稍稍安慰我一下吧,阿多斯。” “关于什么事?” “见鬼!关于我花掉的全部积蓄。我破产了,我的朋友,为了刚才骑着浅栗色马慢慢从这儿经过的那位年轻君王的复位而破产了。” “国王不知道您破产了,我的朋友,但是他知道他欠了您很多恩情。” “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呢,阿多斯?说呀!总而言之,我可以对您作出正确的评价,您的所作所为是高贵的。而我,从表面上看,显然使您的计策失败了,实际上又是我在使它成功。好好听一听,我是这样想的:您靠说理,靠软工夫,也许说服不了蒙克将军,而我却非常粗暴地支配过这位亲爱的将军,我向您的君王提供了可以表现宽宏大量的机会;这种宽宏大量是因为我出了幸运的差错而引起的,查理看到蒙克已经用使他复位来报答他这种宽宏大量。” “所有这一切,亲爱的朋友,都是非常确凿的事实!”阿多斯回答。 “不管事实是多么确凿,亲爱的朋友,我,蒙克先生最亲爱的人,他整天叫我 my dear captain①,虽然我既不是他的亲爱的,也不是他的队长,我,国王最赏识的人,他却已忘记了我的名字,这同样是确凿无疑的。我说,我将回到我美丽的祖国,将受到士兵们的咒骂,我召集他们时曾经许过愿,要给他们一大笔酬劳,我将受到正直的布朗舍的咒骂,我向他借了一部分财产,这同样也是千真万确的。” ① 英语:我亲爱的队长。 “怎么回事?怎么把布朗舍也扯了进去?” “唉!是的,我亲爱的:这位如此漂亮、如此笑容可掬、如此令人崇敬的国王,表面上似乎是蒙克先生召回他的,是您支持他的,是我接他回来的,是人民重新要赢得他的,是他自己通过谈判复位的,可是这一切表面现象没有一样是真的,事实是:查理二世,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的国王重新登上王位靠的是法国的一个食品杂货商,他住在隆巴尔街,名字叫做布朗舍。伟大就在于此!‘虚荣,’《圣经》上说,‘虚荣!一切都是虚荣。’”   阿多斯对于他朋友的俏皮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他深情地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您不再象从前那样达观了吗?当这些该死的议会分子想活活烧死我的时候,您和蒙克及时赶到救了我的命,对您来说这难道不再是一种满足吗?”   “噢,噢,”达尔大尼央说,“您也值得这样稍许烧上一烧,我亲爱的伯爵。”   “怎么,为了就出查理一世的一百万吗?”   “什么一百万?”   “啊!的确,这件事您根本不知道,您,我的朋友;但是不要怪我,这不是我的秘密。Remember!这个词是查理国王在斩首台上讲的······” “记住是什么意思?” “十分清楚。这个词的意思是:记住在纽卡斯特尔修道院埋着一百万,这一百万是属于我儿子的。” “啊!很好,我明白了,而且我还明白了有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就是每当查理二世想到我,心里就会说:‘就是这个人当时差点使我丢掉了王冠。幸而我宽宏大量、伟大、机智。’这就是他对我和对他自己说的。那时候,这位年轻贵族穿着破旧的黑色紧身短大衣来到布卢瓦城堡,他拿着帽子问我,我是否同意他进入法国国王的寝宫。” “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阿多斯说,一面把手放在火枪手的肩上,“您这样说是不公正的。” “我有这个权利。” “不,因为您不能预知未来。” “达尔大尼央盯住他朋友看,随后笑了起来。 “事实上,我亲爱的阿多斯,”他说,“您讲的话太妙了,这样的话我只能从您和马萨林红衣主教先生那儿才能听到。” 阿多斯动了一下。 “对不起,”达尔大尼央笑着继续说,“对不起,如果我冒犯您的话。未来!哼!所有漂亮的言词,所有的承诺,全是嘴上说说而已!见鬼!听了这么多承诺,可何时才能得到一次兑现呢?不谈这些啦,”达尔大尼央继续说,“您在这里做什么,我亲爱的阿多斯?您是国王的财务官吗?” “什么!国王的财务官?” “是的,国王拥有一百万,他必须有一个财务官。法国国王身无分文,还有财政总监富凯先生呢。是的,富凯先生有很多个一百万。” “噢!我们的一百万早就花完了。”轮到阿多斯笑着说。   “我懂,它变成了缎子、宝石、丝绒和各种各样五光十色的翎饰。所有这些君王,所有这些王后公主都急需裁缝和衣料商······唉!阿多斯,在拉罗舍尔战役,为装备我们这些人,为骑马上战场,我们花去的钱,您还记得吗?两三千利弗尔,天啊!可是国王的一件短上衣花的钱更多,买衣料就得花上一百万。至少,噢,阿多斯,如果您不是财务官,那么您受到国王的宠爱吗?”   “以绅士的名义保证,我一无所知,”阿多斯简单地回答。   “啊哈!您一无所知?”   “是的,自多弗尔以来,我没有再见到国王。”   “那么他把您也忘了,该死的!真有趣!”   “陛下太忙了!”   “噢!”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好象只有他一人才会做的风趣的鬼脸,大声说道,“啊,以我的名誉担保,我又要重新爱上吉利奥。马萨里尼大人啦。怎么!我亲爱的阿多斯,国王没有再见过您吗?”   “没有。”   “那您没有发脾气?”      “我!为什么呢?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难道您以为我做这些事是为了这位国王吗?我不认识这个年轻人。我保护过他的父亲,对我来说,他代表一个神圣的原则,我就是为了同一原则,出于好感才听凭自己倾向他的儿子。此外,这位父亲是一个可敬的骑士,一个无比高贵的人,您不会忘记他的。”   “他的确是一个勇敢杰出的人,他一生悲惨,死得却很壮烈。”   “那么,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您要懂得:对于这位国王,这个勇敢的人,我想念的这位朋友,恕我冒昧地说一句,我在他临终的时候发誓要忠实保守这笔财产的秘密,这笔财产应该回到他儿子手里,在需要的时候可以帮助他。这个年轻人来找我;他向我讲述他的不幸,他不知道我除了对他父亲记忆犹新以外还能为他做些什么别的事。我在查理二世身上,完成了我过去答应要为查理一世做的事,就是这么回事。他感谢或不感谢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在完成这个职责时,是在为我自己服务而不是在为他服务。”   “我一直说,”达尔大尼央叹了口气回答,“无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事物。”   “嗯,怎么!亲爱的朋友,”阿多斯接着说,“您的处境不是和我一样吗?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您的话,那么您也是被这个年轻人的不幸感动了;这在您这方面要比我这方面好多了,因为我要完成一个职责,而您,您什么也不欠死者的儿子。您用不着付从斩首台下面滴到我额头上的这滴珍贵的血的代价。使您采取行动的,只是您这颗心,一颗独一无二的、高贵善良的心,它藏在您表面上的玩世不恭和您的冷嘲热讽之下。您不您一个仆人的财产押了进去, 我怀疑这财产也许是您的,吝啬的大施主!人们并不了解您作出的牺牲。没关系!您想把钱还给布朗舍,是吗?这我懂,我的朋友,因为一个绅士借仆人的钱,不连本带利归还是不合适的。好吧,如果必须的话或者需要的话,我将卖掉拉费尔的一个小农庄。您把钱付给布朗舍。请相信我,在我的谷仓里留下的谷子还足够养活我们俩和拉乌尔。这样的话,我的朋友,您只要感谢您自己就行,如果我非常了解您的话,当您想到:‘我成全了一个国王’时,您心里的高兴劲儿决不是用言语可以形容的。我说得对吗?”   “阿多斯!阿多斯!”在沉思的达尔大尼央喃喃地说,“我有一次曾对您说过,在您将来讲道的一天,我将去听您讲道。您哪一天对我说有地狱,见鬼!我连烤肉架和叉子都会害怕。您比我强,更可以说比任何人都强,我只承认我有一种长处,就是不妒忌。除了这个缺点,上帝惩罚我!正如英国人说的,我一应俱全。”   “我不知道还有谁比得上达尔大尼央,”阿多斯接着说,“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我住的房子,您愿意进我的家吗,我的朋友?”   “唉!那不象是‘鹿角’小酒馆吗?”达尔大尼央说。   “我向您承认,我的朋友,我就是为了这个才选了这个地方,我爱我的老相识,我爱坐在那个位子上,就是一月三十一日晚上您到来时,我精疲力竭、垂头丧气地跌坐下去的地方。”   “在发现了戴假面具的刽子手的住所以后吗?是的,那真是可怕的一天!”   “那就请进去吧。”阿多斯打断他的话说。   他们走进了昔日的那个店堂。整个小酒馆,尤其是这个店堂变化很大;昔日接待火枪手的老板成了一个相当富裕的客栈老板。他关掉了小酒馆,把我们刚才讲到的那个店堂改成了堆置从殖民地运来的食品的仓库。至于房子里的其余部分,他把它们连同家具租给外国人住。   达尔大尼央心情无比激动,他认出了二层楼这个房间的全部家具:细木护壁板,挂毯,一直到波尔朵斯空闲时带着柔情蜜意研究的那张地图。   “十一年啦!”达尔大尼央说,“见鬼!我好象过了一个世纪。”   “对于我却好象只过了一天,”阿多斯说,“我的朋友,一想到我在这儿遇到了您,我握着您的手,我可以把剑和匕首仍得远远的,放心地拿起这瓶赫雷斯白葡萄酒,我内心的喜悦您看到了吗!噢!这种喜悦,比如说我们两个朋友在这儿,在这张桌子的两边,还有拉乌尔,我心爱的拉乌尔站在门槛上,瞪着他那双明亮温柔的大眼睛瞧着我们时,我才能向您表达!”   “是的,是的,”达尔大尼央激动万分地说,“不错。我尤其赞同您的想法的第一部分:在我们想到莫尔登先生随时都会在楼梯平台上出现,而禁不住浑身发抖的地方,我们可以放心地微笑,真是太高兴了。”   这时门打开了,达尔大尼央尽管浑身是胆,也不由得吓了一跳。   阿多斯理解他,笑着说:   “这是我们的老板,他给我送信来了。”   “是的,爵爷,”那个老人说,“我的确给阁下带来了一封信。”   “谢谢,”阿多斯拿到信没看就说,“告诉我,我亲爱的老板,您不认识这位先生吗?”   老人抬起头仔细端详着达尔大尼央。   “不认识,”他说。   “这是,”阿多斯说,“这是我对您讲起过的我的一个朋友,十一年前,他和我一起住在这里。”   “噢!”老人说,“这里住过很多外国人!”   “我们是一六四一年一月三十日来到这里住下的,”阿多斯补充道,他以为这个说明可以激起老板迟钝的记忆。   “有可能,”老板微笑着回答说,“不过已经有很长时间啦!”   他行过礼后走了出去。   “谢谢,”达尔大尼央说,“建立功勋,完成革命,设法用利剑把您的名字刻在石板上或者青铜上,有些东西比铁、青铜和石板还要倔强、坚固、健忘,这就是在买卖中发了财的任何一个客栈老板的老化了的脑袋;他认不出我!而我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阿多斯微笑着拆开信。   “啊!”他说,“帕里的来信。”   “噢!噢!”达尔大尼央说,“念吧,我的朋友,念吧,肯定有消息。”   阿多斯摇摇头,然后念道:      “伯爵先生:    国王今天进城时没看到您在他身边感到非常遗憾。陛下委托我把这告诉您,并代他向您问候。今晚九点到十一点之间,陛下在圣詹姆斯宫等候阁下。    我尊敬地向伯爵先生阁下表示敬意。    卑贱而顺从的仆人帕里”   “您看到了,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阿多斯说,“不要对国王们的心失望。”   “不要失望,您说得对,”达尔大尼央脱口而出。   “噢!亲爱的,最亲爱的朋友,”阿多斯说,达尔大尼央的难以觉察的辛酸情绪逃不过他的眼睛,“对不起,会不会是我无意之中伤了我最好的朋友?”   “没有的事,您真是疯了,阿多斯,证明就是,我马上陪您到城堡,当然是陪到门口;这样我也可以去散散步。”   “您和我一起进去,我的朋友,我要对陛下说······”   “啊!”达尔大尼央傲气十足地反驳道,“如果有比自己去乞讨更坏的事,那就是叫别人去为自己乞讨。好啦,我们走吧,我的朋友,散步是令人愉快的。蒙克先生让我到他家里去,路上我可以把他的房子指给你看看。一所漂亮的房子,真的!在英国当将军要比在法国当元帅赚头大,您知道吗?”   阿多斯跟着他走,他对达尔大尼央这种装出来的高兴很伤心。   全城人沉浸在欢乐中;两个朋友不时地撞着一些热情洋溢的人,这些人狂热地要求他们高喊:“英明的查理国王万岁!”达尔大尼央以低声抱怨作为回答,阿多斯则报以微笑。他们就这样一直走到蒙克的住所,如同我们刚才所说,要去圣詹姆斯宫必须从它前面经过。   一路上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很少讲话,因为一开口,他们相互要说的话实在太多了。阿多斯心想,如果他说话,那就象是在表示他的愉快,而这种愉快可能会伤害达尔大尼央。而达尔大尼央这方面则害怕一讲话就会流露出一种酸溜溜的语气,这会使阿多斯感到不舒服。这是高兴和忧郁两种情绪的一种奇特的无声斗争。达尔大尼央首先对自己的有话就要说的习惯让步了。   “您记得多比涅①回忆录中的一段话吗?这段话中讲到的这个忠实仆人,他象我一样是个加斯科尼人,象我一样不幸,我差点儿要说象我一样勇敢,他叙述了亨利四世的吝啬。我记得我父亲老是对我说,多比涅先生是个骗子。可是请看看吧,所有出自伟大的亨利家族的君王全是一路货!”   “喂,喂,达尔大尼央,法国的国王们吝啬吗?您疯了,我的朋友。”   “噢,您永远不会承认别人的缺点,您是个完人。可是事实上,亨利四世是个吝啬鬼;路易十三,他的儿子,同样如此;他们的事我们不是也知道一些吗?加斯东②更是把这个恶习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因此所有他身边的人都恨他。昂利埃特,这个可怜的女人!她真可算是吝啬的了,她不是每天吃饭,也不是年年生火;这是她给她儿子查理二世,伟大的亨利四世的外孙树立的榜样。查理二世象她母亲,也象他外祖父一样吝啬。瞧,吝啬人的家谱我研究得怎么样?”   “达尔大尼央,我的朋友,”阿多斯大声说,“您对这个人们叫做伟大的波旁家族的帝王后代太严厉了。”   “我忘了最杰出的人!······贝亚恩③人的另一个孙子,路易十四,我的前主人。可是我看出他也很吝啬,他不愿借一百万给他的表兄查理!好!我看到您发火了。幸好我们已经走到了我的房子附近,也就是到了我的朋友蒙克先生的房子附近。”       ① 多比涅(1552-1630):法国作家。曾在亨利四世手下服务。 ② 加斯东:即王叔,见第2页注② ③ 指亨利四世。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您一点没使我发火,您使我感到伤心;看到象您这样一个杰出人物不能得到自己的功绩应该换得的地位,的确非常使人伤心;我觉得您的名字,亲爱的朋友,和所有战场上、外交上的最最显赫的名字一样响亮。请告诉我,是不是吕依内斯①、贝尔加德②和巴松皮埃尔③也象我们一样配得上得到财产和地位;您说得对,非常对,我的朋友。”   达尔大尼央走在他朋友前面,蒙克的房子在伦敦旧城尽头,他来到这所房子的门廊上叹了一口气说:   “请允许我把我的钱袋留在家里;因为人群中有一些伦敦的惯窃,他们被人们吹得神乎其神,甚至在巴黎我也听到。如果让他们偷去我剩下的几个可怜的埃居,我就可能回不了法国。我离开法国时高高兴兴,回去时更是笑逐颜开,因为我又恢复了过去对英国的种种成见,还加上许多其他的。”   阿多斯什么也没回答。   “那么这样吧,亲爱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对他说,“稍许等我一会儿,然后我就跟您去。我知道您急于去那儿领取奖赏;不过请相信,我同样也急于分享您的快乐,尽管是远远的分享······请等等我。”   这时达尔大尼央已经越过门厅,一个身兼蒙克家门房和卫兵两职的人拦住了我们的火枪手,一面用英语对他说:   “对不起,达尔大尼央爵爷。”   “嗯,”达尔大尼央说,“什么?是不是将军也要打发我走?……我就差被他撵走了。” ① 吕依内斯(1578-1612):法国陆军统帅。路易十三的宠臣。 ② 贝尔加德(?-1579):法国元帅。 ③ 巴松皮埃尔(1579-1646):法国元帅,曾在西班牙、瑞士和英国做过使臣。   这些话是用法语说的,在跟他说话的那人身上产生不了丝毫影响,这个人只会讲夹着苏格兰话的最生硬的英语。而阿多斯听了却很伤心,达尔大尼央讲的话似乎开始显得有理了。   英国人把一封信交给达尔大尼央。   “From the general①,”他说。   “好,就是这个,要我滚蛋,”加斯科尼人紧接着说,“一定要念吗,阿多斯?”   “您大概搞错了,”阿多斯说,“要不除了您我两人之外就再也没有正直的人啦。”   达尔大尼央耸耸肩膀,拆开信,这时那个毫无表情的英国人拿着一只大提灯凑近他,让他就着灯光念信。   “喂!您怎么啦?”阿多斯看到看信人变了脸色便说。   “拿去,您自己念吧,”火枪手说。   阿多斯接过信纸念道: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因为您没和他的队伍一起到圣保罗大教堂来,感到非常遗憾。陛下说他想念您,就象我想念您一样。亲爱的队长,这一切只有用一个办法可以弥补。陛下九点钟在圣詹姆斯宫等我,您到时愿意和我一起去吗?仁慈的陛下定下这个时间召见您。”      信使蒙克写的。 ① 英语:是给将军您的。 第三三章 召见 “嗯?”阿多斯大声说,语气中带着温和的责备,这时达尔大尼央已看完蒙克给他的信。 “嗯!”达尔大尼央说,他高兴得满脸通红,对自己迫不及待地指责国王和蒙克感到有点羞愧。“这是一种礼貌,······这说明不了什么,是的······不过总之,这是一种礼貌。” “我很难相信年轻的君王会忘恩负义。”阿多斯说。 “事实是他的现在和他的过去还非常接近,”达尔大尼央反驳道,“总之,直到现在,一切说明我言之有理。” “我同意,亲爱的朋友,我同意,啊,您又乐观起来了。您不可能相信我有多么高兴。” “那好吧,”达尔大尼央说,“查理二世九点接见蒙克先生,十点接见我;这是一次伟大的召见,在卢佛宫,人们把这叫洒宫廷圣水。走,我们去承接吧,我亲爱的朋友,走吧。” 阿多斯没有再回答他,他们两人加快脚步朝圣詹姆斯宫走去。圣詹姆斯宫周围挤满了人,他们想隔着玻璃窗看看那些朝臣和国王的影子。两个朋友来到挤满朝臣和求职者的长廊中间占好位置时,时钟正好敲八点。所有的人都朝这两个衣着朴素、外国人模样的人,朝这两个神态高贵、富有个性、不可捉摸的人看了一眼。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则对所有这些人扫了一两眼以后,又开始互相交谈起来。 突然长廊尽头人声鼎沸:蒙克将军进来了,他后面跟着二十多名军官。他们在寻觅他的一个微笑,因为昨天他还是英国的主人,大家都在猜想这位斯图亚特王朝的复辟者一定有一个灿烂的明天。   “先生们,”蒙克转过身子说,“我请你们记住,从今以后,我什么也不是。不久前我还统帅共和国的主力军队,现在这支军队属于国王了,按照他的命令,我马上就要把我昨天的权利交还给他。”   张张脸上露出惊奇万分的表情,先前围着蒙克团团转的一群拍马屁的求情者慢慢散开了,最后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蒙克和大家一样进侯见厅等待接见。达尔大尼央禁不住提请德。拉费尔伯爵注意这一切,伯爵皱了皱眉头。突然查理书房的门打开了,年轻的国王出线了,后面是他的两名随从军官。 “晚安,先生们,”他说,“蒙克将军在这里吗?” “我在这里,陛下,”老将军应声说。 查理急步向他走去,热情友好地握住他的手。 “将军,”国王高声说,“我刚签署了您的爵位证书,您现在是阿尔比马尔公爵了,我希望在这个王国里没有人能在权力和财产上与您匹敌,除了高贵的蒙特罗斯①,没有人能在忠诚、勇敢和才智方面与您相比。先生们,公爵是我们海军、陆军的统领,请以这个身分向他表示敬意。” 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向将军献殷勤,将军和往常一样镇定自若地接受者所有这些敬意。这时达尔大尼央对阿多斯说: “谁会想到这位公爵大人,这位海陆军的统领,一句话,所有这些荣誉,都曾在一个六尺长三尺宽的箱子里待过!” ① 蒙特罗斯:见第77页注 “朋友,“阿多斯接上说,“更高的荣誉被关在一些比这更小的箱子里;它们永远被关闭着······”   蒙克突然发现了站在一旁等待人流退走的两位绅士。他在人丛中挤着向他们走来,在他们正在进行哲理性的思考时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们在讲我,“他微笑着说。   “爵爷,”阿多斯回答,“我们也在讲天主。”   蒙克思索片刻,接着又高兴地说:   “先生们,请让我们也讲讲国王吧,因为我相信,陛下要召见你们。”   “九点,”阿多斯说。   “十点,”达尔大尼央说。   “我们马上到这个房间里去吧,”蒙克回答,一面示意请他的两位同伴走在他前面,而他们俩对此谁也不愿同意。    正当他们在进行这场完全是法国式的争论时,国王回到了长廊中心。   “噢,我的两位法国人,”他说,声调愉快而无忧无虑,尽管他经过许多磨难也还没有失去这种声调。“法国人,我的安慰!”    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鞠躬行礼。   “公爵,领这两位先生到我的小书房去。我是属于你们的,先生们,”他用法语补充道。   为了回到他称作两位法国人的身边,他匆匆把身边的奉承者打发走了。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走进书房说,“我很高兴又见到了您。”   “陛下,我非常愉快地在陛下的圣詹姆斯宫向您致意。”   “先生,您为我立下了大功,我应该感谢您。如果我不怕侵犯我们总指挥的权力,我将在我手下给您安排一个配得上您的职位。”   “陛下,”达尔大尼央说,“我离开法国国王时,曾向我的君王保证,不为任何国王服务。”   “噢,”查理说,“这样我真是太不幸了,我原来想好好报答您的,我喜欢您。”   “陛下······”   “瞧,”查理微笑着说,“我能对您食言吗?公爵,帮帮我。如果任命您,也就是说如果是我向您提出,我任命您当我的火枪手统领呢?”   达尔大尼央比第一次更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   “我遗憾地拒绝高贵的陛下提供给我的一切,一个绅士的话高于一切,而这句话,我已经荣幸地告诉过陛下,我是对法国国王说的。”   “那么我们别再说下去了,”国王说,一面转向阿多斯。   他让达尔大尼央陷入了最最剧烈的失望的痛苦之中。   “啊!我不是说过了嘛!”火枪手喃喃自语道,“言语,只不过是宫中的圣水!做国王的总是有一种杰出的才能,把他们知道我们不会接受的东西送给我们,假装慷慨,惠而不费。傻瓜!······我还存过一线希望,我真是个大傻瓜!”   在这期间,查理握住阿多斯的手对他说:   “伯爵,您是我的再生父亲,您为我尽的力是永远偿还不了的,可是我想报答您。我父亲颁发给您嘉德勋章;这是欧洲所有国王都没有得到过的一枚勋章;摄政王颁发给您圣神骑士勋章,这同样也是一枚显赫的勋章;我再加上这枚法国国王送给我的金羊毛勋章,这是他的岳父,西班牙国王,在他结婚时送给他的两枚中的一枚;但是作为您对我的回报,我要请您帮个忙。”   “陛下,”阿多斯含糊不清地说,“给我金羊毛勋章!可是在我的祖国,法国国王是唯一享有这种荣誉的人!”   “我希望在您的国家和别的地方,您和所有受帝王们恩宠的人不相上下,”查理说着从脖子上取下链子,“我可以肯定,伯爵,我父亲在坟墓里向我微笑。”   “不过这的确不可思议,”达尔大尼央心想,这时他的朋友正跪着在接受国王授予他的贵重的勋章,“不过这的确使人难以置信,我老是看到幸运的雨点落在我所有的人头上,可从来没有一滴落在我的头上!如果我是一个嫉妒的人,这可真叫我要扯自己的头发了,我以我的名誉担保!”   阿多斯重新站起来,查理亲切地拥抱了他。   “将军,”他对蒙克说。   接着,他停了一下,微微一笑。   “对不起,我想说的是公爵,您瞧,如果我弄错了的话,那是因为公爵两个字对我来说还太短······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更长一些的尊称······我喜欢看到您在我的宝座近旁,这样我可以对您说话,就象我对路易十四说:‘我的兄弟’一般。噢!有了,您几乎就是我的兄弟,因为我封您做爱尔兰和苏格兰的副王,我亲爱的伯爵······这样,从今以后我就不会再搞错了。”   公爵抓住国王的手,但是如同他做其他一切是一样,既没有热情,也没有快乐。然而他的心却被这最后的恩宠弄得七上八下。查理巧妙地安排了他赐给人的恩宠,给公爵留下时间去想······尽管公爵没有想到别人会给他这么许多。   “见鬼!”达尔大尼央嘟哝着说,“又是倾盆大雨。噢!真可叫人冲昏了头脑。”   他转过身来,神色极其尴尬又很滑稽可笑,国王忍不住笑了。这时蒙克准备离开国王的书房,他向查理告辞。   “嗯,怎么!我忠实的朋友,”国王对公爵说,“您走吗?”   “如果陛下乐意的话;事实上我很疲倦······紧张的一天弄得我筋疲力尽;我需要休息。”   “不过,”国王说,“我希望达尔大尼央不走的话你也走不了!”   “为什么,陛下?”老军人说。   “您完全知道,这是为什么,”国王说。   蒙克吃惊地瞧着查理。   “我请求陛下原谅,”他说,“我不知道······陛下想说些什么。”   “噢!这有可能;不过您忘了的话,达尔大尼央先生可没有忘。”   火枪手的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喏,公爵,”国王说,“您不是和达尔大尼央住在一起吗?”   “是的,我荣幸地提供个达尔大尼央先生一个住处,陛下。”   “这个主意是您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是的,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   “是啊!也只能是这样······囚犯总得和他的战胜者住在一起。”   轮到蒙克的脸涨得通红。   “啊!的确,”他说,“我是达尔大尼央的囚犯。”   “当然喽,蒙克,既然您没有付赎金。不过您别担心,是我从达尔大尼央先生那里把您要过来的,我会付赎金的。”   达尔大尼央的眼睛重新放射出愉快的光芒;加斯科尼人开始明白了。查理向他走去。   “将军不富裕,”他说,“他付不起他的身价。我,我当然比他富有;但是现在这位公爵,如果他不是国王,至少也等于是国王,他值得数目也许付不出。喂,达尔大尼央先生,请宽容一些,我应该付给您多少钱?”   事情的发展趋势使达尔大尼央感到十分高兴,但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动声色地回答说:   “陛下,陛下用不着不安。在我有幸绑架蒙克大人时,他只是位将军;因为应该给我的只是一位将军的赎金。但是将军如果同意把他的剑给我,那么我认为他不欠我了,因为世界上唯有将军的剑才和将军的价值相等。”   “odds-fish!①象我父亲说的那样,”查理二世大声说道,“这是一句高尚文雅的话,又是一个高尚文雅的人,不是吗,公爵?”   “以我的名誉担保!”公爵回答,“是的,陛下。”   于是他抽出他的剑。   “先生,”他对达尔大尼央说,“这就是您要求的。许多人的剑比我的好,尽管我这把剑是多么平凡,可我从来没有把它交给过任何人。”   达尔大尼央骄傲地接过这把剑,它刚刚使一位国王登上王位。   “噢!噢!”查理二世大声说,“什么!一把使我重登王位的剑将被带出我的王国?难道英国将失去这样一件贵重的珍宝吗?不,以我灵魂的名义!这不行!达尔大尼央队长,这把剑我给二十万利弗尔,太少的话,请告诉我。”   “这太少了,陛下,”达尔大尼央带着无法模仿的严肃模样接着说,“首先我根本不愿卖掉它,但是陛下的希望就是命令。我服从,但是我对这位在听我讲话的著名将军非常尊敬,这种尊敬要求我对我的胜利的估价增加二分之一。我就要求拿三十万利弗尔来换这把剑吧,否则我把它无偿地奉献给陛下。”   于是他拿住剑尖,把它呈献给国王。 ① 英语:怪人!   查理二世哈哈大笑起来。   “高贵文雅的人,愉快的伙伴!Odds-fish!不是吗,公爵?”不是吗,伯爵?他使我高兴,我很喜欢他。拿去,达尔大尼央骑士,”他说,“把这个拿去。”   接着他走向一张桌子,拿起一支羽笔写了一张到他的财务官处支取三十万利弗尔的领款单。   达尔大尼央拿着它严肃地转向蒙克说:   “我要得还太少,我知道,不过请相信我,公爵先生,要我变得象个贪财的人,我宁愿去死。”   国王象他王国里最幸福的伦敦佬一样又笑了起来。   “您走之前再来看看我,骑士,”他说,“我要留下一些美的回忆,现在我的法国人可以走了。”   “啊!陛下,快乐跟公爵的剑可不一眼,我将无偿地把它奉献给陛下,”达尔大尼央兴高采烈地说。   “而您,伯爵,”查理转向阿多斯,补充道,“请您也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托付给您。伸出您的手,公爵。”   蒙克握住国王的手。   “再见,先生们,”查理说,一面向两个法国人每人伸过一只手去,他们把它贴在各自的嘴唇上。   “喂!”他们一走到外面,阿多斯就说,“您满意了吗?”   “轻点,”达尔大尼央激动万分地说,“我还没有到财务官家去呢······我头上还要下一场倾盆大雨呢。” 第三四章 钱财带来的烦恼   达尔大尼央一刻也没耽误,一等到事情安排妥当,便去拜访陛下的财务官大人。   他对一张上面写了很拙劣的字体的纸,能够换来上面轧有查理二世陛下优美的头像的大量埃居感到很满意。   达尔大尼央很快地使自己镇定下来;可是,在当时情况下,他当然非常高兴。自他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一枚枚、一叠叠排列得整整齐齐、使人赏心悦目的金币,读者对他不太苛求的话,也许能理解他这种喜悦之情。   财务官把一叠叠钱币装进一只只口袋,盖上了一个有英国纹章的印记,封住了每个口袋,这种恩惠财务官是不肯随便给人的   接下来他带着对一个受到国王青睐的人所应有的、恰如其分的礼貌,沉着地对达尔大尼央说:   “把您的钱拿走吧,先生。”   您的钱!这句话振动了达尔大尼央根根心弦,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他把所有的钱放在一辆小四轮运货马车上,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一个拥有三十万利弗尔的人额头上不可能光溜溜的,每十万利弗尔一条皱纹,这也不算太多。   达尔大尼央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进晚餐,不让任何人进他的房门。他点亮灯,把装上子弹的手枪放在桌上,通宵守护着,思索着有什么办法,不让这些从国王的银箱进入他的银箱的漂亮的埃居,从他的银箱进入强盗的口袋。加斯科尼人找到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的财富暂时用锁锁好,这些锁要相当坚固,没有一只手腕能拧开,这把锁要相当复杂,没有一把普通的钥匙能打开。   达尔大尼央想起英国人在机械方面和在与贮藏和保管有关的工业方面一向被誉为能工巧匠;他决定明天就去找一位机械师,向他购买一只保险箱。   他并没走多远。住在皮卡蒂利广场的威尔。乔布森先生听了他的说明,知道他的难处,一口答应为他制作一把保险锁,以解除他的后顾之忧。   “我将给您装上一个全新的装置,”他说,“谁要真相在您这把锁上搞什么名堂,一块看不见的板会自己打开,一个同样看不见的小枪管就会射出一颗重一马克①的漂亮的铜弹头,把那个笨手笨脚的人撂倒,声音也不太响,您认为这事怎么样?”   “我说这的确很妙,”达尔大尼央大声说,“那颗小小的铜弹头确实使我喜欢。好,机械师先生,条件呢?”   “制作这把锁要半个月,价格是一万五千利弗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个手艺人回答。   达尔大尼央皱皱眉头。半个月足够伦敦所有的小偷使他家里不再需要保险箱。至于一万五千利弗尔,用来支付也许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的一点点警戒设备未免太昂贵了。   “我再考虑考虑,”他说,“谢谢,先生。”   于是他跑步回家,还没有人动过他的宝藏。 ① 马克:古重量单位,每马克等于八英两 阿多斯当天就来拜访他的朋友,发现他的朋友愁眉不展,十分惊讶。 “怎么!您那么想我······现在您富了却不高兴!”他说。  “我的朋友,人们不习惯的高兴比已经习惯了的忧愁更折磨人,请给我出个主意。您一向有钱,我可以问问您这个:一个人有了钱,拿它干什么呢?” “这要看情况。” “象您这样既不使自己成为一个吝啬鬼,又不使自己成为一个浪荡子,您的钱是怎么花的呢?因为吝啬会使心肠冷酷,挥霍会使人心沉沦······不是吗?” “法布里西乌斯①也不会说得更正确了。不过事实上,我的钱从来没折磨过我。” “噢,您把它存起来拿利息?” “不,您知道我有一所相当漂亮的房子,是我财产中最美好的一部分。” “这我知道。” “因此您将和我一样富有,只要您愿意,用这种方法甚至会比我更富。” “那么收入呢,您把它们都放在箱子里吗?” “不。” “您认为在一堵实心墙中留下一个小小的藏东西的地方怎么样?” “我从来没使用过。” “那您有一个可信赖的人,一个可靠的代理人,而他以一个合理的利率付您利息。” ① 法布里西乌斯:公元三世纪罗马政治家,以廉洁著名。 “没有的事。” “我的天主!那您是怎样安排的?” “我有多少钱就花多少钱,我只有在花的钱,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 “啊!原来如此,不过您有点象以为君王,一万五千到一万六千的收入到您手里就没有了;接着又是各种开销、排场。” “我看您不比我差,也是个大老爷,而您的钱也正够您花的。” “三十万利弗尔!多了三分之二。” “对不起,不过我觉得您曾对我说起过······我以为听到过······总之······我好象觉得您有一个合伙人······” “啊!该死!不错!”达尔大尼央脸涨得通红,大声说道,“是布朗舍。我把布朗舍忘了,我混蛋!······好吧,我这十万埃居要拆散了······多可惜,一个整数,叮当作响的······不错,阿多斯,我富不了啦。您的记性可真好!” “相当好,是的,感谢天主!” “这个正直的布朗舍,”达尔大尼央嘟哝着,“他没有在那儿做恶梦,多妙的投机,该死!总之,说话要算数。” “您给他多少?” “噢!”达尔大尼央说,“这小伙子不坏,我和他的事总是可以解决的;我吃过苦,您看,还有各种开销,这一切都应算在账上。” “我亲爱的,我相信您,”阿多斯安静地说,“我不为善良的布朗舍担心;他的利息在您手里比在他手里要好得多,不过现在您在这里已经无事可做,如果您信赖我,我们走吧。您去感谢陛下,问他有什么吩咐。十天以后我们就可以看见圣母院的钟楼了。” “我的朋友,其实我恨不得立即出发,我马上去向国王表示我的敬意。” “我,”阿多斯说,“我去向城里的一些人致意,然后我再来为您效劳。” “您愿意把格力磨借给我吗?” “完全乐意······您打算要他干什么?” “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也不会累着他的,我请他看住我的手枪,它放在桌上那只保险箱的旁边。” “很好,”阿多斯沉着地说。 “他不会走开吗?” “不会比手枪走得更远。” “那么,我到陛下那里去,再见。” 达尔大尼央真的来到了圣詹姆斯宫,查理二世在写信,让他在侯见厅等了整整一个小时。 当达尔大尼央在长廊里踱来踱去,从门口走到窗口,从窗口走到门口时,他以为看到一件象阿多斯披的一样的披风穿过了前厅;可是正在他去证实这件事的时候,掌门管吩咐他到国王房间里去。 查理二世在接受我们这位朋友的感谢时,满意地搓了搓手。 “骑士,”他说,“您用不着感谢我;为了您把这位勇敢的将军放在箱子里这一件事,我付您的钱连四分之一也不到······我想说的是这位著名的阿尔比马尔公爵。” 说完国王哈哈大笑起来。 达尔大尼央认为不应该打断陛下的兴致,他谦卑地弯下身子。 “对啦,”查理继续道,“他,我亲爱的蒙克,真的原谅您了吗?” “原谅!不过我希望是这样,陛下。” “唉!······这个玩笑开得也太过分了······odds fish!竟把英国革命的第一号人物象鲱鱼一样装在桶里!换了我是您的话,我是不会相信他的话的,骑士。” “可是,陛下······” “我完全知道蒙克把您叫做他的朋友······但是他目光锐利,是不会缺乏记忆力的,他眉毛很高,也不会不是非常高傲的;您知道,grande supercilium ①” “我将来一定要学习拉丁文,”达尔大尼央心里说。 “喏,”国王高兴地大声说,“我必须设法使你们和解;我知道怎样来安排,以使······” 达尔大尼央咬着小胡子。 “陛下允许我说真话吗?” “说吧,骑士,说吧。” “那么陛下,您使我感到害怕极了······如果陛下来调解我们的事,看来陛下有这个意思,那么我就完了,将军会叫人杀死我。” 国王又纵声大笑起来,这笑声使达尔大尼央由害怕变为不安。 “陛下,我求求您,请允许我让我自己来进行谈判,如果以后您不再需要我效劳的话······” “不,骑士,您想走吗?”查理以越来越令人不安的高兴劲儿回答。 “如果陛下没什么要问我的话。” 查理变得几乎有些严肃了。 “只有一件事,去见见我妹妹昂立埃特公主,您认识她吗?” “不认识,陛下,可······一个年轻而快乐的公主看到我这样一个老兵是很倒胃口的。” “我对您说,我希望我妹妹能认识您,我希望她在需要的时候能有赖于您。” ① 拉丁文。有两个意思:一是眉毛高,一是目空一切。 “陛下,所有陛下喜爱的人,对我都将是神圣的。” “好······帕里!来,我的好帕里。” 侧门打开,帕里进来,他一看见骑士,脸上顿时放射出光芒。 “罗彻斯特在做什么?”国王说。 “他和夫人们在小河上。”帕里说。 “那么白金汉呢?” “也在那儿。” “太好啦,您带领骑士到维利尔斯······也就是白金汉公爵骑士那儿去······你可以请求公爵把达尔大尼央先生介绍给昂立埃特公主。” 帕里鞠躬,然后向达尔大尼央微微笑了笑。 “骑士,”国王继续说,“这一次是您的告别召见,随后您什么时候高兴走就可以走。” “陛下,谢谢!” “但要和蒙克和好。” “噢!陛下······“ “有一艘我的大船由您支配,您知道吗?” “可是,陛下,您待我太好啦,麻烦陛下的军官,我永远不敢当。” 国王拍拍达尔大尼央的肩膀。 “您没有麻烦任何人,骑士,那只不过是为了我派到法国去的一名使臣,我相信,您一定很愿意作他的同伴,因为您认识他。” 达尔大尼央惊讶地看着查理。 “那是一个叫德。拉费尔伯爵的人······您管他叫阿多斯,”国王象他开始讲话时一样,哈哈大笑地结束了这场谈话,接着又补了一句,“再见,骑士,再见!象我爱您那样爱我。” 接着,国王向帕里示意,问他隔壁书房里是否有人在等他,一面走进了那间书房,留下了被这次奇特的召见弄得茫然不知所措的骑士。 老人友好地挽住他的胳膊,领他朝花园走去。 第三五章 小河上 碧绿的小河四周围着大理石的栏杆;由于年代久远,大理石上布满了点点黑斑,和一簇簇象青苔般的野草,一条细长的平底小船威严地在小河上滑行。这条船饰有英国王室的徽章,有顶篷,上面盖着长长的花纹锦缎,边上的流苏一直拖到水里,八名桨手轻轻地压在桨柄上,让小船象天鹅一样优雅地在水上慢慢向前移动,而那些天鹅在一贯属于它们的水域内被船的航行吓得心神不安,远远地瞧着这个光彩夺目、发出声响的东西过去。我们说发出声响,是因为船上有四名吉他和诗琴的演奏家,两名歌手和好几名朝臣.他们全身缀着金饰宝石,露出雪白的牙齿,想取悦亨利四世的外孙女、查理一世的女儿、查理二世的妹妹斯图亚特小姐,她这时正坐在小船顶篷下的荣誉席上。 我们认识这位年轻的公主,在卢佛宫我们见过她和她的母亲,那时她们没木柴,没面包,靠助理主教和议会的周济来过活。她和她的兄弟们一样度过了艰难的青年时代,接着她突然从这个漫长而可怕的噩梦中醒来,成了王亲国戚,身边围着许多朝臣和奉承拍马的人。玛丽·斯图亚特刚走出牢房,她要享受生活和自由,还有权力和财富。 正在长大成人的昂利埃特公主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美人,刚发生的复辟使她成了著名人物。厄运使她失去了骄傲的光彩,而幸运又把这种光彩还给了她。喜悦和荣华富贵使她容光焕发,她仿佛是在秋天头几个寒夜里被人遗忘的暖房里的花朵,它们耷拉着脑袋,可是第二天天气一暖和,它们又苏醒过来,挺立起来,比过去任何时候更艳丽了。维利尔斯·白金汉公爵,他是在这个故事第一部曲①中扮演显赫角色的那个人的儿子,维利尔斯·白金汉公爵,他是个出色的骑士,在女人面前神色忧郁,和男人相处时笑容满面,维尔真·罗彻斯特对男女都是笑嘻嘻的,这时他正站在昂利埃特公主面前,争夺使她微笑的特权。 ① 指《三个火枪手》。 至于这位年轻美丽的公主,她正靠在一个镶金线的丝绒靠垫上,两只手懒洋洋地垂落在水中。她漫不经心地在听歌手唱歌,却一句也没听进去,而在她倾听两位朝臣的讲话时,却装出一副不在听他们讲话的样子。 昂利埃特公主,这个迷人的女人,这个将法国和英国的妩媚融合在一起的女人,还没有恋爱过,她喜欢卖弄风情,又心如铁石。因此,年轻姑娘表示好感的天真的微笑,她很少流露。如果有时她抬起眼睛,那是为了注视这个或那个骑士,神情是那么专注,这些人虽然很大胆,而且习惯于向女性献媚,却也给她看得惊慌失措,变得胆怯了。 这时船仍在滑行,歌手们发疯般地唱着,朝臣们也象他们一样感到喘不过气来。公主显然对在河上泛舟觉得乏味了,她突然摇摇头,不耐烦地说“算了,这样玩够了,先生们,我们回去吧。”   “啊!公主,”白金汉说,“我们多么不幸,我们没能使公主殿下对这次游河感到愉快。” “我母亲在等我,”昂利埃特公主回答,“而且我坦率地向你们承认,先生们,我厌倦了。” 说出这句残酷的话以后,公主试图用眼光来安慰两个年轻人,他们听了这样直率的话有点儿垂头丧气。公主的眼光产生了效果,两张脸又放出了光彩,但是她紧接着又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两位能说会道的奉承者,似乎陷入了和他们显然毫无关系的沉思,好象是这位卖俏的公主想到了她对这两个普通人做得太过分了。 白金汉愤怒地咬着嘴唇,他真心实意地爱着昂利埃特公主,由于他把自己放在这样的地位,把一切都当真了。罗彻斯特也咬着嘴唇,不过他的理智始终强于感情,他这样做也只不过是为了极力克制住一阵恶意的大笑。公主背向两个年轻人,一双眼睛朝长满花和细草的岸边浏览着。她远远地发现了帕里和达尔大尼央。 “那儿是谁来了?”她间。 两个年轻人闪电似地回过头去。 “帕里,”白金汉回答,“只不过是帕里。” “对不起,”罗彻斯特说,“我好象看到他还有一个伙伴。” “第一,您说得对,”公主懒洋洋地说,“第二,‘只不过是帕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说呀,爵爷。” “因为,公主,”有点儿愠怒的白金汉反驳道,“因为我认为,忠诚的帕里,流浪的帕里,不朽的帕里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您错了,公爵先生:帕里,象您说的流浪的帕里,他一直在外漂泊是为了我们家族的事情,看到这位老人我心里总是感到暖融融的。” 昂利埃特遵循着美丽的妇人、尤其是卖弄风情的女人的习惯,从任性发展到了生气。作为献殷勤的人,已经忍受了她的任性,作为朝臣,必须对她的生气屈服。白金汉躬身行礼,但没有回答。 “公主,”罗彻斯特躬身行礼说道,“帕里确实是仆人中的模范;可是,公主,他已不再是年轻的了,而我们,我们只有看到愉快的事才会发笑,一个老头,能使人感到非常偷快吗?” “够了,爵爷,”昂利埃特公主冷冷地说,“这种话题我讨厌。”随后她自言自语道:“真是闻所未闻,”她继续说,“我哥哥的朋友们是多么轻视他的仆人啊!” “啊!公主,”白金汉大声说,“公主殿下用她亲手铸成的一把匕首刺进了我的心脏。” “公爵先生,这句话转弯抹角,象法国情诗,它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懂。”   “这意思是,公主,您如此善良,如此迷人,如此仁慈,您有时听到这位善良的帕里的唠唠叨叨会发笑,对不起,我想说的是微笑,而今天殿下却为他变得那么容易冲动。” “那好!爵爷,”昂利埃特公主说,“如果我忘形到如此地步,您提醒我是失策的。” 说完,她做了一个表示不耐烦的动作。 “我相信,这位善良的帕里有话要对我说,罗彻斯特先生,请您让船靠岸。” 罗彻斯特急忙重复了一遍公主的命令。一分钟后船抵达岸边。 “我们上岸吧,先生们,”昂利埃特公主说,一而去挽罗彻斯特 向她伸过来的胳膊,尽管白金汉离她更近,而且也伸出了他的胳膊。于是罗彻斯特带着会刺穿不幸的白金汉的心的没能很好掩饰的骄傲,挽着公主,走过随从人员从公主的船上搁到陡峭的河岸上的一块跳板。 “公主殿下去哪里”罗彻斯特问。 “没看见么,爵爷,上那个正如白金汉爵爷说的流浪的、善良的帕里那儿去,他正在用他那双为我们的不幸流泪而眼力衰退的眼睛在找我。” “噢!我的天主!”罗彻斯特说,“公主殿下,今天您太伤感了了小姐,说真的,我们在您眼里一定显得非常可笑。” “为您自己说话吧,爵爷”白金汉气恼地打断他的话说,“我使殿下这么不高兴,我根本不会在她的眼里。” 罗彻斯特和公主谁也没有回答,人们只看到昂利埃特公主拉着她的骑士快步奔走着。白金汉留在后面,乘独自一人的时候狠狠地咬着他的手绢,在咬第三下的时候,由于用力过猛,把细麻布的手绢咬破了。 “帕里,善良的帕里,”公主轻声地说,“到这里来;我看出你在找我,我在等你。” “啊!公主,”罗彻斯特说,一面好心地为刚才我们谈到的、落在后面的那位伙伴解围,“如果帕里没看见殿下,那么跟在他后面的人是一个称职的向导,这样的向导即使是对一个瞎子也完全够了,因为他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这人象一盏有两只灯头的信号灯。” “照亮了一张非常漂亮、非常英俊的脸,”公主回答,她决心对什么话都要迎头痛击。 罗彻斯特欠了欠身子。 “就象一个只有在法国才有的、英勇果断的士兵,”公主象一个确信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女人一样,不屈不挠地又加了一句。 罗彻斯特和白金汉互相瞧了瞧,好象在相互询问: “她究竟怎么啦?” “白金汉先生,去看看帕里想做什么,去吧。”昂利埃特公主说。 年轻人把这个命令看成是一种恩宠,他恢复了勇气,跑到帕里而前,帕里和他高贵的同伴一起慢慢地朝前走着,达尔大尼央一直跟在他后面。帕里走得慢是由于他年纪大了。达尔大尼央走得很慢,神色庄重,就象一个拥有一百万的三分之一的人。达尔大尼央那样走路,也就是说,既不趾高气扬,也不畏畏缩缩。白金汉非常殷勤地照公主的吩咐去做,这时候公主在一张大理石长凳上坐下,仿佛她刚才走了几步路感到累了。我们说,白金汉在走到离帕里只几步远的时候,帕里认出了他。 “啊,爵爷,,他喘着气说,“爵爷愿意听从国王的旨意吗?” “什么事,帕里先生?”年轻人用想取悦于公主而缓和了些的冷淡问道。 “噢!陛下请爵爷把这位先生介绍给昂利埃特·斯图亚特公主。” “先告诉我这位先生是谁?”公爵高傲地问。 我们知道达尔大尼央是很容易动气的,白金汉爵爷的声调使他很不愉快。他把这个朝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在紧锁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发光,随后他蝎力克制住自己,平静地回答道: “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爵爷。” “对不起,先生,不过这个名字说明不了什么。” “这也就是说……” “这也就是说,我不认识您。” “我比您要幸福,先生,”达尔大尼央回答,“因为,我荣幸地对您的一家非常熟悉,尤其是您杰出的父亲,白金汉公爵先生。” “我父亲?”白金汉说,“的确,先生,现在我好象记起……您说的是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 达尔大尼央躬身行礼,说: “正是本人。” “请原谅,您不就是那几位和我父亲有某种秘密关系的先生中的一个吗?”   “对极了,公爵先生,我是那些法国人中的一个。”   “那么,先生,请允许我对您说,非常奇怪,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听人讲起过您。”   “是没有听说过,先生,但是在他死的时候他听说了;是我派奥地利安娜王后的侍从把他将遭到危险的消息告诉他的,不幸通知到达得太晚了。”   “那没有关系!先生,”白金汉说,“现在我明白了,您曾打算为我父亲效劳,现在您来恳求他儿子的保护。”   “首先,先生,”达尔大尼央冷漠地回答,“我不恳求任何人的保护。查理二世国王陛下,我荣幸地为他尽过一些力,我得告诉您,先生,我的一生就是在为这些事奔忙,因此查理二世国王很想赐予我某种荣誉,他希望我被介绍给他的妹妹昂利埃特公主,也许将来我会有幸对她有用。因为国王知道您这时在公主殿下身边,便通过帕里来把我介绍给您。没有什么其他的秘密。我绝对不向您请求任何东西,如果您不愿意把我介绍给公主殿下,我将很遗憾地离开您,大胆地去向公主作自我介绍。”   “先生,”白金汉说,他一心想取得最后胜利,“您要作出解释,您至少不会后退吧,这是您自己引出来的。”   “我从来不后退。”达尔大尼央说。“既然您和我父亲有着某种秘密关系,那么您应该知道某个特殊的细节罗?”   “这些关系离我们已十分遥远,先生,因为那时您还没出世,为了把我从他手里接过的几颗不幸的金刚石坠子带到法国,的确也不必再去回忆过去那么多的事情。”   “啊!先生”白金汉急切地说,一面伸出了手走近达尔大尼央,“那么真是您!我父亲四处寻找的就是您,您是可以等待我们给您很多东西的。” “等待!先生。事实上这就是我的长处,我的一生都在等待。” 在这段时间里,公主看到外国人迟迟不到她那儿去感到不耐烦了,她站起身自己走了过来。 “先生,”自金汉说,“至少您用不着等待您请求我作的这次介绍啦。” 于是他转过身向昂利埃特公主弯了弯腰。 “公主,”年轻人说,“国王,您的哥哥希望我将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介绍给公主殿下。” “为了公主殿下在需要时有一个有力的依靠,一个可靠的朋友,”帕里补充道。   达尔大尼央鞠躬行礼。 “您还有事要说吗,帕里?,昂利埃特公主以微笑回答了达尔大尼央,一面和老仆人讲话。   “是的,公主,国王希望公主殿下牢牢记住这个名宇,并记住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功绩,陛下说,王国的恢复应归功于他。” 白金汉、公主和罗彻斯特惊讶地互相瞧了瞧。 “这个,”达尔大尼央说“是另外一个小小的秘密,十之八九,我不会对查理一世陛下的儿子夸口,就象我在钻石坠子这件事上对您所做的一样。” “公主,”白金汉说,“达尔大尼央先生刚才第二次使我回忆起一件我万分惊奇的事件,我冒昧地请求您允许他离开您一会儿,我想单独和他谈谈。” “请吧,爵爷,”公主说,“不过请快些将这位如此忠于我哥哥的朋友送回到他妹妹这里来。” 在白金汉挽起达尔大尼央的胳膊时,她又挽起了罗彻斯特的胳膊。 “噢!请把这件事告诉我吧,骑士,”白金汉说,“整个钻石事件在英国没有人知道,即使是这个事件的主角的儿子也被蒙在鼓里。”   “爵爷,只有一个人有权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讲清楚,如您所说,这就是您父亲;他认为还是闭口不谈的好,我请求您同意我也仿效他。” 达尔大尼央鞠躬行礼,就象一个显然是任何强求对他都无济于事的人一样。 “既然这样,先生,”白金汉说,“请原谅我的冒昧,如果有一天,我,我也去法国……” 说完他转过身向公主看了最后一眼,公主没注意他,而是在忙于、或是好象在忙于和罗彻斯特谈话。   白金汉叹了口气。   “怎么啦?”达尔大尼央问。“我是说,如果有一天,我,我也去法国……” “您会去的,爵爷,”达尔大尼央笑着说,“我可以向您担保。”   “这是为什么?” “噢!我有一种奇特的预言的能力,一旦我作了预言,那是很少会弄错的。那么,如果您到法国来又怎么样呢?” “噢!先生,国王们向您要求这种使他们获得王冠的友谊,而我冒昧地向您请求一点您从前曾经给过我父亲的特别的关怀。” “爵爷,”达尔大尼央回答说,“请相信,如果您在那里还愿意回忆起您曾在这里见过我,那我已感到万分荣幸了。而现在,对不起……” 他又转向昂利埃特公主,说: “公主殿下,您是法兰西的女儿,我希望在巴黎以这个身分再见到您。将来,在公主殿下给我某个命令,使我自即想起公主没有忘记她至尊的兄长的推荐的一天,将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说完,他在年轻的公主面前弯腰行了一个礼,公主高贵而优雅地伸出手去给他吻。 “啊!公主,”白金汉低声说,“为了获得公主殿下这择的一种恩惠,必须做些什么呢?”   “天哪!爵爷,”昂利埃特公主回答,“请问问达尔大尼央先生吧,他会告诉您的。” 第三六章 达尔大尼央怎样象仙女般地从一只衫木箱子里得到一幢别墅 国王那些关于蒙克自尊心的话,在达尔大尼央心中引起的忧虑非同寻常。火枪队队官整个一生在选择他的敌人方面极为精明。如果他给自己树下了几个顽强的死敌,那是因为他走投无路,别无他法。不过生活中各种观点是会大大改变的,那是一盏人的眼睛每年都要改变它面貌的神奇的魔灯。结果在一年最末的一天看到是白的东西,到第二年头一天就成了黑的东西,此间只隔一夜工夫。 达尔大尼央带着他的十名恶汉从加来出发,去攻击一个歌利亚①、一个那比肖多诺索尔②、一个奥洛弗尔纳③时,就跟和一个新兵斗剑,或是和他的旅店老板吵架一样,役有丝毫犹豫。当时,他很象那只空着肚子袭击一只公羊的雄鹰,饥不择食,而现在,达尔大尼央心满意足,达尔大尼央富有了,达尔大尼央是胜利者,达尔大尼央正在为取得了一场如此辉煌的胜利而洋洋得意,达尔大尼央要失去的太多了,因此他要好好考虑考虑他可能会遇到的厄运。 因此,在他被介绍给昂利埃特小姐以后回来的路上,他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便是要小心对付一个象蒙克那样声势显赫的人,这是一个甚至连虽然身为国王的查理也要小心对付的人。被保护人刚刚复位,他可能还离不开他的保护人,如有必要他决不会拒绝给保护者一个小小的满足,流放达尔大尼央先生,或是把他关进米德尔塞克斯④的某个城堡里,或是在从多佛尔到布洛捏的海路上把他在水里浸一会儿。国王给副王的种种满足,不大会引起重大后果。 在蒙克将进行报复这件事上,国王甚至无需表现积极。他只要能原谅爱尔兰副王所做的种种危害达尔大尼央的事就行了。要使阿尔比马尔公爵心安理得,用不到别的,只要查理二世笑着说一声to absolvo⑤或是在一个文件下面草草签上Charles,the king⑥,就万事大吉了。有了口头上这两个词,或是书面上这三个词,他就再也不会把可怜的达尔大尼央放在心上了。 然而对于一个象我们的火枪手那样有远见的人,这件事是很使人悬心的。他看到自己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且要使他放下心来,阿多斯的友谊是远远不够的。当然,如果是用比剑来决斗,火枪手是信得过他的伙伴的,但是现在是和国王打交道,关系非常微妙,如果碰得不巧,发生什么可以帮助蒙克或者查理辩解的事情,达尔大尼央相当了解阿多斯,他可以肯定阿多斯将忠于还活着的国王,阿多斯也会在死者的坟上痛哭一场;如果死者是他的朋友,他将使用最华丽的词藻再为他撰写一篇墓志铭。 ①歌利亚:基督教《圣经》中记载的非利士勇士,为大卫所杀。 ②那比肖多诺索尔(前806一前682):巴比伦国王,一生打了许多胜仗。 ③奥洛弗尔纳:《圣经》中的人物是那比肖多诺索尔手下的将领。 ④米德尔塞克斯:英国地名,在伦软西面。 ⑤拉丁文:恕你无罪。 ⑥英语:查理国王。 “显然,”加斯科尼人想,这种想法是我们已经替他讲出来的、他心里考虑的结果,“显然我必须和蒙克和解,并要获得他完全既往不究的保证。如果他依然脸色阴沉,闷闷不乐,但愿不要如此,那我就把我的钱交给阿多斯带走,我将在英国呆一段时间,把这件事情揭露出去;然后,因为我眼明腿快,只要一看到有对我不怀好意的迹象,就溜之大吉,我藏在白金汉爵爷府里,我觉得他骨子里似乎是个好人。作为他接待我的回报,我可以把钻石事件的前后经过都讲给他听,这个故事除了会损害一个老王后的名誉外,对别人毫无妨碍。作为一个象马萨林那样的吝啬鬼的妻子①,为了过去曾做过一位象白金汉那样漂亮的爵爷的情妇,是不会感到害臊的。妈的!就这样,这个蒙克不是我的对手。嗐!此外我还有一个主意!” ①这是民间传说说奥地利安娜等于是马萨林的妻子。 大家知道达尔大尼央通常办法是很多的。在他独白的时候,在达尔大尼央刚把钮扣扣到下巴颇儿的当儿,从来也没有比这种古罗马人叫作“战前鼓气”的战前准备更能激起他的想象。他抵达阿尔比马尔公爵府邸时,浑身发热,人们立即把他带进副王府,这种殷勤劲儿证明别人把他看作是府里的一员。蒙克在他的书房里。 “爵爷,”达尔大尼央带着坦率的表情说,加斯科尼人很会在他那张狡猾的脸上运用这种表情,“爵爷,我是来向阁下讨教的。” 蒙克的内心和他对手的外表一样扣得严严实实的,他回答说: “问吧,我亲爱的。” 而他脸上显示出的表情也跟达尔大尼央的表情一样坦率。 “爵爷,首先请答应替我保密并宽恕我。” “凡是您请求的东西我全答应,发生了什么事?说吧!” “嗯,爵爷,我对国王还不十分满意。” “啊!真的!在哪方面,请告诉我,我亲爱的队官?” “陛下有时要开玩笑,这使他的仆人的名誉受到很大损害。陛下开玩笑是一种武器,它能严重伤害所有象我们一样的军人。” 蒙克竭尽全力不使他的内在思想显露出来,可是达尔大尼央却在专注地观察他,他发现了他面颊上升起了一片淡淡的红云。   “至于我,”蒙克带着再自然不过的神色说,“我不反对开玩笑,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我的士兵甚至会告诉您,在营地里,我曾多次毫不在乎地,甚至不无兴趣地听着从兰伯特的军队传到我的军队里的讽刺歌曲,这类歌曲对一个比我脾气差些的将军来说是非常刺耳的。”   “噢!爵爷,”达尔大尼央说,“我知道您是一位十全十美的人,我知道长期以来您就超然在人类的不幸之上,但老是开玩笑,对我来说,有些玩笑是会使我大发雷霆的。”   “能说说是些什么玩笑吗,my dear①?” ①英语:我亲爱的。   “是对我的朋友或是对我所尊重的人开的玩笑,爵爷。”   蒙克做了一个极为微小的动作,但没能逃过达尔大尼央的眼睛。   “怎么,”蒙克问,“讽刺别人的挖苦话怎么会戳到了您的身上?把这一切讲给我听听,嗯!”   “爵爷,我用一句话就可以向您解释清楚:这涉及到您。”蒙克朝达尔大尼央跨了一步。   “涉及到我?”他说。 “是的,这就是我搞不懂的;不过也许是因为不了解他的性格。国王怎么忍心拿一个为他立下这么大功劳的人开玩笑呢?怎么理解他会使一只象我这样的小飞虫去和一头象您那样的狮子作对,并把这件事当作消遣呢?”   “这我也搞不懂,”蒙克说。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总之,国王应该奖赏我,他可以象奖赏一个士兵那样奖赏我,完全用不到想出这个影响到您的赎金的故事,爵爷。” “不,”蒙克笑着说,“这个故事一点儿不影响到我,我向您发誓。” “在我这方面来说,我懂得您的意思;您了解我,爵爷,我守口如瓶,即使坟墓也比不上我,可是,……您懂吗了爵爷?” “不懂,”蒙克固执地说。 “如果另外有一个人知道我知道的秘密……” “什么秘密?” “唉!爵爷,纽卡斯特尔这个不幸的秘密。” “啊!德·拉费尔伯爵先生的一百万吗?” “不,爵爷,不是的;是关于阁下的事。” “这场戏演得不错,骑士,就这样,什么也别说了,您是一个勇敢面狡猾的军人,这表明您具有非比阿斯①和汉尼拔②两个人的才能。您运用了您的方法、力量和智谋,这个,别再说了,这事由我来担保。” “唉!这我知道,爵爷,我不是不盼望您的公正;因此,如果事情仅仅是绑架本身,见鬼!这没什么,但是……” “什么?” “这次绑架的环境。” “什么环境?” “我想说的您很清楚,爵爷。” “不,天主惩罚我,” “有……这的确很难说出口。” “有什么呢?” ①非比阿斯〔约前2so的zas):古罗马统叮饥 ②汉尼拔(前247一前183):迎太墓统帅,曾六败罗马军。 “好吧!有这只见鬼的箱子。” 蒙克的脸明显地红了起来。 “这种关在箱子里所受到的侮辱,”达尔大尼央继续道,“衫木箱子,您知道吗?” “嗯,我已经忘了。” “用杉木做的,”达尔大尼央继续说道,“在鼻子和嘴巴前面开了几个呼吸孔。实际上,爵爷,其余的也没有什么,而箱子,箱子!显然,这是一次恶作剧。” 蒙克感到坐立不安。 “然而,我这样做,”达尔大尼央说,“我,一个喜欢冒险的队长,很简单,我除了干过那件有点儿轻率、但是因为当时形势严重而可以原谅的事以外,我是谨慎而持重的。” 奋噢!”蒙克说,“请相信,我很了解您,达尔大尼央先生,我很赏识您。” 达尔大尼央一直盯着蒙克看,一面随着他的讲话在研究蒙克脑子里想的事。 “不过问题不在于我,”他接着说。 “那么究竟在于谁呢?,蒙克问,他开始有点儿不耐烦了。 “问题在于国王,他永远也拴不住他的舌头。” “那么他终究会说出去吗?”蒙克结结巴巴地说。 “爵爷,”达尔大尼央接着说,“和一个象我这样讲话坦率的人在一起,我请您别装假了。您有权发火,不管您有多么宽容。见鬼!这可不是一个象您那样持重的人,一个玩弄王冠和权杖如同波希米亚人玩弄球一样的人待的地方,这可不是一个有身分的人待的地方,我是说,被关在一只箱子里,如同博物学中一件希罕的东西。因为,总而言之,您明白,这将使您所有的敌人笑得死去活来,而您如此伟大,如此高贵,如此英勇,因此您的敌人一定是相当多的。如果有人把您放在这只箱子里陈列出来,一定会使世界上一半人笑死。然而,让人这样嘲笑这个王国的第二号人物是很不得体的。” 蒙克一想到自己又出现在他的箱子里,完全失去了常态。 这个笑料,正如达尔大尼央准确地预见到的,在他身上产生的作用,是战争的危险、野心的欲望、死亡的恐惧都不能产生的。 “好!”加斯科尼人心想,“他害怕了,我得救了。” “噢!至于国王,”蒙克说,“丝毫不用害怕,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是不会和蒙克开玩笑的,我向您发誓!” 他眼睛里闪出的光芒被达尔大尼央中途截住了。蒙克立即变得心平气和。 “国王,”他继续说道,“他生性非常高贵,国王有一颗非常高尚的心,他不会为难让他得到好处的人。” “噢!当然!”达尔大尼央大声说,“至子国王的心,我的意见和您完全一致,可是说到他的脑袋,我们的意见就不一样了,它是健全的,然而是轻率的。” “国王对蒙克是不会轻率的,请放心。” “那么,您,您放心啦,爵爷?” “至少在这方面,是的,完全放心。” “噢!我懂得您,您对国王这方而感到放心。” “我已对您说过了。” “可您对我这方面并不同样放心,是吗?” “我认为我已经向您表明过,我相信您的忠诚和您的谨慎。” “当然,当然,可您会考虑到一件事……” “哪件事?” “就是我不是一个人,我有些伙伴,都是些什么样的伙伴啊!” “噢,是的,我认识他们。” “很不幸,爵爷,他们也认识您。” “怎么样呢?” “怎么样,他们都在那儿,他们在布洛涅等我。” “而您害怕?……” “是的,我害怕在我不在时……天哪!如果我在他们身边,我可以保证他们谁也不会说。”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对您说,危险,要是有危险的话,不在陛下那方面,尽管他开玩笑不太合时宜,而在您的伙伴那方面,就如您说的……被国王嘲笑,这是可以容忍的,可是被一些粗鲁的大兵嘲笑.....Goddam!①” ①英语:该死的! “是的,我懂,这是不能忍受的;爵爷,所以我现在来对您说,‘您不认为我还是尽早去法国更好些吗?” “当然,如果您认为您的出现……” “能控制住所有那些无赖吗?这方面,噢!我是有把握的,爵爷。” “如果消息己经泄露,您去根本也阻止不了消息传播出去。” “噢!一点也没泄露,爵爷,我向您保证。不管怎样,请相信,我己经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敲碎第一个传播这个消息和第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人的脑袋。之后,我再来英国寻找一个避难所,也许在阁下身边谋个职位。” “噢!请来吧,来吧!” “很不幸,爵爷,这里我只认识您,到时候我将找不到您,或是您在富贵荣华中忘记了我。” “听着,达尔大尼央先生,”蒙克回答说,“您是一个可爱的绅士,充满了智慧和勇敢,您配得上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财富,请和我一起去苏格兰,我向您发誓,我将在我的管辖区为您安排一个人人羡慕的前程。” “噢!爵爷,眼下这是不可能的。此时我有一个神圣的职责要完成:我要保卫您的荣誉,我要提防不让一个恶作剧使您的姓氏,在当代人的眼睛里,谁知道呢?甚至在后代的眼睛里,失去它的光辉。” “后代,达尔大尼央先生?” “唉!那还用说,必须对后代保守住这个故事的所有细节的秘密,总之,假如有关这个杉木箱子的不幸故事传开去,人们会说不是您按照您的自由意志,正大光明地使国王重新登上王位,而是由于你们俩在斯赫维宁根的一次妥协的结果。我知道事情的经过,但我说了也白搭,别人不会相信我的,他们会说我已经接受并吞下了我那份好处。” 蒙克皱起眉头说: “光荣、荣誉,正直,您尽说些空洞的字眼!” “这都是些迷雾,”达尔大尼央接着说,“从雾中看,谁也看不清楚。” “那么,噢,到法国去吧,我亲爱的先生,”蒙克说,“去吧,为了使英国对您来说更加可亲和更加可爱,请接受我一个纪念品。” “不知是什么东西?”达尔大尼央心里想。 “我在克莱德河边树荫下,”蒙克接着说,“有一座小房子,正如人们在这里称呼的一幢别墅,这座房子还连着一百英亩的土地;请接受吧。”   “噢!爵爷……” “圣母!您在那里就象在您自己家里一样,这将作为您刚才对我谈到的那个避难所。” “我,我真是非常感激您,爵爷!真的,我感到惭愧!” “不,先生,”蒙克狡黯地微笑着说,“不,感到惭愧的应该是我。” 他紧紧握住火枪手的手说: “我去给您签署赠与证书。” 于是他走了出去。 达尔大尼央瞧着他远去,陷入了沉思,甚至还有些激动。 “总之,”他说,“这是一个正直的人。可是想到他这样做是因为怕我,而不是出于友情,倒有点令人伤感。好吧!我希望他会对我产生友情。” 接着,他往更深处想了一会儿说: “算了!何必呢?这是一个英国人!” 于是他也走了出去,对这次战斗感到有点茫然。 “这样的话,”他说,“我就是个地主啦。不过,真见鬼!怎么和布朗舍分享这幢别墅呢?除非我把土地给他,而我自己拿城堡,或者他拿城堡,而我……呸!蒙克先生决计不允许让我和一个食品杂货商分享一幢他住过的府邸!他太骄傲了,这样做他肯定受不了!再说,为什么要讲到这件事呢?我获得这幢房子用的根本不是我们公司的钱,而是靠我个人的智慧,它理所当然应该属于我,我还是去找阿多斯吧。” 说完他朝德·拉费尔伯爵的住所方向走去。 第三七章 达尔大尼央在积累他的资产之前怎样先付清他公司的债务 “当然,”达尔大尼央暗忖,“我运气很好。这颗在任何人的一生中都会闪现一次的星星,为约伯①和伊洛斯②,最不幸的犹太人和最贫穷的希腊人闪现的星星,刚才终于为我而闪现了。我不会大肆挥霍,我将好好利用,我早已不象年轻时那么胡闹了。”那天晚上,他十分愉快地和他的朋友阿多斯共进晚餐。他虽然没有对阿多斯讲到他正在期待的赠与证书,但在用餐时他还是忍不住向他的朋友问起关于农产品、播种和种植的事。阿多斯象他过去一样殷勤地回答他。他心想达尔大尼央大概想做地主,但他不止一次对他昔日愉快的同伴失去了激动的心情和饶有趣味的俏皮话而感到遗憾,达尔大尼央这时正在利用盘里剩下的冻结的脂肪在划着数字,一面画了一个奇怪的圆圈把这些数字加起来。当天晚上,准予上船的命令或是出境许可证送到了他们的府邸。当来人把那张纸送交伯爵时,另一个信使递给达尔大尼央一小扎文件,上面盖有英国地契上盖的所有印章。阿多斯无意中发现他在翻阅这些转让房地产的文件。谨慎的蒙克,另外有些人会说,慷慨的蒙克,把这次赠与仅仅称作是一次买卖,并且承认他已经接受了一笔一万五千利弗尔的数目作为这次转让的代价。 ① 约伯:《圣经》中的人物,一生磨难重重。 ② 伊洛斯:希腊神话中的乞丐,后被奥德修斯一拳打死。      信使走了。达尔大尼央还一直在看文件,阿多斯微笑着瞧着他。达尔大尼央无意中发觉他肩膀上一张在微笑的脸,便把这扎文件放进他的口袋里。 “对不起,”阿多斯说。 “噢!您不是一个多嘴的人,我亲爱的,”队官说,“我想……” “不,什么也别对我说,我请求您命令是非常神圣的,接受这些命令的人即使对他的兄弟、他的父亲都不应该吐露一个字。因此我,对您讲话的我,比兄弟、父亲和世界上所有的人更深切地爱您的我……” “除了您的拉乌尔,对吗?” “等到拉乌尔长大成人,等到他的性格和行为都已成熟,象我现在看到您那样……我的朋友,我将会更爱他。” “您是说您也接到过一个命令,您不能把这个命令的内容告诉我,是吗?” “不能,亲爱的达尔大尼央。” 加斯科尼人叹了口气。 “曾经有过一段时期,”他说,“您把这份命令摊在桌子上说,‘达尔大尼央,把这份鬼东西念给我们听听,念给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和我听听。’” “的确是这样……噢!那是青春时期,信任的时期,勇敢的时期,那时沸腾的热血控制着一切。” “那么!阿多斯,您愿意我告诉您吗?” “说吧,朋友。” “这个美好的时光,这个勇敢的时期,这种由沸腾的热血的统治,所有这一切无疑都是非常美好的,我对它们全不感到惋惜。这完全和学习时期一样,一我经常会在某个地方遇到一个傻家伙向我吹嘘他过去做作业、挨戒尺、啃干面包的时代……很奇怪,我从来没有爱过那个时代,不管我多么卖力,多么刻苦,您知道我过去是怎样一个人,阿多斯,不管我的衣服有多么简朴,我还是喜欢波尔朵斯的刺绣衣服,而不喜欢我那件百孔千疮的小外套,这件小外套冬天透风,夏天遮不住太阳。您看到吗,我的朋友,我对那些宣称喜欢苦难甚于幸福的人永远是不信任的。然而在过去的年代里,我遇到的全是不幸,那个时候每个月可以看到我的身上多了一个洞,外套上多了一个窟窿,我可怜的钱袋里少了一个金埃居,在那个动荡不安、可憎的年代,除了我们的友谊,我对什么也不惋惜,一点也不遗憾。因为我有一颗心,这颗心没有被吹透我破披风的贫困的风吹干,没有被刺进我皮肉的各种各样的剑洞穿,可真是个奇迹。   “别为我们的友谊感到惋惜,”阿多斯说,“我们的友谊将和我们一起死去,友谊首先是由回忆和习惯组成的,如果您刚才对我的友谊做了一个小小的讽刺,那是因为我犹豫不决,没有向您泄露我到法国去的使命……”   “我?……天啊!如果您知道就好了,亲爱的好朋友,从今以后世界上所有的使命都将与我毫不相干!”   说完他紧紧抓住藏在他大口袋里的文件。   阿多斯从桌旁站起,叫客栈老板来结帐。   “自从我作了您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我从来没付过一分钱。波尔朵斯经常付,阿拉密斯偶尔付,而您,几乎总是您付,您在上饭后果品时就掏您的钱袋。现在,我有钱了,我想试试付钱是不是光彩。”   “请付吧,”阿多斯说,一面把钱袋放回他的口袋。接着两个朋友向港口走去,达尔大尼央不时往后看看,监视着人们搬运他心爱的埃居。浓重的夜幕刚刚张开,笼罩着泰晤士河混浊的水面,可以听到船启航前木桶的碰撞声和滑轮声。在海上的危险对他们这几个火枪手来说只是最小的危险,这些声音曾使他们的心激动过好多次。这次他们要登上的是一艘在格雷夫森德等待他们的大船,查理二世在小事上一直很细心,他派了他的一艘快艇载着十二名苏格兰卫兵,护送他首次派遣到法国去的使臣,为他壮壮行色。半夜时分,快艇将它的乘客送上大船,早晨八点,大船把使臣和他的朋友送上了布洛涅的海堤。 在伯爵和格力磨照料马匹,以便直接驰往巴黎时,达尔大尼央向旅馆跑去,按照他的命令,他的小部队应该在那儿等他。达尔大尼央出现时,这些先生们正在吃牡蛎、鱼和香喷喷的烧酒。他们很高兴,但是还没有人失去理智。一片欢呼声迎接了将军。 “我来了,”达尔大尼央说,“战斗已经结束。我把曾答应给你们各位的额外报酬带来了。” 所有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我可以打赌,在你们最富有的人的钱包里也不会再有一百利弗尔了吧?” “是啊!”大家齐声喊道。 “先生们,这儿还有最后一件事。”达尔大尼央说,“由于这次行动,我们抓住了英国最有才能的财政官,贸易协定也签订了。现在我应该向你们承认,我们绑架的那个人,就是蒙克将军的财务官。” 财务官这个词在他的队伍中产生了一定的效果。达尔大尼央注意到,唯有梅纳维尔的眼睛没有表现出完全的信任。 “这个财务宫,”达尔大尼央继续说道,“我把他送到了中立地带,荷兰,我要他在协定上签了字,我亲自把他带回到纽卡斯特尔。我们对他采取的措施,他应该感到满意,因为杉木箱子里塞浦了软绵绵的垫料,在运送过程中又没受到震动,所以我就为你们要求了一份额外的报酬。这儿就是。” 他朝桌布上扔了一只相当大的口袋。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地伸过手去。 “等等,我的小绵羊,”达尔大尼央说,“有红利的话,同样应负担责任。” “噢!噢!”众人喃喃地说。 “我的朋友们,我们以后的处境,对没有头脑的人来说是受不了的,我坦率地讲吧我们是在绞架和巴士底狱之间。” “噢!噢!”大伙儿说。 “这不难理解。必须向蒙克将军解释他财务官失踪的原因,为了这个,我等待查理二世国王出人意料的复辟,国王是我的朋友……” 所有的人都用一个满意的眼色来回答达尔大尼央得意洋洋的眼色。 “国王复辟了,我把蒙克先生的代理人还给了蒙克先生,他的代理人稍许有点损伤,这是事实,可我终究还是把他还给了蒙克。蒙克将军原谅了我,在他原谅我的同时,禁不住向我说了一些话,我要你们每个人把这些话都深深地铭记在这儿,在眼睛中间,颅顶下面。他说:‘先生,这场玩笑开得不坏,可我天生不喜欢开玩笑,关于你们所干的事(您明白,梅纳维尔先生)如果有一个字从您的嘴里,或是从您同伴的嘴里泄露出去,我在我的苏格兰和爱尔兰政府里有七百四十一座纹架,是用橡木和铁条做成的、每星期都要重新上一次油,我送你们每人一座。请好好听着,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接着他又说,‘(请您也好好注意亲爱的梅纳维尔先生),为了这一点小小的乐趣,我还留下七百三十座。另外……’” “啊!啊!”助手们说,“另外?” “又是一件麻烦事,他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我要把这个协定给法国国王送去,请他暂时放在巴士底狱,随后,再替我把所有参加这次远征的人都送到那里去。这个请求,国王肯定会依从的。’”   桌子四周爆发出一片惊恐的叫声。   “啊哈!”达尔大尼央说,“这个正直的蒙克先生忘了一件事,就是他不知道你们各位的姓名,只有我认识你们,而我是不会出卖你们的,你们一定相信。何必呢?至于你们,我想象不出你们会愚蠢到相互告发的程度,为了节省你们的伙食和住宿费用,国王将把你们遣送到有七百四十一个纹架的苏格兰去。就这些,先生们。而现在,除了我刚才荣幸地对你们说的这些话外,我没什么再要说了。我肯定我说的话大家全懂了,是吗,梅纳维尔先生?”   “全懂了,”被问的人说。“现在,大家来拿埃居!”达尔大尼央说,“请关上门。”   他边说边打开放在桌上的口袋,从口袋里掉下好几枚漂亮的金埃居。大家都朝地板上弯下身去。 “文雅些!”达尔大尼央大声说,“大家别动,我会找到的。”   他果然找到了,他分给每个人五十个漂亮的埃居,接着又接受了和他给的钱币同样多的感激话。   “现在,”他说“你们是不是能稍许规矩些,是不是能做一个善良而正直的市民……”   “这很困难,”其中一个人说。   “为什么要这样呢,队长?”另一个人说。   “这是因为我也许会重新去找你们,谁知道呢?时不时给你们一些甜头尝尝……”   他向梅纳维尔示意,梅纳维尔正装得一本正经地在倾听。“梅纳维尔,”他说,“请随我来,再见,我勇敢的朋友们,我不再劝告你们要多加小心啦。护梅纳维尔跟着他,其他人向他行礼告别时,口袋里都轻轻地响着悦耳的金币声。   “梅纳维尔,”达尔大尼央一到街上就说,“您没有受骗,小心以后别受骗,我觉得您好象并不害怕蒙克的绞架和路易十四国王陛下的巴士底狱,不过,我倒是希望您能怕我。好吧!听着:只要泄露一个字,我就象宰一只小鸡那样宰了您。我口袋里有我们的圣罗马教皇的赦罪书。”   “我向您保证我一无所知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的话对我旬句是信条。”   “我完全相信您是一个有头脑的人,”火枪手说,“二十五年前我曾这样评价过您。这是我另外给您的五十个金埃居,这证明我是非常器重您的。拿去。”   “谢谢!达尔大尼央先生,”梅纳维尔说。   “用这笔钱您完全可以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达尔大尼央声色俱厉地说,“一个象您这样的聪明人,加上一个您不再敢使用的名字,永远沉沦在堕落的生活中是很可耻的。做个高尚的人,梅纳维尔,用这一百个金埃居生活一年,这笔数目不小:等于一个高级军官两年的年俸。一年后请再来看我,该死的!我将为您想些办法。”   梅纳维尔象他的伙伴刚才做的那样,发誓将象坟墓一般沉默,然而后来一定有一个人把这件事说了出去,我们可以肯定不是我们那九个伙伴干的,也可以肯定不是梅纳维尔干的,那么这肯定是达尔大尼央说出去的,因为他是个多嘴饶舌的加斯科尼人。总之,不是他,又会是谁呢?怎样来解释那只凿了洞的杉木箱子的秘密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呢?正如大家看到的,我们又怎么能这样头头是道地把这个故事最最隐秘的详情细节讲得如此清楚呢?而且,这些详情细节还出人意料地澄清了直到今天我们的历史学家还没有搞清楚的英国的这部分历史。 第三八章 法国食品杂货商在十七世纪已恢复了声誉   达尔大尼央付清欠帐,叮嘱完毕后,只想尽可能快地返回巴黎。阿多斯则想快快回家稍事休息。一个旅行者无论肉体和性格有多么坚强,经过长途跋涉,在接近黄昏时,即使这天白天天气很好,他看到黑夜来临,而且将带来睡眠,总会感到很高兴。从布洛涅到巴黎,这两个朋友并骑行进着,各自想着心事,没有谈论什么值得我们告诉读者的趣事。他们各人都在想自己的私事,根据各自的方式设想,他们特别关心的是加快速度,快些到达目的地。离开布洛涅后的第四天晚上,他们俩抵达巴黎城门。   “您去哪儿,我亲爱的朋友?”阿多斯问,“我,我直接回家。”   “我这就去我的合伙人那儿。”   “布朗舍那儿吗?”   “我的天主,是的,去‘金臼槌’客店。”   “我们再见面吗?”   “是的,只要您留在巴黎,因为我不走。”   “不,我不留在巴黎,我和拉乌尔约好在我的府邸会面,我抱吻他以后立即出发去拉费尔。”   “好吧,别了,嗯,亲爱的忠实的朋友。”   “不如说再见,因为我说什么也不明自您为什么不来布卢瓦和我住在一起。您现在自由啦,您现在有钱啦.如果您愿意,我将在希韦尔尼附近或是布拉西安附近给您买下一份漂亮的产业。在这片产业的一边您将拥有世界上最美丽的树林,它连接着尚博尔树林,在另一边您将拥有一些很不差的沼泽地。您喜欢打猎,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您还是个诗人。亲爱的朋友,您将在那儿看到野鸡、秧鸡和野鸭,还可以看到日落,到河上泛舟,使人联想到宁录①和阿波罗②。在买到您这份产业之前,您可以住在拉费尔,我们可以象国王路易十三那样去葡萄园放鹰捕捉喜鹊。这种娱乐很适合于象我们这样的老年人。” ① 宁录:《圣经》中人物(见《旧约·创世记》第十章),古实的儿子,是个英勇的猎户。 ② 阿波罗:希腊神话中主管光明、青春、音乐、诗歌等的神。 达尔大尼央握住阿多斯的手说: “亲爱的伯爵,我不对您说愿意,也不对您说不愿意。让我在巴黎度过必需的时间,以便了结我所有的事务,渐渐习惯我脑袋中出现的复杂纷乱的思想。我现在有钱了,您看到,从今天起到我养成做一个富翁的习惯那天,我明白,我将是一个叫人讨厌的家伙。然而,我还没有愚蠢到在象您这样一位朋友面前失去理智这种地步,阿多斯。服装很漂亮,镶有华丽的金饰,不过是崭新的,使我感到浑身不自在。” 阿多斯微笑着说: “好吧,不过说到这衣服,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我想给您一个劝告,您要听吗?” “噢!真是求之不得。, “您绝不会生气吧?” “哪里会!” “一个人到晚年时突然发了财,如果不想堕落,那就做个吝音鬼,也就是说,花钱不要过于大方,不要大大超过他过去没有钱的时候,或者就做个挥金如土的人,结果欠债累累,重新沦为穷人。”   “噢!不过,您对我说的这些话太象诡辩了,我亲爱的哲学家。”   “我想不是这样,您愿意成为吝音鬼吗?”   “不,他妈的!我过去一无所有,早已是个吝啬鬼了,我们另外换个办法吧。”   “那么,您就做个浪荡子。”   “也不行,妈的!我想到负债就非常害怕。债主们总是使我想起那些翻动在烤架上受刑的罪人的魔鬼,因为耐心不是我的主要德行,我总是想把魔鬼痛打一顿。”   “您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人,您不接受任何人的意见。那些以为有什么事可以教教您的人都是些疯子!我们不是已经到了圣奥诺雷街吗?”   “是的,亲爱的阿多斯。”   “瞧,那儿,左边,这座狭长的白色小房子,这是我的住宅。您会注意到它只有两层。我占了下面一层,上面一层租给了一个军官,他每年有八九个月要到外地去服役,因此这座房子等于是我一个人的,费用却不由我一个人负担。”   “噢!您安排得多好啊,阿多斯!多么井井有条!多么舒服!这些正是我想要的。可是您要我怎么办呢,这些都是出身带来的,而出身是不能选择的。”   “真会奉承!好,别了,亲爱的朋友。想起来了,替我向布朗舍问好,他一直是一个有头脑的小伙子吗?”   “而且有良心,阿多斯。别了。” 他们分手了。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达尔大尼央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一匹驮着篮筐的马,篮筐上面装着干草,下面散放着装钱的皮袋和旅行箱。圣梅里教堂的钟敲响了,晚上九点钟,布朗舍的伙计们关上了店铺。达尔大尼央叫牵马的马夫让驮马停在隆巴尔街街口的挡雨披檐下面,然后招呼布朗舍的一个伙计,叫他照看两匹马,同时也看住马夫。吩咐完毕后,他走进食品杂货商的家。布朗舍刚吃完晚餐,坐在他中二层①的小房间里焦虑地在查看日历,每天晚上他都要在上面划去刚结束的一天。这时布朗舍正在按他每天的习惯,叹着气,用羽笔的背面划去已经过去的一天,达尔大尼央用脚踢了踢门槛,撞得使他的马刺发出了声响。   “啊!我的天主!”布朗舍喊道。 ① 中二层:底层与二楼之间的夹层,房间较低矮。      正直的食品杂货商不能再说下去了,他刚刚发现了他的合伙人。达尔大尼央目光暗淡,弯着腰走了进来。加斯科尼人一看到布朗舍,心里就产生了一个想法。   “善良的天主!”食品杂货商瞧着旅行者心想,“瞧他愁眉苦脸的!”   火枪手坐下。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布朗舍的心在可怕地跳动,他说,“您来了!身体好吗?”   “相当好,布朗舍,相当好,”达尔大尼央唉声叹气地说。   “我希望您一点儿没受伤?”   “唉!”   “啊!我看,”布朗舍越来越不安,他继续说道,“这次远征很辛苦,是吗?”   “是的,”达尔大尼央说。布朗舍浑身一颤。   “我很想喝一点儿酒,”火枪手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说。   布朗舍亲自跑向食橱,替达尔大尼央斟了一大杯酒。达尔大尼央瞧着瓶子   “什么酒?”他问。   “噢!是您最喜欢的酒,先生,”布朗舍说,“是名贵的安茹葡萄酒,有一天它差点使我们付出很大的代价。”① ①这句话指的是《三个火枪手》中的故事;米莱狄派人用搀了毒药的安茹葡萄酒暗害达尔大尼央等四人。   “啊!”达尔大尼央苦笑了笑,接着说,“啊!我可怜的布朗舍,我还应该喝好酒吗?” “噢,我亲爱的主人!”布朗舍尽了最大努力说,这时他全部的肌肉挛缩起来,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显露出他内心无比的恐慌。 “噢,我当过兵,因此我有勇气;就别让我等待了,我急死了,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我们的钱完了吗?”   达尔大尼央在回答之前停了一会儿,这段时间对于可怜的食品杂货商仿佛是一个世纪。他只是坐在椅子上不停地转来转去。   “如果是这样,”他慢吞吞地点着头说,“你会说什么呢,我可怜的朋友?”   布朗舍的脸色由苍白变成蜡黄,真好象他把舌头咽下去了,他嗓子堵塞,眼睛血红。   “两万利弗尔!”他喃喃地说,“两万利弗尔,可是!……”   达尔大尼央脖子挺直、伸长两腿、双手有气无力,活象一尊垂头丧气的塑像;布朗舍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悲鸣。   “算了,”他说,“我看事情就这样了,我们要象个男子汉。这就算完了,是吗?主要是,先生,您保全了您的生命。”   “当然,当然,生命也很重要,可是我破产了。”   “啥!先生,”布朗舍说,“是这样的话,也不必为此灰心失望,您以后和我一起做食品杂货生意,我和您一起经营,我们分享利润,如果我们赚不到钱,我们就分巴旦杏仁、葡萄干和李子干,我们一起啃最后一块荷兰干酪。”   达尔大尼央的玩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该死的,”他激动地喊道,“你是一个正直的伙计,以名誉作担保,布朗舍!噢,你不是在演喜剧吧?噢,你没看到那儿,街上,在挡雨披檐下驮着钱袋的马吗?”   “什么马?什么钱袋?”布朗舍说,想到达尔大尼央发疯了,他的心都收紧了。   “唉!英国的钱袋,见鬼,”达尔大尼央说,他容光焕发,完全变了一个人。   “啊!我的天主!”布朗舍响亮地说,同时看着达尔大尼央炯炯有神的眼光直向后退。   “笨蛋!”达尔大尼央大声说,“你以为我疯了,该死的,我永远不会发疯,相反我比以前头脑更清醒,心情更愉快。去拿钱袋,布朗舍,去拿钱袋!”   “可是去拿什么钱袋啊,我的天主?”   达尔大尼央把布朗舍推向窗口,对他说:“在挡雨披檐下面,那里,你看见有一匹马吗?”   “看见。”   “你看见它背上有东西吗?”   “是的,是的。”   “你看见你的一个伙计在和马夫谈话吗?”   “是的,是的,是的。”   “好吧里既然他是你的伙计,你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你叫他吧。”   “阿布东!阿布东,”布朗舍从窗口大声叫喊。   “把马牵过来,”达尔大尼央低声提示他说。   “把马牵过来!”布朗舍吼道。 “现在,给马失十个利弗尔,”达尔大尼央用发号施令的声调说,“派两个伙计去把前面两只钱袋搬上来,派另外两个去搬后面两只,快!该死的!赶快行动!”   布朗舍急步从楼梯上冲下去,仿佛有魔鬼在后面追赶似的。不一会儿,伙计们弯着腰,背着沉重的东西上了楼梯。达尔大尼央打发他们回他们的房间,然后轻轻关上门,朝着布朗舍,现在轮到布朗舍发疯了。   “现在,就我们俩啦!”他说。   于是他在地上铺了一大块布,把第一只钱袋里的东西全倒在上面。布朗舍也照样把第二只钱袋倒空;接着达尔大尼央浑身颤抖地一刀捅破了第三只。当布朗舍听到金币和银币的诱人的声音时,当他看到涌到口袋外面的大量闪闪发亮的埃居象跳到网外的鱼儿那样四处蹦跳时,当他感到一直在往上涨的金黄色或者银白色的钱币的潮水一直没到腿肚子时,他激动无比,象一个被雷击的人那样只觉得天旋地转,然后重重地扑倒在一大堆钱币上,他的重量使堆起来的钱币塌了下去,发出一阵难以形容的哗啦啦的响声。   布朗舍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他失去了知觉。达尔大尼央往他脸上泼了一杯白葡萄酒,才使他立即清醒过来。   “啊!我的天主!啊!我的天主了啊!我的天主!”布朗舍一面擦擦唇髭和胡子一面说。那个时候和今天一样,食品杂货商都留着骑士式的唇髭和德国雇佣兵式的胡子,不过在银子里洗澡,那时候已经很少见,今天几乎已经绝迹了。   “见鬼!”达尔大尼央说,“这十万利弗尔是您的,我的合伙人先生。请把您的一份拿去,我,我来拿我自己的一份。”   “噢!这么大一笔数目,达尔大尼央先生,这么大一笔数目!”   “半小时以前我对这笔要落到你手里的数目还感到有些遗憾,”达尔大尼央说,“可现在,我不再感到遗憾了,你是一个正直的食品杂货商,布朗舍。好吧,让我们好好算算帐吧,就象人们所说的,‘帐目清,朋友亲。’”   “噢!先把这个故事从头至尾讲一遍,”布朗舍说,“这应该比钱更精彩。”   “我的天,达尔大尼央捻捻唇髭,接着说,“我说也是,即使厉史学家想到要我告诉他这个故事,他也不会说这个故事不曲折离奇,那你就听着,布朗舍,我这就讲。”   “我来把这些钱叠起来,”布朗舍说,“开始吧,我亲爱的老板。”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达尔大尼央喘了一口气说。   “哦。”布朗舍说,一面抓起他的第一把埃居。 第三九章 马萨林先生的赌博   在王宫①一个大房间里,张挂着深色天鹅绒帷慢,把许多美丽的油画的镀金画框衬托得更显眼。在我们两位法国人到达的当晚,全体宫廷人员都聚集在马萨林红衣主教放床的凹室前面,马萨林那天在邀请国王和王后玩乐。一张小小的屏风隔开着房间里摆着的三张桌子。国王、太后和王后围着其中一张桌子坐着,路易十四坐在年轻的王后对面,他的妻子带着真正幸福的表情向他微笑着。奥地利安娜在和红衣主教打牌,她的儿媳在不向她丈夫微笑时就帮她打牌。至于红衣主教,他躺着,脸容消瘦,非常憔悴,他的牌由德·苏瓦松伯爵夫人②拿着,他那急切和贪婪的眼光紧紧地盯着牌在看。贝尔诺安为红衣主教化了妆,但是,仅仅搽在颧颊上的红艳艳的胭脂使他脸上的其他部分更加显得象病人般苍白,倾头上的一片蜡黄色也更为明显。唯有他那双眼睛比平时更加炯炯有神,国王,太后和王后,还有朝臣们不安的眼光不时地注视着病人这双眼睛。   的确,马萨林大人的眼睛是两颗多少有点发光的星星,十七世纪的法国,每天早晚都可以在这两颗星星上看到它的命运。主教大人既没赚也没输,因此他既不快乐也不优郁。对他关怀备至的奥地利安娜是不愿让他处在这种死气沉沉的状态中的。但是,如果要以一次哄动来吸引病人的注意,那就必须赢或者输。赢,是危险的,因为马萨林那张冷漠的脸会变得十分难看;输,同样是危险的,因为必须作弊,而在看着婆婆打牌的西班牙公主③对婆婆偏向马萨林肯定会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   朝巨们利用这片刻的安静在交谈。马萨林先生在心情愉快时,是一个宽厚的王爷,他不阻止任何人唱歌,只要他们付钱。只要他们决定输钱,他也不是一个专横得不准别人讲话的人。   因此,大家在交谈。在第一张桌子上,国王的弟弟菲力浦·德·安茹公爵④,正对着一面盒镜照着他漂亮的脸蛋。他的宠臣,洛林骑士,靠在亲王的椅子上,暗怀嫉妒地在听菲力浦另一个宠臣德·吉什伯爵⑤讲话,德·吉什伯爵正字斟句酌地在讲叙查理二世曲折离奇的冒险经历。他象讲一些传奇故事一样地在描述查理二世在苏格兰长途跋涉的全部经历,以及在敌军追踪他时内心的恐惧。晚上他在树林中过夜,白天饿着肚子打仗。说着说着这位不幸的国王的命运渐渐引起了听众很大兴趣,连国王桌子上打牌的情绪也低落下去了。国王目光呆滞,陷入了沉思,他听着德·吉什伯爵非常生动地讲述这次惊险的旅行的详情细节,但没有显出在注意听的样子。   德·苏瓦松伯爵夫人打断叙迷者的话说:   “请您承认,伯爵,您是在夸张。” “夫人,我只是在鹦鹉学舌,把几个不同的英国人对我讲的各种故事背诵一遍。我甚至感到羞愧,因为我只是在逐字逐句地照搬。” ① 王官:这座王宫一六三三年建于巴黎,原为红衣主教宫,一六三六年由黎塞留转赠给路易十三后,称为王宫。 ② 即奥琳普·德·芒西尼(1839-1708),马萨林的侄女,嫁给后来当了将军的德·苏瓦松伯爵。 ③ 即玛丽-泰莱丝,路易十四的妻子 ④ 菲力浦·德·安茹公爵:后称菲力浦·德·奥尔良公爵 (1640--1701),路易十三的次子,略易十四的兄弟又称王太弟。他娶英国的昂利埃特为妻。 ⑤ 德·吉什伯爵:格拉蒙元帅的儿子,钟情王太弟夫人昂利埃特。 “查理二世如果经历了这一切,他早就死了。”   路易十四抬起他聪慧而骄傲的头。   “夫人,”他用还有点儿稚气的羞怯而平静的声调说,“红衣主教先生会对您说,在我未成年时,法国事务还处于危难之中……如果那时候我年纪更大些,不得不持剑在手的话,也许有时这是为了晚上的一盆汤。”   “感谢天主!”红衣主教紧接着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陛下言过其实了,您和您仆人的晚餐总是烧得恰到好处。”   国王脸红了。   “噢!”菲力浦在他坐位上冒冒失失地大声说,可是他没有中断照镜子,“我记得有一次在默伦,没有任何人安排这顿晚餐,国王把一块面包吃了三分之二,把剩下的三分之一留给了我。”   所有在场的人看到马萨林微笑后,也笑了起来。大家用回忆穷困的过去,如同用憧憬幸福的未来一样来讨好国王。   “无可否认,法国的王冠一直戴在国王们的头上,”奥地利安娜急忙又添了一句,“而英国国王头上的王冠却掉了下来,当这顶王冠偶然有点动摇时,因为有时王座会颤动,就象大地要颤抖一样我是说,每一次发生叛乱,威胁王位时,总有一个辉煌的胜利使一切重新平静下来。”   “于是王冠上又增添了些珍宝,”马萨林说。   德·吉什伯爵不作声了,国王作出适当的表情,马萨林和奥地利安娜交换了一个眼色,仿佛是为了感谢她的插话。   “不管怎样,,菲力浦说,一面在捋平他的头发,“我的表兄查理并不漂亮,但是他很勇敢,打起仗来象一个德国雇佣兵一样,如果他继续这样打下去的话,他肯定会打赢的!……如同罗克鲁瓦①……” ①罗克鲁瓦:见第12页注。 “他没有士兵,”德·洛林骑士打断他的话说。 “他的联盟者荷兰国王会给他士兵。我,我也会给他的,如果我是法国国王的话。” 路易十四脸涨得通红。 马萨林假装聚精会神地瞧着他的牌。 “眼下,”德·吉什伯爵接着说,“这个不幸的君王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如果他被蒙克骗了,他就完了。他以流亡、战斗和刻苦开始的一切,将以坐牢,甚至死亡告终。” 马萨林皱皱眉头。   “查理二世已经离开了海牙是确凿的吗?”路易十四说。   “千真万确,陛下,”年轻人接着说,“我父亲接到了一封告诉他详情的信,甚至有人还知道国王在多佛尔上了岸;渔夫们看到他进入港口,其余事悄还是一个谜。”   “我很想知道其余的事情,”菲力浦冲动地说,“您知道吗,您,我的哥哥?”   路易十四脸又红了。一小时以来他这是第三次脸红了。   “请问问红衣主教先生吧,”他接着说,声调使马萨林、奥地利安娜以及所有的人抬起了眼睛。   “这就是说,我的儿子,”奥地利安娜笑着打断他的话说,“国王不喜欢有人在政务会以外谈论国家大事。”   菲力浦真心诚意地接受了训斥,并且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同时向他的哥哥微微一笑,然后又向他母亲笑了笑.马萨林从眼角里看到有几个人聚集到房间的一角,德.奥尔良公爵、德·吉什伯爵和德·洛林骑士因为不能再公开交换意见,当然可以悄悄地畅所欲言,尽情发挥。马萨林向他们投去充满怀疑和不安的眼色,一面要求奥地利安娜去干涉他们的秘密交谈,这时贝尔诺安突然打开床间通道的门帘进来,他走到他主人耳边悄悄地说:   “大人,英国国王陛下的一位使者求见。”   马萨林禁不住显得有些激动,国王看在眼里。为了不显得冒失,更为了不显得自己没有作用,路易十四立即站起来,然后走近法座,向他道晚安。   所有参加聚会的人都站起来,发出一阵推动桌椅的巨大声响。   “让大家逐渐散去,”马萨林低声对路易十四说,“请陛下给我几分钟。我有一件急事要处理,今晚我要和陛下谈这件事情。”   “还有两位王后也一起谈吗?”路易十四问。   “还有德·安茹公爵先生。”法座说。   同时他转身走进他的床间通道,帷幔重新掉下来时遮住了床。红衣主教的眼睛却没离开那几个密谈者。   “吉什伯爵先生!”他用颤抖的嗓音说,一面在帷幔后面穿上贝尔诺安递给他的睡衣。   “我在这里,大人,”年轻人一面走近一面说。“接替我打牌,您运气好,您……把这些先生的钱替我赢一些来。”   “是,大人。”年轻人在桌旁坐下,国王为了和两位王后谈话,离开了那儿。   伯爵和几个有钱的朝臣开始了一场认真的赌博。这时菲力浦在和德·洛林骑士谈论衣着打扮问题,大家不再听到凹室帷慢后面红衣主教绸袍子的窸窣声了。   法座跟着贝尔诺安进入了与卧室毗连的书房。 第四〇章 国家大事   红衣主教在走进书房的时候,发现在等候接见的德·拉费尔伯爵,伯爵正专心致志地在欣赏一幅拉斐尔的杰作,它挂在一只放金银器皿的玻璃柜上面。法座悄悄走来,正如他习惯做的那样,象影子似的无声无息,出其不意地看到了伯爵的面部表情,他认为自己只要略微观察下交谈者的脸色,便能大致猜到谈话的结果。但是,这次马萨林的期待落空了,在阿多斯的脸上绝对看不出什么,甚至连他习惯在所有人脸上看到的那种尊敬也没有。阿多斯身穿一件黑衣服,镶有朴素的银边。他佩带着圣神骑士勋章、嘉德勋章和金羊毛勋章,这三枚勋章极为尊贵,只有国王和喜剧演员才能把它们收集在一起。   马萨林在他有点混乱的脑海中搜索了好久,想回忆起和这张冷漠的脸庞相配的名字,可是没有成功。   “我知道,”最后他说,“有一位英国使臣来到了我这里。”说完他坐下,打发走贝尔诺安和以秘书身分准备拿起羽笔的布里埃纳。   “是的,从英国国王陛下那儿来,法座。”   “对于一个英国人来说,您讲的一口法国话,可真是非常标准,先生,冲马萨林亲切地说,同时透过手指缝一直看着对方的圣神骑士勋章、嘉德勋章和金羊毛勋章,尤其是使臣的脸。 “我不是英国人,我是法国人,红衣主教先生,”阿多斯回答。   “真奇怪,英国国王选择法国人做他的外交官,这是个好兆头……请问您尊姓大名,先生。”   “德。拉费尔伯爵,”阿多斯紧接着说,同时很随便地行了个礼,这对权势极大的首相的骄傲和礼仪来说似乎还不够隆重。   马萨林向前耸耸肩膀,好象在说:“我不知道这个名字。”   阿多斯不动声色。   “您这次来,先生,”马萨林继续道,“是为了对我说……?”   “我从大不列颠国王陛下那儿来通知法国国王……”   马萨林皱起眉头。   “通知法国国王,”阿多斯沉着地接下去说,“查理二世陛下幸运地重新登上了他先辈的宝座。”   这种态度上的微小差异一点没逃过狡猾的法座的眼睛,马萨林对人类太熟悉了,因此他不会不看到在阿多斯冷淡而近乎高傲的礼貌下含有一种敌意的迹象,这种迹象不适宜于这个被称为宫廷的暖房里的一般温度。   “您一定是被授权的吧?,马萨林用生硬和挑衅的声调问。   “是的……大人。”阿多斯艰难地说出“大人”这个词,可以说他说得相当含糊。 “那么,请拿出来吧。”   阿多斯从放在他衣服里面的一只绣花天鹅绒小袋里抽出一件公文。红衣主教伸出手去。   “对不起,大人,”阿多斯说,“不过我的公文是给国王的。”   “既然您是法国人,先生,您应该知道法国首相在宫廷里的地位。”   “从前有一个时期,我的确关心过首相的地位,”阿多斯回答,“但是我在好几年以前就下了决心只和国王本人打交道。”   “那么,先生,分马萨林说,他有点生气了,“您见不到首相也见不到国王。”   说罢马萨林站起身来。阿多斯把公文放回小袋,严肃地行了个礼,然后朝门口走了几步。这种冷静使马萨林更加恼火。   “多离奇的外交手段!”他大声说,“难道我们还处在克伦威尔先生把杀人凶犯当作代办派给我们的时候吗?先生,您只缺脑袋上顶一只罐罐,腰带上插一本《圣经》啦。”① “先生,”阿多斯冷淡地回答说,“我从来没有象您那样有和克伦威尔打交道的荣幸,我只有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见过他的代办,因此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和首相们打交道的。至于英国国王,查理二世,我知道,他写信的时候是写给路易十四国王陛下,而不是写给马萨林红衣主教法座大人,我看不出在这样的区别中有什么外交手段。” “啊!”马萨林喊道,同时抬起他消瘦的脸,敲敲脑袋,“现在我想起来了!” 阿多斯吃惊地看着他。 “是的,对了!”红衣主教说,一面继续瞧着对方,“是的,对了……我认识您,先生,啊! Diavolo!②我不再感到惊寄了。”   “事实上,我的确感到惊寄,法座有惊人的记忆力,”阿多斯微笑着回答说,“却还没有认出我。” “还是那样倔强,那样满腹牢骚……先生……先生……您叫什么名字?等等……一条河流的名字……波塔莫斯……不……一座岛的名字……纳克左斯……不per Jovei③一座山的名字……阿多斯④!对了,就是这个名字,非常高兴又见到您,而且不是在吕埃伊,您和您那些该死的同谋曾在那儿让我付赎金。……投石党运动!老是投石党运动!该死的投石党运动,唉!一切罪恶的根源!啊,先生,为什么您比我还要记仇呢?如果有人要抱怨,那我想也不是您,您在那件事里不仅毫无损失,而且还得到了套在您脖子上的圣神骑士勋章的缓带。” ① 讽刺当时英国克伦威尔军政府士兵的形象。克伦成尔士兵的军帽象一只罐罐,士兵们全是请教徒,随身带《圣经》。 ② 意大利文:见鬼! ③ 意大利文:我发誓! ④希腊有一座阿多斯山。   “红衣主教先生,”阿多斯回答,“请允许我不再谈什么勋章的事。我有一个任务要完成……您能帮助我完成这个任务吗?”   “我感到惊讶,”马萨林高兴地又想起了过去的事,他带着恶意地说,“我感到惊讶,先生……阿多斯……一个象您这样的投石党人竟然接受了一个到马萨林身边来的任务,就好象人们在那个好时光说的那样。”   马萨林笑了起来,尽管一阵剧烈的咳嗽使他的话断断续续,好象在哭泣一样。   “我只接受到法国国王身边来的任务,红衣主教先生,”伯爵反击道,他的话比刚才稍许平和了些,因为他认为他已经占了足够的优势,可以表现得和许克制些。   “投石党人先生,”马萨林愉快地说,“您所承担的国王的事务必须……”   “是别人委托我的,大人,我不寻求承担事务。”   “好吧!我说,这个谈判多少必须经过我的手……我们别浪费宝贵的时间了……把条件告诉我。”   “我有幸向法座肯定,查理二世国王陛下这仅有的一封信,写的是他所希望的事。” “啊!您办事这样生硬,很可笑.阿多斯先生。可以看出您在那儿和清教徒打过交道·……您的秘密,我比您更清楚,您对一个受尽折磨的老人——他一生辛勤工作,并为他的理想勇敢战斗,就象您为您的理想勇敢战斗一样——毫不尊敬,也许是您错了……您什么也不愿说吗?好吧,您不愿我转交您的信吗?……好极了,请和我一起到我房间里来,您马上可以面对国王……和国王讲话……现在我问您最后一句话:金羊毛勋章是谁给您的呢?我记得您得了嘉德助章,至于金羊毛助章,我不知道……”   “还是刚得的,大人,西班牙在路易十四陛下结婚之际给查理二世送来一份没写名字的金羊毛勋章证书,查理二世立即把它转送给了我,并在没写名字的空白处写上了我的名字。”   马萨林站起来,靠在贝尔诺安的胳膊上,回到他的床间通道里,这时有人在房间里通知说:“大亲王先生到!”孔代亲王、国王的堂兄弟、罗克鲁瓦,朗斯和诺尔兰让的英雄果然走进了马萨林红衣主教大人的屋子,他后面眼着他的几个侍从贵族,首相在掀开帷慢时,亲王已在向国王行礼了。阿多斯看到了握着德·吉什伯爵手的拉乌尔,并以微笑回答了他恭敬的致意。 阿多斯看到了红衣主教容光焕发的脸,因为红衣主教平瞥见了德·吉什伯爵面前桌子上的一大堆金币,这是法座把牌托付给他以后,他交上好运赢来的。因此,红衣主教忘掉了使臣、使臣的任务和亲王,他首先想到的是金币。   “什么!”老人喊道,“这些……都是赢的?”   “只不过五万埃居,是的,大人,”德·吉什伯爵站起身回答,“我是让位给法座呢,还是继续玩下去?”   “让位,让位!您是个疯子。您会把赢来的一切全都重新输掉的,见鬼!”   “大人,”孔代亲王一面行礼一面说。 “晚上好,大亲王先生,”首相轻声地说,“您能来拜访一个生病的朋友,真是太客气了。”   “一个朋友!……”德·拉费尔伯爵嘴里咕哝着,他听到这些可怕的话不胜惊异,“朋友!马萨林和孔代是朋友!”①   马萨林猜出了这个投石党人在想些什么,因为他得意地向他微微一笑,并且立即对国王喊道:“陛下,我荣幸地向陛下介绍德·拉费尔伯爵先生,大不列颠国王陛下的使臣……是国家大事,先生们!”他补充说道,同时用手势打发走房间里的人,他们一看到马萨林的手势便随着孔代亲王退出去了。   拉乌尔向德·拉费尔伯爵看了最后一眼,跟在孔代先生后面走了。   菲力浦·德·安茹和王后仿佛在考虑是不是也要退出。   “是家务事,”马萨林突然说,一面把他们留在座位上。“这位先生,替重登王位的查理二世给我们的国王送来一封信,信中要求法国国王的兄弟,王太弟和昂利埃特小姐,亨利四世的外孙女联姻一一请把您这份国书递交给国王吧,伯爵先生。”   阿多斯吃惊得愣住了。这封信一刻也没离开过他,这位首相怎么可能知道信的内容呢?然而,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把这件公文递给了路易十四,年轻的国王红着脸接过了它。红衣主教的屋子里一片肃静。沉寂中只听见有金币的叮当声,马萨林在国王看信的时候,正在用他那发黄而干枯的手把金币装进他的一只小匣子。 ① 孔代曾当过投石党首领,与马萨林为敌。 第四一章 叙述 红衣主教的狡黯使使臣哑口无言,重登王位这个词却打动了国王,伯爵进来后,国王一直在盯着他看,这时他对伯爵说: “先生,请告诉我们一些关于英国事务方面的细节,您从那个国家来,您是法国人,我看到您身上佩着闪闪发亮的勋章,它们告诉我您是一位又有功勋又有身分的人。” “这位先生,”红衣主教转身向太后说,“是陛下昔日的一个仆人,德·拉费尔伯爵先生。” 奥地利安娜如同一个历尽艰险、享尽荣华的王后,是个健忘的人。她瞧瞧马萨林,从马萨林的奸笑中可以看出他不怀好意;接着她用另一种眼光请求阿多斯作出解释。 “这位先生.”红衣主教继续说道,“过去是特雷威尔①手下的一名火枪手,是为先王服务的……这位先生对英国了如指掌,他在各个不同时期去那里旅行过好几次,这是一位劳苦功高的臣民。” ①特雷威尔:见第122页注。 这些话影射奥地利安娜一直害怕勾起的种种回忆。英国使她想起她对黎塞留的仇恨以及她对白金汉的爱情,特雷威尔的一名火枪手,使她想起了一部英雄史诗,这部史诗里充满着使年轻女人心放荡漾的胜利和使年轻王后的宝座摇摇欲坠的危险。 这些话很有威力,在场的所有王亲国戚都变得哑口无言,全神贯注。他们带着各自不同的感情同时又回忆起了那些神秘的年月,这些年月年轻人没有经历过,老年人以为已被永远抹去了。 “请讲吧,先生,”路易十四说,他第一个摆脱了混乱的猜疑和回忆。 “是的,请讲吧,”马萨林添了一句,对奥地利安娜讲了几句挖苦话以后,马萨林刚恢复了他的活力和他快乐的心情。 “陛下,”伯爵说,“一个奇迹改变了查理二世国王的整个命运。人类一直未做到的事情,天主下决心完成了。” 马萨林在他床上焦躁地咳嗽着。 “查理二世国王,”阿多斯继续说道,“离开海牙时,不再是一个逃亡者或者是一个征服者,而是一个真正的国王,他在作了一次远离他自己王国的长途旅行后重新回到了对他的一片祝福声中。” “的确是伟大的奇迹,”马萨林说,“如果消息确实,刚进入祝福声中的查理二世国王是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 国王依然很沉着。 比较年轻随便的菲力浦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马萨林把这个微笑着作是对他开的玩笑的赞许,心里很得意。 “的确,”国王说,“这是个奇迹,但是,为国王们做了这么多好事的天主,伯爵先生,总是要通过人类之手才能使他的计划得以实现,查理二世重新登基主要靠哪些人呢?” “难道,”红衣主教插嘴说,他一点也不顾国王的自尊心,“难道陛下不知道这是靠了蒙克先生?……” “这我总该知道,”路易十四果断地反驳道,“不过,我是在问使臣先生,这位蒙克先生改变态度的原因。” “陛下触及了这个问题的实质,”阿多斯回答,“如果没有我刚才荣幸地讲过的奇迹,蒙克先生可能依然是查理二世国王的一个不可战胜的敌。人天主让一个奇怪、勇敢而巧妙的主意落到了某个人的脑子里,这时另一个人的脑海里也产生了一个忠诚、大胆的主意。这两个主意的结合促使蒙克先生的立场根本转变,使他从国王的劲敌变成一个丧失了王位的国王的朋友。” “这也正是我要问的细节,”国王说,“……您讲的这两个人是什么人?” “两个法国人,陛下。” “真的,我为此感到高兴。” “那么那两个主意呢?”马萨林大声说,“我,我对主意要比对人更好奇。” “是的,”国王咕哝了一声。 “第二个主意,也就是忠诚、合乎情理的主意一·…不怎么重要的主意,陛下,这是去把查理一世国王埋在纽卡斯特尔的一百万金币挖出来,再用这笔钱去换取蒙克的合作。” “噢,噢皿”马萨林说,他听到一百万这个词劲头又来了一一“不过纽卡斯特尔正巧是被这个蒙克占领的地方,是吗?” “是的,红衣主教先生,这就是我为什么敢于把这叫作大胆而又忠诚的主意。如果蒙克拒绝谈判代表的提议,那就要恢复查理二世国王拥有这一百万财产的权力,获得这一百万就要靠蒙克正直的品格,而不再是靠他的忠君思想……这件事虽然遇到些困难,但毕竟还是成功了,将军为人正直,他让我把金币运走了。” “我觉得,”感到有些羞法和迷惘的国王说,“查理二世在巴黎逗留期间并不知道有这一百万。” “我觉得,”红衣主教狡黯地接着说,“这一百万,大不列颠国王陛下完全知道,但是他喜欢两百万甚于这一百万。” “陛下,,阿多斯坚定地回答,“查理二世国王陛下在法国时贫困潦倒,穷得没有钱乘驿马;他如此心灰意懒,曾多次想一死了之。他根本不知道纽卡斯特尔还有这一百万金币,因此,如果没有一个绅士,陛下的一个臣民,这一百万道义上的保管人向查理二世透露这个秘密,这位君王也许直到今天还在被遗忘中过着默默无闻的悲惨生活。” “我们谈谈那个巧妙、寄怪而大胆的主意吧,”马萨林打断他的话说,他的精明使他预感到会遇到一次挫折,“这是个什么样的主意呢?”   “是这样的,蒙克先生是使失去王位的国王陛下重新登基的唯一障碍,一个法国人想除掉这个障碍。”   “噢!噢!不过那个法国人是一个恶棍,”马萨林说,“这个主意并不那么巧妙,想出这个主意的人要被议会判决在沙滩广场① 上受车轮刑②或吊在树上。”   “法座误会了,”阿多斯冷冷地说,“我没有说刚才提到的那个法国人决定要谋杀蒙克,只不过是要彻底地除掉他。法国语言每个词都有极为精确的含义,这是法国绅士们十分清楚的。此外,这涉及到战争,当人们为国王们效劳去反对他们的敌人时,审判官不是议会,而是天主。因此,这个法国绅士想抢走蒙克先生这个人,他实现了这个计划。”   国王听见他讲到这出色的行动,兴奋起来了。陛下的年轻弟弟一拳敲在桌子上喊道:   “啊!真漂亮!”   “他绑架了蒙克?”国王说,“可是蒙克是在他的营地上……”   “那个绅士却是单枪匹马,陛下。”   “这太妙了!”菲力浦说。       ①沙滩广场:当时巴黎的刑场之一。 ②车轮刑:当时一科酷刑,把犯人打得四肢断裂,弃置于一车轮上,任其死去。 “的确太妙了!”国王大声说道。 “好!这是两头无法无天的小狮子,”红衣主教喃喃地说。 接着他又悻悻地说: “我不知道这些细节,您能担保这些都是真的吗,先生?” “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这些事我都是亲眼看到的,红衣主教先生。” “您?” “是的,大人。” 国王不由自主地向伯爵靠了过去;德·安茹公爵转过身子紧靠着阿多斯的另一边。 “后来呢,先生,后来呢?,他们两个同时喊道。 “陛下,蒙克先生被那个法国人逮住后,被带到在海牙的查理国王面前。国王恢复了蒙克的自由,而将军则将大不列颠的宝座奉献给了查理二世以示感激,无数勇士曾为这个宝座战斗过,但毫无结果。” 菲力浦兴奋地拍着手。路易十四显得比较审慎,他回头对德·拉费尔伯爵说: “所有这些细节全是真的吗?” “绝对真实,陛下。” “我手下有一个绅士知道这一百万的秘密,可他一直没说出,是吗?” “是的,陛下。” “这位贵族叫什么名字?” “就是您的仆人,”阿多斯爽直地说。 一阵嗡嗡的赞美声使阿多斯欣喜若狂,至少使他引以为豪。甚至连马萨林也举起了胳膊。 “先生,”国王说,“我将考虑,我将设法报答您。”   阿多斯摆了摆手。   “噢,不是报答您的正直,为了这个奖励您,是侮辱您,可我应该报答您参与了我兄弟查理二世的复辟活动。”   “那是一定的。”马萨林说。“正义事业取得了胜利,全法国欢欣鼓舞,”奥地利安娜说。   “我继续说下去,”路易十四说,“单枪匹马深入蒙克营地,绑架了他,也是真的吗?”   “这个人还有十名从下面募集来的助手。”   “除了这没别的吗?”   “没别的。”   “那么您说说他的名字!”   “达尔大尼央先生,陛下过去的火枪队队官。”   奥地利安娜脸涨得通红,马萨林感到羞渐,面色蜡黄,路易十四脸沉了下来,从他苍白的额头掉下一滴汗水。   “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他喃喃地说。接着他不由自主地朝首相看了一眼,如果马萨林这时没有把头藏在枕头下,这一眼会使他胆战心惊。   “先生,”年轻的德·安茹公爵大声说,同时把他象女人般雪白而纤细的手放在阿多斯的胳膊上。“请您告诉这位勇敢的人,王太弟,国王的弟弟,明天将在法国上百名最有威望的绅士面前,为他的健康干杯。”   说完这些话,年轻人发现,由于激动,他的一只袖口的花边乱了,急忙专心致志地把它理整齐。   “我们谈正事吧,陛下,”马萨林打断他的话说,他没有激动,而且也没有带花边袖口。   “是的,先生,”路易十四说,“请传达您的使命吧,伯爵先生,” 他又转向阿多斯说道。 阿多斯于是开始传达他的使命,并目庄重地提议让斯图亚特·昂利埃特公主和国王的弟弟,年轻的亲王联姻。   会谈持续了一个小时,结束后房间的各扇门又打开了,朝臣们又回到他的的位置上,仿佛这天晚会没有受到过丝毫打扰似的。 于是阿多斯又来到拉乌尔身旁,父亲和儿子可以握手了。 第四二章 马萨林先生的慷慨   马萨林力图使自己从刚才强烈的不安中平静下来,这时阿多斯和拉乌尔在屋子一角交谈了几句。   “那么您眼下在巴黎,拉乌尔?”伯爵说。   “是的,先生,大亲王先生回来以后我就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地方和您谈,这里有人注意我们,不过我一会儿就要回去,我将在家里等您,您工作傲完就来。”   拉乌尔行了个礼,大亲王先生径直向他们走来.亲王目光清澈深沉,显得他是一只品种高贵的猛禽,他的面貌本身也有几处有这种相似的特征。大家知道,孔代亲王微向后斜的低额头下面突出一只尖削的鹰嘴鼻子,照宫廷里那些喜欢嘲笑人、甚至对天才也无情嘲笑的人的说法,孔代亲王的鼻子更象一只鹰嘴,而不象出自显赫的孔代亲王一家的人类的鼻子。   这种能看到人内心的目光,整个脸部的专横的表情通常比这位罗克鲁瓦的英雄的俊美和尊严更使跟亲王讲话的人惑到局促不安。此外,这双凸出的眼睛一刹那间就会冒出火花,因此大亲王的任何感情冲动都象是在发火。然而,由于亲王先生的身分,宫廷里人人都很尊敬他,甚至有许多人,只要看到他,就会尊敬他到害怕的程度。   这时,路易·德·孔代向德·拉费尔伯爵和拉乌尔走去,很明显他希望受到一个人的敬礼,并想和另一个人交谈。   德·拉费尔伯爵行礼时的优雅和稳重谁也比不上。他不屑于在一次致敬中加入一个朝臣通常都会带有的奉承讨好的种种色彩。阿多斯知道他自己的价值,他向亲王敬礼如同向一个普通人致意一般,只是加了一些友好和难以捉摸的东西来弥补他这种有损于上级的骄傲的倔强态度。   亲王要和拉乌尔讲话,阿多斯抢在他前面说:   “如果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不是殿下的一个非常谦恭的仆人,我要请他当着您……我的亲王面,说出我的名字。”   “能和德·拉费尔伯爵先生讲话,我感到荣幸,”孔代亲王接口说。   “我的保护人,”拉乌尔红着脸添了一句。   “是王国里一位最正直的人,”亲王继续说道,“法国的一位第一流的绅士,我多次听人讲起过您,我一直希望把您算在我的朋友之内。”   “我不配得到这个荣幸,大人,万阿多斯紧接着说,“我对殿下非常尊敬和钦佩。”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亲王说,“是一位出色的军官,大家看到,他曾受过很好的训练。啊,伯爵先生,在您年轻时,将军们有士兵……”   “不错,大人,但是今天,士兵们有将军。”   这句稍许有点儿讨好的恭维话使亲王高兴得浑身打颤,整个欧洲把他看作是一个英雄,他很可能被赞美声冲昏头脑。   “伯爵先生,”亲王当即回答,“您不再供职,我很遗憾,国王必须准备和荷兰或是和英国打仗,对于一个象您这样了解大不列颠就象了解法国一样的人是决不会缺少机会的。”   “我认为可以对您说,大人,我不再供职是明智的,”阿多斯微笑着说,“法国和大不列颠从今以后将象两个姐妹一样生活,如果我相信我的预感的话。”   “您的预感?”   “瞧,大人,听听那边,红衣主教的桌子上在讲些什么。”   “是在玩牌的桌上吗?”   “玩牌一是的,大人。分那儿,红衣主教刚才用一只臂肘支起身子,向靠近他的国王的年轻兄弟示意。   “王爷,”红衣主教说,“请您把所有这些金埃居收起来。”   他指了指那一大堆黄澄澄亮闪闪的钱币,这是德·吉什伯爵靠着难得的好运,在他面前慢慢堆起来的。   “给我?”德·安茹公爵大声说。“这五万埃居,是的,大人,它们是属于您的。”   “全给我吗?”   “我是为您赌的,王爷,”红衣主教紧接着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给别人钱所费的劲耗尽了他肉体或是精神的全部力量。   “噢!我的天主,”菲力浦喃喃地说,他几乎兴奋得晕了过去,“多美好的一天!”   接着他用手把钱耙了过来,装了一部分在他的口袋里,口袋装满了以后……桌子上还留着三分之一以上。   “骑士,”菲力浦对他的宠臣德·洛林骑士说,“过来。”   德·洛林骑士赶忙走过来。   “把剩下的钱放进口袋,”年轻的亲王说。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只是把这个奇特的场面当作一次感人的家庭节庆。红衣主教对法兰西的儿子摆出一副父亲的架子,这两个年轻的王子是在他的翅膀下长大的。因此,谁也不会象今天我们也许会这样想的那样,把首相这种慷慨解囊看作是骄傲,或者甚至是无礼。 朝臣们只是在羡慕……国王转过头去。 “我从来没拥有过这么多钱,”年轻的王爷兴奋地说,一面和他的宠臣一起穿过屋子去上他的四轮马车。“不,从来没拥有过……多么重,十五万利弗尔!” “可是红衣主教先生为什么把所有这些钱一下子都给了人呢?”大亲王先生低声问德·拉费尔伯爵,“这位亲爱的红衣主教,是不是病得很厉害?” “是的,大人,肯定病得很厉害,他脸色也很不好,正如殿下能够看到的。” “当然……不过他会肉痛死的!……十五万利弗尔!……噢!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噢,伯爵,为什么呢?请给我们想一个理由出来。” “大人,我请您要耐心,您看德·安茹公爵先生正和德·洛林骑士边谈边从那儿过来啦;如果他们可以免去我瞎猜乱说,我也不会感到惊异的。听听他们在讲些什么。” 果然骑士在小声对王爷说: “王爷,马萨林先生给您这么许多钱很不正常……小.心,您有几枚金币要掉下来了,王爷……红衣主教这样慷慨大方,他想要您干什么呢?” “就象我刚才告诉您的一样,”阿多斯在大亲王先生耳边说,“下面也许就是对您的问题的回答。” “您说呀,王爷?”骑士焦急地一再说道,他掂掂他的口袋,他在估计将间接落到他手里的有多少数目。 “我亲爱的骑士,这是结婚的贺仪。” “怎么,结婚的贺仪!” “唉!是的,我要结婚了!”德·安茹公爵当即回答,没发现他这时正从大亲王先生和阿多斯面前经过,他们俩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骑士向年轻的王爷看了一眼,目光如此奇特,怀有那么大的恨,德·拉费尔伯爵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您!您结婚,”他重复了一遍,“噢!这是不可能的,您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呸!这不是我要结婚,而是别人要我这样做。”德·安茹公爵紧接着说,“走吧,让我们去花掉这笔钱吧。” 说完,他和他的同伴边笑边谈地消失了,在他们经过的路上人人都弯腰致敬。 于是亲王先生压低声音对阿多斯说: “这就是秘密吗?” “这可不是我对您说的,王爷。” “他要娶查理二世的妹妹吗?” “我想是的。” 亲王思索了片刻,然后他的眼睛射出一道强烈的光芒。 “噢,”他慢吞吞地说,好象在自言自语,“又要刀剑入鞘了……这一次时间会很长!” 接着他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声中含有暗暗窒息的野心,破灭的幻想,落空的希望,唯有阿多斯一人猜到这些事,因为只有他听到这声叹息。 大亲王先生一告辞,国王便走了出去。 阿多斯向德·布拉热洛纳打了个招呼,再一次向他表示这个场面开始时他提出的邀请。 屋子里的人渐渐走光了,留下马萨林独自一人被痛苦折磨着,他不再想隐瞒这种痛苦了。 “贝尔诺安!贝尔诺安!”他用精疲力竭的嗓音喊道。 “大人有何吩附?” “盖诺……去叫盖诺,”法座说,“我觉得我快死啦。”   贝尔诺安惊慌失措地跑到书房去下达命令。骑马去找医生的人在圣诺雷街和国王的四轮马车交错而过。 第四三章 盖诺 红衣主教的命令十万火急,盖诺立即来了。 他发现仰面躺在床上的病人双腿浮肿,脸色发青,腹部收缩。马萨林刚才忍受着痛风病可怕的袭击。他象一个经不起痛苦的人那样,不耐烦地忍受着强烈的痛苦。盖诺一到达,他便说: “啊!我有救啦,” 盖诺是一个学识渊博,又非常谨慎的人,他的名望无需布瓦洛①的评论就已建立。只要他面对疾病,即使生病的是一位国王,他也象对待一个土耳其人或者一个摩尔人一样对待他的病人。他没有象首相期待的那样回答马萨林“医生来了,病不要紧!”相反他非常严肃地一面察看病情,一面说: “噢!噢!” “怎么啦!盖诺?”……您怎么这副脸色!” “瞧您的病必须要有这副脸色,大人,一种非常危险的病。” “痛风病一一噢!是的,痛风病。” “加上并发症,大人。” 马萨林用一只臂肘撑起身子,并用目光和手势询问他。 “您对我说些什么啊!难道我的病比我自己想象的还严重吗?” “大人,”盖诺说,一面在床边坐下,“法座一生工作繁忙,忍受了很多的痛苦。” “可是我并不那么老,我觉得……已故的黎塞留先生死于不治之症,他去世的时候只比我现在小十七个月,我还年轻,盖诺,请想想,我刚五十二岁。”②   “噢!大人,您远远不止这个岁数……投石党运动经历了多少时间?”   “盖诺,您向我提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为了医学上好计算,大人。”   “前后不过十年吧……也许多一些,也许少一些。”   “很好,是不是请把投石党运动时期的每一年当作三年计算……那就是三十年,也就是二十年加上五十二年。您七十二岁了,大人……已经是高龄啦。”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搭病人的脉搏。脉搏充满了不祥之兆,医生不顾病人的插话,立即说了下去:“如果我们把投石党运动时期每一年当作四年计算,您已经八十二岁了。”   马萨林的脸色变得煞白,声音微弱地说,“您讲话当真,盖诺?”   “唉!是的,大人。”   “那么您是在转弯抹角地告诉我,我的病很严重吗?”   “哎哟,是的,大人,对于一个象法座那样有勇气有头脑的人,本来是不该转弯抹角的。”   红衣主教艰难地喘着气,甚至使这位铁石心肠的医生也产生了怜悯。 ①布瓦洛(1636-1711):法国诗人,文学理论家。 ②黎塞留生于一五八五年,死于一六四二年,活了五十七岁;马萨林生于一六〇二年,死于一六六一年,活了五十九岁(文中马萨林只活了五十二岁,恐系作者之误),比黎塞留多活了两年。 “病有各种不同,”马萨林接着说,“某些病是可以逃过的。” “是这样,大人。” “是吗?”马萨林喊道,他几乎有点儿高兴,“说到底,权力和毅力有什么用呢?天才,您的天才有什么用呢,盖诺?科学和知识有什么用呢?既然拥有这一切的病人还是不能逃脱灭亡的命运。” 盖诺刚张开嘴,马萨林又接下去说: “您要想到,我是最信任您的病人,我盲目地听从您的话,因此……” “这一切我都知道,”盖诺说。 “那么我会痊愈吗?” “大人,有一种病是毅力、权力、天才科学都对付不了的,这种病无疑是天主送来的,或是天主在地球上创造的,它完全能够摧毁和杀死人类。如果这种病是不治之症,它就会致人于死地,没有任何办法……” “我的病……是……不治之症吗?”马萨林问。 “是的,大人。” 法座一下子消沉了下去,仿佛一个刚被一根倒下的柱子压垮的不幸的人……但是他是一个久经考验的人,更确切地说,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也就是有马萨林先生这种意志的人。 “盖诺,分他说,一面又抬起身子,“您允许我不接受您的判断吧。我想召集欧洲最有学问的人,我想请教他们……总之我想活下去,不管用什么药。” “大人一定不会以为,”盖诺说,“我会这样自高自大,对您这样宝贵的生命,发表的是我个人的意见,我已经召集了法国和欧洲所有的名医和专家……总共十二人。”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法座得的是不治之症,我的文件夹里有签署过的诊断书。法座想了解的话,您可以看到我们已发现的所有不治之症的名字,首先有一沙“不!不!”马萨林喊道,一面推开那张纸,“不,盖诺,我投降!我投降!”紧接着这个激动不安场面的是一片宁静,在此期间,红衣主教恢复了他的理智和体力。   “还有另外一件事,”马萨林喃喃地说,“有江湖医生,有走方郎中。在我的家乡,被医生们回绝的病人就去找一个卖草药的江湖医生碰碰运气,他们十有八九可以得救。”   “一个月以来,您用的药我改变了十次,法座发现了没有?”   “是的……怎么祥呢?”   “怎么祥,我花了五万利弗尔买下了所有这些家伙的秘方,偏方已经用尽,我的钱袋已掏空。您的病没有好,如果没有我的医术,您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完了,”红衣主教喃喃地说,“完了。”他阴郁地朝他四周的财富看了一眼“只能离开这一切!”他叹了口气说,“我死了,盖诺!我死了!”   “噢!还没有,大人,”医生说。   马萨林抓住他的手。   “还有多少日子?”他问,两只大眼睛直盯着医生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大人,人们从来不说这样的话。”   “对普通人是不说的,可对我……对我,我的每一分钟是一个金库,告诉我,盖诺,告诉我!”   “不,不,大人。”   “听好,我一定要您说。噢!请给我一个月,这一个月中的每一天,我付给您十万利弗尔。”   “大人,”盖诺用坚定的语气接着说,“赐给您生命的是天主而不是我。天主只给您半个月!”   红衣主教痛苦地叹了一口气,倒在枕头上,一面喃哺地说:   “谢谢,盖诺,谢谢!”   医生刚要离开;垂死的人又拍起身子说:“别说出去,”他两眼丙着光芒说,“别说出去!” “大人,两个月前我便知道了这个秘密;您看我是严守秘密的。” “去吧,盖诺我会关心您的命运,去吧,对布里埃纳说,派一个办事员给我,盼咐把柯尔培尔给我叫来,去吧。” 第四四章 柯尔培尔   柯尔培尔就在附近。整个晚上他一直在走廊里和贝尔诺安、布里埃纳谈着话,按宫廷人员惯常有的机智,对气泡一样浮现在每个事件表面的种种新闻加以评论。不用说现在正是时候,可以用几句话来描绘一下这个世纪最有趣的一张肖像,象近代画家也许能够做到的那样真实地描绘它。柯尔培尔是历史学家和伦理学家同样有权研究的对象。   他比路易十四、他将来的主人大十三岁。①   他中等身材,与其说他胖,不如说他瘦,一双凹陷的眼睛,一副谦卑的外貌,粗粗的头发乌黑而稀少,按照他那个时代的传记作者的说法,他一清早便戴上那顶无边圆帽,就是因为他生就的这副模样。他的目光很严厉,甚至是冷酷的,这种呆板生硬,对下级来说是傲慢,对上级来说是一本正经,他在任何情况下都傲慢无礼,即使是在独自一人照镜子时也是如此;这就是这位大人物的外貌在智力上,大家称赞他在计算方面有精湛的才能,他的机智可以使枯树开花。柯尔培尔曾设想,强迫驻守边境的军事统领用他们从税收中扣除的钱来供养没有军饷的卫戍部队。这种如此可贵的品质使马萨林红衣主教想到任用精打细算的柯尔培尔先生来代替刚去世的他的总管儒贝尔。 柯尔培尔渐渐在宫廷里崭露头角,尽管他出身卑微。他是一个酒商的儿子,他父亲先卖酒,后来经营呢绒,又做绸缎买卖。 柯尔培尔起先命中注定要学生意,在里昂一个商人那里做伙计,后来离开里昂到巴黎夏特莱法庭②一个名叫皮泰尔纳的检察官那里学习。他就在那儿学习了编制帐自的方法和比它更复杂的编造糊涂帐的窍门。 柯尔培尔的呆板生硬的办事作风对他大有好处,命运的确是变幻莫测的,就象古代女人的怪癖,是任何人和事物都无法左右的。柯尔培尔的堂兄圣普昂热的爵爷柯尔培尔一心要提拔他,在他的帮助下,柯尔培尔被安插在一六四八年的国务大臣米歇尔·勒泰利埃③府,有一天他从大臣那里接到了一个到红衣主教马萨林那里去办事的差使。 那时红衣主教阁下身体非常健康,投石党运动的艰难岁月尚未到要三倍四倍地计算时日的时候。那时他在色当④,正忙于一件奥地利安娜似乎并不赞成的宫廷阴谋。 勒泰利埃掌握着这个阴谋的线索。 那时他刚接到奥地利安娜的一封信,这封信对他非常珍贵,对马萨林则非常不利;他这时已扮演了对他极为有利的双重角色,他一直在两个敌人之间搞平衡,以能左右逢源,从两方面获利。他一会儿使原来不和睦的两人更不和睦,一会儿又使他们言归于好。米歇尔·勒泰利埃想把奥地利安娜的这封信送给马萨林,好让他了解信的内容,也就是要让他对这种巧妙的效劳铭感在心。 ①根据历史,柯尔培尔比路易十四大十九岁,此处恐系作者之误。 ②夏特莱法庭:在巴黎市区中心,是当时刑事法庭之一。 ③米欲尔·勒泰利埃(1603-1685):法国政治家,受到马萨林的提拔。 ④色当;法国阿登省有府。 送这封信是容易的,送到后再把它收回来是困难的。勒泰利埃朝他四周看了一眼,看到那个黑黑瘦瘦的办事员紧锁双眉在办公室里起草文稿,为了实现这个计划,他喜欢这个办事员胜过喜欢最勇猛的轻骑兵。   柯尔培尔必须到色当去,勒泰利埃给他的命令是把信送给马萨林,然后再把信带回来。   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勒泰利埃的命令,请他重复了两遍信的内容,一再坚持要弄清楚把信带回来是否和把信送去同样必要,勒泰利埃对他说:   “更有必要。”   他便出发了,象一个把生命置之度外的信使那样走了。他先把勒泰利埃的信交给马萨林,信中提到有一封珍贵的信要送交红衣主教;然后他再把这封珍贵的信交给了马萨林。   马萨林在看奥地利安娜的信时脸涨得通红,他亲切地向柯尔培尔微微一笑,然后打发他走。   “什么时候听回音,大人?”信使恭敬地说。   “明天。,“明天早上吗?”   “是的,先生。”办事员在表示了最崇高的敬意以后转身走了。第二天他从七点钟起就等着了,马萨林让他一直等到十点。柯尔培尔在候见室里连眉头也没有皱一皱,轮到他了,他走了进去。马萨林交给他一只盖封印的包,这只包的外面写着这几个字: “米歇尔·勒泰利埃收,等等。”柯尔培尔非常仔细地瞧了瞧那只包,红衣主教和颜悦色地把他往门口推。   “还有太后的信呢,大人?”柯尔培尔问。   “它和其他的东西一起都在包里,”马萨林说。 “啊!太好了,”柯尔培尔紧接着说。 接着他把帽子放在膝盖中间,开始拆那只包。 马萨林大叫了一声。 “您干什么!”他粗暴地说。 “我在拆包,大人。” “您不相信我的话吗,书呆子先生?太放肆了!” “噢,大人,请别向我发火生我当然不是怀疑法座的话,老天爷在上!” “怎么回事,嗯?” “而是怀疑您的手下办事是否仔细,先生。一封信是什么?是一张纸片;一张纸片不会被忘了吗?……瞧,大人,瞧,您看看是不是我错了!您的办事员忘记了那张纸片,因为这封信不在包里。” “您是一个无赖,您什么也没看见!”马萨林气愤地大声说道,“走吧,等我高兴时再来!” 在说这几句话时,他用完全是意大利式的敏捷把那只包从柯尔培尔手中夺过来,然后回到他的房间。但是不论他有多么愤怒,他也总有一天会恢复理智的。 每天清晨马萨林一打开书房门便发现在软垫长凳后面守着的柯尔培尔的脸,这张讨厌的脸谦卑地、但又是固执地向他讨回太后的信。 马萨林坚持不下去了,只得把信还给他。在归还这封信时,他严厉地训斥他,柯尔培尔只是把信重新收了回去,他仔细查看,甚至还嗅嗅那张纸,和信中的字母和签字,这副模样完全象是在和王国里最卑劣的骗子打交道。马萨林还在对他大发雷霆,柯尔培尔却无动于衷,在确信这封信是原信后,他象什么也没有听见似地走了。 他当时的作为使他后来接替了儒贝尔的职位,马萨林非但没有记恨他,反而很赏识他,希望身边有这样一个忠实可靠的人。 大家只要听听这个故事,就可以知道柯尔培尔肩上长着的是怎样一颗脑袋。以后渐渐展开的重大事件将让这个脑袋的活力得到充分的发挥。 柯尔培尔向红衣主教献媚求穷的时间不长,因为他很快就成了红衣主教不可缺少的人。所有的帐目,红衣主教虽然从来不对他讲,这个办事员却了如指掌。他们俩之间的这种默契形成了一种牢固的联系,这就是为什么马萨林在就要出现在另一个世界的主人面前时想做个决定,想听听别人的好主意,以便安排他不得不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财产。 盖诺的拜访结束后,他便传唤柯尔培尔,让他坐下后,对他说: “我们认真谈谈吧,柯尔培尔先生,因为我是病人,我可能活不长。” “人总是要死的,”柯尔培尔接上说。 “这句话我始终记得,柯尔培尔先生,我就是带着这个预见工作的……您知道我积聚了一点财产……” “这我知道,大人。” “您估计这笔财产大约有多少,柯尔培尔先生?” “四千零五十六万二百利弗尔九苏八德尼埃①,”柯尔培尔回答。 红衣主教长叹了一声,然后赞赏地瞧了瞧柯尔培尔,不过他又微微一笑。 “这是大家知道的数目,”柯尔培尔加了一句,回答了这个微笑。 红衣主教在床上突然一跳。 ①德尼埃:旧时法国辅币,等于十二分之一苏。   “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我的意思是,”柯尔培尔说,“除了这四千零五十六万二百利弗尔九苏八德尼埃,还有人们不知道的另外一千三百万。”   “唉!”马萨林叹了口气说,“不可思议的人!”   这时贝尔诺安的脑袋出现在门口。   “什么事,”马萨林问,“为什么来打搅我?”   “德亚底安修会①的神父,法座的听忏悔神父来了,他是应召定于今天晚上来的,下次他要到后天才能到大人府上来。”   马萨林看了看柯尔培尔,柯尔培尔立即拿起帽子说:   “我以后再来,大人。”   马萨林犹豫了一下。   “不,不,”他说,“我有同样多的事要和你们两人谈,再说您是我另一位听忏悔神父,您……我对这一个人说的事情.另一个也可以听,请留在这儿,柯尔培尔。”   “可是,大人,是不是涉及到忏悔的秘密,听忏悔神父会同意吗?”   “您用不着担心这个,到床间通道里去。”   “我可以在外面等待大人。”   “不,不,您最好听一听一个有钱人的忏悔.即柯尔培尔行了礼,然后走进床间通道。   “请德亚底安修会的神父进来,”马萨林说,一面拉上了床间通道的帷幔。 ①德亚底安修会:一五二四年创建于意大利的一个修会,是旧教中的一派。 第四五章 一个有钱人的忏悔   德亚底安修会修士毫不犹豫地跨进了红衣主教的房间,对红衣主教府上的人被主教的疾病引起的不安的声音和行动并不感到太惊奇。 “过来,我尊敬的神父,”马萨林向床间通道看了最后一眼后说,“过来,来安慰安慰我。” “这是我的职责,大人,”德亚底安修会修士紧接着说。“您先坐坐舒服,因为我马上要开始一次全面的忏悔、您立即宽恕我,我想这样我心里可以感到更加安静些。”   “大人,”神父说,“您病得还没有这么厉害,用不到急于做全面忏悔……这将是很累的,当心!”   “您猜想我的忏悔很长吗,我尊敬的神父?”   “一个有象法座那样丰富经历的人,怎么能相信他的忏悔会是简短的呢?”   “啊!不错……是的,讲起来可能很长。”   “天主的仁慈是无边的,”德亚底安修会的修士带着鼻音说。   “啊,”马萨林说,“我现在开始感到害怕了,我做了那么许多天主也许要谴责的事。”   “是吗?”德亚底安修会的修士天真地说,一面把他那张狡猾的象鼹鼠一样尖尖的脸从灯旁移开。“罪人们都是这样的,起先是漫不经心,后来才比较谨慎,但到那时已为时太晚了。” “罪人吗?”马萨林紧接着说,“我的确是渔夫(罪人①)的儿子,您用这个词来嘲笑我,并且责备我让人为我编制了许多家谱吗?” “哼!”德亚底安修会的修士说。 “这是我第一个罪草,我尊敬的神父;因为我毕竟允许别人说我是古罗马执政官T·热加尼于斯·马萨林努斯一世,马萨林努斯二世和普罗居吕斯·马萨林努斯三世的后裔,豪朗德写的编年史就是这么讲的……马萨林努斯和马萨林,两者非常相似。马萨林努斯,是表示缩小的昵称,也就是说稍微瘦了一些。噢!我尊敬的神父,而马萨里尼放大一些说,今天完全可以理解为,象拉撒路②一样瘦。您看!” 于是他伸出皮包骨头的胳膊,和被寒热拆磨得瘦骨嶙峋的腿。 “您虽然出身于一个渔夫的家庭,”德亚底安修会的修士接着说,“可是我看不出有什么对您不利的地方……因为,圣彼得过去也是一个渔夫,如果您是教会的亲王,大人,他便是教会最高的首领。咱们还是谈谈别的吧。” “更丰湛者,我曾用巴士底狱恐吓过一个叫做布内的人,他是阿维尼翁的教士,他想出版一本还要写得好得多的马萨里尼家族的家谱。” “这可能吗?”德亚底安修会的修士说。 “噢!我那时候所以想这么干我尊敬的神父,是出于一种恶习:骄傲,……另一种罪孽。” “这是异想天开,人们从来不会因这类恶习去指责一个人。” “我那时是很骄傲……您看,我尊敬的神父,我很想把这个归在主要的罪孽里面。” ①法语中邻人(péheur)和渔失(pêahsnr)谐音。作者以此来作文字游戏。 ②拉撒路:见第131页注。 “我喜欢归得正确一些。” “我很高兴。您应该知道,在一六三〇年……唉!已经三十一年啦!” “那时候您二十九岁,大人。”   “血气方刚的年龄。我在卡萨尔装扮成士兵投入了火枪射击战斗,以显示我骑马和一个军官一样骑得好。的确我给西班牙和法国带来了和平。这也许能减轻一些我的罪孽。” “我根本不把骑马骑得好看作是可以提出的罪孽,”德亚底安 修会修士说,“骑马是非常好的情趣,可以为我们教士的道袍争光。 我以基督徒的身分赞扬您阻止了流血件我以修会修士的身分,为一个同事所表现出的勇敢感到骄傲。”马萨林谦虚地摇摇头。 “是的,”他说,“但是还有下文!” “什么下文?” “唉!这个该死的令人骄傲的罪孽说来话长。……自从我这样夹在两支军队之间,闻到了火药味,面对士兵们的防线以来,我瞧着那些将领们都有点儿觉得可怜。” “啊!” “这就是罪恶……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找到一个我可以忍受得了的人。” “事实是,”德亚底安修会修士说,“我们那些将军并不英勇。” “噢!”马萨林大声说道,“有大亲王先生……我折磨得他好苦,那个人!”   “他不值得怜悯,他获得了相当的荣耀和财产。”   “大亲王先生也就算了;不过比如说,博福尔先生呢,……我让他在万森城堡的塔楼上受了多大的痛苦?” “啊!不过这是一个叛乱分子,国家的安全要求您作出这种栖牲……我们谈别的吧。” “我认为关于骄傲方面的罪恶我已经说完了。还有另一种罪孽,我连这种罪孽的名字也不敢说出来。” “名宇由我来说,您说出来吧,没有关系。” “一种很大的罪孽,我尊敬的神父。” “我们听听看吧,大人。” “您不会没有听人讲起过……我和太后陛下的某些关系……一些心怀恶意的人……” “心怀恶意的人,大人,都是些笨蛋……为了国家的命运和年轻国王的利益,难道您不应该和王后融洽相处吗?谈别的,谈别的。” “我向您保证,”马萨林说,“您去掉了压在我心头的可怕的负担。” “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卜一找些重要的事情说说。” “有许多野心,我尊敬的……” “这是干大事情的阶梯,大人。” “甚至有点儿想望罗马教皇的三重冕……” “做教皇就是成为最伟大的基督徒……为什么您就不能想望呢?” “有人出版了一些东西,说我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把康布雷卖给了西班牙。” “您自己或许也写过一些反抨击的文章,而且没有过分迫害这些写抨击文章的人。” “那么,我尊敬的神父,我真正感到安心了。我只感到还有些很轻微的过失。” “这比较世俗一些;不过,总之,您有崇高的职责,您有义务要维持这个大家庭。” “我喜欢赢……” “没有人是为了输而赌钱的。” “我有时要作弊……” “您是利用您的优势,谈别的吧。” “好吧!我尊敬的神父,我已经问心无愧了。请您宽恕我,当天主召唤时,我的灵魂可以顺利上天。” 德亚底安修会修士胳膊没动,嘴唇也没动。 “您在等待什么,我尊敬的神父,”马萨林说。 “我在等待结束。” “才十么结束?” “忏悔的结束,大人。” “可是我已经结束了。” “噢!不!法座弄错了。” “据我知道,我没有弄错。” “好好想一想。” “我已经尽可能好好想过了。” “那我来帮您回忆回忆。” “好吧。” 德亚底安修会修士咳嗽了好几次。 “您既没有对我讲另一个主要罪孽——吝啬,也没有对我讲这几百万,”他说。 “什么几百万,我尊敬的神父?” “就是您所拥有的几百万,大人。” “我的神父,这钱是我的,您对我讲这个是为什么?” “您看,这是因为我们两个意见不同。您说这钱是属于您的,我认为这钱似乎是别人的。”   马萨林把一只冰冷的手放在挂满晶莹汗珠的额头上。   “怎么回事?”他含糊不清地说。   “是这样,法座在为国王服务中获得很多财产……”   “嗯!很多……不是太多。”   “不管怎样,这些财产是从哪儿来的呢?”   “从国家那儿来的。”   “国家,就是国王。”   “那您得出了什么结论呢,我尊敬的神父?”马萨林说,他开始颤抖起来。   “我没有您财产的清单无法作结论,让我们大概算一算:您有梅斯的主教府。”   “是的。”   “圣克莱芒修道院,圣阿尔努修道院,圣万桑修道院,都是在梅斯。”   “是的。”   “在法国您有圣德尼修道院,一笔可观的财产。”   “是的,我尊敬的神父。”   “您有富裕的克吕尼修道院。”   “我有。”   “在苏瓦松有圣梅达尔修道院,一万利弗尔的收入。”   “我不否认。”   “在马赛有圣维克多修道院,南方最好的一座修道院。”   “是的,我的神父。”   “每年足足有一百万。加上红衣主教和首相这两个职位的年俸,每年可能有两百万。”   “唉!” “十年间,是两千万……而两千万,以五厘利息计算,十年之后,又有了另外的两千万。” “身为德亚底安修会的修士,竟是这样计算的!” “自从法座在圣日尔曼-德普雷附近我们占用的修道院里设立了我们的修会,修会的帐是我记的。” “据我看,您还记下了我的帐,我尊敬的神父。” “什么都应该知道一些,大人。” “好吧!现在请做结论吧。” “我的结论是,行李太重您进不了天堂的门。” “我将被罚入地狱吗?” “是的,如果您不归还的话。” 马萨林发出了一声可怜的喊声: “归还!可是归还给谁,万能的天主!” “归还给这钱的主人,归还给国王!” “可是这一切都是国王给我的啊!……” “等一下!凭证不是国王签署的!” 马萨林由叹息变为呻吟。 “宽恕吧,”他说。 “不可能,大人……请归还,归还,”德亚底安修会修士接着说。 “但是,您毕竟宽恕了我所有的罪孽,为什么就不宽恕这个呢?” “因为,”神父说,“由于这个原因宽恕您是一种罪孽,这种罪孽国王将永远不会宽恕我,大人。” 说完这些话,听忏悔的神父一本正经地离开了他的忏悔者,然后象他进来时那副模样走了出去。 “哎哟,我的天主,”红衣主教一面呻吟,一面哼哼,“来呀,柯尔培尔;我病得很厉害,我的朋友!” 第四六章 赠与证书 柯尔培尔撩开帷慢出现了。 “您听见了吗?”马萨林说。 “哎!听见了,大人” “他说得对吗?所有这些钱都是不义之财?” “一个德亚底安修会修士,大人,在财政方面是一个蹩脚的审判官,”柯尔培尔冷冷地回答,“可是根据他的神学观点,法座可能有些过错。人总是有错的……当人死的时候。” “首先是犯了死这个过错,柯尔培尔” “的确如此,大人。然而那位德亚底安修会修士认为您对谁有过错呢,对国王?” 马萨林耸耸肩膀。 “仿佛我没有拯救他的国家和这个国家的经济!” “这是有目共睹的,大人。” “是吗?那么,不管我的听忏悔神父说什么,我得到的报酬是非常合法的,是吗?” “这是不用怀疑的。” “那我可以给我非常贫困的家庭留下一大部分……甚至我获得的全部!” “我看没有任何障碍,大人。” “柯尔培尔,和您商量时,我完全相信会得到一个聪明的主意,”马萨林兴奋地说。 柯尔培尔做了一个书呆子式的鬼脸。 “大人,”他打断他的话说,“不过必须好好弄明白德亚底安修会修士讲的是不是一个圈套。” “不会的!一个圈套……为什么?那个修士是个正直的人。” “他认为法座已经到了坟墓的门口,因为法座去找他商量了……难道我没听到他对您说:‘请您区别一下国王给您的东西和您自己得到的东西……’好好想想,大人,他有没有对您讲这样的话,德亚底安修会修士说一句这样的话就够了。” “这有可能。” “这样的话,大人,我要把您看作已被那个修会修士催告了……” “要我归还吗?”马萨林激动地大声说。 “哎!我没说不。” “全部归还!您没考虑到……您说话象那个听忏悔神父。” “归还一部分,就是说陛下的一部分,而这个,大人,可能有危险。法座是一位非常精明强干的政治家,不会不知道眼下国王的银箱里连十五万利弗尔也没有。” “这不是我的事,”马萨林得意洋洋地说,“这是财政总监富凯①先生的事,最近几个月我把他所有的帐全交给您去检查了。” ①富凯(1615-1680):曾任法国财政总监,后因被控盗用公款被捕,死于狱中。 一听到富凯这个名字,柯尔培尔抿紧了嘴唇。 他轻声说:“陛下只拥有富凯先生聚集的钱;而您的钱,大人,对他来说,是一种美味可口的食粮。” “总之,我不是国主的财政总监,我有我的钱包……当然,为了陛下的幸福……我会有一些遗赠……可是我不能剥夺我的家”   如果只拿一部分作为遗赠,那就会破坏您的名誉,并且得罪国王。如果只拿一部分遗赠给陛下,那就是承认您自己也怀疑这一部分财产不是合法获得的。”   “柯尔培尔先生!……”   “我原以为法座是想对我有所垂询。”   “是的,但是您不知道问题的重要细节。”   “我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大人,所有的帐目我研究了整整十年,如果说我过去为了记住这些数字吃尽苦头,那么现在它们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从生活俭朴的勒泰利埃先生厨房里的开销,一直到慷慨的富凯先生小小的秘密施舍,不论是在马赛或是瑟堡,我都可以把所有这些花费,一笔一笔背出来。”   “那么,您要我把我所有的钱扔进国王的银箱里去!”马萨林讥讽地大声喊道,这时痛风病使他呻吟了好几声。   “当然国王不会责怪我什么的,但是在吃掉我这几百万的时候,他会讥笑我,而他是有充分理由的。”   “法座没有懂我的意思。我一点儿不认为国王应该花用您的钱。”   “我觉得您是在劝我把钱给他,这您说得很清楚。”   “啊!”柯尔培尔接着说,“那是因为法座只注意自己的病,完全没看清楚路易十四陛下的性格。”   “怎么说?……”   “这种性格,如果我敢于这样表达,我认为它就象法座刚才向德亚底安修会修士忏悔的性格一样。”   “大胆说吧,这是?……”   “这是骄傲,对不起,大人,我是想说自尊心,国王们是没有骄傲的,骄傲是一种普通人的感情。” “骄傲,是的,您说得对。以后呢?……” “那么,大人,假如我猜得对,法座只有把所有的钱给国王,而且立即就给。” “那是为什么呢?”马萨林困惑不解地说。 “因为国王分文不会接受。” “噢!一个身无分文、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是的。” “一个希望我死的年轻人。” “大人……” “为了继承,可以这么说,柯尔培尔,是的,他希望我死,好继承我的财产。我是个大傻瓜!我要预先告诉他!” “好!遗赠按某种形式进行的话,他会拒绝的。” “哪里会!” “这是肯定的。一个一无成就,渴望成为伟人,渴望亲自执政的年轻人是不愿坐享其成的;他想自己动手建造。这位君王,大人,既不会满足于黎塞留先生遗留给他的王宫,也不会满足于您叫人建造的富丽堂皇的马萨林王宫,既不会满足于他的祖先们住的卢佛宫,也不会满足于他的出身之地圣日尔曼宫。所有不是他自己建造的东西,他都蔑视,这我可以预先告诉您。” “您能保证,如果我把我的四千万给国王……” “只要同时对他说一些事,我保证他会拒绝。” “这些事……是?” “我马上写下来,如果大人愿意向我口述的话。” “这究竞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大极了。那些写攻击性小册子的人,谴责本世纪最杰出的伟大人物吝啬贪财,今后就没有人再会指责法座有这种恶习了。” “你说得对,柯尔培尔,你说得对,以我的名义去找国王,并把我的遗嘱带给他。” “一份赠与证书,大人。” “要是他接受呢!要是他竞然接受了呢?” “那么,留给您家庭的还有一千三百万,这是一个可观的数目。” “那么你就成了一个叛徒或是一个傻瓜。” “我既不是叛徒也不是傻瓜,大人……我觉得您非常害怕国王接受……哦!您还是害怕他不接受吧……” “如果他不接受,你看,我愿意向他保证,我要把我留出的一千三百万给他……是的,我将这样做……是的……我又感到难受了,我衰弱得马上要倒下……因为我是个病人;柯尔培尔,我马上就要死了。” 柯尔培尔发抖了。 红衣主教的确病得很重他在床上痛苦地流着黄豆大的汗珠;他那张汗水淋漓、苍白可怕的脸,即使心肠最硬的医生看了也不会无动于衷。柯尔培尔无疑很受感动,他离开房间就叫贝尔诺安快到这个垂死的人身边去,然后自已走进了走廊。 他就在走廊里带着沉思的表情前后来回地走着,这种神态几乎使他平凡的脑袋显得有点儿高贵,他肩膀耸起,脖子伸直,嘴唇微启,断断续续说着几句缺乏条理的片言只语。他大着胆子在施展他想尝试的手段,而离他十步远的地方,仅仅是一墙之隔,他的主人正在气喘吁吁地发着痛苦的叫喊声,马萨林这时既不再想到人间的财富,也不再想到天堂里的快乐,而是在想地狱里的惨状。 滚烫的毛巾、局部敷药、诱导剂和被重新叫来的盖诺,在红衣主教身边来来往往越来越频繁了,这时候柯尔培尔两手抱着他的大脑袋,想抑制住脑子里制订计划的狂热,他在酝酿等红衣主教疼痛缓解时马上要写的赠与证书的内容。红衣主教的所有这些叫喊声,这一次次对这个昔日代理人致命的攻击,好象是给这个浓眉毛的天才思想家的一剂剂兴奋药,这个思想家已经转向了一个新生社会的初生的太阳。 柯尔培尔又回到马萨林身边,这时病人又清醒了,他劝说马萨林口述了一张赠与证书,内容如下:   “在即将出现在人类的主人天主面前时我请求国王、我地球上的主人,收回他好意赐给我的财产。我的家庭在看到这笔财产落入如此高贵的人的手中时将感到无比幸福。我财产的细帐已经编制,只要陛下提出,或是在他最忠诚的仆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细帐即可呈献。   朱尔·马萨林红衣主教”   红衣主教叹着气签了字,柯尔培尔盖上封印,然后立即带着它去卢佛宫。国王刚刚回来。接着柯尔培尔又回到自己的住处,象一个没有浪费他一天时间的工人那样自信地搓着手。 第四七章 奥地利安娜怎样给路易十四一个劝告,富凯先生又怎样给他另一个劝告 红衣主教生命垂危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这个消息至少和国王的兄弟王太弟要举行婚礼的消息吸引了同样多的人到卢佛宫来,王太弟要结婚的消息已经以官方的名义公布于众。 路易十四回到寝宫,依然在想着当晚他看见或听到的事情,这时掌门官来通报说,就是那些早晨在他起床时来觐见过的廷臣,在他就寝时又来了。自从红衣主教统治以来,宫廷中的人不拘泥于礼节,把这种祟高的敬意给了首相,而且毫不顾虑这会使国王感到不偷快。 可是正如我们说过的,首相的痛风病非常严重,奉承话便象潮水一般涌向国王。 廷臣们都有这种非凡的未卜先知的本能,他们无所不能:他们是排难解纷的外交家,他们是运筹帷握的军事家,他们是能起死回生的医生。 路易十四,他的母亲曾告诉过他很多平凡的真理,这也是其中之一,他懂得了法座大人,马萨林红衣主教病情危急。 奥地利安娜刚领着年轻的王后走进她的套房,她除下沉重的头饰,便去那间书房找她的儿子。路易十四独自一人在书房里闷闷不乐,心里充满了怨恨,仿佛为了考验他的意志,把一股默默的、可怕的怒气发泄在自己的身上。国王的怒气爆发时会引起重大后果,但是在路易十四身上,靠了他极为强大的自制力,却变成了和风细雨。圣西蒙①惊奇地指出,他发的最大的、最著名的一次脾气,是五十年以后梅纳公爵②先生隐瞒了一件小事而引起的,造成的给果是用手杖把一个偷了一块饼干的可怜的仆役痛打了一顿。 ①圣西蒙〔1675一1755〕:法国回忆录作家。 ②梅纳公爵(1670-1786)路易十四和孟德斯庞夫人所生的儿子。 正如我们看见的,年轻的国王正处于强烈的痛苦之中,他瞧着一面镜子自言自语道: “啊,国王!……徒有其名的国王,虚有其表的国王……幽灵,你是虚无的幽灵……听人摆布的傀儡,除了能使朝臣行礼没有其他权威,什么时候你才能举起你披盖着天鹅绒的胳膊,握紧你戴丝手套的手?你的嘴唇已被封死,就象你长廊里的纹丝不动的大理石人像,什么时候你能不为了叹息和微笑而张嘴开口?” 这时他用手擦了一下额头,想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他走近窗户,看见下面有好几个骑士在相互交谈,还有几群胆怯面好奇的人。这些骑士是几个巡夜哨兵,那几群人是些热心的老百姓。一个国王,对于他们这些人总是比较希奇的,就象一头犀牛、一条鳄鱼或是一条蛇。 他用手掌拍打着额头大声说道: “法兰西国王!多珍贵的头衔!法国人民:那么多人!而我现在已经回到我的卢佛宫,我的马还刚刚卸套,身上还在冒热气,我几乎引起了恰好有二十个人的注意,瞧着我路过……二十个人……我说什么呀!不,对法国国王感到好奇的甚至连二十个人也没有,守卫我屋子的竟然连十名弓箭手也没有,弓箭手,老百姓,卫兵,所有的人都在王宫里。为什么,我的天主?我,国王,难道我没有权利间你们这个吗?”   “因为,”在书房门帘另一头有一个声音回答了他的声音,“因为所有的金子,也就是说想进行统治的人的全部权力都在王宫里。”   路易急忙转过身去。刚才这些话是奥地利安娜说的。国王颤抖了一下,然后朝他母亲走去。他说“我希望陛下没有注意这些空洞的夸张言词,国王们经常感到的孤独和厌烦会使性格最好的人产生这种思想。”   “我只注意到一件事,我的儿子,就是您在抱怨。”   “我?一点没有,”路易十四说,“不,真的:您弄错了,失人。”   “那您刚才在干什么呢,陛下?”   “我觉得我是在老师的督促之下,努力发挥一个主题。”   “我的儿子,”奥地利安娜摇摇头说,“您不应该一点也不相信我的话;您也不应该对我毫不信任。有一天将来到,也许就是明天,您将需要回忆起这句格言:‘金钱是万能的,而只有那些万能的人才是真正的国王。’”   “您这样说,”国王继续说道,“难道不是想指责这个世纪的富人吗?”   “不,”奥地利安娜急切地说,“不,陛下;在这个世纪,也就是在您的统治下是富裕的这些人,是因为您希望他们富裕才富裕起来的。我既不怨恨他们也不嫉妒他们,他们无疑为陛下立下汗马之功,因此陛下允许他们自己奖励自己。这就是我好象从您指责我的话中所听到的。”   “夫人,老天爷在上,但愿我永不指责我母亲什么事!”   “而且,”奥地利安娜继续说,“天主赐给的人间财富从来只是暂时的,为了抵销荣誉和财富,天主安排了痛苦、疾病和死亡,可是没有一个人,”奥地利安娜带着一丝苦笑又添了一句,这丝苦笑表明她自己也在体现这句阴郁的格言,“没有一个人能将财产或光荣带进坟墓。年轻人收获老年人替他准备的丰收果实。”   路易越来越专心地听着奥地利安娜强调的这些话,这些话显然是为了安慰他。   “夫人,”路易十四盯着他母亲说,“的确,您好象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是吗?”   “绝对没有,我的儿子;但是今天晚上您注意到红衣主教病得很厉害吗?”   路易瞧着他母亲,在她的声音里寻找不安,在她的表情上寻找痛苦。奥地利安娜的脸好象有一点点变化.但是这种疾苦是个人的感受。也许这种变化是由她胸口疼痛的癌引起的。   “是的,夫人,”国王说,“是的,马萨林红衣主教病得很厉害。”   “万一法座被天主召去,这对国王来说将是一个很大的损失。难道这不就是我的看法吗,我的儿子?”奥地利安娜问。   “是的,夫人,是的,这对国王来说将肯定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路易满脸通红地说,“不过我觉得这个危险并不很大,再说红衣主教先生还年轻。”   国王刚说完话,有一个掌门官掀起门帘以后,站在那里,他手里拿着一封信,在等待国王询问他。   “有什么事?”国王问。“马萨林先生的一封信,”掌门官回答。   “给我,”国王说。他接过那张纸。在他刚要打开时,长廊、候见厅和庭院里同时响起了巨大的声音。   “啊!啊!”路易十四说,他无疑听出了这三种是什么声音,“我刚才竟然说法国只有一个国王,我弄错了,有两个国王。” 这时门打开了,财政总监富凯出现在路易十四面前。长廊里的声音是他引起的,候见厅里的声音是他的眼班发出的,庭院里的声音是他的马造成的。除此之外,在他经过的路上还可以听到一片窃窃私语声,这声音在他经过后好久方停息。路易十四就是因为听不到这种在他走过时产生、在他走过后消失的声音才感到恼恨的。 “这个人不象您想象的那样是个国王,”奥地利安娜对她儿子说,“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富有的人,仅此而已。” 说这话时,一种苦涩的感情使王后的话充满仇恨;而相反,路易的神态却很平静,很有自制力,额头上纯净得没有一丝皱纹。 他随意地点点头向富凯打了个招呼,一面仍在展开掌门官刚才交给他的那个纸卷。富凯看见他这个动作,带着自然而尊敬的礼貌走近奥地利安娜,好让国王毫无拘束地看信。 路易十四打开了那张纸,却投有读。 他在听富凯热烈地称颂他母亲的手和胳膊。 奥地利安娜愁眉舒展,几乎露出了笑容。 富凯发现国王不是在看信而是在瞧他,并在听他说话;便侧过身子,一面继续说着讨奥地利安娜喜欢的话,一面对着国王。 “您知道,富凯先生,”路易十四说,“法座身体很不好,是吗?” “是的,陛下,这我知道,”富凯说,“他的确身体欠佳。消息传到我耳里时我正在我沃城堡的乡下,我不顾一切地立即赶来了。” “您是今天傍晚离开沃城堡的吗,先生?” “是的,一个半小时以前离开的,陛下,”富凯说,同时看了看一只镶满钻石的表。 “一个半小时!”国王说,他有足够的自制力可以抑制怒火,却不能掩饰自己的惊奇。 “我明白,陛下,陛下怀疑我的话,是有道理的;不过,既然我这样来了,那是再真实不过了。有人给我送来了三对骏马,据说是从英国来的。我每隔四里路安排一匹,今天晚上我试了试它们的脚力。它们的确在一个半小时以内从沃城堡赶到了卢佛宫,陛下看到,这些人并没有欺骗我。”   王太后怀着暗暗的嫉妒微笑着富凯马上迎合她这个阴暗的念头。   “因此,夫人,”他急忙又说,“象这样的马不是为了臣民而是为了国王来到人世的,因为国王们不论在任何方面都不该输于任何人。”   国王抬起头。   “然而,”奥地利安娜插话说,“据我所知,您决不是国王,富凯先生,是吗?”   “因此,夫人,只等陛下一声令下,这些马便可进入卢佛宫的马厩;如果我冒昧地试过了它们的话,是因为我唯一害怕的是奉献给国王的不是一样真正完美的东西。”   国王的脸涨得通红。   “富凯先生,”王后说,“一个臣民奉献东西给他的国王,决不是法国宫廷里的习惯,您知道吗?”   路易动了一动。“我希望,夫人,”富凯非常激动地说,“我对陛下的爱戴,我一直想讨陛下欢心的愿望,可以使我免于遵守宫廷礼节的这个要求。此外这也决不是我冒昧奉献的一件礼物,这是我的一件贡品。”   “谢谢,富凯先生,”国王有礼貌地说,“我很感谢您有这样的愿望,我的确很喜欢好马,您知道我经济拮据;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您,我的财政总监。即使我愿意,我也不能够买下这些如此珍贵的马。”   富凯得意地向王太后瞥了一眼,她好象对大臣的这种情感感到高兴。富凯回答道“奢侈是国王们的德行,陛下,这是一种可使国王与天主相似的德行,正是由于奢侈,他们才高出于其他人,一个国王靠奢侈养活他的臣民,并且赐于他们荣誉。在国王的这种奢侈的温暖之下产生了个人的奢侈,也就是人们财富的源泉。陛下接受了这份礼物,这六匹无与伦比的马,会刺伤我国养马人的自尊心,利穆赞的,佩尔舍的,还有诺曼底的,这种好胜心也许对大家都有……可是国王不吮声,那我就倒霉了。”   在这期间,路易十四只是在下意识地折起和打开马萨林的那张纸,他还没朝上面看过一眼。最后他的视线停在上面,看了第一行后他便发出一声轻微的喊声。   “我的儿子,发生了什么事?”奥地利安娜间,一面急切地走近国王。   “看来是从红衣主教那儿来的,”国王说,一面继续看他的信,“对,对,真是从他那儿来的。”   “他身体更糟了吗?”   “念吧,”国王说完把文件递交给母亲,仿佛他认为要奥地利安娜相信一件象写在这张纸上那样奇怪的事,非得要她自己看不可。   奥地利安娜接过信看了,随着她看下去,她的眼睛闪出无法掩饰的喜悦光芒,引起了富凯的注意。   “噢!一张合乎手续的赠与证书,”她说。   “一张赠与证书?”富凯重复了一遍。   “是的,”国王特意回答财政总监说,“是的,红衣主教先生在快要临终时给了我一张他全部财产的赠与证书。”   “四千万,”王后喊道,“啊,我的儿子,这是红衣主教的杰作,它将驳斥许多恶意的谣传,日积月累起来的四千万,一下子全部回到了王国的宝库,这是一个忠诚的臣民,一个真正的基督徒。” 她又一次朝证书上看了看,然后把它还给了路易十四,路易十四的心因为宣布了这笔巨款在抨抨跳动。 富凯朝后退了几步,沉默不语。 国王瞧瞧他,然后把那卷纸递给他。 总监高傲的目光只在那上面瞥了一眼,接着他鞠了一躬说: “是的,陛下,一张赠与证书,我看见了。” “必须答复,我的儿子,”奥地利安娜大声说,“必须立即作出答复。” “怎么办呢,夫人?” “去拜访红衣主教。” “可我离开法座才一个小时,”国主说。 “那么写信,陛下。” “写信,”年轻的国王反感地说。 “总之,”奥地利安娜接着说,“我觉得,我的儿子,一个刚赠送了这样一件礼物的人是完全有权等待别人立即感谢的。” 然后她转向总监说, “富凯先生,这难道不是您的看法吗?” “这样的礼物是应该得到感谢的,是的,夫人,”总监带着一种逃不过国王眼睛的高贵气概回答。 “那就请您接受,并且去感谢他,,奥地利安娜坚持道。 “富凯先生怎么说?”路易十四问。 “陛下想知道我的想法吗?” “是的。” “请去感谢他,陛下……” “啊!”奥地利安娜说。 “但是请不要接受,”富凯继续说。 “这是为什么?”奥地利安娜问。 “您自己刚才说过,夫人,”富凯回答说,“国王不应该也不可以接受臣民的礼物。” 国王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中不吱一声。 “这可是四千万呐!”奥地利安娜说,声调就象后来可怜的玛丽-安托瓦内特①说“有这么多!”这句话时一样。 “我知道,”富凯笑着说,“四千万是一笔可观的数目,这样一笔数目甚至可以考验一下一位君王的良心。” “可是,先生,”奥地利安娜说,“请您不要促使国王拒绝接受这件礼物,而要提请陛下注意,这是您的责任,这四千万对他来说是一笔财产产 “夫人,就因为这四千万是一笔财产,我要对国王说:‘陛下,如果说一个国王从一个臣民那儿接受六匹值两万利弗尔的马有失体面,那么接受另外一个臣民一笔财产是可耻的,尽管这个臣民积界这笔财产的手段多少是值得考虑的。’” “您这样开导国王不太合适,先生,”奥地利安娜说,“您还是替他弄四千万来弥补您使他蒙受的损失。” “只要国王愿意,他会有的,即财政总监行了一个礼说。 “是的,只要压榨老百姓就行,”奥地利安娜说。 “唉!难道这四千万就不是靠压榨他们得来的吗?”富凯回答说,“陛下征求我的意见,我的意见就是这样。即使陛下希望我能同意,我也是这个意见。” “好啦,好啦,接受吧,我的儿子,”奥地利安娜说,“对那些流言蜚语您不必顾忌。” “拒绝吧,陛下,”富凯说,“在一个国王活着的时候,他的良心就是准则,他的愿望献是决定、等到他一死,后代就会对他有所褒贬。” “谢谢,我的母亲,”路易该着说,同时恭敬地向主后致意。“讲谢,富凯先生。”他说,一面彬彬有礼她打发走财政总监。 “您接受吗?”奥地利安娜又一次问。 “我考虑考虑,”国王瞧了瞧富凯说。 ①玛丽-安托瓦内特(1755-1793):路易十六的妻子,以奢侈浪费著名,最后死于断头台。 第四八章 临终   就在赠与证书送到国主那里的当天,红衣主教被送往凡森。国王和整个宫廷跟他到了那儿。这支火炬的最后一点光芒仍然能够照亮四周,使所有其他的光黯然失色。此外正如人们看到的,年轻的路易十四象卫星般始终不渝地绕着首相转,直到这最后时刻,他还在被他吸引着。根据盖诺的推测,红衣主教的病情已经恶化,这已不再是痛风病发作,而是面临死神的袭击。何况,还有一件事使这位垂死的人更加气息奄奄,就是送给国王的那张蹭与证书给他思想上带来巨大的不安。照柯尔培尔的说法,国王不会接受这张赠与证书,一定会把它退还给红衣主教。我们知道红衣主教十分相信他这位秘书的预言,可是这笔款子毕竟太大,因此不管柯尔培尔有天大的本事,红衣主教还是不时地在想,除了他自己,德亚底安修会修士同样很可能会估计错误,至少他不入地狱的机会和路易十四把他几千万的巨款退回给他的可能性是相等的。   此外,赠与证书越是迟迟不见退回,马萨林越是觉得四千万这笔数目值得冒一次险,尤其是为了一件象灵魂那样难于捉摸的事。   马萨林作为红衣主教差不多是个无神论者,而作为首相则完全是个实物主义者。   每次房门一打开,他便以为他那张不幸的赠与证书被送回来了,急忙朝门口转过身子,等看到希望落空,便长叹一声重又躺了下来,暂时忘却的忧愁更加猛烈地袭上他的心头。 奥地利安娜也跟着红衣主教一起来了,尽管岁月的增加使她变得越来越自私,她的良心却使她不能不向这个垂死的人表示一下她的悲哀;有些人说她这样做是在尽一个妻子的职责,另一些人说她是在尽一个君王的职责。 可以说她的脸色已经提前在服丧了,整个宫廷的气氛也象她的神态一样。 路易为了不让自己脸上露出他内心的活动,坚持呆在他的房间里闭门不出,只有他的奶妈陪伴着他。他认为离他不受任何限制的期限越是近,他越是要谦虚大度,他象所有心中有某种打算的强者那样在蹲伏着窥探时机,为了能在关键时刻有更大的伸展余地。 红衣主教虽然已经秘密地进行了终傅①的仪式,但仍没改掉弄虚作假的习惯,他和表面现象在斗争,甚至和事实在斗争,他在床上会客,仿佛他患的只是小毛小病。 盖诺这方面是严守秘密的,尽管遭到无休止的追问,他仍什么也不回答,除了说“法座依然象年轻人一样精力充沛,但是天主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如果天主决定要一个人倒下,那么这个人就得倒下。” 他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地散布着这些含蓄的话,有两个人,国王和红衣主教,对这些话饶有兴趣地评论了一番。 尽管有盖诺的预测,马萨林仍抱有幻想,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这个自欺欺人的角色演得非常出色,甚至连最精明的人在说他抱有幻想时,都会发现真正抱幻想的是他们自己。 ①终傅:天主教圣事之一,该教在教徒病重垂危时,由神父敷擦圣油,并为之祝祷,以帮助他“减少痛苦”、“获得善终”和“罪得赦免”。   两天来路易一直没去红衣主教那里,他的目光一直凝视着这张红衣主教日思夜想的赠与证书。他根本不知道马萨林的确切情况。路易十三的儿子,根据他父辈的传统①,直到那时还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国王,他热切希望得到王权,同时又怀着一种前途未卜的恐惧心情,因此他自个儿打定主意要去和马萨林会晤。奥地利安娜经常陪着马萨林,她首先听到了国王这个要求,便把这个要求转达给马萨林,使这个垂死的人大吃一惊。   路易十四请求与红衣主教会晤目的何在呢?是象柯尔培尔说的那样来归还赠与证书呢?还是象马萨林想的那样收下赠与证书特来致谢呢?不管怎样,垂死的人觉得不解决这件事只能使他更加痛苦,就一刻也不再犹豫了。   “欢迎陛下,对,非常欢迎,”红衣主教一边大声嚷嚷,一边朝坐在床脚边的柯尔培尔使了一个他心领神会的眼色,“太后陛下,”他继续说,“是不是能请您亲自向国王保证我刚才讲的话是真心实意的呢?”   奥地利安娜站起身来,她也急于想知道这四千万如何解决,这笔钱成了大家的一块心病。奥地利安娜出去后,马萨林用力支起身子对柯尔培尔说:   “好啦!柯尔培尔,倒霉的两天过去了!难以忍受的两天,你看,那儿什么也没送回来。”   “要耐心,大人,”柯尔培尔说。   “你疯啦,混蛋,你劝我耐心!噢!事实上,柯尔培尔,你在嘲笑我,我要死了,你却要我等待!”   “大人,”柯尔培尔以他惯有的冷静态度说,“事情不可能出乎我的意料,陛下来看您,是因为他要亲自把那张赠与证书带给您。” ① 据史载,路易+三在九岁时登位,由其母玛丽·德·梅迪西丝摄政。 “你这样认为吗?好吧,我与你相反,我肯定陛下来是为了来向我道谢。” 就在这时奥地利安娜走了进来,她在去儿子那儿时在候见厅遇到一位新来的江湖医生。 江湖医生带来一种据说可以救红衣主教性命的药粉,奥地利安娜带了一点这种药粉的样品进来。 但这根本不是马萨林等待的,他连看都不愿朝上面看一眼,便斩钉截铁地说,根本不值得花这么大力气来维持生命。但是在他呼喊这句哲学名言时,长时间藏在他心头的秘密也终于泄露了出来。 “这药,太后陛下,”他说,“这药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两天前我给国王送去了一笔小小的赠与,国王一定感到很为难,所以一直不愿谈这件事,不过现在是作出解释的时候了,我恳求太后陛下告诉我国王对这件事究竟有什么想法。” 奥地利安娜张嘴要回答,马萨林拦住了她。 “讲实话,夫人,”他说,“以上天的名义,讲实话!不要用某种空话来蒙骗一个垂死的人。” 说到这里,他盯了柯尔培尔一眼,意思是说他就要知道他失算了。 “我知道,”奥地利安娜说,同时握住红衣主教的手,“我知道您很慷慨,您所给的,并不象您刚才非常谦虚地说的那样,是一笔小小的赠与,而是一笔厚礼。我很清楚,您将多么难过,如果国王……” 虽然马萨林已经奄奄一息,但仍比十个大活人还要聚精会神地听着。 “如果国王怎么样?”他紧接着说。 “如果国王,”奥地利安娜继续道,“不乐意接受您如此高贵地奉献给他的东西。” 马萨林象庞塔龙①一样,就是说象个灰心绝望的人一样,一头栽倒在枕头上。但是他依然有足够的精力和机智朝柯尔培尔看一眼,这目光真抵得上十首十四行诗,也就是十首长诗。 “难道您不把国王的拒绝看作是一种侮辱吗?”王后说。 ① 庞塔龙:意大利喜剧中的人物,是个好色而吝啬的老头儿。 马萨林的头在枕头上转动着,一言不发。王后看到他这个动作搞糊涂了,或者是假装搞糊徐了。 “因此我好意劝他。因为有些聪明人,准会嫉妒您这次慷慨的举动将获得的荣誉,竭力怂恿国王拒绝接受这笔赠与。我为了您的利益据理力争,希望他不要辜负您的一片好意。” “啊!”马萨林瞪着毫无生气的眼睛喃喃地说,“啊!我快死了,我至死也忘不了您为我效的劳!” “此外,我必须说,”奥地利安娜继续说,“我为法座效劳并不很顺利。” “啊!这我相信,噢!” “您怎么啦,我的天主?” “我烧得厉害。” “您很难受吗?” “难受得象一个入地狱的人!” 柯尔培尔真想钻到地板下面去。 “因此,”马萨林接着说,“陛下认为国王……(他停了一会儿),国王来这里是为了向我表示一点儿谢意的吗?” “我相信是这样。”王后说。 马萨林又狠狠地盯了柯尔培尔一眼。 这时掌门官报告说,国王正在挤满人的候见厅里。这报告引起了一片混乱,柯尔培尔乘机从小通道门溜了出去。奥地利安娜站起身等候她的儿子。路易十四出现在房门口,眼睛望着这个奄奄一息的人,这时红衣主教看见陛下,连动也不想动一下,他认为从国王那里己经没什么可盼望了。 一个掌门官将一把椅子推到床前。路易向他母亲请了安,又向红衣主教问了好,随后坐下来。王后也坐了下来。 坐好后,国王朝身后看了看,掌门官领会了意思,做了个手势,于是站在门帘下的朝臣们立刻退出去。 接着天鹅绒窗帘降下,房间里一片寂静。国王在这位他一出娘胎就做他老师的人面前显得很幼稚,很腼腆。此刻他对这位正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等待死亡的人越发敬重了。他不敢先开口,因为他感到他的每句话不仅会对这个世界产生影响,而且还会对另一个世界产生影响。 至于红衣主教,这时候他只有一个思想,就是他的赠与证书。他沮丧的神情和呆滞的目光并不是因病痛引起的,而是因等待即将从国王口中讲出的感谢话引起的,他心中期待着收回赠与证书,而国王的感谢将一下子使这种希望成为泡影。 最后还是马萨林先打破了沉默,说道: “陛下也住到凡森来了?” 路易点了点头。 “这是您给一个快死的人最大的恩惠,”红衣主教继续说,“它将使我在死的时候心中得到宽慰。” “我希望,”国王说,“我来看望的不是一个生命垂危的人,而是一个很快就会痊愈的病人。” 马萨林摇了摇头,意思是:陛下太善良了,可我比您更清楚。 “这是最后一次探望了,”他说,“陛下,最后一次。” “如果是这样,红衣主教先生,”路易十四说,“那么我是最后次来请教我感恩不尽的导师了。” 奥地利安娜毕竟是个女人,她忍不住哭了。路易自己也很激动。马萨林比他的两位客人更激动,不过他激动的原因不一样。又是一阵沉默,随后王后擦了擦脸,路易也恢复了自制力。 “我刚才说,”国王又开口说,“我非常感激法座。” 红衣主教的眼睛紧盯着路易十四,他感到关键时刻到了。 “然而,”国王继续说道,“我这次来看您的主要目的是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您给我送来了最后一次友谊的证明。” 红衣主教两个而颊陷了下去,嘴微微张开,准备发出他从未有过的最悲哀的叹息。 “陛下,我也许是毁了我可怜的家庭,使我的家人陷于破产,这些都归罪于我,但是至少人家不会说我不愿为国王牺牲一切了。” 奥地利安娜又哭了。 “亲爱的马萨林先生,”国王用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低沉的声音说,“我看得出,您误解了我。” 马萨林用臂肘撑起身子。 “这根本谈不上使您亲爱的家庭破产,也谈不上剥夺您的家人。噢,不,绝不会。” “好,他要稍许还我一点儿了,”马萨林暗忖,“尽量要多拿点儿回来。” “国王要被他感动了,要表示慷慨了,”王后心想,“不能让他变得太穷,这样的好机会不会再有了。” “陛下,”红衣主教大声说,“我的家庭人口众多,由于我离开人世,我的侄女们将丧失很多东西。” “噢,”王后急忙打断他的话说,“丝毫不用为您的家庭担心,亲爱的马萨林先生,我们再也没有比你们更珍贵的朋友了。您的侄女就是我的孩子,就是陛下的姐妹,如果法国要分发什么赏赐,那就分发给您所爱的人。” “空话!”马萨林心想,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国王们的诺言应该相信到何种程度。   路易从垂死者的脸上看出了他在想什么。 “请放心,亲爱的马萨林先生,”国王脸上稍带嘲讽地苦笑着对他说,“由于您的去世,马萨林小姐将失去她们最宝贵的财产,但她们仍不失为是法国最富有的继承人,因为您不是把她们的陪嫁财产交给我了么……”   红衣主教喘着气。   “我把这笔钱还给她们,”路易边说边从怀里取出这张赠与证书,递到红衣主教的床头。这笔赠与两天来给红衣主教带来多大的烦恼啊。   “我说得不错吧,大人,”床间通道里有一个人在说,声音轻得象一丝气息。 “陛下把我的赠与证书还给我!”马萨林大声喊道,他兴奋得发了狂,连他扮演的施恩者的角色都忘了。 “陛下把四千万都还掉了!”奥地利安娜喊道。她实在太吃惊了,忘了她所扮演的伤心人的角色。 “是的,红衣主教先生。是的,夫人,”路易边回答,边将马萨林还不敢接过去的那份文件撕碎。“是的,我要消毁这份掠夺一个家庭财产的文件。法座为我服务所得的财产是属于他自已的,而不是属于我的。” “但是,陛下,”奥地利安娜大声说,“陛下想过没有?您的银箱里连一万埃居也没有。” “夫人,刚才是我做的第一次高贵的行动,我希望,作为我统治的开始,这个行动是当之无愧的。” “啊,陛下,您说得对!”马萨林大声说,“您刚才的举动真是太伟大,太慷慨了!”   接着他逐一地看了散落在他床上的文件的散片,以便证实路易撕毁的是原件而不是抄件。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他的签名上,他认出是他的签名,他直挺挺地仰面倒在枕头上。   奥地利安娜无法掩饰她内心的懊恼,举起双手,眼睛看着上苍。   “啊,陛下,”马萨林喊道,“啊,陛下,我感谢您!我的天主!您将受到我全家的爱戴。如果有一天我家里人惹您不高兴,陛下,请皱皱眉头,我会从墓穴里走出来的。”   这些装腔作势的表白并没有产生马萨林所期望产生的效果。 路易已开始考虑更重大的问题。奥地利安娜却怒火万丈,她受不了儿子这种过分的宽宏和红衣主教这种虚伪做作。她站起身来走出房间,全然不顾她这样做是与她悲痛的心情格格不入的。马萨林猜到了一切,他害怕路易十四改变主意,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开始喊叫起来,就象以后生性优郁而好抱怨的布瓦洛①敢于指责莫里哀②的那个出色的闹剧中斯卡潘②的喊叫一样。   不过,喊叫声还是渐渐平息了,奥地利安娜走出房间后,喊叫声甚至全消失了。   “红衣主教先生,”国王说,“现在您有什么要叮嘱我的吗?”   “陛下,”马萨林回答,“您已经是一个很有智慧,很谨慎的人了,至于慷慨我就不说了,您刚才的作为超过了古今所有最慷慨的人做过的一切。” ①布瓦洛在《诗的艺术》中指摘莫里哀不该写面向街头人民的《斯卡潘的诡计》。 ②莫里哀(1622-1873):法国古典主义喜剧作家。主要著作有《达尔杜弗》、《吝音鬼》等。③斯卡潘:意大和喜剧中的人物,是个聪明的听差。英里哀借用这个人物写了一个剧本《斯卡播的诡计》。 国王在颂扬面前保持着冷静。 “那么,”他说,“您仅仅是表示一种感谢,先生,而您的经验比我的智慧、谨慎和慷概更加著名,难道它不能提供我一个将来对我有用的友好的劝告吗?” 马萨林考虑了片刻。 “您刚才帮了我,”他说,“帮了我,也就是帮了我全家人,陛下。” “我们别谈这个啦,”国王说。 “那好!”马萨林继续说,“我想给您一样东西作为补偿您如此高贵地放弃的四千万。” 路易十四摆摆手,表示所有这些奉承话都使他难受。 “我想,”马萨林又说,“给您一个劝告,是的,一个劝告,一个比这四千万还要珍贵的劝告。” “红衣主教先生!”路易十四插嘴说。 “陛下,请听一听这个劝告。” “我听着。” “请过来,陛下,我很虚弱……再近些。陛下,再近些。” 国王朝垂死者的床俯下身去。 “陛下,分马萨林说,他的话说得这么轻,就象是从坟墓中传出来的嘱咐,只有全神贯注的国王一个人听到,“陛下,永远不要设首相。” 路易吃惊地站直了身子。这劝告就是忏悔。事实上马萨林这个真诚的忏悔就是一座宝库。红衣主教给年轻国王的遗产包括在这仅有的七个字里;他刚说的这七个字值四千万。 路易茫然不知所措地呆了一会儿。至于马萨林,他好象是说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现在,除了您的家庭,”年轻的国王问,“您还有什么要嘱托给我的吗,马萨林先生?”   床间通道的韩慢里面发出轻轻的声音,马萨林领会了。   “对!对!”他急忙大声说,“对陛下,我向您推荐一个聪明、正直,机灵能干的人。”   “把他的名字说出来吧,红衣主教先生。”   “他的名字您几乎还不太熟悉,陛下,他是柯尔培尔先生,我的总管。噢!请试用他吧,”马萨林用果断的声音加了一句,“他向我预言的一切事悄都发生了,他有眼光,尤其叫人感到奇怪的是,不论对人对事,他的看法永远是正确的。陛下,我欠您很多恩情,但是,我认为我给了您柯尔培尔先生,我欠您的债就偿清了。”   “好吧,”路易十四勉强地说,正如马萨林说的,柯尔培尔这个名字对他还很陌生,因此他把红衣主教的这种狂热当作是一个快死的人的胡言乱语。红衣主教的脑袋倒在枕头上。   “这一次,永别了,陛下……永别了,”马萨林喃喃地说,“……我累了,在我到新主人那里去之前,我还有一条艰辛的道路要走……永别了,陛下。”   年轻的国王感到眼泪涌到了眼眶里,他俯身看了看几乎已经是一具尸体的正在咽气的人,接着就匆忙地离开了。 第四九章 柯尔培尔首次登场   国王陛下和垂死者在焦急中度过了整整一夜。垂死者等待着得到解脱,国王等待着获得自由。   路易一夜没有合眼;在离开红衣主教寝室一小时之后,他听说垂死者稍为有了些转机,就叫人给自己穿衣佩戴、梳洗化妆,他还准备接见使者。和奥古斯特①一样,垂死者也许认为世界无疑是个大舞台,他打算得体地演完他那出喜剧的最后一幕。   奥地利安娜以礼仪作为她不能在场的借口,不再在红衣主教的寓所露面,她在那里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再说,红衣主教也一直没有提起过她,王后给她儿子出的主意,他还耿耿于怀。   到了午夜时分,浑身上下经过化妆佩戴的马萨林,已经到了弥留状态。他再一次看了他的遗嘱,这份遗嘱明确地表达了他的心愿,他担心和这件事有关的有权势的人利用他身体虚弱去改动遗嘱的某些内容,他曾经口头嘱咐过柯尔培尔,后者象个替惕性非常高的哨兵似的,正在通往红衣主教寝室的走廊里来回走动。   国王呆在自己的宫内,每隔一点钟都要急急忙忙地派他的奶妈前往马萨林的寓所,要她带回有关红衣主教病情的真实报告。起先路易知道了马萨林在叫人替自己穿衣、梳洗、化妆,并接见使者,后来他又知道了人们已经开始给他做临终祈祷了。凌晨一点钟,盖诺试着给马萨林服用最后的所谓烈性药。这是击剑时代的一种遗风,认为可以用某种得法的、奥妙的刺激使病人免于死亡。这个时代已接近结束,将被另一个时代所接替。 马萨林服了烈性药之后,约莫有十分钟光景,他能很自在地呼吸。他立刻下令叫人四处放出空气,说他的病情有了可喜的转机。国王陛下听到这个消息,额上冒出一粒粒冷汗,本来他获得自由的日子已经隐约在望。现在对他来说,受人支配的日子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显得凄惨,更难以接受。然而,接踵而来的报告完全改变了事态的面貌。马萨林似乎完全不再呼吸了,他几乎感觉不到圣尼古拉田园教堂的本堂神父在他旁边做的祈祷。国王陛下又烦躁不安地在自己寝宫中踱来踱去,边走边查阅一些从小匣子里取出来的文件,这只小匣子的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才有。奶妈第三次回来报告,说是马萨林先生适才还在玩文字游戏,并且命令把他那幅提香②画的《花神》重新上一次清漆。 临了,大约在凌晨两点钟,国王陛下实在困倦难熬,他已经有二十四小时没有阖眼了。睡眠,对象他这种年龄的人来说是很有威力的,这种威力终于把他征服了一个小时左右。不过,在这一小时中,他并没有脱衣上床,而只是和衣躺在安乐椅上。到四点钟光景,奶妈进入卧室,把他唤醒。 “怎么样?”国王问。 “啊,陛下,啊,他死啦!”奶妈双手合十,带着怜悯的声调回答。 国王蓦地跳起来,两条腿好象安有钢丝弹簧似的。 “死啦!”他喊道。 “唉!是呀。” “是真的吗?” ①奥古斯特(前63一后14):古罗马皇帝。 ②提香(1480-1670):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威尼斯派画家。 “是真的”   “不会有错吧?”   “不会错。”   “消息发布了没有?”   “还没有哩。”   “是谁告诉你,说是红衣主教已经死了?”   “柯尔培尔先生。”   “真是柯尔培尔先生吗?”   “是的。”   “他能肯定他说的是真话吗?”   “柯尔培尔先生从红衣主教卧室走出来,在这之前,他还拿了镜子在红衣主教的唇边放了几分钟。”   “噢!后来柯尔培尔先生又干什么了?”国王又问道。“他刚离开红衣主教阁下的卧室。”   “到哪儿去了?”   “他跟在我后面。”   “他打算……”   “瞧,亲爱的陛下,他在您寝宫门口等着,等持陛下什么时候愿意接见他。”   路易奔向寝宫门口,亲自把门打开,看见柯尔培尔正站在走廊里等着。国王瞥见这个从上到下穿着黑色丧服的石像不觉怔了一下。   柯尔培尔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然后迈前两步面对着国王。   路易返回寝宫,并示意柯尔培尔,要他跟着进来。   柯尔培尔走进寝宫。路易把奶妈打发走,奶妈走出寝宫时,随手把门带上;柯尔培尔谦恭地站在门边。   “你有什么消息要向我报告,先生?”’路易问道。由于柯尔培尔给他带来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他内心深处难以平静,而又无法完全掩盖得了。   “陛下,红衣主教大人刚刚仙逝,我特来向您禀报有关他去世的消息。”   国王陛下又沉思了片刻,乘这当口,他凝视了一下柯尔培尔;毫无疑问,他又想起了红衣主教的临终遗言。   “您是柯尔培尔先生吗?”国王问。   “正是我,陛下。”   “正如红衣主教大人亲口告诉我的那样,您是他的忠实仆人吗?”   “是的,陛下。”   “您是不是知道他的部分秘密?”   “不是部分,而是全部。”   “先生,已故红衣主教大人的朋友和仆从,对我来说都是值得尊敬的,我会关心您,以后会把您留在我手下工作的。”   柯尔培尔鞠了一个躬。“我想,先生,您是财政官吧?”   “是的,陛下。”   “红衣主教阁下让您在他的总务处任职?”   “陛下,是他给了我这个荣誉。”   “我相信,您从来也没有为我的家族做过任何事?”   “请原谅,陛下,正是我,曾有幸向红衣主教大人建议过一项经济上的节约措施,从而使陛下的国库每年增加了三十万法郎的收益。”   ‘先生,您指的是什么节约措施?”路易十四问道。   “陛下可知道那一百名瑞士卫兵佩用的饰带两端都有银质花边?” “一点不错。” “噢,陛下,是我,建议用充银花边来装饰这些饰带;从外表上看,一点也看不出,而省下来的+万埃居足够供养一个团卫兵的半年开支,要不也足够添置一万支好火枪,甚至可以买一艘装有+门大炮随时可以出海的运输舰。” “说得对,”路易+四边说边加倍仔细地端详这个人。“是呀,毫无疑问,这项开支紧缩得好,再说,卫兵佩着象爵爷那样的饰带也是不伦不类的。” “能得到陛下的赞赏,真使我高兴。”柯尔培尔说。 “这就是您在红衣主教身边担任的唯一职务吗?”国王又问。 “陛下,红衣主教阁下还要我检查财政总监的帐目。” “噢!”路易十四说,他正打算把柯尔培尔打发走,却被这个“噢”字抓住了。   “噢!红衣主教阁下原来是让你检查富凯先生帐目的吗?检查的结果又怎样?” “陛下,有亏损;如果陛下恩准的话……” “您说好啦,柯尔培尔先生。” “我应该向陛下作些解释。” “不,不,先生,这些帐是您检查的,把清单给我就是了。” “陛下,这很简单……全都是空的,没有一个地方有钱。” “小心,先生;你竟这样粗暴地抨击富凯先生的管理工作,而他,我倒听说,是个精明能干的人。” 柯尔培尔的脸色先是涨得通红,继而变得惨白,因为他感到,从此时此刻起,他开始在和一个人搏斗,而这个人的威力和刚死去的那个人的几乎不相上下。 “是的,陛下,他是个非常精吸能干的人,”柯尔培尔欠欠身说。 “如果说,富凯先生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尽管他那么机灵,银钱却那么短缺,这是谁的过错呢?”   “陛下,我并不是在指责他,这只是我观察的结果。”   “那好,你去把帐算一算,然后送来给我看。你说有亏损?这亏损可能是暂时的,赊欠会归还,资金还是可以收回的。”   “不,陛下。”   “今年可能如此,这我明白;可明年会怎样?”   “陛下,明年,还象今年一样吃得精光。”   “后年呢?”   “象明年一样。”   “柯尔培尔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们已经提前把四年的收入全抵押了。”   “那么,我们可以举一笔债。”   “我们要举三笔,陛下。”   “我们可以封官卖爵①,然后再叫他们辞职,把所得的款子存入国库。”   “这已办不到了,陛下,因为我们已经重重叠叠,设了不知多少虚职,而任职书又都是空白的,买主买去了却又不填上名字,因此陛下也不能叫他们辞职,再说,每订一份契约,财政总监先生还要抽三分之一的回扣,这样,老百姓受尽盘剥,而陛下您却一无所获。”   国王跳了起来。“柯尔培尔先生,请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请陛下明确地把您的想法告诉我,以及要我向您解释些什么。”   “您说得对,您的意思是不是要我直截了当地说明白?” ①公开出卖官吏任职书,是当时法国王室的一种传统的筹款办法。   “是的,陛下,直截了当地说明白。天主所以是天主,特别是因为他创造了光明。”   “噢!比如说,”路易十四接着说。“假如今天红衣主教先生去世了,我这就成了国王,而我想要钱,行吗?”   “陛下,您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啊!那可就怪啦,先生;怎么,难道说,我的财政总监一个子儿也不能给我弄到吗?”   柯尔培尔摇了摇他的大脑袋。   “怎么回事?难道国库亏空到如此程度,竟连一点收益也没有吗?”   “是的,陛下,情况正是这样。”   国王愁眉紧锁。   “要是这样,我把任职书收集起来,用低价从持有者那儿收回,作一次清偿。”   “这也办不到了,因为任职书已经变成票据,为了便于收回,便于交易,这些票据早已分成了好多份,弄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了。”   路易无比激动,依然眉头紧锁,来来回回地走着。“柯尔培尔先生,如果照您这样说,”国王陡然停步,问道,“我不是还没有当政就已经破产了吗?”   “陛下,您的情况就是如此,”管帐的无动于衷地回答。   “可是,先生,总该有地方有钱的呀?”   “陛下,是的,现在,作为一个开端,我向陛下呈上一份资产清单,这是马萨林红衣主教阁下不愿意写在他的遗嘱中或者任何文件中的,可是他却把这件事托付给了我。”   “托付给您?”   “正是这样,陛下,还嘱咐我向陛下呈上这份清单。”   “什么!除了遗嘱中提到的四千万之外?”   “是的,陛下。” “马萨林先生还有别的财产吗?” 柯尔培尔弯了弯腰。 “这个人可真是个无底洞!”国王自言自语,“一边是马萨林先生,另一边是富凯先生;就他们俩也许搞掉了不止一亿,难怪我的国库要空了。” 柯尔培尔木然不动地等着。 “至于您给我带来的数目,值得为它操心吗?” “值得的,陛下,数目相当可观。” “总共有多少?” “一千三百万利弗尔,陛下。” “一千三百万!”路易十四高兴得浑身打颤,连忙问,“柯尔培尔先生,您说的是一千三百万吗?” “是的,陛下,我是说一千三百万。” “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吗?” “没有人知道。” “这笔款子都在您手中?” “是的,陛下,都在我手中。” “我怎么能够拿到这笔钱?” “在两个钟头之内。” “不过,钱在哪里呢?” “在红衣主教阁下城里那座住宅的地窖里;蒙他的好意,通过他遗嘱中的特别条款把那座住宅留下来给我了。” “这么说,您看过红衣主教的遗嘱罗?” “我有一份他亲笔签字的副本。” “一份副本?” “是的,陛下,就是这一份。” 柯尔培尔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抽出文件呈给国王。 国王阅读了有关那座住宅赠与的条款。 “可是,这儿只提到住宅,一点也没有提到银钱的事,”国王说。 “请原谅,陛下,这得看我的良心了。” “马萨林先生把这件事托付给您了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陛下?” “他,一个疑心病特别大的人?” “陛下,他对我可不是这样,正如陛下看到的。” 路易停下来,欣赏着这张俗不可耐而又富有表情的脸。 “柯尔培尔先生,您是个诚实的人,”国王说。 “陛下,这并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种义务,”柯尔培尔冷冰冰地回答。 “可是,这些钱不是归他的亲属所有吗?”路易十四添了一句。 “如果这些钱是属于他亲属的,那么,红衣主教的遗嘱里会写清楚,就象主教的其他财产一样。如果这些钱是属于他亲属的,我,作为撰写这份文件的人,在撰写陛下是赠与的受益者时,我也会在原来要给您的四千万利弗尔上再加上一千三百万这个数字。” “怎么,柯尔培尔先生,难道是您拥写这份赠与证书的?”路易十四惊叫起来。 “一点不错,陛下。” “这么说来,红衣主教很器重您罗?”国王天真地说。 “我那时对法座说,陛下决不愿意接受这笔赠与的,”柯尔培尔还是象我们上面提到的那样冷冰冰地说,他的声调即使在平时也带有几分严肃。 路易用手在前额上抹了抹。 “啊!要指挥别人,我毕竟还太年轻!”他低声咕哝。 柯尔培尔就等着他这句内心独白。他看见路易抬起头来。 “我什么时候给陛下送钱来?”柯尔培尔问。 “今天夜里,十一点钟。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拥有这笔钱。” 柯尔培尔一言不答,就象没有这么回事似的。 “这笔款子是金条还是金币?” “陛下,是金币。” “好。” “我送到哪里呢?” “送到卢佛宫。谢谢您,柯尔培尔先生,” 柯尔培尔弯了弯腰,退了出去。 “一千三百万!这简直是一场梦!”只剩下路易十四一个人时,他情不自禁地大声喊起来。 接着,他把头伏在双手上,象是真的睡着了。 可是过了片刻,他又抬起头来,摆了摆他那一头秀发,然后站起身来,猛力推开窗户,让灼热的脑袋沐浴在强劲晨风送来的树木的浓郁香味和花草的芬芳中。 灿烂的晨曦在地平线上升起,初升太阳的光芒映红了年轻国王的脸。 “这朝霞象征着我的当政。全能的天主啊,难道这是您给我的预兆……?”路易十四喃喃自语。 第五〇章 路易十四当政的第一天 早上,红衣主教去世的噩耗在宫廷中传开,继而又传到城里。 富凯大臣、利奥纳和勒泰利埃大臣步入议事厅,准备共同磋商。 国王立刻召见他们。 “先生们,分他说,“红衣主教先生升天啦。在他生前,我请他料理国务;而现在,我打算亲自治理国事。在我需要问你们时,请把你们的见解告诉我。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大臣们惊讶地面面相觑。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有笑出来。因为他们很了解,这一位是在对国事一窍不通的情况下被人抚育成长起来的,现在君主只是为了要维护自尊心,才不得不自己挑起那副力不从心的重担。 富凯在梯阶上向同僚们告辞时说: “先生们,这下子我们可要清闲得多了,”说完他轻松愉快地登上马车。 剩下的人,带着对局势的骤变多少有点担忧的心情,一起返回巴黎。 十点钟光景,国王到他母后那儿去,和她作了一次非常特殊的交谈;然后,在午餐过后,他登上门窗紧闭的马车径直前往卢佛宫。他在那里接见了一大批人员,从所有的人的疑惑不解和每个人的好奇神态中,他得到了某种满足。 傍晚时分,他下命令,除了唯一的、通往码头的那扇门外,卢佛宫所有的门都得一律关闭。他在那儿布置了两百名一句法国话也不会讲的瑞士哨兵,同时下令,只准许包裹进来,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得入内,也不让任何东西外出。 十一时正,他听见一辆沉重的四伦马车隆隆地滚过拱门,眼着是第二辆,第三辆。车子过后,栅栏门的铰链发出沉闷的响声,门又关上了。 没隔多久,有人用指甲搔小书房的门。国王陛下亲自把门开启,一眼看见柯尔培尔。柯尔培尔的第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钱已放在陛下的地窖里了。” 路易随即走下地窖,亲自察看那些装着金币银币的大木桶,这些大木桶在柯尔培尔的指挥下,刚由四名手下人把它们滚进地窖,地窖的钥匙是国王在当天早上塞给柯尔培尔的。国王察看完毕后,返回寝宫,柯尔培尔尾随着,他那一成不变的冷漠神态,并不因为个人的点滴喜悦而活跃起来。 “先生,您希望我拿什么来答谢您对我的一片忠心和您的奉公廉洁呢?”国王问。 “陛下,我什么也不要。” “您说什么,什么也不要?甚至为我效劳的机会也不要了?” “陛下,即便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我也不会不为您效劳的。对我来说,不做国王的最好仆从是办不到的。” “柯尔培尔先生,您将出任我的财政总管。” “可是陛下,不是已经有了一位财政总监了吗?” “一点不错。” “陛下,财政总监是王国中最有权势的人。” “啊!您这样认为吗?”路易红着脸嚷道。 “陛下,在一个星期内他就会把我捣成齑粉,总之,我想请求陛下踢给我一个有必不可少的权力的检查处。财政总监下面的财政总管,是个下属。” “您需要别人的支持……您不信赖我?” “我有幸禀报陛下,富凯先生,在马萨林先生在世的时候,是王国的第二号人物,现在,马萨林先生已经去世,那么,富凯先生就成了第一号人物。” “先生,您今天说什么我都能够容忽,可是明天,您等着瞧吧,我再也不能够忍受了。” “那么,对陛下来说,我这个人变成一无用处了。” “您已经一无用处了,因为您担心为我效劳会招灾惹祸。” “我只是担心把我放在一个不能为您效劳的位置上。” “那您希望什么呢?” “我希望陛下在总管的职务上给我派一些副手。” “这样的话,您这个职位不是失掉它的价值了吗?” “它将使这个职位更安全可靠。” “您可以挑选您的同僚。” “我想要布勒特伊先生,马兰先生和埃尔瓦尔先生。” “任命书明天就发下。” “谢谢陛下!” “这就是您需要的一切了吗?” “不,陛下,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请让我组织一个审判厅。” “这个审判厅派什么用场?” “用来审判那些包税人和他们的同伙,十年来,他们都没有好好缴过税。” “可是……您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吊死两三个,这样就可以杀一儆百,让其他人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柯尔培尔先生,我不能刚一当政就处决人呀”   “陛下,恰恰相反,这可以避免将来受苦。”   国王不作答。   “陛下同意了吗?”柯尔培尔问道。   “先生,我还要考虑考虑。”   “等陛下考虑好,怕已经太晚了。” “为什么?”   “因为和我们打交道的是一些比我们强大的人,如果他们探得消息的话。”   “您去组织这个审判厅吧,先生。”   “我会组织起来的。”   “就是这么些事吗?”   “不,陛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对这个总管的职务,陛下准备给它哪些权力?”   “啊……我也不清楚……总有些惯例罢……”   “陛下,拆阅与英国往来的信件的权力应属总管的职权范围,这点,我认为很有必要。”   “这不可能,先生,拆阅信件应该是政务会的事,是红衣主教亲自拿管的。”   “我以为陛下今天早上已宣布过,不设立什么政务会啦。”   “不错,我是这样说过的。”   “那请陛下亲自拆阅所有的信件,尤其是从英国来的我极力主张这一点。”   “先生,来往信件由您拆阅,您可以向我报告情况。” “现在,陛下,关于财政方面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所有富凯先生不做的事。”   “这就是我要向陛下请示的所有问题。谢谢陛下,现在我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说了这些话之后,他真的走了。路易看着他离去。柯尔培尔离开卢佛宫还不到百步远,国王陛下就收到一封来自英国的信,国王在查看了一番信封之后,急忙把火漆封口拆开,原来信是查理二世写来的。下面是这位英国君王写给他表弟的信的内容:    “陛下一定在为马萨林红衣主教的病情感到万分忧急,可是他的病危对您只会有利。医生已宣布红衣主教患的是不治之症。蒙您摇复提及我妹妹昂利埃特·斯图亚特夫人,我表示感谢。公主和她的随行人员在一个星期内前往巴黎。 您对我的手足情谊,令我十分感动,我应该比已往任何时候更确切地称呼您为我的兄弟。特别令我高号的是我能向国王陛下表明我是多么关心可以使您喜悦的事。您悄悄地在海上美丽岛①修筑防御工事,这样做是错误的。您我之间永远不会大动干戈。这些措施并不令我不安,只是令我痛心……您在这上面白白地花了几百万,您应读把这件事好好地向您的大臣们讲清楚,您应该相信,我的警卫人员是消息十分灵通的;我的兄弟,如果情况需要,您也应该象我为您效劳那样,为我出力。”   国王使劲地打铃,他的随身侍从随即出现。“柯尔培尔先生刚走,不可能走得很远“一给我把他找回来!” 国王嚷道。 ①海上美丽岛:简称美丽岛,又译贝尔岛。法国西北部布列塔尼半岛以南大西洋中一小岛。今属其尔比昂省。与英国接近。 随身待从正要去执行命令,国王又把他叫住。 “不,不。”他说,“我看到了这个人的全部计划。美丽岛是富凯先生的,在岛上修筑防御工事是富凯先生的一个阴谋……揭露这个阴谋,总监就会垮台,这一揭露是英国来信的结果,那就是为什么柯尔培尔想得到拆阅来信权利的原因。啊!但是我不能全部依靠这个人,他只不过是脑袋,我还需要胳膊。” 路易猛地发出一阵欢乐的笑声。 “我不是有过一个火枪队队官吗?”他对随身侍从这么说。 “是的,陛下,他是达尔大尼央先生。” “他有一个时期不在我这里服役了,是吗?” “是的,陛下。” “派人去把他给我找来,明天,在我起床时,他要在这儿见我。” 随身侍从弯了弯腰,往外走去。 “一千三百万在我的地窖里。”国王说,“柯尔培尔管我的钱袋,达尔大尼央执我的剑:我是国王!” 第五一章 激情 阿多斯在他到达的那天从王宫回来后,就象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当天就回到了他在圣奥诺雷街的府邸里。 他在卧室里看见等着他的布拉热洛纳子爵在和格力磨闲聊。 跟这个老仆人谈话不是件轻松事,只有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两个人有这份能耐。阿多斯的成功是因为老仆人格力磨想引他开口,达尔大尼央则恰恰相反,因为他懂得怎样使格力磨讲话。 拉乌尔正忙着要格力磨谈谈,描述他的英国之行,格力磨却只用几个手势以及不多不少、仅仅八个字向他讲了这次旅行的全部细节。他先用手划了一个弧形,表明他的主人和他曾经漂洋过海。 “是不是去探险?”拉乌尔问道。   格力磨俯首回答:   “是。”   “伯爵先生碰到不少危险吗?”拉乌尔问。   格力磨微微耸了一下肩,仿佛想说:“不多也不少。”   “你说说,他遇到了什么危险?”拉乌尔硬是逼他说。   格力磨指指剑,指指火,又指指挂在墙上的一支火枪。   “那么伯爵先生在那里有仇人?”拉乌尔嚷起来。   “蒙克,”格力磨回答说。   “真奇怪,”拉乌尔接着说,“难道伯爵先生永远把我看成是个新手,不让我分享他的荣誉,分担他遇到的危险吗?”   格力磨微微一笑。   这时候阿多斯进来了。   房东给他照亮楼梯,格力磨听出是主人的脚步声,赶紧走过去迎接,谈话就此中断。   可是,拉乌尔的话匣子已经打开,欲罢不能了,他温存而又恭敬地握着伯爵的双手说:   “怎么啦,先生,您连再见也不对我说一声,就去作这样一次危险的旅行,也不让我用剑来协助您,而我,在我长大成人以后,就应该是您的一个帮手,再说,不正是您把我培养成人的吗?啊!先生,您竟忍心让我去接受一次永远也见不到您的残酷考验吗?”   “拉乌尔,谁告诉您我这次旅行是一次危险的旅行?”伯爵反问道,一面将大衣和帽子搁在替他解开系剑搭扣的格力磨手中。   “我,”格力磨说。   “这是怎么回事?”阿多斯严肃地问道。   格力磨不知如何是好;拉乌尔抢着替他回答:   “先生,不用说,我们的好格力磨只是为了关心您才把真情告诉我的,除了我,还有谁爱护您,支持您?”   阿多斯不再吭声。他向格力磨做了一个友好的手势,叫他走开,然后坐在靠椅上,拉乌尔站在他跟前。   “您的这次旅行,不管怎么说,总是一次冒险……”拉乌尔继续说,“刀剑,火焰,都曾经威胁过您。”   “不要再谈这个啦,子爵,”阿多斯温柔地说,“我走得匆忙,这是事实;那是因为查理二世国王的公务需要我立即启程。您为我担忧,我表示感谢,我也知道,我可以信赖您……子爵先生,在我离开您的这段时间里,您什么也不短缺吧!”   “不,先生,谢谢。”   “我曾经嘱咐布莱索瓦,只要您需要用钱就给您一百皮斯托尔。”   “先生,我一直没见到布莱索瓦呀。”   “那么说,您不需要钱用!”   “先生,我那时还剩下三十个皮斯托尔,那是我卖掉了我在最后一次作战时俘获的马匹所得的钱,另外,三个月以前,在跟大亲王先生赌钱时,多蒙他的雅意,让我赢了两百皮斯托尔。”   “拉乌尔,您赌钱……?我可不喜欢这玩意儿。”   “先生,我从来也不赌钱,在尚蒂利①……大亲王先生要我代他打牌……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国王陛下那里来了一个信使要找他,我只得遵命,这局牌我赢了,大亲王先生要我收下赢得的钱。”   “拉乌尔,难道说,这是亲王府的习惯吗?”阿多斯皱着眉头问。   “是的,先生,每个星期,大亲王先生都借故做一件对他某个绅士有好处的、诸如此类的事情,象这样的绅士在大亲王殿下那里就有五十个之多,这一回刚巧让我碰上了。”   “那好,您去了一次西班牙?”   “是的,先生,我作了一次非常有趣的旅行。” “您回来已经一个月啦?”   “是的,先生。”   “而这个月以后呢?”   “这个月以后嘛……”   “您干了些什么?”   “我的公务,先生。” “您没有到拉费尔去过。” ①尚蒂利:地名,在巴黎以北四十二公里,孔代亲王的府邸在此。   拉乌尔脸色顿时绯红。阿多斯平静地盯着他。 “您不信任我是不对的,”拉乌尔说,“我脸红,这我完全感觉到;我也控制不了。您向我提出的问题使我感到荣幸,也使我无比激动。我的脸红,是因为激动,不是因为说谎。” “拉乌尔,我知道您从来不说谎。” “是的,先生。” “因此,我的年轻朋友,您错啦;我是想说……” “我知道得很清楚,先生,您是想问我有没有去过布卢瓦。” “完全正确。” “我没去过;甚至也没碰到您打算向我提起的那个人。” 说这些话时,拉乌尔的声音也颤抖了。对任何细小事儿都极为敏感的阿多斯立刻补上一句: “拉乌尔,您回答这个问题时好象很苦恼;您很痛苦。” “非常痛苦,先生;您不允许我到布卢瓦去,也不让我再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见面。” 讲到这里,年轻人住口了。这个可爱的名字,念起来有多么亲切,不过是甜在嘴上,苦在心里。   “拉乌尔,这我可是做得对的,”阿多斯抢着说。“我可不是个粗野的或不公正的父亲,我尊重真正的爱情;可是我想到您的前程……一个远大的前程。一个新的统治期即将来临,它好象朝霞一样灿烂。战争正在召唤充满骑士思想的年轻国王。这股英勇气概需要有一大群没有牵挂的年轻军官,这些军官将精神振奋地去迎接战斗,他们倒下时嘴里应该呼叫的是‘国王万岁!’而不是‘永别了,我的妻子!’拉乌尔,这些,您都懂得。尽管我的推论看来十分残忍,我请您相信我,把您青春初期那惯于眷恋的眼神移向他处,在那个时期,无忧无虑,舒舒服服,把您的心肠也揉软了,使您不能容纳被人们称之为荣誉和厄运的烈性苦酒。因而,拉乌尔我再重复一遍,您应该知道我的目的,我只是希望对您有好处,只是盼望能看到您茁壮成长,我相信您能够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自己走吧,您会走得更好,走得更快。”   “先生,您下命令,”拉乌尔回嘴说,“我只好服从。”   “下命令!”阿多斯嚷道,“您是这样回答我的吗?我向您下命令了!啊!您歪曲我的意思,您根本不理解我的用心!我并没有下命令,我是请求。”   “不,先生,您是下命令,”拉乌尔执拗地说,“即便您只是请求我,您的请求也比命令还有效,我没有再去见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可是您感到痛苦!您感到痛苦啊!”阿多斯强调说。   拉乌尔缄默不语。   “您脸色苍白,我看得出您在忧伤……难道这种感情真有那么强烈吗?”   “这是一种激情,”拉乌尔回答道。   “不……是一种习性。”   “先生,您知道我经常出门,我已经离开她两年。任何习性在这两年的分离中也可能改变,我相信……诺!在我回来后,我对她的爱,不是更强烈,那已不可能,至少也和过去一样,对我来说,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是个极好的伴侣,而您,却是我尘世间的天主……为了您,我可以牺牲一切。”   “您这就错啦,”阿多斯说,“我对您已不再有任何权利。您已经到了可以自已作主的年龄了;您甚至可以不需要我的同意。再说,在我听了您刚才对我讲的这些话以后我也不会拒绝您的要求。如果您喜欢,您可以娶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做您的妻子。”   拉乌尔跳了一下,可是又突然说道:   “先生,您实在太好了,”他说,“您的让步使我深为感激,然而,我不能接受。”   “那么,现在您拒绝啦!”   “是的,先生。”   “关于这件事,我再也不表示意见了,拉乌尔。”   “可是对这件婚事,您心底里却总是反对的,您没有给我选这门婚事。”   “那倒是真的。”   “那已足够叫我不坚持己见了,我会等待。”   “请注意,拉乌尔,您现在讲的可是真话?”   “我知道得很清楚,先生,我对您说,我会等待。”   “什么!等我死吗?!”阿多斯异常激动地说。   “噢!先生!”拉乌尔带着哭声喊道,“您怎么可以这样伤我的心,我从来也没有做过惹您不高兴的事情。”   “亲爱的孩子,那倒也是,”阿多斯紧紧地抿着嘴唇,尽量按捺住他快无法控制的感情。“不,我根本不想叫您难受,只是我不知道您说的等待是指什么……难道您是等待您不再爱她吗?”   “啊!不是这回事,先生,不,我是等待您改变主意。”   “拉乌尔,我想考验一下,我想看看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是否也会象您一样等待。”   “先生,我希望如此。”   “可是,拉乌尔!您可要小心,万一她不等待又怎么办?啊!您这样年轻,这样充满信心,这样正直……而女人全是善变的。”   “先生,您从来不在我面前说女人的坏话;您从来也役有什么要责怪她们的,可为什么对于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您却要为我担心呢?”   “不错,’阿多斯垂下眼睑说,“我从来也没对您说过女人的坏话;我也从来没有什么要指责她们的,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也从来没有引起我的怀疑;可是,如果我们要预测未来,就一定得连例外的事,甚至不大可能发生的事都估计进去;假如我说,万一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不等您,那您说怎么办?”   “先生,那怎么会呢?”   “如果她转眼看别处呢?”   “您意思是说,她另有所欢?”拉乌尔感到不安而脸色刷白。   “是这个意思。”   “如果这样的话,我会杀死那个人!”拉乌尔斩钉截铁地说,“所有那些被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选中的人我都要杀,一直杀到他们中有一个人把我杀死,或者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回心转意。”   阿多斯不觉浑身一颤。   “我记得,您刚才还把我称做您的天主,称做您尘世间的主宰呢。”他用低沉的声音接着说。   “喔!”拉乌尔颤抖着说,“那么您不准我决斗?”   “要是我不准呢,拉乌尔?”   “先生,您可以不给我希望,可是您不能不让我去死。”   阿多斯抬起眼睛望着子爵。   他刚才这些话是以最忧伤的语调,伴随着最忧伤的眼神吐出来的。   “够啦,”经过一阵长时间的沉默,阿多斯说,“我们别再谈论这个令人烦恼的事情吧,而且我们双方又都讲得过分了。我说拉乌尔,过一天算一天,您去干您的差使,爱您的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吧;一句话,象一个人那样生活,因为您己经长大成人了,只是别忘了,我是那么深情地爱着您而您也表示过是爱我的。”   “噢,伯爵先生!”拉乌尔一边叫着,一边把阿多斯的手压在自己胸前。   “好啦,亲爱的孩子,让我安静一会儿,我需要休息。我忘了告诉您,达尔大尼央先生和我一起从英国回来了,您该去拜访他一次。”   “先生,我很乐意去拜访他,我非常喜欢达尔大尼央先生。”   “您说得对,他是个耿直的人,是个英勇的骑士。”   “他非常敬爱您!”拉乌尔说。   “我完全相信……您知道他的地址吗?”   “我想他总是在卢佛宫,在王宫里吧,国王陛下在哪里他就在哪里。他不是火枪队的头头吗?”   “不,这一阵达尔大尼央先生在休假,他要休息一下……所以您别到他执勤的哨所去找他。您可以在一个叫做布朗舍的先生那儿打听到他的消息。”   “您说的是他过去的侍从吗?”   “正是他,现在已成了食品杂货铺老板了。”   “这我知道;是不是在隆巴尔街?”   “大概是的……也许是阿尔西街。”   “我会找到的,先生,会找到的。”   “您代我向他问一千个好,在我前往拉费尔之前,您带他来和我一起用午餐。”   “好的,先生。”   “晚安,拉乌尔。”   “先生,我看您胸前佩了一个我从前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勋章,请您接受我的祝贺。”      “您指的是金羊毛勋章吗……?不错……这个玩意儿,我的儿子……已经引不起我这个老娃娃的兴趣啦……晚安,拉乌尔!” 第五二章 达尔大尼央的开导   翌日,拉乌尔并没象他希望的那样找到达尔大尼央先生,他只遇到布朗舍。布朗舍和这个年轻人再次见面感到异常兴奋,他对年轻人的战功表示钦佩,一再赞扬,这些赞扬丝毫也没有食品杂货商的气味。但是第二天,当拉乌尔带着大亲王命他率领的五十名龙骑兵从凡森回来时,他在博杜瓦埃广场看见一个人,这个人鼻尖朝天,正在观赏一幢房子,他那副样子活象相马人在看一匹他想买下的马。 这个人,穿着一身老百姓衣服,却又象军人穿的紧身短上装那样扣着钮扣,头上戴着一顶小帽子,腰旁佩着一把镶着轧花皮革的长剑,一听见马蹄声他就回过头来,不再观赏房子,开始注意龙骑兵了。 他不是别人,正是达尔大尼央先生,不是骑马而是步行的达尔大尼央先生。他双手反剪,挨个儿浏览完建筑物之后,现在正在对龙骑兵作一番小小的检阅。没有一个人,没有一条饰带,没有一块马蹄铁能躲过他的审查。 拉乌尔骑着马,走在队伍侧翼,达尔大尼央最后才发现了他。 “喂!喂!真见鬼!” “我不会看错吧!”拉乌尔一面说,一面策马向他驰来。 “不,您没看错;您好呀!”前任火枪手回答说。 拉乌尔转过去,跟他的老朋友热情地握了握手。 “拉乌尔,留神,”达尔大尼央说,“在到达玛丽桥之前,第五排第二匹马的马蹄铁准会脱落,我看它的前蹄只剩下两枚掌钉啦。” “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拉乌尔说。 “你能离开你的支队吗?” “掌旗官在那儿,他可以代我一下。” “你来陪我一起吃午饭,怎么样?” “非常乐意,达尔大尼央先生。” “那就快点,你下马,要不给我一匹马也行。” “我看还是和你一起步行好!” 拉乌尔连忙去通知掌旗官,请他代为照顾一下队伍,然后跨下马来,把坐骑交给一个龙骑兵,高高兴兴地拉着达尔大尼央的手;在整个过程中,达尔大尼央带着行家的满意心情欣赏着。 “那你是从凡森来的罗?”他先这样问。 “是的,骑士先生。” “红衣主教大人怎么样啦?” “病得很厉害;甚至有人说他已经死啦。” “你跟富凯先生相处得好吗?”达尔大尼央边问边耸耸肩,做了个表示轻蔑的姿态,好象在说马萨林的死对他影响不大。 “您是说跟富凯先生吗?我可不认识他,”拉乌尔回答说。 “倒霉!倒霉!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噢!国王陛下不会亏待我的,”年轻人说。 “我指的不是王冠,而是国王……”达尔大尼央说,“眼下,红衣主教先生一死,国王,就是富凯先生,你一定要设法与富凯先生和睦相处,如果你不愿象我那样一辈子没出息的话……当然你运气还算好,你还有别的保护人。” “首先是大亲王先生。”   “没用啦,没用啦,我的朋友。”   “拉费尔伯爵怎么样?”   “阿多斯?噢!那可是两码事;是的,阿多斯……如果您想在英国开条路的话,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不是我夸口,本人,在查理二世的宫廷中也还有些声望。他可是个国王,真是太好了!”   拉乌尔象一些出身高贵的年轻人,在听到什么经验之谈和有价值的事情时,会发出既天真又好奇的感叹声,他喊了出来:“啊!”   “不错,是个喜欢吃喝玩乐的国王,可是,他也懂得使剑,器重良才。阿多斯和查理二世相处得很好,就在那里当个差吧,别去理睬那些带学究味的包税人;这些人无论用法国人的手法还是意大利人的窍门都同样是个偷;别去管那个哭鼻子的小国王,他打算象弗朗索瓦二世①那样来统治我们。拉乌尔,你知道这段历史吗?”   “知道,骑士先生。”   “那么,你知道弗朗索瓦二世经常耳朵痛吗?”   “不,这我不知道。”   “可知道查理九世②老是害头痛病吗?”   “噢!”   “还有那个时常闹胃痛的亨利三世③?”   拉乌尔笑了起来。   “喏,我亲爱的朋友,路易十四经常心绞痛,看了真令人难过,一个国王整天唉声叹气;每天不止一次地骂‘畜生!’‘混蛋!’或讲一些叫人生气的话,真叫人心里不痛快。” ①弗朗素瓦二世(1544一1560):法国国王(1559-1560),亨利二世的长子,登位时年仅十五岁,由吉兹公爵摄政。 ②查理九世(1550一1574):法国国王〔1560一1574),亨利二世第四个儿子。未成年时由其母卡特琳·德·梅迪西丝摄政。 ③亨利三世:见第37页注①。   “是不是就因为这些,您不愿意给国王陛下当差了,骑士先生?”拉乌尔问道。   “是的。”   “可您自己,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这样心灰意懒,是发不了迹的。”   “噢!我吗?我已经安居乐业了,我继承了一些家庭给我留下的财产,”达尔大尼央漫不经心地回答。   拉乌尔望着他。达尔大尼央的贫困是尽人皆知的。他,一个加斯科尼人,所交的厄运超过了所有的法国人和纳瓦尔①人所能吹嘘的。拉乌尔成百次地听到人们把约伯和达尔大尼央的名字连在一起,正如将孪生兄弟罗慕洛斯和勒莫斯②连在一起一样。   达尔大尼央发现拉乌尔惊奇地望着他。   “还有,你父亲有没有告诉你,我去过英国了?”   “他说起过,骑士先生。”   “有没有说起我在那儿交上了好运?”   “没有,先生,这我可不知道。”   “是呀!我的一个好朋友,一位大爵爷,是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副王,替我把一笔遗产找回来啦。”   “你说一笔遗产?”   “而且是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   “这么说,您是个财主了。”   “啐……”   “请接受我真心诚意的祝贺。”   “谢谢……瞧,这就是我的房子。” ①纳瓦尔的居民大都从事畜牧业,生活贫困。 ②罗慕洛斯和勒莫斯:罗马神话中-对吃母狼奶长大的孪生兄弟,是战神马尔斯的儿子。   “在沙滩广场吗?” “是的,你不喜欢这个区?” “恰恰相反,面临河水是相当美丽的……噢!多漂亮的古老的房子!” “原来这家小酒店叫‘圣母像’,在两天的时间里,我把它改建成私人住房了。” “可是小酒店不是还在营业吗?” “是的!” “那您,住在哪儿呢?” “我吗?我和布朗舍住在一起。” “您刚才不是说‘这是我的房子吗?’” “我是这么说的,因为这确实是我的房子……我把它买下了。” “哦!”拉乌尔喊道。 “相当于十年租金的价格,我亲爱的拉乌尔,是一笔好买卖……我花三万利弗尔买进这幢房子;它有一座朝着拉莫特勒里街的花园;我把小酒店连同二楼以一千利弗尔租出;顶楼,或者说三楼,以五百利弗尔租出。” “真是这样吗?” “的确如此。” “一个顶楼能租五百利弗尔?可是这顶楼又不能住人!” “是不能住人,只不过,你看这顶楼有两扇窗是对着广场开的。” “正是这样,先生。” “好,每当人们在这里施车轮刑,绞刑,磔刑或者火刑的时候,这两扇窗就可以出租,租金可以高达二十个皮斯托尔。” “哟!”拉乌尔厌恶地说。 “那些事叫人作呕,是吗?”达尔大尼央说。 “哟!”拉乌尔又重复一次。 “不错,是叫人作呕,但事情就是如此……这些游手好闲的巴黎人有时候真象吃人生番。我真不能想象这些人,这些基督徒,竟能做这种投机生意。” “就是嘛。” “至于我,”达尔大尼央继续说,“如果我住这幢房子,在施刑的日子里,我就把窗关起来,甚至把锁眼也堵死;可惜我现在不住在这儿。” “可您不是把这个顶楼租了五百利弗尔?” “我租给那个黑心肠的小酒店老板,是他一转手又租出去的……因此,我刚才说的是一千五百利弗尔.” “年息五厘,”拉乌尔说。 “对啊。因此我还剩下后面那些房子。我指的是货栈、住房,还有年年冬天都淹水的地窖,我以两百利弗尔租出去。还有那座很美丽的花园,树木满园,掩映在圣日耳韦和圣普罗泰两座教堂的高墙与大门的阴影下,租了一千三百利弗尔.” “一千三百利弗尔!这是非常……” “事情是这样的。我非常怀疑堂区的一个议事司铎(这些议事司铎全是克罗伊斯①),我怀疑他租用这个花园作为寻欢作乐的场所。他用戈达尔先生的名义租用……这个名字可能是假的,也可能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他就是那个司铎,如果是假的,那就是个陌生人,但这与我有什么相千呢?他总是预付租金。因而,你刚才碰见我的时候,我正好有个想法,把博杜瓦埃广场上一座房子买下来,这座房子的后面和我花园相连,这样连成了一片,那就是一份很象样的产业了。后来你的龙骑兵打乱了我的思路。来,我们沿着拉瓦纳里街往前走,直接去布朗舍老板那儿。” ①克罗伊斯:吕底亚末代国王,古代巨富之一。      达尔大尼央加快步伐,把拉乌尔带到布朗舍住所。那是一间食品杂货商让给他老东家住宿的房间。布朗舍不在家,午餐却已经准备好了。在这个杂货商家里,多少还保留着军队里那种纪律严明、遵守时刻的习惯。   达尔大尼央重又把话题拉回到有关拉乌尔的前途上来。   “你父亲管得你很严,是不是?”他问道。   “正是这样,骑士先生。”   “噢!我知道阿多斯为人正直,只不过可能严了一些?”   “他是个严肃的人,达尔大尼央先生。”   “别担心,孩子,万一你需要几个皮斯托尔的话,我这个老火枪手有的是。”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你偶尔也赌赌钱吧?”   “我从来不赌钱。”   “那么一定是情场得意罗……你脸红啦……噢,小阿拉密斯,喂,我亲爱的朋友,这比赌钱还花钱。不错,有人输了就打架,作为一种补偿。呸!那个爱哭鼻子的小国王对耍枪玩剑的人要罚款。这是什么样的统治,我可怜的拉乌尔,这是什么样的统治!当我想到在我们那个时代,人们把火枪手围困在屋子里,就象赫克托尔和普里阿摩斯被围困在特洛伊城里一样①,于是乎妇女们泪眼涟涟,四周的人取笑我们,五百个无赖拍着手,大声呼喊杀!杀!可一个火枪手也没受害。见鬼!你们,你们这些人是见不到这些的。” ①普里阿摩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王,赫克托尔是他最得力的儿子。特洛伊战争中他们都曾在被围的城市中英勇御敌。   “看来,您对国王有成见,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很不了解他。”   “我?你听着,拉乌尔,你每天每时,每分每秒都好好地记住我的话,我来预言一下他会怎么做,红衣主教死了,他会哭,那好,这一点他做得还不算太蠢,尤其是如果他不流眼泪的话。” “以后呢?”   “以后吗?他叫富凯先生支给他一份年金,跟着就到枫丹白露①去为那几位芒西尼小姐写写诗,而王后将会跟这些人吵得天翻地覆。你知道,王后是西班牙人,而她的婆婆却是奥地利安娜。我,我了解这些,我了解奥地利家庭里的西班牙人。” “还有呢?” “还有吗,因为刺绣品花费大,他把瑞士卫兵的银饰带扯了下来,以后还要让火枪手弃马步行,因为一匹马一天要吃掉五个苏的燕麦和干草。” “噢,别跟我谈这些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不再是火枪手,不是吗?哪怕让他们骑马,让他们步行,让他们拿刺刀、铁钎,或者是长剑什么的,甚至赤手空拳,这跟我又有什么相干?”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我求求您,请别再跟我说国王陛下的坏话了……我可以说仍在替他效劳,我父亲知道了我听过这些冒犯圣驾的话会责怪我的,即便这些话出自您的口。” “你父亲……哦!每一件坏事都是你这个骑士父亲惹出来的。真见鬼!不错,你父亲是个好样的,是个恺撒②,这也是事实,但他缺少预见性。” ①枫丹白露:法国北部塞纳一马思省一市镇,位于巴黎东南六十五公里处,附近有风景优美的森林。法王弗朗素瓦一世在此建造宫殿后,成为法国历代国王的行宫。 ②恺撤(前100一前44):古罗马统帅。 “唷,好极啦!”拉乌尔笑着说,“看您要说我父亲的坏话了,您曾经称他为伟大的阿多斯,今天你有情绪,有了钱使您变得尖酸刻薄,正如贫穷潦倒使人脾气变坏那样。” “你说得对,见鬼!我是个废物,讲话颠三倒四,我是个可怜的老朽,是条松散了的捆草绳,是块有破洞的护胸甲,是脱了底的靴子,是丢了小轮的马刺;可是,你让我高兴高兴吧,只要你说一句话。” “说什么呢,达尔大尼央先生?” “你说,马萨林原先是个乡巴佬?” “他可能已经死啦。” “那么,我说‘原先’就更有道理了。如果我不认为他已经死了的话,我会要求你说:马萨林是个乡巴佬。说呀,你说呀,看在我的份上。” “好,我愿意。” “那么说吧!” “马萨林原先是个乡巴佬,”拉乌尔笑着对火枪手说了一遍,后者听了好象在过他的大喜日子似地大笑起来。 “慢点,”达尔大尼央说,“你只说了我的第一个命题,下面还有结论。你说,拉乌尔,你这祥说:‘但是,我怀念马萨林。’” “噢,骑士。” “你不愿意这么说,那好,我代你说两遍……是的,你会怀念马萨林的。” 正当两个人在边笑边讨论着如何拟订这个誓言的原则时,杂货店的一个小伙计走了进来。 “先生,有封信,是给达尔大尼央先生的。” “谢谢……唷……!”火枪手喊道。  “是伯爵先生的笔迹,”拉乌尔说。   “是啊,是啊。”   达尔大尼央拆开火漆封口。   信是阿多斯写的:“亲爱的朋友,国王陛下适才派人来看我,叫我设法找到您……”   “找我?”达尔大尼央叫道,信纸从他手中落到桌子底下。   拉乌尔把信捡起来,高声地接着念下去:   “请您速来……国王陛下急于要和您面谈,并在卢佛宫等您。”   “等我?”火枪手重复一遍。   “咦!咦!”拉乌尔高门大嗓地嚷起来。   “噢!噢!这是怎么回事?”达尔大尼央问道。 第五三章 国王陛下   诧异的感觉过去之后,达尔大尼央重新阅读了阿多斯的来信。   “奇怪,国王陛下派人找我来了,”他说。   “先生,国王陛下应当怀念象您这样的臣仆,您为什么不相信?”拉乌尔说。   “呵!呵!”达尔大尼央从齿缝里迸出几声笑,“拉乌尔大师,您在捧我,如果国王陛下真舍不得我,当初他就不会让我走。不,依我看,不是好,就是坏,随您怎样想都行。”   “骑士先生,‘就是坏’是什么意思?” “你还年轻,你血气方刚,你令人钦佩……我巴不得自己还能象你那样,只不过二十四岁,额上没有皱纹,脑袋里除了女人、爱情和美好的影望外,什么也没有……噢!拉乌尔!在你还没有得到国王们的微笑和王后们的信任之前,在你还没有亲手杀过一个如虎,一个似狼的两个红衣主教之前,在你还没有……可是,我们说那么一大堆无聊的废话有什么意思?我们该分手了,拉乌尔。”   “瞧,您那么一本正经地说了那么多话!”   “咦!事情确实值得那么说一说……你听我说,我真想好好地劝劝你。” “达尔大尼央先生,我是听着。” “去告诉你父亲,说是我要走啦。” “您要走啦?”   “当然罗……!你跟他说我要去一趟英国,告诉他我住在自己的小别墅里。”   “您去英国……!那么国王陛下的敕令呢?”   “我觉得你越来越天真了,你以为我就这样跑到卢佛宫去,乖乖地受那个头戴王冠的狼崽子支配不成?”   “狼崽子,您说国王陛下是狼崽子?骑士先生,您大概是疯啦!”   “恰恰相反,我从来也没有象现在那样聪明过。那么你不知道他要怎样对付我,这个不愧是公正的路易①的儿子……但该死的,这是政治……你看清楚了没有,他就是想干脆把我关进巴士底狱。”   “为什么?”拉乌尔听到这样的话,大为吃惊地高声问。   “因为在布卢瓦,有一天,我说了他……我那时情绪非常激烈,他还记得这件事。”   “您对他说了什么来着?”   “我说他是个吝啬鬼,是个下流坯,是个蠢才。”   “唷!我的天……!这样的话竟能出自您的口?” “也许我不能把我那次所谈的原话告诉你,但至少我可以把大意告诉你。”   “国王没有当场把您抓起来吗?”   “谁抓我?当时的火枪手是由我指挥的,除非他命令我把自己关进牢房;我一辈子也不会同意那样做的,我自己顶住了……接着,我就到英国去……再也没有什么达尔大尼央了……如今,红衣主教死了,或者说快要死了,他们知道我在巴黎,所以要找到我头上来了。” ①公正的路易:即路易+三。 “那么说,红衣主教是您的保护人罗?” “红衣主教了解我,他知道我的某些特点,我也知道他的,我们彼此很赏识;可是,他听了魔鬼的话,会怂恿奥地利安娜把我关进监狱。好了,快去找你父亲,把这件事告诉他,好,再见啦!”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恐怕逃不了啦,”拉乌尔往窗外看了看,随后十分激动地说。 “为什么?” “因为下面有个瑞士卫兵队长守在那儿。” “那又怎样?” “喏!他会抓住您。” 达尔大尼央忍不住纵声大笑。 “噢!我知道您顶得住他,甚至会跟他搏斗;我知道您会赢的,可是这样做,等于造反,更何况您自己是个队长,知道什么是纪律。” “小鬼!看你有多高尚,说得那么头头是道,多有逻辑!”达尔大尼央低声咕哝着说。 “您同意我的看法了,是不是?” “不错,与其从那个傻瓜在等着我的街上穿过去,还不如直截了当从后面溜走。我马厩里有一匹马,那可是匹好马,我骑着它直到把它累死,钱我付得起,死了一匹再换一匹,十一个钟头内我就可以到达布洛涅,这条路我熟悉……现在只剩下一件事,你去告诉你父亲。” “什么事?” “那就是,他知道得很清楚的那些东西,我全放在布朗舍那儿,除了一个五分之一外,还有……” “可是,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可要千万小心,如果您溜掉,人家会责怪您两件事。” “亲爱的朋友,是哪两件?”   “首先,您害怕了。”   “噢,谁敢这么说?”   “头一个是国王陛下。”   “那也好!不过……他说的倒也是真话。我确实是害怕。”   “其次,您承认有罪。”   “有什么罪?”   “就是人们想套在您头上的那些罪名。”   “这也对……那你是想劝我自投罗网,甘愿让人把我关进巴士底狱吗?”   “拉费尔伯爵先生也会象我一样劝您的。”   “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达尔大尼央迷惘地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也许逃不了。可是,万一人家把我投入巴士底狱又怎么样?”   “我们会把您救出来,”拉乌尔心平气和地说。   “见鬼!”达尔大尼央拉着他的手喊道,“拉乌尔,你说得可有气派,这完全是阿多斯的作风。好吧,我走啦。可别忘了我最后那句话。”   “除了‘一个五分之一’我听不懂外,”拉乌尔说。   “你是个好孩子,我还想叫你再替我做一件事。”   “您说呀,什么事?”   “我说,如果你们无法把我从巴士底狱救出来,我又死在里面的话……噢!这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我将成为一个叫人讨厌的囚犯了,我,我可是个还算不坏的人……如果落到那种地步,我留给你五分之三,留给你父亲五分之一。”   “我的骑士!”   “见鬼!如果你想替我做弥撒的话,也随你的便。”   说到这儿,达尔大尼央从衣钩上取下肩带,佩好剑,拿起插着鲜艳羽饰的帽子,把手伸向扑在他怀里的拉乌尔。   一进店堂,达尔大尼央就向店堂里的伙计们扫了一眼。这些人怀着又自豪又有几分担忧的心情在观看这场戏,火枪手顺便在匣子里捞了一把科兰特产的小葡萄干,然后朝那个站在店门口,不慌不忙地在等着他的卫兵队长走去。   “这副模样!……难道是您吗?弗雷迪希先生!”火枪手高兴地喊起来,“咦!咦!那么我们现在连朋友也要抓罗!”   “抓人!”伙计们交头接耳地说。   瑞士人说“是我呀,曹(早)安,达尔大尼央迁(先)生①。”   “要不要我把剑交给您?我要提醒您,我那把剑又长又沉。最好还是让我一直佩到卢佛宫;我在路上走,如果不佩剑,简直象个大傻瓜,可您佩了两把剑样子一定比我更傻。”   “国王磨有江(没有讲)过这些。楼(留)着您的剑吧!”瑞士人回答。   “那好吧!国王陛下可真通情理。我们快走吧!”   弗雷迪希先生不是个爱谈笑的人,达尔大尼央煞费苦心想引他开口。从布朗舍的杂货铺到卢佛宫,路不算远,走十分钟就到了。这时候天黑下来了。   弗雷迪希先生想从边门进去。   “不,”达尔大尼央说,“您这样走花时间,还不如走小楼梯吧。”   瑞士人听从达尔大尼央的劝告,把他带到路易十四御书房的前厅。   到了前厅,弗雷迪希向他的囚犯行了个礼,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①瑞士人讲法语发音不准,下同。   达尔大尼央还来不及考虑为什么没有把他的剑取下,书房的一门已经开了,一个侍从走出来高声喊道: “达尔大尼央先生到!” 火枪手双目圆睁,神态自若,胡子翘起,象在检阅似的跨进书房。 国王坐在桌前写字。 火枪手的脚步在地板上发出的响声也没有惊扰他,他甚至连头也不回,达尔大尼央一直走到书房中央,见国王不理不睬,便清楚地知道,国王陛下在装腔作势,说明他心中有气,想要叫自己先有所表示。达尔大尼央转过身去,背向君王,张大眼睛,欣赏着突饰上的画和天花板上的裂纹。 伴随着这种装模作样的是细微的内心独白: “喔!你想侮辱我?你,我看着长大的,你,我象救自己的儿子那样曾经救过你,你,我把你当做天主一样敬奉过,也就是说,我无所祈求,不计报酬地侍奉过……你等着吧,等着瞧吧,你会看见有那么一个人,他敢于当着红衣主教的面,真正的红衣主教的面,轻轻地吹着口哨,吹着胡格诺①民间舞曲,这个人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这时候路易十四才转过身来。 “您来了吗,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 达尔大尼央照着他的动作,也依样画葫芦。 “是的,陛下。” “好,请稍等一下,让我算一算。” 达尔大尼央只是弯弯腰,一言不答。 “够礼貌的了,我没什么好说的,”他这样想。 路易狠狠地划了一笔,气呼呼地把笔扔在一边。 ①胡格诺:十六—十八世纪法国天主教徒对加尔文派新教徒的称呼。 “好呀,发脾气了吧,让你出出气也好,”火枪手心想,“你既然这样,我也可以无拘无束了,何况,那天在布卢瓦,我还来不及和盘托出呢。” 路易站起来,一只手搁在额角上,然后走过去,面对面地站在达尔大尼央跟前,用又专横又亲切的眼色望着他。 “他究竟想干什么呢?哟,收起这一套吧,”火枪手心中暗想。 “先生,您一定知道,红衣主教先生已经过世了,”国王说。 “陛下,我料到了。” “因此,您可知道,现在我是这个王国的当家人了?” “陛下,这不应该从红衣主教先生去世之日才开始,一个人在家里总是主人,如果他想做的话。” “不错,不过,您可记得您在布卢瓦跟我说过的话吗?” “现在我们入题啦,”达尔大尼央心里暗忖,“我没有搞错,好呀,这可就更好!说明我的嗅觉还是相当灵敏的。” “您不回答我的间题?”路易问。 “陛下,我想我还记得……” “您只是想吗?” “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您记不起来,我,我倒还记得。这是您对我说的,您仔细听着。” “噢!陛下,我将洗耳恭听,看来我们的谈话将使我很感兴趣。” 路易又瞟了火枪手一眼。只见他先抚弄一下帽子上的羽饰,然后又捋捋胡须,无所畏惧地等着。 路易十四接着说: “先生,是不是您把所有的实话对我说了之后就不替我当差了呢?” “是的,陛下。” “也就是说,在您对我的想法和做法上发表了一通您认为是正确的评论之后。您这样做,可以说是一个优点。接着您对我说,三十四年来,您一直为我们的家族效劳,而您已经觉得厌倦了。” “是的,陛下,我说过。” “过了一会儿,您又承认说,这只不过是个借口,而不满才是真正的原因。” “不错,我曾经有过不满,不过,我知道这种不满从来也没有流露出来;再说,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我在您陛下跟前高声说过的话,在别人面前我甚至连想也没想过。” “达尔大尼央,别为您自己辩护,继续听我说,当您拿事实来谴责我,表示您的不满时,您得到的回答是一个诺言。我说:‘等一等’;这难道不是真的吗?” “是的,陛下,就象我当时对您说的那样真。” “您的回答是:‘还要等吗?不等了,要现在,立刻……!’我对您说,别再为您自己辩护了……那是很自然的事;可是,您对您那可怜的君王缺乏仁慈,达尔大尼央先生。” “陛下……您说仁慈!一个可怜的丘八,岂敢对国王陛下表示什么仁慈!” “您非常了解我,您知道我很需要您,您知道我并不是当家人,您清楚地知道我在憧憬着未来。然而,当我一提到未来时,您却以:‘我要辞职……立即辞职!’来回答我。” 达尔大尼央嚼着自己的胡须。 “是这样,”他喃喃地说。 “当我处在逆境时,您不安慰我,”路易十四补了一句。 达尔大尼央抬起头,带着高傲的气派说:“在您陛下处在贫困地位时,我虽然没有安慰您,但我也没有出卖您;我不惜洒热血,我象一条看家狗那样,明明知道不会有面包,不会有骨头丢给我吃。我却甘心情愿守在家门口。我虽然也同样贫困,我对陛下别无他求,正如您说的,我只提出要辞职而已。” “我知道您是个好样的,可我当时还是个年轻人,您对我应该宽容些……您对国王有什么好指摘的?怪他置查理二世于不顾吗?……再进一步说,……责怪他没有和芒西尼小姐结婚吗?”   说到这里,国王用探索的眼光紧盯着火枪手。   “噢!他不仅是回忆,他还在瞎猜……这个魔鬼!”火枪手心里在嘀咕。 “您的判断,”路易十四接着说,“落在国王身上,落在一个人身上……不过,达尔大尼央先生……这个弱点,因为您把它看成是个弱点……”   达尔大尼央并不作答。   “您还责怪我在已故的红衣主教先生身上表现出来的弱点;难道不是红衣主教先生把我培养成人,支持我的吗……?在这同时,也支持了他自己,使他步步高升,这点,我承认,但好处毕竟是得到啦。难道要我做个忘恩负义、自私自利的人,您才能更爱我,才能更好地为我效劳吗?” “陛下……” “我们不要再谈这些啦,先生,这只会使您更加懊悔,也给我增添更多的苦恼。” 达尔大尼央没有被说服。年轻的国王又恢复他那高傲的语气,只是并没有把问题再深入下去。 “后来,您考虑过没有?”路易十四接着说。 “陛下,考虑什么?”达尔大尼央彬彬有礼地问。 “不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些吗,先生?”   “陛下,毫无疑问……我考虑过。”   “您只是在等一个食言的机会?” “陛下……”   “看样子,您犹像不决。”   “我不太明白陛下给我这个荣幸,对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路易眉头深锁。   “陛下,请原谅,我的脑袋特别迟钝……道理很难钻得进去;但一旦钻了进去,就留在那里不出来了,那倒是真的。”   “不错,我觉得您的记忆力还不坏。”   “和您陛下的记忆力相差无几。”   “那好,快给我说说……我的时间很宝贵。您辞职以后,都干了些什么?”   “陛下,想弄点钱,发点财。”   “达尔大尼央先生,这话就难听罗。”   “陛下一定是往歪道上想了。我对陛下是非常尊敬的;如果说我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请原谅,那是我长期的戎马生涯造成的,陛下高高在上,何必为我这样一个小兵的出言不逊而生气。” “先生,我确实知道您在英国干了一番光辉的业绩。我只是对您的食言感到惋惜。”   “我?”达尔大尼央嚷道。   “正是您……您曾向我许诺,在辞去我这里的职务之后,绝不委身子别的君王……可是,您却替查理二世卖力,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蒙克先生劫走了。”   “陛下,请原谅,这是为了我自己。”   “这件事使您成功了吗?”   “就象十五世纪时统帅们那种突然袭击、冒险行动取得了成功一样。”   “您所谓成功,指的是什么?是发点财吗?”   “陛下,我拥有十万埃居:也就是说,我一星期内获得的钱,比我在漫长的五十个年头里所获得的还要多三倍。”   “这的确是个可观的数目……可您还野心勃勃,我看就是这样。”   “陛下,我野心勃勃?这个数目的四分之一对我来说已是笔了不起的财富了,我向陛下发誓,我根本没想到还要增加。”   “哦,您打算闲着不干事了吗?”   “是的,陛下。” “放弃军职?”   “早已如此了。” “这不可能,达尔大尼央先生,”路易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陛下……”   “您想说什么?”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我不愿意!”年轻的国王用严厉、专横的口气说,这使达尔大尼央感到惊讶,甚至惶恐不安。   “陛下是否允许我回答?”他问道。   “您说吧。” “这个决定是在我贫穷潦倒的时候作出的。” “就算如此,后来呢?” “然而今天,在我的事业给了我可以过舒适生活的保障的时候,陛下却要剥夺我的自由,陛下要惩罚我,至少也该等我钱赚够了再说。” “先生,谁允许您探测我的意图,或者跟我算什么帐,谁告诉您我打算做什么,或者您应该怎么做?”路易几乎冒火了。 “陛下,”火枪手不动声色地说,“就我看来,在这次谈话中,我们没有做到象那天在布卢瓦互作解释时那样推心置腹、赤诚相见。” “不,先生,一切都改变了。”   “这一点,我对陛下表示诚挚的祝贺;不过……”   “不过,您不相信吗?”   “我不是个伟大的政治家,但对于经营,我也有我的看法,再说我的看法也不是不准确;当然,陛下,我的看法和陛下的不尽相同。马萨林的统治已经结束,而财政家们的当政却刚刚开始。他们有的是钱,您陛下却没有多加注意。一个想独立自主的人,在这群饿狼的爪子下面过活,是够苦的。”   这时候有人轻轻敲书房的门,国王傲慢地抬起头来。   “请原谅,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是柯尔培尔先生来了,他来向我汇报。进来,柯尔培尔先生。”   达尔大尼央侧过身去。柯尔培尔手里拿着一些文件进来,向国王走去。   不用说,加斯科尼人是不会放过用他那明察秋毫的锐利眼光去扫视刚进来的那个人的。   “指令下达了吗?”国王问柯尔培尔。   “是,陛下,已下达了。”   “审判官的意见怎么样?”   “认为应没收被告的财产并处以死刑。”   “噢!”国王泰然自若,斜着眼睛膘了达尔大尼央一眼……“您呢,柯尔培尔先生,您的意见如何?”国王问。   这时候,轮到柯尔培尔看达尔大尼央了,看到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他欲言又止。路易十四看出来了。   “别担心.这是达尔大尼央先生,您不认识达尔大尼央先生吗?”   两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达尔大尼央双眼炯炯发光,柯尔培尔却眯着霾云密布的双眸。这一个的坦荡无畏引起了另一个的不安;财政官的审慎狡黠也惹得军人恼火。   “哦,就是那位在英国干了件大事的先生,”柯尔培尔说。 他向达尔大尼央微微地施了个礼。 “噢!原来是那位克扣瑞士卫兵银饰带费用的先生……真是值得颂扬的一项节约措施,”加斯科尼人说。 他向柯尔培尔深深地鞠了个躬。 财政官一心以为把火枪手窘倒了,岂料火枪手一箭中的点穿了财政官。 “达尔大尼央先生,”没有注意到他们对话中微妙含义的国王说,而这些微妙的含义马萨林是一个也不会放过的,“我们谈的是关于包税人逃税的事,我要叫人绞死他们,我就要签署死刑判决书了。” 达尔大尼央打了个寒颤。 “噢!”他说了声。 “您说什么?” “没什么,陛下,这不是我的事。” 国王已拿起羽笔,准备签署文件了。 “陛下,”柯尔培尔低声说,“我想提醒陛下,假如要找一个杀鸡儆猴的例子,我怕在执刑时说不定会有些困难的。” “您说什么,我没听清楚,请您再说一遍,”路易十四说。 “您不应该不承认这个事实,”柯尔培尔不慌不忙地说,“触犯包锐人,就等于触犯财政总监。那两个有罪的可怜虫,都是一个有权有势者的亲密朋友;再说,到施刑那天,我们可以秘而不宣,在夏特莱秘密处决,否则的话,必将引起骚乱。” 路易脸色排红,回过头来望着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这时正在咬着胡子,对财政官含着不无怜悯的微笑,又象是对听财政官唠叨了半天的国王表示同情。 路易十四拿起笔来,动作敏捷,手却有点颤抖地在柯尔培尔递给他的两份文件下端签了字,然后,直勾勾地盯着柯尔培尔说: “柯尔培尔先生,您跟我谈国务时,在您的推理或见解中,尽量不要用‘困难’两个字,至于‘不可能’这三个字,则千万不要讲。”   柯尔培尔欠了欠身。当着火枪手的面受到这样的训斥,他感到有失体面,为了急于挽回自己的面子,临走时他连忙说:   “我忘了禀告陛下,没收的款子达五百万利弗尔。”   “多漂亮!”达尔大尼央心想。   “这就是说,我的库存一共是……?”国王问。   “一千八百万利弗尔,陛下,”柯尔培尔边哈腰边回答。   “见鬼!真不错!”达尔大尼央咕噜着。   “柯尔培尔先生,”国王添上一句,“麻烦您到长廊走一趟,利奥纳先生在那里等着,请您告诉他,把拟好的文件……我要他办的,给我送来。”   “我这就去,陛下。今晚陛下不再需要我了吧?”   “不了,先生,再见!”   柯尔培尔走出去。   “现在,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吧,达尔大尼央先生,”路易十四接着说,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您看,关于钱的问题,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   “就象从零到一千八百万,”火枪手兴冲冲地回答,“噢,这不正是那天陛下所需要的数目吗?那天,查理二世来到布卢瓦时曾提起过。如果那时候您有了这笔钱,今天两个国家决不会不和睦相处了,因为,我还必须提一提,也就是说,在这个问题上,我看到一块绊脚石。”   “先生,首先您就不公正了,”路易反驳说,“那天要是天主能让我给我表兄一百万的话,您也就不会离开您的岗位到别处去了,要是那样的话,您也就发不了财了……正如您刚才说的……不过,除此之外,我还有另外一个好运气。因此,我和大不列颠的分歧,您不必顾虑。” 说到这里,侍从进来通报,说利奥纳先生已到,这就打断了国王陛下的话。 “先生,请进,”国王说,“您很准时,是个好臣仆。让我们来看看您给我表兄查理二世写的信吧。” 达尔大尼央竖起了耳朵。 “请您等一下,先生,”国王漫不经心地对加斯科尼人说,“我要把同意我弟弟奥尔良公爵和昂利埃特·斯图亚特公主成婚的事通知伦敦。” “看来他在刺激我,”达尔大尼央喃喃自语,“但是,我承认,我越是受刺激,心里越是高兴。”这时,只见国王在信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并把利奥纳先生打发走。 国王的眼睛盯着利奥纳先生,看他走出去,门关上;国王甚至还踱前三步,好象要跟着大臣走出去那样。但是,走了这三步,他停下,又歇了半晌才回过来对火枪手说: “现在,先生,让我们快点把事情了结了吧。那天在布卢瓦,您对我说,您并不富有,是不是?” “陛下,现在我却有钱了。” “不错,但这与我无关,您有您的钱,这钱不是我的,不能入我的帐……” “我不很明白陛下您的意思。” “这样吧,免得拖泥带水的,还是直说了吧,我给您两万利弗尔一年的固定收入,您说,够不够?” “可是,陛下……”达尔大尼央眼睛睁得大大地说。 “给您四匹鞍缰齐备的骏马,并可以按您的要求,根据情况需要,拨给您一笔额外款子;要不,如果您愿意,给您一笔固定的数目,比方说,四万利弗尔,您看怎么样?请回答。” “陛下,您……” “是的,您一定觉得奇怪,这很自然,我早就料到这一点,请您回答吧。看您,您要不回答,我会以为您丢掉了我一向很赞赏您的当机立断的本事了。” “陛下,每年有两万利弗尔的收入,数目确实不小,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不但是。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难道这不是一笔合适的赔偿吗?” “噢!肯定是……” “这么说,您满意了!那就好了,还有意外的开支,您也得分开计算;您可以找柯尔培尔商量一下;现在,让我们转向更重要的事情吧。” “可是陛下,我曾经禀告过陛下……” “说您想休息,这我知道,只不过我的回答是我不同意,我想,我是这儿的当家人,不是吗?”   “是的,陛下。” “很好!您对过去所当的火枪队队官有点情绪,是吗?” “是的,陛下。” “好!这是您的一份我签署了的授衔令,我把它放在抽屉里。等到我派您出征回来的那一天,您自己打开抽屉把授衔令拿去。” 达尔大尼央仍拿不定主意,搭拉着脑袋。 “得了吧,先生,”国王说,“看您那副样子,人们还以为您不知道在这个无比虔诚的基督徒国王①的宫廷里,火枪队大队长的权力比法国元帅还大。” “陛下,这我知道。” “如果是这样,人家会说您不信任我。” “噢!陛下,不会的……请您别听信这些。” ①无比虔诚的基警徒国f王:法国国王的称号。   “我倒想拿证明给您看,尽管您是个非常好的臣仆,却失掉了一个好主子,难道我不象您中意的主子吗?”   “我开始感到是这样的,陛下。”   “那好,先生,您就去执行您的职务吧。打从您离开以后,您那个队简直乱七八糟,士兵们东溜西荡,到酒店里惹是生非,不把我父王和我的敕令放在眼里。您尽快替我把勤务重新组织起来。” “是,陛下。” “您留在我身边。” “很好,陛下。”   “您跟我一同到军队里去,您在我的营帐周围扎营。”   “陛下,这样的话,如果只是叫我做那么一点事,陛下不用给我两万利弗尔,我挣不了那么多钱。”   “我要给您房子,我要您和我同桌进餐。我希望我的火枪队队长成为一个要人。”   “而我,”达尔大尼央蓦地说,“我不喜欢无功受禄,我愿意论功行赏!陛下给我这样一份懒人干的闲差使,象这样的差使,随便哪个来求职的人,只要给他四千利弗尔准肯干了。”    路易十四莞尔一笑。   “您是个机灵的加斯科尼人,达尔大尼央先生;您把我心底里的秘密都掏出来了。”   “嗯!难道说陛下真有什么秘密吗?”   “是的,先生。”   “那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同意接受两万利弗尔,因为我能够严守秘密。眼下来说,严守秘密是难能可贵的。陛下愿意这就向我透露吗?”   “达尔大尼央先生,去穿上靴子,骑上马吧。”   “您说的是现在吗?” “两天之内。” “那好,陛下;在我动身之前还有些事情要料理,特别是也许要经受一番拳打脚踢什么的。” “那是很可能的事。” “让他们来吧。我们会取得胜利的。可是,陛下,您说我贪财、吝啬;说我野心勃勃,您把达尔大尼央先生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了;只是忘了一件。” “什么事?” “您没有提到虚荣心,我的意思是,我什么时候能够成为陛下骑士团的一名骑士呢?” “您对这有兴趣吗?” “是呀。我的一个朋友,阿多斯,他满身都是金绣花边,我看了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在您拿到我封您为队长的授衔令后的一个月,您就是我手下骑士团的骑士了。” “噢!噢!就是说在出征之后?”军官如痴如醉地说。 “正是这样。” “那么,陛下打算把我派往哪里去呢?” “您对布列塔尼这个地方熟悉吗?” “不熟悉,陛下。” “您有朋友在那儿吗?” “您指的是布列塔尼吗?没有,确实没有!” “那就更好。” “您对防御工事内行吗?” 达尔大尼央微微一笑。 “陛下,我想,我应该是内行的。” “那就是说,您能很容易识别什么是要塞、堡垒,什么是领主、诸侯筑的普通防御工事罗?” “我能识别堡垒和城墙,正如人们能识别护胸甲和馅饼壳一样;陛下,这够了吗?” “好吧,先生,您可以动身了。” “去布列塔尼吗?” “是的。” “我一个人去?” “当然一个人。也就是说,一个随从也不准带。” “请问陛下,这又为什么?” “因为先生,有时候您得把自己扮成有钱人家的仆人,在法国,您的尊容是尽人皆知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陛下,以后呢?” “您到了布列塔尼以后,就在那里溜达溜达,仔细观察这个地方的防御工事。” “沿海一带的吗?” “包括海岛在内。” “噢!” “从美丽岛开始。” “这个岛是属于富凯先生的?”达尔大尼央抬起他那双机灵的眼睛望着路易十四严肃地问。 “先生,我想您说得对,美丽岛的确是属于富凯先生的。” “那么,陛下是想要我查清美丽岛是不是块好地方?” “是这个意思。” “查看这些防御工事是新造的还是原有的?” “一点不错。” “万一,总监先生的仆从众多,已足够组成当地的驻军又怎么办?”   “先生,这就是我想知道的情况,您想到点子上来了。” “陛下,如果那儿没有筑工事呢?” “那您就在布列塔尼到处逛逛,听听老百姓在讲些什么,然后自己作出判断。” 达尔大尼央捋弄着唇髭。 “这不是要我做陛下的探子吗?”他直截了当地问。 “不是,先生。” “陛下,请原谅,因为我这样做是在为陛下刺探情况。” “先生,您是去侦察。难道您想手里拿着剑带着一队火枪手去侦察某个地方或某个敌人的据点?” 听到这里,达尔大尼央禁不住打了个难以被人察觉的寒颤。 “您还认为您自己是密探吗?”国王接着问。 “不,不!”若有所思的达尔大尼央说,“去侦察敌人,那是另一回事了,军人嘛……如果他们在美丽岛筑了工事又怎么办?”他紧接着问。 “您给我弄一张防御工事的准确图纸来。” “他们能让我进去吗?” “这我可不管了,怎么进去是您的事了。难道您没听清楚,如果您愿意的话,每年我给您两万利弗尔的额外补贴吗?” “陛下,恰恰相反,我听得清清楚楚。如果那里没有修筑工事又怎么办?” “那您就悄悄地回来,用不着赶路,免得把您的马累坏。” “陛下,我已经准备好了。” “明天,您先到总监先生那儿去领取我答应给您的第一季度补贴金。您认识富凯先生吗?” “陛下,我不大认识他,但我提请陛下注意,我不急于要认识他。” “请原谅,先生,因为他会拒绝支付这笔钱,而我正等着他拒付哩。”   “噢!陛下,如果他拒付,那怎么办?”达尔大尼央问。   “如果他拒付的话,您就去找柯尔培尔先生。顺便问一下,您的马好不好?”   “陛下,我的马可是一匹骏马。”   “您花了多少钱买的?”   “一百五十皮斯托尔。”   “把马卖给我。这是一张两百皮斯托尔的票据。”   “可是,陛下,我赶路得有匹马呀?”   “那又怎么样?”   “噢,好吧;陛下,这匹马就算您的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正相反,我把马给您用。只不过这马现在是我的而不是您的了,我知道,您一定不会再爱惜它了。”   “那么说,陛下的事很紧急吗?”   “非常紧急。”   “那么,为什么非要叫我等两天不可呢?”   “就我所知,有两个理由。”   “那又当别论了。一个星期的路程,骑马去可以把这两天赶出来,何况还有释站。”   “不,不,达尔大尼央先生,靠驿站会误事的。您走吧,可别忘记您是我的人了。”   “陛下,我不会忘记!后天,我什么时候来向陛下告辞?”   “您住在哪里?”   “今后我要住在卢佛宫了。”   “现在还不宜这样做,您住到城里去,房租由我付。至于起程嘛,还是在晚上好,考虑到您动身时,不能让人看见,或者,即使有人看见,也不能让人知道您是我的人……要守口如瓶,先生。” “凭这四个字,就把陛下所说的一切都糟蹋了。” “我问您住在哪里,是因为我不能老是派人到拉费尔伯爵先生那儿去我您。” “我住在食品杂货商布朗舍先生那儿,在隆巴尔街,有‘金臼槌’招牌的。” “少往外跑,不要多抛头露面,等待我的命令。” “陛下,可我还要去领钱。” “不错;不过去找总监的人很多,您要混在人堆里。” “陛下,我还没有拿到领钱的票据。” “这就是。” 国王随手签了个字。 达尔大尼央看着他签,为了确信一切都做得合乎手续。 “是呀,这就是钱,是看得见又算得出的钱,”他咕噜着。 “再见了,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接着说,“我想,您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我明白陛下派我去海上美丽岛,就是这样。” “为了摸清……” “为了摸清富凯先生的工程进行得怎样,就是这么回事。” “很好,我不妨说,您可能会被抓住。” “我,我不这样认为,”加斯科尼人大胆地回驳。 “我姑且说,您可能被杀头?”国王接着说。 “陛下,这不大可能。” “如果发生头一个情况,您别供认;第二个情况,不要让人找到涉及您的文件。” 达尔大尼央不拘礼节地耸耸肩,向国王陛下告辞时心里想: “英国的雨还在下!让我们仍躲在檐槽下面吧。” 第五四章 富凯先生的府邸   达尔大尼央回到布朗舍家,为了刚刚发生的种种情况感到头昏脑涨。此时,另外一幕性质完全不同的戏正在上演。这幕戏与我们的火枪手和国王陛下刚才的一次谈话并非毫无关系,只是演出的地点是在巴黎郊外的圣芒代村,也就是说在总监富凯先生的府邸里。 大臣刚回到乡间府邸,他的副手拿着一只装满了文件的巨大的公文夹跟在后面;这些公文有的要审阅研究,有的要签署待发。 这时候,是傍晚五点钟光景,主人们都已进过午餐;晚餐是给二十名次要的客人准备的。 总监片刻不歇,一下车就快步跨进大门,穿过一连串房厅,走进他的书房,把自己关在里面,紧张地埋头工作,并且吩咐说,除非有国王陛下的谕旨,任何人不得因任何理由来打扰他。 果真如此,在下过命令后,富凯就关起门来,留两个跟班守在他书房门口。富凯推动一下门栓,一块门板就移过来,堵住入口处,这样,书房里发生任何事情,外面的人既看不见也听不到。只是为了防止可能发生的各种各样的情况,富凯才把自己关在里面。他径直走向书桌,坐下来,打开公文夹,从大堆的公文中分门别类地进行挑选。 他做完了我们上面描述的那番防备措施之后,只不过在书房里坐了不到十分钟,就听得一阵连续不断的节奏相仿的轻扣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富凯抬起头,竖起耳朵听着。 轻扣声仍在继续。忙着工作的人有点不耐烦了,他走到一面镜子前,扣门声就是从这面镜子后面,通过手或者是某种看不见的装置发出来的。 这是一面镶嵌在一块板壁上的大镜子。另外还有三块完全相同的大镜子,相互辉映,使房间显得更匀称、协调,这块镜子与其他几块看不出有什么两样。 毫无疑问,这连续不断的扣门声是个讯号,因为当富凯走近那面大镜子前侧耳细听时,同样有节奏的声音仍在继续响着。 “噢!”总监感到奇怪地咕噜着,“谁在那里扣门?我今天谁也不等呀!” 同时,为了回答讯号,总监把镜子上的那枚镀金钉子扯了三下。 然后,他返回自己的座位,又重新坐下来。 “唉,让他等着吧!”他说。 总监重又沉浸在眼前那一堆汪洋大海似的公文中,专心致志地工作了。的确如此,富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将一些长篇累赎、内容极其复杂的公文,一下子就领会得出奇的清楚,用他那支好象被狂热带动的笔在公文上加批添注。什么签名啦,数字啦,附注啦,在不断增长,活儿就在他手中迅速消融;好象有十个副手,也就是说有一百根手指和十颗脑袋,代替着他十根指头和一颗脑袋在那里工作。 沉浸在工作中的富凯只是偶尔才抬起头来偷眼望一下摆在他面前的时钟。这是因为富凯要完成一件工作;他一旦投入工作,就能够在一小时内完成别人一天也无法完成的事情。只要不受干扰,他那火一般的工作劲头就能使工作在规定的期限内完成.可是,正当他紧张地在工作的时候,镜子后面的小铃又响了起来,那清脆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回荡,铃声越来越紧,意味着事情紧急。 “唷!看样子夫人等得不耐烦啦!”富凯说,“别这样,别这样,安静点,也许是伯爵夫人吧,可是,不会的,伯爵夫人到朗布伊埃去了,要在那里耽搁三天。要不,是庭长夫人。噢!不象,庭长夫人不会有那样大的气派,她的铃声很谦恭,然后,等着我什么时候乐意接见。我猜不出这究竟会是谁,可是我很清楚这不可能是谁。既然不是您,侯爵夫人,既然不可能是您,那么其他的人全给我见鬼去吧!” 富凯继续工作,尽管铃声还在频频响着。可是过了一刻钟光景,富凯也忍不住了,他想知道拉铃人是谁的迫切心情终于战胜了想完成手边工作的心愿。他把公文放进文件夹,向镜子瞥了一眼,这时轻轻的铃声响得比先前更急切了。 “噢!噢!干么这么急躁?出了什么事?”他说,“是哪个阿莉阿纳①这样急于等着见我?怎么回事。” 他随即用指尖按了一下钉子,这枚钉子和他刚才扯的那一枚钉子是平行的。顿时镜子象滑门那样移动了,出现一口相当深的壁橱,总监就象钻进一只大匣子里去似的消失在里面了。在壁橱里面,他又按另外一根弹簧,这次打开的不是一块板壁,而是一堵厚墙,他就从那儿走出去,门自动关上了。 然后,富凯顺着地底下的一座旋梯往下走了二十来级,到了一条铺着石板的地道,这条地道是靠不显眼的枪眼照明的。地道的两壁是用石板或砖头砌成的,地上铺着毡毯。 这条地道就横在富凯府邸与凡森公园之间的那条马路下面。在地道的尽头,另有一座与富凯下来时走的那条平行的旋梯。他登上梯子,利用了一根和他工作室里那根类似的、装在壁橱里的弹簧,进入了壁橱,又从壁橱里来到了一间空无一人的,然而陈设得极其雅致的房间。 ①阿莉阿纳:希腊神话中克里特岛王米诺斯的女儿,曾用线引导忒修斯走出迷宫。  进了房间,他又仔细地察看关上的镜子,看是否留下什么痕迹,无疑他对自己的观察感到满意,然后用一把镀金的小锁匙,插入他面前那扇门的锁眼里,转了三圈。   这时候,门开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间华丽的寝室,家具什物都十分豪华。在这间寝室里,一位风姿卓绝的妇人端坐在椅垫上,一听到锁扣声,她连忙向富凯奔去。   “噢!我的天!”富凯惊讶地往后退了几步,嘴里喊着,“德·贝利埃尔侯爵夫人,您,是您在这儿!”   “是的,是我,先生,”侯爵夫人喃喃地说。   “侯爵夫人,亲爱的侯爵夫人,”快要拜倒在她裙下的富凯连声说,“噢!我的天,您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而我还让您等了这么久。”   “噢!先生,我等了好久,是的,等了很长时间!”   “您肯等那么久,真教我感到幸福。不是吗,侯爵夫人?”   “先生,真是漫长的等待,噢!我拉了不下二十次铃,难道您没听见?”   “侯爵夫人,您脸色苍白,您在发抖。”   “难道您没听见有人在叫门?”   “噢!恰恰相反,我听得很清楚,夫人,可我来不了。自从遭到您的严斥和拒绝之后,我怎么会想到是您呢!要是我能猜到等待着我的是幸福的话,请您务必相信,侯爵夫人,我一定会扔下手头所有的工作,来跪倒在您脚下,就象我现在那样。”   侯爵夫人向四周环顾了一下。   “先生,是不是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她问道。 “噢!是的,夫人,我可以向您保证。” “真的吗?”侯爵夫人忧郁地说。 “您在犯愁吗?” “多么神秘,多么小心谨滇啊!”侯爵夫人带几分辛酸的语调说,“明摆着的,您害怕有人怀疑我们之间的关系。” “难道您愿意我们的关系公开化吗?” “噢!不,您真能体谅人,”侯爵夫人微笑着说。 “别这样,快别这样说,侯爵夫人,别埋怨了,我求求您!” “埋怨,我哪有权埋怨您?” “不,不幸的是,不;可是您,您听我说,这一年来,我一直在单方面地,没有希望地……热爱着您。” “您错啦:没有希望,那倒是真的,但不是单方面。” “噢!就我来说,爱情,只有一个标志,而这个标志,我一直在等待着。” “先生,我把这个标志带来了。” 富凯张开双臂,想拥抱侯爵夫人,但她轻轻一推,就脱身了。 “先生,您总是误解我的意思,难道您不愿意接受我准备献给您的、唯一的东西:忠实吗?” “噢!这么说来,您并不爱我?忠实只是一种德行,爱才是一种激情。” “先生,请听我说,我请求您,如果没有什么重大的原因,我是不会到这里来的,难道这您还不清楚吗?” “原因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已来到这里,我能看见您,和您讲话。” “对,您说得很对,主要的是我来到这里,没有被人发现,我才能和您讲话。” 富凯双膝跪下。  “说吧,说吧,夫人,我听着,”他这样说。   侯爵夫人看着富凯跪在自己跟前,她带着既爱恋又忧郁的眼光凝视着他。   “噢!我多么希望能成为那个每分钟都有权看见您,每一瞬间都能和您说话的人啊!我多么希望我能成为那个守在您身旁的人,不需要用神秘的弹簧就可以召唤您,就能让自己所爱的人象气精①一样出现在眼前,能整整一个小时看着他,然后看他消失在黑暗中,离去时比来到时更神秘莫测。噢!要是能这样我才是个幸福的女人,”侯爵夫人终于这样喃喃自语。   富凯笑着问:“侯爵夫人,您会不会是在谈我的妻子?”   “是的,当然罗,我是在谈她。”   “那么,侯爵夫人,您可别羡慕她,所有那些和我有关系的女人中,富凯夫人是和我见面最少的一个,同时也是和我说话、知道我隐情最少的一个。”   “先生,至少,她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为了叫您来,得象我那样,用手去按镜子上的那个装饰品;至少您不需要通过小铃,还有那根不知装在什么地方的弹簧发出神秘的,令人心惊肉跳的声音来回答她;至少您不会禁止她去发现这些联络方法上的秘密,否则您就要永远中断她与您的联系,就象您不准那些比我先或比我后来这里的所有的女人去探索这个秘密那样。您说,难道不是吗?”   “噢!亲爱的侯爵夫人,您太不公正了,您这样感慨地反对神秘,可见您不懂其中的奥妙!只有神秘,我们才能不受干扰地相爱,我们才能得到幸福。但是,还是让我们回到您刚才对我说的那个忠诚上来吧,要不,侯爵夫人,让我沉浸在幻想的欢乐中,把忠诚看作爱情吧。” ①气精:中世纪高卢和日耳曼神话中的空气中的精灵。 “刚才,”侯爵夫人接着说,一面用她那只最优美的、按照古典风格塑造出来的手,在自己眼前一掠,“刚才,我准备要说,我的思路还清晰、果断,而现在,我却非常混乱,心绪也极其惶惑不安;我怕给您带来的是坏消息。” “如果说,是这个坏消息把您领到我身边来的话,侯爵夫人,那么这个坏消息也是值得欢迎的;要不,侯爵夫人,因为您承认过,我在您心目中不是完全无足轻重的,那么就让我们把坏消息搁在一边,先谈谈您吧。” “不,不,恰恰相反,快让我立刻告诉您,别让我感情用事而改变话题;富凯,我的朋友,事关重大呀!” “侯爵夫人,您使我吃惊;我甚至可以说,您几乎在恐吓我,您,这么严肃认真,这么深谋远虑,您这么了解这个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难道说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 “噢!非常严重,您听着!” “首先,您告诉我,您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您过一会就明白了;但是,我看还是先谈最重要的事吧。” “说吧,侯爵夫人,您说吧!我请求您,可怜我等得不耐烦了。” “您知道柯尔培尔先生被任命为财政总管了吗?” “唔!柯尔培尔,是那个小柯尔培尔吗?” “是的,柯尔培尔,就是那个小柯尔培尔。” “是给马萨林打杂的那个家伙?” “正是他。” “怎么,亲爱的侯爵夫人,在这件事上,您看出有什么可怕的?小小的柯尔培尔当总管,我承认事情是有点蹊跷,但并不可怕。” “您想,要是没有什么紧迫的动机,国王陛下会把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交给被您叫做小学究的那个人吗?” “首先一点,国王是否确确实实已把这个职位交给他了?” “都这么说的。” “是谁说的?” “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就等于没有人,您得指出是哪个消息灵通人士说的才行。” “瓦内尔夫人。” “啊!现在您才真的叫我害怕了,”富凯笑着说,“因为事实的确如此,要说谁深知内情,或者真的称得上消息灵通人士,那就是您提到的那一位了。” “请您别说这位可怜的玛格丽特的坏话了吧,富凯先生,她一直都在爱着您。” “唷!是真的吗?那真难以叫人相信。我还以为是您刚才说的那个小柯尔培尔,是他曾经接受过这段爱情,而且在这上面留下了墨迹或油污。” “富凯,富凯,诺,您看,难道您就是用这样的态度去对待被您遗弃的女人的吗?” “唷,侯爵夫人,您是在替瓦内尔夫人辩解罗?” “是的,我要替她辩解;因为,我再说一遍,她一直爱着您,她有意要搭救您,这就是证据。” “让您出来斡旋,候爵夫人,是她的明智。没有一个天使比您更令我喜悦,或者更能拯救我。不过,首先我问您,您了解玛格丽特吗?” “她是我的朋友,是我在女修道院寄宿学校里的朋友。” “您说,是她告诉您柯尔培尔先生被任命为总管的?” “是的,正是她。” “那好,侯爵夫人,请您说说,诺,就算柯尔培尔先生被任命为总管,充其量只不过是个总管,是我的下属,我的副手,那么这个柯尔培尔先生,他怎么会令我不安,怎么会伤害我呢?” “先生,对出现的迹象您没有细加思考,”侯爵夫人回答说。 “有什么迹象?” “就是说,柯尔培尔先生憎恨您。” “憎恨我!”富凯叫起来,“噢!我的天!侯爵夫人,您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我吗!所有的人都憎恨我,他,当然也和别人一样。” “他比别人更恨您。” “比别人更恨我,就算是这样吧。” “他野心勃勃。” “侯爵夫人,谁没有野心?” “不错;不过他的野心可是无边无际的啊。” “这,我很清楚,从他想接替我去亲近瓦内尔夫人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 “而且已经达到目的了;您可要防着点。” “您是指,他想从总管爬上总监这把交椅吗?” “您不是已经在为这件事担心了吗?” “噢!噢!”富凯说,“接替我去亲近瓦内尔夫人是一回事,接替我去亲近国王陛下却是另一回事。收买法国可不象收买管帐的老婆那么容易吧。” “啊!先生,什么都可以买得到;不是用黄金,就是用诡计。” “没有人比您更清楚地知道相反的情况了,夫人,您,是您,我曾经给过您好几百万。” “富凯,您与其给我几百万,还不如给我您那真诚的、专一的、纯洁的爱情好,这个我会接受。所以,您看,任何东西都可以买得到,不是用这种方法,就是用那种方法。” “那么,依您看,柯尔培尔先生目前正在那里为我这个总监的位置讨价还价罗?唷,算了吧,亲爱的候爵夫人,您放心好了,他还没有足够的钱来买呢。” “可是,如果他从您手上抢走呢?” “噢!那倒是另外一回事了。不幸的是,在碰到我之前,换句话说,在接触到主体时,必须先把外围的防御工事轰开缺口,摧毁它,而我,侯爵夫人,我防守得极其牢固哩。” “您指的外围防御工事,就是您的那些心腹,您的朋友们吗?” “正是他们。” “德·埃默里先生,是不是您的心腹?” “是的。” “利奥多先生是不是您的朋友?” “当然是。” “德·瓦宁先生呢?” “噢!德·瓦宁先生,随便人家高兴怎样对待他,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别碰其他人。” “这么说,要是您担心别人碰德·埃默里和利奥多两位先生,那么,现在正是您要留神的时候了。” “谁在威胁他们?” “现在您想听我的了?” “一如既往,侯爵夫人。” “不打断我?” “您说吧。”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早上,玛格丽特差人来找我。” “噢!” “是这样的。” “她找您有什么事?” “‘我不敢亲自去见富凯先生’,她这样对我说。”   “唷!为什么?她以为我会责怪她?可怜的女人,她完全错了,我的天!”   “‘您去看他,并告诉他要提防柯尔培尔先生。’她说。”   “怎么回事,她警告我要提防她的情人?”   “我对您说过,她一直在爱您。”   “侯爵夫人,后来呢?”   “接着她又说,‘两个钟头之前,德·柯尔培尔先生来过,告诉我说,他当上了总管。’”   “侯爵夫人,我早就说过,德·柯尔培尔先生最多只不过是我手下的一员。”   “不错,只不过这不是全部,正如您知道的那样,玛格丽特和德·埃默里夫人、利奥多夫人都很亲密。”   “不错。”   “诺,德·柯尔培尔先生问了她许多有关这两位先生的财产以及他们对您的忠心等问题。”     “噢,说到这两个人,我可以担保,他们对我忠心耿耿,到死也不会出卖我的。”   “后来,瓦内尔夫人要接待客人,不得不离开柯尔培尔,而柯尔培尔先生又是个勤奋的人,在留下这位新总管一个人的时候,他看见桌上放着现成的纸,就从口袋里抽出铅笔,拟起批示来了。”   “是关于德·埃默里和利奥多的批示?”   “正是。”   “我倒很想知道批示的内容。”   “这正是我给您带来的。”   “是瓦内尔夫人拿到了柯尔堵尔先生的批示,并把它送来给我的吗?”   “不,只因为一个天赐良机,她得到了一份批示的副本。” “她是怎样得到的?” “您听着。我不是说,柯尔培尔看到桌上有现成的纸吗?”   “不错。” “他不是从口袋里抽出铅笔来吗?”   “是的。” “并在那纸上写起来了吗?”   “是的。” “是这样,因为用的笔是石墨做的,很硬,在第一页上写出来的是黑色的字,笔痕却留在第二页上了。”   “后来呢?” “柯尔培尔撕走上面一页时,没有注意下面一页。”   “那又怎样?” “那么,在下面一页上就可以认出上面一页写的是什么,瓦内尔夫人看过后就差人来找我。”   “噢!” “接着,在确信我是您的忠实朋友后,她就把这张纸交给我,同时把这座府邸的秘密告诉了我。”   “那么这张纸呢?”富凯有点慌张地问。 “在这里,先生,您看吧,”侯爵夫人说。 富凯看见纸上有这样的笔痕。     “审判厅对下列包税者作如下判决:     德·埃默里,富……的朋友,利奥多,富……的朋友,德·瓦宁,此人无足轻重。”   “德·埃默里,利奥多!”富凯重又看了一遍,叫起来。   “富……的朋友,”侯爵夫人也指着纸说。 “可是‘审判厅作如下判决’,这几个字意味着什么?” “我的天!我看,这够清楚的;再说,您还没念完,您念下去再说!”侯爵夫人说。 富凯继续念:     “前两名判处死刑,第三名以及德·奥特蒙先生和德·拉瓦菜特先生革职,没收财 产。”   “我的天!利奥多和德·埃默里,死刑,死刑!可是,尽管审判厅判处他们死刑,国王陛下不会批准他们的判决的,没有陛下的签署,审判厅无法执行判决,”富凯叫嚷着。 “可是国王陛下已经让柯尔培尔先生担任总管了。” “噢!”富凯喊着,似乎看见他脚下出现了一个深渊。“不可能,这不可能!可又是谁用铅笔在柯尔培尔先生的笔迹上描下来的呢?” “是我,我担心笔迹会消失。” “噢!我全明白啦。” “先生,您一点也不明白,在这件事上,您过于藐视您的敌手了。” “原谅我,亲爱的侯爵夫人,请原谅我,不错,柯尔培尔先生是我的敌手,这我相信,柯尔培尔先生是个危险人物,这我也承认。可是我,我有的是时间,更何况有您在这儿,因为您向我保证了您的忠诚,因为您允许我对您的柔情蜜意存在幻想,因为我俩单独在一起……” “富凯先生,我来是为了救您,我并不想把自己毁掉,”侯爵夫人站起来说,“因此,请您多加小心……” “侯爵夫人,事实上,您也太大惊小怪了,除非这种大惊小怪只是个借口……”   “柯尔培尔先生是个城府很深的人!您要提防……”   “而我呢?”这时轮到富凯先生站起来了,他问道。   “噢!您,您只有一颗高尚的心,您可要提防……!”   “真是这样吗?”   “我冒着名誉扫地的风险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我的朋友。永别了!”   “不是永别,是再见!”   “也可能是,”侯爵夫人说。 她把手伸过去让富凯先生吻了一下之后,便朝门口走去,步履坚定,使富凯不敢前去阻拦。   富凯先生低着头,愁容满而,又从地道返回去。这条长长的地道里,有几条金属线,把两座府邸连接起来,通过两面镜子的背面,传递着两个通讯者的愿望和召唤。 第五五章 修道院院长富凯   富凯匆匆忙忙穿过地下通道,回到他的套间,立即用弹簧把镜子关上。一踏进书房,他就听见急促的扣门声,伴随着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叫喊:   “大人,快开门,我请求您,快开门。” 富凯急忙把面前的东西稍为整理一下,生怕被来者看出他曾经离开过、或者有慌张的迹象。他把文件摊了一桌,拿起一支笔,隔着房门,先问:   “是谁?” “怎么,大人,您不知道是我吗?”外面的人问。 “恰恰相反,”富凯这样自言自语,“恰恰相反,我的朋友,我太知道你了。”   然后,扯开嗓门问: “您不是古尔维尔吗?”   “是呀,大人。” 富凯站起身来,朝几面大镜子中的一面投了最后一眼,向门边走去,拉开门栓,古尔维尔跨进来了。   “噢!大人,大人,您多狠心呀!”他说。 “什么狠心?”   “我求您开门,已经喊了一刻钟,而您甚至连睬也不睬我。” “说一遍就够了,您很清楚,我忙于工作时,不喜欢别人干扰。尽管您不在此例,古尔维尔,但别人却要遵守我的规矩。” “大人,在现在这种时刻,什么规矩,什么门户,什么门栓,什么围墙,我全都要砸碎、推倒,统统打破。” “噢!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了?”富凯问。 “哦!的确,大人!”古尔维尔说。 “什么大事?”看见自己最亲信的心腹如此慌慌张张的,富凯也有点紧张了。 “大人,成立了一个秘密审判厅啦。” “这,我知道得很清楚,审判厅的成员碰过头吗?” “大人,他们不但碰过头,而且还通过了一项判决……” “一项判决!一项判决!是针对谁的?”总监不禁微微震惊了一下,脸色也难以掩饰地发白了。 “针对您的两位朋友。” “您指的是利奥多和德·埃默里?” “正是他们,大人。” “可是,判他们什么罪?” “死刑。” “已经判决了?噢!怕是您弄错了吧,古尔维尔,这不可能。” “这里有一份国王陛下今天要签署的判决书的复本,只差陛下还没有签。” 富凯迫不及待地把文件抢过来,读了一遍,然后交还给古尔维尔。 “国王陛下不会签的,”他说。 古尔维尔摇摇头。 “大人,您可别这样认为,柯尔培尔先生是个有相当胆识的顾问。” “又是柯尔培尔先生!”富凯叫起来,“真是!怎么回事,这两三天来,这个名字到处出现,难道真要把我的耳朵折腾聋吗?古尔维尔,为这点区区小事,您也太过份了。只要柯尔培尔先生一出现,我就死盯着他;他一冒头,我就把他碾得粉碎;可是,您知道,总得有些蛛丝马迹,我才会留神察看;总得有点可疑的迹象,我才会加以注意。” “大人,耐心点,因为您还不太清楚柯尔培尔是个怎样的人物……您可要赶快对他作些研究,这个阴险的理财家,象气象那样难以捉摸,灾难来临之前,肉眼是永远无法把它看透的;等您觉察到,已经完啦。” “噢!古尔维尔,您扯得远啦,”富凯笑着反驳他,“我的朋友,您听我说,我不是那么容易被吓住的;什么柯尔培尔先生象气象那样,见鬼去吧!我们会摸透气象的……我看,行动要紧,废话少说。他干了什么来着?” “他向巴黎管施刑的人订了两座绞刑架,”古尔维尔不慌不忙地回答。 富凯抬起头,眼睛里闪出一道光。 “您说的话都有把握吗?”他喊着问。 “大人,这就是证据。” 古尔维尔说着,把一份公告递给总监,这是从市政厅的一个秘书那里拿来的。这个秘书以前曾替富凯当过差。 “不错,真的是这样,行刑台已经准备好……”富凯喃喃自语,“可国王陛下还没有签字,古尔维尔,国王陛下不会签字的。” “我很快就会知道,”古尔维尔说。 “怎么回事?” “如果国王陛下签了字,绞刑架今晚就会送到市政厅,以便明天一早就可以竖起来。” “不,不!”富凯又喊起来,“你们全都搞错了,连我也搞错了,前天早上,利奥多还来看过我;三天以前我还收到过可怜的德·埃默里给我寄来的西拉居斯①葡萄酒。” “那又说明得了什么呢?”古尔维尔回答,“这只能说明,审判厅秘密地开过了庭,在被告缺席的情况下进行了审议,而且在他们被捕时一切程序都已布置好了。” “难道他们已经被捕了?” “毫无疑问,已经被捕了。” “但是,他们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又是怎样被捕的?” “利奥多是在昨天清晨被捕的,德·埃默里是在前天傍晚被捕的,那时他刚从情妇那里回来。他们的被捕并没有惊动任何人;可是,柯尔培尔一下子就泄露了真相,把事情公诸于众,于是巴黎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而大人,事实上只剩下您一个人不知道这件大新闻了。” 富凯怀着越来越使他痛苦的焦虑,在屋里踱来踱去。 “您打算怎么办,大人?”古尔维尔问。 “事情果真这样的话,我去见国王陛下,”富凯叫喊着,“不过,去卢佛宫之前,我想先到市政厅去走一趟。看看判决书是否已签署。” 古尔维尔耸耸肩。 “多疑的人!您把他们害苦了!” “古尔维尔!” “是的,”他接着说,“是你毁了他们,就象瘟疫毁了身强力壮的人的健康那样,就是说在一瞬间就毁了。” “我们走,去把事情弄清楚,”富凯喊道,“开门,古尔维尔。” ①西拉居斯:意大利一港口城市,产葡萄酒。 “请注意,修道院院长富凯先生在外面,”后者说。 “啊!我兄弟!”富凯带着不胜厌烦的口气说,“是他来了吗?所有的坏消息他都知道,并且幸灾乐祸地来告诉我,好象这是他的习惯。真见鬼,要是我兄弟来这儿,我的事情就糟了,古尔维尔,您怎么不早说,也许我还会早些被您说服。” “大人错怪他了,即便他来也不一定出自恶意,”古尔维尔笑着说。 “算了吧,您还为他辩解,”富凯说,“他是个没良心的,没头脑的,吃光用光的家伙。” “他知道您有钱。” “而且还想毁了我。” “不,他只是想要您的钱袋,仅此而已。” “够了!够了!我说,每月给他十万埃居,给了两年!见鬼!古尔维尔,钱是我付的,我开出的数目,我自己清楚。” 古尔维尔听到这里,狡诈地轻声笑起来。 “不错,您是想说,钱是国王陛下付的,”总监说道,“噢!您看,那可是个无聊的玩笑,这可不是场合。” “大人,请息怒。” “算了吧!叫人把修道院院长富凯撵走,我一个子儿都没有。” 古尔维尔朝门口跨前一步。 “他已经一个月不来找我了,为什么不两个月呢?”富凯接着说。 “因为他悔不该和那些恶棍厮混,加上他偏爱您超过所有那些强盗,”古尔维尔说。 “谢谢他的偏爱。古尔维尔,今天,您充当了一名出色的辩护士……我是说,您是修道院院长富凯的辩护士!” “噢!大人,要知道每件事、每个人都有好的一面,有可利用的一面。” “难道院长豢养的、使他着了迷的那伙强盗也有可利用的一面?” “大人,有朝一日,您就会懂得养兵千日、用于一时的好处,并感到高兴。” “您这是在劝我跟修道院院长先生握手言欢罗?”富凯含讥带讽地说。 “大人,我奉劝您,别跟一百个或一百二十个无赖过不去,这帮家伙,把他们的剑首尾衔接就足以形成一条将三千人团团围住的钢索。” 富凯向古尔维尔凝视了一会儿,走到他前面去。 “那好,请修道院院长富凯先生进来,”他对侍从说,“古尔维尔,您说得有道理。” 过了两分钟,修道院院长必恭必敬地出现在门口。 此人年龄在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之间,他的样子一半象教士,一半象武夫,好象把武夫移植在圣职人员身上似的,虽然他身边没有佩剑,但人们会感觉到,他腰间一定藏着火枪。 富凯与其说象大臣不如说象兄长那样向他施了个礼。 “院长先生,请问有何贵干?”他这样问。 “喛!我的大哥!看您说的。” “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有急事,先生。” 修道院院长狡黠地望了古尔维尔一眼,又焦虑地瞟着富凯,说: “今晚我要付给德·布雷吉先生三百皮斯托尔一一是一笔赌债,一笔神圣的债。” “还有呢?”富凯开门见山地问,因为他知道修道院院长富凯绝对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来麻烦他的。” “一千给我的肉店老板,他不肯再卖肉给我了。” “还有什么呢?” “一千二给我的裁缝……”修道院院长继续说,“这个家伙硬要我退还七套我仆从们的服装,如果这样,我仆从们的号衣就要受到影响。还有,我的情妇扬言要找个包税人来替代我,她这样做的话,会使教会蒙受耻辱的。” “另外还有什么呢?”富凯问。 “先生,您有没有注意到,我可没有为自己提什么要求啊,”修道院院长谦恭地说。 “这很得体,先生,何况,您瞧,我还在等您开口,”富凯回答。 “我可不要求什么,噢!不……这并不意味着我不需要。” 大臣沉思了一会。 “付给裁缝一千二百皮斯托尔,我看,衣服可真不少啊!”他说。 “我要维持一百个人的开支!我承认,这是个负担,”修道院院长自豪地说。 “干吗需要一百个人?”富凯问,“难道您是黎塞留或者马萨林他们,需要一百个人来保卫吗?您说,您要这一百个人来派什么用场?您说呀!” “您问我这个吗?啊!亏您提得出这样的问题,我干吗要维持一百个人?哈!”修道院院长富凯大声嚷道。 “就是嘛,我就是向您提这个问题。这一百个人您准备派什么用场?您回答呀!” “忘恩负义的家伙!”越来越激动的修道院院长接着说。 “您给我解释解释。” “不错,总监先生,对我来说,我只需要一个贴身仆人就够了;再说,我只是个单身汉,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可是您,您有那么多仇人……一百个人保卫您还不够呢;可您,一百个人还嫌多……!依我看,需要一万个。我维持这些人为了要在公共场所、或在集会时没有一个声音敢起来反对您;先生,没有这些人,您会遭人咒骂,遭人诽谤,您将会被撕得粉碎,您一个星期也活不到,不,我是说,不到一个星期,您听见没有?” “噢!我还不知道您为我充当了这样一名卫士呢,修道院院长先生。” “您不相信!”修道院院长嚷道,“那您听我说,就在昨天,在拉于谢特街上发生了一件事,有一个人在买一只子鸡,在那里讨价还价。” “咦!这件事与我有什么相干,修道院院长先生?” “事情是这样的,那只子鸡不够肥。买客不愿意出十八个苏买它,说是他不能出这个价钱买一只油都让富凯先生榨干了、只剩下皮包骨头的瘦鸡。” “后来怎么样呢?” “这个笑话逗得人们大笑起来,”修道院院长接着说,“人们都在取笑您,那些该死的家伙!后来,一群无赖聚在一块,那个打趣的人又添了一句‘给我一只柯尔培尔先生喂养的鸡,快点,您讨什么价,我都照付不误。’大家顿时鼓起掌来,真是奇耻大辱!您可知道,真丢人,这样的事真要叫一个做兄弟的捂住自己的脸。” 富凯听后,脸顿时涨得绯红。 “那么您捂住脸了没有?”总监问道。 “不,因为就在那个时候,”修道院院长接着说,“我的一个手下人,名叫梅纳维尔先生的也挤在人丛中,他是个外省人,不久前才招募来的,我颇为赏识。他挤进密密层层的人堆里去,冲着那个开玩笑的家伙说: “‘够啦!真讨厌,爱开玩笑的先生,喂!给柯尔培尔一剑!’ “‘给富凯一剑!’那个爱说笑的人反驳说。 “说到这里,只看见他们两人在烤肉店老板门前都拔出剑来,周围一些好奇的人已围起了人墙,窗口上还有不下五百个人在看热闹。” “以后呢?”富凯问。 “先生,以后嘛,我那个梅纳维尔一剑就把那个开玩笑的捅了个前心通后背,在场的人无不大惊失色,接着,他对烤肉店老板说: “‘我的朋友,把这只火鸡拿走吧,他比您的子鸡要肥得多!’ “先生,您看,我的钱就是这么花的,我是在捍卫我们家族的荣誉,”修道院院长先生扬扬得意地结束他这番话。 富凯搭拉着脑袋。 “而我,在我手下有一百个象他这样的人,”修道院院长先生接着说。 “好的,把您需要款子的总数告诉古尔维尔,今晚您留在这里,留在我这里吧,”富凯说。 “共进晚餐吗?” “共进晚餐。” “可是,钱柜不是锁着的吗?” “古尔维尔会给您打开的。去吧,修道院院长先生,去吧。” 修道院院长行了个礼。 “那我们又成为朋友啦?”他说。 “是的,是朋友。古尔维尔,您过来。” “您要出去吗?那么说,您不用晚餐啦?” “您放心,我过一个钟头就回来。” 随后,他压低嗓音对古尔维尔说: “叫人把我的英国马套好,吩咐马车夫,在巴黎市政厅前停下。” 第五六章 德·拉封丹①先生的葡萄酒   为了避免给人碰见,总监先生的快马沿着河边向巴黎方向飞驰,直奔市政厅;与此同时,富凯先生的宾客们已乘着马车来到圣芒代,整座府邸闹哄哄的,正准备举行晚宴。这时候是八点还缺一刻。富凯在长桥街拐角上下了车,和古尔维尔一起徒步走向沙滩广场。   在广场拐角处,他们看见一个穿着黑紫双色衣服的人,他神采奕奕正准备登上一辆出租马车,并告诉马车夫驶往凡森。他跟前放着满满一篮瓶酒,这些酒是他刚从“圣母像”酒店买来的。   “咦!那不是我的膳食总管瓦特尔吗!”富凯对古尔维尔说。   “正是他,大人,”后者答道。   “他到‘圣母像’酒店去干什么?”   “自然是去买酒罗。”   “怎么,他到这种小酒店去替我买酒?这么说我的酒窖真的已落到如此凄凉的地步!”富凯说。   接着,他向膳食总管走去,那膳食总管正小心翼翼地把酒往车厢里装。   “喂,瓦特尔!”他用主子唤奴仆的口气说。   “大人,请注意,您会被人认出来的。”古尔维尔提醒他。   “唷……!那有什么关系?瓦特尔!” 穿黑紫双色衣服的人转过身来。 这是一张毫无表情、和善谦虚的数学家的面孔。这个人眼睛里闪着火花,唇边挂着温文尔雅的笑意,可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的火花、他的微笑并不照亮什么,也不起什么作用。   瓦特尔心不在焉地笑着,或者说象个孩子似的在嬉戏着。   听见有人喊,他转过身来。   “啊!是大人您呀!”他说。 “是啊,正是我,见鬼!您怎么会到这儿来的?瓦特尔!……葡萄酒!您在广场的小酒店买,您还可以到更小些的酒铺子里去买呐!” “可是,大人,”瓦特尔向古尔维尔瞪了一眼后,心平气和地回答,“大人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怪我的酒窖管理得不好吗?” “不,当然不是,瓦特尔,不过……”   “不过什么……”瓦特尔问。 古尔维尔碰了一下总监的手肘。 “瓦特尔,别生气;我以为我的酒窖,我是说,您的酒窖存货充足,大可不必来求助于‘圣母像’酒店。” “啊!先生,”瓦特尔把称呼从大人降为先生,并且在语气上也略带几分轻蔑地说,“您的酒窖存货很足,只是您的某些贵宾来您府上用餐时,却没有他们要喝的酒。” 富凯摸不着头脑,望望古尔维尔,又看看瓦特尔。 “您这是怎么讲?” “先生,我指的是您的膳食总管没有可以满足各种口味的酒,所以德·拉封丹先生、佩利松②先生以及孔拉尔③先生来时就没有什么可供他们喝的酒了。这几位先生不爱喝名酒,您看该怎么办?” ①拉封丹(1621-1695):法国寓言诗人。 ②佩利松(1624一1693):法国诗人。 ③孔拉尔(1603-1675):法国作家。 “那您说该怎么办呢?” “喏,我在这里找到了他们爱喝的儒瓦尼酒,我知道他们每星期都要到‘圣母像’酒店来喝一次酒。现在您该明白,我到这里来办货的道理了吧。” 富凯无言可答……他几乎有些感动。 瓦特尔,他无疑还有很多话要说,看得出他心里有气。 “大人,就象您责备我为什么要亲自去普朗什一米布莱街买苹果酒给洛雷①先生来您府上用餐时喝那样。” “洛雷在我家喝苹果酒吗?”富凯笑着喊道。 “啊!是呀,先生!是呀,这就是他喜欢来您府上用餐的原因。” “瓦特尔,”富凯握着膳食总管的手叫起来,“您真行!我感谢您,瓦特尔,因为您知道,在我家里,德·拉封丹先生、孔拉尔先生和洛雷先生就象公爵、大臣,就象王子、太子那样,他们的地位比我还高。瓦特尔,您是我的好管家,我付您双倍的薪水。” 瓦特尔甚至连谢也不谢,他耸耸肩膀,嘴里咕噜着一句绝妙的话“我只不过尽职而已。无功受禄,等于耻辱。” “他说得对,”古尔维尔说,同时做了个动作,把富凯的注意力引向别处。 他指给富凯看一辆用两匹马拉着的四轮大板车,车上一摇一晃地放了两座紧包着铁皮、用铁链背靠背锁在一起的绞刑架。一名弓箭手坐在粗粗的大梁上,神色阴沉、无精打采地用手扶着绞刑架;百来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在那里飞短流长,打听绞刑架送往何方。这伙人尾随着车子,一直跟到市政厅。 ①洛雷(1595一1665):法国诗人。 看到这般情景,富凯不由得浑身一震。  “您看,已经决定了,”古尔维尔说。  “但,还不算数,”富凯回答。  “噢!大人,您别再自欺欺人了,如果人家就这样欺骗了您的友情,平息了您的猜疑;现在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您已经难以挽回了。”   “可我还不相信。”   “利奥纳先生会给您证明。”   “我要到卢佛宫去。”   “噢,不,您不能去。”   “您竟劝我做这等卑怯的事情!难道您劝我抛弃朋友?您劝我在还有力量进行战斗时,扔下手中的武器?”富凯嚷道。   “大人,我并不劝您这样做,难道您愿意在这种时刻放弃您总监的头衔吗?”   “不。”   “好!如果国王陛下想撤您的职,您又怎么办?”   “我在或不在他都同样可以撤我的职。”   “是的,但您从来没有得罪过他。”   “不错,可能我是个胆小怕事的;可是,我不愿让我的朋友们死去,他们也死不了。”   “就因为这个,您有必要到卢佛宫去吗?”   “古尔维尔!”   “您千万小心……一旦跨进了卢佛宫,您要么放开喉咙,明目张胆地袒护您的朋友,也就是说发表一个忠于他们的声明;要么被迫毫无挽回余地地抛弃他们。”   “绝对不会!”   “请原谅……国王陛下肯定要您在两者之间作出抉择。要不您自己也会向他建议。”   “这,您倒说对了。”   “大人,这就是为什么要避免冲突的原因……我们还是回圣芒代吧。”   “古尔维尔,我不会离开这个发生罪恶的地方,这个使我丢脸的地方,我对您说,不找到对付我的仇人的办法,我是决不会离开的。”   “大人,”古尔维尔回答说,“要不是我知道您是个明智的人,我几乎要同情您了。您拥有一亿五千万,您的地位相当于国王,而您的钱却比他多一百五十倍。柯尔培尔先生甚至没有要国王接受马萨林遗嘱的想法。不过,一个富可敌国的人,而且是想花掉一些钱的人,如果还不能随心所欲.那他真是个可怜人。我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回圣芒代去。”   “是不是去和佩利松商量商量?”   “不,大人,去算您的钱吧。”   “走吧!对,对!回圣芒代!”富凯双眼冒火,这样说道。   他重新登上马车,古尔维尔坐在他旁边。走到半路,在圣安托万城郊尽头,正好碰上瓦特尔那一伙人,他们正慢悠悠地运送着儒瓦尼葡萄酒。   突然几匹黑马在他们身旁象一阵风似地疾驰而过,把膳食总管那匹胆小的马儿惊着了。腊食总管把头伸出窗外,连声惊叫:   “当心我的酒!” 第五七章 圣芒代的游廊   五十个客人正在等待着总监。这位总监急急忙忙来到了,甚至来不及跟随身侍从私下交代几句就跨过台阶,进入前客厅,他的朋友们正聚集在那里海阔天空地闲聊。总管在忙着设晚宴款待嘉宾。但修道院院长富凯的头等大事是守候着他哥哥的归来,同时趁他还没有出现之前,一心一意想把这家的荣誉占为己有。 总监的归来引起了一阵充满着欢乐和亲切的嗡嗡声。富凯满脸春风,心情欢畅,慷慨大方,深受他那些诗人们、艺术家们和实业家们的爱戴。从富凯的脸色上,就象从一个神的脸色上,他的小朝廷可以看出一些征兆,人们可以窥出他在想些什么,从而根据察颜辨色的结果制定自己的行动准则。富凯那从不曾因为国家大事而起过波澜的脸,今晚看来比往常更苍白,这在他的友好中已经不止一个人注意到了。富凯坐在主位席上,兴致勃勃地主持着晚宴。他在向拉封丹绘声绘色地叙述有关瓦特尔远征的那段趣闻。 他把梅纳维尔和瘦鸡的故事讲给佩利松听,客人们都聚精会神听着。 满堂的哄笑和形形色色的插科打浑只是因为佩利松做了一个严肃、甚至忧伤的姿态才算止住。 修道院院长富凯弄不懂他哥哥为什么把话题向这方而引导,他到底想搞什么名堂,因此竖起耳朵想听个明自,他有意想从古尔维尔和总监的睑上找出答案,可惜的是,什么也没找到。 佩利松开腔了。 “有人谈到柯尔培尔先生了?”他问道。 “可不是吗?如果象传说那样,国王陛下真要提他当总管,那可怎么办?” 富凯讲这番话的意图是一清二楚的,他的话刚一出口,立刻在席间引起了一阵爆炸: “这个吝啬鬼!”一个嚷道。 “是个乡巴佬!”另一个帮腔。 “伪君子!”第三个插话说。 佩利松和富凯交换了深邃的一瞥之后,说: “先生们,老实说,我们亏待了一位谁也不知道的人。这既不宽宏大量、也不合情合理,诺,总监先生在这里,我相信,他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完全同意,”富凯回答说,“别去理睬柯尔培尔先生的什么肥鸡瘦鸡,今天,要紧的是瓦特尔先生烧的块菰野鸡。” 这句话驱散了笼罩在宾客们头上的阴霾。 古尔维尔用他的儒瓦尼酒灌得诗人们大为兴奋,修道院院长象个想得到别人钱财的人那样聪明伶俐,逗得财政家们、武士们个个都兴高采烈、得意忘形。在这样一片欢乐的气氛和喧闹的谈笑声中,所有的焦虑不安全都烟消云散了。 在上第二道菜和点心的时候,红衣主教马萨林的遗嘱成为谈论的中心。随后,富凯差人把果品和甜酒送到与游廊相毗连的客厅里。他随即被一位在这天晚上获得他偏宠的王后挽着手向客厅走去。 接着,是乐队的琴师们用餐;在蜜也似的、处处飘香的春天的夜晚,游廊上、花园中的散步也同时开始了。 佩利松走近总监身边,对他说:   “大人,您有什么烦心事?”   “事情可大哩,让古尔维尔告诉您吧,”大臣回答。   佩利松转过身来,看见那个紧眼在他后面的拉封丹,他不得不听拉封丹吟诵一首取材于瓦特尔的拉丁文诗歌。   拉封丹到处抑扬顿挫地吟诵他这首诗已经有一个小时了,这时候找到了佩利松,把他作为推销他的诗的好对象。   他以为能抓住佩利松,可是却让他溜走了。   拉封丹只好转向洛雷,而洛雷为了欢庆晚宴并向东道主的盛情表示谢意,也刚作了一首四行诗。   拉封丹为了推荐他的诗白忙了一阵;洛雷和他一样,也想找一个能欣赏他的四行绝句的听众。   他不得已而求其次,不得不走到夏诺伯爵跟前,不巧,这时候正好富凯走过来,一把将伯爵拉往别处。   修道院院长发现这位诗人象往常一样心不在焉,准备去缠住两个正在交谈的人,他便立即插了进去。   拉封丹趁机钉住修道院院长不放,开始吟诵他的诗。   拉封丹摇摆着身子,按照拉丁文诗的格律长短格、扬扬格,吟诵他的诗时,那个对拉丁文一窍不通的修道院院长也随着节奏摇头晃脑起来。   这时候,在果品盘后面的富凯,正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讲给他的女婿夏诺先生听。   “我们在这儿谈正经话时,得把那班废物引去看烟火才行,”佩利松对古尔维尔说。   “好,”古尔维尔答道。他吩咐了瓦特尔几句话.随即瓦特尔就把大部分人,诸如花花公子、贵夫人和喋喋不休的家伙领到花园里去。这当儿,在三百支蜡烛照耀下,在拥来拥去、忙着走向花园的所有烟火爱好者的视线下,一些人在游廊里散起步来了。   古尔维尔走近富凯,对他说: “先生,我们都到齐了。”   “全都到了?”富凯问。   “是的,您数嘛。”   总监转过身去数了数。一共八个人。   佩利松和古尔维尔手挽着手,好象在愉快地议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似的。   洛雷和两名军官也象他们那样,从相反的方向踱过来。   修道院院长富凯独自一个人在那里散步。   富凯和夏诺并肩走着,他装出全神贯注地在听女婿讲话的样子。   “先生们,”他说,“你们散步时,都不要抬头看,也不要显出在注意我的样子;只管继续散步,现在只剩下我们了,听我说。” 大家都静了下来,这种沉寂偶尔才被远处那些愉快地站在小树丛里,以便能够更好地观赏烟火的宾客们的欢叫声打破。   这是个奇特的现象,绅士们三个一群、两个一对地在散步,他们好象各管各似的,其实都专心致志地在听他们中的一个人讲话,而这个人,又象是在同他身旁的伙伴交谈似的。   “先生们,”富凯说,“毫无疑问,你们也一定察觉到,今晚在我们星期三的聚会上,有两个朋友没有来……修道院院长先生!请看在天主份上,别停步,用不着停下来您也能听得见,继续走吧,我求求您,脸上的表情装得自然些,您眼快,请您待在那扇开着的窗子旁边,如果发现有人朝游廊这边走过来,请用咳嗽声通知我们。”   修道院院长遵命了。   “我没注意到有人没有来,”佩利松说。这时候,他完全背着富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我没看见利奥多先生,是他给我津贴的,”洛雷说。 “而我,我没看见我亲爱的德·埃默里先生,最后一次玩纸牌时,他还欠了我一千一百利弗尔,”修道院院长在窗口说。 “洛雷,”脸色阴沉,仍在低头散步的富凯说,“您再也拿不到利奥多的津贴了;而您,修道院院长先生,您也永远别想得到德·埃默里的一千一百利弗尔了,因为这两个人不久就要死了。” “死?”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地叫起来。正在演假戏的这伙人,听到这个可怕的字眼,都禁不住止步不前了。 “先生们,照原来的样子散步吧,”富凯说,“说不定有人在注视着我们……我刚才说过了:‘死’。”   “死!”佩利松重复说,“还不到六天以前,我还见过他们,看上去身体都很硬朗,精神都很愉快,满怀信心的样子。人啊人,我的天主!难道说一病就垮了吗?” “不是生病,”富凯说。 “那么,还有救吗?”洛雷问道。 “没法救了。利奥多和德·埃默里先生都处在他们死亡的前夕。” “那么,这两位先生为什么会死呢?”一个军官问。 “您去问要杀死他们的人,”富凯回答。 “谁要杀死他们!有人要杀死他们!”大家吓得齐声嚷起来。 “非但是杀!还要把他们绞死呢!”富凯阴森可怕地咭哝,他的声音仿佛象一阵丧钟,在这富丽堂皇、熠熠生辉,有画幅,有鲜花,有天鹅绒以及珍贵文物的游廊里哀鸣回荡。 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修道院院长的视线离开了窗口;第一批烟火的流星开始飞过树梢。 花园那边传来一阵长长的欢呼声,吸引着总监也去欣赏一眼如此的良辰美景。   他走到窗前,他的朋友们都跟在后面,注意着他最细微的心思。   “先生们,”他说,“是柯尔培尔先生叫人逮捕并审判了他们,他还要处死我的两个朋友。叫我怎么办才好?”   “该死的!把柯尔培尔先生开膛剖肚,”修道院院长第一个抢先开口。   “大人,我看,要去跟国王陛下谈一谈,”佩利松说。   “您说国王,我亲爱的佩利松先生,判处死刑的命令正是他亲自签署的。”   “那么说,得想个办法让死刑不能执行,只有这样了,”夏诺伯爵说。   “这不可能,除非买通狱卒,”古尔维尔说。   “或者是典狱长,”富凯说。   “今晚一定得让囚犯越狱。”   “你们谁去办这笔交易?”   “我,我带钱去,”修道院院长说。   “我,我带话去,”佩利松说。   “把话和钱都带去。五十万利弗尔给典狱长,看样子够了;但是,如果需要,可以增加到一百万。”   “一百万!”修道院院长先生叫起来,“我用不到这一半就可以把半个巴黎洗劫一空。“   “别吵吵嚷嚷的,”佩利松说,“典狱长钱一到手,两个囚犯就可以逃之夭夭;他们一旦虎口逃生,就可以煽动柯尔培尔的仇人们,向国王陛下申诉,并可向他证明,他那轻率的判决就象以往所有那些夸夸其谈一样,是并不那么可靠的。”   “那么,佩利松,您去一趟巴黎,”富凯说,“把两个无辜的人给我带回来,等到明天,看情况怎样再说。古尔维尔,交五十万利弗尔给佩利松。”   “您要当心,别弄糟了,”修道院院长说,“这件事责任重大;该死的!让我帮您一下忙吧。”   “别作声!有人来了;”富凯说,“噢!烟火确是太美啦!”   这时候,烟火象灿烂夺目的雨花,从空中五彩缤纷地飘洒下来,把近旁林野的枝叶照得光华四射。   佩利松和古尔维尔一起从游廊的大门往外走;富凯和最后的五个密谋者一起跨进花园。 第五八章 伊壁鸠鲁①派的信徒   富凯聚精会神,或者说是装出聚精会神的样子,在欣赏那光彩夺目的灯饰、那提琴和双簧管如泣如诉的演奏、那花团锦簇、互相辉映的礼花;这些礼花把夜空映成一片黄褐色;树丛后面,凡森那座轮廓模糊的主塔也被礼花的火焰照得分外清晰;我们可以这样说,今晚的宴会并不比往常的缺少欢乐,总监不时向夫人们频频微笑.瓦特尔带着焦虑、甚至猜疑的神态,殷切地看着富凯,好象在询问,可是从富凯的眼神中,却看不出对今晚款待嘉宾的各种安排有什么不满。 放礼花的节目已经结束,宾客们纷纷朝花园和大理石柱廊方向散开。在如此优哉游哉、懒懒散散的气氛下,主人也几乎忘记了自已的尊严,彬彬有礼地一味殷勤招待宾客。 诗人们挽着手,分别走向树丛,有的把青苔当垫子,干脆躺下来,顾不得天鹅绒和呢面毛圈衣服被糟蹋,上面沾满了小小的枯叶和细嫩的翠枝绿草。 夫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地在欣赏艺术家的歌唱和诗人的吟咏,还有的人在聆听几位先生绘声绘色地朗诵自己创作的散文,这些人既非优伶,也非诗人,也许是青春和孤独赋与他们非凡的口才,使他们赢得了听众。 “怎么,我们的伊壁鸠鲁大师役有降临花园?伊壁鸠鲁可从来不抛弃他的弟子的,他这样做可就不对喽。”拉封丹说。   “先生,您一定要给自己加上伊壁鸠鲁信徒这个美名,真是大错特错,”孔拉尔说,“的确,这儿谁也没有提起过这位加尔热特②哲学家的学说。”   “咦!”拉封丹反驳说,“在他的著作中,不是写着,伊壁鸠鲁买了一座大花园,和他的朋友们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居住吗?”   “不错。”   “那好!富凯先生不也在圣芒代买了一座花园,我们不也都非常安静地和他以及另外一些朋友一起住在那儿吗?”   “是的,您说得一点不错;不幸的是,无论是花园还是朋友都不能类比。您说,富凯先生的学说和伊壁鸠鲁的学说有什么相同之处?”   “那就是‘欢乐带来幸福’。”   “还有呢?”   “什么?”   “我并不认为我们不幸,至少我个人是这样看的。一次盛宴,再加上有人好意,特地为我到我喜爱的酒店去买来的儒瓦尼葡萄酒;尽管有十位百万富翁、二十位诗人参加,在长达一小时的宴会上,并没有听到什么荒谬的言论,看见什么愚蠢的举动。”   “我打断您的话。您提起儒瓦尼酒和一次盛宴,您是这么认为的吗?”   “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您可记得伊壁鸠鲁大师是靠面包、蔬菜和清水来养活自己和他的弟子们的吗?” ①伊壁鸠鲁(前341-前270):古希腊唯物主义哲学家。在伦理观上,主张人生的目的在于避免痛苦,使身心安宁,故又被称作享乐主义。 ②加尔热特:古希腊雅典一村镇,伊壁鸠鲁出生于此。   “不一定吧,”拉封丹说,“亲爱的孔拉尔,很可能您是把伊壁鸠鲁和毕达哥拉斯①混为一谈了吧。”   “您,同样也应该记得,这位古代的哲学家跟神明和权臣并不友好。”   “啊!这我可不能同意了,伊壁鸠鲁和富凯一样,”拉封丹说。   “别把他和总监先生相提并论,否则,您会加剧已在流传的关于他,也同样关于我们的流言蜚语,”孔拉尔激动地说。   “什么流言蜚语?”   “说我们全是些坏法国人,对君主不冷不热,对法纪充耳不闻。”   “噢!我还是言归正传,”拉封丹说,“孔拉尔,您听我说,这是伊壁鸠鲁的伦理……诺,这个伦理,我想也可以这么说,象个神话。凡属古代的东西都多少带有神话色彩。朱庇特①,只要我们稍加注意,就知道他也代表生命,阿尔西德③代表力量。这些字眼都明摆着的,说明我有道理:拉丁文的Zeus也就是Zèn,即生存,Alcide也就是alcé,即力量。那么,伊壁鸠鲁意味着温情脉脉的关心,也就是保护;那么,请问还有谁能比富凯先生更好地关心国家,更好地保护百姓呢?”   “您说的是词源学而不是伦理学。我说,我们这些现代的伊壁鸠鲁派信徒,都是些牢骚满腹的公民。”   “哦!”拉封丹嚷道,“假如我们是一群牢骚满腹的公民,那是因为我们没有遵循大师的准则行事。请听他的一个主要的格言: “‘但愿出个好首脑。’” ①毕达哥拉斯:见第183页注。他提出“肉体是(灵魂的)坟墓”之说,并订出一些戒律,宣扬遵守这些戒律即可使灵魂净化。 ②朱庇特:见第64页注②,亦即宙斯(Zeus)。 ③阿尔西德:是赫拉克勒斯又一个名字,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   “那又怎样呢?”   “好,富凯先生每天都跟我们说了些什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人管呀?’喂,孔拉尔,他是这么说的吗?坦率地说。”   “不错,他是这么说的。”   “喏,这就是伊壁鸠鲁的学说。”   “是的,但多少带点煽动性。”   “什么!但愿出个好首脑来治理国家,是煽动性的吗?”   “当然罗,如果统治者是碌碌庸才的话。”   “别急,我有一句话可以解答所有的问题。”   “包括刚才我所说的吗?”   “听我说‘对腐败的政治要顺从’,哦,希腊文是这样写的:Cacбs politeuousi……原文是这样的,您同意吗?”   “不错!我想是这样写的,亲爱的拉封丹,可知道您的希腊语讲得跟伊索①一样好?”   “您是否在恶言中伤?我亲爱的孔拉尔?”   “但愿不是!”   “那么,还是让我们回过头来谈谈富凯先生吧。他整天给我们噜苏些什么?还不是说:‘马萨林是个庸俗学究!是头笨驴!是个吸血鬼!尽管如此,还得顺从这家伙……!’您看,孔拉尔,他是不是这么说的?”   “我承认他是这么说的,甚至还不止这些。”   “就象伊璧鸠鲁那样,我的朋友,还是同伊壁鸠鲁那样,我重复一遍,我们都是伊壁鸠鲁派,这倒是非常有趣的。”    ①伊索(约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寓言作家。   “可是,我担心在我们身边,会出现一个象爱比克泰德①那样的学派,您知道得很清楚,那个出生于耶拉波里②的哲学家,他把面包叫做奢侈,把蔬菜叫做挥霍,把清水叫做酗酒;就是这个人,他挨了老师的揍,结果他只是稍微咕哝了一下,那倒是真的,但根本没有发火他说:‘我们来打赌,您把我的腿打断了,’结果他真赢了。”    “这个爱比克泰德是个傻瓜。”     “我也同意;但他只消把名字改成柯尔培尔就完全可以重新变成红人了。”   “呸!这是不可能的,您永远也不会在爱比克泰德身上找到柯尔培尔,”拉封丹反驳说。   “您说得有道理,在他身上最多只能找到柯鲁培尔,我是说……”   “噢!孔拉尔,您输了;您想借文字游戏来脱身。阿尔诺先生说我缺乏逻辑……可我还比尼科尔懂得多一些吧。”   “是的,您有逻辑,可您是詹森教派③的教徒,”孔拉尔回答说。   这场辩论获得满堂欢笑。正在散步的人们逐渐被这两个吹毛求疵的人的高谈阔论所吸引,朝他们所在的小树林围过来,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听这场辩论,而富凯却勉强克制自己没笑出来,给人树立了一个矜持稳重的典范。   但等到这场戏收场时,他甩掉所有的约束,纵声大笑起来。所有的人都跟着笑了;于是两个哲学家受到众口一词的祝贺。   拉封丹因为他学问渊博,以及他那无可辩驳的逻辑而被尊为胜利者。   孔拉尔这个没有获胜的斗士也得到嘉奖;人们表彰他为人耿直,心地纯洁。 ①爱比克寨德〔约66-?):古罗马斯多葛派哲学家。他的理论格言是“忍受,自制”。 ②耶拉波里:地名,在古小亚西亚弗里吉亚地区。 ③詹森教派:天主教中随从詹森学说的教派,崇尚虔诚和严格持守教会法规。 正当这种欢乐表现得最最热烈时,正当夫人们在责怪两名对手没有让妇女也进入幸福的伊壁鲁体系时,古尔维尔从花园的另一端向富凯走去,富凯焦急地望着他,古尔维尔把富凯从人群中拉出去。 总监在人前保持着他那副笑容可掬、无忧无虑的面容,但一离开人们的视线,就拉下了面具。 “喂!”他急切地问,“佩利松在哪儿?他在干什么?” “佩利松已从巴黎回来了。” “有没有把囚犯带回来?” “他甚至连监狱的看守也没能见到。” “您说什么!他没说是我派他去的吗?” “他说的;但是看守的答复是:‘如果是富凯先生派来的应该有富凯先生的信。’” “噢!”富凯喊道,“如果他要的只是一封信……” “绝不是那么回事,”突然出现在小树丛一角的佩利松抢着说,“大人,绝对不是这样,一定要您亲自出马,用您自己的名义。” “不错,您说得有理;我到书房去,装作有公事要处理;佩利松不要卸下马具;古尔维尔,招呼一下我的朋友们,别让他们走掉。” “大人,请听我的最后一次忠告,”古尔维尔说。 “您说吧,古尔维尔。” “您应该到最后关头才去找看守;照您现在这样做是有勇无谋。请原谅,佩利松先生,如果我的意见和您不一样的话;但大人,请您相信我,再派人带个口信给看守,他是个正派人;您还是不要亲自去的好。” “我想一想再说,我们还有一整夜的工夫。” “请您别把时间算得太充裕,即便我们有双倍的时间也不会嫌多。早一点到达总不会错,”佩利松说。 “再见了,”总监说,“佩利松,您跟我来。古尔维尔,我把客人交给您了。”   他说完就走了。   伊壁鸠鲁学派的信徒们没有发现学派的首脑已经不见了;提琴声彻夜未停。 第五九章 迟到一刻钟   这一天,富凯已经是第二次离开家了,他的情绪不象人们想象的那么沉重,那么纷乱。   他转向佩利松,后者坐在车厢的一角,神态严肃地在那里冥思苦想,要找出一些有力的论证来驳回柯尔培尔提出的严重控告。   “我亲爱的佩利松,您不是个女人真太可惜了,”富凯说。   “正相反,我倒觉得十分幸运,”佩利松回答,“因为,大人,我实在太丑了。”   “佩利松啊!佩利松!”总监笑着说,“您一再说您长得丑,是想叫人相信,丑给您带来了许多痛苦。” “大人,说真话,的确带来许多痛苦。没有人比我更不幸了,我本来生得很漂亮,是出了天花才把我变丑的,我失去了迷人的有力手段。现在,我是您手下的主要官员,或者差不多是这样身分的人;我愿为您的利益效劳,我说,在这个时候,假如我是个漂亮的女人,我就能为您出大力了。” “这怎么说?”   “我去找监狱的看守,我可以引诱他,您知道他是个色鬼,喜欢向娘儿们献殷勤,然后,我便能乘机把两个囚犯带走。”   “我倒很希望我自己能扮演这个角色,尽管我不是个美女,”富凯回答说。 “大人,我赞成您这样做,不过,这将大大地有损于您自己。” 富凯仿佛是用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怀有的激情,或者说用充满着甜蜜的回忆的声调突然叫起来“噢!我认识一个女人,她可以充当我们需要的那种人物去勾引看守长。” “大人,我认识五十个这样的女人,五十个能说会道的吹鼓手,她们将鼓吹您的慷慨大方,鼓吹您对朋友们的赤胆忠心,但到头来,当她们毁灭自己的时候,她们会连累您,叫您迟早受到灭顶之灾。” “我说的不是那样的女人,佩利松,我说的是一个既高贵、又漂亮的女人,在她女性的头脑里却有着我们男性的才华和冷静。我说的那个女人,她的姿色足以使监狱的围墙为之倾倒。她非常仔细,谨慎,不会令人怀疑她是受人指派的。” “那倒是件宝贝。”佩利松说,“这将是您给看守长送去的一件珍贵礼品。啊,大人,他将为此而丢掉脑袋,这很可能,不过他也情愿,在闭眼之前还能享受这样一番艳福,恐怕除他之外,谁也没有这样的福气。” “我补充一点,”富凯说,“依我看,监狱的看守长的头不至于会被砍掉,因为他有我给他备好的马,可以带着他逃跑;另外,到手的五十万利弗尔尽可以供他在英国过既体面又舒适的生活;我还想说,那个女人,我的朋友,除了马匹和银钱之外,什么也不要给她;佩利松,去吧,让我们去找那个女人吧。” 总监伸手去拉那根搁在车厢里面的金色丝带,却被佩利松挡住了。 “大人,”他说,“您去找那个女人,一定得花很多时间,就象哥伦布去寻找新大陆那样,可是要完成那项任务我们只剩下两个小时了。一旦看守上了床,我们怎么能够一声不响就进得去?等到天一亮,我们又怎么能秘密采取行动?走吧,走吧,大人,还是您亲自出马吧,今晚就别去找什么安琪儿、什么女人了吧。” “但是,亲爱的佩利松,我们已经到了她家门口了。” “您是说,已经到了天使的门口了吗?” “是呀!” “这,这就是德·贝利埃尔夫人的寓所!” “嘘!” “呀,我的天啊!”佩利松嚷道。 “您对她有什么不满?”富凯问。 “唉!可惜没有!就因为这才叫我失望。没有,完全没有……相反,我是说,为什么我说不出她的坏话,可以阻止您去找她!” 可是这时候富凯已经命令停车,而且车子已经停下来了。 “阻止我!”富凯说,“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我去向普莱西一贝利埃尔夫人说几句恭维话,何况,谁敢说我们日后不需要她了?您陪我一道上去吗?” “不,大人,不上去了。” “可是,佩利松,我不想让您在下面等,”富凯真诚有礼地说。 “大人,我不上去,您知道,我在这里等您,也许您会快点下来……当心!您看,院子里有辆车,说不准她家有客!” 富凯朝踏脚板俯下身去。 “再听我一句话,”佩利松嚷道,“您行行好吧!还是先去监狱,等回来时再去找她吧。” “唉!佩利松,我只要五分钟就行,”富凯回答时脚已经踏上寓所的台阶。 佩利松呆在车厢里,愁眉深锁。 富凯来到楼上侯爵夫人的寓所,把名字告诉仆人,只见仆人立刻显出十分殷勤、十分尊敬的样子来接待,说明这个名字在她女主人家里一向是受到尊重和爱戴的。   “总监先生!真太荣幸了!真是意想不到啊!”侯爵夫人边嚷边迎向前来,她脸色异常苍白。   然后压低声音说:   “小心!玛格丽特·瓦内尔在这里。”   “夫人,”富凯局促不安地说,“我有事要找您……有句要紧的话想跟您说。”   他走进客厅。   瓦内尔夫人站起来,她脸色更苍白,比《嫉妒》①画像上的女人还要苍白,富凯白费劲地向她行了个最亲切、最温文的礼,而她,她只是向侯爵夫人和富凯回敬了可怕的一瞥。这种出自一个拈酸吃醋的女人的尖刻目光,就象一把刺向护胸甲上的弱点的锋利尖刀。玛格丽特·瓦内尔把尖刀对准这一对知心人的心窝里直捅。她向她的女友行了个屈膝礼,向富凯行了个更深的礼,在呆若木鸡的侯爵夫人和忧心忡忡的富凯还来不及想到拦住她的时候,瓦内尔夫人已经借口要去拜访好多人而向他们告辞了。   她走后,留下富凯和侯爵夫人单独在一起时,他一声不响地跪倒在她膝前。   “我是在等您,”侯爵夫人满怀柔情,微笑着说。   “噢!不,因为如果您是在等我的话,您应该先把这个女人打发走,”他说。   “她来这儿还不到一刻钟,再说,我根本也没想到她今晚会来。”   “那么,侯爵夫人,看来您有点爱我罗?”   “先生,现在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而应该谈谈您的危险;您的事情怎么样啦?” ①《嫉妒》:一幅以嫉妒为题材的画,画上是一个头上蛇发直竖,面色青灰的女人。 “今晚我准备到监狱去,把我的朋友救出来。” “怎么救啊?” “用买通、引诱典狱长的办法。” “他也是我的朋友,我能帮您什么忙而不给您添麻烦吗?” “噢,侯爵夫人,这您可是帮我大忙了;可您怎么做才不至于受连累呢?如果为了我而让您掉一滴眼泪,让您脸上蒙上一丝愁云,我就是拿生命、拿权力,甚至拿我的自由也难以抵偿了。” “大人,请别再说这些叫我心碎的话了;没有估计自己的力量就一味想为您效劳,这是我的不是。说真话,我是爱您的,就象爱一个亲密的女友那样,我感谢您对我体贴入微的关怀;可是,唉……!我永远也不会做您的情妇。” “侯爵夫人……!为什么呢?”富凯大失所望地喊道。 “因为您太被人爱了,因为有许多人这样爱您……”少妇低声地说,“因为荣耀和财富的光芒会刺伤我的眼睛,而深重的苦恼却会吸引它们;因为,总而言之,是我把您推回到荣华富贵中去的,在您光芒四射的时候,我甚至还不屑看您一眼,当灾难在您头上盘旋的时候,我却象个狂热的女人,可以这样说,来到您身边,投入您的怀抱……大人,现在您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重新幸福起来吧,也好让我的心灵和思想重新纯洁;您的不幸会使我堕落。” “噢!夫人,”富凯怀着他从来也没有感受过的感情说,“即使我成为人类中最不幸的人,因此听到了您亲口说出您现在不愿意说出的这句话,而那一天,您是被您那高贵的自私精神欺骗了;那一天,您还以为是在安慰一个最不幸的人,而实际上您却是在向世界上最卓越的、最得意的、最有成就的人说:‘我爱您’!” 当佩利松气呼呼、急匆匆地撞进来时,看见富凯正跪在侯爵夫人脚下吻她的手,他说道: “大人!夫人!我求求您,夫人,请您原谅我……大人,您在这儿已经有半个小时了……我!请你们二位别用责备的眼光瞪着我……夫人,在大人走进您房间的时候,有位夫人从里面走出去,请您告诉我她是谁?” “是瓦内尔夫人,”富凯说。 “正是她!我猜到是她!”佩利松嚷道。 “那么,又怎么样?” “哦!她面无血色,登上马车。”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富凯说。 “不错,但她对马车夫说的话就跟您有关系了。” “她说什么呀,我的天主?”侯爵夫人嚷道。 “去柯尔培尔先生府邸!”佩利松粗声粗气地说。 “我的天主!走吧!您走吧,大人!”侯爵夫人边回答边把富凯推出客厅,佩利松也拉着他的手,把他拖出去。 “真是,难道我是个可以被影子吓住的娃娃不成?”总监说。 “您是个巨人,因而蝰蛇想来咬您的脚后跟①,”侯爵夫人说。 佩利松把富凯一直拖到马车上。 “去监狱,越快越好!”佩利松向马车夫嚷道。 马车风驰电掣似地向前冲,任何阻拦也不能使马蹄停顿片刻。 直到他们到了圣让拱廊,即将通往沙滩广场时,才被一长溜骑士挡住了狭小的去路。这时总监的马车才迫不得已停下来。没有办法冲破这道障碍,只好等待这些弓箭手经过,因为他们正在护送一辆巨型的四轮大马车,匆匆朝博杜瓦埃广场前进。 富凯和佩利松只是因为车子被阻,耽搁时间,心中感到很不自在,才去注意眼前的情景的。 ①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阿喀琉斯,全身除脚后跟外刀枪不人,后被敌人用箭射中脚踵而死。因此有成语“阿喀琉斯的脚踵”,意即致命弱点或薄弱环节。 五分钟之后,他们到达监狱的看守那儿。 看守长还在前院散步。 听到佩利松附着他耳朵报出富凯的名宇,看守长连忙走近马车,把帽子拿在手里不停地施礼。 “大人,这对我真是莫大的荣幸,”他说。 “看守长先生,请听我说,是否请您登上我的马车?” 看守长登上马车,坐在富凯对面。 “先生,我有件事麻烦您,”富凯说。 “大人,您请说吧。” “先生,这件事也许会连累您,可是,我可以保证您将永远得到我的庇护,我的友情。” “大人,即便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 “那好,我要求您做的事简单得很,”富凯说。 “大人,那请您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请您带我到利奥多先生和德·埃默里两位先生的牢房里去。” “大人,能否请您说说您的目的?” “先生,等到了他们跟前我再告诉您,同时我还会让您知道掩护这次越狱的一切办法。” “越狱!难道大人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利奥多先生和德·埃歌里先生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富凯颤抖着问。 “差不多有一刻钟了。” “那么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 “去凡森,到城堡的主塔。” “是谁把他们带走的?” “国王陛下的命令。”   “糟啦!糟啦!”富凯敲着脑袭连声叫嚷。   他没有再跟看守长多说半句话,一下子倒在马车的靠背上,心如死灰,面无人色。   “那可怎么办呢?”佩利松满怀忧虑地问。   “怎么办,我们的朋友,这下子可就完了!柯尔培尔把他们送到城堡的主塔去了。和我们在圣让拱廊交错而过的原来就是他们。”   佩利松好象遭雷击似的不敢答腔,只要稍加埋怨,就会送掉他主子的命。   “大人,上哪儿去?”跟班问。   “回家,上巴黎;佩利松,您,您回圣芒代,在一个钟头之内,给我把修道院院长带来。快,快走!” 第六○章 作战计划 修道院院长到达他哥哥身边时,夜已经深了。 古尔维尔陪着他一起来的。这三个人因为焦急忧虑都显得苍白憔悴;与其说他们象当代的三个有权势的人,还不如说他们象三个想用暴力图谋不轨的阴谋家。 富凯眼睛盯着地板,不住地搓着双手,踱来踱去,走了好长时间。 他终于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之后,鼓足勇气说: “修道院院长,今天您不是告诉过我,您供养了一批人吗?” “是呀,先生,”修道院院长回答说。 “讲得具体一些,他们都是些什么徉的人?” 修道院院长犹疑了一下。 “怎么样!不要怕,我不是威胁您;不要说大话,我不是在开玩笑。” “既然您想知道真实情况,先生,我就告诉您,是这样的,我有一百二十个朋友,或者说是在一起寻欢作乐的伙伴,他们对我赤胆忠心,犹如强盗把自己奉献给绞刑架一样。” “那么您完全可以信赖他们罗?” “完全可以。” “您也不致受连累?” “这,我甚至想也没想到。” “他们都敢作敢为吗?” “他们简直敢把巴黎付之一炬,只要我能保证他们自己不会被烧死。” “修道院院长先生,我想要您做的事,”富凯抹了抹脸上滴下来的汗水,接着说,“是要您那一百二十个人在某个约定时间向我指定的一些人冲上去……您看,这件事能办得到吗?” “先生,象这类事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头一次了。” “很好,但是这伙强盗有没有胆量……向武装部队发动进攻?” “对他们来说,这是家常便饭。” “那么,修道院院长先生,把您的一百二十个人集合起来。” “好!在哪里集合?” “在去凡森的路上,明天凌晨两点正。” “是不是要把利奥多和德·埃默里救出来……?是不是准备动武了?” “毫无疑问,有您打的!害怕了吗?” “不是为我,而是为您。” “您手下的人,会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吗?” “他们太聪明了,肯定会猜到的。不过,大臣要发动暴乱,图谋反抗国王……迟早总要暴露的。” “对您来说有什么关系,如果我愿意付出代价……?再说,如果我倒了,您也跟着完了。” “先生,我认为还是谨慎一点好,不要轻举妄动,就让国王去满足他这一点小小的欲望吧。” “修道院院长先生,您应该好好地想一想,把利奥多和德·埃默里送到凡森,就意味着我们的家族面临崩溃。我再说一遍,我被捕,您也要坐牢,我坐牢,您也难免不被流放。” “先生,我听从您的指挥,您有什么吩咐?” “就是我说的,在许多罪犯都还没有受到处分前,却把这两个理财家作为牺牲品;我想明天,把他们从我那些发疯的仇人手中抢出来,我要您想想办法,您看有可能吗?” “有可能。” “谈谈您的计划。” “事情极其简单。监视处决通常只有十二名弓箭手。” “明天将增加到一百名。” “我计算过,不妨说得更多些,就算二百名吧,您看怎么样?” “这样的话,您的一百二十名不是嫌少了吗?” “请原谅。在十万个看热闹的人中间,准有一万个强盗或扒手之类的人混在里面,只是他们不敢带头闹事罢了。” “那又怎么样?” “就是说,明天在沙滩广场,在我挑好的地盘上,除了我的一百二十名人马之外,还有一万名帮手。前者一动手,后者准会把事情完成。” “看来这一切都行得通!可是对沙滩广场上的囚犯该怎么办呢?” “这样:我们把他们送进广场的某幢房子里;在那儿要选好一个地方,便于有人把他们接应出去……喏,我还有另外一个主意,更妙了,有些房子有两个出口,一个出口通向广场,另一个出口通向拉莫特勒里街,或者拉瓦纳里街,要不就是拉蒂泽朗德里街,囚犯可以从这一头进去,从那一头出来。” “您说得明确些。” “我正在想。” “我倒有了,”富凯说,“您仔细听着,我现在是怎么想的。” 富凯向古尔维尔做了个手势,古尔维尔看样子懂得他的意思。 “我的一个朋友有时候把他在博杜瓦埃街租的那幢房子的钥匙借给我,那幢房子的大花园一直伸到沙滩广场一幢房子的后面。” “行,哪座房子?”修道院院长问。 “是家小酒店,经常顾客盈门,用圣母像作为招牌的。” “我知道是哪一家了,”修道院院长说。 “这家酒店的窗口对着广场,房子后面还有个出口通向院子,这个院子就一直通向我朋友家花园的便门。” “好!” “我们就把囚犯带进小酒店,您要尽可能守住前门,直到他们从通向博杜瓦埃广场的花园逃出去为止。” “说真的,先生,您将成为一位不同凡响的将军,就象大亲王先生那样。” “您弄清楚了没有?” “完全清楚了。” “用酒把您那班强盗通通灌醉,再用金子来满足他们的欲望,这样,您看,需要多少钱?” “噢!先生,您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先生,如果让他们听见就不好办了,他们当中有些人非常敏感。” “我的意思是说,最好把他们弄得晕头转向,天地不分;因为明天我就要与国王陛下较量了;而在我较量时,只能是我赢,您听明白没有?” “先生,这一定能办到……您还有什么别的想法请告诉我。” “留下的是您的事了。” “那么,请给我钱吧。” “古尔维尔,给修道院院长先生十万利弗尔。” “好了……您不是说过要不顾一切吗?” “是的。” “那就太好啦!” “先生,如果事情漏了风,我们可是要脑袋搬家的,”古尔维尔提出异议。 “唉!古尔维尔,”富凯面孔气得发紫,说“您真叫人可怜,您这是说的您自己,亲爱的。但是,我肩膀上的脑袋是不会摇来晃去的。怎么样,修道院院长先生,算讲定了吗?” “讲定了。” “明天凌晨两点钟?” “不,改在正午,因为还要对那些帮手们作些秘密安排。” “说得对,不要舍不得酒店老板的酒。” “我不会舍不得他的酒,也不会舍不得他那幢房子的,”修道院院长先生笑着说,“我告诉您,我有我的计划,让我付诸行动吧,您等着瞧就是了。” “到时您在哪里?” “处处有我,处处无我。” “我怎么可以得到消息?” “通过信使,他的马就在您朋友的花园里。噢!我忘了,您那朋友叫什么名字?” 富凯向古尔维尔瞟了一眼,后者连忙帮主人的忙,把话岔开说: “有几个理由,需要您陪着修道院院长先生去,不过,那幢房子好认:前面有圣母像,后面有花园,是这个区唯一有这样花园的一家。” “好,好。我去通知我的士兵们。” “古尔维尔,您陪他去,”富凯说,“您把钱算给他。等一等.修道院院长先生……等一等,古尔维尔……我们以什么名义发动这次劫法场呢?”   “先生,一个很现成的名义……就叫暴动。”   “因为什么暴动呢?如果巴黎的老百姓看见国王绞死理财家而去向国王献殷勤,那又怎样暴动得起来?”   “这我会对付的,”修道院院长说。   “不错,不过如果您对付得不好,反而会引起人们的疑心。”   “不要紧,不要紧……我还有一个主意。”   “您说说看。”   “我的那批人马将会高声叫嚷‘柯尔培尔!柯尔培尔万岁!’然后向死囚扑过去,好象嫌绞刑还不足以泄恨似的,非要把囚犯从绞刑架上拉下来,碎尸万段不可。”   “噢!您看,真是个好主意,哟!修道院院长先生,看,您的想象力有多妙啊!”古尔维尔说。   “先生,我们要光宗耀祖,”修道院院长得意地说。   “怪家伙!”富凯咕哝着。   接着又添了一句:   “倒还亏您想得出!就这么办,但不要流血。”   古尔维尔和修道院院长带着满脑子的暴动阴谋匆匆离开了。   总监躺在靠垫上,一面在考虑明天那阴险的计划,一面沉浸在爱情的梦幻中。 第六一章 “圣母像”酒店      翌日,两点钟,五万观众拥向广场,围在两座绞刑架周围,绞刑架竖在沙滩码头和贝勒迪埃码头之间的沙滩上,一座挨着一座,背朝着沿河栏杆。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早上,巴黎这个美好的城市的所有宣过誓的、担任宣读公告的差役走遍全城各区,特别是到各市场、各城郊,用他们那粗喉咙不知疲劳地宣读国王陛下对两名渎职者,两名搜刮老百姓钱财的窃贼处以极刑的公告。对老百姓来说,自己的利益受到如此热情的关怀,不应该不尊重国王,他们都纷纷走出店铺,放下虎钳,离开工场,去向路易十四聊表心意。他们完全象被邀请的客人那样,唯恐不去赴宴有失礼貌似的。   宣读公告的差役直着嗓子在喊,念得又不够高明。从宣判内容来看,这两名罪犯因为侵吞公款、盗用王室钱财、贪污舞弊将在沙滩广场处以极刑。“他们的姓名标在他们的头上”,公告上是这么说的。   可是,在判决书上却没有提及罪犯的姓名。   巴黎人的好奇心达到了极点,正如我们说的那样,一大片狂热的人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在等待着指定的行刑时刻。消息传开,说是囚犯已被转移到凡森城堡,将从那里的监狱押赴沙滩广场。郊区和圣安托万街一带也同样人山人海,每逢遇上执行极刑的日子,巴黎的百姓们就自然而然地分成两类人:一类只是想看看罪犯经过时的情景,这些人胆小怕事,心肠软,但又很好猎奇;另一类则很想看看罪犯怎样服刑,这是些喜欢寻找刺激的人。   这一天,达尔大尼央先生在听取国王陛下的最后指示,并向朋友们——眼下他朋友的范围缩小到布朗舍为止——告辞之后,正在计划着一天的活动,象个分秒必争的人那样珍惜时间。   “出发的时间已经定在凌晨三点钟,”他自言自语,“这样说,摆在我面前的还有十五个小时。扣除六小时睡眠时间,这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六小时加上一小时吃饭,那就是七小时;一小时去向阿多斯告别,八小时啦,留两小时作为不时之需,总共是十小时。   “还剩下五个小时。   “一个小时去领钱,也就是说,是等着遭富凯先生的拒付;另一个小时去向柯尔培尔先生取钱,听他问东问西,还要看他的鬼样子;一个小时检查武器,收拾行装,擦亮皮靴。还多两个小时,见鬼!我有的是时间!”   说着说着,达尔大尼央感到由衷的高兴,一种青春的欢乐,已往那幸福、美好岁月的芬芳飘过他的脑际,不禁使他陶醉起来。   “利用这两个小时,我去‘圣母像’酒店收我的季度租金,”火枪手说,“那将是多么欢乐的事啊。三百七十五利弗尔!见鬼!真想不到!如果穷人口袋里只有一个利弗尔,后来发现除了一个利弗尔之外,还有十二个德尼埃,那是公道的,是件好事;可是,穷人永远也不会碰上这样的好事。相反,有钱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让钱生钱,看,我这三百七十利弗尔不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我这就去‘圣母像’酒店,我那位房客不会不请我喝一杯西班牙美酒的。   “但是,达尔大尼央先生,凡事都要按部就班,要按部就班啊!   “让我们把时间安排一下,以便分配使用。   “第一项:阿多斯,   “第二项:‘圣母像’酒店,   “第三项:富凯先生,   “第四项:柯尔培尔先生,   “第五项:晚餐,   “第六项:衣服、靴子、马、箱子,   “第七项:也就是最后一项,上床睡觉。”   达尔大尼央按照他的日程表径直去找拉费尔伯爵,并谦逊地坦率地把他那幸运的冒险讲了一部分给他听。   自从昨夜听说达尔大尼央要去谒见国王陛下这件事之后,阿多斯确实有点忐忑不安;但只消三言两语就足够把事情的经过向他说清楚。阿多斯猜测路易一定交给达尔大尼央什么重要的使命,他又不想为探听这个秘密而作一番努力。他只是奉劝他多加小心,量力而行,并表示如果情况许可,他可以暗地里伴随着他。   “可是,亲爱的朋友,我不到什么地方去呀,”达尔大尼央说。   “怎么!您来向我告别,却又说您不到什么地方去?”   “咦!就算是吧,就算是这样,我这次出门是为了去购置房产,”达尔大尼央脸色微红地回答。   “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要是这样的话,我换一种说法,把‘别让人把您杀了’,换成‘别让人把您骗了’。”   “我的朋友,如果我看中了哪里的房产,我会设法通知您,然后,请您也给我出出主意,做做参谋。”   “好的,好的,”阿多斯说。事情着实太微妙了,使他连报以一笑也难做到。   拉乌尔象他父亲一样含蓄。达尔大尼央感到在找借口与朋友告别时却连走哪一条路线也不告诉人家,未免显得太神秘了些,于是连忙说:   “我选中勒芒那条路,那地方好吗?”他问阿多斯。   “好极了,我的朋友,”伯爵回答他。没有提起勒芒和都兰在同一方向,最多再等那么两天,他就可以和一个朋友同行。   但是达尔大尼央比伯爵更显得尴尬,越解释,越糊涂。   “我明天一大早就动身,拉乌尔,在我出发以前,您愿意陪陪我吗?”他终于这样说。   “好,骑士先生,如果伯爵先生不需要我的话,”年轻人回答说。   “不,拉乌尔,国王的兄弟,王太弟今天要接见我,就是这么回事。”   拉乌尔叫格力磨把他的剑拿来,老人立即拿给了他。   “那么,再见啦,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向阿多斯张开双臂。   阿多斯久久地拥抱着他;火枪手知道得很清楚,阿多斯会严守秘密,于是凑着他的耳朵说:   “国家大事。”   对于这,阿多斯只是用含义更深的、心照不宣的紧紧握手来回答。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拉乌尔挽着他老朋友的胳膊,后者领着他沿着圣奥诺雷街走去。   “我带您到普吕蒂斯○1那儿去,”达尔大尼央对年轻人说,“你准备一下,你会成天看到人们是怎样攒钱的。我的天主,我是不是有点变了?”   “哟!街上哪来这么些人?”拉乌尔说。   “今天是不是要游行?”达尔大尼央问一个闲逛的人。   “先生,要绞死人了,”过路人答。   “什么!绞死人,在沙滩广场上?”达尔大尼央问道。      ○1 普吕蒂斯:希腊神话中财富之神。      “是的,先生。”   “魔鬼!你这个坏蛋,竟选中今天,选中我要去收钱的日子来吊死人!”达尔大尼央高声嚷道,“拉乌尔,你可曾见过把人绞死吗?”   “先生,从来也没有见过……谢天谢地!”   “看,多么美好的青春……如果你象我那样,曾经守在战壕里,却来了个探子……那么,你看,请原谅,拉乌尔,我颠三倒四的说些什么呀……还是你说得对,绞死人怪难看的。先生,请问,绞刑几点钟执行。”   “先生,大概是三点钟,”闲逛的人感到自己能和两个军人攀谈,觉得很高兴,必恭必敬地回答。   “噢!现在才一点半,让我们先伸伸腿也好,我们还来得及去领我那三百七十五利弗尔,并且能在那个受刑者来到之前赶回来。”   “先生,受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那个老百姓接着说。   “先生,我非常非常感谢您,”达尔大尼央说。他看见越大越懂得讲礼貌。   他拉着拉乌尔,急匆匆地朝沙滩区走去。   要是没有惯常在人丛中左穿右插的经验,加上难以抗拒的腕力和与众不同的灵活的双肩,这两个旅行者谁也无法到达目的地。   跟阿多斯告别之后,他们就走上圣奥诺雷街,过了这条街就沿着码头走去。   达尔大尼央走在前面,他的手肘、他的手腕以及他的肩膀成了三个楔子,恰到好处地插入人丛,把人群当成木块一样,把他们分开、拆散。   他不时借助长剑的铁柄插进那些难以对付的肋骨与肋骨之间,让它起到杠杆或钳子的作用,把夫妻、叔侄和兄弟拆开。所有这些动作,他都做得非常自然,嘴上还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当铁柄在发挥作用时,只有肋骨硬得象铜一样的人才顶得住,不叫“对不起,别这样!”或者,当火枪手唇边挂着笑意时,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会无动于衷。   拉乌尔跟着他的朋友,娘儿们欣赏他的英俊,他对她们也客客气气,他用强劲有力的肌肉推开男人们,他俩就是用这样的办法才把汇集在一起的人流避开,闯出一条路来。   他们来到看得见两座绞架的地方,拉乌尔厌恶地把视线移开。达尔大尼央甚至没看上一眼;他那幢房子,锯齿形的围墙,窗上满是稀奇古怪的装饰,把他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去。   他看出广场上以及一些房子周围,有许多正在度假的火枪手;这些火枪手有时和女人在一起,有的和朋友在一起,都在等待着观看死刑的执行。   他觉得最有趣不过的是看见租他房子的酒店老板在左顾右盼,不知听谁讲话才好。   三个伙计忙着招待来喝酒的顾客,但还是忙不过来。店堂里有顾客,房厅里有顾客,甚至连院子里也都是顾客。   达尔大尼央叫拉乌尔注意这些人,他说:   “那个家伙这下子可找不到借口不付我房租了,拉乌尔,你看,人们会说他们都是些好伙伴。见鬼!怎么,这里没有座位了!”   达尔大尼央总算一把抓住老板的围裙,有意让他看看是谁来了。   “噢!骑士先生,”酒店老板说,他忙得晕头转向。“行行好!请您等一分钟,我这里有一百个要喝酒的狂人,把我的酒窖闹得天翻地覆啦。”   “酒窖闹得天翻地覆不要紧,只要不是钱箱打翻就行了。”   “哦!先生,您的三十七个半皮斯托尔我已经点好,在楼上我的房间里;可是,这个房间里有三十个顾客围着小酒桶在吮吸波尔图○1酒,今天早上我在酒桶上给他们开了个孔……请给我一分钟的时间,只消一分钟就行。”   “行,行!”   “我走了,这样的寻欢作乐实在下流,”拉乌尔对达尔大尼央低声说。   “先生,”达尔大尼央严肃地回答说,“请您给我留下来,军人应该习惯于适应各种场合。年轻人眼睛里的纤维还娇嫩,我们要懂得怎样让这些纤维慢慢地坚韧起来;只有等到眼力老练、心肠还是柔软的时候,才能称得上是个真正宽宏大量、品性美好的人。再说,我的小拉乌尔,你难道想叫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吗?你这样可就不好了。你看,那边有个院子,院子里还有一棵树;走,我们到树荫底下去,那儿比在这个热烘烘的、酒味冲天的地方好,我们可以呼吸得更舒坦些。”   从“圣母像”酒店新来的两个顾客占据的位置上,可以听得见人流中发出一阵比一阵高的嗡嗡声,无论在店堂里,酒桌前还是分散在房厅里的酒客的叫喊声,甚至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逃不出他们的视听。   达尔大尼央本想当个探子,打听一点消息,可是并没有获得多大的成功。   他和拉乌尔坐在树下,这棵树枝叶婆娑,把他们覆盖了。这是一棵粗矮的栗树,枝桠横斜,它那斑驳的阴影洒在一张酒客都不愿意用的破桌子上。   我们说过,从达尔大尼央所在的那个位置上,可以看得见所有的景物。伙计们进进出出;新酒客的到来;早已就座的和后来的,态度有时友好、有时不友好,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他观察着所有这一切来消磨时间,只是为了那三十七个半皮斯托尔至今还未到手。      ○1波尔图:葡萄牙地名,以盛产葡萄酒著名。      拉乌尔提醒他。   “先生,”他对达尔大尼央说,“您还不催催您的房客,受刑的人马上就要来了,到时人山人海的,我们就出不去了。”   “你讲得有道理,喂!喂!有人吗?见鬼!”火枪手嚷道。   尽管他大叫大嚷,敲打着桌子,桌子上的残菜在他拳头的猛击下纷纷掉到地上,可还是不见有人来。   达尔大尼央正打算亲自去找酒店老板,逼他作出明确的答复,这时候,在他和拉乌尔所在的那个院子里的那扇通向花园后面的门,随着生锈的铰链发出的凄厉声打开了。一个骑士打扮的人,他的剑插在鞘里但没有挂在腰带上,从花园里出来,连门也不关,就穿过院子,径直朝酒店走去,顺便也斜着眼睛向达尔大尼央瞥了一眼,他那仿佛能把城墙和人心都看穿的目光,不停地向四处扫射。   “看,”达尔大尼央说,“我的房客们在那里商量事情……噢!我看,除了绞刑之外,肯定还有什么怪事要发生呢。”   与此同时,上面房间里酒客的喧闹声停下来了,突然一片寂静,在这种情况下,就象双倍的嘈杂声那样更会令人感到惊讶。达尔大尼央想知道这突然的寂静的原因是什么。   他看见那个骑士打扮的人一走进主厅,就对那些酒徒发表讲话,那些酒徒一个个都认认真真地听着。他的讲话,如果没有那给演讲者作怕人的伴奏的外面的极大的喧哗声,那么,达尔大尼央也许还能听到一些。可是,讲话很快就结束,随即酒店里的人分成一伙一伙地挨次走出店堂;这时候房厅里只剩下六个人,他们中那个拿着剑的人把酒店老板拉过一边,跟他讲了些看来有点份量的话;其他几个却在壁炉里生了一大堆火;在这样晴朗、暖和的日子里,这样做确实是件怪事。   “事情很离奇,”达尔大尼央对拉乌尔说,“不过,那几张脸我认识。”   “您有没有闻到火药味?”拉乌尔说。   “我倒是闻到一股密谋造反的味道,”达尔大尼央回答说。   他话还未讲完,只见他们中的四个走下院子,但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良企图,只是在便门周围放起哨来了,还时不时向达尔大尼央投来意味深长的眼光。   “见鬼!肯定要发生什么事情,拉乌尔,你,你觉得奇怪吗?”达尔大尼央悄悄地对拉乌尔说。   “还要看情况,骑士先生。”   “我,我象个老太太一样好奇。我们再往前走几步,到广场去看看,我敢打赌,这一看必然会看出什么名堂来的。”   “可是,骑士先生,您知道对这两个可怜虫的死,我不愿意当个消极的、无动于衷的观众。”   “而我,你以为我是个蛮子吗?等该回去的时候我们就回去,走!”   他们朝房子中央走去,在靠近窗子的地方停下来,发现了更奇怪的事情,原来窗口竟没有人把守。   剩下的最后两个酒客,他们非但没有朝窗外看,反而继续在那里烧火。   看见达尔大尼央和他的朋友来了,他们连忙说道:   “啊!啊!来增援了,”他们咕噜着。   达尔大尼央用臂肘捅了拉乌尔一下。   “是呀,我的勇士们,来增援了,”他说,“见鬼!火烧得真旺……你们打算把谁烧死呀?”   听见这么说,两个家伙用咧开嘴笑来代替回答,并一味往火里添柴。   达尔大尼央死盯着他们看。   “我想,他们派你来是告诉我们时间的,对不对?烧火中的一个问道。   “当然罗,”达尔大尼央说,他急于想摸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要不是为了这个,我到这儿来干吗?”   “那么,劳驾,请站在窗口,注意动静。”   达尔大尼央翘起胡子,微微一笑,向拉乌尔丢了个眼色,然后得意洋洋地站在窗前。       第六二章 柯尔培尔万岁!      这时候,沙滩上出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千万颗人头密密麻麻,摇摇晃晃,从远处望去倒也齐整,就象长在广漠的平原上的一大片麦穗。时不时传来一个新消息、一个谣传使这些人头左右摆动,使千万双眼睛闪闪发光。   人潮有时会向后翻滚。所有的麦穗倒向一边,比海浪还要汹涌,这片潮水从边缘向中央滚滚涌去,冲击着守卫在绞刑架周围的弓箭手。   于是,弓箭手手中的戟柄立刻落在那些鲁莽的、涌过来的人群的头上和肩上;有时落在他们身上的是戟尖而不是戟柄。在这种情况下,警卫四周会出现一个大圈子;这片空隙地带是站在最后面的人群让出来的,他们在一阵突然的骚动中被后退的人潮往后压挤,一直被挤到塞纳河畔的栅栏旁边。   达尔大尼央站在望得见整个广场的窗子前观望,心里直感到高兴,他注意到混在人丛中的火枪手和警卫们已懂得要用拳头和剑柄去占领地盘。也注意到他们甚至懂得,依靠集体精神才能使军人的力量倍增,他们已组成一个五十个人上下的集体;此外,他发现除了十来个东游西荡的家伙外,核心已经形成,只要振臂一呼,他们就能前来响应。在绞刑架四周,特别是在圣让拱廊附近出现了一大群你挤我推的人,在那里吵吵嚷嚷,十分忙乱;处处可以看见一些肆无忌惮的亡命之徒混迹在那些傻呵呵、愣头愣脑的人堆里。他们互相打着暗号,手与手接来接去。达尔大尼央在一伙一伙的人丛中,特别是在最活跃的人丛中,认出了那个从他花园的便门进来,然后上楼向那些酒客们发号施令的骑士,这个人就是那一小伙人的组织者,指挥者。   “见鬼!”达尔大尼央说,“我没搞错,我认识这个人,他就是梅纳维尔。他在这里搞什么名堂?”   远处,沉郁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打断了他的思路,把他的视线引向另一边。这片嘈杂声是由受刑者的到来而引起的;在拱廊的拐角上,出现一大队弓箭手在前面开路,一大片人海顿时翻腾起来,叫喊声汇成巨大的呼啸。   达尔大尼央看见拉乌尔脸色刷白,便在他肩上猛击了一下。   两个管烧火的听见叫喊声都回过头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罪犯押来了,”达尔大尼央说。   “好,”他们边回答,边把炉中的火撩得更旺。   达尔大尼央不安地望着他们;很明显,这些人生起这样一堆火不派什么正当的用场,而是有其不可告人的企图。   罪犯已经在广场上出现。他们徒步走着,刽子手走在前面;五十名弓箭手分成两行,象篱笆那样排列在罪犯的左右两侧。两个罪犯都穿着一色的黑衣服,他们脸色惨白,神色却很镇定。   他们不耐烦地从熙熙攘攘的人头顶上望过去,每走一步头也抬得更高一些。   达尔大尼央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见鬼!他们这样急于要看绞架!”   拉乌尔向后退,但又不愿离开窗口。恐怖甚至也有它的吸引力。   “处死他!处死他!”五万个声音在呼喊。   “是呀,处死他!”另外百来个人也在怒吼,好象是响应广大人群的号召似的。   “上绞索!上绞索!”广大的人群高声呼喊,“国王陛下万岁!”   “咦!奇怪,我,我还以为是柯尔培尔先生要把他们绞死的,”达尔大尼央咕噜着。   这时候,人潮又向后退了,罪犯只好暂停前进。   达尔大尼央注意过的那批放肆的亡命之徒,这时候在人群中拼命地推呀挤呀,他们抬起身子,几乎碰到由弓箭手排成的篱笆。   行列又前进了。   突然间,随着“柯尔培尔万岁!”的高呼声,这些没有离开过达尔大尼央视线的人一拥而上,向押送的队伍冲去,卫兵们已经招架不住了。这伙人的后面是大片的人群。   在可怕的惊呼声和怕人的骚乱中,出现了新的混乱。   这一回,比在等待时发出的呼叫声或欢笑声更可怕,这是一种痛苦的哀号。   果然长戟劈下来,刀剑捅过去,火枪也开始射击了。   这时候,眼前呈现了一个奇异的旋涡,使达尔大尼央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从这片混乱中出现了某种明显的迹象,好象有一件重大事件正在酝酿。   罪犯从守卫者手中被夺走了,人们把他们连拉带拽地拖向“圣母像”酒店。把罪犯拖走的那些人嘴里还喊着:“柯尔培尔万岁!”   老百姓犹豫不决,不知道自己该向弓箭手还是向肇事者进攻。   使老百姓犹豫不决的是因为听见那伙人先高声呼喊:“柯尔培尔万岁!”跟着又大叫大嚷:“不要绞索!拉下绞架!用火!用火!烧死这些强盗!烧死这些叫我们挨饿的家伙!”   所有的叫喊声汇在一起,达到了白热化程度。   一批流氓原来是想看行刑的,现在给他们提供了机会,由他们自己来表演了。   对这批流氓来说,当然是最高兴不过的事了。因此他们立刻站到肇事者一边来对抗弓箭手,他们先是跟着少数人叫喊,渐渐地别人也受到他们的影响,汇集成了一个极大的多数。   “对!对!用火,烧死这些强盗!柯尔培尔万岁!”   “见鬼!看来,事态严重了,”达尔大尼央叫起来。   围在壁炉周围的人中的一个手里扬着火把,走近窗口。   “啊!够火候啦!”   接着,他转过身来,对他的伙伴说:   “发出信号了!”   同时他立即把正在燃烧的木柴点在细木护壁板上。   “圣母像”酒店不是一幢很新的房子,不需要费太大的劲火就点着了。   一秒钟工夫,木板就发出爆裂声,火焰直冒,劈里啪啦地响着。外面的吼叫声响应着纵火者的呐喊。   达尔大尼央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切,他一味注视着广场上的动静,与此同时,他只觉得自己被烟熏得透不过气来,被火烤得难以忍受。   “唷!唷!”他转过身来急叫着,“这里着火了吗?你们疯了还是怎么的,我的老师傅?”   那两个人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怎么啦!不是说好的吗?”他们这样问达尔大尼央。   “说好了叫你们放火烧我的房子?”达尔大尼央连声骂着,从纵火者手中把燃着的木柴抢过来,指着他的脸。   另一个想过来协助他的同伙,却被拉乌尔一把抓住,把他高高举起扔出窗外。这时候,达尔大尼央趁机也把剩下的一个推下楼梯。   拉乌尔先把手腾出来,抽出那块还在冒浓烟的护壁板丢出房外。   达尔大尼央一眼就看出,再也用不着担心火灾了,于是就跑到窗前。   外面的骚乱达到了顶峰。众口同声地在喊着:   “烧死他们!处死他们!套上绞索!拉到柴堆上!柯尔培尔万岁!国王陛下万岁!”   把罪犯从弓箭手手中夺走的那伙人拖着罪犯向房子走近,他们想把罪犯拉到屋里去。   梅纳维尔走在前头,他的喊声比谁都响: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柯尔培尔万岁!”   达尔大尼央明白了,他们想把罪犯烧死,而他的房子正是为犯人准备的柴堆。   “站住!”他手里执着剑,一只脚踏在窗台上,大声喊道,“梅纳维尔,您想干什么?”   “达尔大尼央先生,让开!让开!”这家伙叫道。   “烧死他们!烧死这伙强盗!柯尔培尔万岁!”群众大声疾呼。   叫喊声惹得达尔大尼央火冒三丈。   “见鬼!”他说,“怎么!想把只判绞刑的可怜虫烧死,无耻!”   这时候,聚焦在酒店门前看热闹的人群被拦在墙边,越聚越多,通道也给堵塞了。   梅纳维尔和他的手下拖着受刑者,离门口只有十步路了。   梅纳维尔使出最后一把劲。   “让开!让开!”他握着手枪,不停嘴地喊着。   “烧死他们!烧死他们!”人群又起哄了。“‘圣母像’酒店里有火。烧死强盗!把他们两个统统烧死在‘圣母像’酒店里!”   这下子不用怀疑,明摆着他们的目标就是达尔大尼央的房子。   达尔大尼央想起他曾经使用过的、行之有效的呼喊声。   “火枪手们,快跟我来……!”他用巨人般的声音高呼,他的呼声能压倒大炮的轰鸣、海涛的怒吼和狂风暴雨的呼啸,“火枪手们,快跟我来!”   跟着,他手吊着窗台,纵身一跃,跳进人群,人群也从上面跳下人来的房子向四面散开。   拉乌尔和他几乎同时着地。两人都手拿着剑。在广场上的所有火枪手们听到这一声集合令,全都随着呼声转过身来,同时认出了达尔大尼央。   “跟着队长!跟着队长!”这回轮到他们叫喊了。   顿时人群在他们面前象被船首劈开的波浪那样分开了。这时候,达尔大尼央和梅纳维尔才发现他们俩面对面地相遇了。   “让开!让开!”梅纳维尔一味嚷着,眼看只要一伸手就到门口了。   “谁也不准进去!”达尔大尼央说。   “小心!开枪了!”梅纳维尔说着,他的枪口几乎已经顶着对方,子弹眼看就要出膛。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打火轮还来不及转动,达尔大尼央的剑柄早已把梅纳维尔的手一托,接着一剑,捅了他个前心通后背。   “我早已跟你说明白,叫你别动,”达尔大尼央对着在他脚下打滚的梅纳维尔说。   “让开!让开!”梅纳维尔的伙计们嚷着,起先他们感到一惊,后来发现他们的对手只有两个人时,很快就定下心来。   然而,这是两个有一百只手的巨人,剑在他们手里,就象在天神手里那样闪闪发光,回旋飞舞。剑尖用来捅,剑背用来敲,剑刃用来劈,每挥舞一下,都叫敌人人仰马翻。   “为国王陛下!”达尔大尼央每击倒一个就这样高呼一声,也就是说,每高呼一声就有一个人应声倒地。   “为国王陛下!”拉乌尔也学着高呼。   这一呼声成了火枪手们的共同口号,他们在达尔大尼央的带动下,都来加入他的行列。   这时候,弓箭手才从他们经受的惊恐中清醒过来,从后面向制造事端的家伙猛攻,象风车那样有节奏地不停转动,击倒所有那些敢于和他们对抗的人。   群众看到刀光剑影和血肉横飞的场面,一个个都争先逃命,互相践踏。   最后,乞怜声、求饶声以及绝望的嚎叫声响彻四方;这是战败者告别的哀号。   两名罪犯又落在弓箭手手中。   达尔大尼央向他们走去,只见他们脸无人色,濒于死亡。   “你们尽管放心,可怜的人,”他说,“你们不会受那些卑鄙家伙的威胁,承受那种可怕的酷刑。国王陛下判你们绞刑,你们只会被绞死。现在,把他们绞死,事情就完了。”   “圣母像”酒店,再也没有什么可叫人担心的事了。火已经被扑灭,水没有就用两大桶葡萄酒来代替。密谋分子从花园里溜走了。弓箭手把受刑者拉到绞架前。   从这时起,事情不会花太多时间。行刑者用不着讲究艺术形式来操作,他快手快脚,一分钟工夫就把两个可怜虫送上了西天。   这时候,大伙儿把达尔大尼央团团围住,向他祝贺,向他欢呼。达尔大尼央擦了擦额上流下的汗水,擦了擦还滴着鲜血的剑。他耸耸肩,看着脚下梅纳维尔扭动着躯体,在作临死前的抽搐。在拉乌尔带着怜悯的眼神转向别处时,达尔大尼央把吊着它们悲惨的果子的绞架指给火枪手们看。   “可怜的家伙!但愿他们死时替我祝福,因为我曾经尽力营救过他们。”他说。   这番话也传到了那即将咽气的梅纳维尔的耳朵里,一丝阴沉的冷笑掠过他的唇边。他想回答他的话,可是,一用力就扯断了他那根生命线。他断气了。   “哦!这一切多么可怕,骑士先生,我们走吧!”拉乌尔喃喃地说。   “你没受伤?”达尔大尼央问道。   “没有,谢谢。”   “那好!你是个好样的,见鬼!你有你父亲的头脑、波尔朵斯的胳膊。咦!如果波尔朵斯在这里,有他看的。”   接着,他若有所思地说:   “可是,他现在在什么鬼地方呀,这个耿直的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嘀咕着。   “走吧,骑士,走吧。”拉乌尔在一旁催他。   “我的朋友,给我最后一分钟,让我去拿我的三十七个半皮斯托尔,然后,我就听你的。这幢房子可是棵摇钱树,但说真的,我宁愿它在别的地区,即便少给我赚几个钱,我也会更喜欢它。”达尔大尼央走进“圣母像”酒店时还在噜苏。       第六三章 德·埃默里先生的钻戒如何落到了达尔大尼央手中      正当这个人声鼎沸、鲜血淋漓的场面在沙滩广场出现的时候,这里却有一些人堵在花园的便门后面,他们把剑插入鞘内,正在帮助其中一个跨上鞍缰齐备、早在花园里等着的坐骑;接着,这些人象一群受惊的鸟儿向四处飞散,有的翻墙越壁,有的丧魂落魄,在一片混乱中夺门而走。   跨上马背的人暴躁地用马刺猛刺几下,以致惊得那畜生差点儿越过围墙;我们说,这个骑士纵马飞驰,打横里穿过博杜瓦埃广场,风驰电掣似的从大街上的人丛中闪过,一路上践踏、碰倒、撞翻阻拦他的一切东西,十分钟之后他到达了总监先生的门前。他气喘吁吁,甚至比他的马还要喘得厉害。   修道院院长富凯一听见马蹄在石板路上传来的响声,没等到骑士跨下马背就已经出现在朝院子开的一个窗口。   “怎么样?达尼康,”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问道。   “啊!完了,”骑士回答说。   “完了!那么他们都救出来了?”修道院院长叫道。   “不,不是,先生,他们已被绞死了!”骑士回答。   “绞死了!”修道院院长先生重复了一遍,他脸色顿时发白。   突然侧门开了,富凯在套间里出现,他脸无血色,手足无措,半张着嘴,发出既痛苦又愤恨的呻吟。   他站在门旁,听着院子里的人在向窗口上的人说些什么。   “可怜的蠢货!难道你们不跟他们拚?”修道院院长问。   “象狮子那样拚过。”   “还不如说象个胆小鬼!”   “先生。”   “一百个手中有剑的军人,如果能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能抵得上一万名弓箭手。那个喜欢充好汉、爱吹牛拍马的梅纳维尔到哪里去了?他不是说要么凯旋归来,要么战死沙场吗?”   “啊,先生,他遵守誓言,已经战死沙场了。”   “死了!被谁杀死的?”   “被一个扮成人的鬼,一个舞着十把闪光的利剑的巨人,一个一下子就把火扑灭、把骚乱压下去,并在沙滩广场的石板路上变出一百个火枪手的疯子。”   富凯抬起汗流如注的脑袋。   “噢!利奥多·德·埃默里!死啦!死啦!而我也落得个名誉扫地,”他咕哝着。   修道院院长回过头来,看见他的哥哥脸如土色,完全垮了,便劝他说:   “别这样!别这样!”他说,“先生,这是命里注定的,别这样唉声叹气的。如果我们没有成功,那是因为天主……”   “别说了,修道院院长先生,别说了!”富凯嚷道,“您的辩解是亵渎神明。把那个人带到这里来,让他把这件可怕的事情详详细细地讲给我听。”   “可是,哥哥……”   “先生,请听我的话。”、   修道院院长摆了个手势,半分钟之后就听见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与此同时,古尔维尔象总监的护守神那样出现在富凯背后,他一个指头贴在嘴上,仿佛在叮嘱总监即便处在悲痛的狂澜中也要谨慎小心。   大臣完全恢复了泰然自若的神情,说明过度悲伤而碎了一半的心还能由人力来控制。   达尼康来了。   “您报告一下,”古尔维尔说。   “先生,”使者回答说,“我们接到命令去营救囚犯,并要我们在营救的同时高呼:‘柯尔培尔万岁!’”   “把他们活活烧死,是吗?修道院院长先生?”古尔维尔打断他的话。   “不错!不错!这正是给梅纳维尔下的命令。梅纳维尔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梅纳维尔已经死了。”   这个噩耗对古尔维尔,与其说是悲伤还不如说是吃了定心丸。   “把他们活活烧死?”使者重复说了一遍。好象他对这个命令有怀疑,不相信这个给他下的唯一的命令会是真的。   “当然是把他们活活烧死罗,”修道院院长先生粗声粗气地说。   “那好,先生,那好,”达尼康一面说,一面察看着这两个对话人的神色,以便确定将实情相告会对他本人有利还是有害。   “现在,您接下去讲。”古尔维尔说。   “两名囚犯,”达尼康接着说,“应该被押送到沙滩广场,可是狂怒的老百姓坚决主张要把他们烧死而不赞成绞死。”   “老百姓有他们的道理。您继续说下去,”修道院院长说。   “可是,”那个人接着说,“正当弓箭手被冲散,广场上的一幢房子起了火,这幢房子原来打算作为烧死罪犯的火堆用的;突然间,一个怒不可遏的家伙,就是我刚才向你们提起的那个魔鬼,那个巨人,据说他就是这幢房子的业主,在一个青年人的帮助下把烧火的人从窗口抛出去,还怂恿一批在人丛中的火枪手一起动手;接着,他从楼上纵身一跃,就这样落到广场上,他拼命舞着手中的剑,就这样,弓箭手重新获胜,囚犯又被抢走,梅纳维尔也因此丧命。囚犯抢走后不到三分钟就处决了。”   富凯尽管恢复了自制力,却也无法控制自己,终于发出一声沉郁的悲叹。   “那个人,您说的那幢房子的业主,叫什么名字来着?”修道院院长问道。   “我说不上来,我没法看见他;我的岗位被指定在花园里,我守在岗位上,事情的经过只是后来人们告诉我的。我接到的命令是等事情一结束,就飞快来向您报告所有这一切。根据命令我快马加鞭,飞奔而来。”   “很好,先生,我们没有别的事要问您了,”修道院院长说。越是到了接近要跟他哥哥单独相处时,他越是感到提心吊胆。   “您拿到钱没有?”古尔维尔问。   “拿到一部分,先生,”达尼康答。   “这是二十个皮斯托尔。去吧,先生,别忘了永远要象这次一样,捍卫国王陛下的真正利益。”   “是的,先生,”这个人鞠了个躬,把钱放进口袋,走了。   门刚在他身后关上,原来站着不动的富凯快步向前,走到修道院院长和古尔维尔之间站住。   这两个人都同时张大着嘴想说什么。   “不要申辩!也不要怪别人,如果我不是个鲁莽的人,我就不会把营救利奥多和德·埃默里的事交给别人去办。是我一个人的罪,是我一个人应该受到指责并感到内疚。修道院院长,您走吧。”   “只是,先生,您总不会阻止我去找那个在这场精心策划的事件中出来斡旋,替柯尔培尔先生卖力气的混蛋?如果说热爱亲密的朋友是一种高明的手腕,那么,我不相信穷追猛打,死咬住敌人不放是件坏事。”   “修道院院长,别再给我提什么手腕不手腕了,您走吧,我请求您,在我没有什么事情要您做之前,我不愿再听到有关您的一切;看来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小心谨慎和保持沉默。在您前面已经有了可怕的先例,先生们,不要报复,我不允许你们这样做。”   “谁也不能阻止我去对一个使我们家族蒙受耻辱的罪犯进行报复,”修道院院长嘀咕着。   “我阻止您,”富凯用命令的口气说,这种口气使人听了感到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您抱着这种想法一冒头,在两个钟头之内,我就可以把您投入巴士底狱。修道院院长,您自己去衡量吧。”   修道院院长弯了弯腰,满脸通红。   富凯对古尔维尔打了个手势,叫古尔维尔跟他走,而他自己已经朝书房走去,这时候掌门官在高声通报:   “骑士先生,达尔大尼央先生到。”   “这个人是谁?”富凯漫不经心地问古尔维尔。   “陛下的一名前火枪队队长,”古尔维尔用同样的腔调回答。   富凯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   “大人,请原谅,”古尔维尔说道,“我想起来了,这个勇士已经辞职,不再为陛下服务了,可能他来是领取季度补助金的,”古尔维尔这样说。   “真见鬼!他怎么选这个好时辰来?”富凯说。   “大人,那么请您允许我告诉他,就说您不接见他,我认识这个人,我认为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把他当作朋友比当作仇人更好些。”古尔维尔说。   “您爱怎么回答他就怎么回答他吧,”富凯说。   “唉!我的天主!”修道院院长还在那里生气地说,样子倒象个神职人员了,“告诉他这里没有钱,特别是给火枪手的。”   可是,修道院院长刚刚说出这句轻率的话,半掩的门完全打开了,达尔大尼央已经出现在他们眼前。   “富凯先生!”他说,“我很清楚,你们这里没有钱付给我们这些火枪手。因此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要你们的钱,而是希望你们拒绝付给我。好啦,谢谢你们。我向你们致敬,我会到柯尔培尔先生那里去领取的。”   他轻快地行了个礼,就走了。   “古尔维尔,快去追这个人,把他叫回来,”富凯说。   古尔维尔遵命而去,他在楼梯上追到了达尔大尼央。   达尔大尼央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转过身来,看见是古尔维尔。   “真见鬼!我亲爱的先生,都是你们这些财政老爷使了可鄙的手段;我到富凯先生这儿来是为了领取陛下签发的一笔钱,而你们却把我看作是个求人施舍的乞丐或者是个专偷银器的窃贼。”   “可是,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刚才提到了柯尔培尔先生的名字,您不是说您要去找柯尔培尔先生吗?”   “我当然要去那儿,还不是去要求他赔偿损失,因为有人企图纵火烧掉房子,嘴里还高喊‘柯尔培尔万岁!’”   古尔维尔竖起耳朵。   “噢!噢!您指的是刚才在沙滩广场发生的事吗?”   “不错,正是这件事。”   “噢,刚才发生的事跟您有什么关系?”   “什么!您问我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不是柯尔培尔先生一心想把我的房子变成烧死犯人的柴堆吗?”   “这么说这是您的房子……他们想烧掉您的房子?”   “我的天主!正是这样!”   “‘圣母像’酒店是您的?”   “已经一个星期了。”   “那么您就是那位勇猛的队长,您就是那位无所畏惧的剑客,是您驱散了那些想要烧死罪犯的家伙?”   “亲爱的古尔维尔先生,请您处在我的地位设身处地想一下;我是个警卫方面的人员,同时又是业主;作为队长,我的职责是执行国王陛下的命令;作为业主,从我本身的利益出发,我不愿意我的房子被烧掉。我是按照利益和职责的规律将利奥多和德·埃默里两位先生送还到弓箭手手中去的。”   “那么,是您把一个人从窗口抛出去的罗?”   “正是我,”达尔大尼央谦逊地说。   “梅纳维尔也是您杀死的?”   “不幸得很,我这样做了,”达尔大尼央施了个礼,好象在接受别人的祝贺似的。   “也是由于您的缘故,最终把两名罪犯给绞死了?”   “是的,先生,他们本来要被烧死的,这一点我倒引以为荣。我把这两个可怜虫从可怕的酷刑中解脱出来。亲爱的古尔维尔先生,您可知道有人想把他们活活烧死?这真是难以想象。”   “您走吧,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走吧,”古尔维尔说,他不愿让富凯看见这样一个会给他带来那么多痛苦的人。   “不,不,”富凯说,他在候见室的门边已经听到所有这一切,“不,不, 达尔大尼央先生,相反,请进来。”   达尔大尼央擦了擦剑柄头饰上刚才擦漏了的最后一滴血迹,然后又往回走。   这时候,他面对面地站在这三个人跟前,他们的面部表情截然不同:修道院院长是愤怒,古尔维尔是恐惧,而富凯则是沮丧。   “请原谅,大臣先生,”达尔大尼央先生说,“我的时间是一分一秒计算的,我还要到总管那儿去转一转,向柯尔培尔先生说清楚;还要去领取我的季度金。”   “可是,先生,我这里有钱,”富凯说。   达尔大尼央惊讶地望着总监。   “先生,刚才这样回答您太欠考虑了,这我知道,我也听见了,”大臣说,“象您这样一个有功的人,理应名扬天下。”   达尔大尼央弯了弯腰。   “您有付款凭证吗?”富凯补充一句。   “先生,有的。”   “把它给我,我付给您,来。”   他向古尔维尔和修道院院长做了个手势,他俩还站在套间原来的地方不动;富凯把达尔大尼央带到书房。刚走进去,他就问道:   “先生,一共该付您多少?”   “大人,五千利弗尔左右。”   “是付欠您的部分吗?”   “是一个季度的薪俸。”   “一个季度五千利弗尔!”富凯说,他意味深长地瞟了达尔大尼央一眼;“那就是说,国王陛下一年付给您两万利弗尔罗?”   “是的,大人,是两万利弗尔一年,您认为太多了吗?”   “我?”富凯叫嚷着说,他辛酸地笑了笑。“如果我能识人,如果我不是那么轻率、那么冒失、那么愚蠢、虚浮,而是小心谨慎、深思熟虑;总之,一句话,如果我能象某些人那样懂得怎样安排,您的年薪收入将不是两万利弗尔而是十万;而且,您将不是为国王陛下效劳而是替我出力了!”   达尔大尼央脸上微泛红云。   在恭维捧场的手法上、在奉承者的声调中、在满怀柔情的语气里,却暗藏着一种极其香甜的毒药,这种毒药甚至连最坚强的头脑有时也难免不为之神魂颠倒、飘飘欲仙。   总监结束了他那一番话之后,便拉开抽屉,取出四个卷筒,摆在达尔大尼央眼前。   加斯科尼人拆开一卷来看。   “金币!”他叫起来。   “先生,这东西便于携带。”   “可是,先生,这等于两万利弗尔呀。”   “一点不错。”   “但是,只需付给我五千呀!”   “我想,这样可以免得您到我这里来跑四趟了。”   “您实在太厚待我了,先生。”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骑士先生,但愿您不要因为我弟弟对您的鲁莽态度而见怪我。他生性尖刻,是个任性的人。”   “先生,您这样表示歉意,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难过。”   “那我就不说了。我想恳求您一件事。”   “噢!先生。”   富凯从他的手指上脱下一只约值一千皮斯托尔的钻戒,“先生,”他说,“这是我童年时的一个朋友的宝石戒指,而这个人,您又曾为他出过大力。”   富凯的声调显然变得柔和了。   “我!出过力!我替您的一位朋友出过力?”火枪手疑惑不解地问。   “您不可能忘记,先生,因为这事情就发生在今天。”   “那么,您那位朋友的名字叫……”   “德·埃默里先生。”   “是两个罪犯中的一个?”   “是的,是受害者中的一个……达尔大尼央先生,这样吧,为了报答你对他的效劳,我请求您接受这只戒指。看在我面上接受了吧。”   “先生……”   “我说,请您接受吧。今天是我的悼念日,以后说不定您会明白;今天我失掉一个朋友,那好,我打算另外找一个。”   “可是,富凯先生……”   “达尔大尼央先生,别了!要不,说得确切些,我们再见吧!”富凯极其心酸地喊道。   大臣说完就跨出书房,留下火枪手一个人,手里拿着戒指和两万利弗尔。   “噢!噢!我将来会明白吗?真见鬼!如果我真的了解了,他倒确实是个识时务的俊杰……!我把这件事告诉柯尔培尔先生,请他给我解释解释,”经过一番思考之后,达尔大尼央这样嘀咕着。   说完,他走了出去。       第六四章 达尔大尼央发现总管先生与总监先生大相径庭      柯尔培尔先生住在小田园新街,他住的那幢房子原来是属于博特吕先生的。   达尔大尼央只花了短短一刻钟时间就走完了这段路。   他来到这位得宠的新贵的府邸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弓箭手和巡警,他们有的来祝贺他,有的来替自己辩解,这要根据不同情况看柯尔培尔是表扬他们还是责备他们而定。对卑鄙的家伙来说,阿谀奉承是一种本能,他们具有这种官能,就象兽类具有的听觉和嗅觉那样。这些家伙或他们的首脑都懂得怎样可以讨好柯尔培尔先生,那就是告诉他,在这次暴乱中人们怎样提到他的名字。   正当弓箭队长在报告事情的经过时,达尔大尼央来到了。他在弓箭手们后面靠门边站看。   那个军官把柯尔培尔拉到一旁,尽管柯尔培尔蹙起两条浓眉毛,露出很不愿意的样子。   “先生,”他说,“如果您真的希望让老百姓给两名叛徒以应有的处罚的话,该事先提醒我们,那才是明智的;尽管我们对使您不愉快或违反了您的意愿表示遗憾,我们还是该执行命令的。”   “大傻瓜!”柯尔培尔拼命摇着他那一头象鬃毛似的又黑又浓的头发,回答说,“您跟我瞎说些什么呀?嗯!您说我怎么能想到会引起骚乱?您是疯了还是喝醉酒了?”   “但是,先生,人们都叫着:“柯尔培尔万岁!”巡逻队长异常激动地回答。   “那是一小撮阴谋分子……”   “不,不是的,是一大群老百姓!”   “噢!真的吗?”柯尔培尔笑逐颜开地说,“您是说一大群老百姓在叫:‘柯尔培尔万岁!’先生,您说的可是真话?”   “我们没有办法,要么张着耳朵,要么塞住耳朵,因为呼声实在太响。”   “是出自老百姓,真正的老百姓之口吗?”   “先生,当然是真正的老百姓;只不过这些真正的老百姓揍了我们。”   “噢!太好啦!”柯尔培尔接着说,这正中他的下怀。“那么,您认为是老百姓想要烧死罪犯的吗?”   “哦,是的,先生。”   “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那么,你们有没有狠狠地回击?”   “先生,我们也有三个人被挤得憋死了。”   “但你们没有杀死什么人吧?”   “先生,我们也杀了几个骚乱分子,其中有一个与众不同。”   “那个人是谁?”   “一个名叫梅纳维尔的人,这家伙巡警早就注意到了。”   “梅纳维尔!就是那个在拉于谢特街上,杀了一个想买肥鸡的老好人的那个家伙吗?”柯尔培尔嚷道。   “先生,是的,正是那个人。”   “那个梅纳维尔,他,他也跟着在喊:‘柯尔培尔万岁’吗?”   “他喊得比谁都响,象疯了似的。”   柯尔培尔的前额顿时蒙上一片愁云,紧皱起来。原先照亮在他脸上的雄心勃勃的荣光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萤火虫被人踩死在草丛里,亮光突然泯灭了似的。   “是老百姓发动的,您想想看,这意味着什么?”总管失望地接着说,“梅纳维尔是我的仇人,我要把他绞死,这一点他很清楚,梅纳维尔是富凯的人……所有这一切都是富凯的主意,难道没有人知道这两个罪犯是他童年时代的朋友吗?”   “那倒是真的,”达尔大尼央暗忖,“这下子,我的疑云消散了。我还得重复一遍,富凯先生不管人们怎么说,可他总还是个很殷勤的人。”   “还有,您认为梅纳维尔真的死了吗?”柯尔培尔追问。   达尔大尼央心想,到他该登场的时候了。   “一点也不错,先生,”他回答着,突然走了过去。   “噢!是您呀,先生,”柯尔培尔说。   “是本人,”火枪手语调铿锵地回答,“看来,梅纳维尔是您的一个小小的仇人吧!”   “先生,他不是我的仇人,是国王陛下的仇人,”柯尔培尔回答。   “混蛋!”达尔大尼央心想,“想在我面前耍威风、充好汉……好,”他继续对柯尔培尔说,“我很高兴能替国王陛下效了一次大劳,总管先生,是否请您费神禀报陛下?”   “先生,您托我做什么事?要我向国王陛下禀报什么?请您把话讲明白些,”柯尔培尔说,语   气由激动转向含有敌意。   “我不想托您做任何事,”达尔大尼央用嘲笑者一般都有的镇定口气回答,“对您来说,我想是毫不费力的,请您顺便禀报国王陛下,是我恰巧有这样一个机会,给了梅纳维尔应有的惩罚,同时恢复了秩序。”   柯尔培尔瞪着眼睛,向巡逻队长投去询问的目光。   “哦!事情正是这样,是这位先生救了我们,”后者说。   “先生,您怎么不早说,您来是为了向我报告这件事的吗?什么都清楚了,而且您比别人更清楚,”柯尔培尔带着赞赏的口气说。   “总管先生,您弄错啦,我完全不是为了报告您这件事而来的。”   “先生,对您来说,无论如何是一个功绩。”   “噢!”火枪手满不在乎地说,“这种事多了,也无所谓了。”   “那么,您到这儿来有何见教?”   “只是为了国王陛下命令我来找您。”   “噢!”柯尔培尔恢复了镇定,因为他看见达尔大尼央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是向我要钱来的吗?”   “正是如此,先生。”   “先生,请您稍等一下,让我把警卫队长的报告送出去。”   达尔大尼央支着脚后跟,傲慢地转了一个身,这第一圈转了之后,发现自己和柯尔培尔面对面了,于是象阿尔勒甘○1那样向他施了个礼,然后又转了个身,径直朝着门口快步走去。   ○1阿尔勒甘:意大利戏剧中的丑角。   柯尔培尔大为震惊,他难得遇上这样强烈的反抗。在一般情况下,这些行伍出身的人来到他的公务室,因为那样的需要钱,他们的脚就象在大理石上生了根似的很有耐性。   “达尔大尼央会不会直接去找国王?说我招待不周,或者向国王陛下表功?这倒很伤脑筋。”   “无论如何,在这个时候把达尔大尼央打发走是个下策,不管是国王陛下叫他来的还是他自己来的,这个火枪手刚刚立了一个非常大的大功,而且还是非常近的事,国王是不会忘记他的。”   因此,柯尔培尔心想还是放下架子把达尔大尼央叫回来比较妥当。   “噢!达尔大尼央先生,怎么啦,您这就走了吗?”柯尔培尔嚷道。   达尔大尼央回过头来。   “为什么不走?我们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是吗?”他从容不迫地说。   “至少您还有钱要领取啊!您手上不是有张付款的凭证吗?”   “谁?我吗?我没有啊!亲爱的柯尔培尔先生。”   “可是,先生,您有张凭单嘛!再说,您,您在关键时刻替国王陛下戳了一剑;而我,在我这方面,只要把付款凭证交来我就照付不误。您拿出来吧。”   “亲爱的柯尔培尔先生,用不着了,款子早已付了,”达尔大尼央说,看到柯尔培尔乱了步子,心中暗暗高兴。   “您说款子已经付了!是谁付的?”   “是总监付的。”   “请您解释一下,”他用哽住的声音说,“如果您已经拿到了钱,为什么还要给我看这张凭证?”   “因为您刚才那一番非常微妙的谈话,亲爱的柯尔培尔先生,国王陛下曾经命令我去领取一笔他十分乐意给我的季度补助金……”   “是不是来向我领取?”柯尔培尔问。   “不完全这样。国王陛下对我说:‘去找富凯先生,总监会给您的,如果他那里没有钱,那您可以去找柯尔培尔先生。’”   柯尔培尔的脸豁然开朗,然而,他那可怜的容颜好象风雨欲来的天空,随着闪闪的电光或漫天的乌云,忽而阳光灿烂,忽而昏天黑地。   “那么……总监的钱柜里有钱喽?”他问道。   “怎么没有,还不少呢,”达尔大尼央回答……“这,您应该相信,因为富凯先生本来就该付给我一季度的金额,总数是五千利弗尔……”   “一季度五千利弗尔!”柯尔培尔禁不住叫起来,就象富凯听到准备付给一个士兵如此一笔巨款作为酬劳所流露出来的震惊一样,“那么说您的年金总共是两万利弗尔罗!”   “一点不错,柯尔培尔先生。见鬼!您计算起来象毕达哥拉斯一样快。不错,是两万利弗尔。”   “是一个财政总管的薪金的十倍,我向您道喜,”柯尔培尔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说。   “噢!国王陛下还为了数目太小而向我致歉呢,不过,陛下答应我,等以后他有了钱再补给我……好了,到此为止,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是的,然而,尽管这是国王陛下的愿望,但总监不是已经付给您了吗?”   “和您一样,与国王陛下的愿望相反,拒绝付给我。”   “我可没有拒绝啊,先生,我只是请您稍等一下。您不是说富凯先生已经付给您五千利弗尔了吗?”   “是的,您可能就会这样做,而且,而且……事情还不止是这样……柯尔培尔先生,他比您说的还要好些。”   “那么,他是怎么做的。”   “他很客气地给我算了一笔总数;还说,为了国王陛下,他的钱柜永远是满的。”   “一笔总数!富凯先生付给您的是两万利弗尔,不是五千利弗尔?”   “是的,先生。”   “为什么?”   “免得我到总监的出纳处多跑三趟;因此,在我的口袋里有两万利弗尔是崭新的、闪闪发光的金币。您看,我不是可以走了吗?我不需要您帮什么忙了,再说,我只是因为手续关系,才到您这儿来转一转的。”   达尔大尼央笑着拍拍口袋,柯尔培尔看见他嘴里露出三十二颗牙齿,雪白整齐,象二十五岁的青年人的牙齿那样,这些牙齿仿佛用它们的语言在说:“把三十二个小柯尔培尔给我们端上来,我们乐意把他们全啃光。”   毒蛇象雄狮一样凶猛,隼和鹰同样大胆,这是用不着说的,就连那些被人们称之为胆小怯懦的动物,当他们在进行自卫时也会变得非常勇猛。柯尔培尔并没有被达尔大尼央的三十二颗牙齿吓倒,他拼命地顶住,他蓦地说:   “先生,总监先生没有权这样做。”   “您这是什么意思?”达尔大尼央反驳道。   “我指的是您的那张付款凭证……您能否给我看看您的那张付款凭证。”   “很乐意,请看。”   柯尔培尔忙不迭地接过付款凭证,那副急切的模样引起了火枪手的疑虑,尤其是有点后悔把付款凭证给了他。   “哦,先生,”柯尔培尔说,“国王陛下的手令是这样写的:    “见票即付达尔大尼央先生五千利弗尔,此款系朕同意支付他的季度金。”   “不错,是这样写的,”达尔大尼央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   “那么!国王陛下只给您五千利弗尔,为什么他要多付给您呢?”   “人家钱多呗,富凯先生又甘心情愿多付给我,这一点别人就管不着了。”   “那当然罗,”柯尔培尔带着悠然自得的傲慢态度说,“但您忽视了会计的惯例,先生,当您需要付出一千利弗尔时,您该怎么做?”   “我从来也不需要付出一千利弗尔的,”达尔大尼央回答说。   “那么,”柯尔培尔恼火地嚷道,“如果您要付出一笔款子,难道您不是按照该坟的数目支付的吗?”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达尔大尼央说,“那就是您有您的一套会计上的特殊惯例,而富凯先生也有他的另外一套。”   “先生,我那一套做法是正确的。”   “我不否认。”   “而您接受了不应该付给您的款子。”   达尔大尼同,在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   “柯尔培尔先生,您只能说我接受了一笔现在还不应该付给我的款子,如果我接受了一笔全然不应该付给我的款子,我就犯了盗窃罪了。”   对这个难以捉摸的问题,柯尔培尔不愿意正面回答。   “那就是说,您欠了国库一万五千利弗尔,”柯尔培尔出于极其嫉妒而恼怒地说。   “那么,就算我赊账好了,”达尔大尼央用他那难以察觉的冷嘲热讽回答说。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先生。”   “好!那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说您想叫我退还那三卷金币吗?”   “您必须归还到我的金库里去。”   “我,噢!柯尔培尔先生,别打这个主意了……”   “先生,国王陛下很需要钱。”   “而我,先生,我需要国王陛下的钱。”   “即便这样,您还是得归还这笔款子。”   “这就没意思了。我常听说,在会计方面,正如您所说的,一个出色的出纳员从来不退还钱,也不收回钱。”   “那么,先生,我们等着瞧吧,看国王陛下怎么说,我会把凭证给他看,这不仅证明富凯先生多付了他不应该付出的款子,而且连收据也不要了。”   “噢!我现在才明白,您拿我的付款凭证,原来是这个道理,柯尔培尔先生。”   达尔大尼央用含有威胁的口吻呼他的名字,可是柯尔培尔并没有完全察觉。   “将来您会明白它的用场的,”他在回答时举起了夹在他指缝间的付款凭证。   “噢!”达尔大尼央叫了一声,以飞快的动作把单据抢了过来,“柯尔培尔先生,我现在全明白了,不用等到那个时候了。”   说完,他把刚才机警地抓到手的单据藏进口袋里。   “先生,先生!您太粗鲁了……”柯尔培尔嚷道。   “算了吧!您看,是不是应该特别当心一个丘八的行动!”火枪手回答说,“请接受我的吻手礼吧,亲爱的柯尔培尔先生。”   在当面嘲笑了一番这位未来的大臣之后,他扬长而去。   “这家伙会喜欢我的;我不得不和他分手,实在可惜,”他念叨着。       第六五章 心和灵的哲学      对一个见多识广、历尽艰险的人来说,达尔大尼央在柯尔培尔面前的处境只不过有些滑稽可笑而已。   达尔大尼央一路上都在取笑总管先生,从小田园新街一直笑到隆巴街。   这段路很长,他也笑了很长时间。   布朗舍自从他主人回来,自从拿到英国的畿尼以后,他大部分时间就象刚才达尔大尼央从小田园新街走到隆巴街时那样,一直在笑着。   “您回来啦,我亲爱的主人?”布朗舍对达尔大尼央说。   “不,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回答,“我很快就要走,也就是说,我先用晚餐,然后上床,睡它五个钟头,等天一亮就跨上马鞍……我的马,有没有喂一份半的配量。”   “嗯!我的主人,”布朗舍回答说,“您知道得很清楚,您的马儿是一家之宝;再说,我的伙计们一天到晚都在亲它,还拿我的砂糖、小核桃、饼干来填它。您与其问我有没有喂它一份半燕麦,还不如问我超过十倍的分量会不会把它肚皮胀裂好一些。”   “那好,布朗舍,那很好。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和我有关的事,我是说晚餐,你看怎么样?”   “晚餐给您准备好啦。一客热气腾腾的烤肉,外加白葡萄酒,螯虾,还有新鲜樱桃,这可是新上市的,我的主人。”   “布朗舍,你是个最好的好人,那就让我们来用晚餐吧,过一会儿我要睡觉了。”   在进晚餐的时候,达尔大尼央注意到布朗舍有好几次揉自己的额头,好象要把藏在脑袋深处的想法尽快挤出来似的,达尔大尼央满怀深情地望着这个可敬的、曾经和他患难与共的伙伴;然后,和他碰杯,说:   “唷!布朗舍,我的朋友,有什么事情叫你这么难开口;见鬼!你就开门见山地说吧,这样你会感到一吐为快的。”   “是这样,”布朗舍回答说,“看样子您要出一次远门。”   “我不否认。”   “这么说,您有什么新打算?”   “也有可能,布朗舍。”   “那么,看来您又有了一笔新本钱可以拿去冒险啦?我愿意拿出五万利弗尔来投资,就放在您打算经营的这个念头上。”   布朗舍一面说,一面乐不可支,急速地搓着双手。   “布朗舍,”达尔大尼央回说,“可是事情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   “这个念头不是我想出来的……我不能在这上面作任何投资。”   这句话使布朗舍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贪婪是个可怕的教唆犯;它会引诱人,就象撒旦在山上对耶稣做的那样○1;它一旦向不幸的人炫耀了世间所有的王国以后就不用担心了,因为它清楚地知道,它已经把它的伙伴——妒忌留下来了,足以啃啮人的心灵。布朗舍已经尝到了财富唾手可得的甜头,而且已经欲罢不能了;他虽然贪得无厌,却心地善良,他敬爱达尔大尼央,因此忍不住对达尔大尼央又叮嘱,又关照,而且,一次比一次更恳切。      ○1《圣经》中有撒旦在高山上试探耶稣之说。(见《新约·马太福音》第四章)      当然布朗舍也并不反对从守口如瓶的主人那里探听出一点儿有关秘密,但是尽管他施诡计,设圈套,转弯抹角,好言相劝,全都无济于事;达尔大尼央仍是滴水不漏,一点秘密也没有泄露。   晚上就宁产过去了。用完晚餐,达尔大尼央忙着打点行装;然后到马厩去转一转,摩挲他的马儿,检查一下马蹄铁和马腿;接着,又把钱点数了一遍,这才上床就寝,睡得象个只有二十岁的年轻人那样香甜,因为他心中无忧无虑,也没有什么内疚;灯吹熄了,五分钟之后他就进入梦乡了。   要说,也仍然会有许多事情叫他无法阖眼的。他脑子里思潮滚滚,各种臆测此起彼伏,加上达尔大尼央又是个喜欢占卜的人;然而,由于沉着、冷静对活动家们的影响甚于财富、幸福,他把这一切都置之脑后,留待明天再考虑,他对自己说,是为了怕到必要时自己的头脑不够清醒。   天亮了。隆巴尔街也得了晨曦分给它的那份爱抚,达尔大尼央随着曙光起了床。   他没惊动任何人,把行装挟在腋间,蹑手蹑脚地走下楼,不让梯级发出半点响声,也不打扰任何一个睡着的人,他们那如雷鼾声从顶楼到地窖,每一层都听得见;然后,他装上马鞍,把马厩和店门都关好,用不疾不徐的步子向布列塔尼进行远征。   昨天夜里,他没有动脑筋去思考那些政治问题、外交问题是颇有道理的,因为在早晨,在温和、清新的晨曦中,他的思路自会清晰、流畅起来。   他先经过富凯的府邸门前,把昨天他好不容易才从总管那象钩子一样的手指间夺回来的那张幸运的凭证,扔进总监门口那只张大着嘴的大匣子里。   把凭证放在信封里,上面写着富凯的地址,这个中的奥妙是布朗舍怎么也没有预卜到的,布朗舍在预卜这一点上,可是跟卡尔卡斯○1或是特尔斐的阿波罗○2不相上下的。   达尔大尼央就这样把凭证送还给富凯,使自己不致受牵连,今后也不会被人指摘。   等他妥善地办好这件归还凭证的事之后,他对自己说:   “现在,让我们好好地吸一下早晨的空气,让我们无忧无虑、增进健康,让我的马儿泽斐尔也呼吸舒畅,它的双肋鼓得圆圆的,好象吸进了半个地球似的;让我们在那个小小的事情中好好应付。现在是时候了。”   达尔大尼央接着说:“该拟定一个作战计划,按照德·蒂雷纳先生的方法,他有一只装满各种各样好主意的大脑袋;在拟定作战计划之前,最好先画一幅敌方将领群像图。”      ○1卡尔卡斯:希腊神话中之预言家,是他首先想出用木马计攻特洛伊的。   ○2阿波罗:希腊神话中之太阳神,传说他曾在特尔斐城附近杀死巨蟒,故又称他为特尔斐的阿波罗。据说他还能预示祸福。   ○3德·蒂雷纳(1611-1675)法国元帅,一生战功显赫。      “首先,是富凯先生,富凯先生何许人也?”   “富凯先生,”达尔大尼央自问自答,“是个漂亮的、颇受妇女们倾慕的男子汉,是个温文尔雅、深受诗人们爱戴的人,是个足智多谋、却遭无赖之徒憎恨的人。”   “我不是妇女,也不是诗人,更不是无赖之徒;我不喜欢也不憎恨总监先生,因而我发现自己和德·蒂雷纳先生在迪纳战役取得胜利这一点上处境相同。他并不憎恨西班牙人,可是却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不,不;真见鬼!还有更好的例子;我的处境和当年德·蒂雷纳在雅尔若、吉昂和圣安托万城郊反对孔代大亲王时相同,他并不憎恨大亲王,那是真的,可他要服从国王的命令。大亲王虽然是个随和的人,但国王毕竟是国王。蒂雷纳长叹一声,把孔代称做‘我的表弟’,却把他的军队都掳走了。”   “眼下,国王想要什么?这与我无关。   “眼下,柯尔培尔先生想要什么?啊!那是另一回事了。柯尔培尔先生想要富凯先生不想要的一切。   “那么,富凯先生想要什么呢?啊!啊!这可严重啦。富凯先生恰好要的是国王想要的一切。”   他的内心独白结束了,达尔大尼央边笑边挥舞着那在空中呼呼作响的冬青枝条。这时候,他已走在大路上,惊飞了篱笆上的鸟儿。每走一步他都听得见金路易在皮钱袋里跳跃的响声。应该承认,每当达尔大尼央遇上和现在相同的情况时,脆弱可不是他的主要缺点。   “算了罢,”他说,“远征本身并不是一件太危险的事,我的这次旅行就象蒙克先生在伦敦带我去看的那出戏那样,我想这出戏叫做:《小题大做》。”       第六六章 旅行      从我们讲这个故事开始,也许已经是第五十次了,我们一再提到这个铁石心肠、铜皮铁骨的人离开家庭,离开朋友,一句话,抛弃一切是为了去寻找财富和死亡。后者,也就是说死亡,好象害怕他似的常常在他面前退缩;前者,也就是说财富,只不过在一个月时间里已和他结下了不解之缘。   尽管他不是个大哲学家,象伊壁鸠鲁或苏格拉底○1,可他也是个很有头脑,有生活经验,善于思考的人。没有一个人能象达尔大尼央那样勇猛,那样敢冒险,那样机灵,同时又那样不喜欢幻想。   他从这儿或那儿拣起了一些拉罗什富科○2的片言只语,波尔-罗亚尔修道院○3那些先生们无愧地把这些话翻译成了拉丁文。在同阿多斯和阿拉密斯以往的社交活动中,他也顺便收集了不少由他们翻译并应用在日常生活里的有关塞涅卡○4和西塞罗○5的片断。   蔑视钱财对我们这位加斯科尼人生命中的头三十五年来说,一直作为信条那样遵守着;长期以来被他看成是英勇的法典的第一条。   “第一条,”他说。   “所以英勇,是因为一无所有;   “所以一无所有,是因为蔑视钱财。”   因此,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就是这些原则支配了达尔大尼央生命的前三十五年,达尔大尼央刚一有钱就觉得有必要问问自己:即便富裕了,他是不是仍能无所畏惧。   这一点,除了达尔大尼央以外的任何人都可以用沙滩广场上发生的事件作为回答。有了这件事,很多人都可以心安理得、沾沾自喜;然而,达尔大尼央却有足够的勇气真心实意地、神志清醒地问自己:他,是否已做到无所畏惧了?   “在沙滩广场,我如此干净利落地拔剑出鞘,如此漂漂亮亮地拚搏刺杀,我觉得我已经相当英勇了。”   对这个想法,达尔大尼央自己回答自己:   “克制点!队长,不能这样回答。那天,我所以这样勇猛是因为有人要烧我的房子;在那以一百甚至一千对一的不利情况下,如果那些闹事的先生们没有这个倒霉的坏念头,他们的进攻计划也许能够实现的,或者至少我不会去反对的。”   “现在,还可以用什么来引诱我呢?我在布列塔尼没有房子怕被人烧;也没有钱财怕被人抢。   “不!可我有我这张皮,达尔大尼央先生的这张宝贵的皮,这张皮的价值超过了世界上所有的房子、所有的财富;我把这张皮看作是至高无上的,因为它裹着一个躯体,在这个躯体里面蕴藏着一颗灼热的心,在那里十分令人满意地跳动着,也就是说活动着。   “因此,我盼望能活下去,而事实上,自从我有了钱之后,我活得非常好,活得更完美,是哪个鬼家伙说过钱财会毁灭生命;事实上,对我的灵魂来说,它不起什么作用;相反,我却吸进了双倍的空气和阳光。真见鬼!假如我的财富增加一倍,假如我现在手上拿的这根冬青枝条换成了元帅权杖,那又会怎么样?      ○1苏格拉底(前469-前399):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   ○2拉罗什富科(1613-1680):出身于法国一名门望族,在投石党时期曾起过重大作用。写过《箴言集》。   ○3波尔-罗亚尔修道院:原是十二世纪圣贝尔纳教派的一个女修道院,当时已成为詹森教派的活动中心。   ○4塞涅卡(约前4-后65):古罗马哲学家,曾任尼禄帝大臣,后被勒令自尽。   ○5西塞罗(前106-前43):古罗马奴隶主贵族政治家,折衷主义哲学家。      “然而,我真不知道,如果那样的话,到那时候,我是否还会有足够的空气和阳光。   “事实上,这不是一场梦;如果国王封我做公爵或元帅,就象他父亲——先生路易十三封阿尔贝·德·吕依内斯○1做公爵和陆军统帅那样,会有哪个鬼家伙起来反对?我不是也象那个低能的维特里○2一样勇猛,何况还比他聪明得多吗?   “啊!正因为这个缘故才阻碍了我的晋升,我太聪明了。   “幸亏在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点公正,财富随我而来,给了我许多补偿。当然,是她欠我的,是我替奥地利安娜所做的一切的报酬,也是她一切都没有替我做的赔偿。   “因此,眼下我跟一位国王相处得很好,这位国王看来有决心要治理国家。   “愿天主保佑他走上这条辉煌的大道!因为,如果他想治理国家,他就需要我;如果他需要我,他就会把他答应的东西给我,那就是热和光。因此今天,相对地说,我朝前走,就象我过去那样从一无所有向一应俱全那样朝前走。   “只不过,今天的一无所有,也就是往昔的一应俱全,在我的一生中仅有这一点变化而已。   “好吧!现在,让我们来思考一下有关问题,因为我刚刚提到它。      ○1阿尔贝·德·吕依内斯(1578-1612):法国陆军统帅。路易十三的宠臣。   ○2维特里(1581-1644):法国元帅,后被黎塞留囚禁于巴士底狱。      “可是,事实上,我只是从加快的角度提到它。”   加斯科尼人把手按在胸口上,仿佛真的想寻找一下他的心在什么地方。   “啊!可怜的人!”他辛酸地笑了笑,喃喃自语,“啊!可怜虫!有那么一瞬间,你曾经希望自己没有心,而现在发现你有一颗,你是个蹩脚的谄媚者,甚至是个最带有煽动性的人物之一。   “你的心叫你去支持富凯先生。   “如果牵涉到国王陛下,那么,富凯先生又怎么样?他是个阴谋家,是个道道地地的阴谋家,他甚至毫无困难地隐藏了他那阴谋家的嘴脸;因此,对付他的武器你都有,只是他的殷勤和才能给那件武器加上了一个鞘,使你难以施展。   “武装叛乱……!因为,事实上,富凯先生已进行过武装叛乱。   “这样,在国王陛下隐隐约约地疑心富凯先生有谋反意图时,我却一清二楚,我,我可以证明,富凯先生已经使国王陛下的臣民流血了。   “现在,那么,我们想一想:所有这一切都清楚了,却应保持沉默,为了那预先支付的一万五千利弗尔,为了那价值一万皮斯托尔的钻石戒指,为了那半带痛苦半带仁慈的微笑,这颗可怜的心就应该考虑如何去报答富凯先生的这一仁爱行动。我要救他。   “现在,我希望,”火枪手接着想,“这颗愚蠢的心保持缄默,就是对富凯先生最公平的报答。   “因而,现在,国王陛下是我的太阳;因为富凯先生的恩情我已报答过了,我问心无愧,我要提防在我和国王之间作梗的人!为路易十四陛下而前进!前进!   这些思绪是推迟达尔大尼央进程的唯一障碍。不过,这些思绪一旦结束,他就加快了坐骑的步伐。   然而,尽管他胯下的泽斐尔是如此的十全十美,可它也不能永远走下去。在离开巴黎后的第二天,它就被留在夏尔特尔,交给一个老朋友了。这个老朋友是他在城里的客栈老板那儿结识的。   从那时起火枪手改乘驿马来赶路。多亏这种旅行方式,他赶完了夏尔特尔到夏托布里昂的全程。   在这个离开海岸还相当远的他所到达的最后一个城市中,谁也不会想到达尔大尼央会到海边去;这时候,他离开巴黎也相当远,因此谁也不会怀疑他是被达尔大尼央称之为他的太阳的路易十四国王陛下作为使者派到这儿来的;达尔大尼央虽然称路易十四为太阳,但他并没有想到眼前在王权的苍穹中还仅仅是一颗不起眼的星星,有朝一日会把太阳作为他的标志。我们说,路易十四的使者抛弃了驿马,买了一切其貌不扬的矮马,这是骑兵部队军官绝对不会选用的,生怕自己会因此而丢面子的那种牲口。   除了毛色之外,这匹刚获得的坐骑使达尔大尼央想起了他那匹橙黄色的名种马,他是和它一起,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是骑在它背上踏进社会的。   老实说,从他跨上这匹新买来的马之后,赶路的就不象是达尔大尼央,而是个穿着铁灰色紧身上装和栗色短裤的好好先生,模样儿介乎传教士和世俗人之间,甚至可以说更象个神职人员,那是因为达尔大尼央头上戴着一顶磨损了的天鹅绒无边小圆帽,而且上面还盖着一顶大黑帽子;代替剑的是一根用绳子吊着挂在腕上的手杖,除此之外,在他的斗篷里面还藏了一把十寸长的锋利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在夏托布里昂买的那匹小矮马补足了从世俗人变成传教士两者之间的差别,马的名字叫,或者达尔大尼央给它取名叫菲雷。   “如果我将泽斐尔改成菲雷,那么,我的名字也得改一改,把它缩短些,”达尔大尼央这样自言自语。   “因此,把达尔大尼央压缩成大尼央,这是我对我那件灰色的上装、那顶小圆帽和破旧的教士帽子作出的理所当然的让步。”   大尼央先生骑在菲雷背上,这下子没有多大颠簸了,赶路的菲雷用对侧步疾走,看上去十分灵活,尽管它用这样的步法,还多亏它那四条干枯的象纺锤似的瘦腿,却也能轻松愉快地日行十二里,由于达尔大尼央对它驾驭得法,使那覆盖在厚的皮毛下面的四条腿跑起来倒也平稳安全。   一路上,旅行者对经过的恶劣和寒冷地带做了记录,仔细考察,心理想方设法寻找最能说得过去的、前往海上美丽岛的借口,既要把一切看在眼里,又不能引起别人的怀疑。   他走着走着,越是接近目的地越觉得自己肩负的事情的重要性。   这个边远地区,古老的布列塔尼公爵领地在那个时期不属于法国,就是时至今日,也还不属于法国,那儿的老百姓甚至不知道法国国王是谁。   老百姓不仅不知道,甚至也不想知道。   一件事,单是一件事使他们明显地看到政治的趋势。他们旧时的公爵不再治理了,这一带成了真空地带,仅此而已。取代统治者公爵的是权力无边的领主老爷们。   在这些古堡、教区的封建领主当中,最有权有势、最富有,特别是最家喻户晓的,要数美丽岛的领主富凯先生了。   即便在这个地区,即便在能看见这个神秘的岛屿的地方,也流传着各种各样的关于美丽岛的传说。   这个岛屿不是人人都进得去的,它是个长六里、宽六里的海岛,是一个在当地威震四方、名叫德·雷斯的领主的产业,长期以来一直受到老百姓的尊敬和保护。   在查理九世把这块封地晋升为侯爵领地后不久,美丽岛就转到富凯先生手上了。   这个岛屿名闻遐迩,不是从昨日才开始的:它的名字,或者说它的资历可以追溯到远古时代,古人管他叫做卡洛内瑟,这是从两个希腊词演变而来的,意思是“美丽岛”。   因而,在一千八百年以前,它在另一种语言中也是用的和今天同样的名字。   总监先生的这份产业,除了它离开法国海岸线六里,可以在僻静的海上独霸一方之外,岛屿本身也算得上是了不起的,它象一只雄伟的船舶不屑于在海边停泊,在大西洋中心高傲地下了碇。   达尔大尼央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也知道去拉罗什-贝尔纳打听消息是最好的途径,那是在维莱纳河口的一个相当重要的城市。   也许他可以在那儿上船,要不就穿过盐碱的沼泽地,改道到盖朗德或勒克鲁瓦西克,然后伺机前往美丽岛。此外,他还发现,自从离开夏托布里昂以来,在大尼央先生的鞭策下菲雷没有办不到的事情;而大尼央先生也因为菲雷的积极性,什么事情都能办到。   因此他准备到拉罗什-贝尔纳的一家饭店,在那儿吃一顿晚餐,叫一客野鸭和一只大馅饼,再叫人给他从酒窖里取出苹果酒,以便把这两道布列塔尼菜送下去,只要酒一沾唇,他就能品出布列塔尼的无限风味。 第六七章 达尔大尼央怎样认识一个想出版自己的诗而当印刷工的诗人      在坐上饭桌之前,达尔大尼央象惯常那样尽量想多打听一些情况;这也是一个好奇心的规律,不管是谁,要是想卓有成效地打听到消息的话,首先自己要成为被人询问的对象。   达尔大尼央靠着他素有的机灵,想在拉罗什-伯尔纳的旅店中寻找一个对他有用的、喜欢说长道短的人。   正好这时候,这家旅店的楼上有两个旅客也在忙着张罗晚餐,或者是自己在用餐。   达尔大尼央在马厩里看到过他们的马,在大厅里看到过他们的行装。   其中一个带了仆从旅行,俨然是个人物;他们骑的是两匹肥壮的佩尔舍牝马。   另外一个旅客身材矮小,外表寒伧,穿了一件落满尘埃的大氅,衣衫褴褛,靴子被铺路石磨损的程度比被马镫磨损的更厉害。他从南特来,乘坐一辆四轮运货马车;这辆马车由一匹毛色与菲雷非常相象的马儿拉着,达尔大尼央即使走上一百里路也难找到这样匹配的一对。   马车里装了些用旧布裹着的大小盒子。   “这个旅客,”达尔大尼央自言自语说,“跟我是一路货。跟我合得来,我应该去迎合他。身穿灰色齐膝紧身衣,头戴旧圆帽的大尼央先生,跟脚蹬破皮靴、牵着一匹老马的先生共进晚餐该不是丢脸的事。”   说了这番话之后,达尔大尼央把让老板叫来,要他把野鸭、大馅饼和苹果酒送到外表朴实无华的那位先生的房间里去。   他自己手里拿着一只盘子,爬上一道通往那间房间的木楼梯,伸手敲门。   “请进,”陌生人应门。   达尔大尼央嘴边挂着痴笑,腋下挟着盘子,一手拿帽子,一手拿蜡烛走进房间。   “请原谅,先生,”他说,“我们同是出门人,在这个旅店里我什么人也不认识,我有个坏习惯,一个人独酌就觉得冷清无聊,觉得饭菜没有味道,对身体也不滋补。刚才您到下面去叫人撬开牡蛎时我就发现阁下的容貌,使我一见就十分喜欢。另外,我还注意到您的那匹马和我的那一匹非常相象,因此,旅店老板一定因为这种不容置疑的相象而把它们肩并肩地放在马厩里,看来它们也相处得非常好。先生,我不能想象,当马儿友好相处时,为什么他们的主人却要分处两头。因此,我恳求您,请允许我,让我有幸能与您同桌用餐。我的名字叫大尼央,先生,大尼央愿为您效劳,让鄙人介绍一下,鄙人是一位大爵爷的不称职的总管家,我家爵爷想购置这一带的盐田,特派我到这儿来看看他将来准备添置的产业。先生,说句真心话,我希望我的长相会使您喜欢,正如阁下的容貌我也十分欣赏那样,我有幸和您十分相象。”   达尔大尼央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个陌生人,在这之前他只是模模糊糊瞥了他一眼,这个人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面色蜡黄,五十年岁月的重负使他额上织了几丝皱纹,脸部轮廓总的说来还算忠厚,但眼神中略带几分狡诈。   “人们会说,”达尔大尼央暗自思忖,“这个小丑只会运用他头部的上一半,即眼睛和脑子。他该是个科学家,他的嘴、鼻子及下巴可以说是完全不足道的。”   “先生,”这个被人从思想到外貌都细加琢磨过的人回答说,“您使我感到荣幸,我并不感到无聊,我有一些经常给我带来欢乐的伙伴,”他笑着补充说,“可是,那没关系,我非常乐意接待您。”   在说这番话的同时,穿破靴子的人用不安的目光往桌子上扫了一眼,见桌上的牡蛎已吃光,除了还剩下一块咸肉外什么都没有了。   “先生,”达尔大尼央连忙说,“旅店老板给我送来一只美味的烤野鸭和一只好得没话说的大馅饼。”   因为达尔大尼央从他伙伴的眼神中,哪怕只是一闪而过,也已经觉察到它流露出的因食客的进攻而引起的忧虑。   他揣摩得很正确:用这样的方法打开话盒,使这位外表敦朴的人顿时为之开颜。旅店老板仿佛在等待时机进入房间似的也随即出现了,他送来达尔大尼央刚才宣布的食物。   大馅饼、野鸭,加上那块烤咸肉;达尔大尼央和他的客人互相施礼,面对面地坐下,情同手足似地分享咸肉和其他食物。   “先生,”达尔大尼央说,“您也该承认,结伴合伙确实是件美妙的事。”   “怎么说?”塞满一嘴的陌生人问道。   “喏!我来解释给您听,”达尔大尼央回答。   为了想听得更清楚些,陌生人的上下颚都暂时停止活动。   “首先,”达尔大尼央接着说,“本来我们每人只有一支蜡烛,现在加起来成了一对。”   “说得对,”陌生人说,他对这种无比正确的观察力感到震惊。   “而且,我发现您特别喜欢吃我的大馅饼,而我却偏爱吃您的咸肥肉。”   “这也说得有道理。”   “还有,除了能享受更多的亮光和能按照各人的爱好吃东西外,能和您作伴也增添了我的乐趣。”   “说真的,先生,您是个非常乐观的人。”陌生人愉快地说。   “可不是吗,先生,就象那些头脑中空空的人那样乐观。啊!而您完全是另外一种人,”达尔大尼央继续说,“我从您的眼神里看出您才华横溢。”   “喂!先生……”   “您看,您要向我承认一件事。”   “什么事?”   “我说,您是位博学者。”   “先生,我……”   “嗯?”   “差不多是这样。”   “是嘛!”   “我是个作家。”   “就是嘛!”达尔大尼央兴高采烈地拍着手嚷道,“我没猜错吧!真是个奇迹……”   “先生……”   “可不是吗!”达尔大尼央接着说,“今晚我能有幸和一位作家交往,可能还是位著名的作家吧?”   “哦!”不认识的人脸上泛起红晕说,“著名,先生,‘著名’这两个字用得不恰当。”   “谦虚!”达尔大尼央狂喜地叫道,“真是个谦虚的人。”   随即,他转向陌生人爽朗地说:   “可是,先生,您至少也得告诉我您的那些著作的名称才好,看您丝毫也没有谈起过您自己,害得我只好去猜测您是什么样的人才。”   “先生,我叫朱普内,”作家说。   “多漂亮的名字!”达尔大尼央说,“我发誓,是个漂亮的名字;请原谅我的疏忽,如果这是个疏忽的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好象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   “是的,我写过一些诗,”诗人谦虚地说。   “您看!可不是吗!我大概听到过人家朗诵您的诗。”   “是一个悲剧。”   “我也许看过它的演出。”   诗人的脸更红了。   “我不相信会有这回事,因为我的诗还没有出版。”   “那么,我跟您说,也许是因为这出悲剧才使我知道了您的大名。”   “您又错了,因为布尔戈尼剧院○1里的喜剧演员先生们不愿意上演这出戏,”诗人含着只有某种傲慢的人才能洞察个中奥秘的微笑说道。   达尔大尼央紧咬双唇。   “因而,先生,”诗人接着说,“您看,您对我的估计有所失误,而且,您不会知道所有这一切,您也不会听到别人说起过我。”   “您看,把我搞糊涂啦。朱普内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无论如何是个漂亮的名字,而且我也应该知道,就象我应该听到过高乃依○2、罗特鲁○3或加尼埃○4的名字一样。先生,我希望,请您过一会儿在吃饭后点心的时候,把您写的悲剧给我介绍一部分。那一定象抹上糖的烤肉。真活见鬼!啊,先生,请原谅,这是粗话,我说溜了嘴,因为那是我爵爷和主人的习气。我有时也喜欢盗用这句粗话,当然,我只能在他不在场的时候说说。因为您也知道当着他的面……但是,说真的,先生,这苹果酒太差劲了;您不这样认为吗?再说,这把酒壶的样子也真怪,站也站不稳。”   “您看,要不要把它垫垫稳?”   “当然好罗,可拿什么东西来垫呢?”   “用这把小刀。”   “那么,这只野鸭怎么办,我用什么来切呢?难道您不打算去碰这只野鸭了?”   “我当然要碰罗。”   “那怎么办?”   “等一等。”   诗人在口袋里搜了一阵,掏出一小块长方形铸铁,这块铸铁大约一分厚,一寸半长。   可是,这块铸铁刚一露眼,诗人就发觉自己做了一件鲁莽事,连忙把铸铁塞回口袋。达尔大尼央早已看在眼里,他是个明察秋毫的人。   他一面把手伸向铸铁,一面说:   “咦!您手里拿的那块小玩意儿多好玩,可以给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诗人说,仿佛觉得他刚才急急忙忙把小铸铁掏出来,这样做有点失策。“您当然可以看;不过,对您来说也是白看,”他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态补充说,“如果我不告诉您这派什么用场,您准猜不出。”   对诗人的犹疑和他一下子从口袋里掏出这块小铸铁,然后又急急忙忙想把它藏起来,达尔大尼央认为他这是不打自招。   因而,他的注意力立刻被唤醒,于是就警觉行事,这样使他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占上风。再说,不管朱普内先生怎么好说歹说,只要对这件东西望上一眼,达尔大尼央早就看清了这是件什么东西。   这是一只铅字。   “您可猜得出,这是什么东西?”诗人接着问道。   “不!”达尔大尼央说,“不,确实不知道!”   “噢!先生,”朱普内大师说,“这块小铸铁是一只铅字。”   “啊!”   “一只大写字母。”   “唷!唷!”达尔大尼央圆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说。   “是的,先生,是只大写的J字,我的名字的第一个字母。”   “这,这是个字母?”   “是的,先生。”   “喏,我要坦率地告诉您一件事。”   “什么事?”   “不,我不说了,我要说的无非又是件非常愚蠢的事。”   “噢!不会的!”朱普内大师用保护人的口气说。   “是这样的,我不明白,如果这是一个字母,那么,怎样才可以拼成一个字。”   “一个字?”   “是的,一个印刷字。”   “这很简单。”   “怎么样拼呢?”   “您对这感兴趣吗?”   “非常感兴趣。”   “那么,我来解释给您听,您注意听着。”   “我听着哩。”   “是这样的。”   “好。”   “请仔细看。”   “我看看。”   达尔大尼央也的确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朱普内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七八块比较小一点的铸铁。   “噢!噢!”达尔大尼央连声嚷起来。   “怎么?”   “这么说,您口袋里装着一爿印刷厂?该死的!这真是怪事。”   “可不是吗?”   “我的天啊!想不到在旅行中还可以学到那么多东西呀!”   “为您的健康干杯,”朱普内兴高采烈地说。   “也为您的,真见鬼,为您的健康!可是,等一下,我们不喝这种苹果酒。这是一种糟糕透顶的饮料,对一个喝惯了伊波克莱纳清泉的人来说,这太蹩脚了。你们这些诗人不都是这样称呼你们的清泉的吗?”   “是的,先生,我们确实是这样称呼的。这个词来源于两个希腊字,一个是伊波‘hippos’,意思是马……另外……”   “先生,”达尔大尼央打断他的话,“我想请您喝一种甜酒,这种甜酒的名字仅仅来源于一个法国字,而且味道也不因此而不好,也就是‘葡萄’这个字。这种苹果酒叫我恶心,喝了肚子胀。请允许我去问我们的旅店老板,看看他的贮藏室的一大堆木柴后面是否有几瓶博让西美酒,或者塞朗佳酿什么的。”   听到叫喊,旅店老板应声前来。   “先生,”诗人打断他的话说,“请注意,我们没有时间来喝酒了,除非我们要尽量抓紧时间,您知道,我要趁涨潮的时候去搭船。”   “搭什么船?”达尔大尼央问。   “不就是开往美丽岛的船呗。”   “咦!开往美丽岛?”火枪手说,“那敢情好。”   “呵!先生,您有足够的时间,”旅店老板一面回答,一面开瓶塞,“船要过一个钟头才开呢。”   “可到时谁提醒我哩?”诗人问道。   “您隔壁房间的客人,”旅店老板回答说。   “可我不认识他。”   “您听到他准备动身,也就是您起程的时候了。”   “难道他也去美丽岛?”   “是的。”   “是那位有个仆人的先生吗?”达尔大尼央问道。   “就是那位先生。”   “他无疑是位绅士罗?”   “这我可不太清楚。”   “怎么回事,您也不清楚?”   “是的,我只知道,他也是喝这种酒的。”   “真见鬼!这对我们是极大的荣幸,”达尔大尼央边说边给他的伙伴斟酒,旅店老板也在这时候走开了。   “这么说,”诗人又言归正传,接下去说,“您从来也没看见过印刷吗?”   “从来也没看见过。”   “是这样的,把一个个字母组合成一个词,您看,AB,这里有一个R,两个?,然后是一个G。”   他一边说一边灵活熟练地把字母拼起来,这些动作没有逃出达尔大尼央的眼睛。   “连起来就成了ABR?G?”这个词,”他拼完后这样说。   “好呀!”达尔大尼央说,“虽说字母连起来了,可又怎么固定呀?”   他又给客人斟了第二杯酒。   朱普内先生嘴边挂着微笑,象一个什么问题都能对答如流的人;随后,从口袋里,总是从这只口袋里掏出一把分两个部分组成的金属尺,调整到正确角度,然后把字母连接起来,再排成直行,用左手的拇指把字母挟紧。   “这把小铁尺,管它叫什么?”达尔大尼央问道,“因为,我想,所有这些东西都该有个名称呀。”   “这叫做手盘,”朱普内说,“用这把尺把一行行字母排齐。”   “好,好,我没有说错吧;您口袋里装着一爿印刷厂,”达尔大尼央用极其自然的、装傻的口气笑着说,诗人完全受了他的愚弄。   “不,”他回答,“我只是懒得动笔,假如我头脑里有一首诗,我马上就能付印,那是把两件事情并成一件做,省时省力。”   “见鬼!”达尔大尼央暗想,“一定要把事情摸清楚。”   这个足智多谋的火枪手毫不费力地找了一个借口离开餐桌,走下楼,跑到停放诗人的那辆小四轮运货的车库里,用匕首尖挑开覆盖在盒子上的布,他看见盒子里面装满了象诗人兼印刷工人口袋里藏着的那种铅字。   “好呀!”达尔大尼央说,“我还全然不知道富凯先生是否打算从物质上武装美丽岛;可是,不管怎么说,给城堡已准备了大批精神方面的军需品了。”   在得到了这一重大发现后,他又重新回到餐桌上来。   达尔大尼央已经知道他想知道的事情。他又和旅伴面对面地坐着,一直坐到他们听见隔壁房间在收拾行装准备动身的时候。   印刷工立刻站起身来,叫人把他的马套好。车子已等在门口了。另一个旅客带着他的仆人在院子里跨上马背。   达尔大尼央跟着朱普内一直走到码头,后者让他的车和马一起上了船。   说到那个富有的旅客,他也同样带着两匹马和他的仆人上船。达尔大尼央本想费点脑筋打听这个人的名字,可是白费劲,什么也打听不出。   他只能注意观察这个人的容貌,好让它永远铭刻在自己的记忆之中。   达尔大尼央真想跟着这两个旅客一起上船,可是,一个比好奇心更强烈的兴趣——要获得成功——把他从岸边拉回,重新回到旅店。   他叹着气进了旅店,立刻就上床睡觉,以便明天一早就能够带着清醒的头脑和晚上想出的主意作好准备。 第六八章 达尔大尼央继续调查研究      拂晓时分,达尔大尼央亲自给他的菲雷装上马鞍,菲雷整夜都在大吃大喝,独个儿贪馋地把它的两个伙伴剩下的谷物一扫而光。   火枪手尽可能向旅店老板打听各种情况,发现这是个相当乖巧,难以信任,同时还是个死心塌地倒向富凯先生一边的人。   他得出结论,为了避免引起这个人的猜疑,他借口自己很可能要购置一些盐田,继续在那里信口雌黄。   在拉罗什-贝尔纳上船赴美丽岛,这可能会暴露自己,而被人议论纷纷,同时会把这种议论传到城堡去。   此外,事情也真怪,那个旅客和他的仆人对达尔大尼央来说仍然是一个谜,尽管他向旅店老板打听过所有的问题,老板也流露出对这个人知道得很清楚。   于是火枪手又打听了一些有关盐田的情况,同时向沼泽地带走去,抛开在他右边的大海,进入辽阔荒凉、象一片泥海似的平原里去,在这片平原上,这里那里到处呈现出银光闪闪、波澜起伏的盐脊。   菲雷用它矫捷的腿儿,出色地在只有一尺宽的、分隔盐田的堤道上前进着。达尔大尼央心里感到很踏实,即便坠下马来,也不过洗个冷水澡,他让马儿悠然自得地走着,自己却乐得去欣赏天边那三座矛尖似的、耸立在没有青葱翠绿的平原上的悬岩。   皮里阿克、巴兹镇和勒克鲁瓦西克三处非常相似,时不时地引起他的注意。当赶路人转过身来以便更好地辨别方向时,在天边的另一方,他会看见盖朗德,勒普利冈和圣若阿香三座钟楼耸立着,它们象玩九柱游戏似地围绕在他们周围。在这个九柱戏中间,他和菲雷只不过是一只在滚动中的圆球罢了。   皮里阿克是在他右边的第一个小港口,他声称自己是个有身分的盐商,要前往那儿。当他到达皮里阿克小港口时,有五艘装着石块的平底驳船正准备离港。   在不出产石块的地方把石块运走,这对达尔大尼央来说可真是件怪事。他只好使出和蔼的大尼央先生的浑身解数来向港口的老乡们打听这个奇怪现象。   一个老渔民回答大尼央先生说,这些石块当然既不来自皮里阿克,也不来自沼泽地带。   “那么,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呢?”火枪手天真地问。   “先生,是从南特和潘伯夫来的。”   “那么,运到哪儿去呢?”   “先生,运往美丽岛。”   “啊!啊!”达尔大尼央嚷道,他用的语调就象当他和印刷工人谈起他对铅字感到兴趣时用的惊讶语调一样……“这样说,他们在美丽岛动工啦?”   “可不是吗!先生,富凯先生每年都要把他城堡的围墙维修一次。”   “难道围墙倒了吗?”   “年深月久啦。”   “谢谢您。”   “事实上,”达尔大尼央暗自思忖,“这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所有的业主都有权维修他的产业。就象在我纯粹为了维修而对‘圣母像’酒馆施工时,有人却说我在加固这个酒馆一样。说实在,我认为有人给国王作假报告,国王很可能弄错了……您应该承认,”他扯起嗓子对渔民说,由于使命的需要,迫使他扮演一个多疑者的角色,“我亲爱的先生,您应该承认,这些石块的运送方式很有点特别。”   “有什么特别?”渔人说。   “它们是从南特或潘伯夫经过卢瓦尔河运来的,对不对?”   “那是顺流而下。”   “我也不否认这样方便;不过,为什么不直接从圣纳泽尔运往美丽岛呢?”   “嗯!因为这些平底驳船全是老爷船,经不起风浪。”渔民回答说。   “这不是理由。”   “请原谅,先生,看得出您从来也没有出过海,”渔民不无轻蔑地补充说。   “我请求您,给我解释解释这一切,我的好人。我好象觉得从潘伯夫到皮里阿克,再从皮里阿克到美丽岛,就好象我们从拉罗什-贝尔纳到南特,再从南特到皮里阿克一样。”   “走水路最近,”渔民冷静地回答。   “可那里有个拐弯呀。”   渔民摇摇头。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达尔大尼央接着说。   “先生,您忘了海上有浪。”   “好吧!就算有浪。”   “还有风。”   “唔!就算有风。”   “毫无疑问,卢瓦尔河的流水几乎可以把船一直送到勒克鲁瓦西克。如果这些船需要检修什么的或者要增补水手,可以沿着海岸线到达皮里阿克,而且,在皮里阿克有一条相反方向的水流,可以把船送到两里半之外的迪梅岛。”   “我同意您的看法。”   “从那儿,维莱纳河的流水可以把船推向另一个岛屿,也就是奥埃迪克岛。”   “这我同意。”   “那么,先生,从这个岛到美丽岛的航线是笔直的。大海分成上游和下游两股水流,象一条运河,象一面镜子那样在两个岛屿间流过;而平底驳船就在这上面滑行,象一群鸭子在卢瓦尔河上游过似的。喏,就是这样。”   “不管怎样,”固执的达尼央先生说,“路程可不短呀。”   “噢!富凯先生就是要这样做!”渔民这样回答,作为谈话的结束。在提到这个值得尊敬的名字时,他摘下头上那顶绒便帽。   达尔大尼央瞟了他一眼,目光象剑锋一样尖锐,可是在老渔民的心中看到的只有单纯的信任;在他脸上没有别的,只有满足和冷漠。他刚才说:“富凯先生就是要这样做,”就象在说:“天主就是要这样做!”一样。   达尔大尼央进入这个地方已经相当深了;此外,那些平底驳船也已经离开了,留在皮里阿克的只剩下一艘船,也就是老头子的那一艘,看样子这条船不经过好好的准备工作怕是难以再次出海了。   因此,达尔大尼央摸摸他的菲雷,它又一次显示了随和的性格,提起四条腿踏在盐田上,鼻子迎着把当地的荆豆和枯瘦的欧石南吹弯了腰的燥热风儿重新上路。   达尔大尼央到达勒克鲁瓦西克时,大约五点钟。   要是达尔大尼央是个诗人,在他眼前将是景色如画:这片一里多长的广阔海滩,涨潮时就被大海吞没,退潮时呈现一片灰色,满目荒凉,布满了珊瑚虫和裹着疏疏朗朗白卵石的枯海藻,好象辽阔坟场上的累累白骨。   然而,这个军人,这个政治家,这个胸怀壮志的人却没有这份闲情逸趣去观测天色,揣摩凶吉。   对这些人来说,天边绯红象征风暴;蓝蓝的天飘着白云,意味着风平浪静。   达尔大尼央看见天空湛蓝,微风吹过,盐田飘香,说道:   “我要趁这第一次潮汛就上船,即便是坐在一只胡桃壳里也要去。”   在勒克鲁瓦西克,如同在皮里阿克一样,他发现沿着海滩排列着大堆大堆的石块。这一堵巨大的石墙,随着每一次潮汛来时向美丽岛的冲击而逐渐消耗;这一切看在火枪手眼中,说明他在皮里阿克的猜想和预测还是不错的。   是富凯先生要重新翻造围墙?抑或是修筑防御工事?要想弄清楚就得亲自去看一看。   达尔大尼央把菲雷拴在马厩里,吃过晚饭就上床睡觉,次日清晨,到码头或到散满鹅卵石的海滩上去散散步。   勒克鲁瓦西克有一个五十尺长的海港,港口有一座了望台,象一只巨大的圆球蛋糕竖在盘子里。   平坦的海滩是盘子。几百车的泥土拌和着鹅卵石加固起来,形成圆锥形,中间有迂回曲折的羊肠小道;大圆球蛋糕形成的同时,了望台也建成了。   今天它是这个样子,一百八十年前它也是这个样子;只是先前的大圆球蛋糕没有那么大,也许那时在大圆球蛋糕的周围看不见用板条围起来作为装饰用的栅栏,象扶手那样沿着螺旋形小道一直通向小平台;这些栅栏是个贫穷却很虔诚的小市镇镇长修筑的。   在海边的鹅卵石海滩上,三四个渔民在那里谈论着沙丁鱼和虾。   达尔大尼央先生眼睛里流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唇边挂着微笑向渔民们走去,问道:   “今天出海捕鱼吗?”   “要去的,先生,”其中的一个回答说,“我们只是在等涨潮。”   “你们到哪儿去捕鱼啊,朋友们?”   “在海滨一带,先生。”   “那是最好的渔场吗?”   “噢!那要看情况;比方说在海岛的周围。”   “可是,这些海岛离这儿很远吗?”   “不太远,四里路。”   “四里!也算得上是一次航海了。”   捕鱼人当面嘲笑大尼央。   “听我说,”达尔大尼央还在说他那天真的蠢话,“在四里以外,不是已经看不见岸了吗?”   “那倒也不一定。”   “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远了……可以说是相当远了,否则的话,我倒也想请你们带我上船,让我见识见识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的东西。”   “您指的是什么呢?”   “一条活的海鱼。”   “您这位先生,怕是住在外省的吧?”一个渔民说。   “是的,我住在巴黎。”   布列塔尼人耸耸肩膀;然后问道:   “您在巴黎,可曾看见过富凯先生?”   “经常看见,”大尼央回答说。   “您说经常看见?”打鱼人把巴黎人围得更拢了,“那么,您认识他?”一个人问道。   “有点认识,他是我主人的好朋友。”   “噢!”渔民们喊道。   “而且,”达尔大尼央补充说,“我看见过他在圣芒代和在沃城堡,还有他在巴黎的府邸,我也看见过。”   “漂亮吗?”   “非常漂亮。”   “不会象美丽岛那样漂亮,”一个渔民说。   “呸!”达尼央回说,随即发出一阵相当蔑视的笑声,这笑声惹火了所有在场的人。   “明摆着,您从来没有看见过美丽岛,”一个好奇心最强的渔民回说,“您可知道这个岛有六里长,上面种着连南特裂谷里也没有的那些树木。”   “树木,您说长在海上的树木?”达尔大尼央嚷道,“我真想去看看!”   “这很简单,我们要到奥埃迪克岛去打鱼;您可以跟我们一起去。从那里,您可以看见美丽岛那黑油油的树木映现在天边,简直美丽得象天堂一样;您还可以看见城堡的白色轮廓,象刀锋一样划破了海上的水平面。”   “噢!”达尔大尼央说,“这敢情很美!但你们可知道,富凯先生在沃城堡有成百座钟楼?”   布列塔尼人仰起头,露出不胜羡慕的样子,可他并没有被说服。   “一百座钟楼!”他说,“不管怎么说,美丽岛还是比它美。您想不想去看看美丽岛?”   “可以去吗?”大尼央先生问道。   “可以去,只要得到地方长官的准许。”   “可是,我不认识这位长官。”   “您认识富凯先生,您只要报出名字就行了。”   “咦!我的朋友们,我可不是贵族呀!”   “人人都能进入美丽岛,”渔民用铿锵的声音说,“只要您不做危害美丽岛和它的领主的事就行啦!”   火枪手浑身上下微微一颤。   “那倒是真的,”他心想,恢复镇静后又接着说,“我不知道会不会晕船……”   “什么!乘这种船会晕船?”打鱼人一面说,一面骄傲地指着他那条漂亮的圆肚船。   “好吧!我算是给你们说服啦,”大尼央先生嚷道,“我要去看看美丽岛;可我担心他们不让我进去。”   “我们,我们可以很安全地进去。”   “你们!你们怎么能进去呢?”   “当然可以……!我们把鱼卖给海盗船。”   “嗯!……海盗船,您这是怎么说?”   “我是说,富凯先生有两艘海盗船,用来追击荷兰人或英国人,我们就是把鱼卖给这些小船上的水手。”   “好呀……!好呀……!”达尔大尼央对自己说,“越来越妙了!先是印刷厂,跟着是防御工事,再加上海盗船……!真是,富凯先生并不象我想象的那样是个平庸无奇的敌人,这件事值得花点力气,靠近点去看看。”   “我们五点半钟起程,”渔民一本正经地说。   “我完全听您的,现在我不离开您了。”   就这样,达尔大尼央看着渔民用绞盘把他们的小船曳去迎接潮水。涨潮了。大尼央先生手忙脚乱地爬上船,还不忘装出一副胆小怕死、笨手笨脚的样子,逗乐了那伙张大着机灵眼睛的小水手们。   当船在作出海前的准备时,达尔大尼央躺在一张折叠起来的风帆上,一动也不动;两个钟头之后,张着大方帆的船出海了。   渔民们都在忙着他们的事,完全没有留意观察他们的旅客,他既不脸色发白,也不呻吟叫苦;尽管船那么怕人地左右摇晃,前后颠簸,谁也把握不住方向;可是这个缺乏经验的旅客却仍能保持他原有的清醒头脑和很好的胃口。   他们在捕鱼,运气还相当不错。钓竿上用小虾作鱼饵,比目鱼和鲽鱼游来了,上钩了,它们使劲地蹦跳。两根钓钱被巨大的康吉鳗和鳕鱼扯断了。三条海鳗扭动着满是泥泞的身子,拍击着船舱底在作垂死挣扎。   是达尔大尼央给他们带来好运,捕鱼人对他这样说。军人觉得这个活儿蛮有趣,他也动手干了起来,也就是说拿起钓钱,嘴里发出欢乐和诅咒的呼叫声,这种呼叫声就是让他的火枪手们听到了也会觉得奇怪。每当他的钓钱被鱼儿扯动,他就得抽紧手臂的肌肉使劲拉,这势必要他使出全部的力气和技巧。   这一伙愉快的伙伴使他忘记了肩负的使命。他在跟一条可怕的康吉鳗搏斗,一只手抓住船的一侧,以便用另一只手去捕捉那张大着嘴的对手;这时候,船老板提醒他说:   “当心,别让美丽岛上的人看见您!”   这句话对达尔大尼央产生的作用就象在打仗时第一颗炮弹的呼啸:他松手放下钓钱和康吉鳗,于是鱼儿牵着钓钱钻回水里去了。   达尔大尼央看见,最远也不过半里,美丽岛那蓝色的、清晰可辨的山岩的轮廓反衬着城堡那白色、庄严的线条。   远处的陆地上,有树林和郁郁葱葱的平原;牧场上,还看见家畜。   这就是引起火枪手注意的第一件事。   太阳已经升到子午线的一半,金色的光芒照耀在海上,在这迷人的海岛四周,熠熠生辉的微尘纷纷飞舞。由于耀眼的亮光,使人什么也看不清楚,所有的尖角都显得平平整整。每一条影子都非常明显,在一片明亮的草原和城墙上映出一道阴影。   “啊!啊!”看到这一堆堆黑色的岩石,达尔大尼央喊起来,“瞧,看样子不需要任何工程师,这些防御工事就足以阻止人们登陆。在这片天主防卫得这样好的土地上,从哪个鬼地方才能够踏上去呀?”   “从这儿登岸,”船老板边回答边变换风帆的方向,同时将舵轻轻一转,把小船引进一个精心布置、圆圆整整、筑有崭新雉堞的美丽的小港。   “那边是什么鬼地方?”达尔大尼央问。   “您看见的是洛克马里亚,”渔民回答。   “那么那边呢?”   “那是邦戈。”   “再远一些呢?”   “是索热……跟着是帕莱○1。”   “真见鬼!真象是另一个世界。噢!还有几个大兵哩。”   “在美丽岛上有一千七百名士兵,先生,”渔民趾高气扬地说,“您可知道,驻军人数最少也有二十二个步兵连?”   “见鬼!”达尔大尼央跺着脚,自言自语,“陛下真有高见。”   他们靠岸了。      ○1帕莱:美丽岛东岸港城,系该岛首府。 第六九章 他乡遇故知,读者一定和达尔大尼央一样感到意外      即使乘的是海上最小的一叶轻舟,在上岸时总会觉得心烦意乱、精神恍惚,使人不能立即全神贯注地去研究这个新涉足的地方。   活动桥,激动的水手,海涛拍击鹅卵石的响声,等在岸上的人们的尖叫声和各种嘈杂声音是造成这种感觉的多种细节,而所有这些都导致一个结果,即使人踌躇难决。   直到上了岸,在岸边站了几分钟之后,达尔大尼央才看到海港上,尤其是在岛内,有许许多多人在忙着干活。   在他脚下,达尔大尼央认出那五艘他曾看见装着碎石离开皮里阿克港的平底驳船。这些碎石由二十五或三十个乡下人组成的所谓人链运到岸上。   大的石块都装在车上,跟碎石一样被运往相同的方向,也就是说运往达尔大尼央眼下还不能估计它的重要性和规模的工事场地。   到处呈现出一片尤如泰莱马克○1在萨朗特登陆看到的繁忙景象。   ○1泰莱马克:法国古典主义作家费纳龙(1651-1715)的代表作《泰莱马克历险记》中之主人公。他在智慧之神的化身的指引下,周游地中海的许多国家。   达尔大尼央感到有一种想深入到内部的强烈愿望;可是他不能这样做,生怕过份的好奇会引起猜疑。他只是慢慢地朝前走去,略微超过渔民们在海滩上形成的队形,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半句话也不说,他随时准备回答人们可能向他提出的愚蠢的问题或有礼貌的致敬。   这时候,他的伙伴们都在忙着做生意,把鱼送给或卖给干活的人或城里的居民,达尔大尼央逐步有所进展,因为没有人注意他,心里感到很踏实,他开始用机灵的、有把握的目光向呈现在他眼前的人和物扫射。   达尔大尼央的视线最先投射到的是地形的起伏,这在军人的眼睛里是不会弄错的。   海港的两端,为了使两边的炮火在盆地上形成的椭圆形的轴线上相交,人们首先修筑了两座炮台,明显地是为了安放海岸炮的,因为达尔大尼央看见工人们筑好炮床,并安上半圆形的木框,在这上面,大炮的轮子可以在掩体上朝各个方向旋转。   在这两座炮台各自的旁边,另外有一些工人正在用一些装满泥土的篓筐为另外一座炮台堆砌保护层。这座炮台有炮眼,一个工程指挥者正在发号施令,他先叫一些人用黑杨树枝条扎柴捆,又叫一些人把草皮切割成菱形或长方形,用来支撑炮眼口的灯芯草编的草席。   从围绕着这些接近完成的工程开展的活动来看,可以认为这些防御工程已经结束了。虽然大炮还没有安装好,但炮床上已经准备了炮座和厚板,地面已经仔细夯实,可以猜想,不到两三天岛上就将安好大炮,海港也就完完全全武装起来了。   当达尔大尼央把视线从海岸的炮台移向镇上的防御工事上时,他感到惊讶,因为他发现美丽岛用的完全是新颖的防御体系,他曾多次听见别人在拉费尔伯爵跟前,把它作为一种先进的方法一再谈起,但如何实施这种工程,他却从来没有见过。   这些防御工事既不属于马洛莱的荷兰式,也不属于安托万·维尔骑士的法国式,而是马内松·马莱式,这位精明能干的工程师,这六到八年来已经不再替葡萄牙服务,而是转向为法国人服务了。   这些工程之所以引人注目,在于它不是平地而起,象古老的、旨在防御攻城用的云梯而筑起的城墙那样,而是相反,这些防御工事深入地下,使城墙的高度变成壕沟的深度。   达尔大尼央不需要花太长的时间就能看清这种防御体系的全部优越性,它将不会承受任何炮火的袭击。   此外,壕沟低于海平面,可以利用地下闸门把壕沟淹没。   这些防御工程已临近结束,一群干活的人在一个象是负责工程的人指挥下,正忙着铺砌最后的石块。   一座用木板铺的便桥横在壕沟上,大大地方便了手推车的来往和内外的沟通。   达尔大尼央用天真、好奇的语气询问,他是否可以走过木板桥,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下过禁止通行的命令。   达尔大尼央于是过了桥,向人堆走去。   达尔大尼央早已注意到这个正在指挥着的人,看样子他是总工程师。一张平面图摊在充当桌子用的大石块上,在离开这个几步远的地方,一座起重机在操作。   这位工程师,由于他地位的重要早已引起达尔大尼央的注意,他穿着一件齐膝紧身外衣,这件外衣的华丽跟穿衣人从事的工作极不协调,做这样的工作穿一身泥水匠服装比领主的盛装更为合适。   另外,这位工程师还是一个身高体大、两肩宽阔的人,头上戴了一顶饰满翎饰的帽子。他用别人无法比拟的、最威严的姿势在比划着,因为只能看到他的背后,看样子他正在斥责干活的人无能和不肯使劲。   达尔大尼央继续向他们走近。   这当儿,戴着翎饰帽子的人不再比划了,他双手撑在膝盖上,猫着腰注视着六名工人,他们正在用力托起一块大石块,把它抬到用来支撑大石块的支架上,以便将起重机的绳索从下面穿过。   这六个人全都聚在大石块的一边,集中力量想把石块抬到高地八或十寸的高度;他们汗流浃背,气喘如牛,这时候,第七个人也在一旁守候着,只等石块托高到有足够的空隙时将滚棒滑进去支住。可是,还没等到石块托到足够的高度,能让滚棒滑进去之前,石块已经两次从人们手中落下来。   用不着说,每当石块从他们手上落下时,这些人就急急忙忙往后跳开,免得被落下来的石块压伤脚。   每一次石块从他们手上掉下,就在湿粘粘的泥地里陷得更深,操作也就越加困难。   第三次努力仍没有成功,反而使人更气馁。   这时,正当那六个人弯向石块,帽子上有翎饰的人用强有力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发出“使劲!”的指挥令,这道命令调动着全部的力量。   然后,他霍地站起来。   “唉!唉!”他说,“怎么回事?难道我在跟稻草人打交道……?见鬼!你们都给我站在一边,你们看着该怎么干才行。”   “该死的!”达尔大尼央说,“难道他想托起石块不成?这倒值得一看。”   工人们,正如工程师命令的那样,都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晃着脑袋向后退,除了那个拿着滚棒准备完成任务的家伙。   帽上有翎饰的人走近大石块,弯下身子把手伸向石块贴地的一面,绷紧他那赫拉克勒斯○1般的肌肉,象机械那样慢慢地、四平八稳地把巨石托到离地一尺的高度。   拿滚棒的工人看准时机,把滚棒从石块下边塞进去。   “你们看,就这样,”巨人喊道,他不是松手让石块再掉下来,而是把石块慢慢地安放在支架上。   “见鬼!”达尔大尼央嚷道,“我知道,只有一个人有这么大的力气。”   “嗯?”硕大无朋的人回过身来说。   “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吃惊地喃喃自语,“他会在美丽岛!”   这一边,帽上有翎饰的人眼睛盯住这个乔装改扮的管家,尽管达尔大尼央改了装,波尔朵斯还是认出他来了。   “达尔大尼央!”他高呼,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嘘!别声张,”他接着对达尔大尼央说。   “嘘!”轮到火枪手说了。   真的,就好象波尔朵斯这才发现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也刚认出波尔朵斯似的。   他们各自想到的是各人自身的秘密和利害关系。   尽管如此,两个人的第一个动作却是投入彼此的怀抱。   他们要对在场的人隐瞒的,不是他们的友情而是他们的名字。   拥抱过去之后,跟着来的是思考。   “什么鬼名堂!波尔朵斯会在美丽岛抬石头?”达尔大尼央说。   达尔大尼央只不过低声地提出这个问题在问自己。   比不上他朋友那么高超的外交手段,波尔朵斯在思索的同时高声问达尔大尼央:   “喔唷!您怎么会来美丽岛的?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1赫拉克勒斯:又译海格拉斯。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      这需要毫不迟疑地回答。   犹疑一下再回答波尔朵斯将是失策,达尔大尼央的自尊心也将永远得不到慰藉。   “当然罗!我的朋友,我到美丽岛不就是因为您在这儿。”   “呀哈!”波尔朵斯嚷道。看得出,他被这样的回答弄糊涂了,正在用他那种明晰的推理想把这件事弄明白,我们知道,他是有这种能耐的。   “另外,我曾经到皮埃尔丰去看望过您,”达尔大尼央接着说,他不想让他的朋友有时间来定一定神。   “真的吗?”   “真的。”   “而您没有在那儿找到我?”   “没有,但我见到了末司东○1。”   “他好吗?”   “哟!”   “那么,末司东并没有告诉您我在这儿呀!”   “他怎么会不说,末司东难道连我也不信任吗?”   “不,可是他不知道我在这儿。”   “噢!这至少是个不损害我自尊心的理由。”   “可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噢!我亲爱的朋友,一位象您这样的爵爷总是走到哪儿,就在哪儿留下蛛丝马迹,我如果不懂得追随朋友们的足迹,我也就太不中用了。”   这个解释,虽说是恭维到家了,只是还不能令波尔朵斯完全满意。      ○1末司东:波尔朵斯的仆人末司革东的简称。      “可我没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我是化了装才来的呀,”波尔朵斯说。   “啊!您说您是化了装才来的?”达尔大尼央问。   “不错。”   “化装成什么呢?”   “化装成磨坊主。”   “象您这样的大爵爷,波尔朵斯,能化装成普通老百姓的样子去蒙蔽人吗?”   “喏!我向您起誓,我的朋友,我扮演得惟妙惟肖,因而所有的人都受蒙蔽了。”   “总之,还不够惟妙惟肖到使我也无法找到您,和您见面的地步。”   “是呀,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别急!我说给您听是怎么回事。您可记得末司东……”   “啊!原来是这个怪家伙,末司东,”波尔朵斯锁着两条象两座凯旋门那样粗的眉弓说。   “慢着,慢着。那不是末司东的过错,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您在哪儿。”   “我知道不是他的过错,所以我急于想把事情弄清楚。”   “啊!看您多么心急,波尔朵斯!”   “在我没有弄清楚之前,我是很焦急的。”   “您就会明白的,阿拉密斯在皮埃尔丰曾给您写过信,是吗?”   “是的。”   “他不是告诉您说要您在‘埃吉诺克斯’之前到达?”   “不错,是这样。”   “那好,这就是了,”达尔大尼央说,他希望这个理由能使波尔朵斯满意。      ○1埃吉诺克斯:法文为équinoxe,意为“春分”或“秋分”,在这一天白昼和黑夜的时间相同。      波尔朵斯显出大动脑筋的样子。   “噢!是了,”他说,“我懂啦。因为阿拉密斯告诉我说,要在‘埃吉诺克斯’前到达,您就明白是为了和他碰头。然后,您打听阿拉密斯在什么地方,您会这样说,‘阿拉密斯在哪儿,波尔朵斯就在哪儿。’您知道阿拉密斯在布列塔尼,您就对自己说:‘波尔朵斯也在布列塔尼。’”   “完全正确!说真话,波尔朵斯,我不懂您怎么没有成为预言家。喏,您知道,是这样的:我到了拉罗什-贝尔纳,听人家说,美丽岛在修筑漂亮的防御工事。这件事引起我的好奇心,我乘了一艘打鱼船到这儿来了,怎么也没想到您会在这里。后来我看见一个身强力壮的人抬起一块连埃杰克斯○1也无法动摇的大石块,我禁不住喊起来:‘只有布拉西安男爵○2才有这样大的力气。’您听见我这样一喊,就回过头来,您认出了我,我们互相拥抱;噢!如果您还愿意的话,亲爱的朋友,让我们再拥抱一次吧。”   “噢!这下子一切都清楚了,”波尔朵斯说。   他说完,怀着深切的感情拥抱着达尔大尼央,使火枪手足有五分钟时间透不过气来。   “抱紧点,抱紧点,再抱紧点,”达尔大尼央说,他幸福地沉浸在波尔多斯的拥抱中。   波尔朵斯报以和蔼可亲的一笑。   在达尔大尼央要重新调整呼吸的五分钟之内,他想到自己要扮演一个极其难演的角色。   那就是要提出问题,而绝对不回答问题。等到他恢复呼吸,他的作战计划也已经酝酿成熟。      ○1埃杰克斯:荷马史诗《伊处亚特》中的英雄,以魁梧骁勇著名。   ○2波尔朵斯又被作杜·瓦隆·德·布拉西安·德·皮埃尔丰男爵。 第七○章 达尔大尼央的思路渐渐清晰      达尔大尼央立即发动反攻。   “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您了,亲爱的朋友,或者说您全都猜到了,那么,请您告诉我,您在这儿千什么,弄得浑身上下全是灰尘泥沙的?”   波尔朵斯擦擦额头,自豪地环顾四周,一面说:   “嗬,我想,您可以看得出我在这儿干什么的!”   “不错,不错;您在这里抬大石块。”   “喔!这是为了让那些游手好闲的家伙看看,怎样做才象个人!”波尔朵斯轻蔑地说,“可是,您知道……”   “是的,抬大石块不是您的本行,尽管有许多人千的是本行,但他们不象您那样能把石块抬起来。所以我刚才问您在这儿干什么,男爵。”   “我在研究地形,骑士。”   “研究地形?”   “是的;而您自己穿了这么一身普通服装干什么呀?”   达尔大尼央感到自己疏忽大意,引起了他的惊奇。波尔朵斯乘此机会提这个问题来回击。   幸亏,达尔大尼央也在等他提这个问题。   “嗨,事实上,您知道我是平民;”他说,“这身衣服一点也不值得您大惊小怪,因为它符合我的身分。”   “算了罢,您是个火枪手呀!”   “我的好朋友,您不了解情况,我已经辞职了。”   “噢!”   “啊!我的天!真是这样!”   “那您不再服役了!”   “我已经退伍了。”   “您离开了国王?”   “一刀两断。”   波尔朵斯高高地举起双手,象听到什么惊人的新闻似的。   “啊!有这样的事,真把我搞糊涂了,”他说。   “然而事情确实如此。”   “是什么原因叫您作出这样决定的?”   “国王令我生厌,正如您知道的,长期以来马萨林一直叫我倒胃口,因此,我把我的火枪手制服扔在荨麻丛里了。”   “可是,马萨林已经死了呀?”   “这,我知道得够清楚的;只是在他去世前两个月,我的辞职书就已经递呈,而且被批准了。从此,我就逍遥自在,我就动身到皮埃尔丰去看望我亲爱的波尔朵斯。我听说您的时间支配得非常妙,我也愿意按照您的方式来支配我这半个月的时间。”   “我的朋友,您知道这幢房子不是只向您开放十五天,而是向您开放一年、十年、一生一世。”   “多谢您,波尔朵斯。”   “啊!这么说您难道一点也不需要钱吗?”波尔朵斯说着把挂在腰间钱袋里的五十来个金路易弄得叮哨作响。“如果需要的话,您知道……?”   “不,谢谢,我什么也不需要;我把我的积蓄存在布朗舍那里,让他给我生息。”   “您的积蓄?”   “一点不错,”达尔大尼央说,“为什么您不能让我象别人那样有点积蓄呢,波尔朵斯?”   “我,我不让您有!相反,我经常怀疑您……也就是说,阿拉密斯经常怀疑您有积蓄。我,您知道我不干预别人的私事;我只是在想,火枪手的积蓄嘛,是微不足道的。”   “毫无疑问,要是跟您比那的确是这样,波尔朵斯,您是百万富翁,这件事,我可要请您来评评。我有两万五千利弗尔的积蓄。”   “这很不错了,”波尔朵斯和蔼地说.   “另外,”达尔大尼央接着说,“上个月二十八号,我在这个数目上又加了二十万利弗尔。”   波尔朵斯眼睛张得大大的,很清楚他是在询间火枪手:“亲爱的朋友,您从什么鬼地方偷来这样一笔款子?”   “二十万利弗尔!”他终于嚷起来。   “是的,这,和我原来有的两万五,再加上我随身带的两万,总共二十四万五千利弗尔。”   “可是,噢!告诉我,这笔钱是从哪儿来的?’’   “啊!是这样的。亲爱的朋友,一会儿我会告诉您的。可是,首先,您自己不是还有许多事情要说给我听吗?我的事暂且放一放罢。”   “好极啦!”波尔朵斯嚷道,“这下子我们全都变成阔佬了。可我有什么好说给您听的?”   “您可以告诉我,阿拉密斯是怎样被任命为……”   “啊,瓦纳主教。”   “原来这样,”达尔大尼央说,“瓦纳主教。我们这个亲爱的阿拉密斯!您可知道,他是怎样飞黄腾达的吗?”   “是的,一点不错。更何况他还不是到此为止呢。”   “什么!您认为他不会满足子紫袜子,他还要一顶红帽子①?”   “嘘!人家早就答应过他了。”   “噢!是国王答应的吗?”   “是某个比国王权力还要大的人。”   “啊!真见鬼!波尔朵斯,我的朋友,您说给我听的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干吗难以置信?自古以来,在法国不是总有一些人比国王权力还要大吗?”   “啊!是这样。在路易十三时代是黎塞留;在摄政时期是马萨林红衣主教,在路易十四时代是……”   “说下去!”   “是富凯先生。”   “好,您一下子就猜对了。”   “这么说,是富凯先生答应把这顶帽子给阿拉密斯的罗?”   波尔朵斯显得很谨慎。   “亲爱的朋友,”波尔朵斯说,“天主叫我不要多管闲事,特别叫我不要泄露有必要保守的秘密。等您见到阿拉必斯时,他会告诉您他认为应该让您知道的事.”   “波尔朵斯,您说得对,您真是守口如瓶。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您自己吧。”   “好,”波尔朵斯说。   “您刚才不是说,您到这儿来是研究地形的吗?”   “一点不错。”   “该死的I我的朋友,您搞的名堂可真美啊!”    ① 普通主教穿紫袜子,红衣主歌戴红帽子。   “您是什么意思?”   “这些防御工事真令人钦佩。”   “这是您的看法吗?”   “当然是罗。说真的,除非是一次完全合乎正规的围玫,否则的话,美丽岛是坚不可摧的。”   波尔朵斯得意地搓着双手。   “这也是我的看法,叹也说。   “但是是哪个鬼家伙把这么一个蹩脚的小要塞修筑成这样的防御工事?”   波尔朵斯神气活现地说:   “我没有告诉您是谁吗?”   “没有。”   “您猜不出吗?”   “猜不出,对所有这一切,我只能说有那么一个人,他在研究了所有的方案之后,在我看来,他是选择了最好的一种。”   “嘘!别提啦,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我的谦逊,也请您考虑考虑,”波尔朵斯说。   “真的吗!难道是您……您……?啊!”火枪手回答说。   “我的朋友!我求求您。”   “是您想出来的,是您绘制、设计出这些棱堡、凸角堡、护墙、半月堡,还配备了隐蔽的堞道,巧妙地把它们串连起来的吗?”   “行行好,别说啦。”   “是您修筑了这些凹进凸出的弦月窗?”   “我的朋友……”   “是您想出来把炮眼开得带点倾斜度,使炮手能够极其有效地保护自己?”   “噢!我的天主,是这样。”   “啊!波尔朵斯,我的波尔朵斯,我真的要向您鞠躬致敬,真是佩服您!可是,您老是不让我们知道您有这样的才干,我的朋友,我希望,您能让我仔仔细细地欣赏欣赏。”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这就是我的平面图。”   “让我看看。”   波尔朵斯领着达尔大尼央走向一块他充当桌子用的大石块前面,石块上面摊着一张图纸。图纸的下端写着一些字,是波尔朵斯那怕人的笔迹,这,我们早已有机会提到过了。   “不采用直到今天人们一直在沿用着的四方形或长方形,而把您自己设想在一个正六边形中间,这个多边形比四边形有利,因为它提供了更多的角位。六边形的边长根据您所处的地形大小决定,每条边一分为二,并在中闻画一条垂直线,引向多边形的中心,垂直线的长度和每条边的长度成比例。在每一个角的顶端,划两条与垂直线相交的对角线。这两条直线将形成防卫线。”   “见鬼!”示范讲解到这一点时,达尔大尼央禁不住要他停下来,他说:“这,这不就是个完整的体系了吗,波尔朵斯?”   “当然是完整的,您还想听下去吗?”波尔朵斯问道。   “够了,够了,我已知道得够了,亲爱的波尔朵斯,既然是您负责指挥这项工程,干吗您还要把方案如此正规地写下来?”   “啊!我亲爱的朋友,是因为死!”   “死!这怎么说?,   “嗨!我们总有一天要死的。”   “您说得有道理,我的朋友,您这个回答等于回答了一切,”达尔大尼央说。    t   他把图纸放回到石块上。   尽管图纸在达尔大尼央手中只停留了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辨出在波尔朵斯那粗大的字迹下面,隐约可以看到一些纤秀得多的笔迹,这使他想起在青年时代曾经见到过的、类似玛丽·米雄①的书体。只是,有人用橡皮在上面擦了又擦,但这只能逃得过一般人的眼睛,却不能逃过我们火枪手的久经锻炼的慧眼。    ① 玛丽·米雄:阿拉必斯年轻时情妇石弗莱丝夫人的化名   “好!我的朋友!好!”达尔大尼央说。   “现在,您一切都知道了,对不对?”波尔朵斯装腔作势地说。   “天啊!是的,只是,我的朋友,我还要请您做最后一件好事。”   “您说吧,在这里,是我当家作主。”   “请您告诉我,在那边散步的那位先生的尊姓大名。”   “哪里?是那边那个吗?”   “那个走在士兵后面的人。”   “是有个仆从踉在后面的那个人吗?”   “正是他。”   “是跟一个穿黑衫裤的家伙一起走的那个吗?”   “一点不错又我指的就是他。”   “那是热塔尔先生。”   “热塔尔先生是谁,我的朋友?”   “是宅子的建筑师。”   “是什么宅子?”   “是富凯先生的宅子。”   “啊!啊!”达尔大尼央嚷道,“那么说,您是富凯先生宅子里的人了,波尔朵斯。”   “我,您这是什么意思?”地形学家这样回答,脸色顿时涨得绯红,一直红到耳朵根上。   “怎么,您谈起美丽岛时就管它叫做宅子,就象您在谈皮埃尔丰的碉堡似的。”   波尔朵斯咬紧嘴唇,接着说:   “我亲爱的朋友,美丽岛是属千富凯先生的,是吗?”   “是的,我相信是的。”   “就象皮埃尔丰是我的一样?不是吗?”   “当然罗。   “您到过皮埃尔丰?”   “我跟您说过,我在不到两个月之前去过那里。”   “那您有没有看见一位先生在散步的时候手里习惯地拿着一把尺子?”   “没有看见,如果他真在那里散步,我会在那里看见他的。”   “噢!那位先生,就是布兰加拉安先生。”   “布兰加拉安先生是谁?”   “是这么回事,如果这位先生手里拿着尺千在散步,无论谁问我:‘布兰加拉安先生是谁?’我会这样回答:‘是宅子的建筑师。’好!热塔尔是富凯先生的布兰加拉安先生。只是,他与防御工事一点不相干,防御工事是我一个人经管的,您明白了吗?与他一点不相干。”   “啊!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嚷着,象个吃了败仗,双手下垂,缴械投降的人那样;“啊!我的朋友,您不但是个赫拉克勒斯式的地形学家,力大无穷,您还是个第一流的辩证学家。”   “难道这不是有力的论证吗?”波尔朵斯回答。   他象早晨从达尔大尼央手中逃脱的那条海鳗那样直喘气。   “现在,”达尔大尼央接着说,“走在热塔尔先生旁边的那个一副寒酸相的人也是富凯先生宅子里的人吗?”   “啊!是的,”波尔朵斯轻蔑地说,“这个人名叫朱普内或者是朱波内先生什么的,是个诗人之类的人物。”   “他是不是到这儿来安家了。”   “我想是的。”   “我以为,富凯先生的诗人已经够多的了,什么斯居代里①、浩雷、佩利松、拉封丹等一大把。波尔朵斯,实情相告,这个诗人叫您有失体面。”      ①斯居代里(1801-1887):法国诗人。      “啊!我的朋友,幸亏他不是以诗人的身分到我们这儿来的。”   “那么他来干什么?”   “作为印刷工。您这么一说,倒提醒我有一句话要吩咐这个糟学究。”   “那您请便罢。”   波尔朵斯向朱普内示意,朱普内清楚地认出了达尔大尼央,因此不愿意走过来,波尔朵斯只好再向他打招呼。   这一次的手势完全是命令式的,朱普内只好服从。   他一走近,波尔朵斯就开腔了:“这儿来!”   “怎么回事,您昨天才下船就已经干起您的活儿来了。”   “怎么啦,男爵先生?”朱普内浑身直哆嗦地问。   “先生,您的印刷机叽嘎叽嘎地闹了一整夜,害得我无法安睡,真见鬼!”波尔朵斯说。   “先生……”朱普内战战兢兢地想还嘴。   “您还没有什么东西要印刷,因此,您没有必要开动印刷机。昨儿个晚上,您在印些什么?”   “在印我写的一首小诗,先生。”   “小诗!算了吧,先生,印刷机叽嘎得令人难受。我说,以后再不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听见没有?”   “是,先生。”   “您能保证吗?”   “我保证。”   “那好;这一次我饶了您。再见!”   诗人离去时跟来到时一样卑躬屈膝。   “好啦,我们已经对这个怪家伙严加斥责了,现在,我们去吃午餐吧,”波尔朵斯说。   “好,那我们去吧。”达尔大尼央说。   “只是,”波尔朵斯说,“我的朋友,我提请您注意,我们只能花两个钟头吃这顿午餐。”   “您有事吗?我们可以争取在两个钟头之内吃完饭。但为什么我们只有两个钟头呢?”   “因为一点钟要涨潮,我要趁涨潮时去瓦纳。但是,我明天就回来,我的朋友,您可以住在这里。您将是这里的主人。我有一个好厨师和一个好酒窖。”   “不,我们可以安排得更好些,”达尔大尼央打断他的话。   “什么?”   “您说,您要到瓦纳去。”   “一点不错。”   “去看阿拉密斯?”   “是的。”   “那好,我是特地从巴黎赶来看望阿拉必斯的……”   “不错。”   “那么,我跟您一起去。”   “行!那倒也是。”   “只不过,我本来打算先看望阿拉必斯,然后再来看您。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现在是先探望您,然后再去找阿拉密斯。”   “好极啦!”   “从这儿到瓦纳要花多少时间?”   “啊!我的天主!六个钟头。从这里到萨尔佐①,三个钟头海路;加上萨尔佐到瓦纳,三个钟头陆路。”       ①萨尔佐:法国西部布列塔尼地区莫尔比昂省一滨海小镇。      “多方便!跟主教的管辖区这么近,您是否经常去瓦纳?,   “是的一星期一次。等一等,让我拿我的图纸。”   波尔朵斯收拢他的图纸月、心翼翼地把它折好,塞进他的大口袋。   “好啦!”达尔大尼央自言自语,“我想,现在我总算知道谁是建筑美丽岛防御工事的真正工程师了。”    两个钟头之后,趁着涨潮波尔朵斯和达尔大尼央动身去萨尔佐。 第七一章 瓦纳的宗教游行 从美丽岛到萨尔佐的行程相当快,多亏那艘海盗船,也就是达尔大尼央在旅途中听别人谈起的那几艘船中的一艘;这几艘为了劫掠、追击敌人而建造的海盗船,这时候全都隐蔽在洛克马里亚的停泊场中,其中的一艘动用了四分之一的作战船员,执行美丽岛与大陆之间的运输任务。 达尔大尼央又一次确信了自己的推测,波尔朵斯,尽管是个工程师,兼地形学家,但对国家的机密,他是了解得不深的。 再说,他看上去似乎是装出对任何事情都十分精通的样子,实际上却是一无所知。由于达尔大尼央对他的波尔朵斯的各种习性和内心世界过于了解,以致即便他有秘密也不成其为秘密了,如同那些生活有条不紊、谨小慎微的老年单身汉,即便闭上眼睛,他们也能在自己书房里的书架上找到某一本书,在自己衣柜的抽屉里找到某一件内衣一样。 因此,如果机灵的达尔大尼央千方百计把这个波尔朵斯翻来覆去,还是什么也打听不出来的话,那就说明波尔朵斯身上确实没有什么秘密可找了。 “算了,达尔大尼央说,“我在瓦纳半小时打听到的事情,要比波尔朵斯在美丽岛两个月打听到的要多得多。为了要打听,重要的是别让波尔朵斯采用他唯一可以使用的对我有害的手段,千万不能让他把我到来的消息告诉阿拉密斯。” 火枪手眼前唯一关心的是要把波尔朵斯监视好。 还是让我们早点把事情说清楚吧,根本用不着对波尔朵斯这样过份的不信任。他没有半点坏心眼。也许在刚见面时,他对达尔大尼央还存着一点戒心;但很快达尔大尼央在他这个美好、勇敢的胸怀里,就恢复了他原来占有的位置。在波尔朵斯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阴云,他时不时深情地凝视着他的朋友。 下船的时候,波尔朵斯询问他的马是否准备好了,接着他很快就看到马儿正等在围绕着萨尔佐城的那条路的交叉口,这条路不用穿越小城镇就可以直通瓦纳。 一共有两匹马:一匹是杜·瓦隆先生的,另一匹是他的侍从的。 自从末司革东只用四轮马车作为交通工具那时候起,波尔朵斯就有了一个侍从。 达尔大尼央只等着波尔朵斯提出要差遣他的侍从骑马回去牵另一匹马回来,他打算反对波尔朵斯的这个建议。可是,达尔大尼央的猜测不对路。波尔朵斯直截了当地叫他的侍从跨下马鞍,在萨尔佐等他回来,同时把侍从的马让给达尔大尼央骑。 事情就这么办了。 “嗯!您真是个有远见的人,我亲爱的波尔朵斯,”当达尔大尼央骑上侍从那匹马的马鞍时说。 “不错,不过,这可是阿拉密斯的恩赐。我在这儿没有车马随从,因此阿拉密斯把他的马厩留给我用。” “见鬼!对主教的坐骑来说,确是好马!”达尔大尼央说,“阿拉密斯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主教。” “他真是个圣徒,”波尔朵斯抬眼望天,带着鼻音说。 “这么说他变得多啦,”达尔大尼央说,“因为您我都知道,过去他称得上是个渎神的人。” “是圣宠感召了他,”波尔朵斯说。 “好极啦!”达尔大尼央说,“这使我加倍地急着想见到他,这个宝贝的阿拉密斯。” 说着,他用马刺刺了一下马,马儿用更快的速度带他前进。 “该死的!”波尔朵斯说,“如果用这样的速度跑的话,我们只需花一个钟头就够了,用不着两个钟头。” “波尔朵斯,您说,要跑多少里路?” “四里半。” “速度相当快了。” “亲爱的朋友,我本来可以让您在小河边上船,可是,让划桨的或那些蹩脚马见鬼去吧!前者象乌龟,后者疲疲沓沓象鼻涕虫;一个人能骑上一匹好马,这匹好马毕竟比划桨的或任何其他什么都好。” “您说得有道理,尤其是您,波尔朵斯,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 “可惜我重了点,我的朋友;我最近称了一下体重。” “体重多少?” “三百!”波尔朵斯神气活现地说。 “好极啦!” “正因为如此,您可知道,我一定得挑一些腰粗体大的壮马,否则只要两个钟头我就会把马压垮。” “不错,您得挑巨型马,不是吗?波尔朵斯?” “您真好,我的朋友,”工程师带着庄严而又亲切的口吻回答。 “事实已经说明,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我看,您的马已经淌汗了。” “当然罗,天热。啊!啊!现在,您看见瓦纳了吗?”   “看见啦,非常清楚。看样子是座十分美丽的城市。”   “至少,它是座迷人的城市,按照阿拉密斯的看法;而我,我觉得它太灰暗了,可是艺术家认为黑色很堂皇。我却不以为然。” “为什么?” “因为我那座皮埃尔丰城堡年代久远已变成灰色,我把它刷成白色。” “嗯!”达尔大尼央说,“当然,白色更明朗些。” “不错,但正如阿拉密斯说的不够庄严。幸亏,那儿也有出售黑色墙粉的商人,我要把皮埃尔丰重新刷成黑色,就是这么回事。我的朋友,您知道,如果说灰色庄重,那么,黑色该是富丽了。” “正是!”达尔大尼央说,“我觉得您这样说合乎逻辑。” “达尔大尼央,您从来也没到过瓦纳?” “从来也投到过。” “那么说,您不熟悉这个城市?” “不熟悉。” “那好,喏,”波尔朵斯说着,同时挺起身,站在马镫上,这个动作使马的前半身给压弯了,“您看见没有,那边,在阳光下的钟楼尖顶?” “是的,我看得很情楚。” “那是教堂。” “什么教堂?” “圣彼得。现在,您再看,在城郊的左边,您有没有看见还有另外一个十字架?” “看得非常清楚。” “那是圣帕特纳,是阿拉密斯最喜欢的教区教堂。” “噢!真的吗?” “毫无疑问。您可知道,圣帕特纳被看作是瓦纳的第一任主教。当然罗,阿拉密斯认为不是他。尽管他学识渊博,但这种见解很可能不合……不合……” “不合情理,”达尔大尼央接着说。 “谢谢您。说得一点不错,我话都说不清了,天太热了!” “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继续说下去吧,我求求您,继续您那有趣的描述吧。那幢有许多窗的白色大房子是派什么用场的?”   “噢!那幢大房子是耶稣会①的一所中学。说真的,您算走运。您有没有看见靠近那所中学旁边,那幢漂亮的哥特式大房子,上面还有小钟楼和小尖塔的,就象那个畜生热塔尔先生说的那样?”   “是的,我看见了,怎么样?” “诺,那就是阿拉密斯住的地方。” “怎么,他不住在主教府?” “不,主教府塌了。再说,主教府在城里,而阿拉密斯喜欢城郊。这就是为什么我跟您说他很喜欢圣帕特纳的原因,因为圣帕特纳在城郊。加上,这个城郊还有一个槌球场、一个网球场和一座多明我会②的教堂。您看,那漂亮的、高插云天的钟楼。”   “真美。”   “还有,您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城郊好象是另外一个城市,有它自己的城墙、自己的城楼、自己的沟道,码头一直通到那儿,同样,船可以在码头上靠拢。如果我们的小海盗船不是吃水八尺的话,我们可以张满帆一直驶到阿拉密斯的窗口下面。”       ①耶稣会:又名耶稣连队,天主教修会之一,反对宗教改革。一五四〇年由西班牙人依纳爵·罗耀拉创立于巴黎。一五四〇年获罗马教皇保罗三世批准。该会仿效军队编制组成,有森严的纪律,会上必须服从会长,各地会长必须服从罗马总会长。 ②多明我会:一译“多米尼克派”,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一二一五年由西班牙人多明我创立于法国图卢兹。-二一七年获教皇批准。注重布道活动,故又名布道兄弟会。    “波尔朵斯,波尔朵斯,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嚷道,“您是一口充满知识的水井,您是一泓足智多谋、博古通今的清泉,波尔朵斯,您不仅令我惊讶,简直令我迷惑了。” “我们到啦,”波尔朵斯说,以他一贯的谦逊把话题岔开。 “正是时候,”达尔大尼央心里这样想,“阿拉密斯的马热不可耐,浑身淌汗,象冰马那样在融化了。” 他们几乎在同一瞬间进入城郊;可是还没走满一百步,就看到大街小巷香花绿叶撒满一地,使他们十分惊讶。 在瓦纳的老城墙上悬挂着最古老、最奇异的法国挂毯。 铁阳台上垂吊着长长的、缀满花束的白色呢绒。 街上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很明显全城的居民都集中到某一场所去了。 百叶窗都关着,在悬挂物的庇荫下,凉意渗透家家户户,这些悬挂物在它们的凸出部分和围墙之间形成了拖得长长的黑影。 突然间,在一条街的拐角处,赞美诗的歌声传入刚刚到达的旅客们的耳鼓。透过象蓝色的飞絮般向天空冉冉升起的香雾,和象云霞那样一直漫舞纷飞到楼房第二层的玫瑰花瓣,出现了一群穿着节日盛装的人群。 高出这些人的头顶,还可以看见十字架和各种旗帆,这是宗教的神圣象征。 接着,在十字架和旗帜下面,好象在十字架和旗帜的庇护下,还可以看到不计其数的年轻姑娘,穿着雪白的服装,头上戴着矢车菊编成的花冠。 街的两边围着行列,警卫部队的士兵在行进,他们的枪管上和矛尖上都饰着花束。 这是一次宗教游行。   这时候,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抑制着急于前进的极度焦急心情,以万分虔诚、饶有兴味的目光观看着。在一百名耶稣会会士和一百名多明我会修士的先导下,在两名副主教、一名司库、一名办神功神父和十二名议事司铎的护送下,迎来了一顶富丽堂皇的华盖。   领唱者的嗓门大得惊人,他无疑是从法国所有的歌唱家中挑选出来的,正如过去皇室军乐队的鼓手长是从帝国的所有彪形大汉中选出来的那样;领唱者由另外四名似乎作为伴唱者的歌手簇拥着,他们的歌声响彻云霄,震动了所有的窗户。   华盖下面,出现了一张苍白而高贵的脸,黑黑的眼睛,夹着几根银丝的黑头发,严谨而秀气的嘴,尖削而凸出的下颊,这颗头异常庄严,戴了一顶主教的桂冠,这种头饰,除了显示出他那至高无上的身分之外,还带有苦行主义和福音派默祷的味道。   “阿拉密斯!”当这张高傲的脸经过跟前时,火枪手情不自禁地高声喊了起来。高级神职人员听到这一声喊叫不觉为之一震,简直象复苏的死者听到救世主的声音。   他抬起长着长睫毛的大眼睛,毫不犹疑地把视线移向发出叫喊声的方向。   他一眼就看见在他近旁的波尔朵斯和达尔大尼央。   在达尔大尼央方面,仗着他那敏锐的眼光看到了一切,也抓住了一切。高级神职人员那幅全身像已经永不消逝地印入了他的脑海。   一件事使达尔大尼央特别触动。   当阿拉密斯看见他时脸色顿时绯红;就在这一刹那,在阿拉密斯的眼皮下凝聚着的既是主宰人的那种烈火似的视线,又是挚友之间那种难以察觉的、满怀深情的目光。 阿拉密斯自然而然地低声问自己: “为什么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一起到这儿来?他到瓦纳来干什么?” 阿拉密斯看着达尔大尼央,见他并不因此而垂下眼睑,就知道了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他深知他朋友的灵敏机智,生怕自己的脸红和惊讶的秘密会被达尔大尼央识破。他还是那个和过去一样的阿拉密斯,经常有秘密要隐瞒。   因而,为了消除那含有刺探意味的眼光,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眼光压下去,就象一位将军要不惜任何代价压下干扰他的炮火那样,阿拉密斯伸出他那漂亮白皙的手,手指上戴着主教戴的熠熠生辉的紫晶戒指,他举起手来对空劈击,划着十字,给他的两位朋友赐福。   也许是陷入沉思或心不在焉,达尔大尼央出于本能地蔑视宗教,根本没有弯下身子去接受那神圣的赐福,波尔朵斯看见他这副神不守舍的样子,便友好地把手按在伙伴的背上,向地面压下去,要他躬身受赐。 达尔大尼央被压得弯腰曲背,差点没匍伏在地。 这时候,阿拉密斯已经过去了。 达尔大尼央象安泰①那样,只是碰了碰地面,随即扭过身来对着波尔朵斯,几乎要跟他吵嘴。 但是,这个耿直的大力士的心意不能错怪,这是宗教礼仪的灵感驱使他这样做的。 此外,出自波尔朵斯之口的话,不是掩盖他的思想而是进一步把它暴露无遗。 ①安泰: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海神波赛冬和地神盖娅的儿子。格斗时只要身不离地,就能从大地母亲身上不断吸取力量,所向无敌。后被赫拉克勒斯发现他的这一特性,把他举在半空中击毙。 “他真好,”他说,“给我们单独赐福。他无疑是个圣徒,是个善良的人。” 达尔大尼央不象波尔朵斯那样有信心,他对这句话没有作出反应。 “您瞧,亲爱的朋友,”波尔朵斯接着说,“他看见我们了,他本应随着宗教游行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去,象他先前那样,但他却加快了步伐,您有没有注意,整个行列都加快了速度?他急于要来看我们,急于要跟我们拥抱,这个亲爱的阿拉密斯!” “那倒是真的,”达尔大尼央高声回答。 接着,他又自言自语: “这同样也是真的,这只狐狸已经看见我了,也有了迎接我的准备时间。” 游行队伍已经过去,路也畅通无阻了。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径直朝主教府走去,只见那里人山人海,团团围住府邸,人们都焦急地等着观看高级神职人员归来时的情景。 达尔大尼央注意到人群主要由平民和军人组成。 他从这群拥护者的气质中看出了他朋友的机智。 诚然,阿拉密斯不是个追求虚名的人,他不在乎那些对他毫无用处的人的爱戴。 妇孺、老朽,也就是说,这些通常跟在教士后面的行列,并不是他需要的行列。 两个伙伴进入主教府十分钟之后,阿拉密斯象个胜利者凯旋归来似地回来了;士兵们象对待高级官员那样举枪致敬,老百姓与其说在向教会领袖施礼,还不如说在向朋友、恩主施礼更确切。 阿拉密斯象古罗马元老院议员那样,他们的府邸总是门庭若市。 在台阶下他和一名耶稣会会士交谈了半分钟左右,会士为了使谈话更保密把脑袋钻到了华盖里面。 然后他进入主教府,所有的门慢慢关上,人群也迅速散开,然而赞美诗、祈祷声仍然在空中回荡。 这是庄严美好的一天。尘世间的芬芳与天空的芬芳、大海的芬芳混合在一起。满城都沉醉在幸福、欢乐和力量中。 达尔大尼央感到有一只神通广大的无形的手,它创造了力量、欢乐和幸福,到处散发芬芳。 “啊!啊!”他暗自说道,“波尔朵斯心宽体胖了,阿拉密斯步步高升了。” 第七十二章 瓦纳主教的荣华富贵   波尔朵斯和达尔大尼央是从一扇秘密小门进入主教府的,在这个府邸里,只有少数几个朋友知道有这扇门。   不用说,给达尔大尼央当向导的是波尔朵斯。可尊敬的男爵处处表现出象在自己家里一样。然而,或者是出于对阿拉密斯这个神圣人物和他品性的默认,或者是出于尊敬那位在道德上影响他的阿拉密斯的习性—这是一种使波尔朵斯既成为一个典范的士兵,又成为一个卓越的伙伴的习性—由于这种种原因,我们说,波尔朵斯在瓦纳主教阁下府邸中,在对待侍从和常客方面保持着一种达尔大尼央一眼就看出的矜持态度。   但是,这种矜持还没发展到叫他不提问题,波尔朵斯向人问长问短。   他们听说主教阁下刚刚回到他的寓所,准备在不拘礼节的亲密气氛中露面,而不象他在信徒面前出现时那么庄严肃穆。   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在你盯着我,我看着你,只是一股劲地来回摆弄着拇指,这样过了一刻钟光景之后,厅门开了,身穿神职人员便服的主教阁下出现在门前,阿拉密斯象惯于发号施令的人那样昂起了头,撩起他那紫色呢修士服的一角,一只手又在腰间。   他仍蓄着漂亮的小唇髭和路易十三时代流行的一撮长须。   他进来的时候身上散发出幽香,这股香味在风雅的男子身上,在时髦的妇女身上永远也不会消失,仿佛是从他们的肌体中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的。   只是这一回,在这种香味里还带着某种神圣宗教的香火味。它不是那样使人陶醉而是渗人肺腑,它不是唤起欲念而是叫人崇敬。   阿拉密斯一刻也没有犹豫就进入房间,他一言不发,在这种场合下,不管开口说什么都会显得冷淡,他径直走向乔装得很好的、扮成大尼央先生的火枪手跟前,亲切地把他拥在怀里,这个动作即使最多疑的人也难以看透到底是冷淡,还是热情。 达尔大尼央用同样的感情拥抱对方。 波尔朵斯用他那双粗大的手去握阿拉密斯纤嫩的手,达尔大尼央注意到主教阁下伸给他的是左手,这也许是出于习惯,因为波尔朵斯已经有十次以上,用他那老虎钳般的手握伤过他那戴满戒指的指头。阿拉密斯有过痛苦的经验,只好提防这一招,他宁肯让皮肉受折磨,而不愿让手指去跟金子或多面钻石死拼。 在两次拥抱间,阿拉密斯直盯着达尔大尼央的脸看,递给他一把椅子,自己却坐在阴暗处,仔细观察着在光线照耀下的、他的对话者的脸色。 这是外交家和妇女们爱用的手段,与在防卫上占优势的人采取的方法非常相象,按照他们的机灵或习性,在决斗场上伺机袭击敌手。 对这种伎俩达尔大尼央是不会受骗的,可是他装作没有觉察这种意图。他感到自己已被抓住了,恰恰因为他已被抓住,他觉得事情将真相大白。对他来说,象他那样的老谋深算的雇佣兵队长,表面上被打败没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懂得从所谓的失利中去争取得胜的有利因素。 阿拉密斯首先打开话匣。   “啊!亲爱的朋友!我的好达尔大尼央!真是喜出望外啊!”   “真是意想不到,我尊敬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我把这称之为友谊。我在找您,正如每当我有重大的事务要向您提出,或者我有几个钟头的空闲想和您一起消磨时去找您那样。”   “啊!真是这样?您在找我?”阿拉密斯听他这么说并没有发作。   “哎!是的,他真在找您,我亲爱的阿拉密斯,”波尔朵斯说,“正是他,为了这件事在美丽岛和我纠缠不清,这就是证明。那不是充满友情的吗?”   “噢!是的,”阿拉密斯说,“在美丽岛……当然是。”   “好!”达尔大尼央心想,“看,没想到我这个傻波尔朵斯竟轰出了第一颗进攻炮弹。”   “在美丽岛,”阿拉密斯说,“在那个窟窿里,在那片沙漠里找我!确实是充满友情的表示。”   “是我告诉他您在瓦纳的,”波尔朵斯用同样的声调接着说。   达尔大尼央带着一种微妙的、近乎嘲讽的口气,说:   “是啊,我早就知道;可我就是想来看看。”   “您想看什么?”   “看我们的友情是否常在,看经过岁月蹉跎而变硬了的心在看到故友归来时,是否仍能发出美好的欢呼。”   “那么,您该满意了吧?”阿拉密斯问道。   “马马虎虎。”   “这怎么说?”   “是的;波尔朵斯跟我说:‘嘘!’而您……”   “怎么!我怎么?”   “而您,您给我祝福。”   “这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阿拉密斯面带笑容说,“这是象我这种可怜的高级神职人员能给的最珍贵的东西。”   “真是这样,我亲爱的朋友。”   “的的确确是这样。”   “巴黎还有人说,瓦纳的主教府是法国最漂亮的主教府之一呢。”   “噢!您说的是世俗的财富?”阿拉密斯漫不经心地说。   “当然是罗。我,我想谈的就是这个。”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来谈谈吧,”阿拉密斯微笑着说。   “您承认您是法国最富有的高级神职人员吗?”   “我亲爱的朋友,既然您问起,我就给您算一笔帐,瓦纳的主教府的年金不多不少两万利弗尔。这是一个包括一百六十个教区的主教管区。”   “这就相当可观了,”达尔大尼央说。   “那真是太好了,”波尔朵斯说。   “可是,”达尔大尼央接着说,眼光投向阿拉密斯,“您不打算永远埋葬在这儿吧?”   “请原谅。只不过我不能接受您用的‘埋葬’这两个字。”   “可在我看来,和巴黎距离那么远就等于埋葬在这里,或者也差不离。”   “我的朋发,我老啦,”阿拉密斯说,“城市的繁杂嚣闹,动荡不安对我不再适宜。年龄上了五十七岁的人应该追求安静以便反省。在这里我找到了。难道还有比这个古老的阿尔莫里克①更美丽更庄严的地方吗?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我发现这里的一切与我过去喜爱的东西不一样,那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必然会发生的,它不同于人生的开始。昔日的那些乐趣还在不时地向我招呼,却没有能把我从拯救灵魂的道路上转移开去。目前我还生活在这个尘世间,然而,我每走一步就更接近天父。” ①阿尔莫里克:布列塔尼的古名。 “多有说服力,多么英明,考虑得多周到,您是位完美无缺的高级神职人员,阿拉密斯,我祝贺您。” “可是,”阿拉密斯含笑着说,“亲爱的朋友;您到这儿来不仅仅是为了赞扬我吧……您告诉我,谁让您上这儿来的?我是否有幸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来帮您点忙?”   “感谢天父,没有什么要求,我亲爱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什么也不需要,我现在既有钱又有自由。”   “有钱了?” “不错,对我来说是有钱了,当然,不能和您或波尔朵斯相比。我大约有一万五千利弗尔的收益。” 阿拉密斯以怀疑的眼光望着他。他不能相信,尤其看见他老伙伴那副寒伧的样子,他怎能攒下这么多钱。 达尔大尼央这时看到需要解释的时刻已经到来,就把他在英国冒险的故事说了一遍。 在叙述故事的时候,他发现不下十几次主教阁下的眼睛闪出亮光,他那纤细的手指痉挛似地抖动着。   至于波尔朵斯,他向达尔大尼央表示的不是赞美而是满腔热情。达尔大尼央讲完故事后,  阿拉密斯说了声:   “喔!” “喏!”达尔大尼央说,“您看,我在英国有朋友和产业,在法国有一笔财富。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奉献给您,这就是我到这儿来的目的。” 尽管他神态坚定,这时候也难以承受阿拉密斯的目光,因此,他把视线移向波尔朵斯,好象立刻遭受了一股强大的压力而不得不另谋出路似的。   “不管怎么说,”主教说,“亲爱的朋友,您穿了一身奇特的旅行服装。”   “可怕极了!这我明白。您会懂得为什么我不把自己打扮成骑士或贵族那样去旅行,自从我有钱以后,我也变成守财奴了。”   “那么说,您去过美丽岛了?”阿拉密斯一下子转变话题说。   “不错,”达尔大尼央回答,“我知道在那儿可以找到波尔朵斯和您。”   “找到我!”阿拉密斯高声嚷道,“我!我到这里已经一年了,可我一次也没有过海。”   “噢!”达尔大尼央说,“我不知道您这样喜欢深居简出。”   “啊!亲爱的朋友,应该告诉您,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了。骑在马背上我感到不舒服,飘洋过海我感到疲劳,我现在是个有病的可怜教士,怨这怨那,牢骚满腹,加上素性倾向于苦修;对我来说,已经象是个在跟衰老交好、在与死神谈判的人了。我住定了,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我住定在这儿了。”   “啊!那就更好了,我的朋友,因为说不定我们会成为邻居。”   “啊!”阿拉密斯不无惊讶地说,他甚至不想掩饰他这种感情,“您,您说您要成为我的邻居?”   “咦!我的天主,正是这样!”   “怎么回事?”   “我打算把皮里阿克和勒克鲁瓦西克之间的一片非常合算的盐田买下来,我亲爱的朋友,请您设想一下,经营这样一项明摆着有一分二净利的企业,决不会毫无价值,决不会白花钱;大西洋忠贞不渝,有规有律,每六小时就把它的定额往我的金库里送一次。我是第一个想到做这种投机生意的巴黎人。我请求您别泄漏这件事,过些时候我们再就这个问题交换意见,我用三万利弗尔可以买下三里地的地产。” 阿拉密斯向波尔朵斯扫了一眼,好象在问这一切是否全都属实,在那满不在乎的外表下面是否隐藏着某些陷阱。可是随即,仿佛觉察到去向这样一个可怜的助手求教未免丢脸,于是他集中所有的力量作一次新的进攻,或者说一次新的防卫。 “有人说,”他说,“说什么您跟朝廷有某些纠纷,可是,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您终于摆脱了这种困境,正如您对任何困境都能利用打仗给您带来的荣誉去摆脱一样。” “我?”火枪手纵声哈哈大笑,然而笑声难以掩盖他的窘态;因为,听阿拉密斯的这番话,可能已经知道最近一个时期国王与他的关系,“您说我吗?喔!请把一切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亲爱的阿拉密斯。” “是的,有人告诉我,告诉我这个在茫茫荒原中迷失方向的可怜的主教,说是国王挑中您,把您当作他风流艳史的知情人。” “他跟谁谈情说爱?” “跟德·芒西尼小姐。” 达尔大尼央叹了口气。 “噢!我也不否认,”他回答。 “好象是有一天早晨,国王把您领到布卢瓦桥,他在那里限他的美人儿谈心,是不是?” “不错,”达尔大尼央说,“啊!这件事您知道了?好,那么,您也应该知道就是在那天,我辞职了。” “什么,竟有这样的事?” “啊!亲爱的朋友,再可靠也没有了。” “于是您去找德·拉费尔伯爵?” “是的。” “后来又去找我?” “是的。”   “接着又去找波尔朵斯?”   “是的。” “纯粹是为了探望我们吗?”   “不,我不知道你们正忙着,我本想要你们和我一道去英国。”   “是的,我知道,于是,您这个神奇的人就单枪匹马独自一个人完成了您原来想建议我们四个人一起干的事情。我怀疑您在那次漂亮的复辟中起了一定的作用,因为我听说有人看见您出席查理国王的接见,国王和您象朋友般交谈,或者说更象在和一个恩人交谈。” “可是,真见鬼!您怎么会知道所有这一切的?”达尔大尼央问道。他担心阿拉密斯的寻根究底会远远超越他愿意让他知道的事情。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高级神职人员说,“我的友情跟码头尽头防波堤上小塔楼里的守夜人的关怀有点相似。这个善良的人每天晚上都点亮一盏灯,指引从海上来的船只。他躲在塔楼里,渔民们看不见他,可是,他却时刻关注着渔民,他在那里探测他们的到来,招呼他们,把他们引向入港的航道。我就象这个守夜人,时不时有一些消息传给我,使我回忆起我爱恋过的所有东西。于是,我在这个人间的惊涛骇浪的海面上跟踪那些旧日的朋友,我,一个可怜的守夜人,天主一定很愿意赐给我一座赖以栖身的守望塔。” “那么,”达尔大尼央说,“从英国回来以后,您可知道我又干了些什么?” “喏!您看!”阿拉密斯说,“您这个要求超出了我所能看到的限度了,您回来以后,我对您的情况就一无所知了,达尔大尼央,我的双眼渐渐模糊了。使我遗憾的是,您竟一点也没有想到我。您的遗忘使我流泪。可是,我错了,现在,我又重新和您相会,这是件喜事,一件大喜事,我向您起誓……阿多斯身体怎么样?”阿拉密斯这样接着说。   “他很好,谢谢。”   “还有那年轻的弟子呢?”   “您是说拉乌尔吗?”   “正是他。”   “看来他继承了他父亲阿多斯的机智和监护人波尔朵斯的膂力。”   “您根据什么作出这样的判断的?”   “嗯!我的天主!就在我动身的前一天。”   “噢!发生了什么事?”   “是这样,您可知道沙滩广场执行了一次死刑,而且还引起了一场骚乱。我们偶然碰上了,您想想看,在这次骚乱中,我们不得不耍耍我们的剑,他耍得可够神了。”   “噢!他怎么啦?”波尔朵斯问道。   “首先,他把一个人象扔一包棉花似的从窗口扔出去。”   “噢!好极啦!”波尔朵斯说。   “接着,他拔出剑,又是砍,又是刺,就象我们这些人在过去美好的日子里干的那样。”   “怎么会发生骚乱的呢?”波尔朵斯问。   达尔大尼央注意到波尔朵斯提的问题在阿拉密斯脸上完全没有反应。   “噢!”他望着阿拉密斯说,“为了两名包税人,他们是富凯先生的朋友,国王要他们退赃,并把他们绞死。”   高级神职人员的眉头微微一蹙,这就足以说明他听见了达尔大尼央的回答。   “嗬!嗬!”波尔朵斯说,“富凯先生的这些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德·埃默里先生和利奥多先生,”达尔大尼央说,“阿拉密斯,您听说过这些名字吗?” “没有,”高级神职人员傲慢地回答,“听起来象是财政家的名字。” “一点不错。” “噢!难道富凯先生眼看着他的朋友被绞死而撒手不管吗?”波尔朵斯高声嚷道。 “为什么不可以呢?”阿拉密斯说。 “噢,对我来说,好象是……” “这些可怜虫被绞死,那也是国王陛下的命令。而富凯先生尽管身为财政总监,我想,生杀大权不在他手中。” “那也有可能,”波尔朵斯咕噜着,“但是,处于富凯先生这样的地位……” 阿拉密斯知道波尔朵斯又要说出什么蠢话来,连忙把话题岔开。 “您看,”他说,“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我们尽谈别人的事;让我们来听听您的情况吧。” “关于我的情况,您早就全都知道了,我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您的。相反,亲爱的阿拉密斯,还是谈谈您吧。” “我的朋友,我已经对您说过,在我身上,原来那个阿拉密斯早已不复存在了。” “连修道院院长德·埃尔布莱也不复存在了吗?” “不存在了。您看到的是一个被天主牵着手领到一个他不应该也不敢奢望的位置上去的人。” “您说是天主?”达尔大尼央问。 “是的。” “唷!那才怪了,有人对我说,亲口对我说,是富凯先生把您送上这个位置的。” “谁对您说的?”阿拉密斯问,他使出全部的坚强意志也无法制止他脸颊上微微泛起的红晕。 “还用问!是巴汕说的。” “这个笨蛋!” “不错,我不说他是个精灵鬼,可这是他告诉我的,现在我重复他的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富凯先生,”阿拉密斯回答,他神态沉静、目光纯正,象个从未说过谎话的修女那样。 “噢!”达尔大尼央回答,“如果您见过他,甚至认识他也没有什么坏处,富凯先生是个很好的人。” “呵!” “他是个大政治家。” 阿拉密斯作了个满不在乎的姿势。 “是个权势熏天的大臣。” “我只颂扬国王和教皇,”阿拉密斯说。 “我的天!您听我说,”达尔大尼央以最自然的口气说,“我,我这样说,是因为这里所有的人对富凯先生都崇拜得五体投地,大地是富凯先生的,我购置的盐田是富凯先生的,波尔朵斯在那里研究地形学的那个海岛是富凯先生的,整个驻军是富凯先生的,那些帆桨战船是富凯先生的,我可以这样说,您附属于他,或者说,您的主教管区也是属于富凯先生的!这,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除了国王之外,他是另一个主宰,和国王有着同样的权力,就是这么回事。” “谢天谢地!我不附属于任何人,我不属于谁,我完全独立自主,”阿拉密斯回答说,在交谈时,他的眼睛紧跟着达尔大尼央的每一个动作,注视着波尔朵斯的每一个眼神。 但达尔大尼央毫无表情,波尔朵斯纹丝不动;巧妙的进攻被机灵的对手避开,一个也没有击中。   尽管如此,这样的对垒使双方都感到疲劳,用晚餐的通知使大家都乐意接受。   晚餐使话题改变了。诚然,他们都心中有数,象他们这样互相提防,任何一方也休想刺探到更多的消息。   波尔朵斯压根儿不知道事情的底细。他仍然岿然不动,那是因为阿拉密斯示意他不要乱动。对他来说,晚餐只是晚餐而己;这对波尔朵斯已经足够了。   这顿晚餐真是妙极了。   达尔大尼央兴高采烈,喜形于色。   阿拉密斯和蔼可亲得出奇。   波尔朵斯象珀罗普斯①似的狼吞虎咽。   大家海阔天空,谈打仗,谈财政,谈艺术,谈爱情。   每当达尔大尼央大胆地提出有关政治的术语时,阿拉密斯就装出惊讶的样子。这接二连三的惊讶更增加了达尔大尼央的怀疑,正如达尔大尼央的始终不信任引起了阿拉多斯的猜疑一样。   临了,达尔大尼央故意让话题落到柯尔培尔这个名字上。直到最后他才露出这一招。   “柯尔培尔是什么人?”主教问道。   “啊!他这下子,”达尔大尼央暗自说,“可太厉害了。要防他一手,见鬼!要防他一手。”   他说出了阿拉密斯想要知道的有关柯尔培尔的全部情况。   晚餐,或者说是达尔大尼央和阿拉密斯之间的长谈一直延续到凌晨一点钟。 ①珀罗普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的孙子。曾被他父亲剁成碎块供神食用,后被宙斯复活。 十点正,波尔朵斯已在他的椅子上进入梦乡了,象管风琴那样打着呼噜。 午夜时人们把他叫醒,把他送上床。 “哎唷!”他说,“我好象昏昏沉沉的,可你们谈的全都很有趣。”   一点钟,阿拉密斯把达尔大尼央领到留给他用的房间里,这是主教府最好的一间。 两个仆从供他使唤。   “明天早上八点钟,如果您乐意的话,我们和波尔朵斯一道去骑马,”他和达尔大尼央告辞时这样说。   “八点钟!不太迟了吗?”达尔大尼央说。   “您知道,我需要睡七个钟头,”阿拉密斯说。   “不错。”   “晚安,亲爱的朋友!”   说完,他真心诚意地拥抱了火枪手。   达尔大尼央让他离去。   “好!我五点钟就起床,”阿拉多斯走后,门关上时他这样说。   这样决定之后,他就上床睡觉,并且,象人们说的那样头一着枕就睡着了。 第七三章 波尔朵斯悔不该陪达尔大尼央同来 达尔大尼央刚把烛火吹灭,守在那里的阿拉密斯,透过窗帘看见他朋友房间的烛光一灭,就摄手摄脚地穿过走廊,来到波尔朵斯的卧室。   这个巨人已经睡了差不多一个半钟头,这时候正大模大样地卧在鸭绒压脚被上,沉浸在头一觉的甜蜜酣睡中;这头一觉对波尔朵斯来说,顶得住钟声和炮声的干扰,他的头在轻柔的荡漾中漂浮;此情此景使我们想起一叶随波飘流的轻舟,再过一分钟波尔朵斯就要进入梦乡。   卧室的门在阿拉密斯那只手的微弱压力下被推开了。 主教走近贪睡的人身旁。厚厚的地毯闷住了他的脚步声,再说,波尔朵斯的打鼾声也盖住了所有的声响。 阿拉密斯伸出一只手搁到沉睡的人肩上。 “醒醒,”他叫道,“醒醒,我亲爱的波尔朵斯。” 阿拉密斯的音调柔和而亲切,可它包含的不只是一个通知,而是一道命令。他的手,尽管那样轻柔,却暗示着某种危急。 沉睡中的波尔朵斯听见阿拉密斯的声音并感觉到他的手在他身上触动。 他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谁在这儿?”他发出巨人的声音问。   “嘘!别出声,是我,”阿拉密斯说。   “是您,亲爱的朋友!真见鬼,您干吗把我吵醒?”   “来告诉您,得马上动身。” “动身?”   “是的。”   “上哪儿去?”   “巴黎。”   波尔朵斯猛地蹦起,接着又跌坐在床上,睁着一双疑惑不解的大眼睛盯着阿拉密斯。   “您说去巴黎?”   “是的。”   “一百里路呀?”他说。   “一百零四,”主教回说。   “啊!我的天主!”波尔朵斯叹了口气又躺下了,象那些为了贪睡一两个钟头而在跟保姆搏斗的孩子一样。   “得骑三十个钟头的马,”阿拉密斯坚定地说,“您知道有好的驿马。”   波尔朵斯伸出一条腿,发出一声呻吟。   “起来,起来!亲爱的朋友,”主教有点不耐烦地催促。   波尔朵斯又把另一条腿伸出床外。   “我一定得去吗?”他说。   “很有必要。”   波尔朵斯站起来,象大理石塑像那样沉的脚步把地板和墙壁都震动了。   “嘘!嘘!看在天主面上,别出声!亲爱的波尔朵斯!”阿拉密斯说;“您快把别人吵醒了。”   “噢!您说得对!”波尔朵斯以雷鸣般的声音回答,“我忘了,但您可以放心,我当心点就是了。”   话刚落音,他一失手把腰带落在地上了,腰带上吊着佩剑和几支枪,还有一个钱袋,里面的埃居泻下来,发出一阵久久不息的叮噹声。   这响声惹得阿拉密斯怒火中烧,却引起波尔朵斯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   “真是怪事!”他用同样的声调说。   “低声点,波尔朵斯,低声点,看您!”   “对,对!”于是他把嗓音降低了半个音阶。   “我说,”波尔朵斯说,“真是怪事,越是想快越是慢,真象俗语说的:欲速则不达,越是想静越是不得安静。”   “不错,是这样;不过,让俗语见鬼去吧,波尔朵斯,快点,别再嚷嚷了。”   “您看,我不是在尽力而为吗?”波尔朵斯边说,边穿上紧身裤。   “这样很好。”   “看样子,有什么急事?”   “非但急,而且严重,波尔朵斯。”   “嗬!嗬!”   “达尔大尼央有没有盘问过您?”   “盘问我?”   “是的,在美丽岛的时候?”   “丝毫也没有。”   “您肯定是这样吗,波尔朵斯?”   “当然罗!”   “这不可能,您好好地给我想想。”   “他问我在做什么,我对他说,‘研究地形学’。我本来想用有一天您用过的那个字。”   “您是想说‘设营术’?”   “对对,不过,我总是记不起这个词。”   “那太好了!他还问您什么?”   “热塔尔先生是谁?”   “还有呢?”   “朱普内先生又是谁?”   “比方说,他没有看见过我们的防御工程设计图吧?”   “看见啦!”   “见鬼!”   “不过,请您放心,我用橡皮把您的字迹擦掉了。他不可能疑心您在这项工程上给我提出过什么意见的。”   “嗳,可我们的朋友有一双敏锐的眼睛。”   “您担心什么?”   “我担心一切都暴露了,波尔朵斯,现在的问题是,要防止出大漏子。我已经下命令,把所有的门和通道都关闭了。决不能让达尔大尼央在天亮之前溜出去。您的马已经装上鞍缰,您可以抢先一站,在清晨五点钟,您已经赢了十五里路。来吧!”   阿拉密斯帮助波尔朵斯一件件地穿上衣服,其麻利程度与最灵活的随身仆人相比也毫不逊色。波尔朵斯给搞得又是尴尬,又是昏头转向的,连声不迭地赔不是。   等他准备停当,阿拉密斯拉着他的手,领着他,每走一级梯级都要十分小心不让他撞着门框,领着他东转西转,仿佛他,阿拉密斯是巨人,而波尔朵斯倒成了矮子似的。   心灵起了作用,物体开始行动。   一匹套好鞍缰的马早已候在院子里。 波尔朵斯跨上马鞍。 阿拉密斯亲自拉着缰绳,把它牵过撒满粪便的院子,其用心显然是为了减轻声音。他同时掐住马的鼻孔免得它嘶叫…… 一到外面的大门口,他急忙把连为什么要动身也不问个清楚的波尔朵斯拉到自己身旁,叮嘱他说: “现在,波尔朵斯,我的朋友,听我说,在到达巴黎之前,您千万不要放下马缰绳,”他在他耳边轻声说,“在马背上吃,在马背上喝,在马背上睡,不要损失一分钟。” “说定了,我会马不停蹄。” “要不惜任何代价,在后天中午之前,把这封信送到富凯先生手里。” “他会收到的。” “要记住一件事,亲爱的朋友。” “什么事?” “您是去追求您的公爵爵位和爵位敕书的。” “啊!啊!”波尔朵斯眼睛滴溜溜地闪烁着,“这样的话,我二十四个钟头就可以赶到。” “您争取吧!” “那就放开缰绳吧;歌利亚,前进!” 阿拉密斯放手了,他放的不是缰绳而是马鼻子。波尔朵斯放松马缰,双脚用马刺刺马,狂怒的畜生立刻纵蹄飞驰。 夜色迷离中还能看得见波尔朵斯的身影,阿拉密斯用眼睛追随着他,直到他从视野中消失,才转回院子。 在达尔大尼央卧室里,毫无动静。 守在门口监视的仆人没有看见一丝亮光,也没有听见一点声音。   阿拉密斯小心翼翼地重又把门关上,遣走仆从去睡,自己也匆匆上床就寝。   达尔大尼央果真什么也不怀疑,还一心以为胜券在握,他睡到清晨四点半钟左右才醒。   他穿着内衣奔到窗前去张望。这扇窗对着院子。天开始亮了。   庭院空荡荡的,连鸡群也还没有离开鸡棚。   还没有一个仆从露面。   所有的门都紧闭着。   “好呀!万籁俱寂,”达尔大尼央自言自语,“别管它,这里我头一个起床。让我先穿衣,这得花一些工夫。”   于是达尔大尼央穿戴起来。   这一回,他不象前次那样着力于把大尼央先生乔装得平凡朴实近乎教士的样子,他设法把腰带束紧些,把衣服上的扣子换一个式样扣起来,帽子稍微歪戴一些,恢复他那固有的军人气质,失掉这种气质,已经引起了阿拉密斯的惊奇。   打扮好之后,他就放肆地,或者说故意做出放肆的样子,不顾礼节擅自闯入了主人的套房。   阿拉密斯在睡觉,或者是装做在睡觉。   在一张供他夜读的斜面阅书台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大书,银托盘上的烛光仍亮着。用这些来向达尔大尼央表明高级神职人员昨夜睡前的清清白白,以及今朝醒来的好心好意,真是画蛇添足!   火枪手对主教做的与主教对波尔朵斯做的如出一辙。   他轻轻拍着主教的肩膀。   很明显阿拉密斯是佯装睡着,象他那样一碰就醒的人,这时却故弄玄虚,还烦人家一叫再叫。   “噢!噢!原来是您呀,”他边说边伸懒腰,“真是!实在想不到!我困得忘了我有幸还有您在我这儿。现在几点钟了?” “我不知道,”达尔大尼央有点尴尬地说,“我想还早着哩。可您知道,我还保持着那见鬼的、一清早就爬起来的士兵习惯。” “也许,您是否想要我立即就出去?”阿拉密斯问道,“我想,还早哩。” “随您的便吧。” “我想,我们已经约好了,要到八点钟再上马。” “可能是的,不过我有一个很大的欲望,就是想看看您,我对自己说越早看见您越好。” “那我的七小时睡眠怎么办?”阿拉密斯说,“小心!我是计算好的,如果少了,我要想法子补回来。” “可我觉得以前您不是那么贪睡的,亲爱的朋友,您是个精力充沛的人,过去从来没有人看见您躺在床上的。” “正因为您这么说了,现在我倒很想在床上多躺一会儿。” “那么,您承认不是因为要睡觉才把我推迟到八点钟。” “我是怕对您吐露真情,您会笑话我。” “不管怎样,您告诉我。” “是这样,六点到八点,我有做祈祷的习惯。” “做您的祈祷?” “是的。” “我没想到主教做祈祷还那么严格。” “亲爱的朋友,从表面上看,主教是应该比普通教土奉献得多一些。” “见鬼!阿拉密斯,凭这几个字就足以叫我跟主教阁下重修旧好了。‘从表面上看’!这是火枪手的语言,这家伙,好极啦!为‘表面上’欢呼!阿拉密斯。” “达尔大尼央,与其向我祝贺,还不如原谅我。这几个字俗不可耐,是我说漏了嘴。”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离开您了?”   “我需要静静心,亲爱的朋友。”   “好,我走了;不过,我求您,看在这个可怜的,叫做达尔大尼央的异教徒面上,您的祈祷就做得精简一些,我渴望着要和您谈谈心。”   “噢!达尔大尼央,我答应您在一个半钟头之后……”   “一个半钟头的祈祷?噢!我的朋友,您对我要做得尽量合乎情理,让我损失得少一些。”   阿拉密斯给他逗得笑起来了。“仍然那么亲切,仍然那么年轻,仍然那么欢乐,”他说,  “看,您来到我这个教区,弄得我要失去圣宠了。”   “呸!”   “您知道得很清楚,我永远也抵制不了您的诱惑,为了您,我要付出灵魂得救的代价。”   达尔大尼央抿紧双唇。   “好,”他说,“我罪有应得,请您给我划一个简单的十字,快念一遍《天主经》,然后我们就走。”   “嘘!”阿拉密斯说,“我们再不能单独在一起了,我听见有人来了。”   “好,把他们撵走!”   “不行呀,我昨天和他们约好的,那是耶稣会中学的校长和多明我会会长。”   “也就是说,是您参谋部的人员罗?”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   “我去叫醒波尔朵斯,和他一起等到您会议结束。”   阿拉密斯不动声色,连眉头也不皱;他不慌不忙,泰然自若。“您去吧,”他说道。 达尔大尼央向房门走去。 “噢!我忘了,您可知道波尔朵斯睡在哪儿吗?” “不知道,不过我可以问别人。” “顺着走廊,推开左边第二扇门。” “谢谢,待会儿见。” 接着,达尔大尼央就沿着阿拉密斯指点的方向走去。 不到十分钟他又转回来。 他看见阿拉密斯坐在多明我会会长和耶稣会中学校长之间,跟上次在“心碎”旅馆看见时的情况一模一样。 这一伙并没有吓住火枪手。 “怎么回事?”阿拉密斯镇静地说,“您好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亲爱的朋友?” “是的,”达尔大尼央盯着阿拉密斯看,回答说,“波尔朵斯不在他卧室里。” “呵!”阿拉密斯不紧不慢地说,“真是这样吗?” “我的天!我刚从他卧室里出来。” “那么,他会到哪儿去呢?” “所以我来问您。” “您没打听打听吗?” “是啊,我打听过了。” “人家怎么说呢?” “说是波尔朵斯常常在早上对谁也不关照就外出,他大概是出去了。” “那您又做了些什么?” “我又到马厩去了一趟,”达尔大尼央漫不经心地答道。 “去那儿干什么?” “看看波尔朵斯是否骑马去的。” “是否骑了?”主教问道。 “喏!是少了一匹马,五号厩的歌利亚不在了。” 这番对话,人们很容易觉察到,在火枪手方面,少不了带点装腔作势,而在阿拉密斯方面,是不折不扣的踌躇满志。 “噢!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经过片刻的沉思后,阿拉密斯说,“波尔朵斯想给我们带来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   “您说意想不到的礼物?”   “是呀。从瓦纳流向大海的小运河,这一带野味特多,尤其是野鸭和沙雉,波尔朵斯最喜欢打野鸭和沙雉,他会带十来只回来给我们做午餐。” “您是这么想的吗?”达尔大尼央问。 “我想肯定是这样。他还能上哪儿去?我可以跟您打赌,他一定带着一管枪。” “那很可能,”达尔大尼央说。 “这样吧,亲爱的朋友,您骑了马去找找他。” “您说得对,”达尔大尼央说,“我这就走。” “要我陪您去吗?” “不用了,谢谢,波尔朵斯我很容易认出来,其余的事我会问别人的。” “您要不要带管枪去?” “谢谢。” “您爱骑哪匹马就骑哪匹马。” “就骑我昨天从美丽岛来时的那匹马。” “好吧;把我的家看作是您的家吧。” 阿拉密斯按铃,命令把达尔大尼央先生挑中的马装上鞍具。 达尔大尼央跟着接受这项命令的仆从出去。 走出门口时,仆从站到一旁,让达尔大尼央先过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领受了主人的眼色。眉头一蹙就使聪明的暗探明白,要满足达尔大尼央想要得到的一切。 达尔大尼央攀鞍上马;阿拉密斯听见马蹄铁敲击石铺路的得得声。 过了片刻仆从就回来了。 “怎么样?”主教问。 “大人,他沿着小运河朝大海方向去了,”仆从说。 “很好!”阿拉密斯说。 确实是这样,达尔大尼央打消了一切疑虑,往大海那边疾驰,一心盼望能在荒野上或沙滩边看到他的朋友波尔朵斯那巨人般的身影。 达尔大尼央幻想着在洼地上能找到马蹄印。 有好几次,他仿佛听见火枪在轰鸣。 这样的幻觉持续了三个钟头。 两个钟头,他在寻找他的朋友中度过。 第三个钟头,他转回府邸。 “肯定是我们彼此错道了,”他说,“回去时我一定会发现这两个好家伙在等我吃饭哩。” 可是,达尔大尼央错了,在主教府和在小运河边一样,他没有找到波尔朵斯。 阿拉密斯在楼梯顶上等他,显出焦急不安的样子。 “我的下人没有找到您吗?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他一看见火枪手就叫着问。 “没有呀。阿拉密斯,您派人来找我了吗?”   “真抱歉,亲爱的朋友,让您白跑一趟,实在是非常抱歉,在七点钟光景,圣帕特纳小教堂的指导神父来这里,说是他碰到正准备动身的杜·瓦隆,杜·瓦隆不想惊扰府邸里的人,便托他来给我捎个信,说他担心热塔尔先生乘他不在时会捣鬼,趁早潮来临之际,去美丽岛兜一个圈。”   “但是,请告诉我,歌利亚好象不会跨过四海里到美丽岛去吧,是吗?”   “足有六海里,”阿拉密斯说。   “那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亲爱的朋友,”高级神职人员带着亲切的微笑说,“我可以回答您,歌利亚在马厩里非常惬意,因为它背上没有背着波尔朵斯。”   事实上,在主教的悉心安排下,马已经被人从驿站带回来了,主教连每一个细枝末节也没有疏忽。   达尔大尼央对这种解释流露出最满意不过的神情。他进入一个不露声色的角色,这跟他脑子里越来越增强的猜疑完全呼应。   用餐时,他坐在耶稣会教士和阿拉密斯之间,对面坐的是多明我会修士,他那张胖乎乎的笑脸引起了达尔大尼央很大的兴趣,他一再对着他微笑。   这顿午餐拖得很长又很丰盛,上等的西班牙美酒、鲜美的莫尔比昂牡蛎、美味的卢瓦尔河口鲜鱼、肥大的潘伯夫虾,加上灌木丛中鲜嫩可口的野味,构成了这次盛宴的主菜。   达尔大尼央吃得很多,却喝得特少。   阿拉密斯酒不沾唇,或者说他光喝水。   午餐过后,达尔大尼央问道   “您不是说过,要给我一管枪吗?”   “是的。”   “那么,就请借给我吧。” “您想去打猎吗?” “我想,在等波尔朵斯的同时,这是我能做的最好事情了。” “您在枪架上挑您中意的就是了。” “您不跟我一起去吗?” “嗬!那太使我高兴啦,亲爱的朋友,可惜的是主教不准打猎。” “噢!有这样的事,我过去还不知道呢。” “再说,我一直要忙到中午,”阿拉密斯补充说。 “那么,我只好一个人去了,”达尔大尼央说。 “唔!是的!我只好抱歉了,但无论怎样要赶回来吃晚餐。” “我的天!在您这儿吃得太好了,我还能不回来!” 说完之后,达尔大尼央和主人分手,向同桌的人致意,拿起枪,可是他没有去打猎而径直奔向瓦纳小港。 他朝后看看是否有人跟踪,但是没有发现有人,也没有什么动静。 他花了二十五个利弗尔租了一条小渔船,在十一点半钟起程,确信自己没被人钉梢。 不错,的确没有人钉梢。但是,有个耶稣会修士躲在他教堂高高的钟楼顶上,靠他那架精美绝伦的望远镜,打早上起达尔大尼央的每一步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 十一点三刻,阿拉密斯得到消息说.达尔大尼央划船渡海,朝美丽岛方向驶去。 达尔大尼央的航行十分迅速,一阵东北方送来的好风把他推向美丽岛。 他渐渐驶近海岛,眼睛在海岸上搜索,看看在岸上或防御工事上是否能找到波尔朵斯那光彩夺目的服装和他那魁梧的身影呈现在微云飘浮的天际。 达尔大尼央在寻找,可是白费力气;他上了岸,然而什么也没看见,他向第一个碰到的士兵打听,才知道杜·瓦隆先生还没有从瓦纳回来。 于是,一刻也没有停留,达尔大尼央命令他的小船直驶萨尔佐。 我们知道根据不同的时间,风向一日数变,这时候,风向已从东北转东南,因此,在返回萨尔佐的航程中,风向和前往美丽岛时差不多一样好。三个钟头之后达尔大尼央就到达大陆;再两个钟头就可以返回瓦纳了。 尽管行程快速,但在这次横渡中,达尔大尼央那种急不可耐和怒不可遏,只有那忍受了他三个小时不断来来回回在它上面跺脚的船板能给我们描述。 达尔大尼央只一跃就从他上岸的码头到达主教府。他想用自己的突然返回使阿拉密斯大吃一惊;他还想,自然是怨而不怒地责怪他口是心非,要不,至少也风趣地让他感觉到这一件事的所有情况,迫使他掏出他秘密的一部分。 总之,他希望依仗冷嘲热讽来揭露秘密因为刺刀只能对付棱堡,他要使神秘的阿拉密斯有所暴露。 可是,他在府邸的前厅遇上了随身男仆,拦住了他的去路,对着他怡然自得地微笑。 “主教呢?”达尔大尼央嚷道,将手猛一挥想把他拦在一边。 男仆晃了一下,很快站稳了。 “主教吗?”他说。 “咦,是呀,还用问吗?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傻瓜蛋?” “怎么不认识,您是达尔大尼央骑士。” “那就别拦我。” “没用啦。” “怎么没用?” “因为主教阁下不在府里。” “怎么,主教阁下不在家吗,他到哪儿去了?” “走啦。” “走啦?” “是的。” “上哪儿去啦?” “我不知道,兴许,他会告诉您骑士先生的。” “怎么?在什么地方告诉我?他怎么告诉我?” “在这封信里,他吩咐我交给骑士先生的。” 随身男仆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 “那么,快给我,你这个无赖!”达尔大尼央说,从他手里把信一把抢过来。‘噢!是了,我懂了,”达尔大尼央读了第一行就这样接着说。   他低声念道:   “亲爱的朋友:     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要我去所在教区的一个教堂。我本来希望在动身之前再见到您,可是,我一想到您准会和我们亲爱的波尔朵斯在美丽岛住上三两天,我便放弃了这个希望。     您尽量自己散心,可千万不要在餐桌上顶撞他,这是一个劝告,即便在阿多斯最光辉美好的日子里,我也是这么劝他的。     再见啦,亲爱的朋友,请相信,我因为不能利用这个机会和您好好地、长时间地欢聚而感到万分遗憾。”   “真见鬼!”达尔大尼央嚷道。”我受骗了。啊!傻瓜,畜生,我真是个大傻瓜!可是,别忙,常言道,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好。啊!上当啦,上当啦,就象猢狲拿到一颗空心核桃那样!”   说完,他对准那个还在咧开嘴笑的男仆的鼻子正中狠狠一拳。这家伙一个踉跄,直滚到主教府外边。   菲雷尽管善于奔驰,却还是够不上形势的要求。   达尔大尼央到达驿站,在那儿挑了一匹马,并且使人看到:懂得巧用马刺和善于驾驭,就算疾走如飞的快脚鹿,也绝非天地万物间跑得最快的动物。 第七四章 达尔大尼央赶路,波尔朵斯打呼噜,阿拉密斯劝告 在我们刚刚说到的事发生三十到三十五个钟头之后,富凯先生按照他往常的习惯,闭门谢客,躲在圣芒代府邸那我们已经知道的书房里工作。一辆由四匹纵蹄飞奔、汗水淋漓的马拉着的车子进入了庭院。 很可能人们正在等待着这辆马车;因为有三四个仆从急急忙忙奔去开门。这时候,富凯先生从他的书桌边站起来,走到窗前,只见一个人好不容易地才从车厢里钻出来,步履艰难地跨下三级踏脚板,一只手倚在一个仆从的肩上。 他刚报出自己的名字,另一个不是给他作倚撑的仆从早已冲向台阶,消失在前厅里。 仆从跑去向主人通报时连门也用不着敲。 富凯早己站在门口。 “瓦纳主教大人到啦!”仆从说。 “很好!”富凯说。 然后他扶着楼梯栏杆,弯身俯视;阿拉密斯正从楼梯的最低处拾级而上。   “您,亲爱的朋友,”富凯说,“您,好快呀!”   “是呀,先生,是我,可您看,我这副精疲力竭、狼狈不堪的样子。”   “啊!我可怜的、亲爱的朋友,”富凯说着把胳膊伸给他,让阿拉密斯扶着,这时候,仆从们恭恭敬敬地退出。 “嗳,”阿拉密斯回答说,“这没什么,因为我已经到了;重要的是我必须赶到这儿来,我总算来了。” “您快说,”富凯说着顺手把他和阿拉密斯后面的那扇书房门关上。 “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单独在这儿?” “是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没有人会听到我们?没有人会听见我们说什么吗?”   “您放心好啦,这里没有人。” “杜·瓦隆先生来了没有?” “已经来了。” “那么,您已经收到我的信了?” “收到了,看样子事情很严重,因为在那里如此需要您的时候,您不得不亲自到巴黎来。” “您说得对,情况再严重不过了。” “谢谢,谢谢!事情究竟怎么样?可是,看在天主份上,您请先别忙,歇一会儿再说,亲爱的朋友,您脸色苍白,叫我害怕!” “是的,我在气喘,可是,我求您,先别关心我的事,杜·瓦隆先生把我的信交给您的时候,他什么也役说吗?” “没有。我只听得一声巨响,就连忙奔向窗前,我看见台阶下面好象是一个直挺挺的大理石骑士,我走下台阶,他拿出信来递给我,这时候他的马也倒下死了。”   “他呢?”   “他也随着马倒下来,人们把他扶起,带他到套房里;我看了信,本想上去看他,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消息;可他睡得烂熟,没办法把他唤醒。我看他怪可怜的,就叫人替他脱掉靴子,让他安安逸逸地睡吧。” “那好,大人,现在我来告诉您是怎么回事,您是否在巴黎见到过达尔大尼央先生?” “当然罗,而且我认为他是个有头脑的人,甚至可以说是个有心眼的人,尽管他杀害了我们的朋友利奥多和德·埃默里。” “唉!是的,我听说了;我在杜尔城遇见信使,他给我送来古尔维尔的信还有佩利松的急件。您有没有认真考虑过这次事件,先生?” “考虑过了。” “您不认为,这是对您绝对权力的直接打击吗?”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啊!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 “喏!我得承认在我头脑里也有这种朦胧的想法。” “以上苍的名义,请您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先生!注意听着……我再回头来说达尔大尼央。” “我听着。” “您是在怎样的情况下看见他的?” “他到这儿来领钱。” “他带了什么凭证来领钱的?” “带着国王的凭证。” “直接来自国王的?” “有陛下的签名。”   “那么,好!喔,达尔大尼央去过美丽岛,他化了装去的;打扮成一个总管的样子,说是主人派他去购买盐田什么的。然而,您也知道,达尔大尼央除了国王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主子,也就是说,他是国王派去的,他去看过波尔朵斯。”   “谁是波尔朵斯?”   “请原谅,我说错了。他到美丽岛去看过杜·瓦隆先生,而且,他象您我一样知道美丽岛筑有防御工事。”   “您认为是国王派他去的?”富凯十分紧张地问。   “肯定无疑。”   “达尔大尼央落在国王手中,不就成了危险的工具?”   “比什么都危险。”   “我头一眼看见他时就这样认为。”   “怎么说?”   “我曾经有意想雇用他。”   “如果您断定他是法国最勇猛、最敏锐、最机智的人,那么您的判断算是正确的。”   “那么说,要不惜任何代价把他拉到我们这边来。”   “您指达尔大尼央?”   “您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我认为是这样,不过您得不到他。”   “为什么?”   “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时机。他曾对朝廷不满,我们应该利用这一点,自那以后,他去了英国,在那里,他对复辟作出了极大的贡献,获得了钱财;之后,他又重新替国王效劳了,喏!他之所以能替国王效劳,那是因为国王付的报酬优厚。”   “我们可以付给他更优厚的报酬,那不就行啦。”   “啊!先生,请允许我这样说,达尔大尼央是个守信的人,一旦受诺言约束,他就不会违背信约。”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富凯不安地问道。   “眼前就是要避开这可怕的一击。”   “您说,怎样才能避开呢?”   “别焦急……达尔大尼央就要来向国王汇报他的使命了。”   “啊!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对付。” “怎么说?” “我猜想,您一定比他提前好多时间动身的,是吗?” “差不多十个钟头。” “那好!在十个钟头里……” 阿拉密斯摇了摇他那苍白的面孔。 “看,那飞渡天际的云朵,那划破晴空的飞燕,可是,达尔大尼央比云朵、比飞燕跑得还快;达尔大尼央简直是卷着云朵、飞燕一起飞的风。” “够了,别再吹啦!” “我告诉您,这的确是个不同凡响的超人,先生,他和我年龄相仿,我认识他已有三十五个年头了。” “那又怎样?” “喏!我来算给您听,先生,半夜两点钟我派杜·瓦隆先生来找您,杜·瓦隆比我提前八个钟头启程。杜·瓦隆先生是什么时候到达的?” “大概在四个钟头之前。” “那么,您看得很清楚,我比他缩短了四个钟头,再说,波尔朵斯也算是个厉害的骑士一路上给他压死了八匹马,我路过的时候接二连三看见马尸。我骑着马跑了五十里,可是我患痛风、肾结石,还有些我也不知道的病;为了怕劳累把我整死,我不得不在杜尔城停下马来;我就改乘由四匹不停蹄狂奔着的马曳着的车子,自那以后,我在车内翻来滚去,半死不活,几次伏倒,时而瘫在车侧,时而靠在车靠背上,我总算到了,比波尔朵斯缩短了四个钟头;但是要知道,达尔大尼央不象波尔朵斯那样有三百斤重,达尔大尼央也不象我那样患痛风和肾结石,他不是一个骑士,而是个半人半马的怪物。达尔大尼央,要知道,我动身来巴黎的时候,他正启程去美丽岛,就是这个达尔大尼央,尽管我比他抢先十个钟头,可他一定会在我到后两个钟头之内到达这里。” “可是,会不会发生一些意外?” “对他来说,永远不会碰到什么意外的。” “也许会因为找不到马而耽搁时间?” “他比马跑得还快。”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呀,我的天!” “不错,这是个我喜欢和爱慕的人;我喜欢他,因为他善良,非常正直;我爱慕他,因为对我来说,他体现了人类能力的顶峰;可是,尽管如此,在喜欢他,爱慕他的同时,我又害怕他,提防他。因此,我继续说下去,先生,简而言之:在两个钟头之内,达尔大尼央就会到这儿;您应该抢在他前面,赶快进卢佛宫,赶在国王见到达尔大尼央之前,先晋见国王。” “我对国王说什么呢?” “什么也不用说,就把美丽岛献给他。” “啊!德·埃尔布莱先生,德。埃尔布莱先生!”富凯嚷道,“多少计划一下子全都完啦。” “放弃一个计划,往往会导致另一个计划成功!我们永远也不应该失望,去吧,先生,快去吧。” “可是,我那经过精心挑选的驻防军一下子就要被国王全换掉了。”   “先生,这个驻防军在进驻美丽岛时是属于国王的,而今天,它是属于您的,所有的驻防军只要占领了半个月以后都会这样的。让它去吧,先生,难道一年之后您拥有的不是一二个团而是一支军队,您觉得不妥当吗?您没有看到,今天,在您手下的驻防军,将来可以被调到拉罗舍尔、南特、波尔多和图卢兹以及任何一个地方,他们将在那儿拥护您;去见国王吧,先生,快去吧,时间在流逝,那个达尔大尼央,在我们浪费时间的时候,他正象箭一样在大路上飞驰哩。”   “德·埃尔布莱先生,您知道您这番话象萌芽一样正在我脑海里生长、开花、结果;我这就去卢佛宫。”   “即刻就去吗?”   “我只要求换衣服的时间。”   “别忘了,达尔大尼央,他,用不着经过圣芒代,他可以直指卢佛宫,那又得扣除我们比他领先的一小时。”   “达尔大尼央什么都可以有,就是没有我那些英国骏马。二十五分钟之内我就到达卢佛宫。”   一秒钟也投有浪费,富凯下令出发。阿拉密斯只来得及对他说:   “请您回来也象去时一样快,要知道,我在焦急地等您哩。”   五分钟之后,财政总监正飞向巴黎。   这时候,阿拉密斯想知道波尔朵斯在哪里休息。阿拉密斯走到富凯书房门前被佩利松拥在怀里,佩利松刚听说阿拉密斯到达,就连忙离开他的公事房来找他了。   阿拉密斯用他知道得很清楚该采取的既庄重又友好的态度来接受他的恭敬和热情的欢迎,走到楼梯平台上时他倏地止步,问道:   “楼上有什么声音?”   确实听见一阵沉郁的吼声,简直象一只饿虎或一头心烦意乱的雄狮在咆哮。   “喔!这没有什么,”佩利松笑着说。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杜·瓦隆先生在打呼噜。”   “当然罗,”阿拉密斯说,“也只有他能够发出这祥的声音。佩利松,请您让我去看看,看他是否需要什么?”   “我是否可以陪您一起去?” “喔,当然可以罗。”   两个人一同进人卧室。   波尔朵斯伸手伸脚地躺在床上,他的脸呈紫铜色,两只眼睛隆起,嘴巴张大,从胸膛深处发出的轰鸣声把窗玻璃都震动了。他脸上绷紧的象雕像一样浮凸的肌肉,他被汗水沾住的头发,他坚韧有力、微微鼓起的下巴和双肩,使人看了难以不激起几分赞美:如此魄力,神仙不如。   波尔朵斯打呼噜时,那赫拉克勒斯般的腿和脚把皮靴也绷裂了;他那庞大躯体的全部力量使他变得坚如磐石。波尔朵斯也象沉睡在阿格里琴托①平原上的花岗石巨人那样纹丝不动。   在佩利松的命令下,一名随身仆从忙着替波尔朵斯剪开皮靴,因为尘世间的任何力量也休想把它脱下。   四名仆人把靴子当绞盘似的想把它拉下来,可是徒劳无功,白费力气。   这一切甚至没能把波尔朵斯弄醒。   他们把皮靴剪成碎片后才算脱了下来,他的腿重新被放在床上,人们又剪开他的衣衫,把他抬去洗个操,让他在水里浸泡一个钟头,然后给他换上洁白的内衣,让他睡在用暖床炉暖过的床上,经过这一番努力和搬动,也许连死人也会感到不对劲,可是没有能够让波尔朵斯睁开一眼或中断一秒钟他那怕人的管风琴般的呼噜声。 ①阿格里琴托:意大利西西里西南地名,该处有很多古建筑,如朱庇特神庙、赫拉克勒斯神庙等。 心肠如铁,加上神经过敏的阿拉密斯,尽管勇猛出众,原想不顾疲劳、和古尔维尔、佩利松一起操劳,可是力不从心,终于晕倒在他执意坐着的椅子上。 人们把他扶起,抬到隔壁房间,一躺到床上,他那混乱的头脑顿时平静下来。 第七五章 富凯先生在行动   这时候,富凯先生正乘着他的英国马匹套着的车子,以最快的速度向卢佛宫飞奔。 国王和柯尔培尔在一起工作。   突然间国王陷入凝思。他登基时签署的两份死刑判决书不时在他脑海里浮现。   在他眼睛睁着时,这是两点哀伤的黑斑,在他眼睛闭上时,又变成两滴鲜红的血迹。   “先生,”他蓦地对财政总管说,“有时候我仿佛觉得,那两个您要我处决的人并不犯有太大的罪。”   “陛下,他们是从一群包税者中挑选出来的,他们被抽杀①,这是罪有应得。”   “是谁挑选的?”   “根据需要挑选的,陛下,”柯尔培尔冷静地回答。   “根据需要!真是冠冕堂皇,好大的口气,”年轻的国王咕噜着。   “是好大的神仙,陛下。”   “他们不都是财政总监忠心耿耿的朋友吗?”   “是的,陛下,都是愿意为富凯先生抛头颅洒热血的朋友。”   “他们都已经如愿了,先生,”国王说。 “确实如此,可是毫无价值;幸亏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意。” “这些人侵吞了多少钱财?” “可能一千万,在他们的财产中没收了六百万。” “这些钱都已存入我的库房了?”国王带着几分反感的口气问。 “陛下,都已入库了,可是,这个没收,尽管威胁了富凯先生,却没有触动他。” “那么,您的结论是……柯尔培尔先生?” “我的结论是,如果富凯先生可以煽动一伙叛乱分子企图营救他的朋友免遭杀戮,那么,在必要的时候,他同样也能够鼓动一支军队来营救他自己免受惩处。” 国王用一种仿佛在暴风雨中出现的不祥的闪电似的目光,一种能把心灵深处阴暗角落照亮的目光射向他的心腹。 “这使我吃惊,”他说,“您估计富凯先生会做出那样的事,而您却不来给我出个主意。” “出什么主意,陛下?” “柯尔培尔先生,首先,您应该清清楚楚、详详细细地告诉我您的想法。” “您指的是哪一方面?” “关于富凯先生的德行。”   “陛下,我想,富凯先生不满足于攫取钱财,象马萨林先生那样,他是以这种手段来篡夺陛下的部分权力,他还想笼络那些养尊处优、寻欢作乐的朋友,即舞文弄墨、吟诗作对、腐化堕落的政治家等一伙游手好闲之辈。我想,他是在用收买陛下一批败类的方法以达到他侵犯君权的目的;如果让事情这样继续下去,不用多久,陛下,您,就会落到软弱可欺、默默无闻者的行列里去了。”       ①抽杀:古罗马时一种在每十人中抽杀一人的刑法。   “所有这些策划,您管它叫做什么,柯尔培尔先生?”   “陛下,您指的是富凯先生的策划吗?”   “是啊。”   “叫做犯了危害王权罪。”   “对犯了危害王权罪的罪犯,该怎样对付他们?”   “把他们逮捕审判,然后惩处。”   “您确信富凯先生有您归咎于他的罪行的想法吗?”   “陛下,我可以说得更明确些,他已经付诸行动了。”   “噢!那么,柯尔培尔先生,我还是回到我原来说的话上去。”   “陛下,您是说?”   “您给我出出主意。”   “陛下,请您原谅,不过,首先我还想说几句。”   “您说吧。”   “一个明显的证据,看得见摸得着的危害王权的罪证。”   “什么罪证?”   “我刚刚获得消息,说是富凯先生在海上美丽岛筑了防御工事。”   “噢!真有这事!”   “真有这事,陛下。”   “您肯定吗?”   “完全可以肯定,陛下,您可知道,美丽岛有些什么样的兵吗?”   “不,我确实不知道,您呢?”   “陛下,我也不太清楚;因此,我建议陛下派人到美丽岛跑一趟。”   “谁去好呢?”   “比如说,我去。”   “您去美丽岛打算干什么?”   “去打听一下,着着是否确有其事,说是富凯先生仿照封建诸侯在城墙上修筑雉堞。”   “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   “以便有朝一日保卫自己,对抗国王。”   “如果情况确是如此,柯尔培尔先生,”路易说,“我们应该立即象您说的那样:逮捕富凯先生。”   “不可能!”   “我想,我已经告诉过您,先生,在我的公务上,禁止用这三个字。”   “可是,在陛下的公务上无法禁止富凯先生当财政总监。”   “喔?”   “结果是,他掌握了这样一个职务,可以摆布整个最高法院,同样,仰仗他的慷慨大方,可以控制全部军队,仰仗他的笼络,可以操纵全部文化界,仰仗他的馈赠,可以左右整个贵族阶层。”   “那么,就是说,我对富凯先生毫无办法罗?”   “陛下,完全没有办法,至少在眼前是如此。”   “您是个不会出谋献策的顾问,柯尔培尔先生。”   “噢!不,陛下,因为我不仅仅限于向陛下指出危险。”   “那么,您看!我们该从哪里着手,才能把这个庞然大物搬掉呢?”   国王苦笑着说。   “陛下,他是借助金钱的力量,来提高自己的威望的,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利用金钱将他置于死地。”   “如果我革掉他的职,您着怎么样?”   “这是下策。”   “那上策呢,怎样才算是上策?”   “我劝您把他毁掉,陛下。”   “怎样才能把他毁掉?”   “不会没有机会的,要利用一切可乘之机。”   “您倒是说说看。”   “眼前就有一个。王太弟①殿下不久就要成婚,他的婚礼该是豪华的。这是一个好机会,陛下可以趁机向富凯先生索取一百万;富凯先生曾经一下子就付出两万利弗尔,当时,其实只要他付五千利弗尔就行了;所以陛下向他索取一百万,对他来说是微不足道、轻而易举的事。”   “那很好我向,他索取,”路易十四说。   “如果陛下愿意签署拨款命令,我可以亲自去领取。”   接着,柯尔培尔把一张纸摊到国王面前,同时递给他一支笔。   这时候,掌门官把门推开,禀告说财政总监先生到。   路易顿时脸色发白`。   柯尔培尔手中的笔掉下来,他退到国王身后,象个叛逆天神那样在国王头上展开了他的黑翅膀。   财政总监带着满身宫廷气派跨进来,象他这样的人只消一眼就能将情况摸透。   这种情况并不能叫富凯放心,尽管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   柯尔培尔充满妒忌的小黑眼睛睁得老大,路易十四那明净如水的双眸怒火中烧,暗示着危险迫在眉睫。   朝臣们,只要宫廷里有什么流言,他们就会象老兵一样透过沙沙的风吹草动,辨明远处部队行军的步伐声,在倾听之后,还能指出有多少人在行进,有多少武器在鸣响,有多少大炮在怒吼。   富凯只要从他的到来所引起的沉默就可以探测出来;他发现这沉默的后面隐藏着巨大的威胁。 ①王太弟:见第942页注④   国王给他充分的时间一直走到大厅中央。青春的腼腆迫使他暂时克制自己。富凯大着胆子抓紧时机。 “陛下,”他说,“我急于求见陛下。” “什么事?”路易问道。 “以便向陛下禀奏佳音。” 柯尔培尔,尽管役有富凯那样仪表堂堂,也役有富凯那样宽宏大度,却在好些方面和富凯相似。他们有同样的观察力,有同样的处世哲学。此外,他还有强大的自我克制,可以让伪君子有时间思考并积聚力量,施展计谋。 他估计富凯一定会迎击他的进攻。他的眼睛顿时闪亮起来。 “是什么佳音?”国王间道。 富凯把一卷图纸放在桌上。 “敬请陛下过目这项工程,”他说。 国王缓慢地展开图纸。 “是设计规划吗?”他问道。 “是的,陛下。” “是什么设计规划?” “一项新的防御工程,陛下。” “噢!噢!”国王说,“那么说,您是在忙您的战术和战略罗,富凯先生?” “我忙的是对陛下执政有利的每一件事,”富凯回答说。 “画得多好呀!”国王看着设计图纸,赞不绝口。 “陛下一定清楚,”富凯弯身对着图纸说,“这儿是围墙,这儿是堡垒,那边是坑道的凸出部分。” “这儿是什么呢,先生?” “海面。” “四面都是海吗?”   “是的,陛下。”   “您给我看的这个设计是什么地方的?”   “是海上美丽岛,陛下,”富凯直截了当地回答。   一听到这个词,一听到这个名字,柯尔培尔就身不由己地做了个十分明显的举动,致使国王回过身来,暗示要他保持冷静。   对柯尔培尔的举动和国王的示意,富凯表示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先生,”路易接着说,“那么说,您在美丽岛修筑了防御工事啦?”   “是的,陛下,同时我也给陛下带来了设计图纸和帐目清单,”富凯回答说,“这项工程 我支付了一百六十万利弗尔。”   “为了什么目的?”路易一面冷冷地说,一面望着财政总管,想从他那充满仇恨的眼神中,探索他对这件事的想法。   “为了一个十分容易理解的目的,”富凯回答说,“陛下和大不列颠关系不好。”   “不错,不过自从查理二世复辟以来,我就和他结盟了。”   “这还是一个月内起的变化,陛下,可是,美丽岛的防御工程早在六个月之前就开始动工了。”   “那么说,这工程没有用了。”   “陛下,防御工事永远不会役有用。我修筑美丽岛的防御工程是为了对付蒙克先生、兰伯特先生以及所有那些喜欢动刀动枪的伦敦贵族。对抗荷兰人,美丽岛固若金汤,英国人也好,陛下也罢,难免有一天不跟荷兰人决一雌雄。”   国王再次沉默,他斜眼瞟了一下柯尔培尔,半晌才说:   “我想,美丽岛,”路易加了一句,“不是属于您的吗,富凯先生?”   “不是的,陛下。” “那么是谁的呢?” “是陛下您的。” 柯尔培尔惊恐万分,如临深渊。 路易也许被富凯的非凡才能,也许被富凯的赤胆忠心所打动,顿时对他表示钦佩。 “先生,请您解释解释,”他说。 “陛下,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美丽岛是我的产业,我自己花钱设防。可是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反对一个臣仆送一件微不足道的礼物给他的国王,我把这份产业的所有权献给陛下,而把用益权①留给自己。美丽岛是块用武之地,应该由陛下占有。从今以后,陛下可以在那里安全驻防。” 柯尔培尔几乎跌倒在滑溜溜的地板上,为了不让自己跌倒,他不得不扶着细木护壁板的支柱。 “先生,您已经在这上面表现出军事上的奇才,”路易十四说。 “陛下,这不是我的创造,”富凯回答说,“是好多军官向我建议的。这项设计本身又是出自一个不同凡响的工程师。” “他叫什么名字?, “杜·瓦隆先生。” “杜·瓦隆先生吗?”路易接着说,“我不认识他。柯尔培尔先生,这很遗憾,”他继续说,“因为我不知道那些忠于我的执政的、才华横溢的人的名字。”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来对着柯尔培尔。 后者感到被压垮了,额上汗流如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忍受着难以表达的痛苦。 “您记住这个名字,”路易十四补充说。 ①用益权:对财产的使用收益权。   柯尔培尔哈哈腰,脸色比他的弗朗德尔褶裥花边还要惨白。   富凯又继续说“砖石建筑用的全是罗马的填料,建筑师们按古代最好的方式来为我配制的。”   “还有大炮呢?”路易问道。 “噢!那要看陛下的意思了,我不能随意把大炮安在我的住宅里。除非陛下恩赐我这样做。” 路易开始犹豫,他决不定应该去憎恨那个吸引着他的权势人物还是应该去可怜另外一个显得异常懊丧的人,而这个人在他看来是前一个的赝品。 然而,国王的责任感压倒了人的感情。 他指着图纸。“为实施这项规划,您花了许多钱?”他问道。   “我想,我已经有幸把数目禀告过陛下了。”   “我忘了,请再说一遍吧。”   “一百六十万利弗尔。”   “一百六十万利弗尔?您十分富有,富凯先生。”   “富有的是陛下,”财政总监回答说,“因为美丽岛是属于陛下的。” “不错,谢谢您,可是,不管我怎样富有,富凯先生……”国王没说下去。 “怎么样,陛下?……”财政总监问道。   “我预见到我有需要花钱的时候。”   “您需要花钱,陛下?” “是的,我。” “那么,什么时候?” “比如说明天。” “但愿陛下赐恩给我解释一下。” “我兄弟打算娶英国的公主。” “是吗,陛下……?” “喏,我准备给年轻的公主举行一个配得上是亨利四世外孙女的宴会。” “您应该这样做,陛下。” “所以我需要钱。” “那是毫无疑问的。”   “我大概需要……”   路易十四犹橡着。他需要素取的数目正是他曾经拒绝付给查理二世的数目。 他转过身来,对着柯尔培尔,等着他出击。 ”我明天需要……”他重复一遍,眼睛望着柯尔培尔。 “一百万,”后者粗声粗气地说,为抓到了报复的机会而洋洋自得。 富凯背对着财政总管听国王回答,压根儿没有转过身去,直到国王重复一遍,或者说是喃喃自语: “一百万。” “噢!陛下,”富凯倨傲地回答,“一百万吗!一百万,陛下,够派什么用场?” “看来,尽管……”路易十四支支吾吾地说。 “这个数目比德国最起码的亲王举行婚礼时花费的还要少。” “先生……” “陛下最少也得花两百万。光马匹一项开支就得花掉五十万利弗尔。我今晚有幸送给陛下一百六十万。” “怎么,”国王说,“一百六十万利弗尔!” “陛下,请等一等,”富凯回答,他甚至不屑向柯尔培尔转过身去,“我知道还少四十万。可这位财政总管先生(他用拇指向肩后的柯尔培尔指了指,柯尔培尔脸如土色),可这位财政总管先生……在他的银柜里有我的九十万。” 国王转过身来望了望柯尔培尔。“可是……”后者说。 “先生,”富凯继续说,也就是间接对柯尔培尔说,“这位先生在一个星期前收到一百六十万利弗尔;他付给卫队十万,付给医院七万五,瑞士卫兵二万五,伙食十三万,军火一千①,杂费一万,还剩九十万,我丝毫也没算错。” “怎么样,”他转半个身子对着柯尔培尔,象个高傲的上级吩咐下属似的说: “请注意,先生,”他说,“这九十万利弗尔,今天晚上给陛下呈上,全部付金币。” “可是,”国王说,“这样的话,不是有两百五十万利弗尔吗?” “陛下,这多余的五十万算是给亲王殿下作零用钱吧。听清楚了吗,柯尔培尔先生,今天晚上八点钟之前。” 说完之后,财政总监向国王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腰,倒退着走出去,对站在旁边那个刚刚被他剃了半个光头的嫉妒者连赏也不赏他一眼。 柯尔培尔怒火中烧,撕碎了他那弗朗德尔针钩花边,恨得把嘴唇都咬破了。 富凯还没有走出书房,掌门官在他身旁擦过,高声通报:   “从布列塔尼来的信使求见陛下。”   “德·埃尔布莱先生说得对,”富凯从怀里掏出表来看着,咕噜着说:“一小时五十五分。真险哪!” ①原文如此,恐系三十六万之误。 第七六章 达尔大尼央终于拿到了火枪队队长的委任状 读者大概已经猜到,掌门官呼报的那个从布列塔尼来的使者是谁。 这个信使不难知道。 他就是达尔大尼央,满身尘土,满脸通红,头发间滴着汗水,两条腿僵硬;他步履艰难地踏上台阶,每跨一步,那血迹斑斑的马刺儿都发出响声。 在入门处,正遇见财政总监先生出来。 富凯微笑着向达尔大尼央致意,这个人早来一小时,会给他带来毁灭和死亡。 达尔大尼央一看到他那善良的心地以及他用不完的精力,就足以回忆起这个人曾以礼接待过自已的情景,于是也向他施礼致敬,不过这种施礼与其说是出自尊敬,还不如说是出自感恩和同情。 他感觉到有两个字己经升到唇边,这两个字有人曾多次冲着德· 吉兹公爵说过: “逃吧!” 可是,说出这两个字就会泄露天机;在国王的书房里,在掌门官面前讲会使自己遭受不必要的灾难,同时也救不了谁。 于是,达尔大尼央只向富凯施了个礼,没有出声,就进去了。 这时候,国王正在为富凯最后几句话感到惊奇,同时又在对达尔大尼央的归来感到愉快。 达尔大尼央不是一个朝臣,却有着与朝臣一样准确和敏锐的眼光。 一进书房,他就看到柯尔培尔脸上刻着被奇耻大辱折腾过的痕迹。他甚至听见国王对他说这样的话:   “啊!柯尔培尔先生,那么说,您那里有财政总监先生的九十万利弗尔罗?”   柯尔培尔张口结舌,哈着腰,无言以对。   这全部情景通过眼睛和耳朵,同时印入达尔大尼央的脑袋。   路易十四对达尔大尼央说的第一句话,好象故意要和刚才说的话语气完全不同似的,他 满怀深情地说了声“您好”。   跟着的第二句话是打发柯尔培尔离开。   柯尔培尔脸色铁青,踉踉跄跄地从国王的书房里出去,这时候,达尔大尼央在捻他那向上翘起的胡子梢。   “我喜欢看见我的手下人这样衣冠不整,”国王边说边欣赏他那雄赳赳的、满身污迹的使者。   “我想,陛下,”达尔大尼央说,“会原谅我这副样子来到您面前,因为我十万火急要赶到卢佛宫来。”   “先生,那么说您给我带来什么重要消息罗?”国王笑着问。 “陛下,请允许我用三言两语把事情说清楚:美丽岛修筑了防御工事,修筑得好极了,美丽岛有双重围墙、一座城堡、两个前哨堡垒,港口可以停泊三艘海盗船,海岸炮台也已筑好,只等安装大炮了。”   “这一切我全知道了,先生,”国王回答说。   “噢!陛下全知道了?”火枪手不无惊讶地问。   “我有一份美丽岛防御工程的设计图纸,”国王说。   “陛下有设计图纸……?”   “这就是。”   “一点不错,陛下,”达尔大尼央说,“正是这张图纸,在那边,我见过同祥的一份。”   达尔大尼央脸上一下子布满愁云。   “啊!我全明白了,原来陛下不是只信赖我一个人,还派了别人前去,”他带着责怪的口气说。   “先生,重要的是,怎样才能知道我想了解的情况,至于用什么方法去了解,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这样,陛下,”火枪手接着说,甚至不想掩饰他的不满情绪:“可是,请允许我禀告陛下,那就犯不着让我如此疲于奔命,冒着二十次折断肢骨的风险;然后,等我回来的时候,拿这样的话来跟我打招呼。陛下,您对不信任的人,或信任得不够的人,请不要使用他们。”   说完,达尔大尼央以地道的军人动作,跺了跺脚,沾着血迹的尘土撒落在镶木地板上。   国王望着他,内心享受着他的第一个胜利。   “先生,”过了片刻,他才说,“我不但知道美丽岛的情况,而且美丽岛还是属于我的了。”   “那很好,那很好,陛下,我不要求什么了,”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我只请求辞职!”   “什么,您想辞职!”   “当然罗!我有相当强烈的自尊心,我不能无功受禄,或者说功少禄多,我辞职了,陛下!”   “啊!啊!”   “请允许我辞职,要不,我就自行辞职。” “您生气啦,先生?” “真见鬼!可不是吗,我有理由,我夜以继日,马不停蹄,以惊人的速度连续奔波了三十二个小时,到达时全身僵硬,象个吊死鬼;结果,另外一个却捷足先登,得了,我是个傻瓜!陛下,我只好申请辞职!” “达尔大尼央先生,”路易十四用他白皙的手按在火枪手沾满尘土的胳膊上说,“我刚才对您说的话丝毫也不影响我的诺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 说到这里,年轻的国王径直走到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一张折迭的纸张。   “达尔大尼央先生,这是您火枪队队长的委任状,您得到了。”他说。   达尔大尼央急忙打开委任状,连看了两遍。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张委任状,”国王接着说,“是发给您的,这不仅是奖励您的美丽岛之行,而且还包括那次您勇敢地干预了沙滩广场事件。在那里,您确实也为我英勇地效劳了。”   “噢!噢!”达尔大尼央不能自制地满脸通红说,“这个您也知道了吗,陛下?”   “是的,我知道了。”   在看出一个人的心思方面,国王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正确无误的判断力。   “您有什么话要说,”他对火枪手说,“有什么要说的话没有说出来。好,先生,您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您知道,我曾经对您说过,不妨再说一遍,以便一劳永逸,我说,您我之间可以推心置腹,以诚相见。”   “陛下,那么,我说,我情愿当个火枪队队长,在我的带领下控制一座炮台,或夺取一个城镇,而不情愿去吊死两个可怜虫。” “您说的,都是真话吗?” “我不得不问陛下为什么怀疑我说假话?” “因为我非常了解您,先生,您决不会后悔为我拔剑出鞘的。” “噢!陛下,那您就错了,而且是大大的错了,为了这个行动产生的结果,我后悔拔剑出鞘;陛下,那两个被吊死的可怜人,既不是您的冤家,也不是我的对头,再说,他们也不能自卫。” 国王沉默片刻。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那位伙伴也和您一样后悔吗?” “我的伙伴?” “是的,看来那一回您不是单独一个人行动的。” “您说单独一个人?在什么地方?” “在沙滩广场。” “不,陛下,不是,”达尔大尼央说,他红着脸,担心国王会怀疑他有这样的想法,认为他,达尔大尼央有意把属于拉乌尔的荣誉也占为己有了。“不是一个人,见鬼,正如陛下说的,我有一个伙伴,而且是个好伙伴。” “是个年轻人吗?” “是的,陛下,是个年轻人。啊!我真该向陛下祝贺,陛下,不论里里外外,您消息都很灵通。大概都是柯尔培尔先生给陛下的出色汇报吧?” “柯尔培尔先生只在我面前说您的好话,达尔大尼央先生,如果他说别的就不受欢迎了。” “啊!那我非常荣幸!” “他对那位年轻人也说了许多好话。” “那是公正的,”火枪手说。   “是呀,看样子这个年轻人是个好汉,”路易十四这么说,是想激励他的感情,这种感情他误认为是妒忌。   “是的,陛下,是个好汉,”达尔大尼央重复说,在他这方面,乐于将国王的注意力引向拉乌尔。   “您知道他的名字吗?”   “我想……”   “那么说,您是知道的罗?”   “是的,陛下,我已经知道了差不多二十五个年头了。”   “怎么,他也只不过二十五岁呀!”国王嚷着说。   “噢!是这样的,陛下,他一生出来我就知道了,就是这么回事。”   “您可以肯定吗?”   “陛下,”达尔大尼央说,“陛下用怀疑的态度垂询我,使我看出,这完全不象是陛下的性格,柯尔培尔先生向陛下汇报得那样出色,难道他忘了提及这个年轻人是我亲密朋友的儿子吗?”   “您指的是布拉热洛纳子爵?”   “嗯!自然是他,陛下,布拉热洛纳子爵的父亲是德·拉费尔伯爵,他曾经大力支持国王查理二世复辟。啊,陛下,布拉热洛纳世代都是骁勇的战士。”   “那他就是那位贵族的儿子罗,查理二世曾派这位贵族来找我,或者不如说找马萨林先生,提出愿意和我们结盟的就是他吗?”   “正是他,陛下。”   “这么说,德·拉费尔也是个英雄好汉罗?”   “陛下,他曾多次为先王陛下拔剑出鞘,比在今天,您陛下当政的幸福日子里拔出剑来的次数要多得多。”   这时轮到路易十四咬紧嘴唇了。   “那很好,达尔大尼央先生,很好!您不是说德·拉费尔伯爵先生是您的朋友吗?” “是的,陛下,这已经差不多有四十个年头了。陛下要知道,我并没有说是昨天才认识他的。”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愿意见这个年轻人吗?” “非常高兴看见他,陛下。” 国王摇了摇他的小铃。掌门官出现了。 “请布拉热洛纳先生,”国王说。 “噢!噢!难道说他在这儿?"达尔大尼央说。 “他今天陪大亲王的宫内侍从们一起在卢佛宫守卫。” 国王话刚落音,拉乌尔已经来到,一看见达尔大尼央,他的脸就笑开了花,这种笑,只能在青年人的唇边才能找到。 “来吧,来吧,”达尔大尼央亲热地招呼拉乌尔,“国王会允许你拥抱我的,但你先要向陛下道谢。” 拉乌尔风姿卓绝地向路易鞠了个躬,对路易来说,所有的优良品质他都很欣赏,只要这种品质对他的品质没有什么妨害,他赞赏拉乌尔英姿勃勃、生龙活虎和虚怀若谷的神态。 “先生,”国王对拉乌尔说,“我请求大亲王把您留在我这儿,他已经同意了,从今天早上起,您就属于我的了。大亲王是个好主人,我希望您在这样的更换中不会有所损失。” “说得对,说得对,拉乌尔,你放心,国王也有他好的地方,”达尔大尼央说,他已摸透了路易的性格,在一定程度上他也敢和国王的自尊心开开玩笑;不用说,在他仿佛是在开玩笑时也是很注意礼节,甚至迎合国王的心理的。 “陛下,”布拉热洛纳用温柔、充满魅力的声调和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那自然、流畅的谈吐方式说,“陛下,我为陛下效劳绝非自今日始。” “啊!这我知道,片国王说,“您指的是那次在沙滩厂场上您的功绩。先生,那天您确实已经是我的人了。”   “陛下,我说的不是那天的事;在达尔大尼央先生这样一位人物面前,实在轮不到提起我那件微不足道的事,我只是想谈一个情况,这个情况在我的一生中具有划时代意义,致使我从十六岁起就忠心耿耿地为陛下效劳。”   “啊!”国王说,“那是什么情况?请您说给我听听,先生。”   “情况是这样的……我第一次出征时,也就是说,我投奔大亲王的军队时,德·拉费尔伯爵先生把我一直领到圣德尼①,当时路易十三的圣骸停放在大教堂的底层,正等待着一位继承者,天主却没有赐给他,我盼望了好多年;于是,拉费尔伯爵要我面对先王的圣骸起誓,愿为以您为代表的、以您为化身的王室效劳,陛下,在思想、言论和行动上为您效劳。我起了誓,天主和先人可以证明我的誓言。陛下,在这十年中,我不大有机会象我盼望的那样信守我的誓言。我是陛下手下的一名士卒,不是其他什么;陛下把我召来,我并没有更换主人,只不过是调防而已。”   拉乌尔说完后,行了个礼。   路易十四在他讲完后,好象仍在听着。   “见鬼!”达尔大尼央嚷道,“说得多好啊,不是吗?陛下,是个好后代,是个贵族的后代!”   “是啊!”国王激动地嘟哝着,可又不能流露感情,不为别的原因,只为接触的是一个超群出众的贵族的性格。“是啊,先生,您说得很对,不论您在哪里,都在为国王效劳。不过,在调防时,请相信我,您将会得到一个配得上您的晋升。”   拉乌尔感到国王要跟他说的话已到此为止了。于是用他高雅性格特有的机智,极有分寸地弯了弯腰然后退了出去。   “您还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先生?”当国王发现他再一次单独和达尔大尼央在一起时,这样说。 ①圣德尼:见第31页注③   “陛下,有,我特地把这个消息留到最后才禀告,因为这个消息令人悲痛,而且要使欧洲的王位服丧。” “什么消息?” “陛下,我经过布卢瓦时有一句话,一句令人悲痛的话,是从王宫里传出来的,我听了感到震惊。” “您确实使我很吃惊,达尔大尼央先生。” “这句话是一个胳膊上戴着黑纱的骑马侍从说的。” “会不会是王叔加斯东·德·奥尔良公爵?” “陛下,他已经安息啦。” “可我还没有接到通知!”国王叫嚷起来,没有接到消息使君王的敏感遭受耻辱。 “噢,请息怒,陛下,”达尔大尼央说,“无论是巴黎的信使,还是全世界的信使都不象您的仆从那样跑得快;布卢瓦的信使也不会在两个小时之内赶到这儿,我可以向陛下保证,他的骑术不错,我只是在奥尔良那边遇到他的。” “我的加斯东叔叔,”路易一只手按在额上,喃喃自语,这个名字唤起他所有的记忆,百感交集的情绪都蕴藏在这七个字中。 “噢!是的,陛下,是这样的,”达尔大尼央顺着君王的思路,镇静地回答,“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不错,先生,不错,可是,感谢天主,留给我们的是未来,我们要尽可能不使我们的未来过于暗淡。” “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陛下了,”火枪手说时弯了弯腰。“现在……” “是的,先生,您说得对,我忘了,您刚刚赶完一百十里路。先生,您去吧,您是我最好的一个士兵,要注意身体,您休息过后就来听候我的吩咐。” “陛下,在您面前或不在您面前我都一样听您指挥。” 达尔大尼央行完礼,就退出去了。   接着,他仿佛只是刚从枫丹白露赶来以的,在卢佛宫里昂首阔步,走来走去,要去找布拉热洛纳和他聚首。 第七七章 一对情人   这时候,布卢瓦城堡里的蜡烛在代表着往昔的最后一个代表奥尔良公爵僵硬的遗体周围燃烧着;这时候,城里的人在对死者作出远非赞颂的评价;这时候,奥尔良公爵的遗孀再也不记得她年轻时曾经为热恋眼下这具已没有知觉的遗体而逃离父亲的宫殿,她在离丧葬大厅二十步远的地方打着小算盘,计算各种得失和自己地位的损伤,在城堡的所有部分,凡是活人能钻得进去的地方,也都有人在盘算着种种利害关系和其他的荣辱得失。   无论是悲切的丧钟声,唱诗班的哀歌声,透过窗玻璃闪闪照耀的烛光,还是葬礼的准备工作,都没有能够转移站在内院窗前那一对人儿的注意力,这扇窗我们早己熟悉它照亮了那些称之为小套间中的一个房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束喜洋洋的阳光,因为阳光不会在意法国刚刚蒙受的不幸;我们说,还有一束阳光泻在他们身上,使邻近的鲜花芬芳吐香,使围墙生气盎然。   这一对人儿正在起劲地谈着,他们谈的不是有关公爵去世的事情,而是在谈公爵去世带来的后果。这一对,一个是妙龄女郎,一个是翩翩少年。   那后一个,二十五六岁模样的男子,他的神色,时而活跃,时而狡诈,一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及时地眉目传情,他个子不高,皮肤呈棕揭色;他笑时嘴巴张得很大,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他那尖尖的下巴享有变化无穷的灵活性,一般来说,自然界是不常把这种灵活性赋予这样一副面孔的。他不时充满柔情地将下巴伸向对话者,那个对话者,我们也应该说,往 往不是按照严格的礼仪要求迅速地把身子缩回来。   这个姑娘,我们早已认识,也是在这扇窗前,也是在同样的阳光底下,我们曾经看见过她,这个姑娘有着一种独特的、机智灵活和善于思考相混杂的个性。她笑的时候非常动人,她严肃的时候却又那么美丽;让我们赶快这样说吧,她迷人的时候往往多于美丽的时候。 看样子两个人在争辩,已经达到半嘲弄半认真的顶点。   “现在,马利科尔纳先生,”年轻姑娘说,“您总该让我们谈些正经事了吧?”   “您相信的话,这也容易做到,奥尔小姐,”年轻人说,“当我们不能为所能为时,我们就为所欲为吧。”   “说得好!看,您这番话把我听得糊里糊涂了。”   “我吗?”   “当然是您;算了吧,我亲爱的,收起您那一套检察官的逻辑吧。”   “又是件不可能的事。您知道,我身为检察官的书记,蒙塔莱小姐。”   “我身为闺阁千金,马利科尔纳先生。”   “啊!这我很清楚,在身分的高低上,您压倒我,因此,不再跟您多说了。”   “不,不,我并没有压倒您,您有什么就说吧,您说好啦,我一定要您说!”   “诺!我对您一向唯命是从。” “这真使我非常荣幸,真的!” “王叔去世啦。” “啊!该死的,真是新闻!您从哪里来,能给我们带来这个消息?” “我从奥尔良来,小姐。” “这就是您带来的全部消息吗?” “啊,不……我还可以告诉您,英国的昂利埃特公主来这里和国王陛下的兄弟成婚。” “真是,马利科尔纳,说真话,您这早已过时的、上一个世纪的新闻真叫人受不了;听我说,如果您也有这种戏弄人的坏习气,我就把您撵出去。” “呵!” “是的,因为您确实叫我恼火。” “别这祥,别这样,小姐,要有耐心。” “而且,您还自以为了不起。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算了吧……” “您说好啦,如果事情果真如此,我会坦率地承认。” “您知道我急于想当侍从女伴,这件事我非常愚蠢地委托了您,而您又不肯利用您的信誉。” “您说我不肯利用我的信誉?” 马利科尔纳垂下眼睑,握着一双手,装出一副调皮的样子。 “请问,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检察官的书记能有多大声望?” “令尊有两万利弗尔的年金收入,该不是无所作为的,马利科尔纳先生。” “这不过是一笔外省人的财产,蒙塔莱小姐。” “对大亲王的秘密,令尊大人知道得一清二楚,该不是毫无用处的。” “其好处也不过是可以向亲王大人借钱而已。” “总而言之,您这样一个极其诡诈的家伙,在外省该不是毫无作用的吧?” “您太夸奖了。”   “我夸奖您?”   “是的。是您。” “何以见得?”   “因为我认定自己没有什么影响,而您却一口咬定说我有很大的影响。”   “那好吧,我委托您的事,您看怎么样?”   “噢!您是说,您委托我的事吗?……” “到底我能得到还是不能得到?” “您能得到的。” “喔,那么什么时候呢?” “您愿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那么又在哪里呢?” “在我口袋里。” “什么,在您口袋里?” “不错。” 果真如此,马利科尔纳嘴上挂着狡狯的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蒙塔莱小姐象攫取猎物一样一把抢过来,贪婪地念着。 越往下念,她脸上越笑开了花。 “马利科尔纳,”看完了信,她情不自禁地嚷道,“说真心话,您真是个好孩子。” “为什么,小姐?” “因为您本可以拿这张任职书索取代价的,而您并没有这样做。”   她说完就纵声大笑,以为这下子会使这位书记发窘。谁知道马利科尔纳勇猛地守住了。   “我不明白,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现在轮到蒙塔莱发窘了。   “我曾向您流露过感情,”马利科尔纳接着说,“您一味笑着跟我说了三次您不爱我,有一次,您绷着脸亲我,这就是我得到的一切。”   “一切?”傲慢和爱卖弄风情的蒙塔莱说,听得出是一种自尊心受损害的声调。   “当然是一切,小姐,”马利科尔纳回答。   “噢!”   这个单音节词所表示的愤怒,和这个年轻人能够期待的感谢一样多。   他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   “蒙塔莱,听着,”他说,也不管他的情人对这种随随便便的态度是否喜欢,“我们不要再争辩了。”   “为什么不?”   “因为,自从我认识您,这一年中,每当我惹得您不称心时,您就把我撵出门外,这样  的事已经发生过二十次之多了。”   “是真的吗?为什么我把您撵出门外呢?”   “因为我太放肆。”   “噢!这一点您说的倒是实话。”   “您自己明白,所以您不得不承认了,”马利科尔纳说。   “马利科尔纳先生!”   “让我们平心静气吧;如果您把我留下,那也不是无缘无故的。”   “这至少不是因为我爱您!”蒙塔莱嚷道。   “我也同意。我甚至可以这么说,即便现在,我可以肯定,您对我也没有好感。 “噢!您还从来没有说得这么正确过。” “噢!我也讨厌您。” “啊!我将记住这点。” “您记住好了。您觉得我又粗野又愚蠢;我,我觉得您声音刺耳,您发怒时面孔走样。此时此刻,您情愿从这个窗口跳出去,也不情愿让我吻一吻您的手指尖;而我呢,我宁可从小钟楼顶上跳下去,也不肯碰一碰您连衣裙的下摆。不过,不消五分钟,您又会爱我,而我呢,也照样崇拜您。噢!就是这么回事。” “我不相信。” “而我,我却可以保证。”   “花花公子!”   “然而,这不是真正的理由;奥尔,您迫切需要我,而我呢,我也迫切需要您。要您开心时我会引您发笑,当我需要求爱时我就看着您。我给了您那张您渴望已久的侍从女伴任职书,您现在也应该给点什么我想要的。” “我给您?”   “是的,您给我,不过,这时候,我亲爱的奥尔,我可以告诉您,我什么也不要,所以请您放心好了。”   “您真是个可怕的人,马利科尔纳,我正为拿到这张任职书而感到欢欣鼓舞,您却一下子就把我的欢乐全赶跑了。”   “那不碍事,这个时间一点也没有丧失,等我走后您照样可以尽情欢乐。”   “那您快走吧……”   “要走的,但,在走之前,我有个忠告……”   “什么忠告?”   “不要发脾气;要知道您生气时非常丑。”   “真粗鲁!”   “现在,让我们都说真心话吧。” “噢!马利科尔纳,您这个坏心眼!” “啊!蒙塔莱!您这个负心人!” 说完之后,年轻人把胳膊肘支在窗台上。 蒙塔来拿起一本书,把它翻开。 马利科尔纳站起来,用衣袖刷刷他的毡帽,拉挺他那件黑色的紧身短上衣。 蒙塔莱装着在看书的样子,其实用眼角在偷看他。 “好呀!”她气冲冲地嚷道,“看他装正经,准又会赌一个星期的气。” “两个星期,小姐,”马利科尔纳弯了弯腰说。 蒙塔莱向他举起紧握的拳头。 “恶魔!”她说,“啊!如果我是个男子汉!” “您拿我怎么样?” “我把您掐死!” “啊!太好了,”马利科尔纳说,“我开始有所冀求了。” “那么,魔鬼先生!您冀求什么?冀求我气得晕头转向吗?” 马利科尔纳一本正经地把帽子夹在手指间旋转着,蓦地,他丢下帽子,两只手抓住年轻姑娘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这个原来装着冷酷无情的男子在她的唇上按上两片热情奔放的嘴唇。 奥尔想喊出声来,但这喊声给吻盖住了。既烦躁又气恼的年轻姑娘把马利科尔纳推向墙边。 “好!”马利科尔纳泰然自若地说,“这已够我受用一个半月了;再见,小姐!请接受我谦恭的敬礼。” 说完,他退后三步,走了。 “嗯!不,不准您离开!”蒙塔莱顿着脚说,“站住!我命令您!” “您命令我吗?” “是的,难道我不是这里的主人吗?” “毫无疑何,是我灵魂的主人,我心神的主人。” “多美的性格,真是!灵魂是愚蠢的,心神是干枯的。” “小心,蒙塔莱,我看得出,”马利科尔纳说,“您就快爱上您那谦恭的仆人了。” “噢!是的,”与其说她象放浪的情人,不如说她象懒散的孩子那样吊在他脖子上,说:  “啊,不错,我应该感谢您才对。” “为什么感谢我?” “为那张任职书,它不是我的整个前程吗?”   “也是我的.”   蒙塔莱望着他。 “真可怕,”她说,“我永远也猜不透您说的是正经话还是开玩笑。” “我说的再正经也没有了;我将去巴黎,您也去。我们一起去那里。” “那么说,就只是为了这个缘故,您才为我效劳的吗?自私鬼!” “您叫我怎么办呢,奥尔,我少不了您。” “噢!老实说,我也一样;不过,您应该承认,您是个地道的坏家伙!” “奥尔,我亲爱的奥尔,您小心,如果您再咒骂我,您会看到在我身上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我会崇拜您。” 马利科尔纳这样说着的同时,又一次把年轻姑娘拉向自己身边。 就在这时候,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对年轻人靠得这么近,使无意间撞进来的人会以为他们搂在一块,因此蒙塔莱把马利科尔纳猛力推开,使他的背正撞在这时候打开的门上。 一声高叫,随之而来的是愤怒的辱骂声。 这是圣勒米太太发出的惊叫和怒骂:不幸的马利科尔纳几乎把她挤碎在被她推开的门和门框中间。 “又是这个捣蛋鬼!总是来这儿!”老太太嚷道。   “啊!太太,”马利科尔纳用尊敬的口吻回答,“我已经有足足一个星期没有来了。” 第七八章 女主人翁再次露面   跟在德·圣勒米夫人后面上来的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她听见她母亲大发雷霆,还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哆哆嗦嗦地走进房间,看见倒霉的马利科尔纳站在那儿,他那副愁眉苦脸,不管是谁,用冷静的眼光去看他,都会感到怜悯或觉得好笑。   他急急忙忙躲在一张大椅子后面,仿佛想躲避圣勒米太太的第一次冲击似的;他不指望靠言语来占优势,因为她的喉咙比他响,而且滔滔不绝,他打算借助讲话时的姿态来取胜。   老太太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马利科尔纳长久以来就是一个令她反感的家伙。   由于她极其恼火,以致把火气发泄到马利科尔纳的同谋者身上。   现在轮到蒙塔莱了。   “还有您,小姐,还有您,您以为我不会告诉夫人,在她的一个侍从女伴的套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噢!亲爱的妈妈,”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嚷道,“行行好吧,我求您饶恕……”   “快给我住嘴,小姐,别花力气为这些丢脸的人求情;象您这样一个正派女子,对这样一个坏榜样竟然视而不见,您还要放肆地怂恿他这样做,这我可不能容忍。” “可是,说真的,”蒙塔莱终于回嘴说,“我真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想,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 “那么这个大坏蛋,小姐,”圣勒米太太指着马利科尔纳回答说,“请问,他到这儿来是为了干好事的吗?” “他到这儿来,太太,不是为了干好事,也不是为了干坏事,他不过是来看我,就是这样。” “那么很好,那么很好,”圣勒米太太说,“夫人殿下会知道的,她会作出判断。” “不管怎么说,我不懂为什么缘故,不允许马利科尔纳先生对我倾心,如果他是真心诚意的话,”蒙塔莱回答说。 “您说他那副嘴脸会真心诚意!”圣勒米太太叫嚷说。 “感谢您提到我的嘴脸,太太,”马利科尔纳说。 “来吧,我的女儿,”圣勒米太太接着说,“我们去告诉夫人,正当夫人殿下为失去丈夫而悲痛欲绝时,正当我们在古老的布卢瓦城堡为失去主人而悲恸时,竟然有人在这儿窃玉偷香、寻欢作乐。” “噢!”两个被告异口同声地嚷起来。 “好一个侍从女伴!好一个侍从女伴!”老太太高声叫着,两只手高高地朝天举起。 “喏!您这就错了,太太,”蒙塔莱火冒三丈地说,“我至少已经不再是夫人的待从女伴了。” “难道说您辞职了?小姐,好极了!您的这个决定,我只能拍手叫好,我这就拍手。” “我并没有辞职,太太,我只是另外找了份差使,就是那么回事。” “在有钱人家还是在乡巴佬家?”圣勒米太太轻蔑地问道。   “太太,请听着,”蒙塔莱说道,“我这样的女子不会去侍候有钱人或乡巴佬;与其象您这样在这个倒霉的宫廷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我还不如去找个算得上是王宫的地方。”   “噢!噢!王宫,”圣勒米太太勉强笑着说,“王宫,您是怎么想的,我的女儿?”   她朝德·拉瓦利埃尔转过身去,死劲想把她从蒙塔莱那边拉过来,可是,拉瓦利埃尔并 没有听从德·圣勒米太太的驱使,却张着她那美丽的、调解人的眼睛,望完做母亲的,又转过去看着蒙塔莱。   “太太,我不是说王宫,”蒙塔莱回答说,“因为英国的昂利埃特公主即将成为王太弟殿下的妻室,但她不是王后。我说算得上是王宫并没有说错,因为她将成为国王陛下的弟妇。” 落在布卢瓦城堡上的一声炸雷也比不上蒙塔莱最后一句话那样叫圣勒米太太晕头转向。   “您说昂利埃特公主殿下什么来着?”老太太结结巴巴地问。   “我说,我将去她的府邸当侍从女伴,这就是我说的。”   “当侍从女伴!”德·圣勒米太太带着失望的口气说的同时,德·拉瓦利埃尔却满怀喜悦。   “是的,太太,去当侍从女伴。”   老太太耷拉下脑袋,似乎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猛烈了。   可是,她一下子就恢复过来,把最后一枚炮弹扔向对手。“噢!噢!”她说,“对这一类的封宫许愿,我听得多了,这常常使人想入非非,可是到头来,到了需要遵守诺言,把希望兑现时,才发现原来指望能得到的一切已烟消云散、化为乌有,因此大吃一惊。”   “噢!太太,我的保护人的影响是无庸置疑的,他的许诺跟契约一样有效。”   “如果请教一下这位有影响的保护人的尊姓大名,我是不是太冒昧了?” “噢!不,我的天,就是站在我们跟前的这位先生,”蒙塔莱边说边指着马利科尔纳。而马利科尔纳,在这场争吵中,从头到尾一直保持着最沉着的冷静,最滑稽的庄严。 “先生!”德·圣勒米太太突然发出一阵狂笑,说,“这位先生是您的保护人!马利科尔纳先生是个有很大影响、许诺跟契约一样有效的人吗?” 马利科尔纳向她行了个礼。 而蒙塔莱则从口袋里掏出任职书给老太太看,作为她的唯一回答。 “这是任职书,”她说。   这下子全部解决了。   待她看过这张幸运的证书,这位好心的老太太立即双手紧握一阵无法形容的羡慕和失望使她面孔痉挛,她不得不坐下来,生怕昏厥过去。 蒙塔莱没有那么狠,既然已经取得胜利,她感到欣喜,也就不采取别的手段叫战败的对手感到难堪,尤其这个对手是她朋友的母亲;她只是利用胜利,而没有滥用胜利。 马利科尔纳却不是这样宽宏大度,他神气十足地坐在安乐椅里,态度随随便便,这种举止,在两个小时之前,准会招来一顿棍棒的威胁。 “年轻的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德·圣勒米太太还不太相信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太太,而且还是靠马利科尔纳先生保荐的。” “真是叫人难以相信!”老太太又重复说,“不是吗?是不是难以相信,路易丝?” 路易丝没有答腔;她微微弯着腰在沉思,近乎有些苦恼,一只手贴在她美丽的前额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吧,先生,”德·圣勒米太太突然问道,“您是怎么弄到这份美差的?”   “太太,我是请求来的。”   “向谁请求?”   “我的一个朋友。”   “那么说,官廷中您有一些权力很大的朋友,可以给您这种证书?”   “当然罗!看来是这样。”   “我能不能知道您这些朋友的名字?”   “我并没有说我有好些朋友,太太,我只说一个朋友。”   “那么,这个朋友的名字是……”   “哟!太太,您问到哪儿去了?当人们有个象我朋友那样有权有势的熟人时,他们一定  不会把他的名字随便公诸于众,以免被人抢走。”   “您不把您朋友的名宇说出来也有道理,先生,我想,对您来说,怕是难以启齿。”   “不管怎么样,”蒙塔莱说,“如果朋友不存在,任职书总是存在的,问题不就解决了。”   “那我明白了,”德·圣勒米太太象一只准备伸出利爪的猫,却含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说  “刚才我看见这位先生在这儿……”   “怎么样?”   “他给您送来任职书。”   “一点不错,您猜得对极了。” “那么说,是再正当不过的事了。”   “我是这样想的,太太。”   “看样子,刚才我责怪您,小姐,是我错了。”   “大错特错了,太太,不过,您的责怪;我已经习以为常,我原谅您。”   “既然这样,我们走吧,路易丝;我们除了告辞之外没有别的事了。您看怎么样?”   “太太!您说什么?”德,拉瓦利埃尔打着哆嗦说。   “你好象没在听我说话,我的孩子。”   “不,太太,我正在想。”   “想什么?”   “各种各样的事。”   “至少,你不怨恨我吧,路易丝?”蒙塔莱按着她的手高声说。   “我,我为什么怨恨你呢,我亲爱的奥尔,”年轻姑娘用象音乐一样柔和的声音回答。   “当然罗!”德·圣勒米太太接着说,“这可怜的孩子,哪怕她稍稍有点怨恨您,也是无可非议的。”   “我的天主,她为什么要怨恨我呢?”   “照我看,她也一样出身好,长得和您一样漂亮。”   “我的妈妈!”路易丝嚷道。   “比我漂亮一百倍,这是真的,太太,您说她出身好,那就未必;但这不能说明为什么路易丝要怨恨我。”   “当您在巴黎熠熠生辉的时候,她却被活活地埋葬在布卢瓦,您想,这会是好玩吗?”   “可是,太太,我并没有阻止路易丝跟我一道去巴黎呀;相反,如果她跟我一道去,我一定会更高兴。”   “可是,看样子,马利科尔纳先生,他在宫廷很有些影响……”   “啊!那就错了,太太,”马利科尔纳说,“在这个可悲的世界上,人人为己。”   “马利科尔纳!”蒙塔莱说。   说完,她俯身对年轻人说:“您陪陪德·圣勒米太太,或者跟她吵嘴,或者跟她重修旧好,随您的便;我要和路易丝谈谈。”   说这话的同时,她轻轻地握了一下马利科尔纳的手,作为他即将服从的报酬。   马利科尔纳嘀咕着向德·圣勒米太太走过去,这时候,蒙塔莱把手勾在女友的脖子上,对她说:   “怎么啦!哟!你真的象你妈妈说的那样,为了我将会出风头而不再爱我了吗?”   “啊!不,”年轻姑娘噙着泪水说,“相反,看你幸福令我高兴。”   “高兴什么呀!看你都快哭出来了。”   “难道说,流泪只因为妒忌吗?”   “啊!对了,我明白了,我要去巴黎,而‘巴黎’,这两个字会使你想起某位骑士。”   “奥尔!”   “这位骑士过去住在布卢瓦,现在住在巴黎了。”   “说实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苦恼,我只是感到憋得难受。”   “那么你就哭吧,既然你笑不出来。”   路易丝仰起可爱的脸蛋,象钻石一样晶莹的泪珠儿一滴接着一滴地掉下来。   “哟,快承认吧!”蒙塔莱说。   “你要我承认什么?”   “你为什么哭,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流泪。我是你的朋友,你要我做什么事,我会去做。马利科尔纳比我们想象的更有权势,去吧!你想不想去巴黎?”   “唉!”路易丝叹了口气。   “你想不想去巴黎?”   “丢下我一个人留在这古老的城堡里!我已养成了喜欢听你唱歌,喜欢拉着你的手,和你一起在花园里游荡的美好习惯;啊,你一走,我会闷死的,我很快就会死去!” “你想不想去巴黎?” 路易丝又叹了一口气。 “你没有回答我。” “你要我怎么回答?” “想去还是不想去;依我看,这并不是很难回答的。” “啊!蒙塔莱,你真太幸福了!” “嗯,这么说,你是想和我一样罗?” 路易丝不吭声。 “小顽固!”蒙塔莱说,“谁象你这样对自己的朋友也保密到这个程度?你得承认,你也想到巴黎去,你得承认,你想再见到拉乌尔,并且想得要命!” “我不能承认。” “那你就错啦。” “为什么?” “因为……你看见这张任职书了吗?” “当然看到了。” “那好,我可以叫人替你照式照样弄一张。” “叫谁弄?” “马利科尔纳。” “奥尔,你说的可是真话?这可能吗?” “当然罗!马利科尔纳在这儿,他能替我办到的,肯定也能替你办到。” 马利科尔纳两次听到提起他的名字,他高兴地找到了一个甩掉德圣勒米太太的好机会,连忙回过身来问道: “什么事,两位小姐?” “马利科尔纳,您过来,”蒙塔莱做了一个专横的姿势。 马利科尔纳服从了。 “给我弄一张同样的任职书,”蒙塔莱说。   “为什么?”   “给我弄一张照式照样的任职书;这就够清楚了。” “可是……” “我一定要!” “啊!啊!您一定要?”   “是的。”   “这办不到吧,是不是?马利科尔纳先生,”路易丝用温柔的声音问。 “天哪!小姐,如果为了您……”   “为我,是的,马利科尔纳先生,就是为我。”   “如果蒙塔莱小姐和您同时请求……” “蒙塔莱小姐不是请求,她是需要。” “那好!小姐,我们将尽力而为!” “您怎样设法使她也被任命?”   “我们试试看。”   “我不要听含糊其辞的回答。您听着,一星期之内,路易丝·德·拉瓦利埃尔将成为昂利埃特公主的侍从女伴。”   “看您逼得多急!”   “一个星期之内就给我办好,要不……”   “要不怎么样?”   “收回您那张任职书,马利科尔纳先生,我下愿离开我的好友。”   “亲爱的蒙塔莱!”   “好吧,您还是拿着您的任职书,德.拉瓦利埃尔一定会成为侍从女伴的。” “真是这样?” “真是这样。” “那么,我有希望去巴黎了?” “请放心吧。” “啊!马利科尔纳先生,我该怎样感谢您才好!”路易丝嚷道,她紧握双手,高兴得雀跃起来。 “小调皮!’蒙塔莱说,“你还想再一次叫我相信你不爱拉乌尔。” 路易丝的脸红得象五月的玫瑰,她不回答,却跑去亲她的妈妈。 “马利科尔纳先生是个化了装的王子,”老太太说,“他拥有一切权力。” “您也想当侍从女伴吗?”马利科尔纳问德·圣勒米太太。“只要我还保持现有的地位,我可以设法任命所有的人。” 说完,他就往外走了,留下了可怜的、十分尴尬的老太太,象塔勒芒·戴·雷奥①描绘的那样。   “算了吧,”马利科尔纳走下楼梯时喃喃自语,“算了吧,这又得花掉我另一张一千利弗尔的大钞票。但也只能这样了,我的朋友马尼康是不肯替别人白白效劳的。” ①塔勒芒·戴·雷奥(1619-1692):回忆录作家。 第七九章 马利科尔纳和马尼康   介绍这两个新人物进入这个故事,从他们的名字和感情上的那种神秘的亲缘关系来看,就值得引起史学家和读者们的注意。   让我们来介绍一下有关马利科尔纳先生和马尼康先生的一些详细情节吧。   马利科尔纳,我们都知道,为了给蒙塔莱小姐弄这张任职书到奥尔良去跑了一越,另外, 在他来到布卢瓦城堡时,又惹出了这样一件大事来。   这时候,德·马尼康先生正在奥尔良。这位先生确是个古怪人物,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人,经常两手空空,身无分文,经常处在一贫如洗的苦境中,尽管他可以随时随地向在当时来说算得上是个腰缠万贯的德·吉什伯爵告贷。   这是因为德·马尼康先生,这个出生在格拉蒙家族的一个可怜贵族的陪臣,是德·吉什伯爵孩提时代的伙伴。   德·马尼康先生仗着他头脑灵活,在一个非常富有的、名震四海的元帅家中弄到一笔收入。   从童年时期起,他盘算的本事就远远超越他的年龄,为了讨好德·吉什伯爵,他可以出让自己的名姓,让吉什伯爵去做一些荒唐的恶作剧,比如说他的出名高贵的伙伴偷了一只留给元帅夫人吃的果子,打碎了一面镜子或把一条狗的眼睛弄瞎了等等,德·马尼康就代人受过,把所有的罪行都承担下来,并且接受惩罚,这些惩罚并不因为落在无辜者身上而有所减轻。   但是,这种代人受过也会给他带来报酬。本来他只配穿父辈的财力能够提供的劣等服装,现在他却可以打扮得光彩照人,漂漂亮亮,象一个拥有五十万利弗尔进帐的年轻贵族那样。 这不是因为他性格卑贱或头脑简单,不,他是个豁达大度的人,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这个人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麻木不仁,而且行为荒谬,这样就把他从人世间的所有等级观念中排除出去。他唯一的爱好就是花钱。   从这一点来看,这位可尊敬的德.马尼康先生真是个无底洞。   一般情况下,他一年中总有三、四次要去榨取德·吉什伯爵的钱,当伯爵本人也被他榨得囊空如洗,在他面前翻袋底,抖钱包,并对他说,至少得等十天半个月,靠他父亲的慷慨,才能让钱包和口袋重新装满时,德·马尼康象个精疲力竭的人,就此躺下来,瘫在床上,不吃也不喝,以反正躺在床上可以不穿衣为借口,把漂亮的衣服全都变卖精光。   正在这身心交瘁的时刻,伯爵的钱包又装满了。等到伯爵的钱包装得胀鼓鼓时,就会溢到德·马尼康的口袋里去,于是他又去添置新装,重新穿戴打扮起来,又开始去过以前那样的奢侈生活。   把崭新的衣服按原价四分之一出售的怪癖使我们这位英雄在奥尔良很有点名气。至于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下,为什么他要到这个城市来度过他的忏悔日,却很令人费解。   一些外省的放荡不羁之徒,一些年收入只有六百利弗尔的纨绔子弟,都来分享他的残羹余饭。   在对这些华丽的服装赞叹不已的人中间,我们的朋友马利科尔纳颇为惹人注目,他是城里的一个市政官的儿子。而孔代亲王却经常穷得象孔代家族中的成员那样,常常以高利贷向市政官借钱。 马利科尔纳先生掌管着他父亲的钱柜。 也就是说,在那为所欲为、无拘无束的年代里,仿效他的父亲利用短期贷款,一年就可进帐一千八百利弗尔,还不包括市政官慷慨大方提供给他的六百利弗尔在内,这就使马利科尔纳成为奥尔良一带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手上有两千四百利弗尔供他尽情挥霍滥用,过着各种各样的荒唐生活。 然而,和马尼康的性格完全相反,马利科尔纳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恋爱出自野心,他花钱出自野心,他把自己搞得一文莫名也是出自野心。 马利科尔纳下决心要不惜任何代价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因为这样,他不惜任何代价为自己找了一个情人,找了一个朋友。 这个情人就是蒙塔莱小姐;这位小姐把爱情视作最高的赐与,这对他来说已经是够残酷的了,不过她是个贵族小姐,就这一点来说,对马利科尔纳已经足够了。说到朋友,这是个谈不上友谊的朋友,可他是德·吉什手下的一名得宠人物,而德·吉什本人又是国王兄弟、王太弟的挚友,这对马利科尔纳来说,也已足够了。 只是,在负担的项目方面,蒙塔莱小姐一年就得有这么些开支: 花边、手套和糖果,一千利弗尔。 花在马尼康这一边的开支是:钱,有借无还,每年约在一千两百到一千五百利弗尔之间。 这样一来,马利科尔纳弄到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噢!不,如果我们这样想就错了,他还有他父亲的钱柜。 他采取一种手法,这种手法得绝对严守秘密,就是从市政官的钱柜里悄悄地挪走一万五千利弗尔,作为他自己六年的预支,并且发誓,当然是对他自己发誓,说是等时机一到就立刻偿还这笔亏空。 所谓时机,指的是在王太弟婚庆、建立王府时,能在那里获得一份美差。 这个时机终于来到了,王府即将建立。得到象德·吉什这样一位朋友的保荐,能在亲王的王府上任职,那么年薪起码就是一万二千利弗尔,仗着马利科尔纳那善于将本图利的本领,一万二千就会变成两万利弗尔。 那么,一旦担任了这个职务,马利科尔纳就和蒙塔莱小姐成婚,蒙塔莱小姐出身贵族,到时候不仅有陪嫁,甚至还能让马利科尔纳也获得贵族封号。 可是,蒙塔莱小姐尽管是个独生女儿,却没有巨额祖产,要想得到一笔象样的陪嫁,她应该依附在一位有名望的王妃名下,这位王妃的慷慨大方的程度要象王叔遗孀的吝啬小气的程度一样。 为了不至于形成男女地位悬殊这样一个非常尴尬的局面—特别象这一对未来夫妇的性格如此相左—马利科尔纳甚至还想到把他们联系的中心点放在国王兄弟王太弟的王府上。 蒙塔莱小姐将成为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马利科尔纳将担任王太弟的随从官员。 人们很清楚,这个计划是在一颗聪明的脑袋里形成的。人们也很清楚,这个计划已被果断地付诸实施了。 马利科尔纳要马尼康请求德·吉什伯爵给他一张侍从女伴的任职书,德·吉什向王太弟提出,王太弟毫不犹豫就给他签了一张。 马利科尔纳在德行上的打算,我们可以想象,象他这样一个头脑灵活,足智多谋的人,决不会到此为止,他还会向未来伸展,我们不妨说,马利科尔纳这方面的打算是这样的: 让一个忠于他的、既聪明伶俐、又年轻美貌并懂得耍弄心计的女子打入昂利埃特公主的府邸中去,利用各种手段打听这个新建立的王府中所有女性的秘密;而他马利科尔纳和他的朋友马尼康置身其间,设法了解这个圈子里所有的年轻男性的秘密。   利用这种手段,他可以很快就积聚一笔耀人眼目的财富。   马利科尔纳是个不光彩的名字—顶着这个名字的人实在是过于聪明以至他不会不知道这个事实—可是,当一个人购置地产的时候,那么象某某地方的马利科尔纳,即使简简单单的马利科尔纳这个名字,听起来也够堂堂皇皇的了。   或许从马利科尔纳这个名字上可以追本溯源,找出它原始的贵族气质来,也不是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再说,难道不能因为某个地方有一头好斗的公牛,以它致命的尖角导致一场极大的不幸,使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从而产生了马利科尔纳①这个名字吗?   这个计划想要实现,的确是困难重重,但最棘手的同题,却在蒙塔莱小姐本人身上。   她任性、反复无常、狡诈、轻桃,生活放浪却又装正经,是个长着利爪的处女。埃丽戈纳②被葡萄沽污,她却有时用她白皙的手指微微一触,或者用她微笑的小嘴轻轻一吹,就能把马利科尔纳辛辛苦苦花了一个月时间耐心盖起来的大厦整个倾翻。   只有在爱情方面,马利科尔纳才是幸福的;这种爱情他不会不感觉到,但他能够克制自己隐藏起来,他知道,只要稍微放松一下捆在这个女性的普罗泰斯③身上的绳子,这个魔鬼就会把他打翻在地并讥笑他。 ①马利科尔纳这个名字的法文为Malicorne,这个词的后半部分corne(科尔纳)的意思为“(牛)角”。 ②埃丽戈纳:希腊神话中酒神巴克科斯的情人,巴克科斯变成葡萄引诱她。 ③普罗泰斯:希腊神话中一海中的神仙。他有预言的本领,但他不愿回答别人的问题,只有在他睡觉时把他捆绑起来强逼他,才能使他启口。   他用蔑视来征服他的情人。可是等到她来引诱他时,他心中却又燃起炽热的欲望,他有本事装得冷若冰霜,因为他深信,只要他张开双臂,她一定会边嘲笑边躲开他。   在蒙塔莱这方面,她以为自己并不迷恋马利科尔纳,然而,事实相反,她爱上他了。马利科尔纳常常埋怨她对他太冷淡,有时她也承认;于是乎,她认为自己是讨厌马利科尔纳的。 如果她想用卖弄风情把他拉回来的话,马利科尔纳却比她更懂得这一手。   那么是什么东西使蒙塔莱对马利科尔纳这样难舍难分呢,那是因为马利科尔纳经常装满了从宫廷或城里带来的最新消息;那是因为他经常给布卢瓦城堡带来的最新时尚,一件秘密或一种香料,那是因为马利科尔纳从来不提出与她约会的要求,可是实际上他却恳切地渴望能得到这种恩惠。   在蒙塔莱这方面,她也决不会吝啬地不把她知道的事情讲给他听。靠她,马利科尔纳知道了王叔遗孀府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并且把这些笑死人的传闻搬给马尼康听,而后者图省力又把那些现成的故事拿去讲给德·吉什先生听,德、吉什又很快把这些事传到了王太弟的耳朵里。   简而言之,这就是连系着布卢瓦和奥尔良、奥尔良和巴黎之间的小小利害关系和细微阴谋诡计的纬线,这条纬线几乎给那个城市带来了极大的骚动。那个可怜的小拉瓦利埃尔,丝毫也没产生任何怀疑,还高高兴兴地回到她母亲身边,投入她的怀抱,沉醉在给她留下的、多么奇妙的未来之中。   提到马利科尔纳的父亲这个老好人,我们指的是奥尔良的市政官,他看眼前的事比别人看未来的事更看不清楚。他对什么也不怀疑,天天都一样,午饭过后,从三点到五点,去圣卡特琳广场散步,身穿按路易十三时代式样剪裁的服装,脚登呢料做的、饰有大丝带结的鞋子;所有的欢笑,所有的偷香窃玉,所有的窃窃私语,所有的花花哨哨和所有这一切形成了一条连接着布卢瓦城堡到王宫,长达四十五里链索的虚幻的骗局,这一切的全部花费都是由他出钱支付的。 第八〇章 马尼康和马利科尔纳 正如我们说的,马利科尔纳上路了,去找暂时隐居在奥尔良城的朋友马尼康。 去找他的时候,正值这位年轻贵族在忙着出售他剩下的最后一套较为整洁的服装。 半个月之前,他强逼德·吉什伯爵给了他一百皮斯托尔,就靠这点钱才使他穿戴打扮得象象样样去迎接到勒阿弗尔来的王太弟夫人。 三天之前他从马利科尔纳那儿也曾捞到五十个皮斯托尔,那是为给蒙塔莱弄那张任职书而得到的代价。 现在他再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了,所有的钱已花得精光,除非把那套呢绒和缎子缝制的,满身绣花、镶着金边饰、曾在宫廷里出过风头的服装也拿去变卖掉。 可是,为了要变卖他那套最后剩下来的服装,就象我们已经向读者交代过的那样,马尼康迫不得已只好躺在床上。 没有火,没有零用钱,没有出门要花的钱,什么都没有了,只好用睡觉来代替宴饮、交际和舞会。 常言道:“睡觉使人忘掉饥饿”,但并没有说:“睡觉能使人忘掉玩乐”,或者“睡觉能使人忘掉跳舞”呀。   马尼康至少已经有一个星期既不吃喝玩乐,也不跳舞寻欢,已经把生活的乐趣压缩到最低限度,因而非常忧伤;他在等待放高利贷的人来,这时候,马利科尔纳来了。   他发出一声哀鸣:“怎么!”他用难以形容的声调说,“又是您来了,亲爱的朋友?”   “噢!您真有礼貌!”马利科尔纳说。   “嗨!看您,我正在等钱花,钱倒没来,却来了个您。”   “可是,假定我给您送钱来呢?”   “啊!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您很受欢迎,我亲爱的朋友。”   接着,他把手伸出来,不是伸向马利科尔纳,而是伸向他的钱袋。   马利科尔纳故意装模作样,把手伸给他。   “钱呢?”马尼康问。   “我的朋友,如果您想要钱,就得去赚。”   “您倒是说说,怎样才能有钱?”   “就是赚呗!见鬼!”   “用什么方法去赚?”   “噢!那可是很辛苦的,我先提醒您!”   “真见鬼!”   “您一定得爬起来,给我立刻去找德· 吉什伯爵。”   “我,要我爬起来?”马尼康说着,在床上惬惬意意地伸展着四肢,“噢!不了,多谢您!”   “那么说,您把所有的衣服都变卖了吗?”   “不,我还剩下一套,还是最漂亮的一套哩,可我在等主顾。”   “紧身套裤呢?”   “我想,您大概也已看见,就搁在椅子上。”   “那好!您还留着紧身裤和紧身上衣,那就穿上您的裤子和上衣,装上马鞍,快替我上路吧。” “不,不。” “为什么不?” “见鬼!您难道不知道德·吉什先生在埃当普吗?” “不,我说,他在巴黎,您不消赶三十里路,只要十五里就行了。” “您真是个聪明得出奇的家伙!如果我穿着这套衣服骑十五里路,我那套衣服就糟踢得不成样子了,再说,本来这套衣服可以卖三十个皮斯托尔的,这样一赶路怕十五个皮斯托尔也不值了。” “管您能卖多少钱,只是我还要一张侍从女伴的任职书。” “好!给谁呢?难道蒙塔莱小姐一个顶两个?” “下流坯!您才是一个顶两个,您独吞两份钱财:我的和德·吉什伯爵的。” “您应该倒过来说,德·吉什伯爵的和您的。” “不错,常言道,论资排辈嘛,只是言归正传,我还是要回到我的任职书上来。” “您这可就错了。” “为什么错了?”   “我的朋友,王太弟夫人只需要十二名侍从女伴,我已经为您取得了这个有一千二百个少女争夺的美差,为了得到这个差使,我不得不运用交际手腕……”   “噢,是的,我知道您是十分英勇的,我的朋友。” “我们心里明白就是了,”马尼康说。 “这话您是对谁讲的!再说,等到我做了国王,我可以答应您一件事。”   “怎么?称您为马利科尔纳一世吗?”   “不,我让您担任我的财政总监,但这不是眼前的问题。”   “真不走运。”   “眼前的问题是再给我弄一个侍从女伴的差使。”   “我的朋友,这个时候您即便答应把天堂搬下来给我,我也不会动弹一下了。”   马利科尔纳把自己口袋里的钱弄得叮档作响。   “这儿有二十个皮斯托尔,”马利科尔纳说。   “二十个皮斯托尔能派什么用场,我的天!”   “好!”马利科尔纳有点儿恼火地说,“假定我把这个数目加在您先前欠我的五百个皮斯托尔上,您看怎么样!”   “这还有点道理,”马尼康接口说,又一次把手伸出来,“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接受。快把钱给我吧。”   “等一等,活见鬼!这不是唾手可得的事;如果给您这二十个皮斯托尔,我能拿到侍从女伴的任职书吗?”   “这就毫无问题了。”   “事情办起来快吗?”   “今天就能拿到。”   “噢!小心,德·马尼康先生!您答应的事太多了,我也不要求过高。一天跑三十里路太多了,会把您累死的。”   “助人为乐,毫不计较。”   “您的的确确够朋友。”   “二十个皮斯托尔呢?”   “在这儿,”马利科尔纳递给他。   “那敢情好。”   “可是,我亲爱的马尼康先生,这些钱只够付驿马的钱。”   “不会的;这一点请放心。”   “请原谅。”   “噢!这儿到埃当普十五里。”   “十四里。” “好,就算十四里。十四里就有七个驿站,每站二十个苏,加起来是七个利弗尔;驿夫嘛,七个利弗尔,二七十四,回来也得花这么多,这就二十八了,睡觉吃饭也算他同样数目,这一次事情,找看得花掉您六十来个利弗尔。” 马尼康象条蛇那样在床上舒展了一下身子,张着两只大眼睛盯着马利科尔纳看。 “您说得对,”他说,“我今天是赶不回来的。” 他说完就随手拿了二十个皮斯托尔。 “那么,您这就起程!” “既然我要到明天才能回来,我们还是有时间的。” “有时间干什么?” “有时间打赌呀。” “您拿什么来赌?” “我的天,就拿您的二十个皮斯托尔。” “不,不,总是您赢的。” ‘那么,我替您担保这笔钱。” “拿什么作担保呢?” “拿另外的二十个皮斯托尔” “那么,打什么赌呢?” “这样,我们不是说,从这里到埃当普有十四里路吗?” “不错。” “回来也是十四里罗?” “不错。” “一共就是二十八里”。 “毫无疑问。” “二十八里路,您至少也得给我十四个钟头吧?”   “这我同意。”   “找德·吉什得花一个钟头。”   “说下去。”   “说服他给王太弟写封信得花一个钟头。”   “一点不错。”   “总共十六个钟头。”   “您计算得跟柯尔培尔先生一样精确。”   “现在是正午十二点钟。”   “十二点半了。”   “唷!您有块漂亮的表。”   “您想说什么?”马利科尔纳说着把表放回腋下的表袋。   “噢!不错,我就拿您借给我的二十个皮斯托尔来赌您二十个皮斯托尔,德·吉什伯爵的信,您可以在……”   “在多少时间内拿到?”   “八个钟头之内。”   “难道说您有一匹长着翅膀的马不成?”   “那是我的事。您赌不赌?”   “您说,我会在八个钟头之内拿到伯爵的信?”   “是的。”   “亲笔签了字的信?”   “不错。”   “可以到手?”   “可以到手。”   “那好吧!赌就赌,”马利科尔纳说,十分好奇地想知道这个靠变卖衣服度日子的家伙怎样来完成这桩事。   “这算是讲妥啦?”   “讲妥了。”   “把笔、纸和墨水递给我。”   “都在这儿了。”   “噢!谢谢。”马尼康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支着右臂,以最漂亮的笔法写了下面两行字:     “请德·吉什伯爵先生见条费神代谋王太弟侍从女伴一职为盼。   德·马尼康”   完成了这件艰巨的工作后,马尼康又伸了个舒舒服服的长懒腰。 “嗯?”马利科尔纳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样您能很快就拿到德·吉什伯爵写给王太弟的信,我也就赢了赌。”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看,这是很明白的事,您拿着这张纸。” “怎么?” “您代我跑一趟。” “啊!” “您骑上马,以最快的速度赶路。” “行!” “六个钟头之内,您就可以到达埃当普,到第七个钟头,您就拿到伯爵的信了,而我呢,在床上不用动弹就可以赌赢了,我可以肯定说,这对您我都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 “马尼康,您确实了不起。” “这我知道。”   “那么,我这就动身去埃当普?”   “径直去吧。”   “我拿着这张字据去找德·吉什伯爵?”   “他会给您一张同样的字据去见王太弟。”   “然后我就去巴黎。”   “您拿着德·吉什伯爵的字据去找王太弟。”   “王太弟会同意吗?”   “立刻会同意。”   “我就可以拿到任职书了。”   “您会拿到的。”   “啊!”   “但愿我的所作所为是合适的?”   “简直是够妙的。”   “谢谢。” “您想叫德·吉什伯爵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吗?我亲爱的马尼康?” “除了向他要钱之外,他什么都肯。”   “见鬼!这个例外倒是很恼人的,不过,您可以不向他要钱,您向他要……”   “要什么呢?”   “要一些重要的。”   “您说的重要是指什么?”   “总而言之,假定您的一个朋友想求您替他做一件事,您怎么办?”   “我不做。”   “自私自利的家伙!” “要不,我至少也得何一问他,拿什么来答谢?”   “这才公道!喏!这个朋友现在正跟您说话。” “难道是您吗,马利科尔纳?” “正是我。” “啊!这么说,您很有钱罗?” “我还有五十个皮斯托尔。” “正巧是我需要的数目。这五十个皮斯托尔在哪儿?” “在这儿,”马利科尔纳说着拍了拍他的小口袋…… “那么,您说吧,我亲爱的朋友,您要什么?” 马利科尔纳又把墨水、笔和纸拿过来,全都放在马尼康面前。 “您写吧,”他说。 “您说,我照写不误。” “请费神在王太弟府上代谋一职位。” “啊!”乌尼康把笔放下高声喊道,“五十个皮斯托尔就想在王太弟府上谋一职位吗?” “您误会了,我亲爱的朋友,您没有听清楚。” “那么,您怎么说的?” “我说的是五百。” “那么,钱在哪儿?” “在这儿。” 马尼康贪婪地盯着那卷纸包着的钱;可是,这一回,马利科尔纳把钱举到一定的距离。   “喏!您看怎么徉?五百皮斯托尔……”   “我看不怎么样,我亲爱的朋友,”马尼康说,他又拿起笔来,“您会毁了我的信誉;您说吧。”   马利科尔纳接着念道: “请费神在王太弟处为敝友马利科尔纳谋一职位为盼。” “写好啦,您拿去吧,”马尼康说。 “对不起,您忘了签名。” “啊!您说得对。五百个皮斯托尔在哪里?” “这里是两百五。” “还有两百五呢?” “等我谋到我需要的职位时再说。” 马尼康扮了个鬼脸。 “这样的话,请把介绍信还给我。” “为什么?” “让我加两个字。” “加两个字?” “不错,只加两个字。” “两个什么字?” “紧急。” 马利科尔纳把介绍信还给他,马尼康加上这两个字。 “好!”马利科尔纳又把纸拿回。 马尼康开始点数皮斯托尔。 “还少二十个。”他说。 “这怎么说?” “我赢的二十个皮斯托尔。” “怎么算您赢了?” “我不是跟您打赌,说您会在八个钟头之内拿到德·吉什伯爵的信。” “那倒也是。” 马利科尔纳又给他二十个皮斯托尔。 马尼康抓起满满一大把金子,象瀑布那样泻落在床上。 “这第二个职位,”马利科尔纳在把纸弄干的同时喃喃自语, “乍一看,比第一个花的钱更多些可是……”   他停了一下,轮到他提起笔来,给蒙塔莱写了这么几个字:     “小姐请转告您的朋发,委托之事不致耽搁;我即刻动身去签署;鉴于对您的爱,我甘愿奔波八十六里路。” 随后,他露出一个奸诈的微笑,接着刚才那句没有说完的话说下去: “喏,您看,这个职位乍一看比第一个花的钱多些,不过……但愿收获与花费成正比而且,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给我带来的好处会比德·蒙塔莱小姐的更多,要不然,要不然,我就不叫马利科尔纳了。再见啦,马尼康。” 说完他就扬长而去。 第八一章 格拉蒙府邸的庭院 马利科尔纳来到埃当普时,听说德·吉什伯爵刚动身去巴黎。 马利科尔纳休息了两个小时之后,准备继续赶路。 他在夜间到达巴黎,每当他到首都旅行,总喜欢在一家小旅店里下榻,第二天一早八点钟,他来到格拉蒙府邸。 马利科尔纳来得正是时候。 德·吉什伯爵正准备在前往勒阿弗尔之前去向王太弟告别,法兰西贵族阶层的杰出人物都将在那里迎候从英国来的公主。 马利科尔纳一说出马尼康这个名字,立刻就被引见。 这时候,德·吉什伯爵正在格拉蒙府邸的大庭院里检阅他的车马随从,驯马师和马厩管理人等指挥着这些人员和车辆列队在他面前走过。 伯爵按不同情况,在那些供货人和扈从面前,时而赞扬,时而批评那些服装、马匹、鞍辔等东西:正当他忙于处理这些重要事务时,有人向他通报了马尼康这个名字。 “马尼康?”他高声嚷道。“见鬼!让他进来!让他进来!” 说完,他三脚两步朝大门走去。 马利科尔纳闪过这道半开着的门,对着德·吉什伯爵看,德·吉什伯爵正为看到的是一张陌生面孔,不是他等着的那个人而感到惊讶。 “伯爵先生,请您原谅,”马利科尔纳说,“我想是误会了,向您通报的是马尼康本人,可是来见您的只不过是他的代表。” “啊!”德·吉什有点扫兴,“那么您给我带什么来着?” “给您带来一封信,伯爵先生。” 马利科尔纳递上第一张便条,然后在一旁细细察看伯爵的脸色。 伯爵看着便条,不觉笑了起来。 “还要!”他说,“还要一个侍从女伴?啊!真是!这个可笑的马尼康,难道他想保荐法国所有的侍从女伴?” 马利科尔纳鞠了个躬。 “为什么他不亲自来?”德·吉什问道。 “他躺在床上。” “这个鬼家伙!难道又没钱啦!” 德·吉什耸耸肩膀。 “那么他的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马利科尔纳做了个动作,表明在这个问题上他跟伯爵一样不清楚。 “因此他就利用他的信誉,”德·吉什接着说。 “啊!关于这点,我想……” “什么?” “那就是说,马尼康的信誉除了您之外,没有人相信了,伯爵先生。” “那么,他不去勒阿弗尔了?” 马利科尔纳又做了另外一个动作,表示不甚了了。 “这不可能,所有的人到时都得在场呀!” “我相信,伯爵先生,他不会忽略这样一个好机会的。” “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在巴黎了。” “我想,他会抄近路去夺回失去的时间。”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在奥尔良。” “先生,”德·吉什边鞠躬边说,“我看您的鉴赏力很不错。” 马利科尔纳穿的是马尼康的一身服装。 他也向德·吉什鞠躬答礼。 “您使我感到很荣幸,先生,”他说。 “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马利科尔纳,先生。” “德·马利科尔纳先生,您觉得这些手枪皮套怎么样?” 马利科尔纳是个机灵的人,他马上看出德·吉什在想些什么,再说,在他的大名前面加上一个“德”字,意味着一下子把他荣升到与对话者平起平坐的地位。 他用内行人的眼光望着皮套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显得笨重了点,先生。” “您看,”德,吉什对鞍具商说,“这位先生很有鉴赏力,他也说您的手枪套子太笨重,您看,我不是早已说过了吗?” 鞍具商深表歉意。 “还有这匹马,您看怎么样?”德·吉什问,“这也是我刚买进的。” “从外表看好象挑不出什么毛病,伯爵先生,但是,我要骑一骑才能发表意见。” “那好!德·马利科尔纳先生,您请骑吧,在这个庭院里跑它两三个圆场。” 是这样,府邸的大庭院在需要的时候正适合做驯马场。 马利科尔纳不慌不忙,右手抓住缰绳和马笼头,左手拉着马鬃,脚踩马镫,一纵身上了马背。 首先他让马缓步绕场一周。 第二圈是快步小跑。 最后第三圈是奔驰。 然后,他在伯爵近旁停住,跨下马背,把缰绳扔给一旁的饲马员。 “好,”伯爵问道,“您认为怎样,马利科尔纳先生?” “伯爵先生,”马利科尔纳说,“这匹马是梅克伦堡①种。从它咬的马嚼子来看,我推想它有七岁,正值开始驯养战马的年龄。马体的前半部轻盈。常言道‘平头马,骑手舒泰’。髻甲②稍嫌低一些。臀部下垂,我怀疑不是德国纯种马,可能混有英国血统。这只牲畜直立时四腿很平稳,但小跑时却有些斜滑,容易受伤。要注意马蹄铁。其他嘛,它很听使唤。在打圈和换脚的时候,我发觉它接受驱使时反应相当灵敏。” “德·马利科尔纳先生,您的判断好极了,”伯爵说,“看得出您是个行家里手,”接着,他又转向这位新来的客人。 “您的衣服极为合身,”德·吉什对马利科尔纳说,“我想,这决不是外省做的,在杜尔或奥尔良不会裁剪这种式样。” “是的,伯爵先生,这套衣服我是在巴黎做的。” “是啊,看得出来……可是,还是继续谈我们的事……您是说马尼康还想另谋一份侍从女伴的差使?” “请看他写的信,伯爵先生。” “先前那一张任职书是给谁的呢?” 马利科尔纳感到一片红霞升上脸颊。 “给一位可爱的侍从女伴,”他忙不迭地回答说,“蒙塔莱小姐。”       ①梅克伦堡:德国地名。 ②髻甲:指马身上颈背之间的一部分。       “啊!先生,您认识她?” “是的,她和我已订了婚约,或者说差不多是这个情况。” “那,那是另一回事……请接受我千万个祝贺!”德·吉什高声嚷道。他唇边已经显露出奉承的讪笑,而马利科尔纳把“婚约”这个词给予蒙塔莱小姐,说明了对妇女的尊重。 “那么,这第二张任职书又是给谁的呢?”德·吉什问,“是不是给哪一位与马尼康有婚约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为她可惜了,可怜的姑娘!她可找了一个坏东西做丈夫了。” “不,伯爵先生……这第二张任职书是给拉博姆一勒布朗·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 “我不认识她,”德·吉什说。 “不认识?是的,先生,”这次轮到马利科尔纳笑了。 “那很好!我去对王太弟讲。顺便问一下,她出身高贵吗?” “她出自名门望族,是王叔遗孀的侍从女伴。” “好极啦!您乐意和我一起去见王太弟吗?” “非常乐意,如果您给我这个荣誉的话。” “您有马车吗?” “没有,我是骑马来的。” “您穿了这身衣服骑马吗?” “不,先生,我是从奥尔良骑驿马来的,到这里后脱去旅行装,换了这套衣服才来见您的。” “啊!是的,您已告诉过我,您是从奥尔良来的。” 他说着把马尼康的信一团,塞入口袋。 “先生,”马利科尔纳畏畏缩缩地说,“我想,您还没有全看完。” “怎么,您说我没有看完吗?” “是的,在同一只信封里有两封信哩。” “噢!真是这祥吗?” “真是这样。” “让我看看。” 于是伯爵又把信封打开。 “啊!”他说,“您说得对,真是这样。” 他打开那张还没有看过的信纸。 “我早就猜到,”他说,“又是一张想在王太弟手下谋份差使的申请单,啊!这个马尼康是个欲壑难填的无底洞,啊!这个无赖莫非在做这方面的买卖?” “不,伯爵先生,他是借花献佛。” “献给谁?” “献给我,先生。” “那您为什么不早说,我亲爱的德·马屁科尔纳先生?”① “我叫马利科尔纳,伯爵先生!” “啊!请原谅,是拉丁文把我搞糊涂了,可怕的词源学习惯!真见鬼,为什么有名望的年轻子弟要去学拉丁文?拉丁文mala和法文的mauvaise是一码事,都没有好的含义。您明白吗?我相信,您会原谅我的,不是吗?德·马利科尔纳先生?” “先生,您的好意很使我感动,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急于要把情况告诉您的原因。” “什么情况,先生?” “我出身不是贵族,不过我有胆识,也不是全然没有能力;但我的名字前没有‘德’,就单叫做马利科尔纳。”② “那好!”德·吉什放大喉咙说,一面直勾勾地望着对话者那狡黠的脸,“先生,您确实使我以为您非常讨人喜欢。我喜欢您的相貌,马利科尔纳先生,您一定具有某种毋庸置疑的优良品质,才会取得那位自私自利的马尼康的欢心。坦率地说,莫非您是圣人下凡。” ①马利科尔纳:法文为“Malicorne”,这儿德·吉什把他叫做“Mauvaisecorne”,“mauvaise”,在法文中意为“坏的,不好的,低劣的”。 ②名字前加的“德”,是当时法国贵族的标志。    “为什么?” “见鬼!这很简单,所以他才会答应给您什么好处。您不是说他要给您在国王陛下跟前谋个差使吗?” “请您原谅,伯爵先生,如果我能获得这份差使的话,也不是他给我的,而是您给我的。” “再说,我猜他也不会白给您弄这份差使吧?” “伯爵先生……” “慢着,有了,真见鬼!奥尔良有个马利科尔纳;是这样,是他借钱给大亲王先生的。” “我想您说的是我父亲,先生。” “噢!这就对啦!大亲王先生和老子打交道,而那个讨厌的马尼康却和儿子打交道。小心,先生,我知道他,见鬼!您听我说,他会敲您的骨,吮您的髓。” “唯一不同的是我借钱给别人不拿利息,先生!”马利科尔纳笑着说。 “这说明我说您是圣人,或与圣人相差无几,是正确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您会得到您要的差使,要不我就不叫吉什。” “啊!伯爵先生,叫我怎样感激您才好!”马利科尔纳心荡神驰地说。 “我们去找大亲王吧,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 说着,德·吉什朝门口走去,还敬了个手势,让马利科尔纳跟着他。 可是,正当他们快走到门口时,迎面来了个年轻人。 这个骑士打扮的人,年龄约莫二十四、五岁,脸色苍白,薄薄的嘴唇,亮亮的眼睛,头发和眉毛都是棕色的。 “唷!您好,”他劈头劈脑地说,几乎象推那样把德·吉什重新推进院子。 “啊!啊!德·瓦尔德,是您呀!怎么!穿着马靴,上了马刺,手上还拿着马鞭!” “一身合乎动身去勒阿弗尔的装束了吧。明天,巴黎的人全要走光了。” 刚来的那个人这样说着,一面向那位衣着华丽,看来象个王孙公子那样的马利科尔纳打招呼。 “这位是马利科尔纳先生,”德·吉什向他的朋友介绍。 德·瓦尔德行礼。 “这位是德·瓦尔德先生,”德·吉什向马利科尔纳说。 马利科尔纳答礼。 “顺便请教,打听一下,德·瓦尔德,”德·吉什接着说,“您是很关心这方面事情的人,您倒说说看,在宫廷或是王太弟府邸还有什么空缺?” “在王太弟府邸嘛,”德·瓦尔德说,他两只眼睛朝上翻,象在思考的样子,“等等……我想,说不定还缺个侍从总管。” “啊!”马利科尔纳高声嚷道,“先生,千万别提这个职位,我的要求还没有这么高。” 德·瓦尔德的眼光比德·吉什的更敏锐,他立刻就明白马利科尔纳的意思。 “事实上,”他说的同时,上上下下打量着马利科尔纳,“想填这个空缺必须不是公爵也得是贵族。” “我,我恳求赐与的,”马利科尔纳说,“只不过是个极其卑微的职务;我是微不足道的,我不好高骛远。” “这位马利科尔纳先生,”德·吉什对德·瓦尔德说,“是个出人头地的小伙子,唯一不幸的是他不是贵族出身。可是,您知道,我对那些只因为出身贵族、而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并不欣赏。” “的确如此,”德·瓦尔德说,“可是,我请您注意,亲爱的伯爵先生,如果没有这种身分,是很难有希望跻身于王太弟殿下的府邸的。” “不错,不错,”伯爵说,“从礼仪角度来讲是很严格的,见鬼!真见鬼!我们没想到这一层。” “唉!这对我来说,是个莫大的不幸,”马利科尔纳说,他脸色有点变了,“伯爵先生,这真是个莫大的不幸。” “我希望还有办法补救,”德·吉什回说。 “我的天!德.瓦尔德扯着嗓子说,“补救的办法总是有的;可以封您一个贵族头衔,我亲爱的先生,马萨里尼红衣主教阁下从早到晚,不管别的就是做这种事。” “嘘,嘘,德·瓦尔德,别嚷嚷!”伯爵说,“别开这种玩笑,做这种荒唐事对我们都不好,不错,贵族身分是可以买得到,但是可悲的是那些身为贵族的却并不感到可笑。” “嗳呀!您真是个清教徒,就象英国佬说的那样。” “布拉热洛纳子爵到!”一个仆从象在客厅里通报那样,在院子里提高嗓音喊。 “哦!亲爱的拉乌尔,来,快过来!怎么!你也是长靴马刺的!那么说,你也准备出发了?” 布拉热洛纳走近那伙年轻人,以他特有的既严肃又文雅的神态向各位行礼,特别向他素昧平生的德·瓦尔德致意,后者看到拉乌尔出现,脸部表情变得出奇的冷淡。 “我的朋友,”他对德·吉什说,“我来请您作伴。我推测我们该动身去勒阿弗尔啦?” “哦!那好极了!真是太好了!我们可以作一次绝妙的旅行。这位是马利科尔纳先生,这位是布拉热洛纳先生。哦!德.瓦尔德先生,我给您介绍。” 年轻人不太自然地彼此致意。两种性格从一开始就格格不入,互相排斥。德·瓦尔德显得圆滑、敏感、城府很深;拉乌尔沉着、庄重、正直不阿。 “拉乌尔,来,您想想办法,让我和德·瓦尔德的观点好一致起来。” “在哪个问题上?” “在贵族身分这个问题上。” “这个问题,还有谁能比一个姓格拉蒙的更清楚?” “不要说恭维话,我只是想知道您的意见。” “至少应该让我知道你们辩论什么。” “德·瓦尔德认为人们滥用封号,而我呢,我认为封号对一个人来说是毫无意义的。” “您说得对,”布拉热洛纳镇静地说。 “可是,”德·瓦尔德用执拗的语气接着说,“子爵先生,我断定我的观点是对的。” “您的观点是什么,先生?” “我,我说,在当今法国,人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凌辱贵族。”   “您指的又是谁呢?”拉乌尔问道。 “我指的是国王他自己,他把那些朝三暮四,不是一心一意替他卖力的人聚集在他周围。” “胡说八道!”德.吉什说,“我不知道您在什么鬼地方看见这种情况,德·瓦尔德。” “只需举一个例子就足以说明。” 德·瓦尔德说着转过身来,全身上下打量着拉乌尔。 “你直截了当地说吧。” “你可知道谁刚被任命为火枪队总队长,这个差使可比贵族爵位还值钱,可以一步登天,登上法国元帅的宝座?” 拉乌尔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他已看出德·瓦尔德想把话题引到哪里。 “不知道,谁被任命了?不管怎么说,这还是不久以前的事,在一个星期以前这个位置还空着,国王拒绝了王太弟的要求,王太弟想把这个位置给他的一个亲信。” “诺!我亲爱的,国王拒绝给王太弟的亲信,那是因为要把这个位置留给达尔大尼央骑士,这个拖着长剑在前厅呆了三十年的加斯科尼小兄弟。” “请原谅,先生,我不准您说下去,”拉乌尔说,以极其严厉的目光逼向德·瓦尔德,“依我看,您根本不了解您所谈及的那位高贵的人。” “您说我不了解达尔大尼央先生!嗨!我的天!还有谁不认识他?” “先生,认识他的人,”拉乌尔以更沉着、更镇定的口气接着说,“大家都这样认为,如果他不象国王出身那么高贵,这决不是他的过错,他和世界上所有君王一样勇猛,一样光明正大。这就是我的意见,先生;而且,感谢天主!从我出生之日始,我就认识了达尔大尼央先生。” 德·瓦尔德还想回嘴,德·吉什打断了他的话。 第八二章 王太弟夫人的肖像 争论趋向尖锐化,这一点,德·吉什完全清楚。 情况也确是如此,在布拉热洛纳的眼神中流露出本能的敌意,德·瓦尔德的眼神中也有着挑衅的意图。德·吉什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使得他的两位朋友如此针锋相对,他一心在想如何来防止他已感觉到的一场纠纷,他们两人不是这一个便是那一个,说不定两个都准备着要动手攻击对方。 “先生们,”他说,“我们必须分手了,我一定得到王太弟那儿去一下。你们听着,我们这样安排:你,德·瓦尔德,跟我一道去卢佛宫;你,拉乌尔,留在这里主持这屋里的事,因为这儿的一切都是你出的点子,请你最后察看一下我起程前的准备工作。” 拉乌尔带着一种既不主动寻衅,也不怕挑衅的神态,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坐在一张阳光下的长凳上。 “很好,”德·吉什说,“拉乌尔,你就坐在这儿,叫人把那两匹我刚刚买的马牵给你看看;我要先听听你的意见,你认为满意我才买下来。啊,请原谅!我忘了问你,拉费尔伯爵先生近况如何?” 在提到拉费尔伯爵这个名字时,德·吉什密切注意着德·瓦尔德的神色,为了想看出他听到拉乌尔父亲的名字时,会有什么表情。 “谢谢您,”年轻人回答说,“伯爵先生的身体很健康。” 一道仇恨的闪光掠过德·瓦尔德的眼睛。 德·吉什故意装出并不注意这种不祥的表情,仍向拉乌尔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说: “那么,布拉热洛纳,我们不是说好了?到时你在王宫的大庭院里和我们碰头。” 接着,他向德·瓦尔德示意跟他走,德·瓦尔德正站在一边摆动着身体,把重心时而放在这条腿上,时而放在那条腿上。 “我们走吧,”他说,“马利科尔纳先生,请您过来。” 听见这个名字,拉乌尔不觉为之一震。 他似乎以前听到过这个名字,可又一时记不起来是在什么样的场合下听到的,尽管他一半心不在焉,一半在为和德·瓦尔德刚才的谈话怄气,他还是在那里搜索枯肠想这件事;那三个年轻人已向王宫走去,王太弟就住在那里。 马利科尔纳明白两桩事: 其一,这几个年轻人有话要交谈。 其二,他不应该和他们并肩齐走。于是他跟在后面。 “您疯了不成?”在离开格拉蒙府邸不到几步远的时候,德·吉什就对他的伙伴这祥说,“您攻击达尔大尼央先生,而且是当着拉乌尔的面!” “那又怎么样?”德·瓦尔德说。 “您的‘怎么样’是什么意思?” “怎么,难道达尔大尼央先生是不允许攻击的吗?” “但您是知道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是赫赫有名的、勇不可当的四个火枪手之一呀。” “就算这样,我也不懂为什么就不准我憎恨达尔大尼央先生。” “他什么地方得罪了您?” “得罪我吗?就个人来说,没有。 “那么您为什么恨他呢?” “请您去问我父亲的亡灵吧①。” “说真的,我亲爱的德·瓦尔德,您令我吃惊,达尔大尼央先生绝不是那种把别人对他的敌视抛在脑后、置之不顾的人。您的父亲,我听人说,也是够傲慢的。况且,任何深仇大恨都可以用枪用剑,可以用鲜血来洗刷干净。”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亲爱的德·吉什,我父亲和达尔大尼央先生之间的宿怨由来已久,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了;并且在我父亲的遗产中,把这也作为一种特殊的遗物留给我。” “那么,您说的这个仇恨是不是只针对达尔大尼央先生一个人?” “哦!达尔大尼央先生和他的三个朋友是难解难分的,在我对他的满腔仇恨中,也不可避免地有一部分会冲着他们一伙;如果发生这种情况,请您相信我,他们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德·吉什的一双眼睛盯着德·瓦尔德看,年轻人那惨淡的奸笑使他震惊。不祥的预感掠过他脑际,他知道,王孙贵族之间大动干戈的年代虽然已经过去,现在不同的是把仇恨藏在心窝里,而不是放在脸上,但仇恨并役有减少;笑,有时候充满着阴险,意味着某种威胁。总之,一句话,父辈们用心来记仇或凭力气来格斗,到了儿辈,他们也确实用心来记仇,但他们的格斗手段不同,只是凭借阴谋诡计和背信弃义。 当然,德·吉什相信拉乌尔决不会耍什么阴谋诡计或背信弃义的,因此他在为拉乌尔的安全捏一把冷汗。 正当德·吉什陷入这种阴暗的沉思中,脸上罩着一片愁云时,德·瓦尔德已完全恢复了自主力。       ①德·瓦尔德的父亲是《三个火枪手》中红衣主教黎塞留的手下,与达尔大尼央等为敌。 “再说,”他说,“我对布拉热洛纳先生没有什么个人的恩怨,我又不认识他。” “德·瓦尔德,不管怎么说,”德·吉什带着几分严肃的口气说,“您可别忘了一件事,拉乌尔是我最好的朋友。” 德·瓦尔德鞠了一个躬。 谈话到此结束,尽管德·吉什想方设法要把德·瓦尔德心底里的秘密掏出来,可是毫无疑问,德·瓦尔德铁定了心不想再多讲,使人摸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因此,德·吉什指望在拉乌尔身上能得到较为满意的结果。 这时候,他们已来到王宫门前,在王宫外面围绕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王太弟府邸里的人都在等候上马的命令,准备护送去迎接年轻公主的使臣。 在这些年代,装扮华丽的马匹、武器和侍从的制服等巨大开支,全仗老百姓的善意和对君王的传统景仰才能从税收上得到填补。 马萨林曾经说过:“让他们唱吧,只要他们肯付钱。”   路易十四也说“让他们看吧!” 看代替了唱,老百姓仍可以看,但再也不能唱了。 德·吉什先生让德·瓦尔德和马利科尔纳等在大楼梯脚下;他和洛林骑士两人都受到王太弟的宠信,洛林骑士虽然容不他,却总是对他笑容可掬。德·吉什直奔王太弟的寓所。 他看见年轻的亲王正对着镜子在自我欣赏,并在脸上涂抹胭脂。 洛林骑士先生在房间的一角横躺在几只坐垫上,一头金栗色的长发刚刚烫过,象个女人那样在抚弄着自己的秀发。 亲王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看见是伯爵便说: “哦!是你呀,吉什,你过来,说句老实话。” “是的,大人,您知道,说老实话是我的一个缺点。” “吉什,你看,这个可恶的骑士惹我生气。” 骑士耸耸肩膀。 “怎么回事?”德·吉什问道,“这不象骑士先生的脾气。” “诺!他认为,”亲王接着说,“他认为昂利埃特小姐作为一个女人要比我作为一个男人更好看。” “大人,请别忘了,”德·吉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您要我说老实话。” “当然罗,”亲王近乎颤抖地说。 “那好!我说。” “别急,吉什,”亲王嚷道,“你有的是时间;仔细地看看我,再回忆一下小姐的容貌,况且,我这里还有她的画像,你看。” 说着他把那张极为精致的小画像递给德·吉什。 德吉什拿着画像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好半天。 “依我看,”他说,“大人,这样的脸蛋儿确实极其可爱。” “可是你看看我呀,伯爵,你看看我呀,”亲王高声说着,竭力想把伯爵的注意力引向自己这边来,后者正全神贯注地看画像。 “说真的,真是太美啦!”德·吉什喃喃自语。 “嗨!人们会以为你以前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小女孩呢。” “不错,大人,我以前看见过她,不过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长成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这中间的变化可大哩。” “那好,你说说看,你认为怎么样?说呀,你就说吧!” “大人,我认为,这张肖像看来要比她本人更美些。” “哦!是的,”亲王洋洋得意地说,“这一点用不着怀疑,如果我们假定肖像不比她本人美的话,那么你又怎样认为?” “大人,殿下有这样一位十分可爱的新娘真是莫大的幸福。” “很好,这是你对她的评价;那么,你对我的看法又怎么样?” “依我看,大人,您作为一个男子实在是过于漂亮了。” 洛林骑士听见他这么说,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王太弟心里明自,德·吉什伯爵对他的看法多么尖刻。 他皱起眉头,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我有些不太厚道的朋友,”他说。 德·吉什又把肖像拿来看;在欣赏了片刻之后,舍不得似地还给了王太弟。 “再明显不过了,”他说,“大人,我情愿看您殿下十次,也不愿再看公主一眼了。” 毫无疑问,骑士听出了他话中有话,而王太弟并没有听懂,于是,他提高嗓子说: “那很好!你就去结婚吧!” 王太弟还在抹着胭脂;等他抹完后又看了看肖像,然后,又转过身去对着镜子微笑。 不用说他对这样的比较感到满意。 “承蒙你来这儿看我,我很高兴,”他对德·吉什说,“我还担心你不来跟我道别就走哩。” “殿下非常了解我,因此决不会相信我会做出这种失礼的举动来。” “我想你在离开巴黎之前,还会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吧!” “喏!殿下猜对了,我确实要向您股下提出一个请求。” “好!你说吧。” 洛林骑士立刻张大眼睛,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对他来说,别人得到的每一个恩赐都好象是对他的一次抢劫。 德·吉什犹犹豫豫。 “是要钱花吗?”亲王问道,“再没有这样巧的事,我有的是钱,财政总监先生给我送来了五万皮斯托尔。” “多谢殿下,不过,这不是有关银钱的事。” “唷,那又是什么事呢?” “有关侍从女伴任职书的事。” “该死的!吉什,你要扮演一个什么样的保荐人?”亲王带着鄙夷不屑的语气说,“看来,你除了那些年轻姑娘外没有别的事好说了!” 洛林骑士在一旁笑着,他知道得很清楚,亲主不喜欢听保荐少女的事。 “殿下,”伯爵说,“这事与我没直接关系,我是受朋友之托。” “哦!那就不同了,你朋友想要保荐的那位年轻女士叫什么名字?” “叫德·拉博姆一勒布朗·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她从前是王叔遗孀的侍从女伴。” “噢!她是个瘸子,”洛林骑士在坐垫上伸直着身子说。 “是个瘸子!”亲主重复说,“一个瘸子能经常出现在我夫人眼前吗?我说,不行,绝对不行,尤其将来,在她怀孕时,可就太危险了。” 洛林骑士听了放声大笑。 “骑士先生,”德·吉什说,“您的行为不够漂亮,我在这儿恳求恩赐,而您却尽跟我捣蛋。” “噢!请原谅,伯爵先生,”听到伯爵说这番话时加强了语气,洛林骑士感到有点不安,他说,“我不是故意捣蛋,况且,我已意识到我弄错了,我说的是另外一位小姐。” “毫无疑问,我可以断言,是您弄错了。” “这件事你是不是非要办到不可,吉什?”主太弟问道。 “我是这么想的,大人。” “那好!我答应你;不过以后别再问我要什么任职书了,再也没有位置了。” “噢!”骑士嚷道,“已经是正午啦,指定要出发的时间到了。” “您是下逐客令罗,先生?”德·吉什问。 “噢!伯爵,看您今天待我多不客气!”骑士和和气气地回答。 “看在天主面上吧,伯爵!看在天主面上吧,骑士,’王太弟说,“别再吵架了,你们没看见这使我多为难?” “给我的签字呢?”德·吉什问道。 “在抽屉里给我拿一张空白的任职书来。” 德·吉什把叫他拿的任职书递给王太弟的同时,把一支墨水蘸得饱饱的羽笔也递给王太弟。 “喏,”亲王签了字,把任职书递还给他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那就是要你和骑士和解。” “我愿意,”德·吉什说。 说着,他无动于衷地、几乎是不屑地把手伸给骑士。 “再见,伯爵,”骑士说,没有流露自己已注意到伯爵对他的蔑视。 “再见,希望您给我们迎来一位对她自己的肖像不那么喋喋不休的公主。” “对,出发吧,别误了时间……噢!对啦!你带谁一道去?” “布拉热洛纳和德·瓦尔德。” “他们两个都是勇敢的好伙伴。” “太勇敢了,”骑士说,“你一定要把他们两个都带回来,伯爵。” “不安好心肠!”德·吉什嘀咕着,“不论有什么不祥之兆,这个人都能预先觉察。” 他向王太弟告辞后就走了。 一走进前厅,他就挥动着王太弟签了字的任职书。 马利科尔纳急忙走过去,接过任职书,高兴得浑身打颤。 可是,任职书到手后,德·吉什发觉他还在等什么别的东西。 “耐心点儿,先生,耐心点,”他对他的顾客说,“您知道,骑土先生在那儿,要是我一次要求得太多,我担心反而什么也拿不到。等我回来时再说吧。再见啦!” “伯爵先生,再见,千谢万谢您的好意,”马利科尔纳说。 “给我把马尼康叫来。噢!顺便问一下,先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真是瘸子吗?” 当他说这句话时,一匹马在他后面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去,看见这时候刚进院子的布拉热洛纳脸色顿时发白。 可怜的恋人听见这句话了。 马利科尔纳却没有听见伯爵的话,因此他没有反应。 “为什么在这里谈论路易丝?”拉乌尔自言自语,“哦!可千万不能让站在那边傻笑的德·瓦尔德在我面前提到她一个字。” “先生们,走,走!”德·吉什伯爵大声说,“我们上路吧。” 这时候,打扮完毕的王太弟在窗口出现。 整个护送队高声呼喊,向他致意;过了十分钟,但见旌旗、肩带和羽饰在马队的奔驰中起伏飘扬。    第八三章 在勒阿弗尔    这一伙人穿着华丽,兴高采烈,怀着各种不同的情绪,生气勃勃地从巴黎出发,经过四天的旅程,来到勒阿弗尔。他们一直等到傍晚,已经快五点钟了,还没有得到有关英国公主的任何消息。 他们忙着寻找下榻的地方,这时候,主人间开始了一场大混乱,仆从,跟班间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在一片杂乱中,德.吉什伯爵好象发现了马尼康。 他的的确确是马尼康,可是因为马利科尔纳把他的那套最漂亮的衣服穿去了,马尼康没有办法,只好重新赎回了他一套绣银丝的、紫色天鹅绒服装。 与其说德·吉什是从容貌上认出了他,还不如说是从服装上认出他来的。因为他常常看见马尼康穿这套紫色服装,这套服装可说是他的最后财产了。 马尼康是在一个用火炬组成的拱门下面出现在伯爵面前的,这些火炬仿佛是在燃烧而不是在照亮进入勒阿弗尔的门廊,这门廊就靠近弗朗索瓦一世①城楼。 伯爵看见马尼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噢!我可怜的马尼康,”他说,“看你一身紫色,你难道在服丧吗?” “不错,我是在服丧,”马尼康回答说。 “为什么服丧,服谁的丧?” “为我那套蓝底绣金花衣服,那套衣服不在了,我只好穿这一套,而且,还是我拚命省吃俭用才把这套衣服重新赎回来的。” “真是这样吗?” “见鬼!你还觉得奇怪吗?都是你把我丢下不管,害我两手空空,一点办法也没有。” “无论你怎么说,总而言之,你已经到这里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您知道,我可是走了一条最怕人的路。” “你住在哪里?” “住在哪里吗?” “是呀。” “我没地方住。” 德·吉什笑起来了。 “那么,你打算住在哪里?” “您住在哪里,我就住在哪里。” “嗬,连我自己也还不知道到哪里去住哩。” “什么,你说你不知道住在哪里吗?” “正是这样,你叫我怎么知道我会住在什么地方呢?” “那么说,你没有订旅馆吗?” “你说我?” “你,或者王太弟?”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我想,勒阿弗尔大得很,只要能有一个容得下十二匹马的马厩,能在一个漂亮的地区找到一幢合适的房子就行啦……”       ①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瓦罗亚王朝国王(1515-1547)。       “噢!这里有几幢非常好的房子。” “那敢情好!” “可惜不是给我们住的。” ‘什么,不是给我们,那么给谁住?” “当然是给英国人罗!” “给英国人吗?” “是的,所有的房子全给包去了。” “给谁包去了?” “白金汉先生。” “你再说一遍?”德·吉什说,他一听到这个名字,耳朵就竖起来了。 “嗯!是的,我亲爱的,是德·白金汉先生。这位大人先派了一名使者来,这个使者在三天以前就到达了。他一到立刻就把城里凡是能够住人的房子全给包下来了。” “好,好,马尼康,我们来说说清楚。” “我的天!我看,我跟你说的已经够清楚了。” “可白金汉先生总不会把整个勒阿弗尔都霸占下来的吧?” “你说得对,他没有霸占,因为他还没有上岸,但是他一上岸就要霸占了。” “噢!” “看来,你对英国人很不了解,他们有一种独揽狂。” “也许是这样,但是,一个人占了一幢房子,他就该满意了,不会再去占第二幢了。” “对,但如果两个人呢?” “就算这样,两个人两幢,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四个人四幢,六个人六幢,十个人十幢也可以,勒阿弗尔有成百幢房子哩!” “噢!是呀,一百幢房子全都租出去了。”  “这不可能!”   “你可真固执,我对你说,白金汉先生已经把英国王太后和她的千金、公主殿下准备下榻的那幢府邸周围的所有房子全都租下来了。”   “哦!有这样的事,他真是个怪人,”德·瓦尔德边说边抚摩他那匹马的颈脖子。   “不管怎么说,情况就是这样,先生。”   “你确实知道是这样吗,德·马尼康先生?”   德·瓦尔德间这话的同时,偷眼看了一下德·吉什,仿佛在探测他对这位朋友应该信任到何种程度。   这时候,夜幕降临,火炬、侍从、跟班,骑术教官、马匹还有马车挤满了门廊和广场;火炬的光影映照在涨潮漫满的航道里,在防波堤的另一端,可以看见一群群喜欢看热闹的人,他们中间有水手和老百姓,这些人都急切地张望,唯恐自己漏看了眼前的景物。   布拉热洛纳置身在所有这些游移不定的人和物之间,面对这种情景,全然象个陌生人,他在德·吉什后面不远的地方,仍骑在马上,欣赏着水中浮光的变幻,心旷神怡地吸着海风送来飘着盐味的芬芳,听着波涛拍击海滩上的鹅卵石和各类海藻发出的沙沙声;浪涛随着时起时伏的节奏,把浪花抛向半空。   “可是,”德·吉什大声说道,“白金汉先生究竟为什么要租那么多住所?”   “是呀,”德.瓦尔德也跟着问,“是什么原因呢?”   “哦!这里有个妙不可言的原因,”马尼康回答说。   “看来,你是知道的罗?”   “我想我是知道的。”   “那么你讲给我们听听吧。”   “你俯下身来。”   “见鬼!难道还要悄悄地说吗?”   “你自己去判断吧。”   “那好。”   德·吉什俯下身来。 “为了爱情,”马尼康说。 “我越加给你弄糊涂啦。” “你还没听懂我说的。” “那就请你讲明白点吧。” “喏!伯爵先生,这是十分肯定的,王太弟殿下将是一位最倒霉的丈夫。” “你说什么!你说白金汉公爵……” “这个名字给法国王室的亲王们带来灾难。” “是因为公爵……?” “他发疯似地爱着年轻的公主,因而传说除了他之外,没有一个人可以接近公主。” 德·吉什一阵脸红。 “好,好,谢谢你,”他握着马尼康的手说。 “看在天主份上!要注意,不能让白金汉公爵的这个意图传到这里的法国人耳朵里去,否则,马尼康,这个国家的太阳将闪耀出利剑般的光芒,而这些利剑是不怕英国钢的。” “不管怎么说,”马尼康说,“这个爱情问题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也可能是无稽之谈。” “不,”德·吉什说,“这可能是真的。” 年轻人咬紧了牙,难以自制。 “喔!这件事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对我又有什么关系?是否王太弟将和先王一样,老白金汉和王后,小白金汉和年轻的王太弟夫人,对任何人都毫无关系。” “马尼康!马尼康!”   “嗯!见鬼!这是事实,或者至少人人都在那么讲。” “别说了,”伯爵说。 “为什么不说?”德·瓦尔德说,“这对法国这个民族来说是件非常光彩的事。布拉热洛纳先生,您同意我的看法吗?” “您说的是什么?”布拉热洛纳心不在焉地问。 “就是说英国人对我们的王后和亲王夫人们的美貌表示这样的敬意。” “请原谅,我没有注意刚才大家在讲些什么,我想请您给我解释解释。” “毫无疑问,只是在老白金汉来到巴黎以后,路易十三国王陛下才发现他妻子是法国宫廷里最美的美人儿之一;现在轮到小白金汉阁下用他的敬意向那位有法国血统的公主作出贡献了。今后将只有这种曾唤起过隔海爱情的美貌才能称之为美貌了。” “先生,”布拉热洛纳回答说,“我不喜欢这样不严肃地谈论这类事,我们身为王孙贵族,应该小心谨慎地捍卫我们的王后和亲王夫人们的荣誉。如果我们也取笑她们,您想,仆从和跟班们会怎样?” “噢!噢!先生,”德·瓦尔德说,他听了这番话感到刺耳,“您说,我该怎样理解这番道理呢?” “您爱怎样理解就怎样理解,先生,”布拉热洛纳冷冷地说。 “布拉热洛纳!布拉热洛纳!”德·吉什喃喃地说。 “德·瓦尔德先生,”马尼康说,他注意到年轻人把马只管朝拉乌尔那边靠。 “先生们,先生们!”德·吉什说,“不要在大庭广众中,在大街上做出这种样子来。德·瓦尔德,您这就错了。” “错!错在哪里?我请问您。” “您错就错在老是爱挑剔某些事情,尽说某些人的坏话,”拉乌尔用泰然自若的冷静态度回答。 “要宽宏大量,拉乌尔,”德·吉什压低声音说。 “在你们没有歇下来之前请不要动武;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你们搞不出多少名堂的,”马尼康说。 “走吧!走吧!”德·吉什说,“到前面去,先生们,到前面去!” 他把马匹和仆从冲开,穿过人群,开出一条直通广场中心的路来。跟在他后面的全是由法国人组成的队伍。 通向院子的大门打开着,德·吉什进入院子,布拉热洛纳、德·瓦尔德、马尼康和另外三、四个绅士跟在他后面。 他们在那儿开了一个军事会议;商议着采取什么手段才能保全使团的尊严。 布拉热洛纳主张应该尊重优先权。 而德·瓦尔德建议对这个城市进行一次洗劫。 马尼康认为这个建议过于偏激。 他建议姑且把这件事留待明天去解决,目前需要的是睡眠。他认为这是最明智的做法。 不幸的是,如果按他的意见行事,恰巧缺少两样东西: 房子和床铺。 德·吉什想了一阵,然后,放大喉咙说: “谁愿意跟我走就来吧。”他说。 “包括随行人员吗?”一个仆从走来问。 “所有的人!”充清激情的年轻人嚷着说,“走,马尼康,领我们到公主殿下将要下榻的那个寓所去。” 还不晓得伯爵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的朋友们就一个劲地跟着他去;一群不明白这些热情的小伙子要去干什么的老百姓也跟在后面,兴高采烈地欢呼着,看来这是个吉祥之兆。 风在海上猛吹,发出阵阵狂啸。    第八四章 在海上 第二天比较平静,只是仍在刮风。 这时候,太阳在绯红的云彩中升起,黑色的浪尖上映出深红的光芒。 在浅海区的高处,人们怀着焦灼的心情了望着。 上午十一点钟光景,一艘张着满帆的船发出了信号,另外两艘尾随在后,相距约半个节①。 这几艘船象强有力的弓箭手射出的箭那样疾驶而来,海面上尽管波涛汹涌,船仍在左摇右晃中颠簸前进。 从船的外形和桅杆上小三角旗的颜色来看,很快就认出这是英国船队。载着公主的那艘船,飘着海军部的旗帜,航行在前面。 公主到达的消息顿时传遍四方,整个法国的贵族阶层涌向海港;码头和防波堤顿时聚满了人群。 两个钟头之后,跟在后面的两艘船都一齐向旗舰靠拢。三艘船全都不敢冒险驶进港口那狭窄的入口,只好在勒阿弗尔和拉埃弗之间抛锚。 等锚一抛好,旗舰鸣十二响礼炮表示向法国致敬;法国的弗朗索瓦一世要塞也一发还一发地回礼。 紧接着,一百条小船立即出海,这些小船装饰着华丽的织物,驶向那几艘抛了锚的船,准备去迎回法国贵族。 但是人们看到那几条小船,即便停泊在港口里面,也还在摇来晃去。防波堤外面的浪涛翻腾得象峰峦一样高发出怕人的怒吼拍击着海滩,人们一看就明白,这几条单薄的小船没有 一条能完成从海岸到大船的四分之一航程而不致倾覆的。 一条领航船,尽管海上刮着大风,还是准备出港,前去供英国海军司令使用。 德·吉什早已在许多不同的小船中看准了一条较为结实的,这条船也许能靠得上英国大船,他看见领航船准备出海,便对拉乌尔说: “象我们这样聪明能干、身强力壮的人,在狂风恶浪前畏缩不前,你不感到羞耻吗,拉乌尔?” “这也正是我在思忖的问题,”布拉热洛纳回答。 “那么,我们登上这条船,划出去怎么样?德·瓦尔德,你去吗?” “当心,你们这样做会淹死的,”马尼康说。 “而且是白白去送命,”德·瓦尔德说,“象这样迎着风浪,你们永远也休想靠近大船。” “这样说,你拒绝和我们一起去罗?” “当然不去,我心甘情愿在与人类的斗争中豁出性命,”他这样说的同时斜着眼睛瞄了布拉热洛纳一眼,“叫我死命地摇着桨跟波浪去拼搏,我可没有这个胃口。” “而我,”马尼康说,“就算能到达大船,我还得关心这套我剩下的唯一一件干净衣服,溅着海水弄脏了衣服可就麻烦了。” “那么,你也一样拒绝和我同去?”德·吉什嚷道。 “我坚决不去;请你听明白。”       ①节:航速单位,等于一小时行一海里。 “可你们看,”德·吉什高声地说,“你看,德·瓦尔德;你看,马尼康,在旗舰的甲板上,公主她们都在看着我们哩。” “那就更有理由不该在她们面前洗个可笑的海水澡了,亲爱的朋友。” “这算是你的最后决定了吗,马尼康?” “是的。” “你也是吗,德·瓦尔德?” “是的。” “那么,我一个人去。” “不,不,”拉乌尔说,“我陪你去,我想,这是早已讲妥了的事。” 事实是,拉乌尔在一旁不动感情、冷静沉着地估计着这一冒险行动,而且也看到这是九死一生的事,他还是情愿去承受这个叫德·瓦尔德望而生畏的危险。 船差不多要出发了,德·吉什冲着领航人喊道: “喂,划船的,”他喊着,“给我们留两个位置!” 他喊着的同时,把五六个皮斯托尔卷在一张纸里,从码头上往船上扔。 “看样子,两位大人,你们不怕海水?”船老板说。 “我们什么都不怕,”德·吉什回答说。 “那就来吧!两位大人。” 领航的把船往岸边靠,两个年轻人以同样轻捷的动作,一先一后跳上小船。 “来,伙计们,大胆些,”德·吉什说,“我这个钱袋里还有二十个皮斯托尔,如果我们到得了旗舰,这些钱就是你们的啦。” 划船的立刻弓着背摇起桨来,但见船在浪尖上跳跃。 人们对这次惊险紧张的航行很感兴趣,勒阿弗尔的老百姓都涌向防波堤,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这条船看。 这条脆弱的船,时而象是悬挂在浪花顶上,时而又突然陷落在咆哮着的深渊底下,不见踪影了。 尽管如此,经过一个钟头的搏斗,船终于到达了旗舰停泊的水域,舰上早己派了两条小船前来援助他们。 在旗舰尾部的甲板上,一顶牢牢地悬挂着的用天鹅绒和白貂皮装饰的华盖,遮盖着太后昂利埃特夫人和年轻的公主,站在她们旁边的是海军司令诺福克伯爵;大家胆战心惊地观望着时而被抛上天空,时而又埋在波涛深处的一叶轻舟,衬托在灰暗风帆前面的是两位法国绅士那高贵形象的轮廓,象两个光辉灿烂的幻影。 船员们有的倚在舷墙上,有的靠在船桅的支索上,为两个年轻人的顽强勇敢,为领航人的矫健身手和水手们的过人膂力拍手叫好。 胜利的欢呼声迎接着他们抵达大船。 年龄在二十六到二十八岁左右、仪容不凡的诺福克伯爵走到他们面前。 德·吉什和布拉热洛纳敏捷地爬上右面的舷梯,在诺福克伯爵的带领下,前去向公主她们表示敬意。 德·吉什伯爵出于尊敬,特别出于某种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顾虑,甚至不敢仔细地端详年轻的公主。 相反,公主却很快就注意他了,并且问她母亲: “这不是那位在小船上的王太弟吗?” 对于王太弟,昂利埃特太后比她女儿知道得多一些,她笑女儿因为虚荣心认错了人,于是回答说: “不,这是德·吉什,是王太弟的宠臣。” 听了这个回答,公主极力按捺住由于伯爵的勇敢在她心目中本能地激起的柔情。 当公主在问她母亲的那会儿,德·吉什才鼓起勇气抬眼看她,才能把公主的真面貌与他前不久看见的画像相比较。 看了公主那白皙的脸蛋,那双充满着活力的眼睛,那头栗色的秀发,那富有表情的嘴唇,以及出自名门闺秀那非常优美的姿态,其中融和着对他的感激和对他的鼓励,使德·吉什一时间难以自持.如果没有拉乌尔在旁边扶住,他真会神魂颠倒,跌倒在地了。 在朋友的惊讶目光和太后的鼓励下,德·吉什才恢复了常态。 他用三两句话说明了自己的使命,说他是王太弟的使者,前来迎接公主的。并按主次和根据人们对他欢迎的态度,分别向围绕在公主她们身旁的海军司令和英国爵爷们一一致意。 接着,拉乌尔也被作了介绍,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人人都知道拉费尔在国王查理二世的复辟中作出的贡献;另外,比这更重要的是这位伯爵玉成了这桩婚事,使亨利四世的外孙女回到了法国。 拉乌尔会讲一口漂亮的英国话,他自命为他朋友和那些对法国话一窍不通的英国爵爷们之间的翻译官。 这当儿,来了一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的衣着和佩戴的武器都极其华丽。他走近正在跟诺福克伯爵谈话的公主她们面前,用掩盖得很糟的不耐烦口气说: “噢!夫人,公主,”他说,“要上岸了。” 听见这声邀请,年轻公主站起身来,几乎要接受年轻贵族向她伸过来的殷切的手,这一伸手饱含着各种各祥动机,就在这当口,海军司令一个箭步来到年轻公主和这个人之间。 “白金汉爵爷,请等一等,”他说,“对女士们来说,这时候上岸完全是不可能的。海上波涛汹涌,风也许要到四点钟才会减弱,我们要到今天晚上才能上岸。” “爵爷,请允许我,”白金汉用不想掩盖的恼怒说,“您想挽留夫人和公主,但您没有这个权利。她们两位,唉!她们中的一位已经属于法国的了,何况,您也看到,法国通过他们的使者在向我们要求上岸呢。” 他说这话的同时,指着德·吉什和拉乌尔.并向他们致意。 “我不认为这样,”海军司令回答说,“先生们,难道他们有意拿公主她们的生命去冒险吗?” “爵爷,尽管刮着大风,您没看见那几位先生还不是安安稳稳地到来了,我相信,女士们在这样的风势下上岸也不会有多大危险的。” “这几位先生都是非常勇敢的,”海军司令说,“您也看到海岸上有那么多人都不敢冒险陪同前来。再说,他们渴望能尽早向公主和她那位享有盛誉的太后表示敬意,才敢于顶着风暴来到这里。即便对水兵来说,也都认为今天的天气坏透了。我要把这几位先生的行动,作为榜样介绍给我参谋部的同僚们,但对女士们来说,可就不合适了。” 公主悄悄看了德·吉什伯爵一眼,发现他一阵慌乱,脸也红了。 德·吉什的这副神态,白金汉没有看见,他只是一味监视着诺福克。不用说,对海军司令,他是十分妒忌的,因此,他急于要把公主从船上,从这块摇摇晃晃的地盘上搬走,而这块地盘正是海军司令主宰的。 “这样的话,”白金汉接着说,“我请示公主本人。” “而我,爵爷,”海军司令说,“我相信,我凭自己的良心和我的责任心,我要负责把公主安安全全地送到法国,我信守诺言。” “可是,先生……”白金汉继续说。 “爵爷,请允许我提醒您,这里发布命令的,只有我一个人。” “您可知道,您在说些什么,爵爷?”白金汉趾高气扬地说。 “当然知道罗,我可以再说一遍:这里发布命令的只有我一个人,一切都得听从我的,大海、风浪、船只,还包括人。” 这些话,以当权者的口气庄严地说出来。拉乌尔观察着白金汉的反应。只见他浑身哆嗦着,倚在天篷的支架上免得跌倒;他的眼睛充满怒火,一只支撑不住的手搁在他的剑柄上。 “爵爷,”太后说,“请允许我说几句,我完全同意诺福克伯爵的意见,说到天气,即便不象眼下那样烟雾迷漫,而是晴朗美好,我们也应该留几个钟点给这位热情周到、完满地把我们一直送到法国海岸的军官,抵达那里之后,他就要和我们分手了。” 白金汉不马上回答,却用眼光询问公主。 而公主,半个身子遮掩在天鹅绒和金绣的帏幕下,完全没有听到这场争论,一心在注视着和拉乌尔说话的德·吉什伯爵。 这对白金汉来说,又是一个新的打击,他看到昂利埃特公主的眼神里蕴藏着比好奇更为深邃的感情。 他踉踉跄跄地离开,儿乎撞着了大桅杆。 “看,白金汉先生还不能在摇晃的船上来去自如地走动,”太后用法国话说,“毫无疑问,这就是他为什么急于想登上陆地的原因。” 年轻人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发白,气馁地垂下双手,怀着对旧情和新恨的哀叹离去。 这时候海军司令也不去理会白金汉那坏透了的情绪,把公主她们让到船尾的餐厅,为了表示对贵宾们的尊敬,那儿准备了丰盛的午餐。 海军司令自己坐在公主右侧,让德·吉什坐在她左边。 这是白金汉平时所占的座位。 白金汉进入餐厅,看到自己的座位,由于礼仪,已远离他崇敬的公主,而被安排在比他实际身分低的位置上,使他更感到无比伤心。 德·吉什也许因为太兴奋,比他那恼火的对手更显得脸色苍白,他哆哆嗦嗦地坐在公主下手,公主那绫罗衣裙轻拂着他,一阵从未有过的难以名状的快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禁不住浑身打颤。午餐过后,白金汉冲过去把手伸给公主。 这一次,轮到德·吉什教训公爵了。 “爵爷,”他说,“请放尊重些,从现在起请别挤在公主殿下和我之间,从现在起公主殿下已属于法国的了;公主殿下给我荣誉,接触我的手时,这就意味着接触了法国国王陛下的御弟、王太弟的手了。” 讲这番话时,他显而易见有点战战兢兢,却又十分英勇,他以高贵的风度把手伸向公主,在英国人中发出了一阵喃喃的赞扬声,白金汉不禁吐出了一声痛苦的叹息。 拉乌尔在恋爱,他明白所有这一切。 他用一往情深的眼光凝视着他的朋友,这种目光只有真挚的朋友或母亲才会象保护人或监护人那样给子偏离正道的朋友或孩子。 到了下午两点钟光景,太阳露面了,风也停息了,大海象一大块水晶镜面一样光滑,笼罩着海岸的雾霭象一块破碎了的纱绳,化成片片,飘然消逝。 这时候,法国含笑的山丘展现在眼前。翠绿的林野、蔚蓝的苍穹把一幢幢粉白色的房舍衬托得清晰可见。    第八五章 帐篷 海军司令,正象我们看到的那样,对白金汉那带有威胁性的眼光和怒不可遏的举止决心不予理睬。事实上,打从离开英国那会儿起,他就已经渐渐地、平心静气地使自己习惯于这种情况了。德·吉什压根儿也没有发现年轻爵爷的满腔怒火是对准他来的;只是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对查理二世的宠臣毫无好感。太后比较老练,处事冷静,能控制整个局面,她一发现哪里会出乱子,她就会在适当时机出来解围,现在时机已到,除了白金汉的心之外,其他方面都己恢复平静。白金汉不耐烦地低声向公主嘀咕: “公主,公主,看在上天份上,我求求您赶快上岸吧。难道您没看见这个自高自大的诺福克伯爵,对您这么殷勤,那么倾慕,都快把我气炸了吗?” 昂利埃特听着他说。她笑了笑,没有把头回过来,只是在声调里流露出娇嗔和傲慢,象卖弄风情的女人惯常使用的以拒绝的方式来表示依从,她喃喃地说,“我早就对您说过,爵爷,莫非您有点疯了。” 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过,任何细枝末节都逃不过拉乌尔的眼睛,白金汉的苦苦哀求和公主的回答,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看见白金汉倒退一步,叹了口气,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他眼前没有遮拦,心中没有疑团,拉乌尔全都明白了,当他考虑到这一事态,以及人们对这一事态的想法时,他不禁为之一震。 海军司令在经过有意识的拖延后,终子下达了放艇启程的最后指示。 白金汉听到启程的指示,欣喜若狂,简直令不了解他的人见了还以为这个年轻人准是神经错乱了。 在诺福克伯爵的指挥下,一条满挂彩旗的大艇,在旗舰的侧翼徐徐下降,这条艇容得下二十名桨手和十五名乘客。 确实是一条具有皇家气派的艇子:装饰着天鹅绒的地毯、花环和绣着英国纹章的顶篷;因为在那个时期,可以随意运用讽喻,甚至在政治联姻的场合上也是如此。 艇子刚一着水,桨手们就象士兵拿起武器似的提起桨来,等待公主下船,白金汉就一个箭步奔向舷梯,想在艇上给自己找个坐位。 但太后把他拦住了。 “爵爷,”她说,“在我和女儿下榻处没有着落之前我们就上岸,看来是欠妥当的。我请您爵爷,最好先一步去勒阿弗尔,并请您费神在我们到达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这对公爵来说,又是一个新的打击,由于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这个打击也显得更大。 他结结巴巴,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他原想在抵达岸边的一路上能坐在公主身旁,津津有味地享受一番命运赐给他的最后一刻的短暂幸福。但是,这道命令是再明确不过的。 海军司令一听见这样说,顿时扯起喉咙嚷道: “小艇,开!” 命令执行得异常迅速,象舰艇上的各项出色的操作一样。 白金汉大失所望,向公主报以忧伤的目光,向太后投去哀求的眼神,对海军司令怒目而视。 公主佯装没有看见。 太后把头扭向别处。 海军司令纵声大笑起来。 听见这笑声,白金汉准备向诺福克扑将过去。 太后站起身来。 ‘请启程吧,先生,”她带着至高无上的口气说。 年轻的公爵犹豫了一下。 他向四下里张望,试图作最后的努力。 “先生们,那你们呢?”由于思绪万千,心乱如麻,他无比激动地问,‘你,德·吉什先生,你,布拉热洛纳先生,你们难道都不陪我去吗?” 德·吉什向他行了个礼。 “布拉热洛纳先生和我等待听候太后的盼咐,”他说,“太后陛下命令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服从。” 他边说边望着公主,公主垂下了眼帘。 “白金汉先生,请不要忘了,”太后说,“德·吉什先生在这儿作为王太弟的代表,他要向我们表示法国对我们的殷切款待,正如您向我们表示过的英国的款待一样;因而,我们少不了要他作伴,再说,他冒着这样的坏天气前来迎接,对他的勇敢,我们确实也应该表示微薄的心意。” 白金汉想要回答,可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要不是因为他脑子里空空如也,就是找不出字眼来表达,他竟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他愤然转过身去,从旗舰上纵身跳到艇里。 桨手们只来得及扶住他,怕他跌倒,同时他也要尽量稳住自己,因为白金汉这一跳和所起的反冲作用,差点把艇颠翻. “公爵真的疯了,”海军司令大声对拉乌尔说。 “我真替公爵担心,”布拉热洛纳回答说。 在划向岸边的整个过程中,公爵目不转睛地望着海军司令的舰艇,他的神情就象守财奴被抢走银箱,母亲眼看女儿被强行夺走,拿她去送死那样。可是没有一个人对他的种种神情,对他的各种姿态和可怜巴巴的模样有所反应。 白金汉非常沮丧地跌坐在凳子上,两只手埋在头发里;大艇在不知就里的水手们的努力划动下,乘风破浪,在海上疾驰。 到达岸边时他仍昏昏沉沉,要不是在海港遇到他派去作为先行官的使者,他儿乎连如何问路也不懂了。 一到指定给他居住的寓所后,他就象阿喀琉斯①那样足不出营。 在白金汉上岸的那会儿,运载公主她们的艇子也离开了旗舰。 另一条艇尾随在后,这艇上挤满了军官、朝臣和热心的朋友。 勒阿弗尔的老百姓全城出动,争先恐后地登上渔船、平底船和诺曼底的长驳船,抢着去迎接王族的船艇。 要塞上鸣起了礼炮,旗舰和另外两艘舰艇也鸣炮回礼,从冒烟的炮口飞出来云朵似的火焰,在波涛上化成一团团轻飘飘的云雾,很快就消融在蔚蓝的天空中。 公主踏上码头的台阶。乐队奏起了欢乐的乐曲,伴随着她的步伐,欢迎公主的到来。 当她经过城市的中心,在她那双娇弱的纤脚下面,铺着绚丽多彩的地毡,鲜艳的花朵撒了一地,德.吉什和拉乌尔避开他们的英国朋友,穿过城市迅速向指定给公主下榻的地方走去。 “我们得走快点,”拉乌尔对德·吉什说,“因为,我对白金汉的脾气有所了解,他看到了我们昨天商议决定的事,准会惹出是非来的。”       ①阿喀琉斯:又译阿基里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全身除脚踵部外,刀枪不入。在特洛伊战争中,他因故退出战斗,不肯再战,致使战事失利。       “噢!不要担心,”伯爵说,“德·瓦尔德在那里,他是坚定不移的化身,而马尼康是温文尔稚的典范。” 德·吉什也不是不卖力,只花了五分钟他们就到了能看见市政厅的地方。 首先使他们震惊的是广场上聚集着好些人。 “好呀!”德·吉什说,“看样子我们的寓所已经盖好啦。” 一点不假,对着市政厅前面的广场上搭起了八顶华丽的帐篷,顶上并列竖着法国和英国国旗。 市政厅被帐篷包围着,象围着一条花花绿绿的腰带那样;十个年轻侍从和十来个近卫骑兵在篷帐前站岗,守护着使节们。 这景象异常美妙,犹如仙境。 这些临时帐篷是在晚上搭起来的。里里外外用的极其瑰丽的织物,德·吉什都能在勒阿弗尔买到。这些帐篷把市政厅团团围住,也就是说围绕着年轻公主的住所。帐篷与帐篷之间用丝绳连接绷紧,由哨兵守卫;这样,白金汉的计划彻底破产了,如果说他的计划确实是为了给他和英国人保留市政厅周围的地方的话。 只有一条通道通向大建筑物的台阶,这条通道没有丝织的路障拦住,而是由两座营帐似的大帐篷把守着,两座帐篷的门就开在这个入口处。 这两顶帐篷,一顶是德·吉什的,一顶是拉乌尔的,他们不在这里时帐篷还是有人住,德·吉什的由德·瓦尔德住着,拉乌尔的由马尼康占据。 在这两顶帐篷和另外六顶帐篷周围围了百来个官员、显贵和侍从,一个个都遍身绮罗,披银绣金,打扮得光华四射,象一群嗡嗡叫的蜜蜂围着蜂房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人全都腰际佩着剑,时刻准备听从德·吉什或布拉热洛纳这两个使团领袖向他们发出的指示。 就在这个时候,两个年轻人出现在通往广场那条路上的尽头,他们看见一个衣着极其华美的年轻爵爷纵马奔驰,从广场中间穿过来,他冲散聚拢在那里看热闹的人群,出乎意外地看到达一大片搭起来的帐篷时,发出一阵怒吼。 他就是白金汉,在懵懵懂懂中清醒过来的白金汉,他换上一套光彩夺目的服装,到市政厅前来恭候公主和太后陛下的驾临。 在通到帐篷的入口处,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迫他勒住马。 白金汉怒火冲天,扬起马鞭,但是他的手被两名军官抓住了。 两名卫兵中只有一名在场。德·瓦尔德这时候正好去市政厅执行德·吉什吩咐的几项命令。 白金汉在吵闹时,马尼康正懒洋洋地躺在两顶帐篷之一的门口的坐垫上,听见声音,他象往常那样没精打采地爬起身来,吵闹声仍在继续,他于是走到窗帘旁边。 “发生了什么事?”他温文尔雅地说,“是谁在大吵大闹?” 恰巧在他开口讲这话时,吵声也停息了,因而,尽管他讲得慢条斯理,声调柔和,但大家却都听见了他的问话。 白金汉转过身来,看着这瘦长条子、脸上没有表情的问话人。 也许是因为马尼康貌不惊人,以及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他又衣着简朴,不受人尊敬,白金汉才傲慢地问: “您是谁,先生?” 马尼康倚在一个铁塔似的近卫骑兵臂上,这个骑兵站得笔直,象教堂的支柱,马尼康用不动声色的语气反问道: “您是谁呢,先生?” “我,我是白金汉公爵大人。我有事,把市政厅周围的房子全都包下来了;因而,这些房子都得由我支配,我租下这些房子是为了保留能畅通无阻地通往市政厅的权利,您没有权阻拦我的通道。” “可是,谁阻拦您通行了,先生?”马尼康问道。 “难道不是您的哨兵吗?” “那是因为您想骑马经过,而命令规定只准行人通过呀。” “除了我之外,谁也无权在这里下什么命令,”白金汉说。 “先生,这是怎么回事?”马尼康用柔和的声音说,“请您行行好,给我说清楚一点儿。” “因为,正象我跟您说过的那样,我已把广场上的房子全都租下来了。” “这一点,我们很清楚,留给我们的只有广场。” “这您可就错啦,先生,象这里的房子一样,广场也是我的。” “噢!对不起,先生,怕是您搞错了吧,在我们国家,人们说,大路是国王的;那么,广场也是国王陛下的;而我们是国王陛下的使臣,广场也就是我们的了。” “我早已请问过,您是哪一位先生?”白金汉叫嚷着问,对话者的冷静惹得他沉不住气了。 “人们叫我马尼康,”年轻人用风吹竖琴般的、又甜蜜又悦耳的声调回答。 白金汉蔑视地耸耸肩。 “总之,”他说,“在我租下市政厅周围的那些房子时,广场是空的,现在这些破棚阻碍了我的视线,快给我拆走。” 听到这番话,人群中传出了低沉而带有愤懑的嘀咕声。 德·吉什正好在这时候来到,他推开隔在他和白金汉之间的人群,后面跟着拉乌尔,从这一头走来,德·瓦尔德却从另一头走来。 “请原谅,爵爷,”他说,“如果您有什么不满,那就请对我说吧,因为是我拟订规划搭建这些帐篷的。” “另外,我提请您注意,先生,您用破棚这个词儿是不恰当的,”马尼康有礼貌地补充说。 “先生,您是这么说的吗?”德·吉什接着说。 “是这样说的,伯爵先生,”白金汉还是用明显的恼火口气继续说,因为考虑到在他面前的是个跟他地位相仿的人才有所抑制,“我说,绝不能让这些帐篷留在这里。” “您说绝不能,”德·吉什说,“为什么?” “因为这些帐篷妨碍我。” 德·吉什露出了沉不住气的样子,拉乌尔在一旁冷冷地向他发出警告的眼色,拦住了他。 “先生,要说这些帐篷对您的妨碍该比您滥用您的优先权要少一些。” “您说滥用优先权?” “这是确定无疑的。您派了一名使者先到这里来,用您的名义把勒阿弗尔城全都包下来,把到这里来迎接公主的法国朝臣完全置之不顾。公爵先生,您这样对待一个邻邦的代表,太缺乏友情了。” “茫茫大地,捷足者先登,”白金汉说。 “对法国来说,并非如此,先生。” “为什么?” “因为法国是礼义之邦。” “这是怎么讲?”白金汉怒火中烧地大声嚷着,在场的人都吓得倒退一步,等待着一触即发的冲突。 “这就是说,先生,”德·吉什脸色发白地说,“我之所以替我自己和我的朋友搭这些帐篷作为住所,是让法兰西使臣们有个掩蔽处,这是您毫无理由地在这个城市中给我们留下的唯一庇护所。我和我的随行人员将住在帐篷里,除非有某位比您更强大的权威来把我们请走。” “换句话说,除非我们被驳回,正象法官说的那样,”马尼康温温和和地说。 “我认识一个权威,我相信它,正如您希望的那样,”白金汉把手按在剑柄上,说。 这时候,象不睦女神迪斯科纳在人们头火上加油似的,个个剑拔弩张;拉乌尔轻轻地把手搭在白金汉肩上,对他说: “请听我进一言,阁下。” “我的权利!首先,这是我的权利!”满腔怒火的年轻人喊道。 “正是在权利这一点上,我希望能有荣幸向您进一言,”拉乌尔说。 “那好,先生,但简短扼要一点。” “我只问一个问题;您放心好了,短得不能再短了。” “说吧,我听着。” “到底是您,还是奥尔良公爵先生和亨利四世的外孙女儿结婚?” “您这是什么意思?”白金汉叫起来,手足无措地退了几步。 “请您回答,先生,”拉乌尔泰然自若地逼着问。 “您这不是存心嘲笑我吗,先生?”白金汉问。 “您这样提问也足以回答我了。这么说,您已承认与公主成婚的并非是您阁下。” “我想,先生,这您知道得非常清楚。” “请原谅,只是根据您的所作所为来看,事情似乎并不完全肯定。” “嗯,您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拉乌尔靠近公爵。 “不知道您是否觉察?”他压低嗓门说,“您这样肆无忌惮,莫不是因为过分的妒忌而引起的?这样涉及到女人的妒忌,对一个既非情人又非丈夫的人来说是很不合适的;同时,爵爷,我可以肯定说,您也清楚,我提到的那位女人是有王族血统的公主,那就更不合适了。” “先生,”白金汉嚷道,“您这不是在侮辱昂利埃特公主吗?” “请注意,公爵阁下,”布拉热洛纳冷冷地回答,“侮辱她的正是您。刚才在旗舰上,您惹得太后烦恼生气,惹得海军司令忍无可忍。您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在眼里,爵爷,起先我断定您是疯了,等我揣摩透了您这种疯疯癫癫的真相之后,我就一切都明白了。” “先生!”白金汉叫道。 “请等一等,我还要补充一句。但愿在这么些法国人中间,只有我一个人是这么猜测的。” “可是,先生,您可知道,”白金汉说,由于怒火中烧,加上忧心忡忡,使他激动得不住打颤,“您可知道,您讲的话应该受到制止?” “掂掂您这句话的分量,爵爷,”拉乌尔傲慢地说,“我不是那种善于控制自己感情的人,可是您恰巧相反,您的感情在善良的法国人眼里是颇为可疑的;爵爷,我再一次提醒您,请您注意。” “请问注意什么?说不定,我想,您是在威胁我?” “我是德·拉费尔伯爵的儿子,白金汉先生,我从来也不威胁人,因为我先下手再讲话。因而,希望您能理解,我对您的威胁,诺,就是这样……” 白金汉握紧双手,拉乌尔继续讲下去,好象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只要您一说出对公主殿下有失体统的话……噢!白金汉先生,请耐心点,我,我很耐心。” “您耐心?” “当然罗。如果公主殿下还在英国疆土上,我可以保持沉默;但她现在已踏上法国的国土,我们以亲王的名义前来迎接公主,我警告您,在您疯疯癫癫的爱慕中,只要一出现对法国王室表示不敬的迹象,我就会不是用这种,便是用那种办法来对付您;一种是当着众人面宣布您眼下干的蠢事,并且把您很不体面地遣返英国;另一种是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在大庭广众中把匕首插进您的喉头。再说,第二种办法对我来说似乎更方便,我想我会采用第二种办法的。” 听了这番话,白金汉的脸色比他脖子周围的英国的雪白的波浪形花边还要白。 “布拉热洛纳先生,”他说,“这难道是一位贵族在对我讲话吗?” “不错,只不过这位贵族是在跟一个疯子讲话。快把您的病治好吧,爵爷,病好了,他就会用另一种语言跟您讲话了。” “噢!可是,布拉热洛纳先生,”公爵用哽塞的声音咕噜着,并把手搁在脖子上,“您没看见,我这就要死了?” “如果您现在就死,先生,”拉乌尔以始终如一的镇静态度说,“我倒觉得是件大好事,因为您死了,可以堵死各种各样的流言,不单是有关您的,而且有关那些被您荒谬毁的有名望的人们。” “噢!您说得对,您说得对,”年轻人发狂似地说,“是的,是的,死!对,死比我眼前所受的苦还要好些。” 说着,他把手按在从胸间抽出半截的、柄上镶满宝石的匕首上。 拉乌尔把他的手推开。 “先生,请注意,”他说,“如果您要死又死不成,不等于又做了一件可笑的蠢事,如果让您死成了,您的血将玷污英国公主的结婚礼服。” 白金汉气喘吁吁地呆了片刻。他嘴唇哆嗦、脸颊痉挛、目光游移,简直象发了狂。 接着,他突然说: “布拉热洛纳先生,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象您这样一位品格高贵的人,您称得上是为人所知的、十全十美的贵族公子。留下您们的帐篷吧!” 说着,他伸出两条胳膊搂住了拉乌尔的脖子。 所有在场的人都为这个意想不到的举动感到大为震惊,因为他们原先看到两个对手中的一个气得直跺脚,另一个寸步不让。这时大家都拍手叫好,一片欢呼声直冲云霄。 现在轮到德·吉什去拥袍白金汉了,尽管有些勉强,但毕竟也算是拥抱他了。 这是个信号:其他的英国人和法国人也都同样相互拥抱了;适才还各怀鬼胎,虎视耽耽,转眼已称兄道弟,亲如手足了。 就在这时候,公主的随员到了,如果不是布拉热洛纳在场,这两个营垒的好汉们难免不大打出手,那就要酿成血溅鲜花了。 当列队一出现,全场顿时肃静。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转向旌旗飘扬的那一边。    第八六章 夜 和谐融洽的气氛重新在各帐篷间出现。英国人和法国人竞相在雍容华贵的嘉宾身旁大献殷勤,他们彼此之间也以礼相待。 英国人送给法国人一篮篮的鲜花,为庆祝公主光临法国时用,他们准备了许多许多鲜花;法国人邀请英国人出席第二天晚上举行的盛宴作为回礼。 公主一路上接受众口一词的祝贺。从各方对她的崇敬来看,她象个王后,从几个仰慕者对她的虔诚来看,她又象位女神。 太后对法国人表示了最热烈的欢迎。对她来说,法兰西是她的故国,她在英国遭受了许多不幸,所以她怎么也忘怀不了法国。她以自己对法国的一往情深教育女儿,要她热爱这个曾经盛情款待过她们母女俩的国家,这个国家光辉灿烂的未来会给她们的前程带来鸿运。 公主的入城仪式已告结束,看热闹的人已经纷纷离去,这时,只听得远处飘来阵阵的军乐声和轻微的嗡嗡声;夜幕低垂,繁星闪闪的天空,笼罩着被这一天的轰动大事激动得难以平静的大海、港湾、城市和乡村。德·吉什走进自己的帐篷,抱着深沉的伤感情绪坐在凳子上,布拉热洛纳在一旁看着他,直到听他发出一声长叹后才向他走去。伯爵身子往后靠,肩膀支着帐篷,双手遮着脸,胸部起伏,膝盖烦躁不安地在抖动。 “你不舒服吗,朋友?”拉乌尔问。 “非常不舒服。” “身体上的不舒服吗?” “是的,是身体上的。” “今天这一天够折腾的,”年轻人接着说,眼睛盯着他的朋友。 “是呀,不过睡眠可以使我消除疲劳。” “要我离开你一会儿吗?” “不,我想跟你谈谈。” “你慢着,德·吉什,先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那么你就问吧。” “你能跟我赤诚相见吗?” “一如既往。” “你知道白金汉为什么这样火冒三丈?” “我也在怀疑。” “因为他迷恋公主吗?” “至少人们都这么想,看他这个模样。” “喏!你错了,根本没有这回事。” “噢!我看,这一次是你错了,拉乌尔,他的眼神,他的一举一动都饱含了忧伤,我观察他一整天了。” “你是诗人,我亲爱的伯爵,你到处都可以为你的诗寻找题材。” “我特别善于发现爱情。” “他们之间没有爱情。” “不,有爱情。” “瞧,你不觉得在欺骗自己吗,德·吉什?” “噢!我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伯爵激动地说。 “请告诉我,伯爵,”拉乌尔问道,一面用敏锐的眼光盯住他不放,“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好眼力?” “是,”德·吉什犹豫了片刻,答道,“我想,是我的自尊心。” “你说自尊心吗?德·吉什,这三个字可是意味深长呵。” “什么意思?” “我是说,往常你不象今晚这样多愁善感,我亲爱的朋友。” “我太疲劳了。” “太疲劳了吗?” “是的。” “你听我说,亲爱的朋友,我们俩曾经在一起打过仗,我们俩曾经一口气在马背上跑了十八个钟头,我们看着三匹马,不是因为累,就是因为饿,在我们胯下倒毙,在这样的困境中,我们照样谈笑风生。请相信我,伯爵,今晚你的情绪低沉,决不是疲劳引起的。” “那么是因为烦恼。” “为什么烦恼呢?” “为今天晚上的事。” “你指的是白金汉公爵的荒唐事吗?” “嗯!就为此事;作为我国堂堂君主的代表,竟眼睁睁看着一个英国人调戏我们未来的女王、王国的第二贵夫人,你说多丢脸?” “是的,你说得对,但依我看,白金汉不见得有多大危险。” “是的,但是这个人很讨厌。他一到这里不是差点儿使英国人和我们之间闹出一场乱子来吗?要不是你,不是你那令人钦佩的谨滇,你那非常坚定的态度,我们一定早已在闹市中兵刃相见了。” “你看见没有,他到底还是转变了。” “是呀,的确是呀;因此我才感到惊奇。你低声细气地跟他讲话。你跟他说了些什么?你相信他爱她,说过这种情感不会轻易让步,除非他根本不爱她!”德·吉什在最后几个字上带着很明显的强调口气,这使拉乌尔抬起头来。 一看就清楚,在年轻人那高尚的脸上流露出不愉快的神情。 “我对他说了些什么,伯爵,”拉乌尔回答,“我可以重复给你听。请你听着,我是这么说的:‘先生,您神魂颠倒,怀着想入非非的欲望,盯着你们君王的妹妹看,她不是您的未婚妻,她不是您的,也不可能是您的什么人;您的行为冒犯了我们这些来把一位少女领到他丈夫身边去的人。’” “你是跟他这么说的吗?”德·吉什红着脸问。 “正是这么说的,我甚至还说得更多些。” 德·吉什做了个手势。 “我对他说,‘要是您看见我们中间有谁疯疯癫姗、鬼鬼祟祟,对已经指定要成为我们君王的夫人的公主,不是怀着最纯洁的崇敬心情,而是不怀好意的话,你会怎样来看待我们?’” 这一番话对德·吉什来说非常有针对性,使他脸色发白,同时被这一突如其来的袭击所慑服,不由得浑身打颤,他勉强将一只手机械地伸向拉乌尔,另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和脸。 “可是,”拉乌尔不受他朋友这种神态的干扰,继续说下去,“谢天谢地!人们说法国人没有头脑,却能在如此重大的事件中判断得这样正确,表现得这样镇定,我又补充说:‘记住,白金汉先生,我们这些法国贵族为了效劳君王,可以牺牲自己的感情,牺牲自己的财富,乃至牺牲自己的生命,什么时候魔鬼用他的邪念怂恿我们做坏事,焚烧我们的良心,我们就随时把它扑灭,即使要用鲜血去扑灭我们也在所不惜。如果能做到这样的话,我们就挽救了三种荣誉:国家的荣誉,君王的荣誉,还有自己的荣誉。您看,白金汉先生就是象我们这样做的,每一个正直的人都应该这样。’喏,我亲爱的德·吉什,”拉乌尔接着说,“我就是用这种方式对白金汉先生说的,对我的论断,他也完全信服。” 一直低着头听拉乌尔说的德·吉什,这时候才抬起头来,挺起身体,眼睛里闪着自豪的光芒,用他那兴奋若狂的手握住拉乌尔的手,他原来冷若冰霜的脸,这时候也红润如火了。 “你这一番话说得太好了,”他半硬咽地说,“拉乌尔,你称得上是个勇敢的朋友,我感谢你,现在,我恳求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你愿意一个人待在这儿吗?” “是的,我需要休息。今天,许多事情把我弄得心神不宁,明天,你来看我时我一定换个样,不象今天这副样子了。” “那好!这样的话,我走了,”拉乌尔说完就离开。 伯爵朝他朋友趋前一步,热情地紧紧拥抱着他。 然而,从这种友情的紧抱中,拉乌尔也能觉察到对方有一种强大的内心矛盾在紧张地激荡着。 夜凉如水,繁星满天,多美的夜晚;暴风雨过去之后,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生命复苏,到处充满着静谧和安详。天空飘着几片如丝如缕的微云,它那白里泛蓝的色彩,预示着随之而来的是接连几天吹着东风的美好天气。在对着市政厅的广场上,帐篷的巨大黑影被溶溶月色切成一块块,构成一幅黑白相间的镶嵌画。 很快,全城都沉浸在梦乡中,一线微弱的灯光从公主那朝着广场的内室里漏出来,这微弱而柔和的即将熄灭的亮光,仿佛一个似睡非睡的姑娘安静地躺在那里,等睡魔进入她的躯体后,火焰才会熄灭。 布拉热洛纳走出他自己的帐篷,象个好奇的人,又生怕被人发现似的,缓慢地一步步走着。 随后,他躲在厚厚的帐篷的帷慢后面,在那里一眼就可以将整个广场收入眼帘,片刻间,他看到德·吉什帐篷的窗帘在颤动,接着向一边掀开。 窗帘后面映出德·吉什的身影,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灼热地盯着公主那被内室的灯光照亮着的客厅。 照亮这扇窗口的微弱的亮光是伯爵的星星。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整个心灵中的殷切渴望。躲在阴影深处的拉乌尔,看出有多少柔情构成的一条神秘奇妙的纽带,把年轻使者的帐篷和公主的阳台连结起来;这一条由强烈眷恋产生的坚韧的纽带必定会带来爱的迷梦,降落在伯爵用心灵的眼睛极其迫切地贪婪地窥视着的香衾中。 但是,窥伺者不止德·吉什和拉乌尔两人。对着广场那一幢房子的窗户也开着,这是白金汉住的房子的窗口。 借这扇窗口射出来的亮光,可以清楚地看到公爵的剪影,他正懒洋洋地倚在雕着花、用天鹅绒装饰的门档上,他也在对着公主的阳台遥送自己的仰慕和狂热的爱情。 布拉热洛纳禁不住微微一笑。 “多么可怜的一颗被爱情缠住了的心,”他想想公主,这样自言自语。 接着,回过来又想想王太弟,难免不带几分怜悯地说: “他是一个处在重重威胁中的可怜的丈夫。幸亏他是个显贵的亲王,有自己的军队可以捍卫他所拥有的东西。” 布拉热洛纳对两个求爱者的行动观察了半晌;听见马尼康那如雷鸣般的鼾声,他竟如此神气十足地打起呼噜来了,仿佛自己身上穿的还是那套蓝色镶金线的衣服,而不是那套紫色的。然后,布拉热洛纳转过身来,聆听着远处微风送来夜莺的歌声。他满怀伤感地—这是一种夜间常有的病—进屋休息,想着他自己的心事,说不定在布卢瓦城堡也有两双甚至三双象德·吉什或白金汉一样热情奔放的眼睛在觊觎着他所祟拜的那个偶像。 “蒙塔莱小姐这道防线也不是非常牢固的,”在一声响亮的长叹后,他轻轻地对自己这样说。 第八七章 从勒阿弗尔到巴黎 翌日,庆祝活动在城市财力许可范围内,在人的脑子能设想的情况下以最壮丽、最欢乐的形式展开。 在勒阿弗尔逗留的最后几个小时,一切启程事宜都已准备就绪。 公主在向英国舰队道别,向国旗致敬,表示对祖国的最后一次敬意之后,在护送队簇拥下,在一片欢腾声中,登上了马车。 德·吉什希望白金汉公爵和海军司令一起返回英国;可是白金汉一再向太后声明,说是让公主几乎是孤单单一个人前往巴黎,实在太不成体统。 这一点很快就得到解决,由白金汉陪送公主去巴黎,年轻的公爵亲自挑选了一批贵族和军官作为他的随从人员,这样就组成了一支向巴黎进发的队伍。沿途经过各个城镇、乡村,白金汉到处散发钱财,炫耀自己的阔绰,很惹人注目。 风和日丽,天气再好不过。法兰西的景色又是那么令人赏心悦目,尤其在行列经过的这段路上。春天把飘香的鲜花和绿叶撒在他们路过的地方。诺曼底以它成片的绿林,瓦蓝的天空,银色的河流,把自己装点得象天堂一样美丽,来迎接国王的新弟媳。 一路上,到处都喜气洋洋,令人陶醉。德.吉什和白金汉已把什么都忘了,德·吉什担心着怎样去制止来自英国人方面的新企图,而白金汉则一心想要唤起公主对故国更深情的眷恋,使她回忆起在那里度过的许多美好日子。 可是,唉!可怜的公爵发现,在公主的心目中,随着对法国感情的不断加深,对英国的形象日益淡薄。 事实上.不难看出,他表示的种种殷切关心,都得不到应有的感激,虽说他姿势优美地骑在一匹烈性的约克郡马背上,但也不过偶尔才博得公主的顾盼。 为了把公主那茫然四顾的眼光拉回到他身上,他把骑的那匹牲口,从体魄、活力到习性、风采都大大地表演一番,可是仍白费了精力。他又把马惹得几乎发惊;用马刺策马飞奔,越过障碍,跨过斜坡,冒着千百次撞着大树,滚进深沟,跌得粉身碎骨的危险,只图引起公主的注意,最后也还是徒劳。公主听见喧闹声,才引起她的注意,回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接着她只是淡淡一笑,又转向她的忠心卫士—拉乌尔和德·吉什—他们俩静悄悄地在她马车门边策马前进。 白金汉感到自己受尽了妒忌的折腾,一股难以名状的、前所未有的苦恼滑进他的血管,啃啮他的心窝;过了一会,好象为了表明他已知道自己举动的愚蠢,并愿意用最谦逊的顺从来弥补他的冒失似的,强行制住汗流浃背、浑身白沫的马,勒紧马嚼子,使它走在车子旁边的朝臣中间。 他偶然听到公主说了一句既象奖励又象责备的话。 “这就对了嘛,白金汉先生,”她说,“现在您合乎常理了。” 或者也听到拉乌尔的话: “白金汉先生,您这样会把马折腾死的。” 白金汉耐心地听着拉乌尔说,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足以说明,但是他本能地察觉到,对德·吉什的情绪来说,拉乌尔在起着调节作用;要是没有拉乌尔,伯爵或是白金汉自己干出的某件蠢事,早已引起了一场纠纷,或是一场乱子,也许还会被驱逐出境。 自从两个年轻人在勒阿弗尔帐篷前的不寻常谈话,拉乌尔指出公爵的所作所为有失体统那会儿起,白金汉也身不由己地被拉乌尔吸引住了。 他常常找拉乌尔谈话,他们谈话的内容差不多总是这样,不是提起拉乌尔的父亲就是说到达尔大尼央—他们俩的共同朋友,在谈起达尔大尼央时,白金汉跟拉乌尔一样热情洋溢,备加称颂。 在德·瓦尔德跟前,拉乌尔尽可能把这个话题一再提起,在整个旅途中,德·瓦尔德因为布拉热洛纳占优势,尤其在给德·吉什施加影响方面,觉得感情上受到了挫伤。德·瓦尔德有很尖锐、敏感的观察力,能看透祸根的本质,他一眼就看出,德·吉什心情忧郁和他对公主的恋情。 对待事物的态度,本应象拉乌尔那样小心谨慎,象他那样注意尊重社交上的礼仪和责任,然而,德·瓦尔德却单刀直入,果断地撩拨伯爵那根充满青春活力、骄傲自大、永远响亮的心弦。 事情发生在一天晚上,正值在芒特停下来暂歇时,德·吉什和德·瓦尔德两个倚着栏杆在聊天,那边,白金汉和拉乌尔也在一起散步,谈心;马尼康却趁此机会在公主等人面前大献殷勤,因为他性情温顺,谦逊有礼,加上他容易与人相处的脾气,公主她们对待他早已不存戒心了。“你得承认,”德·瓦尔德对伯爵说,“看,你真的病了,而且你的导师也没有能把你治好。”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伯爵说。 “明摆着,你因爱情而憔悴了。” “你疯了,德·瓦尔德,你真是疯了!” “也许是疯了,这,我承认,如果公主对你的苦恼真的无动于衷的话;可是,她竟也这么关注你的苦恼,做出这样有失体面的事,我真担心,等我们到了巴黎,你的那位导师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会把你们俩的事公诸于众。” “德·瓦尔德!德·瓦尔德!你又在中伤布拉热洛纳了!” “算了吧,别再耍你这一套把戏了。”附在伯爵身上的恶魔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我的意思你很明白,再说,你自己也很清楚,公主和你说起话来总是那么含情脉脉,从她的语调中你也可以听出她多么喜爱听你讲话,你也完全可以感觉到她是多么欣赏你给她背诵的诗歌,看样子,你也不会否认,每天早上她都不会不对你说她是怎样彻夜难眠的吧?” “不错,德·瓦尔德,你说得对;但是,你跟我说这些话有什么好处呢?” “叫你把事情看清楚,不也是很重要的吗?” “不,不是的,如果看了之后会使我发疯的话,那就不好了。” 说着,他不安地转过身去,朝公主那边张望,好象有意在抵制德·瓦尔德的含沙射影,却又一心想从公主的眼神中找到有力的依据似的。 “等一等!”德·瓦尔德说,“你看,她在叫你哩,听见没有?快点儿,快利用这个机会,趁导师不在这里的时候。” 德·吉什无法抗拒,一种无形的吸引力把他引向公主身边。 德·瓦尔德含着笑,看他离去。 “您错了,先生,”拉乌尔突然越过适才两个交谈者倚着的栏杆,说,“你指的那个导师在这里,而且还无意中听到你说的话了。” 德·瓦尔德不用看,光听就辨出是拉乌尔了,子是把剑拔出半截。 “收起您的剑,”拉乌尔说,“您很知道,在我们这次行程中,任何这一类表演都是徒劳无益的。把您的剑收起来,同样,也请您管好您的舌头,何必在您称之为朋友的人的心坎上撒上怨恨呢,您的做法不也同样使您的良心受到啃啮吗?您想激起一个诚恳正直的人对我的仇恨,而这个人既是我父亲的朋友,也是我的挚友!您想唆使伯爵去爱一个属于您君王的女人!先生,实话直说吧,我要不是很公正的把您看成是个疯子的话,我简直可以说您是个懦夫,是个叛徒。” “先生,”德·瓦尔德在怒火冲击下,大声嚷道,“我把您称之为导师,真是一点也不错!看您那种口气,您那副独特的样子,完全是虚伪的耶稣教士嘴脸,哪里还象贵族。我求您快点离开,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了。我恨达尔大尼央先生,那是因为他做了一件卑鄙的事情,对不起我父亲。” “您撒谎,先生,”拉乌尔冷冷地说。 “啊!”德·瓦尔德喊道,“先生,您指责我撤谎?” “如果您说的话不符合事实,为什么不指责?” “您指责我撤谎为什么不拔出剑来?” “我已经决定,先生,在把公主护送到她丈夫身边之前,我不打算杀死您。” “杀死我?啊!先生,请相信,您的那根细竿子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杀人的。” “不,”拉乌尔冷冷地回答,“可是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剑会杀死您,我不仅有他的剑,而且他还亲自教会我怎样使用这把剑,在适当的时候,先生,我会使用这把剑,我会因为您侮辱了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名字而为他报仇雪耻。” “先生!先生!”德·瓦尔德嚷道,“小心,如果您不能给我满意的回答,我会不择手段进行报复!” “噢!噢!先生,”白金汉突然出现在争吵得不可开交的舞台上,他说,“看,用谋害来威胁人,这样做不符合贵族身分。” “您说什么,公爵先生?”德·瓦尔德转过身去问。 “我说,您刚才说的那番话,对我这个英国人来说,简直不堪入耳。” “那好,先生,如果您说的是真话,”德·瓦尔德怒不可遏地嚷着,“那就更好!至少我又找到了一个逃不出我手掌心的人。请听着,怎样理解我的话,悉听尊便。” “该怎样理解就怎样理解,”自金汉傲慢地回答。这是他的特点,即便在平时的言谈中,他也惯用那种蔑视一切的口气。“布拉热洛纳先生是我的朋友,您侮辱了布拉热洛纳先生,对于这种侮辱,您要给我作出满意的解释。” 德·瓦尔德向布拉热洛纳扫了一眼,后者忠于他扮演的角色,即使面临公爵的挑战,也镇静自如,毫不动摇。 “看来我并没有侮辱布拉热洛纳先生,因为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剑仍佩在他身边,可见他并不觉得被人侮辱了。” “不管怎么说,您不在侮辱某个人吗?” “是的,我侮辱了达尔大尼央先生,”德·瓦尔德回答。他知道这个名字是唯一的刺棒,可以撩起拉乌尔的怒火。 “噢!”白金汉说,“既然这样就另当别论罗。” “很明显,”德·瓦尔德说,“这应该留给达尔大尼央先生的朋友来招架了。” “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先生,”英国人回答,这时候,他已恢复了冷静,“如果布拉热洛纳先生被冒犯了,我没有理由站在他一边为他说话,因为他本人就在场,至于牵涉到达尔大尼央先生的问题嘛……” “您当然留给我来对付罗,先生?”德·瓦尔德说。 “不,完全相反,我要拔剑相助,”白金汉边说边拔出剑来,“如果说令尊受到达尔大尼央先生的伤害,那就是说,达尔大尼央先生至少已经为我,或者说已经尽他所能为我效了一次大劳。” 德·瓦尔德听了,惊恐万状。 “达尔大尼央先生是我知道的最勇敢的人,我欠了他许多情,我现在很乐意拿您来偿还欠他的情,给您一剑,送您上天。” 就在这同时,白金汉动作优美地拔出他的利剑,向拉乌尔打个招呼,摆出一副防守的架势。 德·瓦尔德跨前一步,准备迎战。 “慢着,先生们!”拉乌尔看见这情景,冲着他们把自己早已出鞘的剑架在两个决斗者中间,“没有必要在公主面前干出这种流血事件来,德·瓦尔德先生说了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坏话,可他连达尔大尼央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还不认识呢。” “噢!先生,”德·瓦尔德咬牙切齿,把剑尖垂在靴端上,说,“您说我不认识达尔大尼央先生吗?” “咦!您当然不认识他罗,”拉乌尔冷冷地说,“我可以说,您甚至连到什么地方去找他也不知道呢。” “您说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毫无疑问,事情就是这样,因为您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因而只能找个陌生人来出这口气。” 德·瓦尔德气得脸色刷白。 “那好!先生,我来告诉您他在什么地方,”拉乌尔接着说,“达尔大尼央先生眼下正在巴黎;在他执勤的时候住在卢佛宫,要不就住在隆巴尔街,要找达尔大尼央先生,不外乎这两个地方。尽管您口口声声说对他有这样那样的种种埋怨;您问这个,问那个要满意的回答,可就是没有勇气去找达尔大尼央先生本人,只有他才能给您真正满意的答复。” 德·瓦尔德擦了擦他那汗流如注的前额。 “真不害操!德·瓦尔德先生,”拉乌尔接着说,“自从反对决斗的敕令公布之后,象这样无休无止的争吵几乎还没有见过,请放尊重些!我们违抗敕令,国王陛下会动怒,尤其在这种时刻,国王陛下动怒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推托!”德·瓦尔德嘟夔着,“全是借口!” “别这么说,”拉乌尔回答,“您的话完全是无稽之谈,亲爱的德·瓦尔德先生,您很清楚,白金汉公爵毋庸置疑是很有胆量的人,他已经决斗过十次,并且准备参加第十一次。只要看他的名字就足以说明。至于我,您也知道是能征善战的。我在桑斯,在布莱诺打过仗,在迪纳,我在大炮的前面,在战线前一百步;可您呢,顺便说一下,您当时在战线后一百步。一点不错,当时那里确实人山人海,人们也无法欣赏您的勇猛,也许正因为这样,您才把您的勇猛收藏起来的,如今在这里,您可以表演,可以炫耀一番了。别指望靠我会来协助您完成您的计划,德·瓦尔德先生,我不会给您这个快乐的。” “这话讲得很有道理,”白金汉把剑插回鞘中说,“请原谅,布拉热洛纳先生,我刚才是一时冲动。” 相反,怒不可遏的德·瓦尔德却举起剑来,一跃而上,威胁拉乌尔;拉乌尔只来得及摆开招架的阵势。 “啊!先生,”布拉热洛纳不慌不忙地说,“请留点神,要不您会把我的眼睛戳瞎的!” “怎么,您不愿意决斗吗?”德·瓦尔德大吼道。 “不,不是在这个时候决斗;我答应您,到了巴黎后马上就决斗。我带您去找达尔大尼央先生,到时您可以尽情当面数落他.达尔大尼央先生会请求国王陛下恩准和您一较长短,国王陛下会恩准的,在适当时候,您会领教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剑术的,到那时,我亲爱的德·瓦尔德先生,您会较冷静地去思考《福音》书中告诫我们要宽恕,不要记仇的篇言了。” “啊!”德·瓦尔德对拉乌尔的这种泰然自若的冷静态度感到无比愤怒,“明眼人一看便知,您差不离是个杂种,布拉热洛纳先生!” 拉乌尔气得脸色象他的衬衫领子一样白;两眼咄咄逼人,德·瓦尔德禁不住往后倒退。 白金汉也大为震惊,连忙跳到两个对手之间,眼看他们俩就要动武了。 德·瓦尔德把这句带有侮辱性的刻毒话留到最后才抛出来。他痉挛地紧握着剑,只等待对方的出击。 “您说得对,先生,’’拉乌尔说,一面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只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因为我太清楚拉费尔伯爵是个怎样正直、怎样高尚的人,所以我从来也没有,正如您说的,为我的出生问题上可能有的污点而担心,因而,我不知道母亲的名姓,对我来说仅仅是个不幸而已,并不是什么耻辱。您的行为不光明磊落,先生,您缺乏教养,您对我的不幸进行谴责,这没有关系;您已经侮辱了我,这一回,我让您侮辱了,那么,我们讲明白:在您跟达尔大尼央先生的较量结束后,再来处理您我之间的纠葛吧。” “噢!”德·瓦尔德苦笑着说,“先生,我钦佩您的谨慎,您刚才说我会遭达尔大尼央先生的一剑,在我遭了他的一剑后,现在轮到遭您的一剑了。” “您不用担心,”拉乌尔怒气冲冲地说,“在舞刀弄剑方面,达尔大尼央先生是个高手,我会请他开恩,对待您也象对待令尊那样,也就是说,不要一下子结果您的性命,把这件乐事留给我,等您养好伤,再让我痛痛快快地宰了您;因为您心肠太坏,德·瓦尔德先生,说实在的,对付您这号人,即便采取再多的预防措施.也是防不胜防的。” “我也会采取预防措施来防您一手的,请尽管放心,”德·瓦尔德说。 “先生,”白金汉说,“请允许我把您的话作为我对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忠告;布拉热洛纳先生,请穿上护胸甲。” 德·瓦尔德紧握双手。 “啊!我明白了,”他说,“您二位是想在与我较量之前,先做好预防措施。” “那很好,先生,”拉乌尔说,“既然您非要这样做不可,那就让我们现在就来了结了吧。” 他拔出剑来,迎向德·瓦尔德。 “您打算做什么?”白金汉问。 “请放心,”拉乌尔说,“不需要很长时间的。” 德·瓦尔德处于戒备状态;两把剑交锋了。 德·瓦尔德飞快向拉乌尔猛扑过去,刚一交手,白金汉就看出拉乌尔要摆布他的对手了。 白金汉闪向一边,站在那里观战。 拉乌尔潇洒自若,好象握的是一把圆头剑①而不是一把利剑似的;他后退一步,保持距离,接连三、四次挡开了德·瓦尔德向他猛刺过来的剑,他的剑把对手那直碰到他剑柄的剑拦开,然后,拉乌尔用第四种低架式把德·瓦尔德压住,德·瓦尔德绕着圈子想躲避,拉乌尔顺势把他的剑缠住,并挑到栏杆那一边的二十步之外。 这时候的德·瓦尔德,已经手无寸铁,吓得魂飞天外,拉乌尔把剑插回剑鞘,伸手抓住德·瓦尔德的衣领和腰带,把他也扔到栏杆的那一边去了,德·瓦尔德气得浑身颤抖。 “后会有期,后会有期,”德·瓦尔德咆哮着说,从地上爬起来,拾起他的剑。 ①圆头刽:一种比赛用的不开口的剑。 “我的天啊!”拉乌尔说,“这一个钟头里,我一直劝您别这样干的。” 然后,他转过身来对白金汉说: “公爵,我求您,别提这件事了,我这祥没有涵养,真感到惭愧,那是我的火气实在按捺不住了。请原谅我,并把它忘记。” “啊!亲爱的子爵,”公爵说话的同时,握住同伴那强有力的和高贵的手,“请答应我,正相反,要记住这件事,并注意您的安全;这是个危险的人,他会杀害您的。” “家父,”拉乌尔回答说,“在一个比他厉害得多的敌人威胁下生活了二十个年头,直到今天还仍然活着。公爵先生,我是个出生在得天独厚的家族里的人。” “令尊有许多莫逆之交。” “是呀!”拉乌尔叹了口气说,“象这样的朋友,可惜现在已没有了。” “我请求您,在我正准备和您交朋友的时候,请别说这样的话。”说完,白金汉张开双臂拥抱拉乌尔,布拉热洛纳也欣然接受他的情谊。 “布拉热洛纳先生,”白金汉接着说,“您知道,在我们家族中,有这祥一条规矩,那就是:‘士为知己者死’。” “啊!公爵,这个我也知道,”拉乌尔回答。 第八八章 洛林骑士对王太弟夫人的看法 一路上的宁静气氛再也没有受到干扰。 德·瓦尔德悄悄地找了个借口走到前面去了。 他和马尼康为伍,因为马尼康那平平稳稳、喜欢幻想的性格正可以对他的暴躁脾气起调节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喜欢吵架,不安分守己的人总是找性格温和、胆小怕事的人结伴,仿佛前者期望通过性格上的悬殊差别使自己的坏脾气有所克制,而后者则希望自己的软弱能受到保护。 白金汉和布拉热洛纳,让德·吉什分享他们的友情,在整个旅程中都和他一起同声赞美公主。 布拉热洛纳坚决主张他们三个人应该唱一个调子,而不应该各唱各的,象德·吉什和他的竞争者过去表现的那种危险习气那样。 这种和谐一致的格调使昂利埃特母后感到非常满意,可是年轻的公主怕不一定会中意,她象个魔鬼一样风流成性,敢讲敢说,她具有轻率、莽撞的脾气,这种脾气喜欢在微妙复杂的事情中寻找刺激,并且对舞刀弄剑、流血受伤也有一定的嗜好。 因而她的媚眼,她的娇笑,她的眼饰打扮,象枪林弹雨似的一股脑儿泻落在三个年轻人身上,使他们招架不住。从这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武器库中输送出来的秋波、飞吻,以及其他种种使人心旌荡漾的动作,袭击着一长列由王孙贵族组成的护卫队,沿途经过的城镇的军官和居民,还有侍从、老百姓、仆役等等,真是一场全面性的灾难,一场普遍性的蹂躏。 当公主到达巴黎时,她已经在沿途撒下了十万颗情种,还把半打几乎给她迷疯了的人,以及两个堕入情网、魂不守舍的家伙也一起带到了巴黎。 唯独拉乌尔看透了这个女人的诱惑,因为他的心早有所属,这就足以抵制她的利箭,拉乌尔抱着怀疑和无动于衷的态度进入王国的京都。 在旅途中,拉乌尔偶尔也跟英国王太后谈及公主醉人媚态的威力。历尽沧桑,饱受欺凌的太后回答说: “昂利埃特,不管她出身高贵还是卑微,终究会光华四射的,她是个富有想象力,变幻莫测而又固执己见的女人。” 德·瓦尔德和马尼康充当传令官,通报了公主的到达。他们的行列在南泰尔和由豪华的车马随从组成的另一支护卫队相遇。 这支护卫队由王太弟本人,后面跟着的洛林骑士和一些宠臣组成,殿后的是国王卫队的一部分人员,他们是特地前来迎接新娘的。 在圣日耳曼,公主和太后就从那辆笨重的、经过长途跋涉而损坏了的旅行马车下来,换乘了一辆美丽豪华的马车,这辆马车由六匹马拉着,马上装点着白色和金色的马具。 公主端坐在敞篷四轮马车中,仿佛坐在饰有长翎毛流苏、绣花真丝华盖下面的宝座上那样;年轻的公主光彩照人,脸上泛出桃红色,她那珠色的皮肤显得更加柔嫩。 王太弟在靠近马车时,被公主的艳丽打动了心,他以很明确的语言,表达了对公主的爱慕;这些言语,使挤在朝臣们中间的洛林骑士为之耸肩,使德·吉什伯爵和白金汉也都差点儿为之心碎。   一般的礼节和一定的仪式完成之后,整个行列又极缓地继续向巴黎行进。   引见的仪式很简单、随便;人们把白金汉先生以及其他英国贵族介绍给王太弟。   王太弟对这些人也只是淡淡地应酬一番而已。   在行进途中,王太弟注意到公爵经常热衷于在那辆敞篷的四轮马车门边转来转去,便开口问:   “这位骑士是谁?”他这样问洛林骑士,他那形影不离的伙伴。   “不是刚给您殿下介绍过了,”洛林骑士回答说,“他就是漂亮的白金汉公爵。”   “噢!我记起来了。”   “是公主的骑士,”受宠者用只有争风吃醋的人才会用的那种拐弯抹角的语调加了一句言简意赅的话。   “什么!您说什么?”骑在马上的亲王问。   “我说,‘是公主的骑士。’”   “难道公主还有一位任命的骑士?”   “我的天!我是这样认为的,您自己去判断吧;瞧他们俩有说有笑闹着玩的劲儿。”   “不是两个,是三个。”   “您怎么说三个?”   “毫无疑问,您没看见德·吉什也是其中之一吗?”   “是呀……!不错,我看见了……可这又说明什么……?说明公主有两个而不是一个骑土。”   “什么东西都让您毒化了,您这条蝰蛇。”   “我没有毒化……啊!殿下误解了!人家把法国王朝的荣誉献给尊夫人,而您竟还不满意。” 奥尔良公爵担心骑士那爱嘲弄的脾气会发展到使人受不了的地步,于是他突然改变了话题。 “公主容貌不俗,”他象品评一个陌生女人似的,漫不经心地说。 “是,”骑士用同样的腔调回答。 “您说的‘是’,就象说‘不’一样。我看她那一双黑眼睛非常美。” “是,可惜小了点。” “是小了点,不过晶光闪亮。她身段也不错。” “她的身段有点差劲,大人。” “我也不否认。她仪态高雅。” “只是脸型欠丰满。” “我看,她的牙齿真叫人羡慕。” “可惜嘴巴太大,牙齿都露在外面了,谢天谢地!显然是我错了,大人,当然是您比尊夫人漂亮多了。” “您也觉得我比白金汉漂亮吗?” “噢,当然罗,看来他也是这么想的;喏,因为,您看他,拼命向公主献殷勤,不让您把他比下去。” 王太弟做了个不耐烦的姿态,可是,在看到骑士的唇边漾起胜利的笑意时,他放慢了马的步子。 “嗨,”他说,“干吗我老是议论我表妹?我不是早就认识她了吗?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在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不是在卢佛宫看见过她的吗?” “哦!对不起,从那时到现在,她的变化可大了,我的亲王,”骑士说,“在您提到的那个时期,她还不那么起眼,也不那么高傲,尤其,您可记得,大人?一天晚上,国王陛下因为她不美,穿着也不考究而不愿跟她跳舞。”   听了这番话,奥尔良公爵皱起了眉头。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不中听的,和一位在豆蔻年华时也不能引起国王多大兴趣的公主结婚,总不能算是件幸事。   也许他正在考虑该怎么回答,这时候德·吉什离开马车朝亲王这边来。   他从远处看见亲王和骑士,就揣测着王太弟和他的宠臣会谈论些什么。   后者不是阴险毒辣,就是厚颜无耻,讲话做事毫不遮掩。   “伯爵,您的鉴赏力好极了。”   “谢谢您的恭维,”德·吉什说,“可您为什么这样说?”   “喏!我求助于殿下!”   “毋庸置疑,”王太弟说,“吉什知道得很清楚,我把他看作是个完美无缺的骑士。”   “好吧,这件事搁一搁,伯爵,我继续说,自上个星期起,您不是就和公主作伴了吗?”   “是的,”德·吉什情不自禁地脸色绯红。   “那好!您坦率告诉我们,您对她的人品有什么看法?”   “对她的人品吗?”德·吉什惊愕地问。   “是呀,对她的相貌,她的心灵,总之她的……”   经他这么一问,德·吉什被问得晕头转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说罢,您快说罢!德·吉什!”骑士笑着说,“您怎么想就怎么说嘛,坦坦率率,亲王命令您说。”   “是啊,是啊,要坦率地说,”亲王说。   德·吉什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谁也听不清楚的字。   “我非常清楚,这是个很微妙的间题,”王太弟接着说,“可是,您知道,您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告诉我,您觉得她怎么样?” 为了掩盖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德·吉什只能借助于唯一的防御手段,那就是在人们遭到出其不意的袭击时采取的:撤谎。 “我也说不上公主是好看还是难看,”他说,“只觉得好看的成分超过难看。” “咦!亲爱的伯爵,”骑士嚷道,“我记得当您看到她的肖像时,是那么心醉神迷,那么惊叹不已!” 德·吉什两颊通红,一直红到耳根,幸而他那匹有点火爆性子的马猛地朝前一冲,替他掩盖了他的脸红。 “您说肖像……!”他喃喃地说,又向他们靠拢,“什么肖像?” 骑士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 “是呀,那幅肖像。那幅小小的肖像画不是画得很象吗?” “我不记得了。我已经忘掉这幅肖像了;己经完全不在我的记忆中了。” “可这张肖像曾经给您留下很深的印象,”骑士说。 “这很可能。” “至少,她是不是聪明能干?”公爵问。 “我相信是这样,大人。” “白金汉先生也一样聪明吗?”骑士问。 “我不清楚。” “我,我认为他一定很聪明,”骑士说,“因为,他会惹公主笑,看样子公主跟他在一起觉得很愉快,再说,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决不会跟傻头傻脑的人合得来。” “照您这么说,那么,他当然是个聪明人了,”德·吉什天真地说;幸亏这时候拉乌尔突然来到,看见德·吉什正被这个危险的对话者步步紧逼,连忙上前搭讪,这才把话题岔开。   入城的仪式既辉煌又热闹。国王为了给他的弟弟祝贺,下指示要把婚庆安排得壮丽豪华。   公主和她的母亲在卢佛宫下榻,就是在这个卢佛宫里面,在流放的岁月里,她们过着极其痛苦、湮没无闻的生活,悲悲戚戚,遭受着饥寒之苦。   这座宫殿,在给亨利四世那不幸的女儿作为住所时是非常荒凉的。墙上光秃秃,镶木地板也塌下去了,天花板上布满了蜘蛛网,残缺了的大理石大壁炉,承最高法院的恩赐才勉强允许让寒冷的炉膛生起了火;现在一切都变了样。   富丽堂皇的帷慢、墙饰,厚厚的地毯,闪闪发光的石板,新的画像配上金色的镜框,到处都是枝形大烛台和大镜子,豪华的家具;处处可以看见神气十足的卫士,飘动的羽饰,朝臣和仆从东一群,西一伙地散布在前厅里、楼梯上。   庭院里的草还是新近长出来的嫩草,就好象是那个可憎的马萨林有意要让巴黎人看看,满目荒凉和杂乱无章伴着痛苦和失望,是随着君主政体的推翻接踵而来的,在以前是那样静悄悄、冷清清的宽敞庭院里,现在骑士们在列队行进,他们那欢跃着的马匹使锃亮的石板地上闪出烁烁火花。   马车上坐满着如花似玉、年轻貌美的女子,她们在等待着这位法兰西女儿①的女儿路过时好向她致意。在这位法兰西女儿居孀和被流放期间,她常常过着炉中没有柴,桌上没有面包的生活,在那些日子里,甚至连宫中最卑微的仆役也待她冷淡,瞧她不起。   昂利埃特夫人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进入卢佛宫的,她咽下了多少忧伤和辛酸的回忆;而她的女儿生性健忘,感情易变,她倒是怀着凯旋归来的喜悦心情回到宫里。   昂利埃特夫人知道得很清楚,现在这样辉煌隆重的接待是对重新登上欧洲第二王位的国王的母亲表示敬意;而她当年受到的冷遇是给亨利四世的女儿一种遭受不幸时的惩罚。 ①法兰西女儿:英国王太后昂利埃特一玛丽是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女儿,故称。 把夫人和公主安顿好和稍事休憩之后,贵族们的疲劳也消失了,各人又按照各人的习惯去做自己的事。 布拉热洛纳先去看望他的父亲。 可是阿多斯到布卢瓦去了。 于是,他去找达尔大尼央。 可是达尔大尼央正忙着为陛下组织一个新的王室卫队,到处也找不到他。 布拉热洛纳又回过头来找德·吉什。 可是伯爵要和他的裁缝以及马尼康长时间洽谈,这些事占去了他整天时间。 去找白金汉公爵吧,他遇到的情况还要糟。 因为公爵买了马还在买马,买了钻石还在买钻石。他为了炫耀自己,把巴黎所有的刺绣匠、宝石工、巧裁缝全都垄断下来。在他和德·吉什之间展开了一场多少还是彬彬有礼的竞争。为了获得成功,公爵打算花上一百万;然而,格拉蒙元帅只答应给他的儿子德·吉什区区六万利弗尔。因此,白金汉欢天喜地地在花他的一百万。 而德·吉什却在那里沮丧地叹着气,扯着自己的头发,后悔没有听从布拉热洛纳的劝告。 “一百万!”德·吉什每天都重复着这句话,“我只好认输了。为什么元帅先生不肯把我的那份遗产提前给我呢?” “因为你会挥霍殆尽的,”拉乌尔说。 “咦!我挥霍尽了与他有何相干!如果我会因为没有这笔钱而死去,那么我会死的。到那时,我就再也不需要什么了。” “这也犯得着死吗?”拉乌尔说。 “我不愿意在高雅的风尚方面败在英国人手下。”   “亲爱的伯爵,”马尼康说,“高雅的风尚本身倒并不是一件很费钱的事儿,不过是件难以办得到的事罢了。”   “不错,只是难以办得到的事就得花大量的钱,而我只有六万利弗尔。”   “我的天!”德·瓦尔德说,“你感到为难,那就跟白金汉一样花它一百万吧;说到底也不过相差九十四万。”   “你叫我到哪儿去找这笔钱呢?”   “你可以举债。”   “我已经背了不少债了。”   “债多不愁,那就更有理由多借一些了。”   这个意见激发了德·吉什,使他荒唐地大肆挥霍起来,而白金汉只是一般地花费而已。   关于大肆挥霍的流言蜚语一经散播,巴黎的商贾全都眉开眼笑,从白金汉的邸宅到格拉蒙的府第,人人都在做着美梦。   这时候公主正休息着,布拉热洛纳却忙着在给拉瓦利埃尔小姐写信。他已经发出了四封信,可是一封回信也没有收到,当婚礼即将在王宫的小教堂里举行的当天早上,拉乌尔正在梳洗打扮时,忽听得仆从通报:   “马利科尔纳先生到。”   “马利科尔纳找我有什么事?”拉乌尔这样想,“让他等着吧,”他对仆从说。   “是一位从布卢瓦来的先生,”仆从说。   “噢!那就快请他进来!”拉乌尔急忙嚷道。   马利科尔纳进来了。他象一颗明亮的星星,腰间佩着一把华美绝伦的长剑。   风度十足地施过礼之后,他说:   “布拉热洛纳先生,我代表一位贵妇人给您带信来,并向您表达诚挚的祝愿。” 拉乌尔脸红了。 “代表一位贵妇人,”他说,“您说的是布卢瓦的一位贵妇人吗?” “是的,先生,是从蒙塔莱小姐那儿来的。” “噢!多谢您,先生,我现在记起您来了,”拉乌尔说,“蒙塔莱小姐想要我做什么?” 马利科尔纳从口袋里掏出四封信,递给拉乌尔。 “这都是我发出的信!这怎么可能!”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说,“都是我写的信,全没有启封,连火漆印也是完整的!” “先生,您的这些信,在布卢瓦已经找不到收信人,我们只好退回给您。” “难道拉瓦利埃尔小姐已经离开布卢瓦了?”拉乌尔嚷道。 “她已经离开一个星期了。” “那么,她现在在哪儿?” “她应该在巴黎,先生。” “但怎么知道这些信是我发出的?” “蒙塔莱小姐认出您的笔迹和您的火漆印,”马利科尔纳说。 拉乌尔红着脸,笑了笑。 “奥尔小姐太好了,”他说,“她总是那么亲切,那么可爱。” “是的,她总是这样的,先生。” “她肯定会给我一些有关拉瓦利埃尔小姐的确切消息,在这个无边无际的巴黎,我无法我到她。” 马利科尔纳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个信封。 “也许,”他说,“从这封信中您会找到一些您急于想知道的事情。”   拉乌尔急急忙忙打开封印。这是奥尔小姐的字迹,信里有这样几个字:      “巴黎 王官   婚配降福日。” “这是什么意思?”拉乌尔问马利科尔纳,“您知道吗?先生?” “是的,我知道,子爵先生。” “那就请您行行好,快告诉我吧。” “我不能,先生。” “为什么?” “因为奥尔小姐不许我讲。” 拉乌尔望着他那个不太熟悉的朋友,默然不语。 “那么,您至少也得告诉我,”他重又接着说,“这对我来说究竟是祸还是福?” “您就会知道的。” “您倒是严守秘密的。” “您能答应帮我一个忙吗,先生?” “踉您不愿意告诉我的事作为交换条件?” “正是这样。” “那您说吧!” “我极其想望能看看这次婚庆仪式,只是我手头没有请柬,尽管我想尽了一切办法也还是弄不到。您能让我去参加吗?” “当然可以。” “那就请您费神帮个忙吧,我恳求您,子爵先生。” “我很乐意帮您的忙,先生,请跟我来。” “我非常感激您,先生。” “我以为您是马尼康先生的朋友呢。” “我是他的朋友,先生。可是,今天早晨,在看他穿衣服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把一瓶清漆倒翻在他的新衣服上,气得他拔出剑来对着我,我被迫只好溜走。这就是我不能向他要请柬的原因;他会把我杀死的。”   “我相信,他会这样做的,”拉乌尔说,“即便一个人做错了事已后悔莫及、够倒霉的了,我知道马尼康仍会杀死他的,不过我可以补救您的损失。让我先穿好斗篷,我准备为您效劳,不仅当您的向导,而且还可以做您的引见者。” 第八九章 蒙塔莱带来的意外   公主在王宫的小教堂里举行婚礼,出席婚礼的朝臣都是经过精挑细拣的。   尽管被邀请参加观礼的人把它看作是莫大的恩赐;拉乌尔为了信守诺言,仍然让渴望亲眼目睹这场婚礼的马利科尔纳获准观礼。   拉乌尔履行诺言之后,走到德·吉什跟前,德·吉什穿着一身华丽的服装,与他那张因痛苦而显得极其沮丧的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唯有白金汉公爵那异乎寻常的苍白和颓唐可以和他媲美。   “请留神,伯爵,”拉乌尔靠近他朋友,准备在总主教给这对新人祝福时扶住他。事实上,孔代亲王也已经在注意观察这两个凄楚的形象,他们活象教堂中殿两侧的女像柱那样木然地站在那里。   因而,伯爵也就更加小心地管住自己。   婚礼仪式结束时,国王和太后向大客厅走去,在那里,人们向他们介绍了王太弟夫人和她的随从人员。   人们注意到国王陛下看到他弟妇时,露出赞叹不已的神色,国王向她表示了最诚挚的祝贺。   人们同样也注意到,太后带着迷惘的眼神,长时间凝视着白金汉,并俯身向莫特维尔夫人①:   “您不觉得他长得多么象他父亲?”   人们最后也注意到王太弟观察了所有的人之后,流露出颇为不高兴的样子。 在接见了公主和使节之后,王太弟请求国王陛下允许他向陛下,同样也向他的新婚夫人介绍他的新亲王府人员。 “子爵,您可知道,”孔代亲王低声问拉乌尔,“新亲王府成员是经过一个很有鉴赏力的人挑选出来的,是否会有几个美人儿?” “我没有注意,大人,”拉乌尔回答。 “噢!您肯定装傻。” “怎么说?大人。” “您是德·吉什的朋友,而德·吉什又是王太弟的朋友。” “您说得对,大人,可是,这些事对我来说一点也不感兴趣,我从来也没问过德·吉什,而他,因为我没有问他,也没有向我透露过。” “那么,马尼康呢?” “在勒阿弗尔,在到这里的行程中,我确实见到过马尼康先生,我非常小心,正如没问起过德·吉什一样,也没敢向他问长问短。再说,德·马尼康对这些事会知道些什么?他不过是个次要人物罢了。” “啊!我亲爱的子爵,您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大亲王说,“在这种场合,正是这些次要人物最具有影响,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是通过马尼康先生介绍给德·吉什,再由德·吉什向王太弟推荐的,这就说明问题了。” “噢!大人,真有这样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拉乌尔说,“我有幸承殿下向我透露,这对我来说完全是个新闻。”   “我很乐意相信您的话,尽管看来是难以令人置信的事,再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弄清楚,正如我们的好王后卡特琳②说过的那样:‘轻骑兵来了’,该死的!看,这些漂亮的脸蛋!” ①莫特维尔夫人(1621-1689):宫廷贵妇,路易十三王后奥地利安娜的密友。 ②卡特琳:见第37页注②。 这时候,在纳韦尔夫人①的带领下,一群年轻姑娘进入大厅;如果真的象孔代亲王所说的那样,这群姑娘是经过马尼康精心挑选的话,那么这就应该归功于马尼康了,眼前出现的这群姑娘使象孔代亲王那样对各种各样的美都很会欣赏的人来说,也看得眼花缭乱。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年龄在二十或二十一岁的金发女郎,长着一对大大的蓝眼睛,闪闪发光,她第一个被引见。 “这位是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纳韦尔老夫人向王太弟报名介绍。 王太弟在向夫人鞠躬的同时重复着说: “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 “啊!这姑娘长得不俗,”大亲王转过身来对拉乌尔说,“是个……” “是的,”拉乌尔说,“她很美,只是看上去有点傲慢。” “嗨!我们是很熟悉这类气质的,子爵,不消三个月她就会驯服的,瞧,又是一个美人儿。” “哟,”拉乌尔说,“还是我认识的呢。” “奥尔·德·蒙塔莱小姐,”纳韦尔夫人又报名介绍。 王太弟连名带姓,一丝不苟地重复一遍。 “我的天!”拉乌尔盯着入门处,惊慌失措地嚷起来。 “什么事?”大亲王问道,“是不是因为看见了奥尔·德·蒙塔莱小姐,值得您这样呼天喊地地叫起来吗?” “不,大人,不是的,”拉乌尔回答说,他脸色发白,浑身哆嗦。 “噢!要不是为了奥尔·德·蒙塔莱小姐的话,那准是为那位跟在她后面的可爱的金发女郎。多美丽的眼睛,啊!只可惜略嫌清瘦些,不过仍十分迷人。” ①纳韦尔夫人:宫廷贵妇,纳韦尔元帅(1619-1684)的妻子。   “德·拉博姆一勒布朗·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纳韦尔夫人介绍说。   当这个名字在拉乌尔的全身心响起回声时,一片云雾从他的心灵深处上升到他的眼睛。 一下子使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大亲王发觉自己开的玩笑得不到应有的反响,于是干脆跨上前去,就近欣赏他头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的年轻貌美的姑娘。   “是路易丝!路易丝,公主的侍从女伴!”拉乌尔低声自语。   他的眼睛仿佛还不满足于相信他的想法,看了路易丝,又去看蒙塔莱。   后者已经从她那装腔作势的羞羞答答中解脱出来,这种羞羞答答只有在引见时,在行屈膝礼中才用得着。   蒙塔莱小姐躲在她的小旮旯里,神态自若地在环视所有出席的人,她发现拉乌尔也在场, 看到这个可怜的情人被她和她女伴的突然出场惊呆了的那副样子,感到很有趣。   拉乌尔试图避开她那调皮、狡黠、爱捉弄人的目光,然而却又急切地想寻根究底,弄清是怎么回事,拉乌尔为此感到万分不安。   说到路易丝是出于本性的害羞,还是出于其他,拉乌尔摸不透其中的原因,她总是双眸低垂,怯生生、迷惑惑,呼吸紧迫,尽量往后退缩,甚至连蒙塔莱用肘给她示意,她也完全没有感觉到。   所有这些情景对拉乌尔来说真是一个谜,可怜的子爵将不惜一切要知道谜底。可是,这儿没有一个人能帮助他,甚至包括马利科尔纳;马利科尔纳发现自己置身在那么许多达官贵人中间感到有点不自在,看到蒙塔莱小姐那含有嘲讽的眼光,也有点儿心惊胆战,于是便兜了个圈子,走到离大亲王没几步远,在一群侍从女伴后面几乎能听到奥尔小姐的声音范围内;奥尔小姐仿佛是座行星,而马利科尔纳是颗卑微的卫星,卫星只好绕着行星转。   等拉乌尔定下神来,听到他左边传来的几个人的声音仿佛很耳熟。   果然,他发现德·瓦尔德、德·吉什,还有洛林骑士正在一起闲聊。   他们谈话的声音确实压得很低,在如此宽敞的大厅里,充其量也只能听得见他们那轻微的话音。   用这种特殊的形式谈话:他们既不弯腰也不看着对方,用这样的姿态聊天要有点儿本领,初来乍到的人一下子是掌握不了的。学会这种聊天姿势,需要经过长期的锻炼,不看一眼,木然不动,俨然象一群冷冰冰的雕像在那里聊天。   是的,在这样一个由国王和王后参加的重要场面上,当国王陛下正在讲话时,所有的人看上去仿佛都在肃然聆听,然而,这种悄没声儿的交谈却也在那里暗暗地进行,老实说,在这种形式的交谈中,阿谀奉承绝不是主要的音符。   拉乌尔算得上是个精通此道的人,他深知个中的奥妙,从嘴型的蠕动就可以猜出话中的意思。   “蒙塔莱是谁?”德·瓦尔德问,“拉瓦利埃尔又是谁?都是从哪个外省选来的?”   “蒙塔莱,”洛林骑士说,“我认识她,是个好姑娘,她来这里,我们的宫廷将更热闹了。拉瓦利埃尔是个楚楚动人的姑娘,稍为有点瘸腿。”   “哼!”德·瓦尔德说。   “不要缺德,德·瓦尔德,关于瘸腿女士有绝妙的,颇具特色的拉丁格言。” “先生们,先生们,”德·吉什不安地看着拉乌尔说,“我恳求您们说话留点神。” 伯爵的不安至少从表面看来是多余的。拉乌尔保持着最坚定、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没有放过每一个字眼,对两个对话者的那种无礼和放肆言论他都一一记下来,等时机一到就跟他们算帐。 德·瓦尔德好象在猜测拉乌尔的想法似的,他继续说: “谁是这些美人儿的情人?” “您是想问蒙塔莱小姐的情人吗?”骑士问。 “是呀!先讲蒙塔莱小姐的吧。” “噢,您,我或者德·吉什,谁喜欢谁就是她的情人,见鬼!” “另外一个呢?” “您是说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情人吗?” “是的。” “请注意,先生们,”德·吉什嚷嚷起来,急于要阻止骑士回答,“请注意,公主听见我们讲话了。” 拉乌尔把手伸进他那齐膝紧身上衣的袖口里,紧捏自己的胸膛,把衣服上的花边都弄皱了。 正当他恶狠狠,眼看要对这些可怜的姑娘们发作的时候,他却采取了一个严肃的决定。 “可怜的路易丝,”他自言自语,“相信她只不过怀着高尚的目的,在荣誉的保护下到这儿来的,但我一定要弄清楚,是什么高尚目的,是谁在保护她。” 于是,他也学马尼康的样,朝那伙侍从女伴走过去。 引见的仪式很快结束了。国王陛下一味在打量、欣赏着王太弟夫人,过不一会儿,在两位王后的陪同下离开了接见厅。 洛林骑士也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站在王太弟旁边.在陪伴亲王的当儿,把一小时来收集到的毒汁灌了几滴到亲王的耳朵里,并察看着一些陌生面孔,同时在猜想着有哪些人在暗自高兴。 国王陛下离开时,一部分列席的人也跟着他去了。可是在朝臣中有一些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的人或者风流倜傥之辈,开始去接近夫人、小姐们了。 大亲王欣赏德·托内一夏特朗小姐。白金汉则追随德·夏莱夫人①和德·拉斐特夫人②。这两位夫人都是公主中意并十分器重的。说到德·吉什伯爵,自从他有机会单独和王太弟夫人接近时开始就甩开了王太弟,在和他的姐姐德·瓦朗蒂诺瓦夫人,以及德·克雷居小姐和德·夏蒂荣小姐起劲地攀谈。 在各种各样政治利益和爱情关系中,马利科尔纳急于要获得的是蒙塔莱小姐的垂青,可惜,蒙塔莱小姐热衷于和拉乌尔谈心,即便只是欣赏一下他提出的许多疑问,欣赏一下他被惊得目瞪口呆时的那副样子,也使她颇感兴趣。 拉乌尔单刀直入向拉瓦利埃尔发动进攻,走上前去向她表示最深切的敬意。 看到这副情景,路易丝红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蒙塔莱急忙赶来帮腔。 “噢!”她说,“我们已来了,子爵先生。” “我已经看见您了,”拉乌尔笑着说,“正因为您在这儿,我希望请您解释一下。” 马利科尔纳带着他最迷人的笑容走过来。 “噢!请您走开,马利科尔纳先生,”蒙塔莱说,“说真的,您这样做太不成体统了。”   马利科尔纳抿紧嘴唇,往后退了两步,不作回答。 ①德·夏莱夫人:其夫德·夏莱伯爵(1599-1626)是路易十三宠臣,因阴谋反对黎塞留而被斩首。 ②德·拉斐特夫人(1615-1665):奥地利安娜的侍从女伴。   只不过他的笑脸换了表情,从原来的真诚坦率变成了含讥带讽。   “您希望解释吗,拉乌尔先生?”蒙塔莱问道。   “当然罗,我想,情况需要您解释一下,拉瓦利埃尔小姐,当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   “为什么她不能象我一样当侍从女伴呢?”蒙塔莱问。   “请接受我的祝贺,两位小姐,”拉乌尔说,他看出人家不愿意直截了当回答他的问题。   “您说这话,态度不很恳切,子爵先生。” “我吗?”   “当然罗,我要请路易丝来帮我的忙了。”   “也许子爵先生认为侍从女伴这个位置对我来说是高不可攀的,”路易丝嘟嘟囔囔地说。   “噢!不,小姐,”拉乌尔连忙申辩,“您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就是登上王后的宝座,我也不会感到惊奇,更何况不是这样。令我惊奇的是事到今天,我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才知道这件事。”   “噢!不错,”蒙塔莱象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对路易丝说,“这件事你不知道了,再说,你也不会知道,德·布拉热洛纳给你写了四封信,可是只有你母亲一个人留在布卢瓦,为了不让信落在你母亲手中,于是我截住了,并且把信还给了拉乌尔先生,他以为你仍在布卢瓦,其实你己到巴黎来了,他料不到你会升到这样高的位置上。”   “怎么!我不是请你通知拉乌尔先生的吗?难道你没有告诉他?”路易丝嚷着说。   “我为什么告诉他?让他知道后来严厉地挖苦我们,教训我们,使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办到的事一下子成为泡影吗?噢!我当然不会告诉他。”   “我真有那么严厉吗?”拉乌尔问道。   “另外,”蒙塔莱说,“我觉得这样做是比较合适的,那时候我准备上巴黎,您已经走了,路易丝哭得象个泪人儿,她这样哭,您爱怎样理解就怎样理解。于是我就请求给我弄任职书的那个朋友,也就是我的保荐人,请他给路易丝也要求一份任职书;任职书送来后,路易丝为定做服装先走了,我的服装早已准备好,因此没有走,后来我接到您的来信,我把这些信退还给您,还顺便加了几个字,答应给您一个意外,诺诺!现在这个意外已在您眼前,亲爱的先生;而且是个相当不错的意外;您不会再有别的要求了。来吧,马利科尔纳先生,现在该是让这对年轻人在一起耽一会儿的时候了,他们有许多话要说哩;把您的手给我,我相信您是很欣赏我给您这个荣誉的,马利科尔纳先生。”   “请原谅,小姐,”拉乌尔打断了这位轻佻姑娘的话,他严肃的声调与蒙塔莱的语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对不起,我能否请问您提到的那位保荐人的尊姓大名?因为人家保荐您,小姐,确实也有种种原因的。”   拉乌尔鞠了个躬,接着说:“我看不出为什么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也有同样原因,可以受到相同的保荐。”   “我的天!拉乌尔先生,”路易丝无所顾虑地说,“事情再简单不过了,我可以自已说……是马利科尔纳先生给我弄的任职书。”   拉乌尔愣了片刻,怀疑会不会他们在和自己开玩笑,于是他转过身去想询问马利科尔纳, 只是他已被蒙塔莱匆匆带走了。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打算跟她的女伴一起离开,可是被拉乌尔温存地拦住了。   “我请求您,路易丝,”他说,“我只跟您说一句话。” “可是,拉乌尔先生,”路易丝羞红了脸说,“只剩下我们了……所有的人都走了,他们会焦急的,会来找我们的。” “不用担心,”年轻人笑着说,“您我都不是什么显要人物,我们不在场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 “可我有我的事,拉乌尔先生。” “请放心,小姐,我懂得宫廷的规炬,您的事要到明天才开始,您还有一些空闲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是否请您给我这个荣幸,容我澄清一下我想知道的事。” “您太认真了,拉乌尔先生!”路易丝惶惑不安地说。 “那是因为事情的本身需要认真对待,小姐,您听见我说的话吗?” “我听着呢,只不过,先生,我再提醒您一遍,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您说得对,”拉乌尔说。 他一边说一边把胳膊伸给她,他把年轻姑娘引到大客厅旁边的游廊上,那儿有几扇窗朝着庭院。 人们都拥向中间那扇窗前,从那儿的前阳台上可以一目了然看清庭院中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正在缓缓地、井然地进行着。   拉乌尔推开一扇侧窗,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单独站在那里。   “路易丝,”他说,“您可知道,自我童年起,我就把您看成是我的妹妹,是我吐露烦恼的知心人,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 “是的,”她悄声细语地回答,“是的,拉乌尔先生,这些我都知道。” “而您过去也一向对我表示同样的友情,同样的信任,为什么这次会面,您已不象是我的朋友,为什么对我表示怀疑?” 拉瓦利埃尔默然不语。 “我以为您是爱我的,我以为您是同意我们俩在谢韦尔尼宫的林荫大道上,在通往布卢瓦去的那条大路上的白杨树下散步时为我们俩今后的幸福共同拟定的全部计划的。您为什么不回答我,路易丝?”拉乌尔继续说,语调越讲越激动。 拉乌尔停了一下。 “莫非,”他喘不过气来似地问,“您不再爱我了?” “我没有这样说。”路易丝柔情地回答。 “噢!请把实情告诉我,我请求您;我把一生的全部希望都托付在您身上,我中意您是因为您为人朴实,平易近人。不要让自己的眼睛看花了,路易丝,看您现在已经置身在宫廷中,在那里,所有的纯洁都会变成腐朽,所有的年轻人很快都会衰老。路易丝,塞住您的耳朵,不要去听他们说的,闭上您的眼睛,不要去看那些坏榜样,抿紧您的嘴唇,不要吸进伤风败俗的气息免得影响您的肌体,不要说假话或找借口,路易丝,蒙塔莱小姐说的那番话,我能相信吗?路易丝,是因为我不在布卢瓦所以您才到巴黎来的吗?” 拉瓦利埃尔用手掩住她那涨得绯红的脸。 “那么,是这个原因罗?”拉乌尔欣喜若狂地叫起来,“是这个原因您才到巴黎来的?噢!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爱您!感谢您,路易丝,感谢您的一片情意,但为了不让您受到凌辱,不让您受到任何伤害,必须采取一些措施。在这个行为放荡、感情变幻无常的时代,在一个年轻王妃的宫廷中任一名侍从女伴,一个众矢之的、没有一点防御设施的侍从女伴,对您来说是很不合适的,您必须要结婚才能受到人们的尊敬。” “结婚?, “是的。” “我的天!” “这是我的手,路易丝,把您的手搁在我手中吧。” “可您父亲,怎么办?”   “我父亲会给我充分自由的。”   “可还是……”   “我知道您的顾虑,路易丝,我会跟父亲商量的。”   “噢!拉乌尔先生,您考虑考虑,稍等一等再说吧。”   “等一等,这办不到,路易丝,您要我考虑?关系到您的事还要考虑!这是对您的凌辱,您答应我吧,把您的手给我,亲爱的路易丝,我可以自己作主;我父亲会同意的。要不然,我会以为只要往王宫跑一趟,只要有一丁点儿恩宠,只要两位王后微微一笑,只要国王陛下一个眼色,您就会完全变了。”   拉乌尔还没说完最后一句话,拉瓦利埃尔的脸色已经象死人一样苍白,毋庸置疑,这是因为怕看到年轻人那十分激动的情绪。   她以象思想一样快的动作,把她的双手放在拉乌尔手中。   接着,一个字也没说一溜烟似的跑得无影无踪,连头也没有回。   拉乌尔碰到这双手,禁不住浑身哆嗦。   他接受了她的山盟海誓,就象从洁白无瑕和羞怯的爱情中迸发出来的那种山盟海誓。 第九〇章 阿多斯的同意   拉乌尔走出王宫,脑子里思绪万千,他认为事情要付诸实施,决不能有半点拖延。   朝臣们欢天喜地地在庆祝王太弟和英国公主的婚庆,唯独德·吉什和白金汉陷入了无比的忧伤之中,拉乌尔在庭院里跨上了马,朝往布卢瓦的路上飞奔而去。   一路上,拉乌尔马不停蹄,只花了十八个钟头就到达布卢瓦。   一路上,他己准备好了最有说服力的理由。   狂热也是一个无可辩驳的理由,拉乌尔正受到狂热的袭击。   格力磨把拉乌尔领进来时,阿多斯正在书房里续写他的回忆录。   有着敏锐洞察力的伯爵一眼就看出,儿子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看来,您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找我,”阿多斯跟拉乌尔拥抱后,指着一张椅子让他坐下,对他这样说。   “是的,先生,”年轻人回答,“我请您象过去一样的关心我。”   “您说吧,拉乌尔。”   “先生,恕我免去开场白,我知道您不在乎这一套!我就开门见山地把情况直说了吧。拉瓦利埃尔以公主的侍从女伴身分来到巴黎了,这件事我已反复思考过。我爱拉瓦利埃尔小姐胜过一切,我觉得把她留在一个她的名誉,甚至她的贞操都会遭致危险的位置上是不妥当的。因而,我想娶她为妻,这是我的愿望,我特地前来请求您同意这桩婚事。” 在这次交谈中,阿多斯保持着绝对的矜持和缄默。 拉乌尔沉着、镇静地开始诉说起来,听他讲完后,使人感到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是真情的流露。 阿多斯用探索的、蒙了一层淡淡的哀愁的眼光凝视着拉乌尔。 “那么说,您已经反复考虑过了?”他问道。 “是的,先生。” “我相信您早已知道我对这桩婚姻的看法?” “是的,我知道,先生,”拉乌尔低声地回答,“可您说过,如果我坚持的话……” “那么说,您坚持罗?” 布拉热洛纳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一个字来。 “您的感情,先生,”阿多斯平静地接着说,“莫非真是非常强烈,因为,尽管我不满意这个结合,您还是坚持要娶她。” 拉乌尔举起颤抖的手,抹去挂滴在前额上的汗珠. 阿多斯满怀怜悯地望着他。 接着他站起身来。 “这没关系,”他说,“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无足轻重,只有您的看法才是重要的。您需要我帮助,我准备帮助您。噢,告诉我,您需要什么?” “噢!我需要您的宽恕,先生,首先是您的宽恕,”拉乌尔拉着他的手说。 “您误解了我的看法,拉乌尔;我心中藏着比纯粹的宽恕更美好的东西,”伯爵回答。   拉乌尔吻了一下握在自已手中的伯爵的手,象一个充满了热情的爱人做的那样。   “来吧,来吧,”阿多斯接着说,“我说,拉乌尔,我已准备好了,您要我签什么字?”   “噢!没什么,先生,什么也不用签!要是您肯费神给国王写封信,那就太好了,我是属于国王的,务必请您替我恳请陛下恩准,允许我和拉瓦利埃尔小姐结婚。”   “好的,拉乌尔,这个想法很好。说真的,在我后面,不如说在我前面,您还有一位主宰要商量,这位主宰就是国王陛下,您自愿服从双重考验,这是您忠诚的表现。”   “噢!先生。”   “我立刻答应您的请求,拉乌尔。”   伯爵走近窗前俯身向外。   “格力磨!”他叫着。   格力磨从他正在那里修剪枝条的素香花栅架下探出头来。   “备马!”伯爵接着说。   “为什么下这个命令,先生?”   “我们在两个钟头之内动身。” “上哪儿去?”   “上巴黎。”   “怎么,上巴黎,您说上巴黎?”   “国王不是在巴黎吗?”   “当然罗。”   “那么,难道我们不该去那儿?我说,您头脑是否清醒?”   “可是,先生,我不敢这样惊动您,我只希望有一封信……”拉乌尔说,他被父亲的这种屈尊态度几乎惊呆了。   “拉乌尔,您过高地估计我的地位了,象我这样一个普通贵族直接写信给国王陛下是不恭敬的。我希望也应该亲自向陛下面奏,我准备这样做,拉乌尔,我们一起去吧。” “噢!您待我过分仁爱了,先生。” “您认为陛下会施加什么影响?” “是指对我的婚事吗,先生?” “是啊。” “噢!一定是最妥善的处理。” “陛下跟您谈起过呜?” “是他亲口说的。” “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在一次达尔大尼央先生向陛下禀告有关沙滩广场事件时,说我也曾有幸拔剑为陛下出过力,效过劳,因此我相信国王陛下是很器重我的。” “那太好了!” “可是,我恳求您,”拉乌尔接着说,“请您别对我这样严肃,不可通融,我以前感受过的是比任何一切都强烈的感情,请别让我抱恨终身。”   “这是您第二次对我这样说了,拉乌尔,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您要的是我的正式同意,而且,您已得到了我的同意,我们就不必再谈了。还是去看看我的新花草品种吧,拉乌尔。”   年轻人很知道伯爵的脾气,一经表态,就再也不用和他争辩了。 他聋拉着脑袋,跟着父亲向花园走去。 阿多斯慢条斯理地指给他看各种嫁接、刚绽出来的嫩枝和按梅花形栽植的花木。 阿多斯这种从容不迫的态度使拉乌尔越来越感到别扭,他心中充满了爱情,看来再也容纳不下天地万物了。怎么他父亲的心竟会如此空空如也,无动于衷呢?   于是布拉热洛纳鼓足勇气,突然提高嗓门,嚷道:   “您没有什么理由拒绝拉瓦利埃尔小姐,先生,她是那样善良、那样温柔、那样纯洁,象您这样思维敏锐的人,应该懂得欣赏她的品质。看在天主份上!请您告诉我,在您和她的家族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隐蔽的仇恨,世袭的宿怨?”   “拉乌尔,您看,多美的铃兰,”阿多斯说,“您看,浓荫和潮湿对它有多适宜,特别是那棵埃及无花果树的荫影,使温暖的日光透过树叶那半月形的缺口漏下来,却挡住了烈日的暴晒。”   拉乌尔止步不前了,只见他咬着嘴唇,一阵热血涌上他的太阳穴。   “先生,”他鼓起勇气说,“我求求您,请解释一下,您不能忽视您的儿子是一个人。”   “既然这样,”阿多斯恢复了原来的严肃,回答说,“那么,请给我证实一下,说明您是一个人,因为您并没有表现出您是一个儿子。我曾要求您等有机会联上一门显赫的婚姻,我会给您在最富有的贵族中找一门亲事;我希望您荣华富贵,光耀门楣,要知道,您本来就出身于名门望族。”   “先生,”拉乌尔一时冲动脱口而出,“那天,有人指摘我,说我连自己的母亲是谁也不知道。”   阿多斯脸色煞白;随后,紧蹙着眉头象至高无上的神明一样。   “我想知道您是怎么回答的,先生,”他以傲慢的态度询问。   “噢!请原谅……请您原谅我……!”年轻人一下子改变了他的激昂态度。   “您是怎么回答的,先生?”伯爵跺着脚继续盘问。   “先生,我立即抽出剑来,那个侮辱我的人也拔剑招架,我把他的剑挑出栏杆,接着把他的人也摔出去了。”   “您怎么不杀了他?” “国王陛下是禁止决斗的,先生,再说,当时我是陛下的使者。” “好极了,”阿多斯说,“那么,我就更应该去谒见国王陛下了。” “您打算向国王陛下请求什么,先生?” “请求国王陛下准许我用剑来处置那个敢于冒犯我们的人。” “先生,如果我没有采取我该采取的行动,我恳求您原谅。” “我责怪您了,拉乌尔?” “您不是打算去请求国王陛下的准许吗?” “我是去请求国王陛下签署您的婚约的,拉乌尔。” “先生……” “可得有个条件。” “得有条件?那就请吩咐吧,先生,我一定服从。” “这个条件是,”阿多斯继续说,“您得把这个提到您母亲的人的姓名告诉我。” “您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姓名,先生?他这样做是对我的侮辱,一旦获得国王陛下准许,复仇雪耻就是我的事了。” “他叫什么名字,先生?” “我不能让您遭受危险。” “您把我当做堂·迪埃格①啦?他叫什么名字?” “您一定要知道?” “我一定要知道。” “是德·瓦尔德子爵。”   “噢!”阿多斯平静地说,“那很好,我认识他。您看,先生,我们的马都准备好了,与其推迟两个钟头动身,还不如说走就走。上马,先生,上马吧!” ①堂·迪埃格:法国古典主义作家高乃依的名作《熙德》中之人物。堂·迪埃格被人侮辱,因自己年老体衰,要求他儿子堂·罗狄克为他复仇。       第九一章 王太弟妒忌白金汉公爵   正当拉乌尔陪着拉费尔伯爵前往巴黎的时候,王宫里恰巧在上演一出莫里哀称之为喜剧的好戏。   这是婚后的第四天,王太弟急急忙忙用过早餐,撅起嘴,锁着眉,走进候见厅。   早餐吃得并不愉快。王太弟夫人在自己的内室用餐。   王太弟是跟两个人在一起用餐的。   陪他用餐的也只是洛林骑士和马尼康两个,这顿早餐吃了三刻钟光景,谁也没有开口讲过半句话。   马尼康不象洛林骑士那样对亲王殿下的内心世界了解得那么透彻,他想从亲王的神色中探出使他情绪不好的原因,但是白费力气。   洛林骑士可不用揣度,因为他什么都清楚,别人越是苦闷烦恼,他越是食欲大增,他异乎寻常地在狼吞虎咽,同时拿王太弟的闷闷不乐和马尼康的迷惑不解来取乐。   他看来兴致很高,在那儿不停嘴地大吃大喝,王太弟却象热锅上的蚂蚁,极不耐烦,一心只想早点离开餐桌。   有时候,王太弟会后悔不该让洛林骑士占上风爬到自己头上,不该怂恿他在自己面前可免去一切礼节。   这时候,王太弟正陷于这样一种心情。只是,因为他惧怕洛林骑士的程度不亚干喜爱,因而只好把满腔怒火埋藏在心底。 王太弟不时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然后又垂下眼睑盯着洛林骑士猛烈进攻的那盘肉糜。临了,仍然不敢冒失流露他的愤怒,只好表演连阿尔勒甘①看了也要甘拜下风的哑剧。 最后,王太弟实在熬不住了,在吃甜食时,他佛然不悦地站起身来,象我们说过的那样,让洛林骑士随心所欲地吃完他的早餐。 看见王太弟站起身来,马尼康也连忙跟着站起,手里还拿着餐巾。 王太弟连奔带跑似的走向候见厅,碰到一个掌门官,就低声吩咐了几句。 然后,他又转回来,为了避免经过餐厅,一连穿过好几间房,想到祈祷室去找太后,他知道这个时候太后多半会在那里。 这大约是上午十点钟。 王太弟进屋时,奥地利安娜正在写字。 太后很宠爱这个儿子,他人品好,性情温和。 说实在的,王太弟比国王更富干感情,也就是说更女人气。 他之所以得到母亲的疼爱,是因为他纤弱细腻,多愁善感,容易讨妇女喜欢;奥地利安娜一心想要个女儿,因此,她对这个钟爱的儿子就象看待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那样关心他,悬念他,抚慰他。 因而,每当王太弟到他母亲那儿,总忘不了要赞美太后那双手,对她的化妆品提些建议,教给她一些炼香膏的秘诀,而太后对此也是很讲究的,随后,他又带着迷人的稚气,吻母亲的眼睛,经常送一些糖果给太后,或向太后介绍一些新颖的服装式样。   奥地利安娜疼爱国王,说得确切些是爱她长子拥有的王权,对她来说,路易十四代表着正统的神圣权利;奥地利安娜与国王之间是母后与君王的关系;与菲力浦之间才纯属母与子的关系。 ①阿尔勒甘:见第553页注。   后者也知道,所有的庇护所,要算母亲的怀抱最温存、最可靠。   在小时候,每当生活中掀起风暴,他和哥哥之间发生争吵时,他总是逃到母亲怀里去躲避;常常因为打了哥哥一拳,构成他犯有亵渎君王罪;或是在国王和他的桀骜不驯的臣民都穿着睡袍,把床当战场,叫随身男仆拉波尔特做仲裁人,拳打脚踢地开战过后,菲力浦即便是个战胜者,可仍对自己的胜利惶恐不安,只好躲到母亲那里去求援;要不,至少也要得到宽恕的保证才能安心,而路易十四往往不会轻易饶恕他的,并且要过一段时间才肯同意。   安娜惯于用息事宁人的办法来进行干预,她成功地斡旋了儿子之间的纷争,同时也从中了解到他们的全部秘密。   国王对母亲偏爱弟弟多少有些妒忌,感到应该对奥地利安娜表现得比他固有的性格更顺从、更体贴些。   奥地利安娜也采取这样的策略,尤其在对待年轻的王后方面。   她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近乎专横地控制着王室,同时也策划了种种计谋,以便用同样的专制主义来治理次子的王府。   每当奥地利安娜看到有人哭丧着脸走进她的内室,不是脸色煞白就是眼睛通红,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最懦弱的人或者最倔强的人前来请求援助时,她会感到十分自负。   我们说过,当王太弟跨进太后的祈祷室时,太后正在写字,见王太弟脸色既不煞白,眼睛也不通红,只是惶惑不安,郁郁寡欢,有点愤愤然的样子。   他心不在焉地吻了母亲的手,接着,在没有得到母亲的准许就坐了下来。   在奥地利安娜的宫廷中,礼节规矩很严,如果有谁忽视这些规矩,就被看作是失魂落魄的信号,尤其发生在这个一向拘泥于礼节的菲力浦身上。   如果他这样不注意遵守礼节的话,那就说明一定出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出了什么事,菲力浦?”奥地利安娜转过身来问儿子。   “噢!夫人,事情很多,”亲王带着忧郁的神色喃喃地说。 “您看来象个忙人,”太后把笔放回文具盒里,说。   菲力浦愁眉深锁,不言不语。   “在您脑子里那很多事情中,”奥地利安娜说,“该有一件使您特别烦心吧?”   “是的,夫人,确实有一件使我特别烦心。”   “噢!什么事?告诉我。”   菲力浦张着嘴,似乎在给脑子里所有的烦恼找一个出口,而这些烦恼也象是在等待时机喷出来似的。   可是他又沉默了,把满腔的忧伤凝成一声长叹。   “唉!菲力浦,您坚强一点,”太后说,“一个人如果有什么要埋怨,一般说来都和某一个人有关,我说得可对?” “我不是这个意思,夫人。”   “那么您说谁呢?说吧,简短一些!”   “说实话,夫人,我要说的这件事请您一定要保守秘密。”   “噢!我的天主!”   “因为牵涉到一个女人……”   “噢!您说的是公主?”太后带着强烈的好奇心问。   “您怎么说,公主?”   “总而言之,是您的妻子。”   “是的,正是她。”   “那好!如果您想谈的是公主,我的儿,您就不必犹豫不决了。我是您的母亲,对我来说,公主只不过是个外人。然而,因为她是我的儿媳妇,您放心,我会感兴趣的,即使是为了您的缘故我也愿意听您讲。”   “我想,应该由您说,夫人,”菲力浦说,“请您告诉我,难道您没看出些什么来吗?”   “看出些什么,菲力浦?您的话儿含糊得怕人……看出些什么,您说的看出些什么,是什么意思?”   “当然罗,公主很漂亮。”   “那还用说。”   “可也算不上是绝世的美人。”   “算不上,可是随着年华的增长,她会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您一定发现近几年来,她已有了明显的变化,她会越长越美。现在她只不过十六岁。我十五岁时也一样,很瘦弱;不过即使象她现在的模样也已经算是够美的了。”   “所以也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那是不用说的,一个普通的女人也会引起人们注意,更何况是公主。”   “我想,她受过很好的教育,不是吗,夫人?”   “她母亲昂利埃特夫人,是个冷漠的女人,有点自命不凡,但她有高尚的情操。年轻公主的教育可能被忽视,可她的本性,我想还是好的,至少这是我在她旅居法国时对她的看法,自从她回到英国后,我就不清楚出了什么事情了。”   “您这是指什么?”   “噢!我的天,我是说有些人天性轻率,容易被荣华富贵所迷惑。”   “是呀,夫人,您说到点子上了,实话告诉您,我看公主就是有点轻佻。”   “我们不要言过其实,菲力浦,公主又聪明又机灵,难免也跟别的少女一样,喜欢打情骂俏;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的孩子,在上层和有地位的人物中,有这种缺点倒反而对宫廷有利。一个公主带点风情常常会使宫廷增光添彩,她的一笑能激起奢华,唤起情趣,甚至鼓起勇气,对满朝臣子来说也一样,他们会为有位漂亮妻子的亲王而战斗得更出色。” “太感谢您了,夫人,”菲力浦带点情绪地说,“您确实给我描绘了一幅令人十分不安的画面,我的母亲。” “您指的是哪一方面?”太后故意装着不懂的样子问。 “您知道,夫人,”菲力浦哭丧着脸说,“您可知道我的婚事多么勉强。” “唷,这一回,可是您令我不安了。难道您掌握了足以指责公主的重大事件了吗?” “我没有说重大事件。” “既然这样,那么,您就不要愁眉苦脸的。如果您在宫里也摆出这副样子,可就要当心,人家会把您当作是个极其不幸的丈夫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菲力浦回答说,“作为一个丈夫,我全然是不满意的,而且我也乐于让人家知道。” “菲力浦!菲力浦!” “我发誓!夫人,我要坦率地告诉您,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 “您这是什么意思?说明白点。” “说真的,我的妻子看来并不属于我,她常常借各种理由避开我。早上,不是探亲访友就是写信梳妆;晚上,又是跳舞会、音乐会的。” “您准是妒忌了,菲力浦。” “我妒忌,天主保佑!让别人去扮演妒忌的傻丈夫吧,我可不会。但是我恼火。”   “菲力浦,看,您责怪您妻子的全然是无聊,那是因为您找不出更重大……”   “请听我说,尽管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过错,一个做妻子的也有许多叫人不放心的地方;某些经常的社交活动,某些惹少妇喜欢的爱好,这种种都足以使那些即便妒忌心不强的丈夫失去理智。” “噢!现在我们好不容易讲到点子上来了;您提到经常的社交,某些爱好,那很好!一个钟头前,我们都在旁敲侧击,直到最后才算扯到正题上来了。”   “噢!是的……”   “这可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呵,那么说,可能公主在这些地方有失检点?”   “正是这样。” “怎么?您妻子结婚才四天就另有所欢,爱别人胜过爱您,并经常和别人来去?要留神,菲力浦,您过分强调了她的缺点,您越想证明什么,越是什么也证明不了。” 亲王被母亲的严肃态度惊呆了,想回答什么,但只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看,您要缩回去啦,”奥地利安娜说,“我喜欢这样,说明您已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不!”菲力浦嚷道,“不,我不缩回去,我拿证明给您看。我不是说过爱好和社交活动吗?那好,请您听着。”   奥地利安娜怀着喜欢听说长道短的心情,很感兴趣地听他说,即便最好的女人,最善良的母亲,哪怕是王后,总也难免会牵涉到细小的家庭纠纷中去。 “好,”菲力浦说,“请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妻子为什么把一个英国朝臣留在她身边?请您回答。”   菲力浦说完,抱着双臂,望了母亲一眼,仿佛很有把握地认为他母亲无言可答似的。 “可是,”奥地利安娜回答说,“这很简单,因为英国人是她的同胞,他们为了护送她到法国,花了大量金钱;再说,把那几位在需要献身时,在需要作出重大牺牲时也从不却步的英国贵族突然打发走是不礼貌的,当然也是不策略的。” “噢!我的母亲,这确实是个出奇的牺牲,抛弃一个贫穷的国度,来到一个美丽的国家,在这个国家花一个埃居比在别的国家花四个埃居还能产生更大的效果!好一个献身,真是天晓得,难道献身就是长途跋涉,走上成百里路为了伴随一个自己爱上的女人?”   “您说爱上,菲力浦!想想您是怎么说的?”   “当然是爱上!” “谁爱上公主了?” “那个漂亮的白金汉公爵……说不定您也在为这个家伙辩护哩,我的母亲?” 红云飞上奥地利安娜的脸颊,她淡淡一笑。白金汉公爵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勾起了她多么甜蜜、多么忧郁的回忆。 “白金汉公爵!”她喃喃地说。 “是呀,是个放荡子,正如我爷爷亨利四世说的那样。” “白金汉家族的人全都是正直、勇敢的,”奥地利安娜鼓足勇气说。 “好呀,您看,我自己的母亲也站在我妻子的风流情夫一边来反对我了!”菲力浦大叫大喊地说。他那脆弱的肌体经不住怒火中烧,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了。   “菲力浦!我的儿啊!”奥地利安娜大声说,“这些话不该出自您的口。您的妻子没有什么情夫,再说,即便有的话,也决不会是白金汉公爵;我再重复一遍,这个家族的人全都是正直、庄重的,殷切好客的准则对他们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噢!夫人!”菲力浦叫着说,“白金汉先生是个英国人,您倒是说说看,一个英国人是不是应该非常认真地尊重法国亲王的权利?”   安娜的脸又一次一直红到鬓发边,她转向一边,装作从文具盒中拿出羽笔来的样子,其实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脸红,不好意思让儿子看见。   “说真的,菲力浦,看来您想找一些措词来为难我,您的气恼使您丧失了理智,同时也叫我恐慌,看,您应该好好地考虑一下!”   “不需要考虑,夫人,都是我亲眼目睹的。”   “噢!您看见什么来着?”   “我看见白金汉先生一步也不离开我妻子。他擅自送礼物给她,而她竟好意思接受。昨天,她还说起紫罗兰小香囊。这,您是知道的夫人,您曾经一再向我们法国的香料制造商提起过要做紫罗兰小香囊,一直都没有做成功。我看我们法国香料制造商是炼不出这种香料的。可就是公爵身上佩了一只紫罗兰小香囊。因此,我可以肯定,我妻子的那一只小香囊一定就是他送的。”   “真是,先生,”奥地利安娜说,“我看您是把金字塔建在针尖上了,得小心啊!请问,一个人给他的女同胞一种新制作香精的处方有什么不妥的?我跟您说,您的这些古怪念头使我痛苦地想起您父亲,他就是经常那样很不公正地折磨我的。”   “白金汉先生的父亲恐怕比他儿子小心谨慎得多,也更尊重别人的权利,”菲力浦冒失地说,根本没有注意他的这番话多么猛烈地刺伤了母亲的心。   太后的脸色顿时煞白,神经质地把手按在胸前,可是,她立刻就恢复了镇静。   “我想,”她说,“您到这儿来找我,总怀着某种目的吧?”   “当然有目的。”   “那么,您就说吧。”   “夫人,我到这儿来找您,是想痛痛快快地埋怨一通,同时还想告诉您我再也不能容忍白金汉先生的所作所为了。”   “您说,您再也不能容忍了?”   “是的。”   “那么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向国王指控。”   “您希望得到国王怎么样的回答?”   “好吧,”王太弟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这跟他平时那温文尔雅的态度形成了不同寻常的对比,“那也好,我自己去解决。”   “您说的自己去解决是什么意思?”奥地利安娜不无惊慌地问。   “我要白金汉先生离开公主,我要把他驱逐出境,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您什么也不能让他知道,菲力浦,”太后说,“如果您持这样的态度,把我们殷勤好客的传统糟蹋到如此程度,那我只好借助国王的尊严来对付您了。”   “您是想威胁我,母亲!”菲力浦流着泪嚷道,“找受尽委屈,您还忍心威胁我?”   “不,不是我威胁您,我只是想把您的怒火压下去,我对您说,采取这样严酷的手段,甚至不礼貌的措施去对付白金汉先生或其他英国人,那就是把法国和英国引向极其可悲的不和状态,您说,这意味着什么?一个亲王,一个法国国王的亲兄弟,竟然不懂得为了政治上的需要,如何去掩盖耻辱,哪怕这种耻辱事实上的确存在。”   菲力浦做了个手势。   “再说,”太后接着说,“您说的这种耻辱既是不真实的,也是不可能的,这只不过是叫人笑话的妒忌而已。”   “夫人,只有我自己知道。”   “就算您知道,我还是奉劝您耐心点。”   “我忍无可忍了,夫人。” 太后冷冰冰地、仪态庄严地站起身来。 “那么您说说,您到底要怎样。”   “我什么也不要,夫人,我只是表明我的愿望。如果白金汉先生不自动离开,我就禁止他进入我的寓所。”   “这个问题要向国王陛下请示,”奥地利安娜情绪激动、声音颤抖地说。   “可是,夫人,”菲力浦拍着手嚷起来,“我是以您的儿子的身分在跟您说话,您就应该作为我的母亲,而不应该象个王后那样,白金汉先生和我之间的问题很简单,只消几分钟的交谈就可以解决。”   “我就是不允许你们这样的交谈,先生,”太后恢复了她的尊严,说,“因为犯不着这样做。”   “既然这样,我就不出面好了,但是我要把我的想法告诉公主。”   “噢!”奥地利安娜带着追怀往昔激起的哀愁说,“千万不要对妻子这样专横,我的儿子,被压服的女子并不总是心服的。”   “那么您说我该怎么办……?我只好去请教我的朋友们了。”   “是呀,去请教您那些假心假意的顾问,您的洛林骑士呀,您的德·瓦尔德呀……还是把这件事委托我来办吧,菲力浦;您不是想要白金汉公爵走吗?”   “走得越早越好,夫人。”   “那好,我的孩子,去把公爵请到我这儿来。您要笑脸相迎。不要告诉您妻子,也不要告诉国王或其他人。不要听别人的七嘴八舌,只管听我的好了,唉!一个家庭被那些乱出主意的人弄得一团糟的情况我可见得多了。” “我听您的话,我的母亲。” “到头来您一是会感到满意的,菲利浦。去把公爵找来吧。” “噢!这并不困难。” “您想这时候他会在哪里呢?”   “我的天!准在公主门口,他在那里等公主起床,这是毫无疑问的。” “好,”奥地利安娜平静地说,“去告诉公爵请他到我这里来一下,说我想见他。”   菲力浦吻了吻母亲的手,去找白金汉先生了。 第九二章 For ever!①   白金汉公爵应太后的邀请,在奥尔良公爵走后半小时来到太后宫里。   掌门官通报他的名字时,太后正胳膊支着桌面,脸埋在手中坐在那里。她听见通报就站起身来,蔼然微笑地接受公爵对她表示的既优美又恭敬的行礼。   奥地利安娜仍很美。她虽已有了点年纪,长长的头发已经灰白,但她那双纤纤完美的手和红艳艳的嘴唇仍然使所有见到她的人赞美不已。   这时候,她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对逝去岁月的追忆中,现在,她仍然跟年轻时一样美丽,记得那时候,她那宫殿的大门为白金汉公爵的父亲而打开,他是那样的英俊潇洒,一往情深,可惜是个不幸的人。他只是为她而活,直到临终时还在呼喊着她的名字。   奥地利安娜用无比温柔的眼神看着白金汉,象母亲那样慈样,象恋人那样情意绵绵。   “太后陛下找我有事?”白金汉恭敬如仪地说。   “不错,公爵,”太后用英国话说,“您请坐吧。”   奥地利安娜给年轻人的恩赐,以及用他的本国语言向他表示欢迎,这种语言,自从他来到法国后已经感到生疏了,这一切都使他深受感动。他立刻猜到太后一定有什么事情要询向他。   太后在排除了最初几分钟的难以抑制的感情后,又挂着笑容说:   “先生,”她用法国话说,“您觉得法国怎么样?”   “是个美丽的国家,夫人,”公爵答道。   “您以前来过吗?”   “来过的,夫人,我只来过一次。”   “您象真正的英国人那样偏爱英国吗?”   “我爱我的祖国胜于法国,”公爵回答,“但如果太后陛下问我喜欢住在伦敦还是巴黎的话,我会回答:我喜欢住在巴黎。”   奥地利安娜注意到公爵在讲这番话时,语气中充满了激情。   “有人告诉我说,爵爷,您在英国拥有巨大的产业,还说您住在一座年代悠久而又豪华的宫邸里。”   “这是先父住的地方,”白金汉垂下眼睑回答说。   “那真是太好啦,还可勾起许多过去的回忆,”太后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难以忘怀的往事。   “的确如此,”公爵受这种伤感的开场白的影响说,“重感情的人不论对过去、将来或现在,都会有同样深刻的感受。”   “您说得很对,”太后低声说,“可见,爵爷您,”她接着说,“是一位感情丰富的人……您不久就要离开法国……准备把您自己幽禁在财富和遗物堆里。” 白金汉昂起头来。“我不想这样,夫人,”他说。   “您怎么说?”   “正相反,我想离开英国,搬到法国来居住。” ①英语:永远的!   这一回,轮到奥地利安娜吃惊了。   “为什么?”她说,“难道您不受新国王的宠信吗?”   “完全不是,夫人,国王陛下对我的关怀可说是无微不至。”   “一定是您的财富减少了吧,”太后说,“据说过去您的财富是很惊人的。”   “说到我的财富,夫人,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多。”   “那么其中定有什么奥妙?” “没有,夫人,”白金汉急切地说,“我作出这样的决定并没有什么奥妙可言。我喜欢住在法国,我喜欢这个以文雅和礼仪而闻名的宫廷,夫人,我还喜欢这里的闲情逸趣稍微带一点严肃,不象我们国家那样,这样的赏心乐事只能在法国才有。” 奥地利安娜莞尔一笑。“您说稍带一点严肃的娱乐消遣?”她说,“您可曾仔细琢磨过,白金汉先生,是怎么样的一种严肃?”   公爵给愣住了。   “对象您这样的王孙公子来说,没有什么娱乐消遣是过分严肃的,”太后接着说。   “夫人,”公爵打断她的话说,“看来,您是十分坚持这一点的。”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公爵?”   “太后殿下,请怒我冒昧直说,您已经第二次夸大英国的美妙来贬低法国的迷人了。”   奥地利安娜向年轻人走过去,把她美丽的手搁在他肩上,白金汉不禁瑟缩了一下。   “先生,”她说,“请相信我,没有什么比居住在自己的祖国更迷人的了。我就是经常在怀念西班牙。我活了这么些年纪,阁下,对一个女人来说算是很长的了。可是不瞒您说,我还是年年怀念西班牙。”   “年年怀念西班牙,夫人!”公爵冷冷地说,“难道说,在您作为有倾国倾城之貌的王后,坐在宝座上的那些年代里,您也年年不忘西班牙吗?真是这样吗?” “噢!请您别再说这些恭维话了,公爵,我已经老得可以做您的母亲了!”她把重音放在最后几个字上,从某种意义来说,象一股柔情浸透了白金汉的心。 “是呀,”她说,“正因为我可以做您的母亲,我才给您一句忠告。” “您的忠告就是劝我回英国去吗?”他嚷着说。   “正是这样,爵爷,”她说。   公爵神色仓皇地紧握着双手,在这个受甜蜜回忆摆布着感情的太后面前,他难免不受到感染。 “一定得回去,”太后又加了一句。 “什么!”他又叫起来,“我竟被这样严正地警告一定得回去,要我逃亡,要我立刻就逃走!” “您说您要逃亡?噢!人们还会以为法国是您的祖国呢。” “夫人,人们相爱的地方,就是人们热爱的地方。” “不许您再多说一个字,爵爷,”太后说,“您忘了您在跟谁讲话!” 白金汉双膝跪下。 “夫人,您是智慧、善良和宽大的源泉;夫人,您不仅在这个王国里是至高无上的,而且由于您天使般的德性,在这个世界上,您也是至高无上的。我什么也没说,夫人,难道我真的说了什么得罪您的话,值得您用如此严厉的言辞来责备我?难道是我被出卖了吗?” “您确实被出卖了,”太后低声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您忘了您在一个女人面前是怎么说的,怎么想的,再说……” “再说,”他激动地打断她的话,“没有人知道我告诉您的事。” “不,会有人知道的,公爵,您有青年人的美德和缺点。” “那么说,有人背叛我!告发我!” “会是谁呢?” “那些在勒阿弗尔的人们,他们有极其敏锐的洞察力,象看一本打开的书那样看透了我的心。” “我不知道您指的是谁?” “比如说,布拉热洛纳子爵。” “我只知其名,不知其人。不是他,布拉热洛纳先生什么也没有说过。”   “那么,还会是谁呢?噢,夫人,如果有人竟敢干涉我的私事,而这些事连我自己也不愿回顾的……”   “那您打算怎么办,公爵?” “有些秘密会使发现秘密的人遭来杀身之祸的。” “看您有多傻,发现您秘密的人仍然活着呢;更何况您也杀不了他,他拥有所有的权力,是个醋心很重的丈夫,这个人是法国的第二贵族,是我的儿子奥尔良公爵。” 公爵脸色象死一样灰白。 “您多残酷啊,夫人,”他说。 “您看,白金汉,”奥地利安娜郁郁不乐地说,“您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您原来很可以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却在那里与影子开战。” “如果要开战的话,夫人,我们就可以战死在沙场上,”年轻人悄声地说,他陷入极度痛苦的沮丧中。 奥地利安娜连忙过来,握住他的手。   “维利尔斯,”她怀着无法控制的激动用英国话说,“您要求什么?要求做母亲的栖牲她的儿子吗?要求王后同意她的家族蒙辱含垢吗?您是个孩子,别去想这些事。怎么!为了让您少流些眼泪,我去遭这两种罪,维利尔斯?您说到死,那些死去的人至少是受人尊敬的,是令人信服的;他们服从叫他们流放的命令,他们心中带着绝望离去,却象怀着无价之宝离去那样,因为这个绝望起因于他们心爱的女人;因为死亡象一种馈赠,一种恩惠那样迷惑人。”   白金汉站起身来,激动得脸色都变了,把手按在胸前说:   “您说得对,夫人,可您提到的那些人,他们接受叫他们流放的命令是出自他们心爱的人儿,并不是被撵走,而是请他们离开,也没有遭到人们的嘲笑。”   “是的,人们并没有忘记他们!”奥地利安娜喃喃地说,“再说,谁要撵走您,流放您?谁忘了您的一片忠心呢?我是在对自己讲,而不是对别人讲,维利尔斯,您走吧!请您帮帮我的忙,为我做件好事吧;为了这样的事情,我至今还在感谢那位和您同姓的人。”   “那么说,我的走是为了您罗,夫人?”   “纯粹是为了我。”   “不会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胆敢嘲笑我,也不会有嘟个亲王说‘是我要他走的’吧?”   “您听我说,公爵。”   说到这里,上了年纪的太后那庄重的脸上显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我可以向您保证,在这儿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以发号施令;我还可以肯定地说,今后不但谁也不会笑话您或说三道四,而且谁也不会冒犯您,都会按照您显贵的身分来尊敬您。您相信我吧,公爵,正如我相信您那样。”   “您没有说清楚,夫人,我心中充满痛苦,我完全失望了,不管有多少温柔,多少深情也不足以安慰我,便我摆脱痛苦。” “您还记得您的母亲吗,公爵?”太后慈爱地笑着问。 “噢!不太记得了,夫人,我只是依稀记得每当我哭的时候这位高贵的妇人用亲吻和眼泪来护着我。”   “维利尔斯!”太后轻轻地说,一面用胳膊去搂着年轻人的脖子,“就把我看作您的母亲吧,请相信我,再也不会有谁叫我的孩子哭了。”   “谢谢您,夫人,谢谢!”年轻人满怀柔情、无比激动地说,“我觉得在我心中装进了比爱情更为温存、更为高尚的感情了。” 太后深情地凝视着他,并握住他的手。   “去吧,”她说。   “要我什么时候离开?请指示我吧!”   “什么时候合适就什么时候走,爵爷,”太后接着说,“您自己选个日子……不管怎么样,毫无疑问,与其象您打算的那样今天离开,或者是人们希望您明天走,我看,您还是后天晚上走吧,不过,您今天就可以宣布,说是您想回去了。” “是我想回去吗?,年轻人低声说。 “是您想回去,公爵。”   “而且……我将再也不能到法国来吗?”   奥地利安娜想了半晌,沉湎在忧伤和认真的思考中。   “等我被带到我最后的安息地,带到圣德尼,长眠在我丈夫、国王的身边,那时候,如果您回来,这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安慰。” “他让您受了那么多痛苦!”白金汉说。   “他曾经是法国的国王,”太后说。   “夫人,您很善良,在您前面是荣华富贵,幸福美好,健康长寿。”   “这样的话,那么,您暂时不要来吧,”太后强颜欢笑地说。 “我不回来了,象我这样年纪轻轻的。”白金汉伤感地说。 “噢!谢天谢地……” “关于死嘛,夫人,不能用年龄来推算,它是再公正不过的,有的人很年轻就死去,有的人虽然老了却还活着。” “您不应该有这种阴暗的思想,公爵,让我来安慰安慰您。过两年就回来吧,从您漂亮的脸上看出您阴暗的心理把您弄得非常苦闷,这种苦闷不消半年就会消失,并将在我确定的期限内完全被忘却。” “您对我的评价似乎太好了一些,夫人,”年轻人回答说,“刚才您说,对我们白金汉家族来说,时间不起什么作用。” “别说了!噢!别说了吧!”太后说着控制不住满腔柔情,在公爵的前额上轻轻地印上一吻,“去吧!去吧!别使我难受了,别再忘了您自己!我是太后,您是英国国王的臣民,查理国王在等您回去,再见吧,维利尔斯!再见吧,维利尔斯!” “永远的!”年轻人回答。 说完他就匆匆离去,竭力噙住泪水。 安娜双手抱着脸,然后,对着镜子自言自语: “难怪人们说,女人不会老,在她们的胸怀里,始终藏着一颗妙龄女郎的心。” 第九三章 路易十四认为拉瓦利埃尔小姐在财富和相貌方面都配不上布拉热洛纳子爵 拉乌尔和拉费尔伯爵到达巴黎的那天晚上,正是白金汉和王太后作上述长谈的那一天。 伯爵一到达王宫,就让拉乌尔为他请求国王的接见。 国王陛下花了一天中的部分时间和王太弟夫人以及宫廷里的贵夫人们一起观看、挑选里昂生产的各种绫罗绸缎,准备作为他送给弟妇的礼物。随之而来的是宫中的午宴,然后玩一会儿牌戏,在八点钟的时候,国王按照他的惯例,离开牌桌,回到他的书房,与柯尔培尔先生和富凯先生一起工作。 当两位大臣走出书房时,拉乌尔正在候见厅等着,国王从半开着的门里瞥见了他。 “布拉热洛纳先生,有什么事吗?”他问道。 年轻人走过去。 “陛下,”他回答说,“拉费尔伯爵刚从布卢瓦来到这里,他急于要请求陛下接见。” “我在玩纸牌和用晚餐之前还有一个小时空闲,不知道拉费尔伯爵可方便?” “伯爵先生在下面恭候陛下的命令。” “请他立即上来。”   五分钟之后,阿多斯进入路易十四的书房,受到国王和蔼可亲的接待,国王机灵老练,超出他的年龄,这种接待是专门留给那些对于一般恩宠还左右不了的人,目的在于赢得他们。   “伯爵,”国王说,“我想,您来找我必定有什么事。”   “我不愿隐瞒陛下,”伯爵说,“我确实有事来求见。”   “那很好!”国王偷快地说。   “可不是为我自己的事,陛下。”   “那就糟糕;伯爵!不过,至少也是为您的得宠者的事,我会同意的,既然您拒绝我为您做些什么。”   “陛下,您这是在鼓励我……我是为布拉热洛纳子爵的事来求见陛下的。”   “这也等于是您自己的事了,伯爵。”   “不完全是,陛下……我希望从您陛下那儿得到的,我自己是办不到的。布拉热洛纳子爵有意要成亲了。”   “他还很年轻,可这也没关系……他是个超群出众的人,我来给他选个妻子。”   “他自己已经选了一个,陛下,只等您陛下恩准了。”   “噢!那么,只剩下一个签署婚约的问题罗?”   阿多斯鞠了一个躬。   “他选中的妻子的钱财和地位是否符合您的想法?”   阿多斯犹豫了片刻。   “他的未婚妻出身很好,”他说,“只不过没有钱。”   “这个不幸我们可以弥补。”   “陛下的宏恩令我感激不尽;不过,陛下能否允许我陈述我的看法?”   “请说吧,伯爵。”   “陛下看来有意要赐给这个新娘一笔嫁妆?”   “是准备这样。”   “难道说,我到卢佛宫来求见陛下就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果?那确实令我后悔。”   “不要客套了,伯爵,这位未婚妻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阿多斯冷冷地说“她叫拉瓦利埃尔·德·拉博姆一勒布朗小姐。”   “噢!”国王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我知道这个名字,是有个叫拉瓦利埃尔侯爵的……”   “是的,陛下,正是他的女儿。”   “他不是已经死了?”   “是的,陛下。”   “他的寡妇后来再醮,是不是嫁给王叔府邸里的膳食总管圣勒米先生的?” “陛下真是消息灵通。” “不错,不错,还有哩:这位小姐最近已成为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了。” “陛下对她的身世知道得比我还要清楚。” 国王还在思索,并注视着阿多斯那焦急的愁容,说: “我看,这位少女长得并不太美,伯爵。”   “这,我也不太清楚,”阿多斯回答说。   “我,我见过她,但她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 “她看来是个温柔、谦逊的姑娘,但并不美,陛下。”   “她那一头金发的确相当漂亮。”   “我想是的。” “那对蓝眼睛也很美。”   “是的,陛下。”   “所以,在美貌这方面比下来,只不过平平而己。现在,让我们来看看钱财方面的间题。”   “陪嫁最多也不过一万五到两万利弗尔,陛下;但这对情人对于钱财并不计较;我自己嘛,我也不怎么在意。”   “您是指钱财不必太多,但总要过得去。光有一万五陪嫁,没有采地,这样的女人是难  以涉足宫廷的。还是让我们给她补足差额吧,这件事,我愿意替布拉热洛纳出点力。”   阿多斯鞠了个躬。国王继续冷静地说:   “钱财的问题我看就这样吧,现在来看看她的身份,”路易十四说,“拉瓦利埃尔侯爵的女儿当然不错,不过牵涉到圣勒米这个好好先生,多少使这个家庭蒙受点损失……虽然我知道,这是女方的事,但不管怎么说,损失是一样的;而伯爵,您,我想,您是非常珍惜您的家庭的。”   “陛下,我,我除了献身给您陛下之外,别的全不在乎。”   国王又停了一会儿。   “噢!”他说,“伯爵,从我们开始谈话起,您就使我感到奇怪.您特地来请求我允许婚事,可当您提出请求时却又显得那么苦恼。噢!我不大会弄错,尽管我这样年轻;对一些人,经过了解我会信赖他们;而对另一些人,随着我日益看透他们,终究不予信任。我重复一遍,您的请求看来并不是出自真心诚意。”   “对,陛下,那倒是事实。”   “那么,我就不了解您了,您拒绝嘛。”   “不,陛下,我真心实意地喜爱布拉热洛纳,他迷恋拉瓦利埃尔小姐,他正在为将来建造一个天堂,而我,我不是那种喜欢扑灭年轻人的幻想的人。虽然我不赞成这门婚事,可我还是希望陛下能尽速俯允,这样可以让拉乌尔高兴。”   “告诉我,伯爵,您认为拉瓦利埃尔小姐爱他吗?”   “如果陛下愿意听我说真心话,那么,我说,我不相信拉瓦利埃尔小姐的爱情,她年轻,她还是个孩子,容易兴奋;她醉心于能待在宫廷里,以能侍奉王太弟夫人为荣,这一切在她头脑里抵销了她心中的爱情。这样的婚姻在宫廷里多的是,您陛下也经常能看到。但布拉热洛纳愿意,那就成全他了吧。” “您并不象那些好脾气,甘心情愿做自己孩子的奴隶的父亲,对不对?”国王说。   “陛下,对付恶人我意志坚决;对付好人我完全两样。拉乌尔痛苦,无比愁闷,他的性格向来优游自在,现在却变得沉重、忧郁;我不愿使他丧失替陛下服务的能力。”   “我明白您的意思,”国王说,“我还特别了解您的心怀,伯爵。” “那么,”伯爵说,“我无须向陛下多讲了,我的目的是为孩子们,或者说为拉乌尔创造幸福。”   “而我,我也和您一样,伯爵,希望布拉热洛纳先生能得到幸福。”   “那么,陛下,我只等陛下您的签字了。拉乌尔将有幸前来进谒陛下,接受陛下您的恩准。”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伯爵,”国王坚决地说,“我刚才对您说,我希望子爵能得到幸福,因而眼下我反对他的婚事了。” “可陛下,”阿多斯扯起嗓门喊道:“陛下,您已经答应我的呀……” “并非如此,伯爵,我没有答应您,因为这是违背我的意愿的。”   “我十分感谢陛下对我这件事的设想周到和慷慨大方,可是,请恕我放肆,我想提醒陛下,我是作为一名使者前来求见陛下的。”   “一名使者,伯爵,往往是经常提出请求,然而不是经常能获得许可的。”   “噢!陛下,这对布拉热洛纳来说该是个多么沉重的打击!”   “让我亲自来给他这个打击,我会跟子爵谈的。” “陛下,爱情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 “爱情是顶得住的,伯爵,我可以给您证明这一点。” “除非一个人有君王的气魄,有您那样的气魄,陛下。” “请不必再为这件事担心。我对布拉热洛纳还是有一定的看法的,我并没有说他不该跟拉瓦利埃尔小姐结婚,我只是不希望他结婚得太早。我不希望他在女方还没有获得财产之前就和她结婚,而就布拉热洛纳这方面来说,应该得到我的宠爱,这,我是乐意授予他的。总而言之,伯爵,我希望他们等一等再说。” “陛下,我想再一次……” “伯爵先生,您说过,您到这儿来是想请求我的恩典的,是不是?” “是的,正是如此,陛下。” “那好,不过我倒想先请您同意我一件事,我们别再谈论这件事了吧。我说,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我会发动一场战争,在我周围我需要一些无牵无挂的人们,我不放心把结过婚的人,有妻室儿女之累的人送到枪林弹雨、炮火连天的地方去;为了布拉热洛纳,我也不放心无缘无故把财产赠送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女子;这样做只会在我的贵族阶层中惹起妒忌。”   阿多斯鞠了个躬,没有答话。   “您向我请求的就是这些了吗?”路易十四接着说。   “就是这些了,陛下,请陛下允许我告辞,您看,是否需要我通知拉乌尔?”   “这您就免了吧,不勉强您了。您就告诉子爵说,明天早上,在我起床的时候,我有话对他说。今晚嘛,伯爵,请您陪我打牌。” “可我穿的是旅行装束,陛下。”   “我希望有这么一天,到时,您再也不用离开我了。伯爵,但愿不久我们的君主政体能够允许我体面地款待所有那些象您一样有功绩的人。”   “陛下,只要君主伟大的形象铭刻在子民的心中就行了。至于他居住的宫殿并不重要,因为他已被人们敬奉在神殿里。”   说完这番话之后,阿多斯离开国王的书房,遇见在那里等着他的布拉热洛纳。   “怎么样,先生?”年轻人问。   “拉乌尔,国王陛下待我们可好哩,可能不是象您想象的那样,可陛下待我们家是很亲切、很慷慨的。”   “我看,您给我带来的是坏消息,先生,”年轻人脸色转白地说。   “不是坏消息,国王陛下明天早上会亲自告诉您的。”   “不管怎样,先生,陛下没给我签署吗?”   “陛下想亲自拟订您的婚约,而且还想把事情办得非常隆重。因此,他需要时间。您应该怪自己缺乏耐心,而不要错怪国王陛下的一番好意,拉乌尔。”   拉乌尔惊恐万状,因为他知道伯爵的坦率,正如他的机智一样,他闷闷不乐,茫然若失。   “您不陪我回家吗?”阿多斯问。   “请原谅,先生,我跟您回去,”拉乌尔嗫嚅着说。   他随着阿多斯下楼。   “噢!既然我到这儿来了,”阿多斯突然说,“我不能去看望达尔大尼央先生吗?”   “要我带您到他的寓所去吗?”布拉热洛纳说。 “带我去吧。”   “喏,那是在另一道楼梯。”   于是他们换了一条道,可是,当他们走到长廊的平台上,拉乌尔碰到一名穿着德·吉什伯爵家中号衣的仆从,他一听见拉乌尔的声音就连忙奔过来。 “有什么事?”拉乌尔问。 “有张便条,先生。伯爵听说您回来了,赶忙给您写了一张便条,我已找了您一个钟头了。” 拉乌尔边拆信,边走近阿多斯。 “请允许我,先生,”他说。   “您请便。”     “亲爱的拉乌尔,我手头有急事要立即处理,我获悉您已回来,请速来我处。     德·吉什” 他刚读完信,突然间从长廊里走出一个穿着白金汉公爵家中号衣的仆从,他一眼认出拉乌尔,便恭恭敬敬地向他走过来。 “是公爵大人派我来的,”他说。 ‘噢!”阿多斯嚷道,“拉乌尔,我看您忙得简直象军队里的将领,您还是留下吧,让我自己去找达尔大尼央先生。” “我相信,您会原谅我的,”拉乌尔说。 “是的,是的,我原谅您,再见啦,拉乌尔,明天,您可以在我的寓所找到我,在白天,我可能到布卢瓦去,除非我接到其他的命令。” “我明天再向您致意,先生。” 阿多斯走了。   拉乌尔打开白金汉的信。     “布拉热洛纳先生,在我遇到的法国人当中,您是我最喜爱的人;我需要您的友谊,我收到一封信,用很好的法文写的。象我这样一个英国人,我担心不能很清楚地把信看懂。这封信有一个很好的签名。我能告诉您的就只这么些。请劳驾来看我,因为我听说您已从布卢瓦回来了。  您忠实的白金汉公爵维利尔斯谨上”   “我现在就去看你的主人,”拉乌尔把德·吉什的仆人遣走时对他这么说,“还有,过一个钟头,我将到白金汉先生那儿去。”他向公爵的信使挥了挥手,说了这样一句话。(上册完) 布拉热洛纳子爵 谭玉培 吴丹丽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3年11月第一版 感谢 大仲马群 打字机小组成员 的无私劳动: 01-10:Connie 11-20:小t 21-30:霜之哀伤 31-40:格里默 41-50:cookies 51-60:Mening 61-70:洛丹伦骑士 71-130:Mening 131-245:霜之哀伤 本版文字 原版本来自网络扫描版pdf 仅供学习交流 中册 第九四章 许多白费力气的事   拉乌尔来到德·吉什家中的时候,发现他正在跟德·瓦尔德和马尼康谈话。 自从芒特事件①之后,德·瓦尔德对待拉乌尔就象陌生人一样。 也许有人会说他们中间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只是他们看上去似乎互不相识。 拉乌尔走进来,德·吉什迎上前去。 拉乌尔一面紧握他朋友的手,一面迅速向两个年轻人瞥了一眼。他希望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他们头脑里在想些什么。 德·瓦尔德是一副叫人捉摸不透的冷漠的神色。 马尼康则好象是在对着一件吸引他的装饰品出神。 德·吉什把拉乌尔带到隔壁房间里,叫他坐下来,向他说道: “你的气色真好!” “这真是够奇怪的,因为我很少有开心的时候,”拉乌尔回答。 “是不是象我一样,爱情上不顺心,拉乌尔?” “对您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好事,伯爵。最坏的消息,也就是最能使我痛心的消息,也许是一个好消息。” “哦!那么,你就别伤心了,因为不但我非常不幸,而且我看到了在我周围的人是多么幸福!” “这就是我不明白的了,”拉乌尔回答道,“解释一下,我的朋友,请解释一下吧!” “你会明白的。我一直在和这种你看到的在我身上产生和发展的、缠住我不放的感情做斗争,我也曾想尽了一切办法,用尽了全部力量,但徒劳无益。我仔细研究过我陷入的不幸,我探测过它,这是一个深渊,我知道。但没有关系,我将继续走下去。” “疯子!你只要再走一步,不管你愿不愿意,等着你的,今天是毁灭,明天就是死亡!” “我什么也不顾了!” “德·吉什!” “你听好,我一切都考虑过了。” “啊!你相信你会成功?你相信王太弟夫人会爱你?” “拉乌尔,我什么都不相信,我只是在希望,因为人只要活着,心中总存在着希望。” “我认为你所希望的幸福,你是得不到的;就算你能得到,你也要完蛋的,这是肯定的。” “我请求你不要再阻拦我,拉乌尔,你根本说服不了我;因为,我预先向你讲清楚,我不愿意被说服,我已经走得很远,不能后退了。我经受了那么多痛苦,因此死亡对我来说象是一个恩惠。我不仅是个狂热的恋人,拉乌尔,而且还是一个嫉妒得失去了理智的人。” 拉乌尔带着一种近于发怒的情绪拍打着两只手。   “好啊!”他说。       ①芒特事件:指上册第87章德·瓦尔德在芒特被拉乌尔打败后扔到栏杆外面去的事情。         “好或者坏,都没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我向你,向找的朋友、我的兄弟祈求的。三天以来,王太弟夫人陶醉在欢乐中。第一天,我连看也不敢看她,我恨她不象我一样伤心。第二天,我的眼光再也离不开她,而在她那一方面,我相信她也注意到了。至少,拉乌尔,她看了我一眼,即使不是带着怜悯也是带着几分温柔。但在她的眼光和我的眼光中间突然投入了一个阴影,另一个人的微笑引起了她的微笑。在她的坐骑旁边经常奔驰着一匹马,可并不是我的马,在她的耳旁经常响着一个动人的声音,可并不是我的声音。拉乌尔,三天以来,我太激动了,火焰在我血管里奔腾。我必须驱除这个阴影,消灭这个微笑,闷住这个声音。” “你想要杀死王太弟?”拉乌尔叫起来。 “唉!不,我不嫉妒王太弟,我并不嫉妒丈夫,我嫉妒情夫。” “情夫?” “难道你到了这儿就看不出来?你在那儿向来是目光非常敏锐的。” “你嫉妒德·白金汉先生?” “嫉妒得要死!” “还有呢?” “唉!这一次我们之间的事情将容易解决,我抢了先,派人递了一张条子给他。” “你写信给他了?写信的是你?”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 “我知道,因为这是他告诉我的。瞧。” 他把几乎和德·吉什同时收到的信递给他,德·吉什贪婪地看着。 “这是一个勇敢的人,尤其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说。 “当然,公爵确实是个正直的人。我想用不到问你是不是也用同样美好的措词写信给他啦?” “当你代我去找他的时候,我会把我的信给你看的。” “不过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什么不可能的事?” “要我去找他。” “为什么?” “因为公爵找我商量,你也找我商量。” “啊!我想你会照顾我的。听我说,这是我请你向尊贵的公爵讲的……话很简单……在这几天当中:今天、明天,或者后天,对他方便的日子,我希望在凡森见到他。” “考虑一下吧!” “我相信我已经向你讲过我一切都考虑过了。” “公爵是外国人,他负有一个使命,因此他是不可侵犯的……凡森紧靠着巴士底狱!” “后果由我负责。” “那么这次决斗的理由呢?你希望我向他提出什么样的理由呢?” “你放心,他不会问你这个的。……公爵讨厌我,肯定象我讨厌他一样;公爵仇恨我,也肯定和我仇恨他相等。因此,我恳求你这样做,去找公爵吧!假如需要我恳求他接受我的建议,我就恳求他。” “这是多此一举……公爵已经通知我他要和我谈话。公爵现在在国王那儿玩牌……我们俩一齐去吧。我把他拉到长廊里,你待在一边。两句话就够了。” “那么我要把德·瓦尔德带去,这样我可以自然些。” “为什么不带马尼康去?德·瓦尔德总归要来找我们的,我们让他留在这儿吧!” “对,是这样。” “他什么都不知道?” “嗯,绝对不知道。你总是这么冷冰冰的!” “他什么都没有对你讲?” “没有。” “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因此我今天也不比昨天对他更冷淡些。” “那我们走吧。” 四个人一齐走下来。德·吉什的四轮马车等在门口,把他们载向王宫。 路上,拉乌尔想出一个主意,他作为双方秘密的唯一知情人,对于使双方达成和解不应该失去希望。 他想到自己在白金汉身旁是有影响的,他也知道自己有左右德·吉什的力量。看起来事情好象并非毫无希望。 当他们到达长廊的时候,那儿灯火辉煌,宫廷里最高贵、最漂亮的女人们象天上的明星在明亮的光芒中摇晃着。有一刹那,拉乌尔不禁忘记了德·吉什而去瞧路易丝,她在她的同伴中间好象一只着迷的鸽子,贪婪地饱览着王宫里的珠光宝气的人群。 大家都站着,只有国王坐着。 拉乌尔瞥见了白金汉。 他距离王太弟十步左右,在一群法国人和英国人中间,这些人正在称赞他气宇轩昂的风度和豪华盖世的服饰。 几个老廷臣回忆起当年看到他父亲时的情况,比起他父亲来他毫不逊色。 白金汉正在和富凯谈话。富凯向他高声谈着美丽岛的事。 “现在我不能去找他,”拉乌尔说。 “你等着找合适的机会,但是马上把这件事结束了吧。我可急死了。” “瞧,我们的救星来啦!”拉乌尔看到了达尔大尼央,说道。达尔大尼央穿着崭新的火枪队队长的制服,光采照人,刚走进来就吸引了整个长廊里的人的眼光。 拉乌尔向达尔大尼央走去,说道: “德·拉费尔伯爵曾经找过您,骑士。” “是的,我才和他分手,”达尔大尼央回答说。 “我原来以为你们会在一起消磨晚上一部分时间的。” “我们已经约好了再见面。” 达尔大尼央一面和拉乌尔搭话,一面漫不经心地环视着周围,寻找人群中的某一个人或者房间中的某一件东西。 突然,他的眼睛好象鹰发现了猎物一样盯住不动了。 拉乌尔跟着他的目光望去,他看到德·吉什跟达尔大尼央互相行礼问侯,但是他辨不出火枪队队长这样好奇又这样傲慢的一瞥是向着谁的。 “骑士先生,”拉乌尔说,“只有您能帮我一下忙。” “什么事情,我亲爱的子爵?” “就是要去打扰德·白金汉先生一下。我有两句话要向他讲,但是德·白金汉先生正在和富凯先生谈话。您知道,我是决不能去打扰他们谈话的。” “噢!噢!富凯先生,他在那儿吗?”达尔大尼央问。 “您没有看见他?瞧!” “嗯,确实是的!你相信我比你更有权利去?” “您是个重要的人物啊!” “哦!这是事实,我是火枪队的队长。早就有人答应给我这个职位,而我得到它的时间才这么短,所以我老是忘记了我的头衔。” “您会帮我忙的,是吗?” “富凯先生,见鬼!” “您对他不大满意吗?” “不,更可能是他对我不大满意。不过最后总有一天会……” “瞧,我相信他在看您,要不这是?……” “不,不,您没看错,他这份敬意正是对着我的。” “眼下机会很好。” “你认为好吗?” “去吧,我请求您。” “我就去。” 德·吉什眼睛一直紧盯着拉乌尔,拉乌尔向他打了一个手势,表示一切都已安排就绪。 达尔大尼央径直走向这一群人,象其他人一样彬彬有礼地向富凯先生致敬。 “您好,达尔大尼央先生。我们正在谈论海上美丽岛,”富凯带着他练达的人情世故和特有的眼神说道。这种人情世故和眼神有的人需要大半辈子时间才能掌握,而有的人尽管拼命学也永远学不好。 “海上美丽岛?噢!噢!”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我相信那是属于您的吧,富凯先生?” “王太弟刚才告诉我,他已把它送给王上了。”白金汉说,“向您致敬,达尔大尼央先生。” “您知道美丽岛吗,骑士?”富凯问火枪手。 “我只到过那儿一次,先生,”达尔大尼央机智而又优雅地回答。 “您在那儿呆的时间很长吗?” “仅有一天工夫,大人。” “您在那儿看到了什么?” “所有能在一天里看到的东西我都看到了。” “先生,一个人有您这样的眼力,一天里面看到的东西就够多的了。” 达尔大尼央躬身表示谢意。 就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拉乌尔向白金汉做了个手势。 “财政总监先生,”白金汉说,“我把队长留给您,对什么是棱堡、内壕墙和外护墙,他要比我内行得多,现在我要去会一个朋友,他在向我打招呼。您知道……” 果然,白金汉离开了人群,向拉乌尔走来,但是走到王太弟夫人、王太后、王后和国王玩牌的桌旁时,他停了一下。 “我们去吧!拉乌尔,”德·吉什说,“就在那儿,要下决心,快!” 其实白金汉在向王太弟夫人问候之后又继续向拉乌尔走来。 拉乌尔迎上去。德·吉什留在原地。 德·吉什的眼睛紧跟着他。 两个年轻人的会面恰巧被安排在一桌打牌的人和长廊之间空出的地方。长廊里有几个神情严肃的绅士在散步,他们不时停下来谈话。 但是就当两条线正要会合的时候,却被第三条线打断了。 这就是正向德·白金汉公爵走来的王太弟。 王太弟在他的涂了唇膏的玫瑰色的嘴上带着极其迷人的微笑。 “哎呀,我的天啊,”他带着一种温柔多情又彬彬有礼的姿态说道,“我刚才听说了什么啊,我亲爱的公爵?” 白金汉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面颊上泛起了轻微的苍白色,他没有看见王太弟走来,他只是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转过身去问道: “殿下,人们向您讲了些什么,才使得您看上去是这样的惊讶?” “一件叫我大失所望的事情,先生,”亲王说,“一件将使整个宫廷都要感到伤心的事。” “啊!殿下心肠真是太好了,”白金汉说,“因为我看到殿下是想谈论关于我动身的事。” “正是。” “唉!殿下,我到巴黎才不过五、六天,我的动身只能使我自己伤心。” 德·吉什在他停留的地方听到了这些对话,这一次轮到他战栗了。 “他要动身!”他咕哝着,“他在说什么?” 菲力浦仍旧带着他那温柔亲切的神态继续说道: “也许是大不列颠国王召您回去,先生,我相信是这样。大家都知道查理二世陛下很熟悉他的臣子,他是少不了您的。但要我们失去您不感到懊丧,这不可能。请相信我的话。” “殿下,”公爵回答道,“要是我离开法兰西宫廷,那是……” “那是因为有人要召您回去,我了解这一点。但是,如果您相信我的愿望对于王上能有一些影响的话,我要向查理二世陛下提出请求,让您再和我们待一段时间。” “您的盛情使我十分感谢,殿下,”白金汉回答道,“但是我收到了明确的命令。我在法国的逗留是有限期的。我已经超过了期限,我仁慈的君王也许要生气了。今天我才想起来,四天前我就应该走了。” “哦!”王太弟说。 “是的。不过,”白金汉提高了嗓门,声音响得甚至连远处的夫人们都听得到,“不过我就象这样一个东方人,他由于做了一个美梦,在接连好几天里象是发了疯。随后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了,也就是恢复理性了。法兰西宫廷大概就象这个美梦,它叫人陶醉。殿下,但是我终于清醒过来了,要走了。我实在不能象亲王殿下要向我提出的那样,延长我的逗留期限。” “那么,什么时候动身呢?”菲力浦带着充满关切的神情问道。 “明天,殿下……我的车马随从三天前就准备好了。” 奥尔良公爵点了点头,意思是既然决心已经下定,公爵,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白金汉抬眼朝王后和王太后望了望,他的目光遇到了奥地利安娜的目光。她做了一个姿势表示感谢他,并且同意他这样做。 白金汉回答这个姿势的是一个微笑,它掩藏了他内心的痛苦。 王太弟又走回他刚才来的地方去了。 就在同时,德·吉什从相反的方向走过来。 拉乌尔怕这个性急的年轻人自己来提出要决斗的建议,就赶快跑到他前面去。 “不,不,拉乌尔,现在一切都无用了,”德·吉什说,同时向公爵伸出双手,把他拉到一根圆柱后面,“啊!公爵,公爵,请原谅我给您的信里的话,我那时真是疯了!请把我的信还给我吧!” “说实在的,”年轻的公爵带着忧郁的微笑说,“您不能再恨我了。” “啊!公爵,公爵,请原谅我!……请接受我的友情,我的永恒的友情……” “说真的,您究竟为什么要恨我呢?伯爵,既然我正要离开她,既然我不会再看到她了。” 拉乌尔听到这两个年轻人友好的谈话,懂得今后已不需要他参与他们的事了,就向后退了几步。 这个动作使得他更靠近了德·瓦尔德。 德·瓦尔德正在谈论德·白金汉动身的事情,和他谈话的是德·洛林骑士。 “走得聪明!”德·瓦尔德说。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亲爱的公爵身上可以免挨一剑。” 说罢,大家全笑了起来。 拉乌尔被激怒了,皱着眉头转过身去,血冲向太阳穴,嘴角带着鄙夷的神情。 德·洛林骑士支着脚跟转过身子;德·瓦尔德则毫不畏惧地等待着。 “先生,”拉乌尔向德·瓦尔德说道,“您改不了背后侮辱人的习惯吗?昨天您侮辱了达尔大尼央先生,今天您侮辱了德·白金汉先生!” “先生,先生,”德·瓦尔德说,“您应该知道有时我也当面侮辱人。” 德·瓦尔德的身体碰到了拉乌尔,他们肩靠着肩,面孔对着面孔,好象要用他们的气息和忿怒把对方烧掉似的。 大家都看得出,两个人一个到了仇恨的顶峰,另一个也到了忍耐的极点。 突然,他们听到一个宽厚有礼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我相信有人提到了我的名字。” 他们掉转身来,原来是达尔大尼央。他装出一副讨人欢喜的样子,把手放到德·瓦尔德肩上。 拉乌尔退后一步,让位给火枪手。 德·瓦尔德全身打了一个寒战,脸上失色,但纹丝不动。 达尔大尼央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站到拉乌尔给他让出的位子上。 “谢谢,亲爱的拉乌尔,”他说,“德·瓦尔德先生,我有话要和您谈。拉乌尔,请不要避开,所有的人都可以听我要对德·瓦尔德讲的话。” 接着,他的微笑消失了,他的目光变得象钢刀一样冷峭尖利。 “我听您的吩咐,先生,”德·瓦尔德说。 “先生,”达尔大尼央接着说,“好久以来我就想找机会和您谈一谈,一直到今天我才找到。至于地点,我承认选得并不好,但是如果您愿意的话,请劳驾到我舍下来,我所说的舍下就是指通向长廊的楼梯下面。” “我跟您去先生,”德·瓦尔德说。 “您是一个人在这儿吗?”达尔大尼央问。 “不是,我有两个朋友,马尼康和德·吉什。” “好,”达尔大尼央说,“不过两个人嫌少了,您完全可以再找到几个朋友,是吗?” “当然罗,”这个年轻人说,他不知道达尔大尼央是什么意思,“您要多少就有多少。” “是朋友吗?” “是的,先生。” “是好朋友吗?” “当然罗。” “那好请您去找他们,越多越好。而您,拉乌尔,来,请把德·吉什先生带来,把德·白金汉先生也带来。” “啊!我的天,先生,多热闹!”德·瓦尔德回答,同时尽力想笑一笑。 火枪队队长向他作了一个小小的手势,劝他耐心些。 “我从来都是冷静的。那么,我等着您,先生,”他说。 “请您等着我。” “好,回头见!” 于是,达尔大尼央向他住的套间走去。 他的房间里有人,德·拉费尔坐在窗洞下等着。 “怎么样?”他看到达尔大尼央回来问道。 “怎么样,”达尔大尼央回答,“德·瓦尔德先生很愿意给我一个荣誉,到我这儿来作一次小小的拜访,另外还有几位他的朋友和我的朋友。” 果然,就在火枪手的后面,德·瓦尔德和马尼康出现了。 跟着,德·吉什和白金汉也来了。他们感到很惊讶,不明白别人要他们来做什么。 拉乌尔和两三个绅士一起来了。他进来时目光向室内四周环视了一下,臀见了伯爵,就走过去和他坐在一起。 达尔大尼央极其谦恭有礼地接待他的客人。 他保持着平静而文雅的神情。 所有在场的人都是在宫廷中有职位的高贵的人士。 达尔大尼央先请大家原谅他的打扰,随后转身向德·瓦尔德,后者尽管竭力保持镇静,神情上仍不禁显得惊讶和不安。 “先生,”他说,“现在我们已经不在王宫里面,我们可以随便高声讲话不会有失礼仪了。我马上就告诉您为什么我冒昧地请您到我家里来,还同时邀请了这几位先生。我从我的朋友德·拉费尔伯爵处了解到您所散布的对我的一些侮辱性的言论。您也向我讲过您把我看作您的死敌,您说过我是您父亲的死敌吧?” “这是事实,先生,我讲过这些话,”德·瓦尔德说,他苍白的脸色微微变红。 “那么,您是指控我有罪过,有错误,或者有什么行为卑鄙的地方罗,我请您明确一下您的指控。” “在第三者面前吗,先生?” “是的,当然罗,在第三者面前,而且您可以看到我找的都是一些在荣誉方面很有经验的人。” “我对您的体贴您不领情,先生。我指控您,这是真的,但我对我所指控的内容却是保守秘密的。我没有讲过任何细节,我仅仅在某些人面前表示了我的仇恨,对于他们来说,把这件事告诉您可以说是一种责任。尽管您的荣誉系于我的缄默,您却没有感激我的审慎。平时您凡事持重,这一次我却一点也看不出来,达尔大尼央先生。” 达尔大尼央咬咬髭尖。 “先生,”他说,“我已荣幸地请求您说明您对我不满的地方。” “完全公开讲?” “当然!” “那么我就开始讲了。” “请您讲吧,先生,”达尔大尼央躬身说,“我们大家都听着。” “好,先生。问题不在于您对不起我,而是对不起我父亲。” “这您已经讲过了。” “是的。但是一个人在讲到有些事情的时候,总是有些犹豫的。” “要是这种犹豫确实存在的话,我请您克服它,先生。” “甚至于在涉及到一件不光彩的行为时也一样吗?” “涉及到任何事情都一样。” 在场的人们开始有些不安,相互望了望。但是当他们看到达尔大尼央的脸上没有任何激动情绪时,他们放心了。 德·瓦尔德还是不吭声。 “请讲吧,先生,”火枪手说,“您看得很清楚,您让我们大家都在等着。” “那好,请听吧。我的父亲爱着一个女人,一个高贵的女人;这个女人也爱着我的父亲。” 达尔大尼央和阿多斯交换了一下目光。 德·瓦尔德继续说道: “达尔大尼央先生无意中发现了几封有关约会的信,就乔装打扮,利用黑暗代替了应该赴约会的人。” “是有这么回事,”达尔大尼央说。 在场的人中间响起了一阵轻微的低语声。 “是的,我干了这件坏事。不过,先生。您既然这么公正,您就应该补充一点,您指责我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不到二十一岁。” “这件坏事并不因此就不太可耻了,”德·瓦尔德说,“对于一个绅士来说,这已经是懂事的年龄,他不应该再干这种不体面的事情啦。” 又是一阵低语声响了起来,不过是由于惊愕或者几乎是怀疑。 “这的确是一件可耻的欺骗行为,”达尔大尼央说,“我根本不需要等德·瓦尔德先生来责备我,我早就非常严厉地责备过我自己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懂事了,尤其是更规矩了,我因为这个过错长时间地感到内疚。但是我提请你们注意,各位先生,这是发生在一六二六年的事。你们真是幸运,你们仅仅是根据流传的说法才知道那个时候的事情的。在那个时候,人们对爱情不象今天这样认真,道德标准也和今天不同。我们是年轻的大兵,经常打架,经常被打,经常剑拿在手中,或者至少得抽出剑鞘一半,经常出生入死,战争使我们心如铁石,红衣主教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总之,我已经后悔了,而且,我至今还在后悔,德·瓦尔德先生。” “是的,先生,这我懂得,因为一个人的行为是容许后悔的。但您不能因此而对一个女人的不幸少负责任。您讲的这个女人,蒙受了羞耻,在侮辱下抬不起头来;您讲的这个女人逃走了,她离开了法兰西,从此就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哦!”拉费尔伯爵脸上带着阴森的微笑把手臂伸向德·瓦尔德说,“恰恰相反,先生,有人看到过她,甚至这儿就有几个人听到这番话,就能够从我以下描绘的形象上辨认出她来.这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身材纤细,脸色苍白,头发金黄,在英国结了婚。” “结了婚?”德·瓦尔德问。 “啊,您连她结了婚都不知道?您看我们比您知道得还多,德·瓦尔德先生。大家通常总是叫她米莱狄,在这个称号上不附加任何姓氏,这您可知道?” “知道,先生,这我知道。” “我的天!”白金汗喃喃地说。 “好。这个从英国来的女人在三次谋害达尔大尼央先生之后又回到英国去了。这是公正的,对不对?但愿如此,因为达尔大尼央先生曾经侮辱过她。但另外的事就不公正了,那就是在英国,这个女人勾引上了一个吴英德勋爵手下的,人们称他做费尔顿的年轻人。白金汉爵爷,您脸色发白了,您眼睛里闪耀着忿怒与悲痛的光芒,那么,请您来结束这个故事吧!爵爷,请您告诉德·瓦尔德先生,把刀交给杀害您父亲的凶手的这个女人是什么人?①” 大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呼。年轻的公爵用手帕擦着被汗水浸湿的额头。 所有在场的人都寂静无声。 “德·瓦尔德先生,您看,”达尔大尼央说,“这个故事因为阿多斯的叙述重新勾起的亲身回忆使人更加印象深刻了。您看到了,我的罪过决不是使一个灵魂堕落的原因,这个灵魂在我感到后悔以前早已彻底堕落了。因此这完全是一个良心问题。不过,现在既然事已如此,德·瓦尔德先生,剩下来我能做的只有非常谦恭地请求您原谅这一可耻的行为了,就如同假如您父亲还活着,而我在查理一世死后回到法国时遇到了他,我一定要请求他原谅一样。” “这太过分了,达尔大尼央先生,”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声音十分激动。   “不,先生们,”火枪队队长说,“现在,德·瓦尔德先生,我希望我们两人之间的一切都成为过去,您别再说我的坏话了。事情己经了结,不是吗?”       ①以上故事情节见《三个火枪手》。    德·瓦尔德嘴里嗫嗫嚅嚅地弯了一下身。 “我还希望,”达尔大尼央走近这个年轻人继续说道,“您别象过去一样,老是改不了说别人的坏话的习惯。因为象您这样一个有责任心的、完美无缺的人,竟在事隔三十五年之后,向一个老兵责难他青年时代的一件小事;而您呢,您炫耀良心的纯洁,暗示自已肯定从来不做一点违背良心和荣誉的事。不过,德·瓦尔德先生,请听好,这是我最后要向您讲的:请当心别让我听到您的名字出现在某桩不愉快的事件之中。” “先生,”德·瓦尔德说,“这种虚张声势的恫吓是徒劳的。” “哦,我的话还刚开始呢,德·瓦尔德先生,”达尔大尼央又说,“您得继续听我说下去。” 在场的人好奇地把圈子缩得更小些。 “您刚才高谈一个女人的荣誉和您父亲的荣誉,您这样谈使我们很高兴,因为想到在我们灵魂中,看起来已经不存在的这种高尚正直的感情,还存在于我们的孩子们的灵魂中,这是叫人很愉快的事。而且,看到一个年轻人在惯常要窃取女人荣誉的年纪里却能尊敬和保护它,总是一件叫人高兴的事情。” 德·瓦尔德紧抿双唇,接紧拳头,明显地急于想知道这个开头已预示不祥的谈话下文如何。 “那么,”达尔大尼央继续说道,“您怎么胆敢向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谈到他根本不认识他母亲的事呢?” 拉乌尔眼里射出光芒。 “哦!”他冲过来叫道,“骑士先生,骑士先生,这是一件属于我个人的私事。” 德·瓦尔德恶意地笑了。 达尔大尼央用膀子推开拉乌尔,说: “请别阻拦我,年轻人,”同时用眼睛逼视着德·瓦尔德。 “我在这儿探讨一个决不是用剑能解决的问题,”他继续说,“我在一些曾经不止一次握剑在手的重视荣誉的人们面前探讨这个问题。我特地选择了这几位先生。我想这几位先生都懂得,决斗的原因不论如何秘密最后总会被人知道的。因此我再一次向德·瓦尔德先生提出我的问题来:您究竟为什么要冒犯这个年轻人,同时又冒犯他的父母亲?” “但是我认为,”德·瓦尔德说,“话是可以随便说的,为了支持这些说法,一个高雅的人可以采用所有合乎他身分的方法。” “噢,先生,请告诉我,一个高雅的人为了要支持一句恶毒的言语可以用哪些方法?” “用剑。” “您在这些言谈中不仅缺乏逻辑,而且缺乏对天主的信仰和个人的荣誉。您把好些人的私生活公诸于众,却一点不谈自己的。在我看来您的生活是很不寻常的。不过,任何风气都要过时的,先生,决斗的风气也过时了,更不用说陛下还明令禁止决斗。因此,为了和您的骑士的信念一致,您要向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道歉,您要向他说,您为自己说过的轻率的话感到懊悔,他家世的高贵和纯洁不仅铭刻在他的心里,而且表现在他的全部行为举止里。您要这样做,德·瓦尔德先生,就象我,一个老队长,刚才在您这个嘴上刚生胡子的孩子面前所做的一样。” “要是我不这样做呢?”德·瓦尔德问。 “那么,可能会发生……” “会发生您想禁止的事情,”德·瓦尔德微笑着说,“将会发生这样的事,您这种调解的逻辑将导致一次对国王禁令的违反。” “不,先生,”火枪队队长安详地回答,“您想错了。” “那么,将会怎样呢?” “那将是我去找国王—我和他的关系是相当好的。我曾经有幸多次为国王效力,那时候您还役有出生。总之,国王根据我的请求,刚给我寄来了一张给巴士底狱典狱长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的空白的命令—我将向国王说:‘陛下,有一个人卑鄙地通过侮辱德·布拉热洛纳母亲侮辱了德·布拉热洛纳本人。我把这个人的名字写在陛下赐给我的盖有陛下封印的信上了,因此,德·瓦尔德先生得到巴士底狱去坐三年牢。’” 达尔大尼央从口袋中抽出国王签过字的命令,递给德。瓦尔德。 后来,他看到这个年轻人还役有完全信服,认为这是虚声恫吓,就耸耸肩,脸色冷峻地走向桌子,桌上有一个墨水瓶和一支长得几乎要使地形学家波尔朵斯感到害怕的羽笔。 这时,德·瓦尔德看到这个威胁是极其认真的。在这个时代,巴士底狱已经使人不寒而栗了。他朝拉乌尔走近一步,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 “先生,我向您表示刚才达尔大尼央先生命令我表示的歉意,我不得不向您这样做。” “等一下,等一下,先生,”火枪手极其平静地说,“您的措辞错了。我没有说过‘我不得不向您这样做’,我说的是‘我的良心要我向您这样做’。这后一句话要比前一句好,请相信我吧。如果这是您感情的真实流露,那就更好了。” “那么,我同意好了,”德·瓦尔德说,“不过,说真的,各位先生,你们应该承认,这样的蛮不讲理还不如从前那样,剑来剑往,身子被刺穿了的好。” “不,先生,”白金汉回答道,“因为被剑刺一下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如果您挨了一下,它不能说明是您对还是您错,只不过说明您动作灵巧不灵巧罢了。” “先生!”德·瓦尔德叫起来。 “啊!您又要出言不逊了,”达尔大尼央打断德·瓦尔德的话头说,“还是让我来为您效劳,不让您再说下去吧。” “是不是就这样了,先生?”德·瓦尔德问。 “就这样了,”达尔大尼央回答,“这几位先生和我都对您感到满意。” “请相信我说的,先生,”德·瓦尔德说,“您的调解并不成功。”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分手。我可以打赌,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和我要比过去更加互相仇视。” “对于我来说,您是错了,先生,”拉乌尔回答说,“我心里对您不再有丝毫嫌怨。” 这最后一下压倒了德·瓦尔德,他眼神迷惘地环视着周围。 达尔大尼央和蔼可亲地向这些自愿参与这次解释性谈话的绅士致敬。每个人都把手伸给他,然后走出去了。 没有一只手伸向德·瓦尔德。 “啊,”这个年轻人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叫了起来,“啊!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向他报仇雪恨的人了!” “您找得到的,先生,因为我在这儿,”一个充满威胁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德·瓦尔德掉转身,看到德·白金汉公爵刚刚走近他,他无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留下的。 “您,先生!”德·瓦尔德叫道。 “对,是我。我不是法兰西国王的臣民,先生。既然我要离开这儿到英国去,那我就不会再留在这块土地上。我心头也积下了失望和愤懑,因此,我和您一样,需要在某一个人身上报复一下。我非常同意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原则,但我并不一定要对您实施这些原则,我是英国人。现在轮到我来向您提出您刚才向另一些人提出却没有被接受的建议。” “公爵先生!” “喂!亲爱的德·瓦尔德先生,既然您这样怒气冲天,接受我做您的靶子吧。三十四小时以后我将抵达加来,和我一起去吧,两个人一起赶路,路程会显得比单身赶路短些。我们到那边潮水覆盖的沙滩上拔剑相斗。那儿每天有六个小时是法兰西的领土,另外六个小时是天主的土地。” “好,”德·瓦尔德回答说,“我接受。” “真的!”公爵说,“要是您杀了我,我亲爱的德·瓦尔德先生,我向您保证,您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啦!” “我尽可能使您满意,公爵,”德·瓦尔德说。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我带您去。” “悉听尊便。是啊!我一直需要冒一次真正的会致命的危险,使我的内心得到平静。” “那好,我相信您找到了正合您需要的事情。为您效劳,德·瓦尔德先生。明天早晨,我的跟班将告知您确切的动身时间,我们将象两个好朋友一样共同旅行.我平时旅行总是匆匆忙忙的。再见!” 白金汉向德·瓦尔德致敬后就转身到国王那儿去了。 德·瓦尔德憋着一肚子火走出了王宫,快步向他的住所走去。 第九五章 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   在给了德·瓦尔德一次有点严厉的教训后,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一起走下通向王宫庭院的楼梯。 “您着着吧,”阿多斯向达尔大尼央说道,“拉乌尔迟早免不了要和德·瓦尔德决斗一场。德·瓦尔德是个勇敢凶悍的人。” “我了解这些家伙,”达尔大尼央答道,“我和他的父亲打过交道。不瞒您说,那个时候我有一副好筋骨,而且,极端自信。我跟您讲,我承认他父亲使我费了不少事,不过必须看到,我是多么喜欢打架。啊!我的朋友,今天人们己不再象那样寻衅闹事了。当时我有一只一刻也不肯安分的手,一只好动的手,这您是知道的,阿多斯,您是看到过我如何运用这只手的。那时候,我这只手不是一块普通的钢铁而是一条形态多样、长短自如的蛇,一条力图把头伸得恰到好处、伺机咬人的蛇。我离敌人六步远,接着是三步,我步步紧逼,随后我一下子又猛冲了十步。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这种凶猛的劲头。不过老德·瓦尔德由于他家传的勇敢和一拚到底的火爆性子,花了我相当长的时间。我记得打完以后,我的手指都发麻了。” “所以,我跟您讲过了嘛,”阿多斯接着说,“小德·瓦尔德一定要去找拉乌尔,最后总会遇见的,困为只要找,拉乌尔是很容易找到的。” “我同意您的看法,我的朋友。但是拉乌尔考虑得很周到,他根本就不责怪德·瓦尔德。他讲过这个话。他等待别人向他挑衅,这样他的地位就有利了,王上就不会生气,况且,我们也懂得用什么方法使王上息怒。不过,您轻易不发慌,为什么现在却显得如此惊慌失措、忧心忡忡呢?” “是这样的:一切都使我心乱如麻。拉乌尔明天要去见国王,国王将向他谈到他对于某件婚事的旨意,拉乌尔在恋爱,他会象一个恋人似的感到恼火。他情绪一不好,如果遇到德·瓦尔德,炮弹就要爆炸。” “我们来阻止它爆炸,亲爱的朋友。” “不要算上我吧,因为我想回布卢瓦。宫廷里的那种虚伪的风雅,那种种阴谋诡计,全都使我厌恶。我不再是一个年轻人,我不愿再和今天这些小人同流合污了。我在天主的圣书里面看到过很多那么美好的东西,因此我役有兴趣去关心这些人在尔虞我诈时的窃窃私语。总之一句话,我在巴黎呆腻了。在任何我见不到您的地方我就觉得厌烦,可是您又不能老是呆在我身边,因此我想回布卢瓦去了。” “啊!这您可错了,阿多斯!您违背了您的出身和您天生注定了的性格!象您这样坚毅的人完全可以充分发挥您的才能,直到最后一天。请看我在拉罗舍尔使用的这把旧宝剑,这把西班牙的宝剑,它用了三十年仍然完好无损。冬天里有一天,它掉在卢佛宫的大理石地面上,一下子跌断了,我亲爱的。别人又用这把断剑给我打了一把猎刀,这把猎刀还可用一百年。您,阿多斯,凭您的忠诚正直,您的坦率真诚,您的勇敢冷静和您所受的扎实的教育,您是规劝和指导国王的合适的人选。留在这儿吧,富凯先生不会活得和我的西班牙宝剑一样长的。” “啊!”阿多斯微笑着说,“请看达尔大尼央先把我捧入云霄成为天神,又把我从奥林匹斯山上掷下来摔到地上。朋友,我有更大的野心!当大臣,当奴才,得啦,我不是更伟大些吗?我什么都不是。我记得有几次听见您叫过我伟大的阿多斯,不过,说真的要是我是大臣,我看您未必能证明我配得上这个称号。不,不,我不会这样干的。” “那么,我们不再谈这个吧!您把一切都丢开,甚至连友情也抛弃了吧!” “哦!亲爱的朋友,您对我讲的这些话有些过分了吧!” 达尔大尼央赶紧抓住阿多斯的手说: “不,不,您放心把一切都丢开吧。拉乌尔没有您也行,反正我在巴黎。” “那好,这样我就回布卢瓦去了。今晚您向我告别,明天拂晓我就骑马动身。” “您不能独自回到您的宅第去,为什么您没有把格力磨带来呢?” ‘我的朋友,格力磨在睡觉,他睡得很早。我那可怜的老家伙容易疲劳。他是和我一起从布卢瓦来的,因此我强迫他留在家里了;因为即使要他再赶回离我们四十里地的布卢瓦才休息,他也是死而无怨的。但我舍不得我的格力磨。” “我派一个火枪手给您拿火把。喂,来人哪!”达尔大尼央倚在镀金的楼梯栏杆上叫道。 七八个火枪手出现了。 “哪一位愿意伴送德·拉费尔伯爵先生?”达尔大尼央喊道。 “感谢各位的热情,先生们,”阿多斯说道,“我实在不能这样打扰诸位绅士。” “要不是我有话要同达尔大尼央先生谈,我会很好地护送先生的,”一个人说。 “谁在那儿?”达尔大尼央在昏暗中寻找说话的人。 “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天主饶恕我,这不是德·贝兹莫的声音吗?” “是我,先生。” “啊!我亲爱的贝兹莫,您在宫里干什么呀?” “我在等待您的命令,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唉,我多倒霉!”达尔大尼央思忖道。“不错,曾经通知您要抓一次人。但是为什么您自己来而不派个手下来呢?” “我来是因为我有话要对您说。” “而您却没有叫人预先通知我?” “我在等着您,”贝兹莫先生畏畏缩缩地说。 “我走了。再见,达尔大尼央,”阿多斯向他的朋友说。 “等一下。我先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贝兹莫和阿多斯互相躬身致敬。 “你们应该互相认识一下,”达尔大尼央又补充说。 “我对贝兹莫先生还有点模糊的记忆,”阿多斯说。 “您很清楚,我亲爱的朋友,这位贝兹莫,国王的卫士,在过去红衣主教时代,我们曾经和他有过很愉快的聚会。” “确实如此,”阿多斯亲切地告辞,同时说道。 “这位是德·拉费尔伯爵,入伍时的名字是阿多斯,”达尔大尼央咬着贝兹莫的耳朵说。 “是的,是的,一位高尚的人,四大名人之一,”贝兹莫说。 “一点不错。不过,瞧,我亲爱的贝兹莫,我们就谈吗?” “请吧!” “首先,关于命令的事,已经过去了,没有命令了。国王不再想叫人逮捕那个有关的人了。” “唉!倒霉,”贝兹莫叹了一口气说。 “怎么,倒霉?”达尔大尼央笑着叫起来。 “当然罗,”巴士底狱典狱长大声说,“对我来说,我的囚犯都是我的收益。” “嗨,这倒是真的。我没有从这个角度看问题。” “这样说,没有命令啦?”贝兹莫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象您,有一个好职位:火枪队队长!” “对,这是相当不错的。不过我看不出您可以羡慕我什么,您这个法兰西第一城堡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这我知道得很清楚,”贝兹莫忧郁地说。 “您讲这句话的样子好象一个做忏悔的人,见鬼!要是您愿意,我把我的收益跟您的换换好不好?” “我们别谈收益吧,”贝兹莫说,“假如您不想使我心碎的话!” “但您这样四下里张望,就好象您害怕被抓起来似的。而您是看管被抓来的人的。” “我看到有人在看我们,有人在听我们,我还看到如果我们到一边去谈也许更稳妥些,假如您肯给我这份照顾的话。” “贝兹莫!贝兹莫!您忘了我们是三十五年的老相识了。请别对我装出一副懊恼相,放高兴一点,我不会把巴士底狱的典狱长生吃掉的。” “但愿如此。” “来,我们到庭院去,我们挽着胳膊。月色美极了,我们沿着橡树林走走,您在树荫底下把您的伤心史讲给我听听。来吧。” 他把这个感到不幸的典狱长拉到庭院里,就象他说的一样挽着他的胳膊,并且突然显得亲切起来。 “好,开始吧,”他说,“把您要讲的全倒出来吧,贝兹莫,您要跟我讲什么?” “讲起来可很长。” “那么说您很喜欢叹苦经?我觉得这样讲会更长些,我打赌您在您的巴士底狱的倒霉鬼身上可以赚到五万利弗尔。” “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呢,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那么您瞧瞧您自己吧,您叫我感到吃惊,贝兹莫,我亲爱的,您还装出一副可怜相,见鬼,我要把您带到一面镜子前面去,您会在镜子里看到您是什么模样:胖乎乎,红通通,油光光,圆滚滚,活象一块干酪。您的眼睛象燃烧着的木炭,而且如果没有那条您装出来的刻在您额头上的难看的皱纹,您简直看不出有五十岁。可是,您已经有六十了吧,嗯?” “这一切全是真的……” “当然罗,我很清楚这是真的,真得就象您那五万利弗尔的进帐一样。” 身材矮小的贝兹莫跺跺脚。 “好啦,好啦!我来给您算一下帐吧:您过去是马萨林先生的卫队长,一万二千利弗尔一年,您拿了+二年,那就是十四万利弗尔吧?” “一万二千利弗尔!您疯了!”贝兹莫叫起来,“这个老吝啬鬼从来只给六千,而这个职务的开销却要六千五百;那位克扣了我另外六千利弗尔的柯尔培尔先生总算让我领了五十个皮斯托尔作为额外报酬。如果没有这块小小的蒙勒增的封地给我带来的一万二千利弗尔,我也许就不能为我的职务增光了。” “我们认倒霉了吧。让我们谈谈巴士底狱的五万利弗尔,我希望您是在那儿住,在那儿吃的。您有六千利弗尔的薪金。” “就算是吧。” “不管年头好坏,平均每年算五十个犯人,每人要给您带来一千利弗尔。” “我并不否认。” “这就足足有五万利弗尔一年了。您已干了三年,那么您就有了十五万利弗尔。” “您忘了一个细节,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什么细节?” “这就是,您,您是从国王手里得到这个队长的差使的。” “这我知道得很清楚。” “而我呢,我是从特朗勃雷和卢维埃尔先生处得到典狱长这个差使的。” “这倒是的。特朗勃雷不会白白地把他这个差使给您的。” “哎!卢维埃尔也一样。结果我送了七万五千利弗尔给特朗勃雷。” “真够瞧的……那么给了卢维埃尔多少呢?” “同样数目。” “当时就给了吗?” “不是的,那也许是办不到的。国王不愿意,或者不如说德·马萨林先生不愿意显得是撤销这两个出身于对立派的家伙的职务,他于是容忍了他们提出的不公正的辞职的条件。” “什么条件?” “太吓人了……三年收入作为酬金。” “见鬼!这样十五万利弗尔就到了他们手上了!”   “一点不错。”   “除此以外呢?” “还有一笔五万埃居或者是一万五千皮斯托尔的款子,随您怎么说吧,分三次付清。” “这太过分了。” “还不止这些。” “竟有这种事!” “这些条件要是我有一个不能履行,这些先生就要收回他们的职位。他们请国王签署了这些条件。” “真是闻所未闻,简直不可思议!” “事实就是如此。” “我同情您,我可怜的贝兹莫。不过,亲爱的朋友,为什么该死的德·马萨林先生答应给您这种所谓的好意呢?他拒绝您不是更简单吗?” “哦!对!但他是因为看在我的保荐人的面上才被迫这样做的。” “您的保荐人!谁是您的保荐人?” “噢,您的一个朋友,德·埃尔布莱先生。” “德·埃尔布莱先生?阿拉密斯?” “阿拉密斯,正是,他对我很好。” “对您很好!让您遭受这么大的侮辱?” “请您听着,我不想为红衣主教服务了,德·埃尔布莱先生为我向卢维埃尔和特朗勃雷讲话,他们拒绝了。我渴望那个位置,因为我知道它能给我什么。我把我的窘困推心置腹地向德·埃尔布莱谈了,他答应为我的每次支付作担保。” “唔?阿拉密斯?哦!您真叫我吃惊,阿拉密斯为您担保?” “作为一个高尚的人为我担保,他得到了签过字的协议。特朗勃雷和卢维埃尔辞职了。每年我付给他们俩每人二万五千利弗尔的红利。每年五月,德·埃尔布莱先生亲自来到巴士底狱给我带来五千皮斯托尔,为了分发给我这两位债主。” “那么,您欠了阿拉密斯十五万利弗尔了?” “唉!这正是我感到失望的地方,我只欠他十万利弗尔。” “我完金不懂您的话。” “唉!没有错,他才来过两次。但是今天己经是五月三十一日了,他还没有来,明天中午就到期了。而明天,要是我不付钱,这些先生可以在契约规定的期限中断合同,我将被剥得精光,也就是说,我将是白白地干了三年活,并且付出了二十五万利弗尔。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完全是白白地。” “多么稀奇的事,”达尔大尼央喃喃地说。 “现在您明白我的额上为什么会有一条皱纹了吧?” “啊!是的。” “您该明白,尽管我的脸圆得象一团干酪,红得象一只小苹果,尽管这两只眼睛亮得象燃烧的木炭,我却怕要落到甚至不再有一块干酪,也不再有一只小苹果吃的地步了,眼睛也只能是用来流泪了。” “这真够叫人伤心的。” “我所以到您这儿来,达尔大尼央先生,因为只有您能挽救我。” “怎么挽救呢?” “您认得德·埃尔布莱神父?” “当然!” “您知道他这个人很神秘?” “啊!是的。” “您可以把他这位本堂神父的住址告诉我。因为我去诺瓦西-勒塞克找过他,他已经不在那儿了。” “当然罗,他是瓦纳的主教。” “瓦纳,在布列塔尼?” “是的。” 这个小个子的人急得直扯自已的头发。 “唉!”他说,“从这儿怎么能在明天中午前赶到瓦纳?……完了。瓦纳!瓦纳!”贝兹莫叫道。 “您的失望叫我很难过。听着,一个主教不会总是住在一个地方的,德·埃尔布莱阁下可能不在您担心的那么远的地方。” “哦!把他的地址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的朋友。” “这下子我肯定完了!我只有跪到国王的脚下去了。” “不过,贝兹莫,您叫我感到奇怪,巴士底狱既然能出产五万利弗尔,您为什么不把螺丝拧拧紧让它出产十万利弗尔?” “因为我是一个老实人,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而我的犯人们都象帝王般地被供养着。” “当真!您真是了不起!您吃得这么好当然会消化不良了,并且在明天中午以前会替我吃得撑死。” “您真残酷,还有心思笑!” “不,您叫我悲伤……喂,贝兹莫,您说话算不算数?” “啊!队长!” “那好,您要保证不向任何人讲我将要跟您讲的话。” “决不!决不!” “您想找到阿拉密斯?” “不惜一切!” “那好,去找富凯先生。” “富凯先生和他有什么关系?” “您真笨……瓦纳在哪儿?” “天哪!……” “瓦纳在美丽岛教区里,或者说美丽岛在瓦纳教区里。美丽岛是属于富凯先生的,是富凯先生任命德·埃尔布莱先生做这个教区的主教的。” “您打开了我的眼睛,也救了我的命。” “那就好。那就直截了当地向富凯先生讲,您有话要和德·埃尔布莱先生谈。” “是啊!是啊!”贝兹莫欣喜若狂地叫道。 “哎!”达尔大尼央用严厉的目光打断他说,“说话算数吗?” “哦!一定算数!”这个矮小的人一面回答一面准备跑。 “您到哪儿去?” “到富凯先生家去。” “不要去,富凯先生正在和国王赌钱.您还是明天一大早到富凯先生家里去的好,您只能这么办了。” “我会去的,谢谢!” “祝您好运道!” “谢谢!”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故事,”达尔大尼央自言自语地说,看着贝兹莫走开后,他又慢慢地走上楼梯.“阿拉密斯为什么对贝兹莫这么感兴趣,能够这样照顾他?嗯!……我们总有一天会晓得的。” 第九六章 国王的赌博   正象达尔大尼央说的那样,富凯在和国王赌钱。 白金汉将要离开的消息,好象给所有前一天还充满怨恨的心灵带来了安慰。 王太弟喜气洋洋,向他母亲做了无数表示亲热的姿势。 德·吉什伯爵离不开白金汉,他一面赌钱,一面在和他谈论着他旅行中可能发生的事情。 白金汉若有所思,象一个打定主意的好心人那样亲切,他听着伯爵讲话,不时向王太弟夫人投去一瞥不胜惆怅和无限温柔的目光。 在极度兴奋中的王太弟夫人和跟她一起玩牌的国王意气相投,王太弟每逢她赢了一大笔后就文雅地向她开玩笑;而德·吉什则显出一种过分的喜悦。   对于白金汉,她并不很关心。对她来说,这个逃跑的人,这个被驱逐的人只是一个记忆中的人,而不再是现实中的人了。   举止轻佻的人全是这样的,他们只顾眼前,可以不顾一切丢开所有可能妨碍他们个人利益小算盘的东西。   王太弟夫人听任在场的白金汉微笑,亲切致意,长吁短叹。但只是从远处叹息、微笑、屈膝致意又有什么用呢?   能吹走沉重船只的海峡的风能把这些叹息吹向何方?有谁知道呢? 这一变化未能瞒过公爵,他的心因此受到了致命的损伤。 他有着温柔的天性,既骄傲,又多情。他诅咒爱情进入他内心的日子。 他投向王太弟夫人的目光随着心头阵阵寒气而逐渐冷淡下来。他还不能轻视别人,但他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使他紊乱的心情安定下来。 王太弟夫人逐渐猜测到这种变化,她加倍努力来恢复失去的神采,本来是怯儒、犹疑的思想一下子坚定起来。一定要不惜一切让自己特别引人注目,甚至比国王本人还要引人注目。 她成功了。不管是庄严的王太后、王后,还是至尊的国王,都相形见绌。 这几位态度生硬、装得神气十足的王后,一开始就变得通人情起来,并且露出了笑容。王太后昂利埃特夫人被这种亏得亨利四世的外孙女的机灵重新出现在她家族中的光彩照得眼花缭乱。 象年轻人这般嫉妒,象在任何方面都是佼佼者这般嫉妒的国王,也不能不向这种法国式的欢乐认输,这种欢乐由于还带着英国风味而更加感人。 他象个孩子般地被这种神采奕奕、光华照人的美丽吸引住了。 王太弟夫人的眼睛熠熠发光,绛红色的嘴唇上流露出喜悦的心情,如同古希腊的涅斯托尔①的嘴唇上流露出坚定的信念一样。   在王太后、王后和国王四周,整个宫廷都被这种魅力所征服。他们第一次发现,作为一些可称为世界上最有礼貌和最机智的人,竟能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国王面前欢笑。 ①涅斯托尔: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时希腊的以深谋远虑著称的老将。 王太弟夫人从这天晚上起,得到了一种能使任何不是出身于这个人们称为王室的高贵的圈子里、因而还不习惯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的人神魂颠倒的成功。 从这时起,路易十四认为王太弟夫人是一个人物。 白金汉认为她是一个值得千刀万剐的卖弄风骚的女人。 德·吉什认为她是一个女神。 廷臣们认为她是一颗明星,它的光辉应该成为一个所有的恩宠和权势的发源地。 但是,路易十四在几年前连屈尊和这个丑婆娘跳一次芭蕾舞也不愿意。 但是,白金汉曾经对这个卖弄风骚的女人祟拜得五体投地。 但是,德·吉什曾经把这个女神看成一个普通女人。 但是,廷臣们过去不敢在这颗明星飞过时赞美它,生怕引起国王的不快。因为这颗明星以前曾经遭到国王的厌恶。 这就是在国王赌博时那次难忘的晚会上所发生的一切。 年轻的王后,虽然是西班牙人,奥地利安娜的外甥女,但她爱着国王,并且不懂得装假。 象所有的妇人一样敏感,象所有的王后一样专横的奥地利安娜,感到了王太弟夫人的威力,马上就屈服了。 这使得年轻的王后离座回到自己的房里去。 国王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开,尽管她告退时装出了种种身体不舒服的迹象。 路易十四已经开始把各种礼节当作所有交际的因素引入宫内,他有这些礼节作为后盾,因此毫不紧张。他把手伸给王太弟夫人挽着,一眼也不看他的兄弟王太弟,就领着这个年轻的亲王夫人一直走到她的套房门口。 人们注意到在房门口,陛下摆脱了一切拘束,或者是还不够坚强,因此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什么都逃不过妇女们的眼睛,象德·蒙塔莱小姐就是如此,她们少不了要对她们的同伴说: “国王叹气了。” “王太弟夫人叹气了。” 这是事实。 王太弟夫人叹气是无声的,但是附带着一种对国王心灵的安宁极其危险的附属物。 王太弟夫人叹气时闭上她那双美丽的黑眼睛,接着又睁开了。这双眼睛里含着难以形容的悲伤,她抬头看着国王,这时,国王的面孔明显地涨红了。 这样的脸红,这样的互相叹气,国王和亲王夫人的这一切行动使得蒙塔莱小姐出言不慎,而这种轻率的言语又影响了他的同伴,因为观察力无疑是较迟钝的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当国王面孔发红的时候脸色苍白起来。她的职务需要她到王太弟夫人房间里去侍候,她全身哆嗦地随着亲王夫人走进去,没有想起按照礼节应该拿起手套。 实际上这个外省女人本可以王室的庄严为借口,来解释她为何会如此惊惶失态的。当时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忙于关门,同时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盯着正向后退去的国王。 国王回到赌钱的房间,他要同各方面人士交谈。但是大家可以看到他仍然是心不在焉。 他算错了好几笔帐,几位爵爷就占了便宜。自从马萨林先生以来,这些贵人们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马萨林先生虽说记忆不好,但算盘是很精的。 就说马尼康,他十足是个漫不经心的人,读者是不会搞错的。马尼康,这个世界上最诚实的人,把散在桌面上的,似乎是不属于任何人所有的两万利弗尔统统收进腰包。 再比方德·瓦尔德先生,由于那天晚上的事情,头脑还有点乱哄哄,把从白金汉先生那儿赢来的六十枚双路易留在桌上,可是白金汉先生和他父亲一样,不可能为了一点小钱而玷污了双手,就把这笔钱留给了蜡烛台,即使被别人拿去了他也不管。 国王只是在柯尔培尔走到身边的时候才恢复了一点注意力,柯尔培尔先生己经在旁边窥伺了好一会儿了。他当然是非常恭敬地,但又非常坚决地对着陛下依然嗡嗡作响的耳朵提出他的某个建议。 国王一听到他的建议注意力又增强了,他马上看了一下面前的人,说道: “富凯先生不在这儿了吗?” “在,在,陛下,”回答的是财政总监的声音,他正在和白金汉谈话。 他走了过来。国王朝他走了一步,带着十分亲切随便的样子向他说道: “对不起,财政总监先生,假如我打扰了你们的谈话;但是不论在哪儿,只要我需要您,我就要找您。” “我永远为陛下效劳,”富凯回答道。 “特别是您的银箱,”国王带着装出来的微笑说。 “我的银箱当然更不用说了,”富凯冷冰冰地说。 “事情是这样的,先生:我想在枫丹白露举行一次游乐会,向外开放半个月,我需要……” 他斜着眼看看柯尔培尔。 富凯不慌不忙地等着。 “需要多少?”他问。 “需要四百万,”国王对着柯尔培尔的冷酷的微笑回答说。 “四百万?”富凯一躬到地地说。 他用手指甲掐着胸脯,抓出了一道血痕,而脸上却神态自若,毫不变色。 “是的,先生,”国王说。 “什么时候要,陛下?” “嗯……您不用着急……这就是说……不,尽可能地快。” “需要时间。” “时间!”柯尔培尔得意洋洋地叫道。 “计算钱的时间,”财政总监带着一种尊严的神色轻蔑地回答,“一天内只能取出和数清一百万,先生。” “那么,就四天,”柯尔培尔说。 “噢!”富凯向着国王说,“为了替陛下服务,我的手下将创造奇迹,这笔钱将在三天内准备好。” 这一下轮到柯尔培尔脸色发白了。路易吃惊地看着他。 富凯走了,他没有显得趾高气扬,也投有显得胆怯示弱。他在众多朋友的目光下,向他们微笑着。在这许多目光之中,他知道只有一个人的目光才是真正的友谊的目光,这个人对他的关心近乎怜悯。 决不要以富凯的微笑来估计他的心理状态。实际上,富凯的心里痛苦到了极点。 在他的外套里面,他胸口的细布衬衣被沾上了几滴血。 外套遮盖着血迹,微笑遮盖着愤怒。 看到他登上马车的姿态,他手下的人就猜到了主人情绪不好,因此他们执行命令时动作准确利索,就象人们看到的在暴风雨中一艘由发怒的船长指挥的军舰上的情况一样。 四轮马车风驰电掣而去。 富凯在路上儿乎没有时间静心思考。 到了目的地后,他上楼到阿拉密斯的房间里。阿拉密斯还没有睡觉。 至于波尔朵斯,他已经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有一只烤羊腿,两只烤野鸡和一大堆螯虾。随后他用古时角斗士的方式,用香油涂抹身体。擦完油后,他穿上法兰绒的睡衣,然后叫人把他抬到一张用暖床炉暖过的床上去。 阿拉密斯,我们已经说过,还没有睡觉。他穿着一件舒服的天鹅绒便袍,在一张接一张地写信,字体这么纤细又这么密,一张纸上写的几乎等于四分之一本书的内容。 门急促地打开了,财政总监出现在门口,面色苍白,神情激动,心事重重。 阿拉密斯抬起头来向他说道: “您好,亲爱的客人!” 他敏锐的目光猜测着他一切忧虑和慌乱的原因。 “在国王那儿手气还好吧?”阿拉密斯用问话开了头。 富凯先生坐下来,向跟他进来的仆人朝着门打了个手势,仆人出去之后他随即说道: “非常好!” 阿拉密斯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到他焦躁不安地在坐垫上躺了下来。 “您输了,就象往常一样?”阿拉密斯问道,他的羽笔还拿在手上。 “比往常输得更多,”富凯回答。 “但大家知道您输得起,您。” “有时是这样。” “那么,是富凯先生的技巧不好吗?” “赌了又赌,德·埃尔布莱先生。” “那么您输了多少,大人?”阿拉密斯稍带不安地问道。 富凯停顿了一下,让自己声音平静下来,然后神态自若地说: “这一晚上我损失掉四百万。” 一丝苦笑随着这些话说完在他脸上消失了。阿拉密斯绝未料到这样一个数字,他手里的羽笔掉了下来。 “四百万!”他说,“您赌掉了四百万?不可能!” “柯尔培尔先生抓住了我的牌,”财政总监带着同刚才一样的阴森的笑容回答。 “啊!现在我懂了,大人。是这样,需要一笔新的经费,对不对?” “是的,我的朋友。” “国王要的?” “他亲口要的,他那美丽的微笑可真厉害。” “见鬼!” “您对这个是怎么想的?” “当然啦!我想人家是要您破产,这是很清楚的。” “那么说,这至少是您的见解罗!” “至少是。而且,这件事里面也丝毫没有可以使您吃惊的地方,因为这是我们早就料到了的。” “也许是这样,但我没有料到会有四百万。” “这笔数目是大了点,但归根结底,四百万究竟也死不了人,这话讲得正是时候,何况这个人还名叫富凯先生。” “要是您知道银箱里的情况,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您就不会这样冷静了。” “那么您答应了?” “您叫我怎么办?” “这也是真的。” “要是我一拒绝,柯尔培尔就会找到这笔钱。从哪儿找到?我一点也不知道,但他会找到的,到那个时候,我就完了!” “那毫无疑问。那么您答应几天内拿出这四百万来?” “三天之内。国王显得非常急。” “三天之内!” “啊!我的朋友,”富凯又说道,“当我想到刚才我穿过街上时,有些人在叫着:‘瞧!走过去的就是有钱的富凯先生!’的确,亲爱的德·埃尔布莱,这是要让人掉脑袋的啊!” “噢!不,大人,不要讲了!这件事还谈不上掉脑袋。”阿拉密斯一面向他刚才写的信上洒一些干燥粉,一面冷冷地说。 “那么,请您告诉我一个补救办法,一个对这个无法补救的不幸的补救办法!” “办法只有一个:‘照付’。” “即使我有这笔钱的话也只不过是刚够数。几乎一切办法都用尽了:美丽岛的钱已经支付了,年金已经支付了;自从重新寻找包税人以来,现钱就少了。就算这一次支付了,下一次怎么支付?因为,您得相信,我们是不会有尽头的!国王们尝到钱的甜头,就象老虎尝到了肉的滋味,他们狼吞虎咽!总有一天我不得不说:‘不行了,陛下!’那好,这一天我就完蛋了!” 阿拉密斯微微地耸了耸肩膀。 “一个人在您的位置上,大人,”他说“只有当他自己想完蛋时才会完蛋。” “一个人,不管他在什么位置上,是不能和国王斗的。” “哼!在我年轻时,我就和红衣主教黎塞留狠狠地斗过,他是法国国王,此外,又是红衣主教!” “我可有武装、军队、财富?我甚至连美丽岛都没有了!” “好了!需要是创造之母。您认为什么时候一切都完了……” “怎么?” “有时会有些意料不到的事情,它能挽救一切。” “谁会碰到这些了不起的事情呢?” “您。” “我?我可没有本领创造。” “那么,我来。” “好吧,那么您就马上动手吧!” “哦!我们有的是时间。” “您的冷静要送掉我的命,德·埃尔布莱,”财政总监用手帕擦着额头说。 “您难道不记得有一天我跟您讲过的话?” “您跟我讲了什么?” “假如您有一点勇气,您就不要忧虑。您有没有勇气?” “我相信我是有的。” “所以您就不要忧虑。” “那么,一言为定,到最后关头,您要来帮助我的是吗?德·埃尔布莱?” “这不过是把我欠您的还您,大人。” “解决您这样人的需要是管财政的人的本分,德·埃尔布莱。” “如果乐于助人是管财政的人的本分,慈悲就是神职人员的天职,不过,这次还是这样,去干吧,大人。您还没有山穷水尽呢,到最后一刻我们再看吧。” “那么,我们过些时候再看。” “好吧,现在,请准许我向您说,从个人来说,我很遗憾,您手头这么拮据。”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正要向您要钱,就是这样!” “为您自己?” “为我,也就是为我自己的人;为我自己的人,也就是为我们自己的人。” “多少数目?” “啊!请放心,数目不小,这是真的,不过并不过分。” “说出数目来!” “哦!五万利弗尔。” “小意思!” “真的?” “当然,五万利弗尔总是有的。啊!为什么这个人们称之为柯尔培尔先生的坏蛋不象您一样容易满足?如果这样,我就可以不象我现在这样担惊受怕了。您这笔钱什么时候要?” “明天早晨。” “好,而……”   “哦!对了,您是不是要我说明用途?”   “不,骑士,不,我不需要说明。” “不,我告诉您,明天是六月一号吧?” “怎么?” “我们的一笔债务到期了。” “这么说,我们有债务?” “当然罗,我们明天将付清我们欠的最后的三分之一。” “什么三分之一?” “贝兹莫的十五万利弗尔。” “贝兹莫!这个家伙是谁?” “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噢!对,这是真的。您叫我为这个人付出十五万法郎?” “哪有这回事!” “那又为了什么原因呢?” “由于他买下的职位,或者不如说是我们向卢维埃尔和特朗勃雷买下的。” “这些事在我头脑里已经很模糊啦。” “这我可以想象得到,您的事情是这么多!不过,我不相信您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那么,请告诉我由于什么理由,我们买下这个职位来的?” “为了对他有好处。” “噢!” “首先是对他。” “其次呢?” “其次是对我们。” “什么?对我们?您在开玩笑。” “大人,认识一个巴士底狱的典狱长有时是非常有用的。” “对不起,我不懂您的话,德·埃尔布莱先生。” “大人,我们有我们的诗人,我们的工程师,我们的建筑师,我们的音乐家,我们的出版家,我们的画家,我们必须有我们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噢!您认为是这样?” “大人,我们别抱幻想,我们随时有到巴士底狱去的危险,亲爱的富凯先生,”这位高级神职人员露出苍白的嘴唇里面的牙齿说,这仍然是一口漂亮的牙齿,三十年前它曾经得到过玛丽·米雄①的热爱。 “您相信为了这个花十五万利弗尔不太过分,德·埃尔布莱?我敢对您肯定地说,您通常花钱是精打细算的。” ①玛丽·米雄:见上册第606页注。   “总有一天您会认识到您的错误。” “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等到进巴士底狱的一天,人们是不能受到已经过去的事情保护的。” “恰恰相反,签了字的债券是完全符合手续的。而且,请相信我这个善良的贝兹莫并不是个过河拆桥的人。我相信他因为这笔钱会永远感谢我的,更何况象我向您讲的那样,大人,我还保留着凭证。” “真是怪事!为了将来得到照顾而放高利贷!” “大人,大人,您不要参与这件事。假如有高利贷,是我一个人干的。我们两人分享利益,就是这样。” “有什么阴谋吧?德·埃尔布莱……” “我不说没有。” “那么贝兹莫是同谋?” “为什么不是呢?有比他更坏的呢。这样我明天可以指望这五千皮斯托尔了吧?” “要不要今晚就给您?” “这就更好了,因为我一清早就要上路。这个可怜的贝兹莫,他不知道我这儿的情况,他肯定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了。” “过一个钟点您就会拿到这笔钱。啊,德·埃尔布莱,您十五万法郎的利息永远也付不清我的四百万,”说着富凯站起身来。 “为什么不能呢,大人?” “晚安!我在睡觉前跟我的手下人还有些事情要办。” “晚安,大人!” “德·埃尔布莱,您对我祝愿的事是不可能办到的。” “今晚我将拿到我要的五万利弗尔?” “是的。”   “那好,放心睡觉吧,这是我跟您讲的。晚安,大人!”   尽管有这样口气的保证,富凯走出来时还是摇一摇头,叹了一口气。 第九七章 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的小算盘   圣保罗教堂的钟响了七下。这时,阿拉密斯穿着普通市民的服装,也就是说穿着彩色的呢衣服,骑着马来了,唯一特殊的地方是他腰旁挂着一把猎刀。他穿过小米斯克街来到杜尔内尔街的对面,在巴士底狱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两个站岗的士兵守卫着这座门。 他们对阿拉密斯进来没有任何留难,做做手势,让他依然骑着马,从一条很长的左右两侧都是建筑物的通道走进去。 这条路一直通到吊桥,也就是说通到真正的入口处。 吊桥已经放下,要塞的值勤人员开始工作了。 在围墙外面警卫的哨兵拦住了阿拉密斯,语气相当粗暴地询问他到这儿来有什么事。 阿拉密斯以他惯常的礼貌说明了他到这儿来是想和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谈话。 第一个哨兵招呼站在围墙里面岗亭内的第二个哨兵。 这个哨兵把头伸出窗口,仔细打量这个陌生的来人。 阿拉密斯重新表达了他的愿望。 这个哨兵马上叫来一个低级官员,他正在一个相当宽敞的庭院中散步。这个低级官员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就跑去寻找典狱长手下的一个官员。 后者听了阿拉密斯的要求后,请他稍待片刻,走了几步又回来问他的名字。 “我不能告诉您,先生,”阿拉密斯说,“只是我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典狱长先生,而我首先能够回答的一件事,就是德·贝兹莫先生将乐意看到我;还有,就是当您告诉他,我就是他在六月一日等待的那个人时,我相信他会亲自跑来的。” 这个官员很难想象,象典狱长先生这样一位重要人物,能为了眼前骑在马上的这个小有产者模样的、不重要的人物亲自跑来。 “巧得很,您来得太好了。典狱长先生正准备出去,您看他的马车已经套好,等在公事房前面的院子里;因此他用不着来接您了,他经过这儿时,会看到您的。” 阿拉密斯不愿过分突出自己的意愿,因此他点头表示同意,靠在他的马鞍架上耐心安静地等着。 不到十分钟光景人们看到典狱长的四轮马车驶过来了。当马车靠近门口的时候,典狱长走出来了,他登上了这辆准备要出去的马车。 于是,又进行了一次同样的手续—这种手续对巴士底狱的主人和对一位形迹可疑的陌生人都是一样的,围墙内岗亭里的哨兵在马车就要通过拱门的时候走上前去,典狱长首先掀开车门接受检查。 靠了这一办法,哨兵能够确保任何人无法从巴士底狱混出去。 四轮马车驶到拱门下面。   当人们打开栅栏的时候,那个低级官员走近第二次停住的马之车,向典狱长讲了几句话。     典狱长马上把头伸出车门外,一眼看到阿拉密斯骑在马上站在吊桥桥头。 他立刻发出一声欢呼,从他的四轮马车中走了出来,或者不如说冲了出来,奔向阿拉密斯,抓住他的手,连声道歉,差点儿要去吻他的两只手。 “进入巴士底狱真太困难了,典狱长先生!是不是对不管是送进来的人还是自愿来的人都是如此?” “对不起,对不起,大人,我看到您阁下有多么高兴!” “嘘!您想一想,我亲爱的德·贝兹莫先生!您想想人们看到一个主教象我这样带着这么多累赘会有什么想法?” “啊!对不起,请原谅,我没想到这一点……把先生的马带到马厩里去!”贝兹莫叫道。 “不行,不行,”阿拉密斯说,“该死的!” “为什么不行?, “因为在这个行囊中有五千皮斯托尔。” 典狱长的面孔顿时容光焕发,假如犯人们看到的话,会以为一定是来了个什么王亲国戚。 “对,对,您说得有理,把马带到公事房那儿去。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您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坐上马车到我的住处去?” “穿过一个院子还要坐车?典狱长先生,您以为我是残废了吧?不,走了去,典狱长先生,走了去。” 贝兹莫于是把膀子伸给阿拉密斯,准备搀他,但是主教并没有让他搀。他们就这样来到公事房。贝兹莫搓着双手,用眼角瞟着马身上的东西。阿拉密斯则在注视着光秃秃的黑色的墙。 一间相当富丽堂皇的前厅,一道笔直的白色石块砌成的楼梯,接着是贝兹莫的套间。 楼梯穿过候见室、饭厅—人们在这儿准备午饭,一扇隐蔽的小门打开了随即被他的主人关上,他们来到一间窗户的侧面朝着院子和马厩的大房间。 贝兹莫毕恭毕敬地服侍这位主教。只有老实人或满怀感激心情的人才懂得这种礼貌的奥妙。 带扶手的靠椅,脚垫,便于搁手的带轮餐桌,都是典狱长亲自拿来的。 他还小心翼翼地,亲自把他的一个士兵带着不亚于一个教士捧持圣体的恭敬的态度提上来的金囊放到这张桌子上。 士兵退出去了。贝兹莫跟在他后面关上门,拉下窗帘,盯住阿拉密斯看,想看看这位主教是否什么都不缺少了。 “是啊,大人,”他站着说道,“您永远是个说话算话的人罗?” “在事务上,亲爱的德·贝兹莫先生,守时不是一种美德,而是一种起码的义务。” “是的,在事务上是如此,我知道,但是您和我之间并不是一种事务,大人,而是您对我的照顾。” “哪里,哪里,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您得承认,尽管我这样守时,您也不是完全放心的。” “对您的健康有些不放心,是的,确实是的,”贝兹奠结结巴巴地说。 “我昨天本来准备来的,因为太疲倦了,所以没有能来,”阿拉密斯继续说道。 贝兹莫急忙把另一个垫子悄悄地放到他客人的腰下。 “不过,”阿拉密斯又说道,“我原来打算好今天一大早来拜访您的。” “您太好了,大人。” “看来我幸好来得准时。” “为什么这样说?” “是的,您正要出去。” 贝兹莫脸红了。 “确实,”他说,“我正要出去。” “那么我打扰您了?” 贝兹莫变得十分尴尬。 “那么我妨碍您了,”阿拉密斯继续说,尖锐的眼光逼视着可怜的典狱长。“假如我知道这点,我是绝不会来的。” “啊!大人,您怎么想到您竟会妨碍我?您!” “您得承认您是找钱去的。” “不,”贝兹莫结结巴巴地说,“不,我向您发誓,我是去……” “典狱长先生,还去不去富凯先生家里?”楼下的副官叫道。 贝兹莫象疯子一样跑到窗口。 “不去了,不去了,”他绝望地叫道,“是哪个该死的提到富凯先生的?是不是喝醉了?我正有事,为什么来打扰我?” “您是要上富凯先生家里去,”阿拉密斯紧抿着双唇说道,“是到修道院院长家还是到财政总监家?” 贝兹莫真想撒谎,但他没有这个勇气。 “到财政总监家,”他说。 “那么,显而易见您是需要钱,既然您是到能给您钱的人家去。” “并不是这样,大人。” “看,您不信任我了。” “我亲爱的老爷,只是因为我不知道您的住址,因此有点儿没把握……” “哦?您到富凯先生处就会拿到钱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他是一个很慷慨的人。” “我向您发誓,我从来不敢向富凯先生要钱。我想向他要您的地址,就是这么回事。” “到富凯先生处问我的地址?”阿拉密斯不觉睁大眼睛大声说道。 “不过,”被这个高级神职人员看得发慌的贝兹莫说道,“是的,真的,到富凯先生处问您的地址。” “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好,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只是在问为什么到富凯先生处问我的地址。” “想写信给您。” “我明白,”阿拉密斯微笑着说,“这也不是我想说的意思,我不是问您为什么要问我的地址,我是问您为什么会到富凯先生处问我的地址?” “噢!”贝兹莫说,“因为富凯先生有美丽岛……” “有美丽岛又怎么样呢?” “美丽岛属瓦纳教区,而您又是瓦纳的主教……” “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既然您知道我是瓦纳的主教,那您就根本不需要向富凯先生问我的地址了。” “总之,先生,”陷于绝境的贝兹莫说,“是不是我说话前后不一致?要是这样,我要请求您多多原谅。” “哪里!由于什么原因您会犯说话前后不一致的错误呢?”阿拉密斯平静地问。 阿拉密斯使自己保持了安详的脸色,同时又朝着典狱长微笑着,但他却在寻思为什么贝兹莫不知道他的地址,却知道瓦纳是他的驻地。” “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搞清楚,”他自己心中说。   然后他高声说道:   “瞧,我亲爱的典狱长,您愿不愿意我们来算算我们那笔小数目?”   “听从您的吩咐,大人。但请先告诉我,大人……” “什么事?” “您大概不肯赏光象过去一样和我一起吃顿饭吧?”   “恰恰相反,非常愿意。”   “好极了。” 贝兹莫拉了三下铃。 “这是什么意思?”阿拉密斯问道。 “这表示我有一个客人要在这儿吃饭,要他们去准备。” “啊,真见鬼!您拉了三下,您知不知道,我亲爱的典狱长,您使我觉得您好象要跟我讲客套?”   “哦,瞧您说的!再说,尽我可能好好地接待您是我能为您做的最起码的事。”   “根据什么理由?”   “因为没有一个亲王能象您这样对待我,只有您!” “哪里,又是这一套!” “不,不……” “我们谈别的事吧,是不是请您和我讲讲您在巴士底狱混得怎么样。” “还可以。” “犯人给您钱吗?” “不太多。” “见鬼!” “德·马萨林先生还不够凶。” “哦!对,您必须要有一个多疑的政府。比如说,我们的前红衣主教。”   “是的,在他手下一切进行得很好,灰衣主教①阁下的兄弟就是在这儿发财的。”    ①灰衣主教:指的是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亲信约瑟夫神父。   “请相信我吧,我亲爱的典狱长,”阿拉密斯走近贝兹莫说,“一个年轻的国王相当于一个年老的红衣主教。如果说老年人有他们的仇恨、他们的谨慎、他们的顾虑,青年人就有他们的猜疑、他们的怒气、他们的情欲。您已经把您三年的利润付给卢维埃尔和特朗勃雷了吧?” “唉!我的天,是的。” “因而除了剩下的我带来要给他们的这五万利弗尔外,不要再给他们了吧?” “是的。” “这样没有积蓄了?” “唉!大人,从我这方面给这些先生们五万利弗尔后,我向您发誓,我已经把我全部收入都给他们了。这就和我昨天晚上向达尔大尼央先生说的一样。” 阿拉密斯“噢”了一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但瞬息间又熄灭了。“噢!昨天,您见到达尔大尼央先生了!……这位亲爱的朋友身体好吗?” “很好。” “您向他讲了些什么呢,德·贝兹莫先生?” “我向他讲,”典狱长没有发觉自己的粗心大意,继续说道,“我向他谈到我给我的犯人们吃得太好了。” “您有多少犯人?”阿拉密斯漫不经心问道。 “六十个。” “嗨!嗨!这是个相当完整的数字。” “哦!大人,以前有几个年头有过二百人。” “但是,瞧,毕竞至少有六十个,用不着更多的抱怨了。” “用不着抱怨了,当然罗,因为除了我以外的所有的人都会拿到每个犯人带来的一百五十个皮斯托尔。” “一百五十个皮斯托尔!” “当然罗!您算算看:从一个王族身上,举例说,我每天可以得到五十个利弗尔。” “不过,您并没有王族,至少我猜想是这样,”阿拉密斯说,声音里带着轻微的战栗。 “没有,谢天谢地,是没有,不幸得很。” “怎么,不幸?” “自然是不幸罗,如果有了王族,对我的职位是有好处的。” “这倒也是。” “因为从王族身上,我可以得到五十个利弗尔。” “对。” “从法兰西元帅身上,我可以得到三十六个利弗尔。” “不过现在既没有法兰西元帅也没有王族,对不对?” “唉!就是嘛!如果有司法长官和将军,他们每天可出二十四个利弗尔,这样的人我现在有两个。” “噢!噢!” “再后面就是法院推事,他们可给我带来十五个利弗尔。” “您有几个这样的人?” “有四个。” “我不知道推事值这么多钱。” “是的,值十五个利弗尔,不过我马上要跌到十个了。” “跌到十个?” “是的,对于一个普通法官,对于一个辩护人,对于一个教士,都是十个利弗尔。” “这样的人您说一共有七个?好生意!” “不,并不好!” “什么道理?” “您怎能叫我不象对待法院推事一样对待这些可怜的人?他们也不是微不足道的。” “是啊,您讲得有道理,我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五个利弗尔的差别。” “您要晓得,假如我要一条大鱼我至少得付出四到五个利弗尔,假如我要只肥鸡,我得花费一个半利弗尔。我要喂养饲养场里很多的禽畜,但我得买粮食,而您简直想象不到我这儿有多少耗子。” “怎么!为什么不弄它半打猫来对付它们呢?” “啊!很对,养一些猫让它们吃老鼠。我养过,但后来不得不放弃这个做法。您知道它们怎样对待我的谷物。我不得已又从英国弄来几只猎犬来捕杀这些老鼠。可是这些狗的胃口大得怕人,它们吃得和第五等的犯人一样多,还不把它们有几次咬死我的兔子和母鸡计算在内。” 阿拉密斯是在听还是没有听,没有人能说得清。他低垂的眼睛表明他在专心听,他不安静的手又表明他在专心想什么。   阿拉密斯在思考。   “我跟您讲吧,”贝兹莫继续说道,“一只比较象样的家禽要破费我一个半利弗尔,而一条大一点的鱼要花费我四个到五个利弗尔。在巴士底狱一天供三顿饭。这些囚犯成天无事可做,就是吃饭,一个十个利弗尔的人要花掉我七个利弗尔十个苏。” “但您跟我讲过,这些十个利弗尔的人,您按照十五个利弗尔的人对待他们。” “是的,一点不错。” “很好!那么,您从这些十五个利弗尔人的身上可以赚七个利弗尔十个苏了?” “总得有进有出,”贝兹莫说,他看到自己让人抓到漏洞了。 “您是有道理的,亲爱的典狱长。不过您没有十个利弗尔以下的犯人吗?” “哦,有的。我们有普通市民和律师。” “太好了。规定价格是多少呢?” “五个利弗尔。” “这些人吃不吃饭?” “当然吃!不过,您要知道,我们并不是每天都给他们吃一条箬鳎鱼或者一只瘦小鸡的,也不是每餐给他们喝西班牙酒的。总之,他们在一星期中还是能有三次看到在他们的晚餐中有一道好莱。” “这简直是大发慈悲,我亲爱的典狱长,您肯定会破产的。” “不,您必须了解,当那个十五个利弗尔的人没有吃完他的鸡鸭时,或者十个利弗尔的人还有好些剩下时,我就把这些剩余的东西送给五个利弗尔的人吃。对于一个穷鬼来说,这就是一顿珍馐美味了。有什么办法呢?总得有点儿善心。” “而您在这些五个利弗尔人的身上大概能赚到多少呢?” “三十个苏。” “好了,您是一个诚实的人,贝兹莫。” “谢谢您。” “不要谢,说真的,我要为您宣传。” “谢谢,谢谢,大人。不过我现在相信您是有道理的,您知道我为什么痛苦吗?” “不知道。” “好吧!我是替规定出三个利弗尔的小市民和执达吏难过,这些人既不能常常看到莱茵河的鲤鱼,也不能常常看到拉芒什海峡的鲟鱼。” “噢!这些五个利弗尔的人有时候就不能剩下一点来吗?” “哦!大人,不要以为我吝啬到这般地步,我尽量使这些小市民或执达吏感到满意。我有时给他们一只红山鹑的翅膀,一块麅子的里脊肉,一片夹块菰的馅饼,一些他们见所未见和闻所未闻的食品。总之,都是那些二十四个利弗尔的人剩下来的东西。他们又吃又喝,吃到餐后点心的时候,他们就叫道:‘国王万岁!’并为巴士底狱祝福。每个礼拜天,我给他们两瓶上好的香槟酒—它花掉我五个苏,让他们喝得半醉。哎呀!这些人祝福我,这些人当他们离开的时候留恋监狱。您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吗?” “实在不明白。” “是这样的!我指的是……您明白这对于我这个监狱是一种荣誉吗?是这样的!我指的是某些释放后的犯人,几乎立刻又使自己犯罪,重新入狱。这样做要不是为了品尝我这儿的美味又是为了什么呢?啊!这可是一点不假的!” 阿拉密斯带着怀疑的神色微笑了一下。 “您笑了?” “是的。” “我跟您讲,我们有一些在两年内到这儿来登记了三次的名字。” “我一定要看到才能相信。” “哦!我能够把这些名字指给您看,尽管犯人登记名册是禁止给外人看的。” “我相信这点。” “但是您,大人,假如您坚持要亲眼看到这件事……” “我承认我将会非常高兴。” “那么,好吧!” 贝兹莫走到一个大柜子前面,从里面抽出一本很大的登记簿。 阿拉密斯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 贝兹莫回过来,把登记簿放到桌上,翻了一会儿,在字母“M”处停了下来。 “瞧,”他说,“这是一个例子,您好好地看一下吧。” “怎么回事?” “‘马蒂尼埃,一六五九年一月。马蒂尼埃,一六六O年六月。马蒂尼埃,一六六一年三月,抨击文章,攻击马萨林的言论,等等。’您知道这仅仅是个借口,人们不会因为一些攻击马萨林的文章被关进巴士底狱的。这个家伙是自首的,为了想让人再把他关进巴士底狱。而这是为了什么目的,先生?就是为了重新来吃我的三个利弗尔的伙食。” “三个利弗尔!这个不幸的人!” “是的,大人,诗人属于最末一个等级,跟小市民和执达吏吃一样的伙食。不过,我跟您讲,我恰恰给这些人一些他们意想不到的礼物。” 阿拉密斯无意识地翻着登记簿的张页,继续念着,看上去对他念的名字漠不关心。 “一六六一年,您看,”贝兹莫说,“八十个人入狱,一六五九年八十个。” “哦!塞尔东,”阿拉密斯说,“我觉得我知道这个名字,这是不是您曾经对我谈到过的一个年轻人?” “对,对,一个可怜的大学生,他做了……您管这叫什么—相连接的两句拉丁文的诗?” “二行诗。” “对,就是这个。” “真不幸!为了一首二行诗。” “哟,看您说的!您明白他做这个是反对耶稣会士的吗,这首二行诗?” “不管怎样,我看惩罚过于严厉了。” “不耍怜悯他,去年您曾经显得对他感到兴趣。” “也许是吧。” “那好!由于您的关心在我这里具有无限大的力量,大人,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待他象十五个利弗尔的人了。” “那么,就象这个人,”阿拉密斯说,他继续翻着,在玛蒂尼埃后面的一些名字中的一字停了下来。 “正是这样,就象这个人。” “这个马尔契亚里是不是意大利人?”阿拉密斯指着引起他注意的一个名字问道。 贝兹莫“嘘”了一声。 “嘘什么?”阿拉密斯苍白的手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我相信您已经谈到过这个马尔契亚里了。” “没有,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这是可能的,我也许跟您讲到过他,但没有向您提起过他的名字。” “这个人是不是一个年老的犯人?”阿拉密斯做出微笑的样子问道。 “不,相反,他很年轻。” “啊!啊!那么他的罪行有这么大?” “简直不可饶恕!” “他杀了人?” “没有的事!” “放火了?” “没有的事。” “诽谤别人?” “嗳,都不是。就是这个人他……” 贝兹莫凑近阿拉密斯的耳朵,两手合成一个喇叭形说道: “就是这个人胆敢长得象……” “噢!对,对,”阿拉密斯说,“这件事我确实是知道的,去年您曾经向我说起过他,不过我却认为他犯的罪太轻……” “轻?” “或者不如说他并非故意的……” “大人,可是突然抓住一个如此相象的人可不是故意的。” “总之,这回事我忘记了,就是这样。不过,请听着,我亲爱的主人,”阿拉密斯合上登记簿说,“喂,我相信有人在叫我们。” 贝兹莫拿起登记薄,赶快把它放到大柜子里锁起来,把钥匙放到口袋里。 “您乐意我们现在去吃饭吗,大人?”他问。“您没有听错,有人在叫我们吃饭。” “随您的便,我亲爱的典狱长先生。” 他们来到饭厅。 第九八章 德·贝兹莫先生的早餐   阿拉密斯平时饮食是很有节制的,但是这一次尽管非常注意控制酒量,他对贝兹莫的这顿早餐还是吃得十分满意,何况主人又极其殷勤。 在贝兹莫这方面,五千皮斯托尔的出现使他兴奋得喜笑颜开。他的眼睛不时地转过去瞟着这笔钱,快乐得心花怒放。 他的目光也不时地转向阿拉密斯,带着一种亲切的感动的样子。 阿拉密斯仰天躺在椅子上,用嘴唇在杯子里抿了几滴酒,象个行家似地品尝着。 “但愿别人不要再象往常一样来跟我讲巴士底狱的坏话了,”他眯着眼睛说,“单就每天有半瓶勃艮第葡萄酒来说,这些犯人也够幸福的了!” “所有十五个法郎的人都喝这种酒,”贝兹莫说,“这是一种沃尔内①的陈酒。” “如此说来,我们可怜的大学生,我们可怜的塞尔东能够喝到这种名贵的沃尔内酒了?” “喝不到!喝不到!” “我相信曾经听您说过他是属于十五个利弗尔一类的。” “他,从来不是!一个做几行诗的人……您是怎么说的?” “做二行诗的。” “属于十五个利弗尔的!休想!他的一个邻居才是属于十五个利弗尔的。” “他的邻居?” “是的。” “哪一个?” “另外一个人,贝尔托迪埃尔第三。” “我亲爱的典狱长,请原谅我听不懂您的话,对您讲的语言,我必须重新学习过才行。” “这倒是的,对不起。贝尔托迪埃尔第三,您看,意思就是这个人住在贝尔托迪埃尔塔的第三层。” “这样说来,贝尔托迪埃尔是巴士底一座塔楼的名称了?不错,我听说过每座塔楼都有它的名称,那么这座塔楼在哪儿?” “喏,您到这儿来看,”贝兹莫走向窗口说,“就是左边这一座塔楼,第三层。” “很好。哦!就是那儿的犯人属于十五个利弗尔的。” “对。” “他在里面有多少时间了?” “哦,天啊!差不多七、八年了吧。” “怎么,差不多?您连准确的日期都不知道?” “这不是我任期内的事,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 “不过卢维埃尔和特朗勃雷好象有责任告诉您的。” “哦!我亲爱的先生……对不住,对不住,大人。” “请不要介意,您说的是……” “我说的是巴士底狱的秘密并不是随着典狱长的钥匙移交的。” ①沃尔内:法国科多尔省一市镇,以产葡萄酒闻名。 “啊,原来是这样吗?那么这是一个神秘的犯人了,是一桩国家机密吗?” “哦!一桩国家机密,不,我不相信。这是一桩和所有巴士底狱里面的秘密一样的秘密。” “很好,”阿拉密斯说,“那么为什么您谈到塞尔东的时候比谈到……来得自然呢?” “比贝尔托迪埃尔第三?” “对。” “因为按照我的想法,一个作二行诗的罪名总要轻于这个象……” “对,对,我懂得您的意思了。但是这些看守……” “这些看守怎么了?” “他们和您的犯人交谈吧?” “那当然。” “那么您的犯人一定跟这些看守讲他们是无罪的。” “他们只会讲这个,一般都是这么说的,老一套。” “对,不过现在,您刚才讲到的这种外貌相似—?” “怎样?” “就不会使您的看守吃惊吗?” “哦!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必须是象您这样的宫廷里的人才关心这方面的细节。” “您说得太有道理了,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请再给我来一点这种沃尔内酒。” “不要来一点,来一杯。” “不,不。您仍旧是地地道道的火枪手,而我,我已成为主教了。给我来一点,给您来一杯。” “好吧。” 阿拉密斯和典狱长碰杯。 “后来,”阿拉密斯把酒杯举到齐眼高,发亮的眼睛凝视着杯中象融化了的红宝石似的美酒,好象要让他全身的感官都来一齐享受它似的,一面说道:“后来这个您称为一个相象的人,别人可能不会注意到吧?” “哦!怎么不。所有其他的人都会认出这个人是跟谁相象的。” “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相信,这只是您想象出来的玩笑吧。” “决不,我保证。” “请听着,”阿拉密斯继续说,“我看到过许多和我们讲到的这个人相象的人,但出于尊敬,没有人谈到这件事情。” “可能有一些象这个象那个的人,而这个人是惊人的相象,要是您看到他……” “怎么样呢?” “您自己也会承认这一点。” “要是我看到他,”阿拉密斯带着轻快的神气说,“可是我十之八九不可能看到他。” “为什么呢?” “因为,假如我的脚一踏进那种可怕的房间,我相信我就永远被埋葬了。” “哎呀,不会的,住的地方是好的。” “不见得。” “怎么,不见得?” “我不相信您的话,就是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请不要讲贝尔托迪埃尔第三的坏话。哟!那是一个好房间,配有舒适的家具,铺着地毯。” “见鬼!” “是的,是的,这个孩子并不是不幸的,巴士底狱最好的房间给了他。够运气了。” “得了,得了,”阿拉密斯冷冰冰地说,“您决不可能让我相信在巴士底狱有舒服的房间,至于您的地毯……” “至于我的地毯,怎么?” “怎么!这是您想出来的,我看只有蜘蛛、耗子,甚至癞蛤蟆。” “癞蛤蟆?啊!在黑牢里,我不说没有。” “但我看既没有什么家具,更没有什么地毯。” “您一定要亲眼看到才相信吗?”贝兹莫冲动地说。 “不,哦!当然,不!” “甚至我向您保证有这个相象的人,您也不相信,就象不相信有地毯一样?” “一个幽灵,一个影子,一个不幸的垂死的人。” “决不是!决不是!一个硬朗得象新桥①一样的小伙子。” “又悲伤,又阴郁?” “都不是,活活泼泼的。” “哪儿会!” “这是真话,我讲过了,就不收回。” “这不可能!” “来。” “到哪儿去?” “跟我来。” “去做什么?”   “到巴士底狱的一座塔楼去。” ①新桥:巴黎一座桥,建于十七世纪初,建筑牢固,故有“硬朗得象新桥一样”的说法。 “怎么?” “您去看看,您亲自去看看,您亲眼去看看。” “狱规准许吗?” “啊!这没有什么关系。今天是我的副官出门的日子,副典狱长正在巡杳各个堡垒,在这儿我们是主人。” “不,不,亲爱的典狱长;想到那些我们必定要拔出的门栓的声音,我就打寒噤了。” “哪里会!” “您也许会把我忘在什么贝尔托迪埃尔第四、第五上……砰……!” “您是在开玩笑?” “我是认真跟您讲的。” “您拒绝一次独一无二的机会。您知道,为了得到我向您提出的这一免费的优待,某些王族甚至会出到五万利弗尔的。” “果真这样,这也未免太好奇了吧?” “这是禁果①,大人!禁果!您是一个教会里的人,您应该懂得这个。” “不,假如说我有某些好奇的话,只可能是针对这个可怜的写二行诗的大学生的。” “那么好,我们去看着这个人,他恰好住在贝尔托迪埃尔的第四层。” “为什么您说恰好?”   “因为,我,假如我有一种好奇心的话,我一定要去看看住在贝尔托迪埃尔第三层的那个漂亮的装饰着挂毯的房间和它的房客。” ①禁果:《圣经》故事中上帝禁止亚当、夏娃吃的果子,此处意为禁止接触的东西。 “唔!几件普通的家具,一张平凡的面孔,有什么可看的。” “十五个利弗尔,大人,十五个利弗尔,这总是值得着看的。” “呀,对了,我忘记问你这一点了,为什么这个人是十五个利弗尔的,而可怜的塞尔东只是三个利弗尔?” “噢!您看,这种区别是一件绝妙的事,人们就在这里看到国王显示的仁慈……” “国王的!国王的!” “我要说的是红衣主教。‘这个不幸的人,’德·马萨林先生说过,‘这个不幸的人是注定了要永远呆在监狱里的。’” “为什么?” “天哪!依我着来,他的罪是无限的,因此惩罚也就得是无限的。” “无限的?”   “当然罗!您知道……如果他没有得天花的运气的话①。对他来说,要得天花也并不容易,因为巴士底狱的空气也不坏。” ①当时天花是一种危险病症。 “您的推理简直不能再妙了,亲爱的贝兹莫先生。” “是吗?” “您这是说这个不幸的人必须不断地、无止境地受苦了……” “受苦?我没有说这个,大人,一个十五个利弗尔的人是不苦的。” “至少受着坐牢的苦吧?” “当然罗,可这是命中注定的。不过这个痛苦我们也为他减轻了。总之,您会承认,这个孩子并不是为了吃所有这些好东西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真的,您去看看,我们这儿有整个的馅饼,有螯虾—我们刚弄到的,是马恩河里的螯虾,您瞧,又肥又大,象龙虾一样。好吧!这一切都要送到贝尔托迪埃尔第三去,外加一瓶您感到这么好喝的沃尔内酒。看到这些,我希望您就不会再有怀疑了。” “不,我亲爱的典狱长,不,在这一切里面,您只想到那些最幸运的十五个利弗尔的人,而您总是忘了可怜的塞尔东,我的被保护人。” “好吧!出于对您的尊敬,每逢节日他可以有一些饼干,一些果酱和一小瓶波尔图①葡萄酒。” “您是一个正直的人,我已对您说过,我再对您重复一遍,我亲爱的贝兹莫。”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典狱长说,他有点飘飘然,一半由于喝下的酒,一半由于阿拉密斯的赞扬。 “请记住,我这样做是为了满足您的要求,”这个高级神职人员说。 “哦!您回来时就会感谢我的。” “那么去吧。” “等我通知管钥匙的看守。” 贝兹莫拉了两下铃,一个人出现了。 “我到塔楼上去!”典狱长叫道,“不要警卫,不要打鼓,不要有声音,就这样!” “假如我不把外套留在这儿,”阿拉密斯装出害怕的样子说,“我真以为我因为自己的事情去坐牢了。”   那个看守走在典狱长的前面,阿拉密斯走在右边,院子里几个分散的士兵站在典狱长经过的地方排好队,站得笔挺,象木桩一样。 ①波尔图:见上册第528页注。 贝兹莫让他的客人跨过好些梯级,这些梯级通向一个象广场似的平坦的空地。从那儿,他们来到吊桥,站岗的士兵在桥上迎接典狱长,并且辨认一下是不是他。 “先生,”典狱长这时转过身来,有意用使得站岗士兵每一句话都听得清楚的声音朝着阿拉密斯说,“先生,您的记忆力很好,对不对?” “您为什么问这个?”阿拉密斯问。 “为了您的平面图和您的测量,因为您知道,即使是建筑师,到这些人中间去时也不允许带一张纸,一支羽笔或铅笔的。” “有意思!”阿拉密斯肚里想,“看来我成为一个建筑师了,这会不会又是达尔大尼央的一次玩笑,他在美丽岛时曾看到我做过工程师吗?” 然后他高声说: “请放心,典狱长先生,在我们这一行里,看一眼,用脑子记一下,就足够了。” 贝兹莫眉头都不皱一下。警卫就把阿拉密斯当作建筑师了。 “那好,我们首先到贝尔托迪埃尔去吧,”贝兹莫说,始终故意让站岗的士兵听到他说的话。 “我们去吧,”阿拉密斯答道。 然后贝兹莫朝着管钥匙的看守说道: “你趁这个机会把我指定的糖食带给三号。” “四号,亲爱的贝兹莫先生,四号,您老是忘了。” “真是的。” 他们上去了。 单单这个院子里面所有的门闩、栅栏、锁,就足够一个城市用的。 阿拉密斯既不是爱幻想的人,也不是易动感情的人。年轻时他做过诗,但是他的心肠是硬的。象所有五十五岁的人一样,他爱过许多女人,或者不如说他被许多女人强烈地爱过。 但是,当他的脚踏上无数不幸的人曾经走过的,被磨损了的石级时,当他感到全身沉浸到拱门内被眼泪润湿的阴暗气氛中时,他毫无疑问地被感动了,因为他的头垂下来了,他的眼睛模糊了,他跟在贝兹莫的后面走着,没有对他说一句话。 第九九章 贝尔托迪埃尔第三   到了三楼,也许是由于疲劳,也许是由于激动,这个来参观的人喘不过气了。 他背靠在墙上。 “您要不要从这儿开始?”贝兹莫说,“反正两个地方都要去,我认为先到哪儿没有什么关系,从三楼上到四楼或者由四楼下到三楼都是一样。况且,这间房子里也有几个地方要维修,”他急忙又补上一句,因为看守站的地方能听到他的讲话。 “不!不!”阿拉密斯很快地叫道,“上去,上去,典狱长先生,请上去,上面要紧。” 他们继续上去。 “向看守要钥匙,”阿拉密斯声音很低地说。 “对。” 贝兹莫拿过钥匙,亲自打开四楼房间的门。看守第一个进去,把好心的典狱长称作糖食的食品放在桌上。 然后他走出去。 这个犯人一动也没有动。 这时轮到贝兹莫进去了,阿拉密斯却站在门口。 从那儿,他看见一个年轻人,一个十八岁的孩子,他在这种不寻常的声音下抬起头来,发现是典狱长,就跳下床来,双手合掌叫道: “我的妈妈!我的妈妈!” 这年轻人的声调如此悲痛,使得阿拉密斯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我亲爱的客人,”贝兹莫努力想装出微笑说,“我给您同时带来了两份礼物,一份是有益于您的精神的一种消遣,一份是为您特别准备的,有益于您身体的食物。有位先生他是来测量您的房间的。这儿是一些果酱,做您的饭后点心。” “哦!先生!先生!”这个年轻人说,“就让我在一年中都是这样孤单吧!就让我在一年中都吃面包和清水吧!但请您告诉我,一年之后我能从这儿出去,请您告诉我,一年之后我能再看到我的妈妈!” “但是,我亲爱的朋友,”贝兹莫说,“我曾经听见您亲口讲过她很穷,您的妈妈,您在她那儿住得非常差,而这儿呢,说呀!” “假如她是贫穷的,先生,那就更有理由要求人们去帮助她.在她那儿住得不好么?啊!先生,人在自由的时候不论住在什么地方都是舒服的。” “不过,既然您自己亲口讲了您只是写了这首倒霉的二行诗……”   “那不是有意的,先生,这是没有任何意图的,我向您发誓,当我在读着马蒂阿尔①的诗篇时产生了那个思想。哦!先生,处罚我吧!斩掉我写这个东西的手吧,我可用另一只手工作,但把我的妈妈还给我。” ①马蒂阿尔(约40-约104):拉丁诗人。 “我的孩子,”贝兹莫说,“您知道这不是取决于我的,我只能增加您的伙食定量,给您一小杯波尔图酒,在两个盆子中间悄悄地给您塞进一块饼干。” “哦,我的天啊!我的天啊!”这个年轻人叫着向后一倒,在地板上打起滚来。 这一场面使阿拉密斯再也受不住了。他一直退到楼梯口。 “不幸的人!”他低声喃喃地说。 “咳!是的,先生,他是非常不幸的,不过这是他父母的过错。” “为什么是他父母的过错?” “当然罗!……为什么他们叫他学拉丁文?……学问太多了,您看,先生,这没有好处……您看我,先生,我既不会读,也不会写,因此我也不会坐牢。” 阿拉密斯看了一眼这个自称不会坐牢的人,他是巴士底的狱卒。 至于贝兹莫,看到他的劝告和他的波尔图酒没产生什么效果,他心慌意乱地退了出来。 “哎呀!门!门!”狱卒说,“您忘了关门了。” “真的,”贝兹莫说,“喂,喂,钥匙在这儿。” “我将请求给这个孩子特赦,”阿拉密斯说。 “假如您得不到批准,”贝兹莫说,“请您至少要求他们把他算作十个利弗尔的人,这样就可使我们两人都得到好处。” “假如另一个犯人也叫妈妈,”阿拉密斯说,“我宁可不进去,我就在外面测量。” “嗳!嗳!”这个狱卒说,“您不要害怕,建筑师先生,这个人温柔得象一头小绵羊。要他喊妈妈,他必须讲话,而他从来不讲话。” “那么,我们进去吧,”阿拉密斯低沉地说。 “咦?先生,”这个管钥匙的看守说,“您是监狱的建筑师吧?”   “是的。”   “可是您还不习惯这些事情?真叫人感到奇怪!” 阿拉密斯看到,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必须振作精神来控制自己。 贝兹莫拿到钥匙,他打开了三楼的门。 “你留在外面,”他向管钥匙的看守说,“到楼梯下面去等我们。” 这个管钥匙的看守听命走开了。 贝兹莫第一个走进去,亲自打开了第二扇门。 这时可以看到、在从钉有铁栅的窗户穿过来的一方块亮光中,有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个子不高,短短的头发,已经长胡子了。他坐在一只矮凳上,臂肘支在一把扶手椅上,整个上半身斜靠着椅子。 他的外套丢在床上,是精美的黑丝绒的料子。他正在深呼吸,新鲜空气刚刚猛烈地冲进他的被衬衣盖住的胸部。衬衣是用最漂亮的细麻布织的。   当典狱长进来时,这个年轻人懒洋洋地转过头来,他认出了是贝兹莫,就站起来谦恭地行了礼。   但是,当他的眼睛转向呆在阴暗处的阿拉密斯时,阿拉密斯战栗起来了。他面孔发白,手里的帽子也滑掉了,好象全身肌肉都一齐松散了一样。 贝兹莫经常见到他的犯人,阿拉密斯这时的感受他似乎一点也没有。他把他的肉馅饼和螯虾摊在桌子上,就好象一个殷勤的仆人所能做的那样。他忙着做这些事时,丝毫也没有看出他的客人的慌乱来。 他忙完以后,就朝着这个年轻人讲起话来。 “您面色很不错,”他说,“这一向可好?” “很好先生,谢谢,”这个年轻人回答。 这个声音险些叫阿拉密斯跌倒,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跨了一步,嘴唇微微颤动着。 这个动作是这么明显,以至于连贝兹莫也看到了,虽然他在忙着他的事情。 “这儿是一位建筑师,他是来检查您的壁炉的,”贝兹莫说,“它冒烟吗?” “从来没有,先生。” “您说没有人会在牢里感到幸福,”典狱长提着双手说,“可是眼前这个犯人他却是幸福的。您从来役有什么不满意吧?我希望。” “从来没有。” “您不感到厌倦吗?” “从来不。” “嗯,”贝兹莫声音很低地说,“我说得对吧?” “当然罗!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典狱长,必须尊重事实。能允许我向他提一些问题吗?” “随您的高兴。” “那好!请您替我问问他知道不知道他是为什么到这儿来的?” “这位先生要我问问您,”贝兹莫说,“您知道不知道您被监禁的原因。” “不知道,先生,”这个年轻人老实地说,“我不知道我被监禁的原因。” “可是这是不可能的,”阿拉密斯不由自主地发急了,“假如您对您监禁的原因都不知道,您会大发雷霆的。” “在最初一些日子里我的确如此。” “为什么后来不了呢?” “因为我想通了。”   “这真是奇怪,”阿拉密斯说。   “可不是。”贝兹莫说。 “可不可以请问您,”阿拉密斯说,“您想通了些什么呢,先生?” “我想通的是,既然我没有犯任何罪,上帝也不会惩罚我。” “不过,这监牢又是什么呢?”阿拉密斯问,“假如这不是一种惩罚的话。” “唉!”这个年轻人说,“我不知道,我所能够向您讲的,是跟我七年以前讲的完全相反的话。” “听了您的讲话,先生,看到您的顺从的样子,人们真要以为您爱上了监狱。” “我挺得住。” “这是因为您有把握有一天会获得自由吧?” “我没有把握,先生,而是希望,就是这样。然而我承认这种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了。” “但是究竟为什么您不可能自由呢,既然您过去本来是自由的?”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年轻人说,“我才失去了获得自由的希望。因为如果人家打算过一些时候给我自由,为什么还要把我送到监牢里来呢?” “您多大岁数了?” “我不知道。” “您叫什么名字?” “我已忘掉人家给我取的名字了。” “您的父母呢?” “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但抚养您的人呢?” “他们不把我称做他们的儿子。” “您到这儿来以前爱过某个人吗?” “我爱我的奶妈和我种的花。” “就是这些吗?” “我也爱我的仆人。” “您怀念那个奶妈和那个仆人吗?” “他们死的时候我哭得非常伤心。” “他们是在您到这儿以后死的,还是在您到这儿以前死的?” “他们是在人们把我带走的前一天死的。” “两个人同时死的?” “两个人同时死的。” “人家怎样把您带来的?” “一个人来找我,叫我坐上一辆车门上有锁的四轮马车,把我带到了这儿。” “这个人您还认得出他吗?” “他戴着一个面具。” “这个故事不是非常离奇吗?”贝兹莫声音很低地向阿拉密斯说。 阿拉密斯几乎连呼吸都困难了。 “是的,非常离奇,”他喃喃地说。 “不过,更离奇的是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刚才跟您讲的话。” “也许是因为您从来没有问过他,”阿拉密斯说。 “这是可能的,”贝兹莫回答说,“我不是好奇的人。另外,您看看这个房间,它漂亮不漂亮?” “非常漂亮。” “一块地毯……” “真华丽。” “我打赌他来这儿以前从来不曾有过这些东西。” “我相信这点。” 接着阿拉密斯掉转身朝着这个年轻人问道: “您从来不曾被某一个陌生男人或者某一个陌生女人探望过吗?您一点都记不起吗?” “噢!恰恰相反。有一个女人来过三次,她每一次都坐车子到门口停下,然后走进来。她蒙着面纱,只有我们单独地关在房内的时候,她才掀起面纱。” “您记得这个女人吗?” “记得。” “她跟您说些什么?” 这个年轻人凄凉地笑了一下说: “她问我的就是您问我的这些话,问我是不是幸福,问我厌倦不厌倦。” “在她到达或临走的时候呢?” “她把我紧紧地抱住,把我紧贴在胸口,亲吻我。” “您记得起她吗?” “清清楚楚。” “我是问您是不是记得她的面容?” “记得。” “那么,如果一旦把她带到您的身边或者把您领到她的身边时,您能认出她吗?” “啊!肯定认得出。” 阿拉密斯脸上掠过一丝满意的笑容。 这时贝兹莫听到那个管钥匙的看守又上来了。   “我们出去吧,好不好?”他急忙向阿拉密斯说。   阿拉密斯多半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 “随您的便,”他说。 这个年轻人看到他们准备离开,就很有礼貌地向他们鞠躬致敬。 贝兹莫简单地点点头作为回答。 阿拉密斯大概受到这件不幸的事的影响,变得彬彬有礼了,他向这个犯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们走了出来。贝兹莫关上了门。 “怎么样!”贝兹莫在楼梯上说,“对这一切您是怎么想的?”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亲爱的典狱长,”他说。 “噢!什么秘密?” “在这个家庭中发生了一件谋杀案。” “算了吧!” “你明白吗?那个仆人和奶妈是同一天死的。” “那又怎么样呢?” “是毒死的。” “啊哟!啊哟!” “您对这个是怎样看的?” “这倒很可能是真的……怎么!这个年轻人是杀人凶手?” “嗨!哪个跟您这样讲的?您怎么会想得出这个可怜的孩子是杀人凶手?” “我是这么想的。” “罪行是发生在他家中的,这就够了。可能他见过那些凶手,而人家怕他讲出来。” “见鬼!假如我知道这些事……” “知道又怎么样呢?” “我就要加倍小心地看管他。” “哦!他看样子并不想逃走。” “嗨!这些犯人,您不了解他们。” “他有书看吗?” “从来没有。绝对禁止把书给他。” “绝对?” “根据马萨林先生的亲笔命令。” “您有这份通知书吗?” “有的,大人,要不要在回去拿您的外套时看看它?” “我非常愿意看看它,我最喜欢看手稿。” “这是一件最最真实的手稿,只有一处涂改。”   “噢,噢,有一处涂改!涂改了些什么?”   “一个数字。” “一个数字?” “是的。起先是这样写的:膳宿费五十个利弗尔。” “那么象王族一样了?” “但是红衣主教可能发现他写错了,您一定懂得,于是他划掉了后面的‘十’字,在‘五’字前面加上一个‘十’字。不过,由于……” “由于什么?” “您不要说起这种相象。”   “我不会谈到它,亲爱的贝兹莫先生,由于一个十分简单的理由,我不会谈到它,因为它是不存在的。”   “哦?是吗?” “就是,假如它是存在的,那是您想象出来的,而且,即使在别的地方有这么回事,我相信您还是叫人决不要谈到这件事的好。” “确实如此。” “路易十四国王—您是非常了解他的—假如知道您参与传播他的一个臣民胆敢和他相象的流言,将会对您恨之入骨的。” “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贝兹莫吓坏了,“不过我仅仅和您谈到这件事,而您知道,大人,我是极其相信您的谨慎的。” “啊!放心吧。” “您还是要看看那份通知书吗?”贝兹莫有些动摇地说。 “当然罗!” 他们这样谈着已经回到了房间里。贝兹莫从大柜子里抽出一本很特别的簿子来,它和先前已经拿给阿拉密斯看过的簿子很相象,不过有一把锁锁着。 开这把锁的钥匙是贝兹莫始终带在身边的一小串钥匙中的一个。   接着他把本子放到桌上,翻到字母“M”处,把意见栏中的批语指给阿拉密斯看:          “绝对禁止看书;最精美的麻布衬衣;考究的外套;不准散步;不准更换狱卒;不准通信。     各种乐器;对于生活方面的各种特殊照顾;十五个利弗尔的伙食,假如十五个利弗尔不够的话,贝兹莫先生可以提出申请。”   “啊,对了!”贝兹莫说,“我想到了,我将提出申请。” 阿拉密斯合上本子。 “是的,”他说,“这确实是德·马萨林先生的亲笔,我认得出他的笔迹。现在,我亲爱的典狱长,”他继续说道,好象最后看了这份东西以后他已经没有其他兴趣了。“假如您愿意的话,我们来办理一下我们的小小的手续吧。” “那好!您希望我定下什么期限?您自己决定吧。” “不要定期限,就给我一张简单的普通的十五万法郎的借据吧。” “是不是要求立刻偿还?” “那要根据我的意愿。不过,您知道,我只是在您本人打算还的时候才会向您要的。” “哈哈!我是放心的,”贝兹莫笑着说,“不过我已经给您两张收据了。” “在这儿,您看,我把它们撕掉。” 阿拉密斯于是把两张收据给典狱长看了一下,然后果然就撕掉了。 如此信任的表示使贝兹莫信服了.他毫不犹豫地签署了一张根据这位高级教士的意愿随时偿还的十五万法郎的债据。   阿拉密斯从典狱长的肩上看着典狱长羽毛笔的动作结束,随手就把债据拿来放到口袋里,似乎连看也没有看。这便得贝兹莫更加放心了。   “现在,”阿拉密斯说,“假如我带走您的某个犯人的话,您决不会责怪我了吧,是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为了获得他的特赦罗,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比如,我关心的那个可怜的塞尔东。” “啊,这是真的!” “怎么样?” “这是您的事,您要怎么干就怎么干,我知道您神通广大,慷慨大方。” “再见,再见!” 于是阿拉密斯带着典狱长的感激心情走了。 第一〇〇章 两个朋友 当贝兹莫先生把巴士底狱的犯人指给阿拉密斯看的时候,时间还算是早晨。就在这时,一辆四轮马车在德·贝利埃尔夫人的门口停了下来,一个裹着丝质头巾的年轻女人从车上下到台阶上。 德·贝利埃尔夫人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一封信件,仆人向她通报瓦内尔夫人来了,她连忙把信收了起来。 她刚刚结束早晨的梳妆,她的侍女还在隔壁房间里。 听到玛格丽特·瓦内尔的名字和她的脚步声,德·贝利埃尔夫人跑上去迎接她。她觉得在她朋友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健康的或是不愉快的神色。 玛格丽特拥抱她,抓住她的手,几乎不让她有说话的时间。   “我亲爱的,”她说,“你是把我忘记了吧?你大概光顾着在宫廷里享乐了吧?”   “只是我没有看到结婚的盛典。” “当时你做什么去了?” “我准备到贝利埃尔去。”   “到贝利埃尔去!”   “是的。” “那么是做乡下人去了。我喜欢看到你做这样的安排。不过,你脸色不好。” “不,我身体好极了。” “那就太好了,我在为你担心。你不知道人家跟我讲的话吧?” “别人讲的事情可多着哪!” “哎呀,这一件事情却不同寻常。” “你知道你叫听你说话的人有多么着急,玛格丽特。” “我就要讲了。我是怕你生气。” “啊!决不会。你会对我的心平气和感到惊讶的。” “那好!人家说……哎呀!真的,这些话我决不能向你吐露。” “那么,我们就别讲这些吧,”德贝利埃尔夫人说,她明知在样的开场白里包含着恶意,但她却被好奇心折磨着。 “那好!我亲爱的侯爵夫人,据说最近以来,你不怎么怀念可怜的德·贝利埃尔先生了。” “这是恶意中伤,玛格丽特。我怀念而且永远怀念我的丈夫,但他死了已有两年了,我才只有二十八岁。失去他我觉得悲痛,但这种痛苦不能支配我生活中的全部行动和全部思想.我这样讲,而你,玛格丽特,一个杰出的女人,你不大会相信吧。” “为什么不相信?你是多么温柔多情!”瓦内尔夫人不怀好意地说。 “你也是温柔多情的,玛格丽特,但在你的心受到创伤时,我并没有看到你听任自己被忧伤压倒。” 这些话明白地暗示玛格丽特和财政总监的关系破裂,也是一种含蓄的但却是直率的对这个年轻女人的良心的指责。 玛格丽特好象箭早在弦上就等待这个信号来发射一样,马上大声说道: “我告诉你吧!埃莉丝,人家讲你在恋爱了。” 说完她眼睛紧紧盯着德·贝利埃尔夫人,后者禁不住脸红了起来。 “人们永远不会放过诽谤女人的机会的,”侯爵夫人在静默片刻之后说。 “哟!人家不是诽谤你,埃莉丝。” “怎么!讲我在恋爱,还不是诽谤我?” “首先,如果这是事实,就不是诽谤,而是说坏话,其次,你还没有让我把话说完。大家并没有说你陷入到这场爱情里去,相反地,他们把你描绘成一个守身如玉的贞洁的恋人,你把自己关在家里就象关在一座堡垒里,关在一座比达那厄塔①更难于进入的堡垒里,尽管达那厄塔是用青铜做的。” “你很会讲话,玛格丽特,”德·贝利埃尔夫人颤抖着说。 “你总是恭维我,埃莉丝……总之,大家都在说你冷若冰霜,不受引诱。你看人家是不是诽谤你……不过,在我跟你讲话时你在想些什么?” “我?” “是呀,你面孔通红,默不作声。” “我在想,”侯爵夫人说,同时抬起她美丽的眼睛,眼光中含有怒气,“你,你对神话是很精通的,把我比作达那厄,我在想,你的弦外之音是什么。” “哈哈!“玛格丽特笑着说,“你在想这个?” “是的,你记不得了吗?当年在修道院,当我们研究算术题目时……啊!我就要跟你讲的也是一种学问,但这方面精通的是我……你记不记得?解决了一项我们就得去找出另一项。想想看,嗯,想想看。” ①达那厄塔:希腊神话中阿耳戈斯国王之女达那厄被关在青铜塔中,主神宙斯(即朱庇特)化成金雨与她相会,.因此怀孕后生子珀尔修斯。   “但是我猜不出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可是,这再简单不过了,你认为我在恋爱,对不对?” “这是人家对我讲的。” “那好!人家不会讲我在抽象地恋爱,在这些议论中总要有一个人的名字。” “当然是的,有一个人的名字。” “那么,我亲爱的,既然你没有告诉我,我必然会思索这个名字,这是不足为怪的吧!” “我亲爱的侯爵夫人,当我看到你脸红时,我相信你用不着思索多长时间的。” “是你的达那厄这个名字使我愣住了,说起达那厄也就是说起金雨,对不对?” “这就是说达那厄的朱庇特为了她化成了金雨。” “那么我的恋人……你送给我的这个恋人……” “哎哟!对不起,我,我是你的朋友,我什么人也不给你。” “好吧!……那么那些敌人呢?” “你愿意我把名字告诉你?” “你让我等了半个钟点了。” “你就会听到的。你不要生气,这是一个有势力的人。”   “唔!”        侯爵夫人把她尖细的指甲掐入了掌心,好象一个受刑的人靠近了烙铁。 “这是一个非常富有的人,”玛格丽特继续说,“可能是最富有的人。总之,这就是……” 侯爵夫人的眼睛闭了一下。 “这就是德·白金汉公爵,”玛格丽特说罢大笑起来。 这句恶毒的话说得非常巧妙。这个名字—它不是侯爵夫人等待的名字—在这个可怜的女人身上产生的影响就象过去在斩首台上把德·夏莱①先生和德·图②先生砍得半死不活的、没有磨快的斧子一样。 ①德·夏莱:参见上册第799页注①。 ②德·图(1607一1642):路易十三时期法官,因受朋友散-马尔斯的牵连而上了斩首台。   然而她还是恢复了平静。 “我完全有理由把你称作一位才女,”她说,“你让我度过了很愉快的一刻。玩笑妙极了……我可从未见到过德·白金汉先生。” “从来见到过?”玛格丽特止住了她的笑声。 “从公爵来到巴黎后,我就没有出过家门。” “哦!”瓦内尔夫人又说,她把淘气的小脚伸向靠近窗口地毯上一张微微飘动的纸,“人们可以互不见面,但是可以写信。” 侯爵夫人一阵哆嗦,这张纸头就是她的朋友来到时她正在看的那封信的信封。这个信封上盖有财政总监的纹章。 德·贝利埃尔夫人在长沙发上向后退缩了一下,使她宽大的绸长裙的稠密的褶裥盖到纸头上面,把它遮了起来。 “喂,”她于是说,“喂,让我们看看,玛格丽特,你这么一大早来就是为了向我讲这些荒唐话吗?” “不是的,我来首先是看看你,同时让你重温一下我们过去的多么甜蜜、多么美好的习惯;你还记得吧,当我们到凡森散步去的时候,在一棵橡树下面,在一丛矮林中,我们谈论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 “你约我去散步?”   “我的马车在下面,我有三个钟点的空闲。”   “我没有穿好衣服,玛格丽特……不过……假如你希望我们谈谈,用不着到凡森的树林中去,在府邸的花园里,就有一棵美丽的大树,茂密的千金榆,一块种着雏菊的草坪,和一大片在这儿就能闻到香味的紫罗兰。” “我亲爱的侯爵夫人,你这样拒绝叫我很扫兴……我需要和你心贴心地诉诉衷肠。” “我再向你重复一遍,玛格丽特,我的心是你的,不管在这间房间里也好,在靠着这儿的我的花园中的那棵榆树下也好,都和在凡森树林中的一棵橡树下一样的。” “对我来说就不一样……当我走近凡森的时候,侯爵夫人,我也就接近了我最近几天叹息的对象。” 侯爵夫人突然抬起头来。 “这大概会叫你吃惊的,是不是?……我还在想着圣芒代。” “想着圣芒代!”德·贝利埃尔夫人叫起来。 两个妇人的目光交叉了起来,好象两把跃跃欲试的利剑第一次投入了战斗。 “你,这么骄做的人?……”侯爵夫人带着轻蔑的样子说。 “我……这么骄傲!……”瓦内尔夫人说,“我就是这个样子……我不能宽恕朝三暮四,我不能忍受见异思迁。当我离开而别人哭了时,我尽量设法继续爱他,但当别人笑着离开我时,我就发狂地爱他。” 贝利埃尔夫人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 “她嫉妒了,”玛格丽特心里想。 “那么,”侯爵夫人接下去说道,“你是疯狂地爱上了……德·白金汉先生……不,我错了……德·富凯先生了?” 她感到这一下给击中了,全身血液都涌向心脏。 “你想到凡森去……甚至到圣芒代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的是什么,你或许可能替我出个主意吧。” “在哪个方面?” “你经常替我出主意的。” “当然,但是情况完全不同。因为,我,我象你一样不能宽怨人。我可能不象你爱得这么厉害,不过一旦我的心受到伤害,就永远不能挽回。” “可是富凯先生并没有伤害你,”玛格丽特·瓦内尔带着处女般的天真说。 “你完全明白我要向你讲的话,富凯先生没有伤害过我,他和我没有恩怨,但是你有理由要抱怨他。你是我的朋友,因此我不能象你所希望的那样替你出主意。” “啊!你已经预见到了?” “你说到的叹息已经清楚地说明问题了。” “啊!你是在攻击我,”年轻的妇人象一个准备给对方最后一下打击的角斗士那样集中全身力量突然说,“你只看到我的危险的爱情和我的软弱,对于我的纯洁和宽厚的感情你却绝口不谈。假如我此刻感到丢不开财政总监先生,假如我甚至主动去接近他—这是可能的,我向你承认—这是因为富凯先生的遭遇使我深为同情,这是因为他是,根据我的看法,最不幸的人之一。” “哎呀!”候爵夫人一只手捂住心口说,“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啦?” “这么说你还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德·贝利埃尔夫人由于极度不安,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使得思想和说话都停顿了,甚至于连生命都停顿了。 “我亲爱的,首先是国王的恩宠已经由富凯先生身上转到柯尔培尔先生身上了。” “是的,人家是这么讲的。” “自从发现美丽岛的阴谋以后,这是显而易见的。” “人家向我肯定地说,这次美丽岛的发现,倒增加了富凯先生的荣誉。” 玛格丽特极其冷酷地笑了起来,使得德·贝利埃尔夫人此时此刻恨不得当胸刺她一刀。 “我亲爱的,”玛格丽特继续说道,“问题甚至于不再是富凯先生的荣誉,问题是他的安全!三天以内.财政总监就要破产了。” “哦!”这下子轮到侯爵夫人笑起来了,“这未免有点太快了。” “我说三天,因为我喜欢留一点余地,但完全可以肯定,这场灾难不出二十四小时就要发生。” “为什么呢?” “由于一个最简单的理由:富凯先生没有钱了。” “在财政方面,我亲爱的玛格丽特,哪怕今天一个钱没有,明天又可以成千成万地弄进来。” “这在富凯先生的两个既有钱又能干的朋友还在的时候可能是这样,这两个朋友为他积聚财富,从各个地方替他弄钱。但是这两个朋友已经死了。” “埃居没有死,玛格丽特,它们还藏着,只要人们去找,去换取.总归可以得到。” “你看一切都这么乐观,这对你来说可太好了。叫人非常遗憾的是你不是富凯先生的爱捷丽①,否则你就可以告诉他到哪儿去寻找国王昨天向他要的几百万法郎。” ①爱捷丽:罗马神话中的仙女,曾启示过罗马王努马.此处意为女顾问。   “几百万?”侯爵夫人吃惊地问。 “四……这是个双数。” “真无耻!”贝利埃尔夫人喃喃地说,她被这种残酷的戏弄折磨着……“我想,富凯先生肯定会有四百万,”她鼓足勇气说。 “即使他有国王今天向他要的这笔钱,”玛格丽特说,“可能他也不会再有国王一个月以后向他要的钱。” “国王还要向他要钱?” “当然罗,这就是为什么我说这个可怜的富凯先生的破产是一定不可避免的。由于骄傲,他会拿出这笔钱,但当他不再有钱时,他就要垮台了。” “这是真的,”侯爵夫人颤抖着说,“计划是相当……告诉我,柯尔培尔先生非常恨富凯先生吗?” “我相信他是不喜欢他的……现在柯尔培尔先生是一个有权势的人,他有条件可以认真考虑他的宏伟的设想、他的意志和他的判断力;他前程是远大的。” “他会成为财政总监吗?” “这是很可能的……我的好侯爵夫人,这就是为什么我为这个爱过我甚至祟拜过我的可怜的人的利益感到焦虑不安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看到他这么不幸,我宽恕了他的不忠实的原因……他对自己的不忠实已经懊悔了,我有理由相信他;这就是为什么我不放弃带给他一点安慰和一个忠告的原因。他将会明白我的举动,并且会因此感谢我。你看,被人爱是甜蜜的。男人们没有被权力蒙蔽的时候,他们是极其重视爱情的。” 侯爵夫人简直晕头转向了,她被这种计算得极为精确的猛烈炮击打垮了,不再知道如何回答,她不再知道应该如何考虑问题。 这个恶毒的女人的声音采取了最富情感的语调,她话讲得象一个女人,却隐藏着豹子的凶残。 “那么!”德·贝利埃尔夫人说,她模模糊糊地希望玛格丽特不要再打击已经打败了的敌人,“那么,为什么不去找富凯先生呢?” “一定要去,侯爵夫人,你提醒我了。不,我主动去找他恐怕不太合适,富凯先生爱我是肯定的,但他太高傲,我不能去自讨羞辱……何况我有我的丈夫要应付。你一点也不肯对我说什么,算了!我这就去请教柯尔培尔先生吧。” 她笑着站起来表示告辞,侯爵夫人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玛格丽特走了几步,为了继续享受这一使对手感到羞辱的痛苦的快乐,她突然又说:   “你不送送我吗?”   侯爵夫人站起来,面色苍白,四肢发冷,也不再去关心谈话开始时她那么担心的、她起先没有把它遮盖起来的那个信封。 随后,她打开她的祈祷室的门,连头都没有转向玛格丽特·瓦内尔,就把自己关在里面了。 玛格丽特讲的三四句结结巴巴、含糊不清的话,德·贝利埃尔夫人甚至都没有听见。 侯爵夫人刚一消失人影,她的情敌就禁不住想证实一下她的猜测是否有根据,她象一头豹子一样伸长手去攫取了那只信封。 “哼!”她牙齿咬得格格响,“我来的时候她在看的果然是富凯先生的一封信。” 这下轮到她冲出房间去了。 就在这时候,侯爵夫人走到了她的房门后面,感到自已已经精疲力竭。她身体僵直,面色苍白,好象一座雕像一样-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象一座被一阵暴风雨动摇了底座的雕像似的摇晃着,终于晕倒在地毯上。 她跌倒的声音和驶出侯爵府邸的玛格丽特的四轮马车的滚动声音同时响起来。 第一〇一章 德·贝利埃尔夫人的银餐具   这一打击因为是出乎意外的,也就更加痛苦;侯爵夫人过了一段时间才恢复平静;但她一恢复过来就立刻想起了刚才发生的这些事情。 这时尽管她仍是精疲力竭,她还是重又沿着她的无情的朋友为她安排的思路想下去。 背信弃义,然后以国家利益为幌子进行卑劣的威胁,这就是德·柯尔培尔的手段。 对一次即将发生的倒台幸灾乐祸,不断地努力来达到这一目的,罪恶并不少于犯罪本身的诱惑,这就是玛格丽特的所作所为。 笛卡儿①的连锁原子结构的理论胜利了;铁石心肠的男人和冷酷无情的女人结合起来了。 侯爵夫人的忧伤更多于愤慨,她看到了国王参与了一个阴谋,在这个阴谋里可以看到路易十三老年时的伪善,和马萨林来不及收括法兰西金币时的贪婪。 不过这个勇敢的女人的精神很快就重新振作起来,不再陷在消极的怜悯情绪中了。 侯爵夫人不是那种应该行动时却在啼哭的人也不是那种把时间白白消磨在光是抱怨而不想办法补救的人。 有十分钟左右,她把头伏在两只冰冷的手里,接着重新抬起来,用一只坚定的手带着充满活力的姿态拉铃叫她的使女。 她已下了决心。 “我动身的事情全都准备好了吗?”她问走进来的一个使女。 “准备好了,夫人;不过我们没有估计到侯爵夫人会在三天之内动身到贝利埃尔去。” “所有的首饰和贵重物品都装在箱子里了?” “是的,夫人,不过我们的习惯是把所有这些东西都留在巴黎的,夫人通常是不把宝石带到乡下去的。” “您是说这些东西都放好了,是吗?” “在夫人的房间里。” “金银器皿呢?” “在箱子里。” “银餐具呢?” “在橡木大橱里。” 侯爵夫人不出声了,然后用一种平静的声调说: “把我的金银匠叫来。” 使女遵照吩咐去做了。 这时侯爵夫人走进她的房间,极其仔细地察看她的首饰盒。 她从来没有象这一次一样注意过这些财富,这些财富是一个女人的骄傲。她向来只是为了根据这些首饰的托座或者它们的颜色来选用它们时才观看它们。今天,她欣赏起这些红宝石的大小和金刚钻的透明度来了;她为一个斑点,一个瑕疵感到懊恼;她发现金子太少,宝石也微不足道。 正在她专心察看时,金银匠来了。 ①笛卡儿(1596-1650):法国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生理学家,解析几何的创始人。   “福舍先生,”她说,“我相信我的金银器皿都是您供应的吧?” “是的,侯爵夫人。” “我记不得值多少钱了。” “夫人,是新的一套还是德·贝利埃尔先生和您结婚时送给您的那套?因为两套都是我供应的。” “那么,先说新的这套吧!” “夫人,这些水壶、平底大口杯、盘子以及它们的匣子,这些放在桌子中央的银餐具和玻璃器皿,这些果酱盆子和小水盂共花了侯爵夫人六万利弗尔。” “就这么一点,我的天?” “夫人那时还觉得我的价格太贵了……。” “对的,对的,我想起来了,这些东西的手工实在是贵了一点,是不是?” “不过,夫人,图案、雕刻都是新式的。” “这个价格里面手工占多少呢?请坦率讲,不要犹豫。” “占价格的三分之一,夫人,不过……” “我们还有另一套餐具,那套旧的,我丈夫的值多少呢?” “哦!夫人,那一套加工比我同您讲的这一套差一点,它只值三万利弗尔,是本身的价值。” “七万!”侯爵夫人喃喃地说。“不过,福舍先生,还有我母亲的银餐具,您知道,就是我因为要留作纪念不愿卖掉的那一套笨重的餐具呢?” “啊!夫人,比如说,这对于象侯爵夫人这样不能再把它们留作餐具用的人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财源。在那个时候,夫人,定制的东西不象今天这么轻巧,人们用整块的锭子加工。但是现在这套餐具样式已经过时了,不过,它挺重呢!” “就是这些,我要知道的就是这些。这套餐具有多少重?” “最少值五万利弗尔。我没有算那两只大坛子,光一只就值五千利弗尔,也就是说两只共值一万利弗尔。” “十三万,”侯爵夫人喃喃地说,“您对这些价钱有把握吗,福舍先生?” “有把握,夫人,况且要过秤也容易。” “这些数字都记在我的本子里。” “哦!您是一个有条理的人,侯爵夫人。” “我们谈别的东西吧,”德·贝利埃尔夫人说。 于是她打开了一只首饰盒。 “我认识这些祖母绿,”这个商人说,“这是我叫人把它们镶上去的,这些是宫廷中最漂亮的祖母绿;不,这还不是最漂亮的,最漂亮的是德·夏蒂荣夫人的;是从德·吉兹先生家里转到她手里的。您这些,夫人,是二等的。” “它们值多少钱?” “包括镶嵌么?” “不,您假设人家要把它们卖掉。” “我完全知道哪个会买它们!”福舍先生大声说道。 “这正好是我要问您的,这样说有人要买它们罗?” “有人会把您所有的宝石都买去的,夫人。人家知道您有巴黎最漂亮的首饰。您不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当您买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您买到以后,您就保存着。” “那么,人家对这些祖母绿会出多少钱呢?” “十三万利弗尔。” 侯爵夫人用一支铅笔把这个金银匠提出的数字写在记事本上。 “那串红宝石项链呢?”她说。 “玫瑰红的吗?” “喏,就是这些。” “都很漂亮,都是了不起的,我没有在您这儿见过这些宝石,夫人。” “请估估看。” “二十万利弗尔。单单中间的这颗就值十万。” “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侯爵夫人说“金刚钻,金刚钻!哦!我有许多金刚钻!戒指、链子、耳坠和耳环、别针、扣子!请估一估,福舍先生,请估一估。” 金银匠拿出他的放大镜,他的天平,称过,仔细地看过,低声地把数目加起来: “这些宝石,”他说,“它们可以给侯爵夫人带来四万利弗尔的年金。” “您估计是八十万利弗尔?” “差不多。”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些托座都除外。” “象过去一样,夫人,假如我被叫来卖或者买,我只要有这些托座的金子作为利润就很满足了,我还足足可以有二万五千利弗尔可以赚。” “这也很可观了。” “是的,夫人,是很可观了。” “请接受这笔利润,条件是您把这些宝石变成现钱。” “可是,夫人!”金银匠惊愕地叫道,“您是不会卖掉您的金刚钻的!我猜想?” “别作声,福舍先生,您不要担心这个,您只要回答我。您是一个正直的人,三十年来一直是我们家的供货人,您认识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您的父亲、母亲也为他们服务过。我象对一个朋友一样对您说,请接受这些托座的黄金,只要您能把一笔现钱交到我手里,行不行?”   “八十万利弗尔!数目实在太大了!”   “我知道。” “不可能找到!” “哦!不,能找到。” “但是,夫人,您倒是想想看,出售您的宝石风声传出去,将在上流社会里产生什么影响?” “没有人会知道……您去替我做一些和这些首饰一样的赝品来,要一模一样,请别再说了,我需要这么干。请您分开来卖,只卖这些宝石。” “这样的话,比较容易……王太弟正在寻求一些首饰,和一些没有镶嵌的宝石,给王太弟夫人打扮用。会有一场竞争。我会很容易地在王太弟那里销掉六十万利弗尔,我有把握您这些首饰是最好的。” “什么时候可以卖掉?” “三天以内。” “那好!还有剩下的,您分散地去推销,眼下,请您给我一张销售保单……四天内把款付清。” “夫人,夫人,请您考虑一下,我求求您……要是您这么着急,您要损失十万利弗尔。” “假如需要,我愿意损失二十万利弗尔。我希望一切能在今天晚上办好,您同意吗?” “我同意,侯爵夫人……我不隐瞒我从中可以赚到五千皮斯托尔。” “好极了!我怎么拿到钱呢?” “金子或是里昂银行的期票,在柯尔培尔先生处凭票付钦。” “我同意,”侯爵夫人急忙说,“请回到您的家里去,快点把这笔钱的期票带来,您听清楚了吧?” “听清楚了,夫人。不过,求求您……” “用不着多说了,福舍先生。对了,银餐具我忘记了,这一项我可以得到多少钱呢?” “五万利弗尔,夫人。” “差不多是一百万了,”侯爵夫人轻轻地自言自语。“福舍先生,您叫人把这些金银器皿和银餐具以及所有的餐具都拿去。我借口说要把它们熔化掉重新做成我更喜欢的式样……您把它们熔化掉吧,我说给我同样价值的金币……马上给我。” “好,侯爵夫人。” “您把金币放在一个箱子里,您派您的一个伙计护送这些金币,不要让我的仆人们看到,这个伙计在一辆四轮马车里等我。” “用福舍太太的马车好不好?”金银匠说。 “如果您愿意,我会到您家里去取的。” “是,侯爵夫人。” “叫三个我的仆人来把银餐具搬到您家去。” “是,夫人。” 侯爵夫人拉铃。 “运货马车,”她向进来的人说,“听福舍先生支配。” 金银匠鞠了一躬走了出去,一面叫运货车紧跟着他,一面宣称侯爵夫人要他把餐具熔掉重新做一套比较新式的。 三个钟点以后,她到福舍先生家去,从他那儿收到八十万利弗尔的里昂银行的期票,二十五万利弗尔的金币,锁在一只箱子里,由一个伙计吃力地一直提到福舍太太的马车上。 原来福舍太太有一辆大型旅行马车。她是一位财政巨头的女儿,给她的丈夫—金银匠行会理事—带来了三万埃居,这三万埃居二十年中产生了大量利润。这位金银匠极为富有,人又谦虚稳重。他为自己买了一辆古老的四轮马车,是一六四八年—国王诞生后十年一制造的。这辆四轮马车,或者还不如把它叫做一座滚动的房子,使他居住的地区内的居民大为赞赏,车身外画着寓意画并布满金黄色银白色的星星和云彩。 就是这辆华丽的、有点奇形怪状的马车,这位贵妇人坐上去了。那个伙计着着她,缩着膝盖,生怕碰到侯爵夫人的衣裙。 这个伙计向因为陪送一位侯爵夫人而洋洋得意的车夫说: “圣芒代大道!” 第一〇二章 嫁妆   福舍先生的马都是真正的佩尔什种,膝盖粗大,小腿稍微有一点儿肿,象马车一样,它们都是上半世纪的产物。 它们当然不能象富凯先生的英国马一样奔跑。 因此,它们用了两个钟点才走到了圣芒代。 它们简直是步履庄严地走着。 庄严必然缓慢。 侯爵夫人在一座门前停下,这座门她尽管只看到过一次,却非常熟悉。人们回想得起,上一次她到这儿来时,情况和这一次同样艰难。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钥匙,用她雪白的小手把它插到锁孔里,门无声地被推开了,她叫那个伙计把箱子提到二楼上。 箱子重得使得这个伙计不得不叫马车夫来帮忙。 箱子被搁在这间小房子里,这是个候见室,或者不如说是小客厅,紧靠那间我们曾在里面看到过富凯先生拜倒在侯爵夫人脚下的客厅。 德·贝利埃尔夫人给了马车夫一个路易,给这个伙计一个动人的微笑,然后把他们打发走了。 他们走后,她重新关上门,就这样把自己关在里面独自一人等待着。屋内一个仆人也没有出现。 但是一切东西都准备好了,好象有一个看不见的守护神,己经猜到了客人,或者不如说被等待的女客人的需要和愿望。 炉火准备好了,蜡烛插在大烛台上,解渴的清凉饮料放在架子上,书放在桌子上,鲜花插在日本花瓶里。 这真象是一个施过魔法的住宅。 侯爵夫人点上蜡烛,嗅了嗅花的香气,坐下来马上陷入了沉思。 这种沉思尽管很伤感,但也有它甜蜜之处。 她看着房间里陈列在她面前的一笔宝藏,她从她的财产中抽出来的一百万,就好比是收割的女人从她的花环上摘取一株矢车菊一样。 她臆造着一些最甜蜜的梦想。 她首先特别想到的是怎样把这一大笔钱留给富凯先生,而不让他知道这笔赠与是从哪儿来的。在她头脑里首先自然而然地出现的就是这个方法。 尽管在考虑时,她觉得这件事似乎有点儿困难,但她对达到这一目的绝不灰心。 她要拉铃召唤富凯先生,随后拔脚就逃,心里的快活不象一个给人一百万的人,倒象自己得到了一百万的人。 但是,从她来到这儿以后,从她看到这间布置得这么精致的小客厅,别人会以为这是一间刚刚由内房侍女打扫得纤尘不染的小客厅以后;当她看到这个客厅收拾得这么整洁,别人真会说她把住在这儿的仙女们都撵走了时,她自问是否这些被她撵跑了的守护神、仙女、淘气的小妖精或者人间的女人已经认出了她。 那时候富凯先生会知道他不知道的一切,即使不知道他也会猜到的。富凯先生就会拒绝接受他本来或者可能以借贷名义接受的这笔赠与。如果这样的话,这件事就达不到目的,也不会成功。 因此,为了取得成功,这件事必须严肃认真地进行。必须使得财政总监充分了解他所处地位的危险性,才能使他屈服于一个女人任性的慷慨行为。总之,为了说服他,必须要有一种深厚的友谊的魅力,而假如这还不够,就用炽热的爱使他陶醉,一定要使他屈服于她绝对不会动摇的意愿。 事实上,财政总监难道不是一个出名的高尚正直、庄重自尊的人么?他能接受一个女人的栖牲么?不,他会反对的。假如世界上有一种声音能够降服他,这就是他爱的那个女人的声音。 现在,在德·贝利埃尔夫人心中产生了另一种怀疑,这种怀疑是残酷的,象一把匕首一样使她感到痛苦和寒心。 他是在爱她吗? 这个轻浮的脑袋,这颗易变的心,即使是为了凝视一个天使,能下决心静止一会儿么? 富凯不是这样吗?不管他有多大的才华,不管他有多么正直,他会不会象那些征服者一样,当他们胜利后就在战场上洒下眼泪? “是啊,就是这一点我必须弄清楚,就是在这方面我必须识别他,”侯爵夫人说,“谁知道这颗被如此羡慕的心是不是一颗庸俗的、复杂的心呢?谁知道当我在运用试金石测试的时候,这个思想是否存在粗鄙的、低劣的天性呢?算了!算了!”她高声说道,“太疑神疑鬼了,太优柔寡断了,试他一下吧!试他一下吧!” 她看了看挂钟。 “现在已是七点了,他应该到了,这是签字的时间,来吧!” 她焦躁不安地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面,她对着镜子微微地笑了起来,这是准备献身的刚毅的微笑。她试了试弹簧,拉了拉铃绳。 随后,好象先前进行的斗争已经耗尽了她的力量似的,她昏乱地跪倒在一把宽大的扶手椅前,把头埋到了她发抖的双手里。 十分钟后,她听到门上弹簧发出嘎吱的声音。 门在看不见的铰链上转动。 富凯出现了。 他面色苍白,他被一种沉痛的心情压倒了。 他不是急匆匆来的,不过他来了。   肯定是非常严重的忧虑才能使这个快乐的人—对于他快乐就是一切—在这样一种召唤下姗姗来迟。   事实是,夜间接连做了许多忧伤的梦,使得他通常是这么无优无虑的高贵的面容消瘦了,使得他眼睛四周显出一圈茶褐色的眼眶。 不过他仍旧是漂亮的,仍旧是高贵的,嘴上忧郁的表情—这种表情在他来说是不常有的—给予他的容貌一种新的气质,反而使他变得年轻了。 他穿着黑色的衣服,胸前鼓起的花边被他焦躁不安的手抓乱了,财政总监目光呆滞地停在房门口—这儿本来是他那么多次来寻找他期待的幸福的地方。 这种阴郁的温柔,这种代替了快乐的狂热的悲哀的微笑,对远远注视着他的德·贝利埃尔夫人产生了强烈的影响。 一个女人的眼睛能够从她所爱的男人的外貌上看出他任何内心的骄傲或痛苦,人们会说鉴于她们的软弱,所以天主愿意给予女人比给予他别的创造物更多一些才能。 她们能够向男人掩藏她们的感情,男人却不能向她们掩藏自己的感情。 侯爵夫人一眼就看出财政总监的全部不幸。 她看出他一夜没有睡好,一整天是在失望中度过的。 从这时起她变得坚强起来,她觉得她爱富凯超过了一切。 她站起来,走近他。 “您今天早上写信给我,”她说,“说您要开始忘掉我,又说您不会再看到我,我大概也不会再想到您了。我现在来揭穿您的谎言,先生,我现在在您的眼睛中看到一个东西,更可以肯定您说的不是实话。” “什么东西,夫人?”富凯吃惊地问。 “这就是您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加爱我,如同您必定会从我的行动中看出的,我也没有忘记您。” “啊!您,侯爵夫人,”富凯说,他的高贵的脸上一刹那间放出快乐的光彩。“您,您是一个天使,世俗的人们没有权利怀疑您!他们只能谦卑地请求得到您的恩宠!” “那么愿您得到恩宠!” 畜凯要跪下来了。 “不要这样,”她说,“到我身边来,坐下,嗳!现在在您的头脑中产生了一个坏念头!” “您根据什么看出来的,夫人?” “从您的微笑中,它损坏了您的容貌。让我们看看,您想的是什么?说出来,要坦率,朋友间不应该有秘密!” “好吧!夫人,请告诉我为什么三四个月来您这么严厉?” “严厉?” “是的,您不是不让我去拜访您吗?” “咳!我的朋友,”德·贝利埃尔夫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因为您到我家来拜访使您遭到了很大的不幸,因为有人监视着我的住宅,因为看到过您的这双眼睛可能再一次看到您,因为我觉得我到这儿来比您到我那儿去对您来说危险要少些,总之,因为我觉得您已经够不幸了,因此,不想再增加您的不幸……” 富凯战栗了。 这些话勾起他对自己职位的忧虑。刚才有几分钟时间,他除了情人的心愿外别的都忘了。 “不幸,我?”他一面说一面努力想装出一副笑脸来,“实际上,侯爵夫人,您的悲伤才使我相信我是不幸的,这双美丽的眼睛不正为了怜悯我而瞧着我吗?哎哟,我期特它们给我另一种感情。” “悲伤的不是我,先生,请到镜子里瞧一瞧,而是您。” “侯爵夫人,我脸色稍微有点苍白,这是真的,但这是因为工作过度;国王昨天向我要钱了。” “是的,四百万,我知道这件事。” “您知道这件事!”富凯惊异得叫起来,“您怎么知道的?这只是在牌桌上,在王太后和王后离开后的事,当时除了国王只有一个人在场……” “您瞧我这不是知道了吗?这就行了,是不是?那么,说下去,我的朋友,这是国王向您要的……” “那好!您知道,侯爵夫人,我必须弄到这笔钱,然后叫人把它点清楚,再叫人把它记到帐上,这需要很长时间。自从德·马萨林先生去世后,在财政方面就有点困难和麻烦。我的部门工作过于繁重,这就是为什么我昨晚熬夜的原因。” “您弄到这笔钱了吗?”侯爵夫人不安地问。 “一个管理财政的总监,侯爵夫人,”富凯高兴地说,“在他箱子里连四百万这点儿数目也拿不出来,那才是希罕的事呢!” “是的,我知道您有或者您会有这笔钱的。” “怎么,我会有这笔钱?” “还没有多少时间以前,他已经叫人向您要了两百万了。” “相反,对我来说好象已有一个世纪了,侯爵夫人。不过我们不要再谈钱的事吧,我请求您。” “相反,我们要谈钱的事,我的朋友。” “啊!” “您听着,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不过,您要说些什么呢?”财政总监问,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既好奇又不安的神色。 “先生,财政总监这个职位是不是一个永远不会撤掉的差使?”   “侯爵夫人!”   “您看,我回答您了,甚至回答得很坦率。” “侯爵夫人,您叫我吃惊,您象一个股东一样跟我谈话。” “这非常简单.我要放一笔钱在您这里,自然我就希望知道您是否可靠。” “说真话,侯爵夫人,我搞糊涂了,我不知道您到底要怎么样。” “我跟您认真地说,我亲爱的富凯先生,我有一些现金不知如何处理,我不喜欢买地,我想委托一个朋友把我的钱利用一下。”   “不过,我猜想这件事不急吧?”富凯说。   “相反,急得很,而且非常急。” “那好,我们过一会儿再谈吧。” “别过一会儿了,因为我的钱就在这儿。” 侯爵夫人把箱子指给财政总监看,打开了它,让他看看一捆捆期票和一堆金币。 富凯和侯爵夫人同时站起来,他凝想了片刻,接着突然向后退了几步,面色苍白地跌坐在一把椅子里,双手捂住了脸。 “啊!侯爵夫人!侯爵夫人!”他喃喃地叫着。 “怎么?” “您对我是怎么想的,才会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 “对您吗?” “当然罗。” “那么您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嗯。” “这笔钱您是为了我才带来给我的,您是知道我有困难才带来给我的。啊!您不要否认,我猜得到.我难道不知道您的心吗?” “那好,要是您知道我的心,您看这就是我献给您的心。” “我猜得果然对!”富凯叫起来。“哎!夫人,说真的,我从来没有给过您这种侮辱我的权利。” “侮辱您!”她说,面色变得苍白起来。“奇怪啊,人类的敏感!您爱我,您向我说过吧!您以这种爱情的名义索取过我的名誉和荣誉吧?而当我把我的钱送给您的时候,您却拒绝我!” “侯爵夫人,侯爵夫人,您曾经自由地保持着这个您叫做您的名誉和荣誉的东西,让我也有保持我的名誉和荣誉的自由吧,让我破产吧,让我在包围我的仇恨的重压下,在我的良心的谴责的重压下死去吧!但是,看在天主的份上,侯爵夫人,不要让我在这最后一次打击下粉身碎骨。” “您刚才丧失了理智,富凯先生,”她说。 “可能是这样,夫人。” “而现在,您则是丧失了勇气。” 富凯用他痉挛的手压紧他喘息着的胸部。 “凌辱我吧,夫人,”他说,“我没有任何话好回答您。” “我向您献出了我的友情,富凯先生。” “是的,夫人,但您只能局限于这个范围之内。” “这不是我作为一个朋友应该做的吗?” “当然是的。” “而您拒绝我这个友情的表示?” “我拒绝这个表示。” “请看着我,富凯先生。” 侯爵夫人的眼睛发出亮光。 “我向您献出我的爱情。” “啊!夫人!”富凯说。 “您听着,我爱您,己经有很长时间了。女人象男人一样有她们的虚伪的讲究。我爱您,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不过我不愿意向您讲出来。” “啊,”富凯合起手掌叫道。 “现在,我向您讲了。您曾跪着向我要求这种爱情,我拒绝了;我是缺乏理智的,就象您刚才一样。我的爱情,现在我把它献给您。” “是的,您的爱情,但仅仅是您的爱情。” “我的爱情,我整个的人,我的生命!一切,一切,一切!” “啊,我的天啊!”富凯头晕目眩地叫着。 “您接受我的爱情吗?” “啊!您要叫我幸福得活不下去了!” “您感到幸福吗?您说,您说……假如我属于您,全部属于您?” “那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那么,把我拿去吧,不过,要是我为您牺牲偏见,您要为我牺牲顾虑。” “夫人,夫人,请不要试探我!”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请不要拒绝我!” “啊!请注意您提出的建议。” “富凯,一个字……不!……我就打开这扇门。” 她指着通向街上的门。 “您从此就再也看不到我了。要是您说另外一个字……行!……我就闭着眼睛跟您到随便什么地方去,不反抗,不拒绝,不悔恨。” “埃莉丝!……埃莉丝!……那么这个小箱子?” “这是我的嫁妆!” “这是您的破产!”富凯叫着,一面拨弄着这些金币和期票,“这里有一百万……” “正是……我的宝石,假如您不爱我,它们对我就再也没有什么用处;假如您爱我象我爱您一样,它们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啊!这太过份了!这太过份了!”富凯叫道。“我屈服,我屈服;即使这仅仅是为了奉献这样的忠诚。我接受这些嫁妆……” “这儿是您的妻子,”侯爵夫人说着投入了他的怀抱。 第一〇三章 天主的土地   在这段时间里,白金汉和德·瓦尔德象难舍难分的好朋友似的从巴黎向加来赶去。 白金汉急于告别,因此,他对最高级人士的辞行是匆匆忙忙的。 对王太弟和王太弟夫人,对王后和王太后的拜访是一起进行的。 这是王太后的深谋远虑,她使他避免了再次和王太弟单独谈话的痛苦,她也使他避免了再次和王大弟夫人见面的危险。 白金汉拥抱了德·吉什和拉乌尔,他首先使他们相信他的真诚的敬意,其次向他们保证他的始终不渝的友谊,这一友谊注定将战胜一切障碍,既不会被距离阻隔,也不会被时间动摇。 行李车已经先走了,他和随从乘坐四轮马车在傍晚动身。 德·瓦尔德由于简直象被这个英国人牵着鼻子走而愤愤不平,在他狡猾的头脑里寻找各种办法想解脱这个锁链,但是没有任何人帮助他,他不得不怀着一肚子坏主意和刁钻促狭的念头自个儿在伤脑筋。 那些他能够向他们推心置腹谈话的人,都是有才智的人,可能会用公爵的权势来嘲笑他。 另一些不怎么有头脑的人,但比较明智,可能会向他援引国王禁止决斗的命令。 最后还有一些人,他们占绝大多数,出于基督教的仁慈或者出于民族自尊心,也许会支持他,他们不会考虑将招致失宠的危险,但至多也不过会去通知大臣们,他们这次动身也许会导致一次小小的残杀。 最后结果是,经过深思熟虑,德·瓦尔德准备好了他的行囊,带上两匹马,只带一个仆人,朝关卡走去,白金汉的四轮马车约定好在那儿等他。 公爵接待他的对手好象接待最亲切的朋友,自己挪到一边,让他坐下,拿出甜食来请他吃,把丢在前面座位上的紫貂皮大衣抖开来披到他身上。然后他们交谈起来。 他们谈到宫廷,没有谈到王太弟夫人; 他们谈到王太弟,没有谈到他的家庭; 他们谈到国王,没有谈到他的弟妇; 他们谈到王太后,没有谈到她的儿媳; 他们谈到英国国王,没有谈到他的妹妹; 他们谈到旅途中各自的心情,但没有提到任何一个有危险性的名字。   因此,这种每天赶路不多的旅行是美妙的。   因此,白金汉—由于他的思想和受的教育象一个道地的法兰西人—因为选择了这么一个好伙伴而异常高兴。 尝尝美味的佳肴,在大路经过的草地上试试马的脚力,追猎野免,因为白金汉有他自己的猎兔狗。时间就是这么打发掉的。 公爵有点儿象这条美丽的塞纳河,在它决心注入大西洋以前,用它多情的蜿蜒曲折,无数次地拥抱了法兰西。 但在离开法兰西的时候,白金汉特别留恋的,却是他过去带到巴黎来的那位新的法兰西人。他所有的思想,全部是回忆,因此,也就是懊恼。 因此,有时候,虽然他尽力克制自己,还是陷入了遐想,这时,德·瓦尔德就任凭他去沉思默想。 这种细心体贴确实打动了白金汉,假如德·瓦尔德在沉默时的眼光不是那么恶毒,微笑不是那么虚伪的话,白金汉真会改变原来对他打的主意。 但本能的仇恨是改变不了的,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消除它,有时一点灰盖住它,但在灰下面潜伏着更加疯狂的仇恨。 一路上所有能做的消遣都做完了后,他们到达了—就是我们说过的—加来。 这是第六天的傍晚。 从前一天晚上起,公爵手下的人已经提前到达,并且租了一艘小船,这艘小船是用来和那条小游艇联系的,游艇正在目光可及的地方抢风航行,或者在它觉得它的白色的翅膀疲倦的时候,锚泊在距海堤大炮两三个射程的地方。 这艘小船往返于游艇和堤岸之间,把公爵所有的装备送到艇上去。 马匹都已装上了船,人们把它们放到特制的筐子中,从小船吊到游艇的甲板上。这些筐子里面村了棉絮,因此即使马匹因受惊或烦躁而使性子时,它们的四肢也不会脱离筐子里面柔软的隔板的支撑,甚至连毛也不会碰乱。 八只这种筐子并列着,把底舱都塞满了。人们知道在这短短的渡海期间,发着抖的马匹是什么都不吃的,面对着它们在陆地上可能垂涎三尺的美味哆嗦个不停。 渐渐地,公爵的全部装备都已搬到了游艇上。这时,他的手下人来向他报告一切准备完毕,如果他愿意和这位法国绅上一起上船,已没有别人要等待了。 因为没有任何人会料到这个法国绅士和英国公爵除了友谊的活动外,还会有别的问题要解决。 白金汉派人回答游艇艇长说,要准备好随时待命,不过大海很美,夕阳将会绚丽多彩,他打算晚上再上船,以便利用黄昏在沙滩上散散步。 此外他还补充说,既然有一个难得的朋友在这儿,他一点也不急于上船。 说着,他向围着他的人指着地平线上染红了的天空的壮丽景色一团团云絮象圆形剧场似的从一轮落日之上升起直达天顶,形成一连串峰峦重叠的群山的景象。 这整个圆形剧场的底部都被染成象一种血红的泡沫的颜色,随着人们的视线从基底升到顶峰,这些泡沫逐渐溶化在象珍珠一般的乳白颜色中。大海也被这种光的反射染上了颜色,在每一个蓝色的浪峰上都跳动着一颗亮点,好象陈列在一盏灯光下的红宝石。 温柔的黄昏。大海对沉思默想的人散发出极为亲切的咸味,紧密的东风一阵阵地刮着,发出悦耳的声音。远处,游艇的桅帆在夕阳下勾勒出它黑糊糊的轮廓。在被染成红色的天际,地平线上三三两两弯弯的三角帆在碧蓝的天空下,好象一头扎进水里去的海鸥的翅膀,景色真是宜人。一群好奇的人跟着穿金绣服装的仆从,在这些人中,有总管和秘书,大家以为他们看到的是主人和他的朋友。 至于白金汉,身上简单地穿着一件灰色缎子的外套,和一件紫色天鹅绒小紧身上衣,帽子盖到眼角,衣服上既不戴勋章,也没有刺绣,他并不比德·瓦尔德更显眼些。德·瓦尔德穿着一身黑衣服,象一个管理财务的教士。 公爵手下的人得到命令把准备好的小船停在码头上,并且随时注意他们主人什么时候上船,但在他或他的朋友招呼前不要到他身边来。 “不管看到什么事情都一样,”他加强了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使得他们都能够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在海滩上走了几步后,白金汉向德·瓦尔德说: “我相信,先生,我们就要互相告别了。您看,海水涨潮了,十分钟内它就要浸透我们现在走着的沙滩,我们将感觉不到地面了。” “爵爷,我悉听吩咐,不过……” “不过我们仍旧是在国王的土地上,是不是?” “当然。” “那好!请过来;那边,您看到吧,有一块象小岛似的地方,在一个圆形的大水洼中间,水洼里的水就要上涨,那个小岛也就要一分钟一分钟地消失掉。这个小岛无疑是属于天主的,因为它在两个海之间,国王的地图上不会有它。您看到了没有?”   “我看到了。我们现在走过去勉强可以不踩湿脚。” “对的,不过请注意它构成了一个相当高的小丘,而从四面升起的海水淹不到它的顶点,因此,这个小小的舞台对我们非常适合,您以为如何?”   “我到处都可以,只要我的剑在那儿能够荣幸地和您的剑交锋,爵爷。”   “那好,我们去吧。我很遗憾要让您的脚弄湿了,德·瓦尔德先生,不过我相信您一定能够向国王说:‘陛下,我决非在陛下的土地上打架的。’这可能有点太狡猾了。不过您从来就是狡猾的。哎哟,我们不要抱怨吧,您在这方面有一种非常惊人的智慧,而这种智慧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有的。要是您同意,我们就赶快些,德·瓦尔德先生,因为您看海水已经上涨了,天也要黑了。” “假如我走得不更快些的话,爵爷,这是为了不超过公爵大人,您的脚是干的吧,公爵先生?” “是的,到现在为止还是干的。请看那边,那是我手下那些家伙,他们怕看到我们淹死,要乘船过来巡航。您看他们在浪尖上晃得多欢,真是奇观,不过这要使我头晕的,您允许我背朝着他们吗?” “请您注意,如果您背朝着他们,您就要面对着太阳了,爵爷。” “哦,太阳到这个时候光线已经很弱了,而且很快就要消失了,请您不要担心这点吧。” “悉听尊便,爵爷;我讲这些话是出于关心。” “我知道,德·瓦尔德先生,我珍视您的意见,您同意我们把上衣脱去吗?” “请您决定吧,爵爷。” “这样更方便些。” “现在我一切已准备好了。” “请告诉我,关于这方面不要客气,德·瓦尔德先生,您是否觉得在这潮湿的沙子上不好,或者您仍旧有点认为这是在法兰西的领土上?如果这样,我们可以到英国领土上或者到我的游艇上去交手。” “我们在这儿非常好,爵爷,不过我荣幸地提醒您注意,由于海水上涨,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白金汉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脱去他的上衣,把它丢到沙地上。 德·瓦尔德也同样做了。 从海岸望去,这两个人的白色的身躯,在落日的紫红色的余辉里象两个幽灵。 “真的!公爵先生,我们不能够再耽搁了,”德·瓦尔德说,“您是不是感到我们的脚好象陷到沙里去了?” “我已陷到齐脚踩深了,”白金汉说,“而且眼看海水就要到达我们这儿了。” “我这儿已经有水了……请吧,公爵先生!”德·瓦尔德把剑拿在手中。 公爵也照着做了。 “德·瓦尔德先生,”白金汉说道,“请让我最后说一句话……我和您决斗,因为我不喜欢您,因为您对我的某种感情的嘲笑伤了我的心,此时此地,我愿为这种感情非常愉快地死去。您是一个坏人,德·瓦尔德先生,我要使尽全力杀死您,因为我料到,假如您这次不死,您将来一定会对我的朋友们于出许多坏事,这就是我要对您讲的话,德·瓦尔德先生。” 白金汉说完鞠了一躬。 “而我,爵爷,下面是我要回答您的话:我并不恨您;但是既然您猜到了我的心思,我就恨您,我也要使尽全力杀死您。” 德·瓦尔德也向白金汉鞠躬致敬。 就在同一时刻,两把剑交起锋来,两道亮光在黑夜里会合在一起。 两把剑互相寻找着,互相试探着,互相触碰着。 两个人都是击剑能手,第一个回合没有任何结果。天黑得很快,黑得人们只能靠本能来进攻和防卫。 突然,德·瓦尔德感到他的剑碰到了什么,原来他刚才刺中了白金汉的肩膀。 公爵的剑随着他的胳膊垂了下来。 他“唔”了一声。 “刺中了,是不是,爵爷?”德·瓦尔德说着退后了两步。 “是的,先生,不过不重。” “然而您放松了防守。” “这是这把冰凉的剑产生的第一个效果,不过,我又准备好了。我们再开始吧,假如您愿意的话,先生。” 又一次凶险的交锋,公爵划破了侯爵的胸脯。他说道,“也刺中了。” “没有,”德·瓦尔德说,他还是坚定地立在原地。 “对不住,不过,我看到您的衬衫全红了……”白金汉说。 “那么,”德·瓦尔德狂怒地说,“那么……轮到您了。” 他拼命向前冲去,他的剑在白金汉前臂的两根骨头中穿了过去。 白金汉感到他的右臂不听使唤了,他伸出左臂,抓紧就要从他无力的手里掉下来的剑,在德·瓦尔德没来得及防卫以前,刺穿了他的胸脯。 德·瓦尔德身体摇摇晃晃,他膝盖弯下来了。松开依旧夹在白金汉手臂中的剑,倒在水中。水面由于比天空云彩带来更真实的反光而变红了。 德·瓦尔德没有死,他觉得威胁他的最可怕的危险是:海水漫上来了。 公爵也感到了这种危险,随着一声痛苦的叫唤,他使劲拔出了还插在他手臂里的剑,然后转身朝着德·瓦尔德说: “您死了没有,侯爵?” “没有,”德·瓦尔德回答,由于肺里的血涌到喉咙里,声音含糊不清,“不过也差不多了。” “那好!怎么办呢?让我们看看,您能走吗?” 白金汉把他托起顶在一只膝盖上。 “不行,”他说。 然后他又倒了下去。 “招呼您的人,”他说,“要不然我就要淹死了。” “喂!”白金汉叫道,“船上注意!快划过来,划过来!” 小船使劲划桨。 但海水涨得比船前进的速度快。 白金汉看到德·瓦尔德就要被一个浪头盖没,就用他没有受伤的健壮的左手拿一根腰带把德·瓦尔德缚住,然后把他提起来。 海水涨得已齐腰深,但是没有能使他动摇。 公爵马上开始向陆地走去。 可是他刚走出十步,第二个浪头—它比上一个浪头更高,更凶猛,更可怕—赶上来,一下子打在他的胸口上,把他打翻,压到水下去了。 接着浪头又退下去,一会儿工夫,躺在沙滩上的公爵和德.瓦尔德又露出了水面。 德·瓦尔德昏过去了。 就在这时,公爵的四名水手懂得了这种危险,他们纵身入海,很快就游到了公爵身边。 当他们看到他们的主人浑身是血,血正随着身上湿淋淋的水流向膝盖和脚面,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们打算把他抬走。 “不,不!”公爵说,“把侯爵抬到陆地上去,抬到陆地上去!” “让他死!让他死,这个法国人!”这几个英国人声音低沉地说。 “该死的家伙!”公爵叫道,一面神态高贵地站立起来,他的血洒到了他的仆人身上。“服从命令,把德·瓦尔德先生抬到陆地上去,德·瓦尔德先生的安全超过一切,不然我就吊死你们!” 在这时间里,船已靠近了。公爵的秘书和总管也跳到海里,走近侯爵,他看上去好象死了。 “我把这个人交给你们,你们要以生命负责,”公爵说,“到岸上去,把德·瓦尔德先生抬到岸上去!” 人们把他抬起来,一直抬到海水从来没有涨到的干燥的沙地上。 几个好奇的人和五六个渔民聚集在海滩上,他们是被两个人在齐膝深的水中决斗的奇特的场面吸引来的。 渔民看到一群人抬着一个受伤的人向他们走来,就从他们那边一直走进齐膝深的海水里。 这些英国人把这个受伤的人托付给他们的时候,这个受伤的人又睁开了眼睛。 含盐的海水和细沙侵入到他的伤口里,使他感到难于忍受的疼痛。 公爵的秘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钱包,把它交给在场的人中间一个看上去比较重要的人。 “以我的主人,白金汉公爵的名义,”他说,“请给予德·瓦尔德侯爵先生一切尽可能的照顾。” 于是他转身回去,他的人跟着他,一直走到载着白金汉的小艇旁,白金汉只是在看到德瓦尔德脱离险境后,才吃力地登上了小艇。 海水涨得很高了;人们的绣花外套和丝腰带已经被浸没,许多人的帽子都被海浪冲走了。 至于白金汉公爵和德·瓦尔德的外套,潮水已把它们冲到岸上。 人们用公爵的外套—他们以为那是受伤人的—把德·瓦尔德裹起来,然后把他抬到城里去。 第一〇四章 三角恋爱   自从白金汉走后,德·吉什自以为世界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再也没有人来分享了。 王太弟不再有任何嫉妒的理由,更何况他又被洛林骑士缠住了,因此,他给了家里最大的自由—连那些最难满足的人都会感到满意的自由。 国王在王太弟夫人的社交圈子里尝到了甜头以后,想出五花八门的娱乐来使得他在巴黎的生活更加轻松愉快,以至于他每天不是在王宫里跳舞就是在王太弟处受到宴请。 国王叫人布置枫丹白露,以便在那里接待宫廷人员。所有的人都想方设法参加这次远游。王太弟夫人忙极了,她的声音和她的羽笔一刻也未停过。 她对和德·吉什的交谈渐渐地产生了兴趣,人们不能否认这种兴趣是强烈的感情的前兆。 当他们在争论关于衣料的颜色而眼睛觉得疲倦时,当他们在一起度过一个小时来分析一个小香袋的质量和一朵花的香味时,在这种交谈中有些话是大家能够听到的,但是有些姿态或叹息却不是外人能够知道的。 当王太弟夫人和德·吉什先生谈够了之后,她又和每天按时来访问她的国王交谈。大家在一起打牌,做诗,选择题铭和标记。这个春天不仅是自然界的春天,而是由这个宫廷为首的全体老百姓的黄金时代。 国王年轻英俊,风流倜傥,他满怀柔情地爱着所有的女人,甚至也包括他的妻子—王后。 不过伟大的国王是他的王国中最腼腆或者说是最谨慎的人,他甚至对自己也不承认他的感情。 这种腼腆把他限制在一般的礼仪界限里,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夸口说她得到了比另一个女人更多的青睐。 人们可以预料他感情流露的一天,将是一个新王朝的开始,但他就是不流露。德·吉什先生趁机成为整个爱情王国的国王。 过去有人说他跟德·蒙塔莱小姐关系很好;说他在德·夏蒂荣小姐身边大显殷勤;现在他甚至对宫廷中任何一个女人都漫不经心了。他的眼睛、耳朵都仅仅是为了一个人长的。 就这样,他不知不觉地在王太弟家里取得了位置。王太弟喜欢他,尽可能把他留在家里。 自然而然地成为一种不成文的规律:在王太弟夫人到来前他尽量避开,一旦王太弟夫人到来,他就很少走开了。 这个被所有人注意的人,德·洛林骑士,特别成了王太弟家的恶魔。亲王对他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喜爱,因为他甚至在干坏事时也是嘻嘻哈哈的,他会想出各种点子来打发时间。 德·洛林骑士,我们想,大概是看到了德·吉什有取代他的危险,就依靠他最后一着:销声匿迹,让亲王干着急。 他失去影踪的第一天,王太弟儿乎没有寻找他,因为有德·吉什在这儿。德·吉什除了和王太弟夫人谈话外,还不顾一切地成日成夜和亲王呆在一起。 但是到了第二天,亲王发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就询问骑士在哪儿。 他得到的回答是“不知道。” 德·吉什上午陪王太弟夫人挑选了刺绣和流苏后,来安慰亲王,但是午饭后还有一些郁金香和紫水晶要品评,德·吉什又回到王太弟夫人的房间里。 梳洗的时间到了,王太弟一个人呆着。他感到了人间最大的不幸,再一次询问有没有骑士的消息。 人们回答亲王说:“没有任何人知道骑士先生在哪儿。” 王太弟不再知道到何处去排遣他的烦闷,就穿着室内便袍,戴着帽子来到了王太弟夫人的房间里。 一大堆人在那儿,嘻嘻哈哈、嘁嘁喳喳的声音从各个角落里发出来;这儿,一群女人围着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在谈话;那儿,马尼康和马利科尔纳被蒙塔莱、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以及另两个爱笑的女人缠住不放。 再远一点的地方,王太弟夫人坐在垫子上,德·吉什跪在她旁边,洒开一把珍珠和宝石,亲王夫人白嫩的手指正在把其中她最中意的指出来。 另一个角落里,一个弹六弦琴的人在低声吟唱西班牙的谢吉第亚舞曲①。自从王太弟夫人在年轻的王后那儿带着某种伤感听到这种舞曲之后,她就迷恋上它了;不过西班牙女子在唱这个曲子时眼睑中含着泪水,而英国妇人⑧哼吟时却在微笑,好让人看到她珍珠般的牙齿。 ①谢吉第亚舞曲:一种节拍快速的西班牙舞曲。 ②指王太弟夫人。   这个房间里的人,就这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呈现出一片兴高采烈、喜气洋洋的景象。 王太弟进来就被眼前这种景象怔住了,看到这么多人在消遣娱乐,自己却不在内,嫉妒得不禁象个孩子似地叫起来: “好啊!你们在这儿寻欢作乐,我一个人却无聊透了!” 他的声音象平地一声雷,使得树叶丛中的鸟鸣声戛然而止,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 德·吉什有一会儿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马利科尔纳缩到了蒙塔莱的裙子后面。 马尼康站起来,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弹六弦琴的人慌乱地把琴放到桌子下面,拉过地毯盖上,想不让亲王看到。 只有王太弟夫人泰然自若,笑着回答他的丈夫: “现在不是您的梳洗时间吗?” “人们偏偏选择这个时间来取乐,”亲王咕哝道。 这句不祥的话是大家溃逃的信号、女人们象受惊的鸟儿一样飞也似地逃之夭夭,弹六弦琴的人也象幽灵似地消失了。马利科尔纳,始终依靠着蒙塔莱的保护,后者把她的裙子拉开,他悄悄地退到一幅挂毯后面。至于马尼康,他挺身出来帮助德·吉什,德·吉什当然还是站在王太弟夫人身旁,他们两人勇敢地和亲王夫人一起顶住了种种打击。伯爵因为感到非常幸福,所以并不责怪做丈夫的,可是王太弟却怨恨他的妻子。 必须有吵架的理由,他在寻找理由。这群匆匆离去的人,而且他们在他到来之前是这么快乐,他到场之后又这么慌乱,正好给了他借口。 “为什么他们一见我就逃走了?”他用一种傲慢的腔调问。 王太弟夫人冷静地解释说,每一次男主人出现时,家里的人出于尊敬都是要回避的。 说这些话时,她面部的表情是这么滑稽古怪,使得德·吉什和马尼康忍俊不禁,不由得笑出声来。王太弟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这阵狂笑感染了王太弟自己,他不得不坐了下来,因为一发笑,他的庄严就完全失去了。 他终于止住了笑,但是他的愤怒却在增加,他仍然怒气冲天,他对自己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比他看到别人笑更加恼火。 他圆睁着双限,瞪着马尼康,却不敢向德·吉什伯爵发火。 可是看到他做出一个十分气恼的手势,马尼康和德·吉什也都退出去了。 这样就留下王太弟夫人一个人,她伤心地开始收拾她的珍珠,不再笑了,话也不说了。 “我很高兴地看到,”公爵说,“人们在您这儿待我象外人一样,夫人。” 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路上,他碰到了蒙塔莱,她在候见室里守候着。“看到您很高兴,”他说,“不过最好在门口看到您。” 蒙塔莱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 “亲王殿下对我讲的话我不太明白,”她说。 “我说的是,小姐,当你们在亲王夫人房间里一起欢笑时,闯进去的人是不知趣的。” “亲王殿下这样想,这么讲,大概不是为了自己吧?” “正相反,小姐,我正是为了我自己才这么讲的,我正是为了我自己才这么想的。当然,我没有理由为对我这种接待感到高兴。怎么,当有一天在夫人家里,也就是在我自己家里,有人相聚在一起弹琴作乐时,当有一夭我打算散散心时,大家却避开了……竟有这样的事!那么说大家怕看见我了,所有的人看到我都跑了?……那么当我不在时他们做坏事了?……” “不过,”蒙塔莱接着说,“今天的事,殿下,和其他日子里的事并没有什么不同。” “怎么?大家每天都这么寻欢作乐?” “嗯,是的,殿下。” “每天都是我刚才看到的那些人?” “完全一样的,殿下。” “那么每大都拨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殿下,六弦琴是今天才弹的,可是,当我们不弹六弦琴时,我们就拉小提琴或者吹笛子,女人们没有音乐会感到烦闷的。” “该死的!那么男人们呢?” “哪些男人,殿下?” “德·吉什先生,德·马尼康先生和其他人。” “都是殿下家里的人。” “对,对,您说得对,小姐。” 于是亲王回到自已房间里,十分惆怅,他没有照镜子,就一屁股坐进了安乐椅里。 “骑士会在哪儿呢?”他自言自语地说。 有一个仆人在亲王身旁。 他的话被他听到了。 “没有人知道,大人。” “仍旧是这个回答!……谁要再回答我:‘我不知道,’我就赶走他。” 所有的人听到这句话后,都从王太弟房里逃走了,就象那些人从王太弟夫人那儿逃走一样。 这时,亲王气愤到了极点,他一脚踢在一个放饰物的小柜上,柜子在地板上滚了几下,跌得粉碎。 接着,他不慌不忙地走向陈列柜,把一个珐琅盘子、一只斑岩水壶、一座青铜枝形烛台,一一掀翻,这些东西摔倒时发出一阵骇人的响声。所有的人都出现在门口。   “殿下想要什么?”侍卫队长大着胆子结结巴巴地说。   “我在奏乐,”殿下咬牙切齿地说。 侍卫队长派人去寻找亲王殿下的医生。   但在医生来到之前,马利科尔纳来了,他对亲王说:   “殿下,德·洛林骑士先生跟我来了。”   公爵看着马利科尔纳,朝他微微一笑。   骑士果然进来了。 第一〇五章 德·洛林先生的嫉妒   奥尔良公爵一眼看到德·洛林骑士,不由得发出一声满意的叫唤。 “这就好了!”他说,“他们是交上什么好运才看到您的?您没有象人们说的那样失踪了?” “嗯,是的,殿下。” “因为一时任性?” “一时任性!我,跟殿下任性?尊敬……” “把尊敬丢到一边去吧,你一直缺少尊敬。我宽恕你,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因为我对殿下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了。” “你解释一下好吗?” “殿下身边有一些非常知情解趣的人,是我永远无法相比的。我觉得没有力量和他们抗衡,我就退出了。” “这样的小心谨慎毫无道理,你不愿和他们抗衡的那些人是谁?吉什吗?” “我不提任何人的名字。” “这是荒谬的!吉什妨碍你了?” “我没有讲这个,殿下,不要叫我说了,您完全知道德·吉什是我们的好朋友。” “那么是谁呢?” “发发慈悲吧,殿下,我们不要再讲下去了,我求求您。” 骑士完全知道越不解释清楚,人的好奇心就越重,就象越不给水喝就越感到口渴一样。 “不,我要知道你为什么不见了。” “那好!我来跟您讲,但您不要从坏的方面理解。”   “讲吧。” “我发现我妨碍别人。” “谁?” “王太弟夫人。” “怎么回事?”公爵吃惊地说。 “这非常简单:夫人可能嫉妒您非常愿意对我保持的厚爱。” “她向你表示了?” “殿下,王太弟夫人从不和我讲话,特别从某一个时候以来。” “什么时候?” “从德·吉什先生比我更能使她高兴以后,她整天接待他。” 公爵脸红了。 “整天……这话是什么意思,骑士?”他严肃地问。 “您看殿下,我使您不愉快了,我早就料到了。” “您并没有使我不愉快,不过您说这些事情稍微匆忙了一点,什么原因使夫人偏爱吉什超过您。” “我什么也不再说了,”骑士说着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相反,我听懂您要讲的话了。假如您退出是为了这个,那么您是非常嫉妒的了?” “有爱就有嫉妒,殿下。难道殿下不嫉妒夫人吗?假如殿下看到整天有某一个人在夫人身边,而这个人得到特殊优待,难道就不感到不安吗?人们爱他的朋友就象爱他的情人。而亲王殿下有一次使我得到巨大的荣誉,把我称为您的朋友。” “对,对,但这里面还有一个不明确的字眼,骑士,您谈话很糟糕。” “什么字眼,殿下?” ‘您说的‘特殊优待’……‘优待’这个字眼是什么意思?” “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殿下,”骑士带着极其天真的样子说,“这样.比如,当一个丈夫看到他的妻子专门叫某个男人陪着她;当这个男人常常单独在她的床边,或者在她的马车门口;当在他的妻子的裙子周围总是有一个小小的位置为了这个男人准备着;当她的花束和他的饰带是同样颜色的;当在套房里演奏音乐,在内室里用夜宵;当丈夫出现时他妻子房间里顿时寂然无声;当丈夫发现一星期前他觉得微不足道的人突然变成了最殷勤、最体贴的同伴……那么……” “那么,把话讲完。” “那么,我说,殿下,一个人可能是嫉妒;但是所有这些细节都是不合适的,跟我们的谈话毫无关系。” 公爵不安起来,明显地他在苦苦思索。 “您没有向我讲,”他终于开口了,“为什么您不告而别。刚才您说这是为了怕妨碍别人,您甚至还说王太弟夫人喜欢和一个叫德·吉什的人经常往来。” “哎哟!殿下,我没有讲这个。” “恰恰相反。” “不过,就算我讲了,我也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 “总之,您大概看到了什么事情?” “殿下使我很为难。” “没有关系:请讲吧。假如您讲的是真话,您为什么要为难?” “我一直是讲真话的,殿下,但是当我是在重复其他人的讲话时,我总是犹豫的。” “啊!您重复……那么似乎别人已经讲过了?” “我承认是别人对我讲的。” “谁?” 骑士装出一副几乎是激愤的样子。 “殿下,”他说,“您提了一个难题给我,您象审问一个被告似地审问我……这些风言风语在一个绅士耳朵边掠过时是不会停留在耳朵里面的。殿下却要我把传闻扩大成一件大事。” “总之,”公爵恼怒地叫道,“有一件事是确实的,这就是您是因为听到这个风声才离开的。” “我必须讲真话:有人对我讲了德·吉什先生经常待在夫人身边献殷勤,再没有别的了。这种娱乐是无害的,我重复一遍,再说,也是允许的。不过,殿下,不要不公正,事情别做过了头,这不关您的事。” “有人谈论德·吉什经常对夫人献殷勤,这还不关我的事?……” “不,殿下,不,我对您讲的话,我还要向德·吉什本人讲,他讨好夫人的行为我都是从好的方面去看的,我也要把这些话向夫人本人讲。只不过您知道我怕什么吗?我怕被人认为是我嫉妒,是为了邀宠,实际上我只是为了友情。我了解您的弱点,我了解当您在爱的时候,您是专一的。您爱王太弟夫人,可是,谁不爱她呢?请仔细听我讲:王太弟夫人看中您朋友中最漂亮、最吸引人的一个,她为了这个人将要影响您,使得您疏远其他人。您的轻视会使我死去,王太弟夫人的轻视已经够受的了。我因此打定了主意,殿下,让位给我羡慕他幸福的那个受宠爱的人,同时公开声明对他怀有一种真诚的友情和一种真诚的钦佩。好了,对这个解释您有什么要反对的呢?他是一个高尚的人吗?他的为人够得上是一个正直的朋友吗?请您无论如何回答我,您是那么严厉地问过我的。” 公爵坐着,他两只手抱着头,揪着他的头发。相当长的一阵沉寂,使得骑士能够判断他这番花言巧语的全部效果,然后,殿下又站了起来。 “喂,”他说,“坦率一些。” “我从来就是坦率的。” “好!您知道我们已经注意到有关这个怪僻的白金汉的某些事情了。” “啊!殿下,不要指责夫人,否则我就要向您告辞了。怎么?您怎么会这样想的?怎么,您疑心了?” “不,不,骑士,我不疑心夫人,但毕竟……,我看……我比……” “白金汉是个疯子!” “完全是您使我看清楚了这个疯子。” “不!不!”骑士急忙说,“这不是我使您看清楚的,这是德·吉什。哎呀,我们不要搞错了。” 他笑起来,笑声尖得象一条游蛇发出的咝咝声。 “对,对,确实……您讲了几句话,不过,吉什显得最最嫉妒。” “我非常相信,”骑士以同样的口吻继续说,“他为祭坛和家庭在斗争。” “你说什么?”公爵急切地说,他由于这个恶毒的玩笑非常气愤。 “当然罗,德·吉什先生不是您家里的首席绅士吗?” “总之,”公爵说,他稍微冷静了一点,“白金汉的这种感情那时已被觉察了吧?” “当然!” “那么,有人说德·吉什先生的这种感情也同样被觉察了?” “殿下,您又来了;没有人说德·吉什先生有这种感情。” “这好!这好!” “您看,殿下,最好让我避开,这比用我的疑虑想象要好上一百倍。亲王夫人会把我的疑虑看成是罪恶,而她可能是有道理的。” “你去做什么,你?” “一件有道理的事情。” “什么事惰?” “我再也不会去注意这些新的享乐主义者的集会,这样的话,这些风言风语可能平息下去。” “我再看看,再考虑一下。”   “噢,您有的是时间,危险不大。而且,问题既不在于危险也不在于感情,问题在于我的一种担心:我已经看到您对我的友谊的减弱。自从您坚决而又亲切地把您的友谊给我之后,我脑袋中就不再有另外的想法。”   公爵摇摇头,好象是在说:“假如你没有什么想法,我,我却有的。”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殿下派人通知王太弟夫人。他得到的回答是王太弟夫人不能来参加他们的盛宴,她在自己房内吃午饭。 “这不是我的过错,”公爵说,“早晨撞上了他们的音乐会,我嫉妒了,人家就跟我赌气了。” “只剩下我们两人吃午饭了,”骑士叹了一口气说,“我替吉什惋惜。” “哦,德·吉什赌气时间不会很长的,他脾气很好。” “殿下,”骑士突然说,“我想起了一个好主意,刚才在我们的谈话中,我可能刺激了殿下而且使殿下不安。我来做一个调停人是合适的……我去找伯爵,把他重新带来。” “啊!骑士,你的良心真好。” “您这样说好象很惊讶的样子。” “当然罗!你不是所有日子都是这么好心肠的。” “可能是,不过我知道弥补我犯下的错误,您得承认。” “我承认。” “殿下是否乐意在这里稍等我片刻?” “我很乐意,去吧……我将要试穿一下我去枫丹白露穿的服装。” 骑士出去以后,小心翼翼地把他手下人叫来,好象是向他们交待各种任务。 大家都分别向不同的方向出发了,但他把他的亲随留了下来。 “能不能有办法,”他说,“马上知道德·吉什先生在不在王太弟夫人房间里。你看,有什么办法?” “容易得很,骑士先生,我去问马利科尔纳,他会从德·蒙塔莱小姐那儿打听到的。不过我必须说明,询问可能落空,因为德·吉什先生手下的人全都走了:主人大概也和他们一同走了。” “不过,去打听一下吧。” 十分钟不到,那个亲随就回来了,他把他的主人神秘地拉到一个仆人用的楼梯上,叫他走进一个窗户朝着花园的小房间。 “什么事情?”骑士说,“为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 “请看,先生,”这个亲随说。 “看什么?” “请看那棵栗树下面,往下看。” “好……啊!我的天!我看见马尼康,他在等人;他等谁呢?” “只要您有耐心,您就会看到他等的是谁……那儿!现在您看到了吗?” “我看到一个、两个、四个乐师和他们的乐器,在他们后面,德·吉什亲自督促着,但是他在那儿做什么呀?” “他在等人家给他打开女官们用的楼梯的小门,从那儿上去到王太弟夫人的房间。在王太弟夫人房间里吃午饭时将有一场新的音乐会。” “你讲的这些简直妙极了。” “不是吗,先生?” “这些是马利科尔纳先生跟你讲的吗?” “他亲口讲的。” “那么他喜欢你了?” “他喜欢先生。” “为什么?” “因为他希望成为先生家里的人。” “该死!他会成功的,这件事他给了你多少钱?” “他给我的就是卖给您的秘密,先生。” “我为此付给你一百个皮斯托尔,拿去!” “谢谢,先生……您看,那扇小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在叫这些乐师进去……” “这是那个蒙塔莱吧?” “小声一点,先生,不要叫出这个名字;说到蒙塔莱也就是说到马利科尔纳。假如您和一个闹翻了,您就会得罪另一个。” “好,我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也什么都没有收到,”这个仆人边说边把钱袋拿走。 骑士确实有把握德·吉什已经进去了,就回到王太弟这儿来,他发现亲王穿着华丽的衣服,风度翩翩,喜气洋洋。 “大家说,”他叫了起来,“国王用太阳做纹章;真的,殿下,这对您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吉什呢?” “找不到,他逃了,他突然无影无踪了。您早晨的怒骂把他吓走了。没有在他家里找到他。” “唔!他可能,这个有点失常的脑袋,可能搭驿车去他的家乡了。可怜的孩子!我们以后再把他叫回来,走,吃饭去。” “殿下,今天是个主意繁多的日子,我还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殿下,王太弟夫人和您赌气,而她是有理的。您必须回报一下,去和她一起吃饭吧。” “哎哟!这是一个软弱的丈夫的作为。” “这是一个好丈夫的作为。亲王夫人烦恼起来,她要一个劲儿地哭的,她可能把眼睛都哭红了。叫妻子眼睛哭红的丈夫是可恨的。去吧,殿下,去吧!” “不,我已命令把饭开在这儿了。” “算了,算了,殿下,我们会懊悔的。知道王太弟夫人孤孤单单的,我就要伤心。您,尽管您想多么凶狠,您会叹气的。请带我去夫人那儿吃午饭,这将是一次奇袭,我担保我们会因此而感到高兴。今天早晨是您错了。” “很可能。” “不是什么可能,这是事实。” ‘骑士,骑士,您的建议不好。” “我的建议是好的,您现在处于优势,您穿金丝绣的深紫色的外衣真是太配了。要征服王太弟夫人用男人的身份还不及用手段,嗯,殿下。” “您使我下了决心,我们走吧。” 公爵和骑士从他的套间走出,向亲王夫人的套间走去。 骑士在他的仆人的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 “叫人守在小门口!不准任何人从那儿溜走!快跑。”   他跟在公爵的后面,来到王太弟夫人的前庭。   看门人要去通报。   “大家都不要动,”骑士笑着说,“殿下要来一次奇袭。” 第一〇六章 亲王嫉妒德·吉什   王太弟象那些怀着好意、以为自己的出现可以使人高兴的人,或者象那些希望出其不意发现某种秘密的可怜的嫉妒者一样,突然闯了进来。 王太弟夫人正陶醉在乐曲的开头几小节中,象一个疯子似地在跳舞,把已经开始的午饭丢在一旁。 她的舞伴是德·吉什先生,他两条胳膊悬在半空,双眼半闭,两膝贴地,就象那些眼神淫荡、姿态温柔的西班牙舞蹈家。 亲王夫人带着同样的微笑和同样的撩人的魅力围着他转。 蒙塔莱欣赏着。拉瓦利埃尔坐在一个角落里,神态迷惘地注视着。 简直无法表达王太弟的出现对这群得意忘形的人所产生的影响,同样也无法表达亲眼见到这些兴高采烈的人对菲力浦产生的影响。 德·吉什伯爵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亲王夫人呆呆地保持着她原来的步伐和姿势,说不出一句话来。 德·洛林骑士笑嘻嘻地背靠着门框,象一个在一旁天真地欣赏的人那样微笑着。 亲王面色苍白,他的手和腿抽搐着,这是使在场的人心惊胆战的第一个征兆。随着跳舞的喧闹声的结束,是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德·洛林骑士利用这个间隙来分别向亲王夫人和德·吉什致敬。在他屈膝致敬的时候,装着把他们两人当作一个家庭的男女主人一样。 王太弟也走上前来了。 “我非常高兴,”他用嘶哑的声音兑,“我到这儿来,原以为会看到您在生病或在伤心,我却看到您又在寻欢作乐了。说实话,真是非常幸运!我的家变成人间乐园了。” 他转身朝德·吉什说: “伯爵,我不知道您是一位这么出色的舞蹈家。” 然后,又转向他妻子这边: “请待我好一点,”他略带伤感地说,这种伤感掩盖了他的愤怒,“以后只要有人在您这儿玩乐,就请邀请我……我是一个完全被抛弃了的亲王。” 德·吉什重新恢复了镇定,带着一种天生就的、恰如其分的骄傲说: “殿下非常清楚,我整个生命是听候殿下支配的。当需要献出它时,我随时准备好献出它。今天需要我随着小提琴跳舞,我就跳舞。” “您说得有理,”亲王冷冰冰地说,“然而,夫人,”他接着说,“您没有察觉到您的这些贵妇人把我的朋友都抢走了吗?德·吉什先生不是属于您的,夫人,他是我的。假如您希望吃饭时没有我,您有您的贵妇人;当我一个人吃饭时,我有我的绅士,不要把我搞得一无所有。” 亲王夫人感到了他话里有责备和教训的意味。 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一直红到眼睛。 “先生,”她说,“我在来到法兰西宫廷里的时候,不知道象我这样身分的公主王妃会被看成仿佛是土耳其女人。我不知道在这儿女人是不准见男人的,不过,既然这是您的意志,我会在这方面服从您。假如您要在我窗户上装上栅栏,请别感到为难。” 这个迅速有力的反击,使得德·吉什和蒙塔莱笑了起来,可是使亲王心中的怒火又燃烧了起来,本来他的大部分怒火已经在刚才的谈话中消失了。 “很好!”他抑制住怒气说,“在我家里,别人居然是这样尊重我的!” “殿下!殿下!”骑士在王太弟耳边低声叫着,使得所有的人都看见他在劝亲王克制。 “走!”公爵只说了一个字作为回答,一面拉住他猛然地就地一转身,几乎撞着了王太弟夫人。 骑士随着他的主人一直走到他的套间里,亲王刚一坐下,就大发脾气。 骑士抬起头,两眼朝天,合着双手,一言不发。 “你的意见呢?”亲王叫道。 “关于哪一方面的,殿下?” “关于这儿发生的一切。” “啊,殿下,这是严重的。” “这是可恨的!日子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 “您瞧,这是多么不幸!”骑士说,“我们本来指望在白金汉这个疯子走了以后能得到安宁。” “可是现在却更坏!” “我没有这样说,殿下。” “不,可我是这样说的,因为白金汉连我们刚才看到的事的四分之一也决不敢做出来。” “究竟什么事啊?” “躲起来跳舞,假装身体不舒服,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吃饭。” “哎哟!殿下,不是!不是!” “是的!是的!”亲王激动地叫起来,就好象任性的孩子,“不过我不会长时期忍受下去的,一定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会宣扬开……” “那当然!别人看到我并不感到拘束,我自己又何必感到拘束?在这儿等着我,骑士,等着我!” 亲王在隔壁房间消失了,他去问掌门官,打听王太后是否从小教堂回来了。 奥地利安娜是幸福的,和平重新回到她的家庭中来了。在年轻的君主的统治下,人民全感到高兴;一些大事都安排得很好;国库收入增加;对外和平巩固。一切都对她预示着有一个平静安宁的未来。 她有时还在想起那个她象母亲一般接待他,又象后娘一样撵走他的可怜的年轻人。 一声叹息结束了她的沉思。奥尔良公爵突然走进她的房间来了。 “我的母亲,”他一面叫着一面急忙合上门帘,“事情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奥地利安娜抬起她美丽的眼睛朝着他,带着一种水远不变的温柔语调说: “您想要说的是什么事情?” “我想要说关于亲王夫人的事。” “您的妻子?” “是的,我的母亲。” “我想一定是这个疯子白金汉向她写了什么告别的信了。” “真是!我的母亲,就只和白金汉有关系吗?” “那么和谁有关系呢?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毫无道理地成了您嫉妒的对象,而我相信……” “我的母亲,亲王夫人已经把德·白金汉先生换掉了。” “菲力浦,您讲的是什么话?您讲的这种话是轻率的。” “不是轻率的,不是轻率的,亲王夫人干了这样的好事,以致我仍然在嫉妒。” “嫉妒谁呢?我的天!” “怎么,您还没有觉察?” “没有。” ‘您没有看到德·吉什先生成天在她那儿,总是和她呆在一起?” 王太后拍掌笑起来。 “菲力浦,”她说,“您这不是缺点,简直是一种毛病。” “缺点也罢,毛病也罢,夫人,我为此痛苦。” “而您想要人来治愈仅仅存在于您想象中的毛病吗?您要人赞成您那毫无根据的嫉妒么?” “好吧,您过去为那位说的话,您又要为这一位说了。” “这是因为,我的儿子,”王太后冷冷地说,“您过去为那一位做的事,您又要为这一位做了。” 亲王有点愠怒地弯了弯腰。 “假如我举出事实来,”他说,“您相信吗?” “我的儿子,对于嫉妒以外的任何事情,我都相信您,不需要引证什么事实。但是,对于嫉妒方面的事情,您绝不要指望我相信。” “那么,这等于陛下命令我缄口不语,并且叫我置身事外了?” “决不是这样,您是我的儿子,我必须象一个母亲那样宽容您。” “哦!您的意思是说,您必须象宽容一个疯子那样宽容我。” “不要夸大其辞,菲力浦,请注意不要在我面前把您的妻子描绘得好象是一个寡廉鲜耻的人!……” “但有事实!” “您说,我听着。” “今天早晨十点钟,人们在亲王夫人房间演奏起音乐来了。” “这算不了什么。” “德·吉什先生单独和她在一起谈话……噢!我忘了跟您讲,一个星期以来,他简直象影子一样不离开她。” “我的朋友,假如他们要做坏事,他们是要躲起来的。” “好啊!”公爵叫起来,“我就料到您会这样讲,请您牢记您刚才讲的这句话。今天早晨,我说,我对他们突然袭击了一次,并且表示了我的强烈不满。” “您要相信,这样做也足够了,甚至还有点过分了。这些年轻的妇女全是疑心重重的。责备她们做了她们没有做过的坏事,这往往就是告诉她们可以去做这种坏事。” “好,好,请等一等。请您也记住您刚才讲的话,夫人:‘今天早晨的教训已经足够了,还有,假如他们要做坏事,他们是要躲起来的。’” “我讲了。” “不一会以后,我因为早晨脾气暴躁而感到懊悔,同时知道德·吉什赌气回家了,我就到亲王夫人那儿去。您猜我在那儿发现了什么?又在演奏音乐了,跳舞了。而吉什呢,人家却把他藏在那儿。” 奥地利安娜皱了皱眉头。 “这是不谨慎的,”她说,“亲王夫人怎么说?” “什么也没有说。” “吉什呢?” “一样……不,不……他结结巴巴地讲了几句很放肆的话。” “您对这件事怎么看的,菲力浦?” “我认为我被人耍了,白金汉只是个借口,而真正的罪犯,就是这个吉什。” 安娜耸了耸肩膀。 “还有呢?” “我要吉什象白金汉一样从我家里滚出去,要把这个要求向国王提出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您亲自负责处理这件事,夫人,您是这么富有才智,又崇高善良。” “我绝不做这件事。” “怎么,我的母亲?” “听着,菲力浦,我不是每天都训人的,我对青年有些威望,但我不能施展这个影响而又不失掉他们;何况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证明德·吉什先生是有罪的。” “他使我讨厌。” “这是您的事。” “好,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亲王激动地说。 安娜不安地望望他。 “您要做什么?”她说。 “下一次我再在家里发现他,我就叫人把他淹死在我的水池里。” 这句凶狠的话说出以后,亲王等待着一个吃惊的反应,但王太后却毫无表情。 “您就这样去干吧,”她说。 菲力浦软弱得象一个女人,他开始嚎叫起来。 “人家欺骗我,没有一个人爱我,连我的母亲也跑到我敌人那儿去了。” “您的母亲比您看得远,她不想替您出主意,因为您不听。” “我要到国王那儿去。” “这就是我要建议您去做的。我在这儿等待陛下,现在是他来看我的时候,您可以把情况说明一下。” 她话还没有说完,菲力浦就听见前厅的门响亮地打开了。 他害怕起来。他听出这是国王的脚步,国王的鞋底在地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公爵从一个小门逃出去,让王太后去代他打交道。 奥地利安娜笑了起来,当国王走进来时她还在笑着。 国王非常亲热地问候身体已经很衰弱的王太后的健康情祝。他也是来告诉她去枫丹白露旅行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完成了。 看到她在笑,他放下心来,自已也笑着问她什么事情好笑。 奥地利安娜抓住他的手,用一种轻松愉快的声音说道: “您知不知道我以自己是个西班牙人而骄傲吗?” “为什么,夫人?” “因为西班牙人至少要比英吉利人强。” “请您解释一下。” “从您结婚以来,您没有一点什么需要责备王后的吧?” “没有,当然没有。” “您结婚到现在已经有一些时候了,您的弟弟和您相反,他结婚才十五天……” “怎么了?” “他已经第二次埋怨亲王夫人了。” “怎么,还是因为白金汉?” “不是的,是另外一个。” “谁?” “吉什。” “有这回事!不过这是亲王夫人一次卖弄风情吧?” “我想是这样的。” “我可怜的弟弟!”国王笑着说。 “据我看,您是原谅这种卖弄风情的吧?” “是的,对亲王夫人来说是这样,亲王夫人实际上并不是卖弄风情。” “就算是这样吧,但是您的弟弟简直因此失去理智了。” “他要怎样?” “他要叫人淹死吉什。” “这太过分了。” “您不要笑,他气得要发狂了,您想想办法吧。” “为了搭救吉什,我情愿。” “哎哟!假如您的弟弟听到您讲的话,他会阴谋反对您的,就象您的王叔反对您的父王一样。” “不会的,菲力浦极其爱我,我也极其爱他,我们象好朋友一样生活在一起。他的要求主要是什么?” “就是要您禁止亲王夫人卖弄风情,禁止吉什献殷勤。” “别的没有了么?我弟弟对王权的想法多崇高啊……改造一个女人!还说要改造一个男人!” “您准备怎么办呢?” “跟吉什讲一声,他是个有头脑的孩子,我会说服他。” “亲王夫人呢?” “这比较困难,一两句话是不够的,我得准备一番大道理,再去规劝她。” “事情很急。” “啊!我尽量抓紧去做。我们下午要排练芭蕾舞。” “您在跳舞时规劝她吗?” “是的,夫人。” “您有把握能使她转变吗?” “我要用信心或热情彻底清除邪恶。” “太好了。请不要把我牵连到这里面去,否则亲王夫人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的,我是她婆婆,我必须和儿媳生活在一起。” “夫人,这一切将由国王来负责,唔,我考虑……” “考虑什么?” “我到亲王夫人那儿去找她是不是更好些?” “这稍嫌郑重了一些。” “是的,不过对一个说教的人来说,郑重一些并非不合适,而且芭蕾舞的小提琴声可能把我要讲的道理吞掉一半。再说,得阻止我弟弟的某些激烈的行动……事不宜迟……亲王夫人在家吧?” “我想总在家里。” “他诉的什么苦,请您说说看。” “就是两句话,没完没了的音乐会……吉什整天围着她转……怀疑这里面有什么秘密或者什么阴谋……” “证据呢?”   “什么证据也没有。” “好,我到亲王夫人那儿去了。” 国王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华丽的服饰和象他的金刚钻一样容光焕发的面孔。   “她有点儿疏远亲王了吧?”他说。   “唉!水火是绝对不能相容的。”   “够了,我的母亲,我吻您的手一法兰西最美的手。”   “祝您成功,陛下……做您的家务调停人去吧。”   “我不使用使者,”路易说,“也就是对您说我会成功的。”   他笑着走出去,一路上细心地掸去身上的尘土。 第一〇七章 调停人   当国王在亲王夫人处出现时,亲王夫妻吵架的消息已经在廷臣中间传遍了,大家都惴惴不安。 一场有关这件事的风暴正在形成。德·洛林骑士正得意地在这一群群人中间,分析着这场风暴的每个因素,他扩大那些最弱小的因素,怀着他的不良意图操纵着那些最强大的因素,以产生尽可能恶毒的效果。 正如奥地利安娜预料的那样,国王的到来给这件事增加了严肃的气氛。 在一六六二年,王太弟对王太弟夫人不满,以及国王介入了王太弟的私事,这不是一件小事。 因此人们看到那些围在德·吉什伯爵周围的最大胆的人,一看见国王进来就害怕地离开他了。伯爵本人也和大家一样有点恐慌,一个人回到了他自己的住处。 国主象他习惯做的一样一面打着绍呼,一面走进王太弟夫人的套间。宫廷贵妇们在长廊里他经过的地方排成长列向他致敬。 陛下尽管是心事重重,可是他仍然以主子的目光向排列在两边的年轻而动人的女人扫了一眼,她们都端庄地低垂着眼帘。 所有的人都因为国王投射来的目光脸红了,唯独一个人例外。她丝一样柔软光滑的长发卷成环形,衬托在世间最美的皮肤上。这个例外的人面色苍白,几乎支持不住了,尽管她的同伴用胳膊肘不住地在顶她。 这是拉瓦利埃尔,蒙塔莱在低声给她打气。蒙塔莱自己的勇气是绰有余裕的。 国王不禁掉过头来看了一下,这一来所有已经抬起的头又重新低下去了,只有那个金黄色头发的人呆着不动,好象她身上仅剩的力量和智慧都已经耗尽了。 走进王太弟夫人的房间,路易发现他的弟媳妇半躺在她的小房间里的坐垫上。她站起来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同时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为她得到的荣誉而表示感激的话。 接着她就坐下了,虚弱得支持不住,这种虚弱大概是装出来的,因为她的双颊上带着娇媚动人的颜色。而她的眼睛由干不久前淌了一点眼泪,仍旧是红红的,不再有光泽了。 国王一坐下,凭着他特有的准确的观察力,发现这个房间里的紊乱,同时他从亲王夫人的脸上,捉摸到一种同样的紊乱的神情,他用调皮的语气说: “我的妹妹,您说我们今天什么时间排练芭蕾舞好?” 王太弟夫人无精打采地慢慢地摇了摇她那迷人的头,说道: “哦!陛下,请免掉我这一次排练吧,我正要叫人禀告陛下,今天我不能排练了。” “什么!”国王略显吃惊的样子说,“我的妹妹,您不舒服么?” “是的,陛下。” “那么,我叫人去把您的医生找来。” “不用了,因为那些医生对我的病无能为力。” “您吓坏我了!” “陛下,我想请求陛下允许我回英国去。” 国王做了一个手势。 “回英国去!您讲的是心里话吗,夫人?” “我是不得已才讲的,陛下,”亨利四世的外孙女果敢地说。 她美丽的黑眼睛闪闪发光。 “是的,这件事我很遗憾不得不向陛下吐露真情:我觉得我在陛下的宫廷里太不幸了,我想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夫人!夫人!” 国王挪到她身边。 “请听我说,陛下,”这个年轻的女人继续说,她已渐渐地用她的美貌和灵敏的气质打动了对方,“我对受苦已经习惯,在我还年轻的时候,就受到羞辱,遭到蔑视。啊!请陛下不要阻止我吧!”说到这儿,她微微地笑了一笑。 国王脸红了。 “而我想,我可以相信天主就是为了这个才让我降生的,我一个强有力的国王的女儿。可是,既然天主打击了我父亲的生命,他当然可以打击我的骄傲。我非常痛苦,我也使得我的母亲非常痛苦,但是我保证,万一天主使我回到独立自主的地位,即使做一个靠劳动获取面包的民间女工,我也不会再受丝毫被侮辱之苦。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又重新得到了符合我地位和出身的财产,我又登上了王位的阶梯,我以为和一个法兰西亲王结亲,我将在他身上得到一个亲戚,一个朋友,一个同等的人,但我发现我得到的却是一个主人;因此,我感到气愤。陛下,我的母亲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您是我尊敬的,我……爱的人……” 国王战栗了,再没有任何声音比最后这句话更悦耳了。 “您,我想,陛下是知道一切的。既然您到我这儿来了,您或许会了解我的。即使您不来,我也会到您那儿去的。我要的是准许我自由地离开。我信赖您的高尚正直,您是一个杰出的人,您能为我辩白并保护我。” “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国王结结巴巴地说,他已经被这种激烈的进攻征服了,“您可曾认真地考虑过您设想的计划会遇到多大的困难吗?” “陛下,我没有考虑,我感觉得到。我被人家攻击,我本能地回击,就是这样。” “不过人家对您怎么了呢?嗯。” 大家可以看到,亲王夫人刚才通过这种女人特有的手段,避免了任何责备,却提出了一个更严重的指责,她由被告变成了原告。这是一个说明她确凿有罪的迹象。但是任何女人,甚至最不机灵的女人,也懂得利用这种明显的罪恶来取得胜利。 国王忘掉了他到她这儿来为的是向她讲“您对我的弟弟怎么了呢”这句话的,他讲的话却变成了“人家对您怎么了呢?” “人家对我怎么了?”王太弟夫人说,“啊!只有女人才了解,陛下,人家叫我哭了。” 她用一只指头—世间再也找不出这样一只象珍珠般洁白细腻的指头—指着自己含着泪水的亮晶晶的眼睛。她又哭起来了。 “我的妹妹,我求求您,”国王说着又向前挪了挪,到她身边拉住她湿润而又颤动的手。她让他抓着。 “陛下,人家起先不让我哥哥的一个朋友留在这儿。米罗德·德·白金汉对我来说是一个可爱有趣的客人,一个懂得我的习惯的同胞,我几乎要说是一个伙伴,因为我们和我们的另一些朋友在我的圣詹姆斯宫旁边美丽的河畔共同度过了一些美好的日子。” “不过,我的妹妹,维利尔斯爱上了您吗?” “完全是借口!”她神色庄严地说,“德·白金汉是不是爱上我有什么关系呢?对我来说,有一个男人爱我,难道有什么危险吗?……啊!陛下,只被一个男人爱是不够的。” 她又笑起来,笑得这么温柔,这么调皮,使得国王感到他的心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总之,是不是我的弟弟嫉妒了?”国王打断她的话说。 “对,我同意这个看法,就是这个原因。而人家却撵走了德·白金汉先生。” “撵走!……啊!不是的。” “驱逐,排斥,撵走,随您喜欢怎么说,陛下。一个欧洲第一流的绅士就由于一个眼色或者一束鲜花,象一个乡巴佬一样眼睁睁地披迫离开法兰西国王的宫廷,路易十四的宫廷。这和最高雅的宫廷是不相称的……对不住,陛下,我忘记了我这样说冒犯了您至高无上的权威。” “肯定不是!我的妹妹,不是我撵走了德·白金汉先生的……我非常喜欢他。” “不是您?”亲王夫人巧妙地说,“啊,太好了!” 她加重了“太好了”这几个字的语气,就好象她说的是“倒霉”这两个字。 有几分钟时间寂静无声。 接着她又说道: “德·白金汉先生走了……我现在知道是为什么和被谁……我原来以为可以得到清静了……并没有……现在亲王找到另一个借口,这就是……” “这就是,”国王嬉皮笑脸地说,“另一个人出现了,这是很自然的,因为您漂亮,夫人,人家总是要爱您的。” “那么,”亲王夫人叫道,“我只有让孤独伴着我了。哦,这正是人家所希望的,这正是人家准备让我这样的。可是不行,我宁可回伦敦去。在那儿,人们了解我,人们看得起我。我有我的朋友,用不着担心人们敢把他们称为我的情人。呸!这是一种可耻的猜疑,而这种猜疑竟来自一个绅士!哦!自从我看到亲王在我面前显得好象是个女人的暴君以来,他在我头脑里就毫无地位。” “好啦!好啦!我的弟弟的过错仅仅是因为爱您。” “爱我!亲王爱我?哎哟!陛下……” 她哈哈大笑起来。 “亲王永远不会爱一个女人,”她说,“亲王非常爱他自己。不!我是不幸的,亲王的嫉妒是最坏的一种:没有爱情的嫉妒。” “不过您得承认,”国王说,他在这场变化多端而又热烈的谈话中开始激动起来,“您得承认吉什爱您。” “噢!陛下,我一点都不知道。” “您应该看到的,一个爱您的人总要流露感情的。” “德·吉什先生没有流露过。” “我的妹妹,我的妹妹,您在为德·吉什先生辫护。” “我!我为德·吉什先生辩护?啊!陛下,我真不幸,连您也来怀疑我了。” “不是,夫人,不是,”国王赶紧说,“您不要难过。哎哟!您哭了!我求求您,冷静些。” 她还是哭,好几滴很大的泪珠滚落在她的手上。国王捧住她的一只手,吮吸上面的一滴泪水。 她这么悲伤又这么温柔地看着他,使得他心慌意乱。 “您对吉什一点没有什么吗?”他的不安已经超过他的调解人的身分了。 “就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那么,我就能让我弟弟放心了。” “唉!陛下,什么也不能使他放心,您别相信他是嫉妒。亲王听了别人的坏话,他又生性多疑。” “当关系您时,人家是会这样的。” 亲王夫人眼睛垂下,缄默不语。国王也象她一样。他始终抓着她的手。 这一分钟的静默好象一个世纪那么长。 亲王夫人温和地抽回她的手。她今后的胜利是肯定无疑的了。她可以为所欲为。 “亲王埋怨,”国王嗫嚅地说,“您喜欢个人社交,不大喜欢和他谈话,和他在一起活动。” “陛下,亲王整天就是对着镜子自我欣赏,要不就是和德·洛林骑士先生一起搞一些和女人过不去的恶毒的阴谋,他就是这样消磨日子的。” “啊!您讲得过分一些了。” “我讲的是事实,请您观察好了。陛下,您会看到我究竟有没有道理。” “我会观察的。不过,在这段时间里,给我弟弟一个什么样的答复才能使他满意呢?” “我走好了。” “您总是讲这种话!”国王冲动地嚷起来,他以为十分钟以来已经产生了变化,就是亲王夫人的整个思想已全部改变了。 “陛下,我在这儿不再可能得到幸福,”她说,“德·吉什先生妨碍了亲王,人家也要叫他离开吗?” “假如有必要,为什么不能?”路易十四笑着回答说。 “那好!在德·吉什先生之后呢?……再说,我会怜惜他的,我预先通知您,陛下。” “啊!您怜惜他?” “当然罗,他可爱,他对我友好,他使我消愁解闷。” “啊,要是亲王听到您讲这种话怎么办!”国王不高兴地说,“您知不知道我绝不承担使你们和好的责任?我甚至连想都未想过。” “陛下,眼下您能禁止亲王不嫉妒一个偶然碰到的任何人吗?我十分清楚德·吉什先生不是一个偶然碰到的人。” “又来了!我告诉您,作为一个好兄长,我将厌恶德·吉什先生。” “啊!陛下,”亲王夫人说,“我恳求您,不要被亲王的好恶所影响,保持您国王的身分。这样对您,对大家都更好些。” “您是个值得崇拜的爱嘲笑人的女人,夫人,我知道甚至这些被您嘲笑的人都崇拜您。” “而这就是为什么,您,陛下,我当作我的保护人的您,将要去同那些迫害我的人站到一起的原因,”亲王未人说。 “我,迫害您的人?但愿不要这样才好!” “那么,”她无精打采地继续说道,“请同意我的要求。” “您要求什么?” “回英国去。” “噢,这个,绝不能!绝不能!”路易十四叫起来。 “那么我是一个囚犯了?”   “如果说是被囚禁在法兰西,可以这么说。”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 “不要急!我的妹妹,我会告诉您的。” “陛下,我象个卑贱的女仆那样洗耳恭听。” “您别陷在一些自相矛盾的内心活动里,您也别用您的孤独使我们担心,您要象平常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不要离开我们,我们象一家人一样生活。确实,德·吉什先生是可爱的,不过,总之,假如我们没有他的智慧……” “哦!陛下,您完全知道您这是谦虑。” “不,我可以向您保证。一个人可能是国王而同时感到自己不及某个绅士那样有机会讨人喜欢。” “我也可以向您保证,您对您讲的这些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国王含情脉脉地看看亲王夫人。 “您肯不肯答应我一件事?”他说。 “什么事?” “这就是在您的房间里,不要再因为一些外人而失掉您应该给我们的时间。您愿不愿意我们订立一个攻守同盟来对付共同的敌人?” “和您联盟,陛下?” “为什么不?您不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吗?” “不过陛下,您是一个忠实可靠的同盟者吗?” “您看吧,夫人!” “那么这个联盟从哪一天开始呢?” “就从今天。” “我来拟订这个条约?” “太好了!” “您将在上面签字?” “我闭着眼睛签。” “哦!那么,陛下,我口头同意,您是宫廷中的太阳,当您出现在我这儿时……” “怎么样呢?” “一切都发亮了。” “啊!夫人,夫人,”路易十四说,“您完全知道一切光明都来自您,就算我用太阳来做纹章,那只不过是一个标志而已。” “陛下,您对您的同盟者过奖了。不过,您是想骗我吧?”王太弟夫人用她的指头顽皮地指着国王威胁说。 “怎么!当我向您保证我的真情的时候,您却认为我是在骗您?” “是的。” “那么是谁使您产生怀疑的?” “是一件事情。”   “只是一件事情?”   “是的。” “什么事情?假如我一件事情也不能战胜,那我就太不幸了。” “这件事与您的权力一点不相干,陛下,甚至与天主的权力也不相干。” “那么到底是一件什么事情?” “就是过去。” “夫人,我不懂,”国王说,正因为他太懂了。 亲王夫人抓住他的手。 “陛下,”她说,“我不幸这么长时期使您不满意,以至于使我今天几乎有权利在心里寻思,为什么您能接受我作为您的弟媳妇。” “使我不满意!您使我不满意了?” “好啦,您不要否认吧。” “请允许我不承认。” “不,不,我记得。” “我们的联盟从今天开始,”国王带着一种并非做作的热情叫起来,“您就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吧,我也不想过去的事。而我只想现在的事。我眼前就是,就在这儿,您瞧。” 于是他把亲王夫人带到一面镜子前,她从里面看到了自己能使一个圣人都抵挡不住的红艳艳的美丽的面孔。 “这不相干,”她喃喃地说,“这一点也不能保证一个非常牢固的联盟。” “要发誓吗?”国王问,他己由于整个交谈中激起情火的言词兴奋得要发狂了。 “我不拒绝一次真正的起誓,”亲王夫人说,“这好象总还是一种保证。” 国王跪在一块方砖上,抓住亲王夫人的手。 她带着一种画家画不出、诗人也只能想象的微笑把两只手伸给他,他把他滚烫的面孔埋在她的手掌里。 不管他还是她,都找不出一句话来说。 国王感到亲王夫人在抽回她的手的时候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面颊。 他马上站起来从房间里走出去。 廷臣们注意到他的脸红,由此推断房间里的场面是很激烈的。 但德·洛林骑士赶紧说: “哎哟!不会的,先生们,请放心。当国王发怒的时候,他的脸是发白的。” 第一〇八章 出主意的人 国王在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激动不安的情绪下离开了亲王夫人。 他确实无法解释这种突然莫名其妙产生的好感的内在奥秘,在极其平静地过了许多年之后,两颗本应相爱的心相爱起来了。 为什么过去路易蔑视,甚至于厌恶亲王夫人?为什么现在同样是这个女人他却觉得这么美这么诱人?为什么他不仅是关心,而且简直是一刻也忘不了她?最后还有,为什么亲王夫人—她的眼睛和思想被另一方面撩拨着—一星期以来,对他好象有一种似乎是十分亲切的垂青呢? 别以为路易有一个勾引她的计划:亲王夫人和他弟弟之间的关系,或者至少在他看来,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他甚至距离这道障碍还非常之远,因此还没有发现它的存在。他现在就在这情欲的斜坡上被青春的活力推动着喜滋滋地往前走,没有任何人—甚至预先估计过各种成功或失败可能的人—能说出他将走到哪一步为止。 至于王太弟夫人,人们很容易解释她对国王的爱慕:她年轻、风流,她的多情是为了引起人家的崇拜。 这是一个感情容易冲动的人,她如果在舞台上,会跳过燃烧着的炽烈的炭火,以博取观众们的一次喝彩。 因此,这样不断地逐级上升并不使人感到意外,在受到白金汉和吉什的热爱以后(吉什超过了白金汉,即使他只是由于不落俗套才特别受到女人们的喜爱),亲王夫人把她的野心提高到受国王的崇拜,我们说,这也就不足为奇了,因为国王不仅是王国中的第一号人物,而且也是最聪明最漂亮的人物中的一个。 至于路易对他弟媳妇的这种突如其来的情欲,生理学会用一些平庸的观点和某些神秘的亲缘关系的天性来给予解答。亲王夫人有最美丽的黑眼睛,路易则有着世间最漂亮的蓝眼睛。亲王夫人是爱笑和感情外露的,路易则是忧郁和内向的。第一次在某一个共同感兴趣、共同感到好奇的地方相遇后,这两种相反的性格就由于他们相互间的矛盾而燃烧起来。路易回去后,感到亲王夫人是宫廷中最迷人的女人。亲王夫人仍旧一个人呆着,遐想着,由于她能在国王身上产生一种强烈的影响而非常快活。 但在亲王夫人身上的这种意识可能是被动的,而在国王身上,他的行动就非常激烈,这完全符合一个年轻人、一个习惯于颐指气使的年轻人的冲动性格的。 国王首先告诉亲王一切已经平息了,亲王夫人对他是极其尊敬的,是完全真心爱他的,但她性格高傲,甚至多疑,必须小心谨慎地对待这样敏感的人。亲王用他通常对他哥哥讲话时又酸又甜的腔调回答说,他不太理解一个女人的这些敏感,这个女人的行为据他看来,会引起别人的指责,而假如某个人的权利被损害,这就是他—亲王的权利,他的这种权利是无可争议的。 但是这时候国王用一种相当激烈的声调来回答,这种声调说明了他对他弟媳妇的关心。 “幸好亲王夫人是不受指责的!” “对别人的指责来说,是的,我同意是这样,”亲王说,“但不包括我的指责,我这样想。” “哎哟,”国王说,“对您,我的弟弟,我要说亲王夫人的行为是不应该引起您指责的。是的,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漫不经心、非常特别的年轻女人,不过她自称有最纯真的感情。英国人的脾气在法国并不总是能被充分理解的,我的弟弟,而英国人自由的风气有时会使得那些不知道这种自由再加上天真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吃惊。” “哦!”越来越激动的亲王说,“我所指责的我的妻子一经陛下宽恕,她就无罪了,而我也就不再有任何话可说了。” “我的弟弟,”国王赶紧又说,他感到良心的声音在他心里悄悄地告诉他,亲王并非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我的弟弟,我讲的这些,尤其是我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您好。我知道您可能埋怨从亲王夫人方面得不到信赖和尊重,而我决不希望您的不安拖得很长久。我有责任注意您的家庭,就象我注意我最卑微的臣下的家庭一样。因此我怀着极大的愉快看到您的不安是没有任何根据的。” “这么说,”亲王带着疑问的口气,眼睛盯住他的哥哥说,“陛下对亲王夫人已经了解清楚了,我在您至高无上的圣明前面屈服.您对这些我控诉的丢脸的事的原因也查对过了吗?” “您是有道理的,”国王说,“我再考虑一下。” 这些话包含着一个命令,同时也包含着一种安慰的意思。亲王感到这一点,于是就退出了。 至于路易,他又去我他的母亲,他感到他需要一种比他刚才从他弟弟那儿接受的宽恕更全面的宽恕。 奥地利安娜对德·吉什先生没有对白金汉那样的同样宽容的理由。 她从路易开头的一些话语里,就看出他不打算严厉地对待这件事,她就严肃起来了。 这是善良的王后为了达到了解真相的目的常用的一种计策。 但是路易已经不是当初的幼稚的路易了,他已经做了将近一年的国王,在这一年里他有的是时间来学习装聋作哑。 为了让她把她的看法完全暴露出来,他在听奥地利安娜讲话时只用眼色和手势表示同意她的话。在某些意味深长的一瞥里,在某些巧妙的暗示里,他深信,对风流艳事十分内行的王太后如果不是猜中,至少也怀疑到他对亲王夫人的偏爱。 就所有能帮助他的人来说,奥地利安娜可能是最重要的;就所有和他敌对的人来说,奥地利安娜是最危险的。 路易于是更换了手段。 他加重亲王夫人的罪名,原谅亲王,顺从他母亲对德·吉什的看法,就象他过去顺从她对德·白金汉的看法一样。 然后,当他看到她相信已经在他身上取得完全胜利以后,他离开了她。 整个宫廷,也就是说所有宠臣亲信和所有王亲国戚,人数是相当多的—因为已经有五位主人—都在晚上聚集起来排练芭蕾舞。对于可怜的德·吉什来说,在这段时间里他接待了几次来访。 在这些来访中,有一次来访是他既盼望又害怕的—这两种感情几乎是同等程度—这就是德·洛林骑土的来访。下午三点钟光景,德·洛林骑士来到德·吉什家。 他的样子非常叫人放心。他对德·吉什说,亲王的情绪很好,夫妻间似乎没有发生过一点不和的迹象。 尤其是,亲王很不记仇! 德·洛林骑士来到宫廷有很长时间了,他已经断定,路易十三的两个儿子中,亲王继承了父亲的脾气,他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感情容易冲动,骨子里很狡猾。不过对他的朋友倒确实是没有什么的。 他特别给德·吉什打气,向他指出王太弟夫人不久之后就可能牵着她丈夫的鼻子走,因此,能控制王太弟夫人的人也将能左右王太弟。 对此,德·吉什满腹狐疑。他机智地回答说: “是的,骑士。不过我认为亲王夫人是非常危险的。” “在哪方面?” “当她看到亲王的性格并不是对女人非常多情时。” “这倒是真的,”德·洛林骑士微笑着说. “到那时……” “怎么呢?” “是这样!亲王夫人就随便挑一个人来做她偏爱的对象,用嫉妒来重新支配她的丈未。” “深刻!深刻!”骑士叫起来。 “这是真的!”德·吉什回答。 两个人都没有讲出自己的真实思想。 德·吉什在他这样攻击亲王夫人的性格时,在心底默默地请求她原谅。 骑士在称赞德·吉什的见解深刻时,也就是蒙着他的眼睛把他引向悬崖绝壁。 德·吉什于是直截了当地询问他早上那件事产生的结果,以及午饭时更严重的那场风波产生的结果。 “我不是已经跟您讲了,人家对这件事一笑置之,”德·洛林骑士回答,“亲王头一个没有把这当作一回事。” “不过,”德·吉什大着胆子说,“有人跟我谈到过国王去看过一次亲王夫人。” “是的,正是这样,亲王夫人是唯一不高兴的人。国王到她那儿去是为了使她高兴起来。 “结果呢?” “结果一点也没有改变她白天的心情。” “今天晚上排练芭蕾舞吗?” “那当然。” “您有把握吗?” “非常有把握。” 就在这两个年轻人交谈的时候,拉乌尔神色不安地走进来。 一看见他,骑士就站起来。—他对拉乌尔如同对所有品格高尚的人一样,怀着一种隐蔽的仇恨。 “那么,您劝我?……”德·吉什问骑士。 “我劝您安心睡觉,我亲爱的伯爵。” “而我,德·吉什,”拉乌尔说,“我对您有一个完全相反的劝告。” “什么劝告,朋友?” “骑上马,动身到您的随便哪一处田庄上去。到了那儿以后,将一切顺利,假如您愿意听从骑士的劝告,您就可以安心睡觉,您在那儿要睡多长时间就睡多长时间,要多安心就多安心。” “怎么?走掉?”骑士装出吃惊的样子说,“为什么德·吉什要走?” “因为—您不应该不知道,特别是您—因为大家都已经对亲王和德·吉什之间将要发生的一场争吵在议论纷纷了。” 德·吉什脸色发白了。 “决没有这回事,”骑士回答,“决没有这回事.您了解的情况不对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我已经了解得很清楚,和您说的相反,先生,”拉乌尔回答.“我对德·吉什的劝告是朋友的劝告。” 在争辩时,德·吉什有点吓呆了,轮流望着这一个和那一个向他出主意的人。 他自己感到,对于他未来的生活,他现在玩的牌是十分重要的。 “不是吗?”骑士冲着伯爵本人问道,“不是吗?德·吉什,争吵并不象德·布拉热洛纳子爵想象的那样激烈,何况当时他又不在场。” “先生,”拉乌尔坚持说,“不管激烈不激烈,我讲的根本不是这次争吵本身,而是争吵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我知道亲王发过狠,我知道亲王夫人哭过。” “亲王夫人哭了?”德·吉什合起双手冒冒失失地叫起来。 “噢,有这回事?”骑士笑着说,“这倒是一个我不知道的细节。您显然比我情况了解得多,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正因为我比您了解情况,骑士,所以我坚决主张德·吉什离开。” “不过,不,我再一次说‘不’,我很遗憾和您意见相反,子爵先生,而且,离开是不必要的。” “应该马上离开。” “但是为什么他要离开呢,嗯?” “不过国王呢?国王?” “国王!”德·吉什叫起来。 “唉!是的,我跟你讲,国王把事情记在心里了。” “啊,”骑士说,“国王喜欢德·吉什,尤其爱他的父亲。您想想看,假如伯爵走了,这不就是承认他做了某些应该受到指摘的事情了吗?” “这怎么讲?” “当然罗,当一个人逃走时,这就说明他有罪,要不就是他害怕了。” “或者这个人象一个被错怪的人那样,赌气了呢?”布拉热洛纳说,“把他出走的原因归之于赌气,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我们可以说我们两个已经尽了我们一切可能让他留下来,但没有用;不过,请您至少不要撒谎。算了!算了!德·吉什,您是无辜的;今天的争吵对您必定不利。走吧,走吧,德·吉什。” “哎哟!不,德·吉什,留下来,”骑士说,“留下来,恰恰因为您是无辜的,正如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说的那样。对不起,又一次不同意您,子爵,可是我的意见和您的截然相反。” “听您的便,先生。不过请注意,德·吉什先生的自愿流放将是一次时间很短的流放。他什么时候愿意就可以中止它,当他从自愿流放的地方回来时,他会发现大家脸上都是笑嘻嘻的。如果不是这样,国王脾气发作起来就会引起一场暴风雨,结果如何没有一个人敢预测。” 骑士笑了。 “说真话!这正是我希望的,”他低声喃喃地自言自语。 同时,他耸了耸肩膀。 这个动作丝毫没有逃过伯爵的眼睛。他害怕假如他离开宫廷,会显得他胆小怕事。 “不,不,”他叫道,“决定了,我不走,布拉热洛纳。” “我是能未卜先知的,”拉乌尔忧虑地说,“你要大祸临头了,德·吉什,大祸临头!” “我,我也是能未卜先知的,但我预见的不是大祸临头;相反地,伯爵,我跟您讲:留下来,留下来。” “芭蕾舞还是照常排练吗?”德·吉什问道:“您有把握吗?” “完全有把握。” “那么,你看,拉乌尔,”德·吉什勉强笑着说道,“你看,一个对跳舞怀着这样大兴趣的宫廷不会是一个阴沉沉的,正在准备内讧的宫廷。嗯,您得承认这点,拉乌尔。” 拉乌尔摇摇头。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回答。 “不过,”骑士渴望知道拉乌尔是从哪儿打听到他内心不得不承认是非常准确的消息的,他问道,“您自称消息非常灵通,子爵先生,我和亲王这么亲近,您怎么会比我消息更灵通呢?” “先生,”拉乌尔回答道,“对这样一种说法,我无话可说。是的,您当然是消息十分灵通的,我承认这点,但是作为一个重视荣誉的人是不能掩盖真相的,也不能口是心非的。我不说了,我承认失败,我退出战斗。” 说着,拉乌尔果然象一个一心只想休息的人那样,投身到一只宽大的扶手椅里。就在这同时,伯爵招呼他的手下人来为他穿衣服。 骑士觉得时间不早想走了,但又怕让拉乌尔单独和德·吉什呆在一起会使他改变主意。 于是他使出最后一着。 “亲王夫人一定会光彩照人,”他说,“她今天试穿她的波莫纳①的服装。” “啊,真的吗?”伯爵叫道。 “真的,真的,”骑士继续说,“因此,她刚才吩咐了许多事。您知道,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扮演春之神的是国王。” “这将是令人赞叹的,”德·吉什说,“瞧,现在有了一个比您叫我留下的各种理由更重要的理由,这就是,扮演凡尔蒂纳②的是我,我要和亲王夫人配舞,没有国王的命令我不能离开这儿,因为我一走芭蕾舞就排练不成了。” ①波莫纳:罗马神话中主管花园果树之女神,是春之神的妻子。 ②凡尔蒂纳:罗马神话中掌管四季之神。 “而我,”骑士说,“我只是扮一个普通的森林之神,我确实是个不会跳舞的人,我腿生得很笨。先生们,再见。不要忘记您一定要献给波莫纳的一篮水果,伯爵。” “哦!我决不会忘记,请放心,”德·吉什心花怒放地说。 “现在我非常有把握他不再会走了,”德·洛林骑士走出时喃喃地说。 骑士走了以后,拉乌尔甚至不想劝阻他的朋友了,他觉得这简直是白费口舌。 “伯爵,”他只是用他忧伤而动人的声调说,“伯爵,您陷到一种可怕的热情里去了,我了解您,您什么事都走极端,您爱的那个人也是如此……好吧!我就让她来爱您一会儿吧……” “嗯,决不,”德·吉什叫道。 “为什么您说‘决不’?” “因为这对两个人来说都将是极大的灾难。” “那么,亲爱的朋友,请允许我不把您看作是一个冒失的人,而把您看作是一个疯子。” “为什么?” “您是不是十分肯定,嗯,请您坦率地回答,对您所爱的人毫无企求?” “哦!是的,十分肯定!” “那么,离得远远地爱她吧。” “怎么,远远地?” “当然罗,既然您在她身上毫无企求,那么她在不在面前对您不都是一样吗?去爱一幅画像吧,去爱一个纪念品吧!” “拉乌尔!” “去爱一个影子,一个幻象,一个空想;去爱爱情吧,把一个名字放在您的理想中。唉!您掉过头去了?您的仆人来了,我什么也不说了。不论您脾气好坏,请信任我,德·吉什。” “当然,我当然信任你。” “那好!我要跟您讲的就是这些。去打扮吧,德·吉什,去好好打扮吧,再见了!” “您不来参加芭蕾舞的排练吗,子爵?” “不来了,我在城里要拜访一个人。拥抱我吧,德·吉什,再见了!” 大家在国王那儿聚会。 首先是王太后和王后,接着是王太弟夫人,几个指定的宫廷贵妇,许多经过挑选的廷臣,在排练舞蹈之前大家进行着一些适合当时气氛的交淡。 正如德·洛林骑士预料的那样,没有一个被邀请的贵妇不穿上节日的盛装;人们纷纷在谈论着由各个不同的画师为“半人半神舞”设计和装扮的富丽和巧妙的半人半神,人们就是这样称呼国王、王太后和王后的。枫丹白露将成为他们的神庙。 王太弟手里拿着表示他身分的图案来了;他脸上仍然有点阴云;他向年轻的王后和他的母亲的敬礼充满了谦恭和感情。而对他妻子的敬礼则几乎是傲慢的,并且马上脚跟一转回过身去。这个动作和这种冷冰冰的态度大家都看到了。 德·吉什先生用他的充满激情的眼光报偿亲王夫人,而亲王夫人呢,必须说,她抬起眼睛,加倍地回报他。 说实话,德·吉什从米没有显得这么漂亮过,可以说是亲王夫人的眼光使得格拉蒙元帅的儿子容光焕发。国王的弟媳妇感到一场风暴正在她头顶盘旋咆哮,她也感到在孕育了这么许多未来的大事的这一天里,她对这个怀着如此热烈的感情爱她的人是不公道的,如果不是说严重地欺骗了他的话。 她觉得告诉这个可怜的牺牲者上午的那种不公平的事情的时刻来到了。于是,王太弟夫人的心灵为德·吉什开放了,伯爵真正是值得同情的,伯爵战胜了所有的人。 亲王,国王,德·白金汉爵爷都已经不在话下,此时此刻没有堪与德·吉什匹敌的人。 虽然亲王也很漂亮,但他是不能与伯爵相比的。人们懂得这个道理。所有女人全这么说:情人的美和丈夫的美总是有着极大的差异的。 不过,在眼前这种局面里,在王太弟离开以后,在向王后和王太后谦恭而又富有感情地致敬以后,在向王太弟夫人简单而傲慢地致敬—所有的廷臣都注意到了—以后,我们说,在这个集会上,所有这些事情对情人比对丈夫更加有利。 王太弟是一个大贵族,自然不会去注意这些细节。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根本不把自知卑下的人放在眼里,这是必然的。 国王来到了。所有的人全在他的使大家不安的眼光里寻找将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他的眼光已经开始象掌管雷电的朱庇特①的眉毛一样能叱咤风云。 ①朱庇特;见上册第64页注②。   路易一点没有他弟弟的那种闷闷不乐的样子,他喜气洋洋。 他观看了人们从各个方面指给他看的大部分图案,提出了他的意见或批评,只要他一句话就能使这些作者走运或倒霉。 突然他的斜瞟着亲王夫人的带笑的眼睛察觉了她和伯爵之间的无声的谈话。 国王的嘴唇紧抿起来。他再一次张开嘴时,是为的讲几句很平常的话: “夫人们,”国王一边走向王太后和王后一边说,“我得到消息说在枫丹白露一切都已根据我的命令准备就绪。” 人群里发出一阵高兴的低语声。国王在所有人的脸上都看到了想得到参加这次盛会邀请的急切的神色。 “我明天就要动身,”他又补充了一句。 会场上静谧无声。 “我邀请,”国王最后说,“在我周围的人都作好准备,陪我一同前去。” 所有的人都笑逐颜开,只有王太弟的脸色仍然是阴沉沉的。 这时候人们看到那些夫人和爵爷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国王面前,急于向陛下感谢他们受到邀请的莫大荣幸。 当轮到德·吉什时,国王对他说: “哦!先生,我刚才没有看到您。” 伯爵躬身致敬,王太弟夫人脸色发白了。 德·吉什正要张口表达他的感谢。 “伯爵,”国王说,“现在是第二次播种的季节,我深信您在诺曼底的佃农看到您出现在您的土地上他们将非常高兴。” 国王在作了这个突然的打击后,掉转身去,背朝着这个例霉的人。 这下子轮到德·吉什面孔发白了,他忘了人们除了受到询问是从来不能对陛下讲话的,朝着国王跨前两步结结巴巴地说: “或许我没有听懂。” 国王微微转过头来,冰冷而坚定的目光象一把锐利的剑扎进了这个失宠者的心里。 “我讲的是到您的土地上去,”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把他的话说了出来。 伯爵的额头上沁出一阵冷汗,他的手松开了,帽子从他发抖的手指里掉下来。 路易寻找他母亲的目光,似乎要向她表示他主子的威风。他寻找他弟弟的得意的目光,似乎是为了询问他这个报复是否合他的口味。 最后,他的眼睛停在王太弟夫人身上。 王太弟夫人微笑着在和德·诺阿伊夫人谈话。 她什么都没有听到,或者不如说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德·洛林骑士也怀着一种势不两立的敌意在看着,他似乎是要让人看看一副杠杆在把一块绊脚石掀起、拔出、摔得老远时的力量。 德·吉什先生一个人呆在国王的小房间里;所有的人都一下子突然消失了。在这个倒霉的人眼前只有一些影子在跳舞。 突然,他挣脱了紧紧笼覃着他的绝望,一下子冲回到自己的住处。一直沉浸在阴暗的预感里的拉乌尔还在他家里等着他。 “怎么了?”看到他的朋友光着头、眼光游移、步履踉跄地走进来,他低声问道。 “是的,是的,这是真的,是的……” 德·吉什不能讲得更多了,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坐垫上。 “她呢?……”拉乌尔问道。 “她!”这个不幸的人把一只由于愤怒而攥得紧紧的拳头举向天空,“她!……” “她说什么?” “她说她的连衣裙非常合身。” “她做什么?” “她笑了。”   一声狂笑使得这个可怜的被放逐的人全身的神经都抽搐起来。他突然仰面摔倒,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    第一〇九章 枫丹白露 四天以来,一切奇观妙景都汇集在枫丹白露优美的园林里,使得它成了这些到这儿来短期居住的人的乐土。 柯尔培尔先生忙得团团转……早晨要计算夜间的支出;白天要安排规划,进行检查,招募人员,支付用款……。 柯尔培尔弄来了四百万法郎,他精打细算地使用这笔钱。 神话舞剧的开支使他吃惊不已:每一个森林之神,每一个山林女仙,每天的花费不少于一百利弗尔。化妆服装的费用高达三百利弗尔。 每天晚上放烟火用的火药和硫磺要烧掉十方利弗尔。此外还有装饰园中池塘四周的灯彩每晚要花费三万利弗尔。 这些舞会豪华非凡,柯尔培尔也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 他时时看到王太弟夫人和国王出来打猎或者接待一些打扮得稀奇古怪的人物。隆重的仪式都是十五天中临时安排的。这些仪式显得王太弟夫人才智过人,也显得国王慷慨大方。 由游乐会中的女主角亲王夫人回答这些陌生的民族代表团的致词。这些人中有非洲的格拉芒脱人、黑海沿岸的斯基泰人、北极人、高加索人、阿根廷南部的巴塔哥尼亚人。他们好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赞颂她的。国王向这些民族的每个代表赠送了钻石或者珍贵的物品。 这些代表用一些多少带有点滑稽的诗句把国王比做太阳,把王太弟夫人比做他的妹妹月亮女神。人们不再提到王太后、王后或者王太弟,就好象国王的妻子是英国的昂利埃特夫人,而不是西班牙的玛丽一泰莱丝。 这幸福的一对手携着手,互相用难以觉察的动作在指头上暗暗使劲。他们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吮吸着用阿谀谄媚做成的饮料,这个饮料由于青春、美丽、权力和爱情更加甜蜜了。 在枫丹白露,大家都为王太弟夫人这么快取得的对国王如此大的影响力感到吃惊。 大家心里都认为王太弟夫人实际上就是王后。 事实上,国王通过他的每一个意图、每一句话、每个眼光都宣布了这个奇特的真实。 他从王太弟夫人的眼睛里寻求鼓励,获得力量。当王太弟夫人愿意对他怡然一笑时,他简直快乐得飘飘然了。 至于王太弟夫人,她看到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她的脚下,能不为她的威力陶醉么?她自己不能说出来,可是有一点她是知道的,这就是她不再有任何要求了,她已经得到了完满的幸福。 由于国王的意志,结果是一切位置都颠倒了:王太弟不再是王室的第二号人物,实际上成了第三号。 这比德·吉什在亲王夫人屋里弹奏六弦琴时更糟糕,那时王太弟至少能得到使妨碍他的人害怕的一种满足。 但是自从那个由他和国王联合驱逐的敌人走了以后,在亲王肩上有了一副比先前更加沉重的枷锁。 每晚王太弟夫人回来时都很疲劳。 骑马,在塞纳河洗澡,看戏,树下野餐,大水池旁的舞会,音乐会,这一切不仅使一个纤细、脆弱的女人疲劳不堪,就连最强壮的御前侍卫也吃不消。 本来,论到跳舞、合唱、散步,一个女人是比乡下任何一个最健壮的孩子都有力气的。 但是哪怕一个女人的力气再大,总有个限度,总不能长时间保持这么样的运转速度。 至于王太弟,他甚至看到他妻子在晚上放弃了王位仍感到不满意。 晚上,王太弟夫人和王后、王太后一起住在行宫里。 不用说,德·洛林骑士先生不会离开王太弟,他朝他的每个伤口里灌注一滴滴毒汁。 因此,宫廷在枫丹白露安置下来三天以后,亲王又陷入愁闷之中。他原先在德·吉什离开后觉得非常愉快,年轻了好多。 有一天下午,两点钟光景,起身晚了的亲王比平常更细心地梳妆打扮完毕,他对当天日程一点也不了解,忽然想把手下一群宠幸的人召到他这儿来,然后带他妻子到莫雷去用晚餐。他在那儿有一座漂亮的乡间别墅。 他朝王后们的行宫走去,进去后却大吃一惊,原来里面一个王室的仆役也没有。 他独自一人走进套间。 左边一扇门通向王太弟夫人的住所,右边一扇通向王后的住所。 亲王在他妻子的房间里从一个正在干活的缝洗衣服的妇人嘴里知道,大家已经在上午十一点去塞纳河洗澡了。大家把这一次出游作为一次盛大的游乐活动,那时所有的四轮敞篷马车都停在园门口,出发一个多钟点了。 “好!”亲王想,“好主意!天气这么闷热,我正想洗澡。” 他叫唤他手下的人……没有一个人来。 他在王太弟夫人房间中叫唤,所有的人都出去了。 他下楼走进车库里。 一个马夫告诉他敞篷马车和四轮马车都没有了。 他子是吩咐替他准备两匹装上鞍的马,一匹他骑,一匹给他的亲随骑。 马夫恭敬地回答说一匹马也役有了。 亲王气得脸色发白,又上楼回到王太后和王后的住处。 他一直走进奥地利安娜的祈祷室。 穿过祈祷室一幅半开的帷慢,他发现年轻的嫂子跪在王太后面前,好象在哭。 她们既没有看到他来,也没有听到他来。 他轻轻地走进帷慢的开口处去听;这个忧伤的景象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年轻的王后不仅在啼哭,而且还在抱怨。 “是的,”王后说,“国王不关心我,国王只一心享乐,他的那些娱乐活动我是不能参加的。” “忍耐些,忍耐些,我的女儿,”奥地利安娜用西斑牙话回答说。 接着,还是用西班牙话,她又说了些亲王听不懂的相劝的话。 王后用一些搀合着叹息和眼泪的指控回答王太后的劝告。在这些话当中亲王不断听到“banos”①这个字眼,它是玛丽一泰莱丝带着气恼和忿怒加重语气说出来的。 ①西班牙语:洗澡。 “洗澡,”亲王心里想,“洗澡,她讲的好象是关于洗澡的事。” 他试着把他听得懂的零碎的句子一句-句连起来。 他终于高兴地猜着了王后是在伤心地诉苦,而假如说奥地利安娜没有安慰她的话,她至少是想安慰她的。 亲王怕被发现他在门口偷听,他决定咳嗽一下。 主太后和王后闻声转过头来。 亲王走了进去。 一看到亲王,年轻的王后就急忙站起来,一面揩着眼睛。 亲王非常懂得世故,知道此刻不该开口询问什么,但是他也很清楚,出于礼貌不能一声不吭,于是他就躬身致敬。 王太后朝他和蔼地笑了一下。 “您要什么,我的儿子?”她说。 “我?……什么都不要……”亲王结结巴巴地说,“我找……” “找谁?” “我的母亲,我找亲王夫人。” “亲王夫人去洗澡了。” “那么国王呢?”亲王说,他的声调使王后发抖。 “国王也去了,整个宫廷都去了,”奥地利安娜回答说。 “那么您呢,夫人?”亲王对王后说。 “噢!我,”年轻的王后说,“我是会引起所有取乐的人恐惧的人。” “看来我也是的,”王太弟接着说。 奥地利安娜向她的媳妇暗示了一下,她流着眼泪走开了。 亲王皱起了眉头。 “这是一座凄惨的房子,”他说,“您认为怎样,我的母亲?” “不过……不……不……大家都在这里寻欢作乐。” “就是因为这个才使他们受到妨碍。” “您怎么这样讲,我亲爱的菲力浦!” “毫无疑问!我的母亲,我说的和想的一样。” “您解释一下,发生什么事了?” “您问我的嫂子吧,她刚才向您诉说了她的痛苦。” “她的痛苦……什么?……” “是的,我听到了。我承认,偶然的,但毕竟我听到了……所以我非常理解我的嫂子,她抱怨亲王夫人那些出色的洗澡。” “啊!疯话……” “不,不,一个人哭的时候,他不总是疯的……王后说‘banos’,它的意思不是指洗澡吗?” “我再说一遍,我的儿子,”奥地利安娜说,“您的嫂子有一种孩子气的嫉妒心理。” “如果这样,夫人,”亲王回答说,“我非常谦卑地承认我有和她同样的毛病。” “您也是这样的吗,我的儿子?” “肯定的。” “您也是这样,您嫉妒那些洗澡的人?” “自然罗!” “啊!” “怎么!国王带着我的妻子去洗澡却不带着王后?怎么!亲王夫人和国王去洗澡却不屑于告诉我一声?您还要我嫂子感到高兴?您还要我感到高兴?” “听我说,亲爱的菲力浦,”奥地利安娜说,“您是在胡言乱语;您让人撵走了德·白金汉先生,您叫人放逐了德·吉什先生,您现在是不是想从枫丹白露赶走国王?” “哎哟,我决没有这个要求,夫人,”亲王讥讽地说,“但我自己完全可以离开,我会自己离开的。” “您在嫉妒国王!嫉妒您的哥哥!” “嫉妒我的哥哥!嫉妒国王!是的,夫人,嫉妒!嫉妒!嫉妒!” “肯定是嫉妒,亲王,”奥地利安娜假装很愤慨和生气地叫起来,“我开始相信您疯了,而且存心不让我得到安宁,我对这些胡思乱想没有办法应付,我把这位子让给您吧。” 她说罢就走开了,任亲王被狂怒折磨着。 亲王有一会儿完全气得发昏了。当他清醒过来后,为了想恢复他的体力,他又来到马厩,找到那个马夫,又向他要一辆马车,向他要一匹马。在得到他的既没有马车也没有马的双重回答后,亲王从马厩里一个仆人手里夺过一根驯马的鞭子,井始绕着院子追逐这个可怜的家伙用力鞭打他,尽管他狂叫着为自己辩白。他最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全身颤抖地回到他的住处,把他的一些最精美的瓷器打得粉碎,然后穿着靴子,带着马刺躺到床上,叫着: “救人啊!” 第一一〇章 洗澡 在瓦尔万,开满花的柳树低垂着绿色的柳丝,把顶端的叶子浸在碧波里。在它们交叉着的难以通过的拱顶下面,有一条长而扁平的小船,上面有一些由蓝色的长帷帘挡住的绳梯。它是用作这些洗澡的狄安娜①们的庇护所的。在她们出水的地方,守候着二十个戴着羽饰的阿克泰翁②,他们在长满苔鲜的发出香味的河岸上焦躁不安、满怀欲火地来回奔跑着。 但是狄安娜,甚至那个羞答答的穿着短披风的狄安娜,也不及年轻漂亮得象女神一样的王太弟夫人坚贞纯洁。因为女猎神尽管穿着精美的紧身衣,人们还是看到她那雪白滚圆的膝盖;尽管背着发出声响的箭筒,人们还是看得见她棕色的双肩。而现在王太弟夫人在她侍从女伴的胳膊中休息,一幅很长的纱巾在她身上绕了许多道,把她裹得严严的,这使得最冒失的人也不能接近她,最锐利的目光也穿透不了。 当她重新登上梯级时,在场的诗人们,二十个奔跑着的诗人,停了下来。只要涉及到王太弟夫人,人人都成了诗人。他们异口同声地叫道,王太弟夫人身上掉下来的不是水滴,而是真正的珍珠,它们滴到了幸运的河水里。 国王是这些诗歌和赞颂的中心,他强迫这些兴致勃勃的夸大其辞的人静下来,自己也走开了,怕的是冒犯了—即使是在丝巾下面—女人的端庄和王妃的尊严。 场上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船上也寂静无声。只是从物体的移动上,从褶裥的起伏上,从帘帷的波动上,人们才能猜想出里面妇女们正在匆忙奔走着服侍她。 国王一而听着他的随从谈话,一面微微地笑着。不过人们从他的眼神中能够猜得到,他根本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 果然,一听到帘帷的圈环在帘杆上滑动的声音,它表示王太弟夫人已经穿好衣服,这个女神就要出来了。国王马上掉转身跑到河边,打手势招呼这些伺候和讨好的人到王太弟夫人身边来。 人们看到宫廷的年轻侍从手上牵着马奔跑着;人们看到停在树荫下的敞篷马车向帐篷驰来;还有一大群男仆、女仆、搬运夫。他们在主人们洗澡的时候远远地呆在一边,交换他们的意见、他们的评论、他们感兴趣的话题。没有任何人记住这短暂的一天的事情,甚至这些波浪—它们是这些人物的镜子,谈话的回声—也没有记住。天主把这些作为证人的波浪椎向了浩瀚的大海,就象他把这些演员投入到无始无终的历史中去一样。 这一大群人把河边挤得满满的,还不包括一群因为想看到国王和王妃而被吸引过来的农民在内。在头十来分钟里,所有这一大群人简直是乱糟糟的,就象人们能够想象到的那种欢腾喜悦、熙熙攘攘的场面。 国王跨下马来,所有廷臣也跟着下马。他把胳膊伸给王太弟夫人。王太弟夫人穿着一件华丽的骑马服,这件细羊毛织成的银丝镂花织物使它包着的优美的身材显得更为迷人。 ①狄安娜:见上册第64页注③。 ②阿克泰翁:罗马神话中的猎人。他无意中撞见狄安娜洗澡,狄安娜把他变成一只鹿,被他自己的猎狗所吞食。 她的乌黑发亮的头发还潮湿未干,把她洁白的颈项都沾湿了;她的美丽的眼睛里闪耀着欢悦和健康的光芒。她容光焕发,步履矫健,在一个年轻侍从在旁边给她撑着的绣花阳伞下面大口地吸着气。 没有比隐没在太阳伞的粉红色的阴影中的这两个面庞更温柔,更优雅,更富有诗意了:国王的雪白的牙齿在不断的微笑中显露出来;王太弟夫人的黑眼睛在闪光丝绸云母般光泽的衬托下,象两颗红宝石似地闪闪发亮。 王太弟夫人走到她的马旁,她的马是一匹出色的安达卢西亚①小走马,浑身雪白,没有一个斑点,可能稍微粗壮一点,但是头很灵巧好看,长尾巴一直拖到地上,可以看出这是一匹阿拉伯种和西班牙种的混种良马。由于亲王夫人变得懒洋洋的踏不上马镫,国王用胳膊把她抱起来,以致王太弟夫人的胳膊象一个滚烫的铁箍一样绕在国王的颈项上。 ①安达卢西亚:西班牙南部地区名。 路易在抽出身子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用嘴唇在她尚未松开的胳膊上轻轻地擦了一下。接着,亲王夫人向精于骑术的国王表示谢意。这时大家也一齐跨上了马。 国王和王太弟夫人退到一边,让敞篷马车、马厩总管和跟班们先过去。 许多骑马的人摆脱了礼仪的束缚,放松缰绳,冲到载着王太弟夫人侍从女伴的四轮马车的后面,她们活泼天真,就象围绕在狄安娜身边的女山神。这一群匆匆忙忙的人笑着,叫着,闹着,一下子消失了。 国王和王太弟夫人让他们的马一步步地慢慢走着。 在陛下和他弟媳妇亲王夫人身后,隔着一段出于尊敬而保持的距离后面,一些严肃的、或者是一些希望呆在附近,让国王看得到的廷臣,他们控制住不耐烦的马,跟着国王和亲王夫人的骏马的步伐前进。他们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些有才智的人的谈话,感到莫大的快乐和满足;那些有才智的人能用谦恭有礼的言词对他们最亲近的人极尽恶毒诽谤之能事。 亲王,这个可怜的缺席者,也同样是这些低声窃笑和冷嘲热讽的对象。 但是大家对德·吉什的命运却很同情,为他不平。必须承认,这种同情在这个场合是不合时宜的。 这时,国王和王太弟夫人已经骑了一会儿马,并且无数次地重复了那些使他们说话的廷臣要他们说的话。他们策马小跑起来,人们只听到这队骑兵沉重的马蹄声在森林深处的小路上回响着。 随着这些低声的交谈、这些象知心话一样的谈论、这些以一种秘密方式互相交换的话语而来的是一阵大声的喧闹。从驯马师一直到王爷们都兴高采烈,大家嘻嘻哈哈,笑语喧哗。人们看到栖在摆动着的橡树林的穹顶上的喜鹊和松鸦发出沙哑的聒噪声飞掉了;树林深处的布谷鸟停止了单调的哀鸣;燕子和山雀成群地飞走,那些黄鹿、麅子和其他的母鹿也都惊慌失措地跳着逃向荆棘丛中。 这一群人一路上散发着欢乐、喧嚣和光明,在他们未到城堡以前,人们已经听到他们特有的回声了。 国王和王太弟夫人进入城里,两人同时受到人群一致的欢呼。 王太弟夫人急忙去寻找王太弟,她本能地理解到把他丢在这次欢乐之外的时间太长了。 国王则去看望王后和王太后,他明白,由于他长时间离开,应该对她们,尤其对其中一位做些弥补。 但是王太弟夫人在王太弟那儿没有受到接待,人们回答他亲王已经睡觉了。 国王没有碰见平常总是笑嘻嘻的玛丽-泰莱丝,却在走廊里遇到了奥地利安娜。她正在守候着他,看见他回来了,就迎上前去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到她的房间里。 他们之间谈了些什么,或者不如说王太后对路易十四说了些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不过人们从这场谈话结束后路易十四出来时不快的脸色上,可以十分肯定地猜到它的内容。 可是我们的责任就是说明,也就是要把事情告诉读者。我们没有尽到责任,以致使读者对这次会见的结果一无所知。 我们希望至少在下一章里能够让读者知道详细的内容。 第一一一章 捉蝴蝶 国王回到自己的住处,准备吩咐几件事,同时想让自己的头脑安静一下,忽然在梳妆台上发现一张小纸条,上面的笔迹好象是改写过的。   他打开来念道:     “快点来,我有上千件事情要跟您谈。”   国王和亲王夫人分手的时间并不很长,尽管他们从瓦尔万到枫丹白露这段路上已经谈了上千件事,现在又有上千件事要谈了。 因此这张含意模糊,来得突然的纸条使国王想得很多。 他急忙稍微打扮了一下,就去看亲王夫人。 亲王夫人不想显得在等待他,和她所有的女伴们下楼到花园里去了。 当国王知道亲王夫人已经离开房间去散步后,他就把他能够找到的手下的随从贵族都召集来,邀请他们跟他一起到花园里去。 王太弟夫人正在一块周围种着天芥莱和染料木的大草坪上捉蝴蝶。 她背朝着千金榆栽成的林荫小径,眼睛望着那些最大胆最年轻的女伴在奔跑追逐,心里却在焦急地等待国王的到来。这个约会是她提出来的。 沙地上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使她掉转身来。路易十四光着头,他用手杖打落了一只孔雀蝶,德·圣埃尼昂先生把它从草地上捡起来,它已经被打昏了。 “您瞧,夫人,”国王说,“我也来了,我来帮您捉。” 他走上前来。 “先生们,”他掉头朝那些跟在他后面的随从贵族说,“大家捉吧,要捉得和这些夫人们一样多。” 这是把大家打发走。 于是人们看到一个相当稀奇的场面:那些年老的廷臣、胖胖的廷臣,都跟在蝴蝶后面追逐着,跑得帽子也掉了,他们举着手杖向爱神木和染料木冲去,就好象它们是西班牙人一样。 国王把手伸给亲王夫人,和她一起选定一只长凳作为观看的中心,长凳上面有一个长满苔藓的屋顶,那样子有一点儿象由某一个缺乏自信的园丁造得相当粗糙的瑞士山区木屋。这个园丁在当时严肃的园艺风格中开创了这种别致而又新奇的风格。 这个长满旱金莲和蔷薇的风障盖住了一条没有靠背的长凳,使得这两个观看的人孤零零地呆在草地中央,看到各个方面,也被各个方面看到,但是他们讲话却不可能被人听到,因为走近他们想来听话的人不可能不被他们发现。 两个当事人在这个位置上坐下来。国王做了一个手势鼓励那些追扑蝴蝶的人继续追,接着,就象和亲王夫人在议论那只被一根金别针别在她的帽子上的蝴蝶那样说道: “我们在这儿谈话不是很好吗?” “是的,陛下,因为我需要您一个人听到我的话而同时又让所有的人看到我们。” “我也是一样,”路易说。 “我的条子教您吃惊了吧?” “吓了一跳!不过我也正要跟您讲一些更重要的话。” “噢!不,先等一等。您知不知道亲王把我关在门外了?” “把您关在门外!为什么呢?” “您还猜不到吗?” “哎呀!夫人!这样说我们两人要讲的话都是同一回事了?” “您那儿发生什么事了?” “您愿意我先讲吗?” “是的,我,我已经讲完了。” “那该我来讲了。您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发现我母亲正在等我,她把我拉到她的房间里。” “哦!王太后!”亲王夫人不安地说,“事情严重了。” “我也完全这样看。她是这样跟我说的……不过,请允许我先问您几句话好不好?” “讲吧,陛下。” “亲王在您面前从没有提到过我吗?” “常常提到。” “亲王在您的面前从没有提到过他的嫉妒吗?” “噢!更是常常提到的。” “对我?” “不是,是对……” “是的,我知道,是对德·白金汉,对德·吉什。” “正是这样。” “而现在,夫人,亲王竟会嫉妒起我来了。” “您看!”亲王夫人调皮地笑着说。 “总之,我觉得,我们从没有什么能引起……” “从没有,至少我是从没有……不过您怎么知道亲王嫉妒的?” “我的母亲讲给我听了,她说亲王象个疯子一样闯进她的房间里,他发泄了他的许许多多的不满……请原谅我……他说您……” “讲下去,讲下去。” “说您卖弄风情。看来亲王有些不公道。” “您是非常公正的,陛下。” “我母亲要他放心,但是他声称,人家老是要他放心,他再也不愿意这样了。” “他别这么不安不是更好吗?” “我正是这么说的。” “请您承认,陛下,人是非常坏的。为什么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不能在一起讲讲话?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相互往来得亲密点儿就要遭到议论,遭到猜疑?总之陛下,我们没有做坏事,我们也没有任何做坏事的念头。” 她看着国王,她的眼光是自负而又挑逗的,这种眼光能使最冷静和最明智的头脑燃起情欲的火焰。 “是的,这是真的,”国王叹气说。 “您要知道,陛下,假如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我就不得不发作了。嗯!叫大家评评我们的行为举止,究竟规矩不规矩?” “哦!肯定的,是合规矩的。” “只不过因为我们兴趣相同,我们就有可能做了坏事也不觉得,难道我们已经这样做了吗?……对我来说,您不过是一个哥哥,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了。” 国王皱了皱眉头。她继续说下去: “比如,您的手常常碰到我的手,可是并没有叫我产生那种战栗和激动的感觉,比如说,象情人那样的……” “啊!够了,够了,我求求您!”国王极其痛苦地说,“您是残忍的,您要我的命了。” “怎么啦?” “总之,……您说得很清楚,您在我身边什么感觉也没有。” “啊!陛下……我没有这样说……我的感情……” “昂利埃特……够了,我再一次要求您……假如您以为我象您一样冷漠无情.您就错了。” “我不懂得您的意思。” “这就是,”国王眼睛低下来叹口气说,“比如,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互相紧紧抓住手……我们交换着眼光……对不起,对不起……是的,您是有道理的,我懂得您想讲的是什么了。” 他把他的头埋在双手里。 “当心,陛下,”亲王夫人急忙说,“德·圣埃尼昂先生在瞧着您呢。” “这是真的!”路易狂怒地叫起来,“没有一点自由的影子,人与人之间没有一点真诚……人家以为找到了一个男朋友,却只是一个奸细……一个女朋友,却只是一个……妹妹。” 亲王夫人不开口了,她眼睛低下来。 “亲王是嫉妒的!”她喃喃地说,声调中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甜蜜和妩媚。 “啊!”国王突然叫起来,“您说得有理。” “您看得很清楚,”她用一种使他的心都会燃烧起来的眼光看着他说,“您是自由的,别人是不会怀疑您的,别人也不会破坏您的家庭幸福的。” “咳!您还一点不知道,王后也是一个嫉妒的人。” “玛丽一泰莱丝?” “嫉妒得发疯了!亲王的嫉妒就是从她那儿来的。她哭哭啼啼地向我母亲诉苦,她责备我们说,这一场澡我洗得太惬意了。” “对我也是这样,”亲王夫人的眼光说。 “突然,在外面偷听她们谈话的亲王无意中被‘banos'这个字眼吸引住了,这个字眼是王后带着辛酸的味道说的,这就使他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他惊慌失措地走进来,加入她们的谈话,并且跟母亲吵得很厉害,以致她不得不避开他。因此您现在要跟一个嫉妒的丈夫打交道,而我也无法避免地要看那双眼肿起,两颊瘪进、嘴巴噘起的嫉妒的幽灵日日夜夜站在我的面前。” “可怜的国王!”亲王夫人喃喃地说,同时让她的手轻轻地擦了一下路易的手。 他抓住了这只手。那些望着他们的人寻找蝴蝶的兴趣并不及寻找新闻大,他们非常想知道国王和亲王夫人谈话中的秘密。路易为了抓紧这只手又不使那些人怀疑,便把那只快死的蝴蝶放到他弟媳妇的跟前,两个人都斜着身子,好象在数这只昆虫翅膀上的上千个圆斑点或是金色的细粒。 不过两个人都没有讲话,他们的头发互相碰到,呼吸交融,两双滚烫的手握在一起。 五分钟就这样过去了。 第一一二章 捉蝴蝶时的收获   这两个年轻人有一会儿工夫都低着头,他们双双都在想着刚刚萌发的爱情。这种爱情在二十岁人的幻想中开放了这么多美丽的花朵。 昂利埃特夫人斜眼看着路易。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了解自己,也懂得别人。她看到路易内心深处的爱情,就象一个能干的潜水员看到大海深处的一颗珍珠一样。 她明白路易正在犹豫不决,要不就是在猜疑什么。必须激励这颗劲头不足或者说是胆小怕事的心。 “既然这样……”她打破了沉默,用试探的口气说。 “您想说什么?”国王等了一会儿问道。 “我想说的是必须重新回到我已经采取的决定上去。” “什么决定?” “我曾经向陛下禀陈过的。” “什么时候?” “就是我们对亲王的嫉妒交换看法的那一天。” “那一天您对我讲了什么?”国王不安地问道。 “您记不得了吗,陛下?” “唉!如果这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我总是很快会记起来的。” “唉!这仅仅是一件对我痛苦的事,陛下,”昂利埃特夫人回答说,“不过这是一件无法避免的痛苦的事。” “我的天!” “我准备承受这件痛苦的事。” “到底是什么,您说说。” “我离开!” “哎哟!还是这个该死的决定?” “陛下,请您相信我做这个决定绝不是没有经过和自己激烈斗争的……陛下,相信我,我必须回英国去。” “啊,绝不能,绝不能,我不允许您离开法兰西!”国王叫起来。 “但是,”亲王夫人装出一副平静而略带悲伤的坚定的样子说,“但是,陛下,没有比这个更紧迫的了。再说,我相信这也是您母亲的意愿。” “我母亲的意愿!”国王叫道,“唉!唉!亲爱的妹妹,您对我讲的话简直奇怪极了。” “可是,”昂利埃特夫人微笑着回答说,“接受一位仁慈的母亲的意愿难道不是好事吗?” “够了,我求求您,您使我的心都碎了!” “我?” “当然,您讲到离开是这么泰然自若……” “我生来就注定是得不到幸福的,陛下,”亲王夫人悲伤地回答,“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习惯于看到我最珍贵的愿望受到违背。” “您讲的是真话吗?您的离开是和您最珍贵的愿望相违背的吗?” “即使我回答‘是的’,陛下,您不同样是忍受了痛苦吗?” “您真狠心!” “当心,陛下,有人走近我们。” 国王向四周环顾了一下。 “没有,”他说。 然后他又重新对亲王夫人说: “好啦,昂利埃特,不要用离开来对付亲王的嫉妒,您一离开,我要死的……” 昂利埃特轻轻地耸了耸肩膀,似乎说她不相信。 “就是这样,您一离开,我要死的,”路易回答说,“如果您不是老是想着离开,是不是您的想象……或者不如说您的心,一点都不使您想起什么吗?” “我的天,您希望我的心要我想起什么?” “您说说看,究竟怎样才能向一个人证明他的嫉妒是毫无道理的呢?” “首先,陛下,不要给他任何嫉妒的理由。这就是说,只爱他一个人。” “噢!我原来想听到更好的理由。” “您想听到什么?” “我想听到您简单地回答,要使这些嫉妒者放心,只要不暴露对他们嫉妒对象的感情就行了。” “不暴露是困难的,陛下。” “然而正是在战胜了这些困难以后才能获得幸福。至于我,我向您保证,假如必要,我要揭穿我的嫉妒者的谎言;我装着对待您象对待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样。” “这个方法不好,太软弱,”这个年轻的女人摇着她那迷人的脑袋说。 “您觉得一切都不好,亲爱的昂利埃特,”路易不高兴地说,“您把我提出的全都推翻了,那么您至少该拿出一点办法来。来,您找找看。我非常相信女人们的主意。轮到您出主意了。” “那好,我找到一个办法,您愿意听吗,陛下?” “您竟会这样问!您的话决定我的生死,而您还问我愿不愿意听!” “好,这是我的看法。假如我的丈夫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想欺骗我,有一个特别能使我放心的方法。” “什么方法?” “首先是要看到他的心并不在这个女人身上。” “是啊,这不正是我刚才跟您讲的吗?” “就算是吧。不过为了更有把握些,我还要看到他的心放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啊!我懂得您的意思了,”路易笑着回答说,“不过,告诉我,亲爱的昂利埃特……” “什么事?” “就算这个方法很巧妙,却不太厚道。” “为什么?” “在消除这个嫉妒者对精神上创伤的畏惧的同时,您在他心里又加上了一种担心。他不再害伯了,这是事实,但他感到了痛苦。这对我来说似乎更坏。” “同意,不过,至少他不会突然袭击,他不会怀疑真正的敌人,他不会妨碍爱情。他集中他的全部精力,他的精力在那儿既不会损害任何东西,也不会损害任何人。总而言之,陛下,我的办法,我看到您表示反对很惊奇,我承认,这个办法会使嫉妒者不幸,这是事实,但却能给情人带来幸福。不过,我请问您,陛下,大概除了您以外,谁会去考虑同情这些嫉妒的人呢?这些人难道不是一些忧郁的动物,他们不管有没有理由,一天到晚总是愁眉不展?去掉这个理由,您也消除不了他们的苦恼。这个毛病存在于幻想里,象所有的想象出来的病那样,是无法医治的。您瞧,说到这个使我想起来,最亲爱的陛下,我可怜的医生达韦莱的一句名言—他是一个既有学向而又风趣的医生,假如不是我的哥哥离不了他,现在他很可能在我身边—‘当您经受两种痛苦时,’他对我说,‘您可以选择折磨您较轻的一种。我把这种痛苦留给您,因为肯定没错。这种痛苦对我极其有用,为了我能够从您身上清除另外一种痛苦。’” “说得好,分析得好,亲爱的昂利埃特,”国王微笑着回答。 “啊呀!在伦敦我们有的是聪明人,陛下。” “而且这些聪明人培养出了可爱的学生;这个达莱,达尔莱……您怎么称呼他的?” “达韦莱。” “那好,为了他的格言,从明天起我叫人给他年金。您,昂利埃特,就开始选择您痛苦中较小的,我请求您。您不回答,您笑了。我猜到了,您较小的痛苦就是留在法国,对不对?我把这个痛苦留给您,而且,为了开始治疗另一个痛苦,我从今天起要为使我们不得安宁的男的和女的嫉妒者,胡乱找一个可以让他们放心的理由。” “嘘!这一次真的有人来了,”王太弟夫人说。 她弯腰去摘取茂密的草地上的一株长春花。 真的有人来了,因为突然从小山丘上冲下一群年轻的女人,后面跟着一些年轻的贵族。她们蜂拥而来的原因是由于一只绚丽的葡萄园里的天蛾蝶,它的两只前翅象灰林鸮的羽毛,两只后翅仿佛玫瑰花的叶子。 这个伟大的被猎获的战利品落在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的网兜里,她自豪地拿给她的竞争者们看,这些追逐者的本领都不及她好。 这个狩猎的女后在离国王和昂利埃特夫人坐的凳子约二十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背靠着一株缠绕着常春藤的高大的橡树,把这只蝴蝶用别针别在她手里的一根长藤杖上。 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长得非常美丽,因此这些男人们借口祝贺她的机灵,离开了另外一些女人,走过来挤在她的四周,围成一个圈子。 国王和亲王夫人暗暗地看着这个场面,就好象年岁较大的旁观者在观看儿童们做游戏。 “他们在那儿玩,”国王说。 “玩得非常高兴,陛下。我总是看到在人们嬉戏的地方都少不了青春和美。” “您看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怎么样,昂利埃特?”国王问。 “我说她的头发稍许黄了点儿,”亲王夫人回答,她一下子就提到了未来的德·蒙泰斯庞夫人唯一可能引起别人指责的缺点,未来的德·蒙泰斯庞夫人的美丽几乎是无懈可击的。 “可能稍许黄了点儿,不过尽管如此,我觉得她还是很美。” “这是您的意见吗?” “是呀。” “那么,这也是我的意见。” “而且是深受大家欢迎的,您看。” “嗯!说到这一点,的确如此这些恋人们在围着她转。假如我们不是捉蝴蝶,而是在捉恋人。您会看到,在她的四周,我们会得到辉煌的战果。” “喂,昂利埃特,假如国王加入到这些恋人中去,把他的眼光落到她身上,人家会怎么说呢?人家还会在那儿嫉妒吗?” “哦!陛下,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是一味灵验的药物,”亲王夫人叹息着说,“她能治愈男人的嫉妒,这是真的;不过她也完全有可能引起一个女人的嫉妒。” “昂利埃特!昂利埃特!”路易叫起来,“您的话叫我心里充满喜悦,对!对!您有道理。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被用来做掩护未免过分漂亮了。” “国王的外套①,”昂利埃特夫人笑着说,“国王的外套应该是漂亮的。” ①此处“外套”和上一句话中的“掩护”在法文中为同一个词:manteau。      “您劝我这样做么?”路易问。 “啊!我,叫我怎么对您说呢?除非是说劝您这样做就是给您反对我的武器。劝您为了一个女主人公假装爱一个比她—您声称是真正爱她的人—更漂亮的女人,这不是发疯就是狂妄。” 国王用他的手摸索亲王夫人的手,用他的眼睛寻觅她的眼睛,然后结结巴巴地讲了几个字,讲得这么温柔,同时声音又这么低,使得应该听到一切的历史学家什么也没有听到。 然后,声音又高起来: “那么,”他说,“您自己为我选择能医好我们的嫉妒者的女人吧!在这个人身上,我将给她我的全部关心,我的全部注意力,我从工作中抽出来的全部时间;对这个人,昂利埃特,我要献上我为您摘下的花,以及您使我产生的柔情蜜意;对这个人,我将把我不敢投给您的,会把您从冷漠中唤醒的眼光投给她。不过,要好好地选择这个人,我生怕在要想念她的时候,生怕在向她献上我亲手采摘的玫瑰花的时候,我却发现被您征服了,而眼睛,手、嘴唇立刻转向了您,不管整个宇宙都会猜到我心中的秘密。” 这些话一从国王口中说出,就象一阵爱的波涛冲得亲王夫人脸红心跳。她感到幸福、骄傲、陶醉;她找不到任何话来回答,她的骄傲和对被男性追求的渴望得到了满足。 “我会失败的,”她抬起她美丽的眼睛说,“但并不是由于您向我要求的这个,而是因为您要在另一个女神的祭台上烧的香;唉!陛下,我也是一个嫉妒的女人,我希望这些香属于我一个人,我不愿分给别人,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行。好吧,陛下,我将在陛下的同意下,选择在我看来最不大会使陛下分心的人,能让我完整无损的形象留在您的心灵中。” “好极了,”国王说,“您的心一点不坏,否则我就要因为您对我的威胁发抖了。我们在这一方面都是很谨慎的。不论在您的周围还是在我的周围,都很不容易遇到一个使人讨厌的面孔。” 在国王讲这些话的时候,亲王夫人已经站了起来,眼睛环顾了整个草地,她仔细地悄悄察看以后,把国王喊到身边来。 “啊,陛下,”她说,“您有没有看见小山坡上,靠着那丛绣球花旁边,那个落在后面的漂亮的女人?—她孤零零的,低着头,垂着膀子,象丧魂落魄的人一样,走在她践踏的花草上想着心事。”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国王说。 “是的。” “噢!” “她不中您的意吗,陛下?” “可是您看这个可怜的孩子,她太瘦了,瘦得几乎只剩骨头架子啦!” “那么!我胖吗,我?” “不过她太多愁了,好象要愁死了。” “这跟我的对照倒很鲜明,人家就指责我过于嘻嘻哈哈。” “但是她是个跛子。” “您以为是吗?” “肯定是的,不信您看,她让大家先走过去就是怕她的缺陷被人家发现。” “嗯,她没有达芙内①跑得快,无法躲过阿波罗。” ①达芙内:希腊神话中化为月桂树的女神。 “昂利埃特!昂利埃特!”国王不高兴地说,“您恰恰给我挑了您最差的一个侍从女伴。” “是的,但是她终究是我的一个侍从女伴,请记住这一点。” “那当然,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为了拜访这个新的女神,您不可避免地要到我这儿来,礼仪不允许您单独地和这个女神保持爱情关系,您将被迫在我的圈子里看到她,和她谈话时也得和我谈话。总之,我的意思是:这样一来那些嫉妒的人假如再认为您到我这儿来是为了我,他们就理亏了,既然您是为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到我这儿来的。” “她是跛子。” “只有一点点跛。” “她从不张口。”   “但她张口时就露出一口动人的牙齿。”   “她瘦得可以给骨学家做模型了。” “您的宠爱会使她胖起来的。” “昂利埃特!” “总之,您把您的情人交给我了?” “哎呀!好吧。” “那好,这就是我的选择,我为您指定的,请接受它吧。” “哦!我连一个复仇女神也会接受,只要是您指定的。” “拉瓦利埃尔温柔得象一头羔羊,当您对她说明您爱她时,您永远不必担心她会违拗您。” 亲王夫人说着笑了起来。 “噢!您不怕我在这方面对她说得太多,对不对?” “这在我的权力范围之内。” “好吧。” “那么,这是谈妥的协定了?” “说定了。” “您将对我保持一种兄长般的友谊,象兄长一样经常陪伴我,又保持一种国王的殷勤,对不对?” “我对您将保持一颗心,这颗心已经习惯于只按照您的命令跳动。” “那么,您看用这个方法未来是不是可靠?” “我希望是这样。” “您的母亲不会再把我看作敌人了吧?” “是的。” “玛丽一泰莱丝不会再在亲王面前用西班牙语讲话了吧?亲王最不喜欢用外国话进行的秘密会谈,因为他总认为人家是在捉弄他。” “哦!他错了吗?”国王温柔地咕哝着。 “最后,”亲王夫人说,“人们是不是还要指责国王有一些不正当的感情?可是实际上我们除了一些纯粹是内心的同情以外,相互之间不是什么也没有表示过吗?” “是的,是的,”国王结结巴巴地说,“不过人们还是会讲另外一些东西的。” “人们会讲什么呢,陛下?说真的,我们是不是永远得不到安宁了?” “人们会说,”国王接着说道,“我的鉴赏力太差;但是为了您的安宁我的自尊心又算得了什么?” “陛下,您是不是说,为了我的荣誉,为了我家庭的荣誉。而且,请相信我,千万别急着由于拉瓦利埃尔而恼火,她是跛子,这是事实,但她不缺乏某些见解。而且,国王能点铁成金。” “总之,夫人,有一点您要肯定,这就是我还是感谢您的;为了使您留在法国,您可能使我付出更大的代价。” “陛下,有人到我们这儿来了。” “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 “什么话?” “您是谨慎而又明智的,陛下,在这儿您就要靠您的全部谨慎小心和您的全部聪明智慧了。” “啊!”路易笑着叫道,“从今晚起我就来扮演我的角色,您会看到我是否有演好牧羊人①的才能。我们在吃了下午点心后要到森林里做一次长时间的散步,然后我们要吃晚饭,在晚上十点钟还要跳芭蕾舞。” “我完全知道。” “看吧,今晚我的火焰②就要放射得比烟火还要高,照得比我们的朋友柯尔培尔的灯笼还要亮,它的光芒要把王太后、王后和亲王的眼睛都刺痛。” ①法文原文berger有牧羊人、恋人等含义,此处系双关。 ②法文原文flamme有火焰、爱情等台义,此处系双关。   “当心!陛下,当心!” “唉,我的天,我做了些什么呀?” “现在我又要重新回到我刚才称赞您的话了……您是谨慎的!您是明智的!我不是讲了吗……但是您却要用这种讨厌的荒唐的想法来开头!一种热情能象火把一样一下子点得这么亮吗?一个象您这样的国王,是不是不需要任何准备就可以立刻拜倒在拉瓦利埃尔这样的一个女孩的脚下呢?” “啊!昂利埃特!昂利埃特!昂利埃特!这一下我可逮住您啦!我们还没有开始行动,您就来抢劫我了!” “不是的,我不过是提醒您头脑要冷静一点,逐渐点燃您的火焰,而不要一下子突然烧起来。朱庇特是先打雷闪电再烧毁宫殿的,一切事情都有它的开端。要是您这样激动,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您是真的钟情,相反,会以为您是发疯了。至少人们是会对您产生猜疑的。人有时并不象看上去那样笨。” 国王不得不承认亲王夫人既是一个智慧的天神又是一个精明的魔鬼。 他弯了弯腰。 “那好吧,”他说,“我再好好思考一下我的行动计划。这些将军们,比如说我的堂兄德·孔代,在移动他们作战地图上的人们叫做军队的棋子时,哪怕仅仅移动一颗,也会面孔发白。我,我要制定一套完整的行动计划。您知道爱情国①的地图上各类区域是划分得很细致的。因此,我在踏上‘爱情在望’的道路之前,要在‘殷勤村’和‘情书庄’停留。路线已经全都划定,您是知道的,而这个可怜的斯居代里小姐②绝不会原谅我如此兼程前进的。” “让我们回到正题上吧。陛下,此刻您为我们就要分手高兴吗?” “唉!必须如此,因为,瞧,是人家把我们分开的。” “噢!”昂利埃特夫人说,“真的,您看人家把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的天蛾蝶给我们拿来了,大模大样的神气象犬猎队长一样。” “那么就说定了:今晚散步的时候,我溜到森林里去找拉瓦利埃尔而不对您……” “我要支开她,这事我负责。” “很好!我到她同伴中间去接近她,射出第一支箭。” ①爱情国:十七世纪法国文学作品中虚构的地方。 ②斯居代里小姐(1607-1701):法国女作家。她虚构了爱情国中的很多情况。   “放机灵点,”亲王夫人笑着说,“胆大一些!”   说完后亲王夫人就向国王告辞,去迎接那欢乐的队伍。他们神色庄重地跑过来,每张嘴都唱着狩猎的凯歌。 第一一三章 四季舞   吃过点心之后,近五点钟光景,国王走进他的书房,几个裁缝正在那儿等候他。 必须最后试一下这套出色的春之神的服装,这套服装让宫廷画师和装饰师运用了这么多想象力,动了这么多脑筋。 至于芭蕾舞,所有参加的人都己熟悉自己的步伐,能够配合演出了。国王决心叫大家吃惊一下,因此,他一结束会议回到自己房间后,就把两个司仪—维尔鲁瓦和圣埃尼昂召来。 两个人回禀他说,大家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他的命令。不过,发布命令,一定要选择一个晴天和一个宜人的夜晚。 国王推开窗子,夕阳的余辉象金色的粉末,透过树木的枝桠,落在地平线上。月亮已经出现在天空,白得象雪一般。 绿色的水面上没有一丝波纹;天鹅的头埋在并拢的翼翅下休息,好象一些下了锚的小舟,似乎在暖和的空气、清凉的水和令人心醉的夜晚的宁静中融化了。 国王看了这些景象,观察了这一动人的画面以后,就发出了德·维尔鲁瓦和德·圣埃尼昂先生所等待的命令。 为了这一命令能执行得庄严隆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必须问清楚,路易十四向这两位大臣提了出来。 问题只有五个字: “你们有钱吗?” “陛下,”圣埃尼昂回答道,“我们和柯尔培尔先生已经谈妥了。” “噢!太好了。” “是的,陛下,柯尔培尔先生说一旦陛下表明要实现他所提出的舞会计划,他马上就到您身边来。” “那就叫他来好了。” 就好象柯尔培尔为了及时了解谈话内容在门外听着似的,国王在两个廷臣面前一提到他的名字,他就走进来了。 “啊!太好了,柯尔培尔先生,“陛下说道,“先生们,你们回去吧!” 圣埃尼昂和维尔鲁瓦告辞了。 国王在窗口一只扶手椅上坐下。 “今晚我要跳芭蕾舞,柯尔培尔先生,”他说。 “那么,陛下,明天我付帐好不好?” “为什么明天呢?” “我答应过那些供货的商人在芭蕾舞会举行过以后的第二天来结清他们的帐目。” “好的,柯尔培尔先生,您已经答应了,就付给他们吧。” “很好,陛下,不过为了支付,正如德·莱斯弟吉埃尔①先生说的那样,‘得有钱’!” “怎么!富凯先生答应的四百万难道还没有送来?我忘记问您这笔帐了。” “陛下,它们已经在说定的日期送到陛下这儿来了。” “那怎么了呢?” ①德·莱斯弟吉埃尔(1543-1626):一六二一年,路易十三封他为陆军统帅。 “是这样,陛下,彩色玻璃,烟火,小提琴手,厨师,在一个星期里已经把四百万花完了。” “全部花完了?” “连最后一个铜子儿都花掉了。每次陛下下令把大水池四周的灯都点起来时,烧去的油就象一盆盆水一样。” “好了,好了,柯尔培尔先生,总之,您不再有钱了?” “啊!我不再有了,可是富凯先生有。” 柯尔培尔先生的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 “您这是什么意思?”国王问。 “陛下,我们已经让富凯先生拿出六百万了。他非常乐意地拿出来了,因此如果还有需要,他也不会不再另外拿出来。今天我们需要,因此他必须再拿出来。” 国王皱了皱眉头。 “柯尔培尔先生,”他在称呼这个管钱人的名字时加重了语气,“这决不是我想采取的方法;我不希望对一个为我服务的人使用强迫的方法使他为难,妨碍他的服务。富凯先生一星期之内拿出了六百万,这是一笔大数目了。” 柯尔培尔脸色发白了。 “不过,”他说,“陛下有一段时间没有讲这种话了,比如说,当美丽岛消息传来的时候。” “您说的是对的,柯尔培尔先生。” “可是,从那时以来,什么都没有变化啊。” “在我的思想里,先生,一切都变了。” “怎么,陛下,陛下不再相信那些企图了?” “我的事情我自己管,财政总管先生,而且我已经跟您讲了,我自己来处理这些事。” “这样的话,看来我要倒霉了,”柯尔培尔由于愤怒,也由于害怕,全身发起抖来了,“我要失去国王的宠爱了。” “决不是这样,相反,您对我来说是非常可爱的。” “唉!陛下,”这个大臣为了迎合路易的自尊心带着一种装出来的粗鲁和狡猾的态度说,“假如一个人不再有用,对陛下来说,又有什么可爱呢?” “我留着一个更好的机会让您服务,相信我,您的服务只会更有价值。” “这样说陛下在这方面的打算是……” “您需要钱,柯尔培尔先生?” “需要七十万利弗尔,陛下。” “您从我私人金库中去拿。” 柯尔培尔躬身致敬。 “还有,”路易又补充说,“在我看来,尽管您很节约,以这一笔小数目来满足我的各项开支是困难的,我来给您签一张三百万的借据。” 国王拿起一支羽笔很快地签了字,然后把条子交给柯尔培尔。 “放心吧,”他说,“我采用的计划是一个国王的计划,柯尔培尔先生。” 年轻的国王带着他懂得应该在这个情况下表现的十足的威严,讲了这句话后,打发走柯尔培尔,以便接见裁缝们。 国王发出的命令整个枫丹白露都知道了,大家已经晓得国王在试穿他的新装,芭蕾舞会就要在晚上举行。 这个消息以闪电般的速度传开了。在它所到之处,所有卖弄风情的人,所有的欲望,所有的疯狂的野心都受到了鼓舞。 就在这同一时刻,象中了魔法似的,所有会拿一根针的人,所有懂得区别一件紧身上衣和一条短裤的人.就象莫里哀所说的,都被召集起来做帮手,帮助那些风雅的男人和那些夫人们。 国王在九点钟装扮完毕。他出现在他的装饰着绿叶和花朵的四轮敞篷马车里。 太后和王后已经在一个华丽的看台上就座。这个看台安置在水池边一座极其漂亮的舞台上。 在五个小时内,木工们就把舞台上应该镶嵌的各部分拼装好了;挂毯工人挂好了他们的壁毯,摆好了椅座。就象有一根魔杖指挥似的,无数双手在乐声中互相帮助、有条不紊地在这块地方建立起这座建筑物。与此同时,烟火工人已经点燃了数不清的蜡烛,把戏台和池塘四周照得通明。 由于天空万里无云,繁星点点,由于大树林里一丝风也没有,就好象天公也顺从了国王兴致似的,人们就让舞台的背景处在露天下。因此人们把舞台前景后面的布满星星的美丽的天空,被燃烧着的烛光照得雪亮的水面,以及有着圆形树顶的大片树林的淡蓝色的轮廓当成了舞台的背景。 当国王出现时,整个场地都已坐满了,一片珠光宝气,乍一看简直分不清任何人的面孔。 对刚才闭上眼睛又张开的人来说,当眼睛渐渐地习惯了这种光芒之后,这些世间少有的美人就象夜晚天空中的明星一样,一个又一个地现出来了。 舞台上出现一片小树林,几个农牧神①提起他们分叉的蹄子跳来跳去,一个林中仙女出现了,她挑逗他们来追逐她,另一些女仙又来和她会合,保护她。双方一面争吵,一面跳舞。 突然,春之神和他的全部随从出场了,应该由他来恢复秩序和和平。 ①农牧神;罗马神话中管畜牧的神,人身羊足,头上有角。 所有的成员,神话中的低级神仙带着他们的象征标志都急急忙忙地跟着他们和蔼可亲的君王。 其他几个季节的神是春之神的同盟者,他们分别来到他的身旁,组成一个四对舞的舞组,根据歌词的激昂或低沉开始跳起舞来。双簧管、长笛和提琴等乐器奏出的乐声描绘出一派田野上的欢乐气氛。 国王在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中出场了。 他穿着一件绣花的紧身上衣,它非但不显得沉重,反而更衬托出他身材的苗条和匀称,他的小腿是宫廷中最优美的小腿之一,在肉色的丝袜中更显得出色;丝袜的丝是这么纤细、这么透明,使得人家以为他没有穿袜子。 一双最迷人的淡紫色缎鞋,用带着花朵和叶子的丝带结扎住他小巧的脚。 上半身和下部也协调一致:漂亮的波动的头发,发亮的蓝眼睛,更衬托出他脸上容光焕发,这双美丽的眼睛不知不觉地打动了多少人的心;一张双唇诱人的口正张开着对大家微笑。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君王。人们在今晚有理由称他为爱神之王。 在他的步伐里稍许带着一点儿天神的威严,他进场时没有跳舞,他象是在飞翔。 这样的入场赢得了极为成功的效果。突然,人们发现德·圣埃尼昂伯爵正竭力想走到国王或亲王夫人身边来。 亲王夫人穿着一件半透明的长连衣裙,又轻又薄,好象是那些灵巧的马利纳①姑娘织的最纤细的发网;她的膝盖有时从宽大的长裙下而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娇小的脚上穿着丝袜。她喜气洋洋地由酒神的女祭司陪伴着走上前来,已经到达了指定她跳舞的位置。 ①马利纳:比利时城市,以纺织及花边织物等著名。 鼓掌的时间是这么长,使得伯爵有足够的时间会见保持着一只脚尖点地的舞姿的国王。 “什么事情,圣埃尼昂?”春之神问道。 “我的天哪!陛下,”这个大臣面色苍白地回答道,“有一件事陛下没有想到,就是果神舞的问题。” “哪里,它已经被删掉了。” “没有,陛下。陛下根本没有下过这个命令,乐曲的这一段还保留着。” “这可真讨厌!”国王咕哝道,“既然德·吉什先生缺席,这一段舞一定不能照跳,必须把它删掉。” “哎哟,陛下,有一刻钟的音乐却没有人跳舞,这个冷场可要把整个芭蕾舞断送了。” “但是,伯爵,那么……” “唉!陛下,最糟糕的事不在这儿,因为,假如必要的话,乐队毕竟还可以勉勉强强把这一段删掉,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德·吉什先生在这儿。” “在这儿?”国王皱着眉头说,“在这儿?……您肯定吗?……” “一身跳芭蕾舞的打扮,陛下。” 国王感到血涌到脸上来。 “您可能搞错了,”他说。 “只要陛下能朝右边看一看,伯爵就在那儿等着。” 路易急忙掉过头去,果然,在右边,德·吉什穿着凡尔蒂纳的漂亮的服装,光彩夺目,正在等着国王看到他对他讲话。 要叙述国王的诧异,叙述正在化装室里坐立不安的亲王的惊愕,叙述场上人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骚动,叙述亲王夫人一看到她原定在这场芭蕾舞中的搭档时的那种极端的震惊,这是那些更有才能的人的事情,我们只有留给他们去做。 国王目瞪口呆地看着伯爵。 伯爵走上前来,恭敬地弯下身子说道: “陛下,您的最谦卑的仆人今夭来为您服务,就象他当年参加战斗一样。少了这一场果神舞,王上就失去了这场芭蕾舞最优美的场面。我不愿意因为我使得国王的美丽、灵敏和优雅遭到莫大的损害,因此我离开了我的佃农们来帮助我的君王。” 这些话每个字都说得是这么得体,落到路易十四耳朵里是这么悦耳,这么动人。对方谄媚的话使得他快乐,就象对方的勇气使得他吃惊一样。他只是回答说: “我没有叫您回来啊,伯爵。” “确实是的,陛下,但是陛下并没有叫我留在那儿啊。” 国王感到时间在流逝,这个场面延长下去会把一切都搞乱,只要有一个阴影就可能把这个画面无可挽回地弄糟。 特别是国王刚刚从亲王夫人的如此动人的眼光里得到了新的启示,他心头全是美好的想法。 昂利埃特的眼光告诉了他: “既然人家嫉妒您,您就分散这些怀疑:怀疑两个对手就等于一个也不怀疑。” 亲王夫人这种巧妙的牵制方法占了上风。 国王朝德·吉什微笑了一下。 德·吉什对亲王夫人这种无声的语言一个字也不懂,只是他清楚地看到她假装看也不看他。他把他得到的恩典归功于亲王夫人的好心。国王对大家都表示感谢。 只有亲王一个人不明白。 芭蕾舞开始了,真是光彩夺目,富丽堂皇。 当小提琴热情奔放的琴声使这些出色的跳舞的人跳起来时;当一本正经的笑剧演员演出的朴素自然的哑剧—由于表演的手法更加显得朴素自然—达到胜利的顶点时,大厅几乎被掌声震得要塌下来了。 德·吉什光芒四射象个太阳,不过象个甘愿扮演二等角色的阿谀奉承的太阳。 他并不重视这次成功,因为亲王夫人对他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他一心想着要勇敢地获得亲王夫人的公开显示的宠爱。 她连一眼也没有看他。 渐渐地,他的快乐,他的光彩全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痛苦和焦虑,使得他两腿发软双臂沉重,头脑麻木。 国王从这时起才真正是四对舞跳得最好的人。 他斜视了他失败的对手一眼。 德·吉什甚至不再奉迎了。他跳得很糟糕,没有人恭维他,不久他就根本不再跳了。 国王和亲王夫人得到了胜利。 第一一四章 枫丹白露园林中的仙女们   国王停下来片刻享受他的胜利。这种胜利,我们已经说过是十分完美的。 接着他转过身来朝着亲王夫人,为了也对她表示一下他的赞美。 年轻人的恋爱可能比成年人带着更多的冲动,更多的活力,更多的激情。不过他们同时也有着和他们青春活力相适应的其他各种发展着的感情。因此,在他们的身上存在的自尊心和爱情总是相等的。这后一种感情,被平衡的规律所战胜,永远不能达到三十至三十五岁男人或女人得到的那种完美的程度。 因此,路易想到了亲王夫人,不过是在充分想过了自己之后;而亲王夫人更多的是想自己,可能丝毫也没有想到过国王。 但是,在所有的这些王室的爱情和自尊心中间的牺牲者,就是德·吉什。 因此大家都能同时看到这位可怜的绅士的激动和沮丧,更何况人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这样胳膊下垂,搭拉着脑袋,两眼无神,他的这种沮丧就更引人注目了。在风度和举止问题上,人们通常是不会为他担心的。 因此德·吉什的失败,绝大多数人认为他是在耍弄奉承的手段。 但是,另外一些人—他们属于宫廷中眼光敏锐的人—也注意到他面色苍白和动作迟钝,这种苍白和迟钝是他不能装假也不能隐瞒的。他们有理由断定德·吉什并不是在玩弄什么阿谀奉迎的把戏。 这些痛苦,这些成功,这些议论,全被掌声掩盖、混合而消失了。 但是,当太后和王后表示了她们的满意,观众表示了他们的热情以后,在国王到化装室去换服装,同时轮到亲王按照他的习惯扮成一个女人去跳舞的时候,德·吉什走到亲王夫人身边。—她坐在后台,在等待第二次上场。她让自己一个人在人群中独自呆在一边,好象在预先思量她的舞蹈会产生什么影响。 大家懂得,由于全神贯注在思考,她一点看不到,或者装作没有看到周围发生的事情。 德·吉什发现亲王夫人呆在一幅灌林丛布景旁边,就走到她身旁去。 她的两个穿着树精衣服的侍从女伴看见德·吉什走过来,出于礼貌避开了。 德·吉什于是走到圈子中间,向亲王夫人殿下躬身致敬。 可是亲王夫人殿下不知是看到还是没有看到他致敬,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不幸的人周身的血管都感到一阵战栗,他绝未料到会遭到这样彻底的冷淡的对待;因为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因此他也从来投有猜想过什么。 他看到他的致敬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就又走前一步,用一种努力想平静而又不能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荣幸地向王太弟夫人表示我微薄的敬意。” 这一次亲王夫人总算开恩,眼睛无精打采地朝着伯爵转过来。 “哦!德·吉什先生,”她说,“原来是您,您好!” 说完她又转过头去。 伯爵几乎无法忍耐了。 “亲王夫人殿下刚才舞跳得妙极了,”他说。 “您觉得是这样吗?”亲王夫人漫不经心地说。 “是的,人物的性格完全和夫人殿下一样。” 亲王夫人的头完全掉过来了,眼睛发亮,盯住德·吉什。 “您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就是这个意思。” “您解释一下。” “您扮演了一个女神:美丽、傲慢而又轻率,”他说。 “您指的是波莫纳,伯爵先生?” “我指的是殿下扮演的女神。” 亲王夫人有一刻工夫紧抿着双唇一动不动。 “不过,您自己,先生,”她说,“您不也是一个出色的舞蹈家吗?” “噢!我,夫人,我属于那种人家根本不会注意的人,或者属于那种人家偶然注意而又忘了的人。” 说完这话,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能使生命之弦颤抖的深沉的叹息,他的心充满了痛苦,急速地跳动,脑子发胀,目光游移。他鞠了一躬,喘着气退到了灌木丛布景后面去。 王太弟夫人轻轻地耸了耸肩膀,作为全部回答。 由于她的侍从女伴,如同我们已经说过的,在这次秘密会谈时识趣地避开了,她用眼光把她们叫回来。 这是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和德·蒙塔莱小姐。 这两个人在王太弟夫人示意下,赶快走了过来。 “你们听到了吗,小姐们?”亲王夫人问。 “听到什么,夫人?” “德·吉什伯爵先生讲的话。” “没有听到。” “真是,这是明显的事,”亲王夫人以一种怜悯的语气继续说,“流放使可怜的德·吉什先生的精神多疲乏啊。” 接着又提高声调,故意让这个不幸的人听到下面一句话: “首先他跳得不好,”她又说,“随后他又讲了些无聊的话。” 说完,她站起来,一面哼着歌曲,一面去跳舞了。 德·吉什全听到了。这句挖苦话刺到他的心底,使他的心都碎了。 他于是不顾因他的愤怒会破坏整个舞会的安排,他逃走了,把他的凡尔蒂纳的漂亮的衣服撕得粉碎,一路上撒着葡萄藤、桑葚、扁桃树叶以及他所扮演的神仙身上的各种人工装饰物。 一刻钟以后,他又回到舞台上来。显而易见,只有非常特殊的理由才能使他回来,也许是他的心不得安宁,或者甚至是他离不开这个叫他心碎的人。 王太弟夫人结束了她的舞蹈。 她看到他,但是不朝他看。而他,怒气冲冲,象发疯似的。当她在她的一些仙女的簇拥下,后面还跟着一百来个奉承讨好的人走过的时候,他也掉转身背朝着她。 就在这时,舞台的另一头,靠池塘附近,一个女人坐在那儿,眼睛朝着舞台的一个窗户出神。 从这个窗户里漏出大量亮光来。 这个窗户是国王化装室的窗户。 德·吉什离开了舞台,去寻找他极其需要的空气,他从这个女人身旁经过,并且向她致敬。 她看见这个年轻人,慌忙站起身来,象从她自己想隐瞒的思想中惊醒过来似的。 德·吉什认出了她。他停下来。 “晚安,小姐!”他急忙说。 “晚安,伯爵先生!” “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德·吉什接着又说,“遇到您我有多么高兴!” “我也一样,伯爵先生,我很幸运有这个巧遇,”这个年轻的女人说着移动身子想离开。 “啊!不!不!请不要避开我,”德·吉什朝她伸出双手说,“因为这样您就违背了您刚才讲的好话。留下来,我请求您。今晚天气实在太好了,您躲开了喧闹,您!您喜欢一个人呆在一边,您!噢,是的,我懂得这点,有感情的女人都是这样的。人们决不会看到一个这样的女人由于远离一群旋转着的喧闹的快乐的人群而感到惆怅的。啊!小姐!小姐!” “您是怎么了,伯爵先生?”拉瓦利埃尔带着某种惊恐不安问道,“您看上去很激动。” “我?不,没有。” “那么,德·吉什先生,请允许我在这儿向您表示我一直打算的一有机会就向您表示的谢意。我知道是您的保荐我才被亲王夫人接受做侍从女伴的。” “哦!是的,确实如此,我记得是这样,我也为此感到庆幸,小姐。您爱上某一个人了吗,您?” “我?” “哦!对不起,我不知我讲了些什么,一千个对不起。亲王夫人说得有道理,非常有道理,这次突然的放逐完全把我的头脑搞昏了。” “不过,国王已经很好地接待您了,我觉得是这样,伯爵先生?” “您看到了吗?……很好地接待……可能……是的……” “肯定是的,很好她接待。因为,总之,您回来没有得到他的许可吧?” “这是真的,我相信您是对的,小姐。不过您在这儿一次也没有见到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吗?” 拉瓦利埃尔听到这个名字不禁一阵哆嗦。 “您为什么问这个?”她问道。 “啊!我的天!我又使您不痛快了?”德·吉什说,“如果这样,我真是非常不幸非常值得怜悯!” “是的,非常不幸,非常值得怜悯,德·吉什先生,因为您看上去痛苦得厉害。” “啊!小姐,为什么我没有一个忠实的姐妹,一个真正的朋友啊!” “您有一些朋友,德·吉什先生,您刚才提到的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依我看就是您一个好朋友。” “是的,是的,他的确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别了,小姐,别了!请接受我衷心的敬意。” 他象疯子一般从池塘这边逃走了。 他的黑影愈来愈大地从发光的紫杉和宽阔的波光粼粼的水面中间掠过。 拉瓦利埃尔同情地看着他好一会儿。 “哦!对的,对的,”她说,“我开始懂得他为什么痛苦。” 她刚说完,她的同伴德·蒙塔莱小姐和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跑过来了。 她们的任务完毕了,已经脱去了她们的仙女的外衣。美丽的夜晚和舞会的成功使她们喜气洋洋。她们跑来找她们的同伴。 “怎么,您已经来了,”她们问她说,“我们以为我们是最早来赴约会的。” “我在这儿已经有一刻钟了,”拉瓦利埃尔回答。 “是不是您对跳舞一点都不感兴趣?” “不是的。” “对整个场面不感兴趣?” “更不是。说到场面,我格外喜爱这些黑魆魆的树木,从它们的深处这儿那儿穿出一道亮光,就象一只红色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一下子又闭上。” “她是个诗人,这个拉瓦利埃尔,”托内一夏朗特说。 “也就是说,她这个人叫人难以忍受,”蒙塔莱说。“每当遇到别人应该笑一笑或者高兴的事情,拉瓦利埃尔就哭;每当我们女人遇到丢了衣服,自尊心受到打击,打扮没有引起人注意应该哭的事情,拉瓦利埃尔却笑了。” “哎哟!至于我,我的脾气就不是这样,”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说。“我是女人,而女人又不象我这样,爱我的人恭维我,恭维我的人用他的恭维使我愉快,而使我偷快的人……” “好啦,你有完没有?”蒙塔莱说。 “这简直太困难了,”德·托内一夏朗特哈哈大笑,说道,“你替我说完吧,你是这样聪明。” “而您,路易丝,”蒙塔莱说,“有人使您快乐吗?” “这与任何人无关,”这个年轻姑娘说,同时从长着青苔的凳子上站起来,在整个芭蕾舞演出期间,她一直躺在这只凳子上面,“现在,小姐们,我们已经想出了一个使我们今夜解闷的计划,既没有人监视,也没有人陪伴。我们三个人,我们自己取乐。天气好极了,你们注意那边,你们看月亮悄悄地升到了天空,把这些栗树、橡树的树梢镀上了一层银色。啊,美丽的散步!啊!美丽的自由!美丽的林中细草,你们的友谊给我的美好的宠爱;让我们手挽着手到这些大树那儿去吧。他们大家现在正在那儿坐在桌子旁边忙着打扮要去进行一次盛大的散步活动;人们正在备马套车,套王后的母骡和亲王夫人的四匹白色良种牝马。我们赶快占住一块任何眼睛发现不了任何人也不会跟着走来的地方。您记得吗?蒙塔莱,谢韦尔尼和尚博尔的森林,布卢瓦的无边无际的杨树?我们曾在那儿彼此畅谈了许许多多的希望。” “还有许许多多的知心话。” “是的。” “我,”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说,“我也想了很多,不过得当心……” “她什么都没有讲,”蒙塔菜说,“因此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想的是什么,只有阿泰娜依丝知道。” “嘘!”德·拉瓦利埃尔叫道,“我听到有脚步声向这边来了。” “哎!快点!快点!到芦苇里去,”蒙塔莱说,“弯下腰来,阿泰娜依丝,您身材太高了。” 德·托内一夏朗特真的弯下腰来。 人们几乎马上就看到果真有两个绅士走过来,他们低着头,手挽着手,走在和河岸平行的细沙铺的小路上。 这几个女人把身子缩得很小,让人难以发现。 “这是德·吉什先生,”蒙塔莱咬着德·托内一夏朗特耳朵说。 “这是布拉热洛纳先生,”德·托内一夏朗特在德·拉瓦利埃尔耳边悄悄地说。 两个年轻人继续走过来,同时声音激动地交谈着。 “刚才她就在这儿的,”伯爵说,“假如我看到的只是她一个人,我会说是看到一个幽灵了,但我和她讲过话的啊。” “这么说,您确实是看到她的了?” “是的,不过,也许我使她害怕了。” “怎么回事?” “唉!我的天!由于您知道的原因我当时还有点疯疯癫癫的,以至于她根本不懂我讲的是什么,可能怕起来了。” “噢!”布拉热洛纳说,“您不必担心,我的朋友。她是善良的,她会原谅您的;她是聪明的,她会了解您的。” “是的。不过假如她了解了,非常了解的话……” “怎么样呢?” “她就要讲出去的。” “啊呀!您不了解路易丝,伯爵,”拉乌尔说。“路易丝具有各种美德,而没有一个缺点。” 说着,两个年轻人走过去了,随着他们走远,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低下去了。 “怎么!拉瓦利埃尔,”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提到您时称您路易丝,怎么会这样的呢?” “我们在一起长大的,”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回答说,“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而且,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你的未婚夫,大家都知道。” “噢!我倒不知道,是真的吗,小姐?” “这就是说,”拉瓦利埃尔红着脸回答说,“这就是说我荣幸地受到过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求婚……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好象国王……” “国王怎么了?” “国王不愿意同意这一件婚事。” “嘿!为什么要国王愿意,国王算什么?”奥尔尖酸地叫起来,“我的天,国王竟然有权利管这一类事情?‘政治是政治’,就象马萨林先生说的那样,‘可是,爱情是爱情’。假如你爱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而他也爱你,你们就结婚,我同意你们,我。” 阿泰娜依丝笑起来。 “哎哟!我是认真说的,”蒙塔莱回答道,“我的意见在这种情况下比国王的意见有价值得多,我想是这样,不是吗,路易丝?” “好了,好了,这两位先生已经走过去了,”拉瓦利埃尔说,“趁现在没有人,我们赶快穿过草地到树林中去吧。” “更妙的是,还有宫堡和舞台上射来的灯光,”阿泰娜依丝说,“它仿佛是走在我前面的出色的伙伴。” “跑!”三个人一齐说。 于是,她们优雅地提起她们绸连衣裙的长长的褶裥,敏捷地穿过伸展在池塘和花园浓荫之间的空地。 蒙塔莱轻捷得象一只母鹿,阿泰娜依丝激动得象一头小母狼,她们在干燥的草地上蹦跳着,有时,一个鲁莽的阿克泰翁或许会在暗淡的光线中瞥见她们的在漆黑的缎裙的轮廓下显现出来的矫健的小腿。 拉瓦利埃尔,最娇弱也最怕羞,她让她的裙子飘曳着,由于她的脚软弱无力而落在后面,她很快就求饶了。 她落在后面,她的两个同伴就不得不等她。 就在这时候,一个躲在长满柳树苗的沟里的男人迅速爬上沟坡,朝着宫堡方向跑去。 这三个女人从她们这方面走到了花园的边界,那儿每条路她们都认得。 壕沟四周筑有长着花草的宽大的林荫道,在这一边,一些封闭的栅栏保护着散步的人,防止车马闯入。 事实上,人们听到远处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夫人的马车在坚实的道路上辚辚而过。好些骑马的人跟在她们后面,那声音简直象维吉尔有节拍的诗句。 远处一阵音乐和这阵车马的声音同时响起来。当这阵和谐的声音中止后,骄傲的歌唱家夜莺给这些它感到聚集到身边来的伴侣送去了变化无穷、极其美妙而又深奥非凡的歌声。 歌唱家的四周,在这些黑黝黝的大树的深处,有一只灰林鸮也为这些美妙的歌声所感动,眼睛在闪闪发光。 看来,这个全王宫的晚会同样也是树林中神秘的主人们的晚会。可以肯定,族丛中的母鹿、树枝上的野鸡、洞穴中的狐狸都在倾听着。 人们看不到这些夜间出没的动物,只能从树叶突然发出的响声中知道它们的存在。 每当这时候,林中仙女们就发出一声轻叫,然后,立刻又放下心来,笑着继续往前走。 她们终于走到了那棵橡树王下面。这是一棵最古老的橡树,在它年轻的时候,曾听到过亨利二世为了美丽的迪阿纳·德·普瓦蒂埃①而叹息,后来又听到过亨利四世为了美丽的加布里埃尔·德·埃斯特雷②而叹息。 在这棵橡树下面,园丁铺满了苔鲜和草皮,以至于这块圆形的地方对一位国王疲乏的四肢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休息圣地。 这棵树的巨大的树干粗糙不平,但足够做四个人的靠背。 谈话的声音透过这些斜向树干的枝桠,消失在天空里。 ①迪阿纳·德·普瓦蒂埃〔1499-1566):曾是法王亨利二世的情妇。 ②加布里埃尔·德·埃斯特雷(1573-1599):曾是法王亨利四世的情归。 第一一五章 在橡树王下面的谈话   在这温暖的空气和寂静的叶丛中,这些年轻姑娘心照不宣地把说说笑笑很快地变成了一场比较严肃的谈话。 比如说最调皮的蒙塔莱,第一个有了这个倾向。 一开始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多么快活啊!”她说,“我们在这儿感到自由,只有我们几个人,特别是在我们之间可以推心置腹。” “是的,”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说,“因为宫廷,不管它有多么辉煌,在它天鹅绒的褶裥和钻石的光芒下面,总是掩藏着一种谎言。” “我,”拉瓦利埃尔说,“我从来不说谎;在我不能讲真话的时候,我就什么也不说。” “那么您不会长久得宠的,我亲爱的,”蒙塔莱说,“这儿跟布卢瓦可大不一样,在那儿我们可以把我们所有的气恼和期望都讲给王叔夫人听。王叔夫人在有些日子里会想到她年轻的时候。逢到这些日子,和王叔夫人谈话的人都觉得她是一个真诚的朋友。王叔夫人把她和王叔的爱情讲给我们听;而我们,我们把她和别人的爱情、或者至少是人们到处流传的有关她的风流韵事讲给她听。可怜的女人!多么纯洁!她听了就笑,我们也跟着笑;现在她在哪儿呢?” “啊!蒙塔莱,爱笑的蒙塔莱,”拉瓦利埃尔大声说,“你又叹气了;是森林使你发愁的吧;今儿晚上你几乎变得懂事了。” “小姐们,”阿泰娜依丝说,“你们不该这么老是惦念着布卢瓦的宫廷,不然你们在我们这儿就不会觉得幸福。一个宫廷,是男男女女来这儿谈一些母亲和监护人、特别是听忏悔的神父严厉禁止谈论的事情的地方。在宫廷里,人们在国王和王后特权的庇护下谈论这些事情;这不是很有趣的吗?” “呵!阿泰娜依丝,”路易丝说,她脸上升起了一阵红晕。 “今天晚上,阿泰娜依丝很坦率,”蒙泰莱说,“我们要好好利用。” “是的,我们要好好利用,因为今天晚上也许有人要从我心中把我最隐秘的事情掏出来。” “唷!如果蒙泰斯庞在这儿就好啦!”蒙塔莱说。 “您以为我爱蒙泰斯庞先生吗?”这位美丽的姑娘咕噜着说。 “我猜想,他长得很漂亮是吗?” “是的,在我眼里,这个优点可不是微不足道的。” “您看得很清楚嘛。” “我还要说,我在这儿看到的所有人当中,他是最漂亮,最……” “那儿有什么声音?”拉瓦利埃尔在长满苔藓的长凳上突然动了一下。 “有一只黄鹿逃进树丛里去了。” “我只怕人,”阿泰娜依丝说。 “如果他们不象蒙泰斯庞先生呢?” “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蒙泰斯庞先生很关心我,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我们这儿的德·吉什不是很关心王太弟夫人吗?” “可怜的,可怜的小伙子!”拉瓦利埃尔说。 “为什么可怜呢?……我想,王太弟夫人多么漂亮,又是一位多么尊贵的贵妇人。” 拉瓦利埃尔痛苦地摇摇头。 “当一个人爱的时候,”她说,“并不在于美不美,也不在于是不是贵妇人;我亲爱的朋友们,当一个人爱的时候,爱的应该只是被爱的男人或女人的心和眼睛。” 蒙塔莱笑得前仰后合。 “心,眼睛,喔!真甜哪,”她说。 “我说的是我自己,”拉瓦利埃尔说。 “真是高贵的感情!”阿泰娜依丝说,神气象个保护人,但是冷冰冰的。 “您没有这种感情吗,小姐?”路易丝说。 “当然有,小姐;可是我还要说下去。怎么能怜悯一个关心象王太弟夫人这样一个女人的男人呢?如果有什么不相配的地方,那是在伯爵方面的。” “喔!不,不,”拉瓦利埃尔说,“那是王太弟夫人方面的。” “请说清楚。” “我来说。王太弟夫人甚至连什么是爱情也不想知道。她象孩子玩弄烟火一样地玩弄这种感情。这种火焰的一点火星就能烧掉一座宫殿。这种火焰会发亮,这就是她所需要的一切。不过,快乐和爱情是她要用生命织成的织物。德·吉什先生将爱上这个杰出的夫人;而她是不会爱他的。” 阿泰娜依丝不屑地纵声大笑起来。 “不是在爱吗?”她说,“您刚才的高贵的感情到哪儿去了?一个女人的德行不就在于勇敢地拒绝会连累到她的任何私情吗?一个头脑清醒,并且有一颗仁慈的心的女人应该注视男人,让自己被他们爱,甚至祟拜,而在她的一生中最多讲一次:‘瞧!如果我不象我现在这样,也许我不会象厌恶别人那样厌恶这个人。’” “那么,”拉瓦利埃尔合起双手叫道,“这就是您答应德·蒙泰斯庞先生的吗?” “唔!当然罗,对他和对任何别人一样。什么!我对您说过了我承认他有某种优越的地方,而这还不够!我亲爱的,我们是女人,也就是说在上天赐给我们的最美好的时间内,从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我们是王后。在这个年纪以后,有没有情感,就随您的便,到那时候您除了情感什么也没有了。” “唔!唔!”拉瓦利埃尔咕哝着。 “太妙了!”蒙塔莱说道,“既是妻子,又是情妇。阿泰娜依斯,您将来真不得了!” “您不赞同我的话吗?” “喔!完全同意!”这个喜欢笑的同伴说。 “您是在开玩笑吧,蒙塔莱?”路易丝说。 “不,不;阿泰娜依丝刚才说的我完全同意,不过……” “不过什么?” “嗯,我不能付诸行动。我有最完善的原则。我做了些决定,和这些决定相比,荷兰总督和西班牙国王的计划只不过是些儿戏。可是,到了要实行的一天,却什么也没有干。” “您软弱了吗?”阿泰娜依丝轻蔑地说。 “很可耻。” “可悲的天性,”阿泰娜依丝接着说。“可是,至少,您作了选择?” “真的!……真的,没有什么事!命运喜欢在一切方面和我作对:我做梦想着皇帝,却找到了些……” “奥尔!奥尔!”拉瓦利埃尔叫道,“发发慈悲吧,别为了说话高兴,把那些一心一意爱您的人牺牲掉。” “哦!讲到这个,我不怎么在乎:那些爱我的人相当幸福,因为我从来不撵走他们。我亲爱的,如果我有什么软弱的地方那就算我倒霉;但是如果我报复他们,那就算他们倒霉。真的,我要报复!” “奥尔!” “您说得对,”阿泰娜依丝说,“也许您会达到同样的目的。这就叫做卖弄风情,喂,小姐们,男人们,他们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很愚蠢的,在这件事情上尤其如此,他们把一个女人的骄傲和她的变化无常混为一谈,称之为卖俏。我,我是骄傲的,也就是说,是难以到手的。我对那些追求者很粗暴,可是并没有任何要控制他们的野心。男人们说我卖弄风情,因为他们有自尊心,以为我希望得到他们。另外一些女人,比如蒙塔莱,被一些阿谀逢迎捧得飘飘然。如果不是她们幸运地有一种出自本能的反应使她们突然变换,并且惩罚了不久以前她们曾接受了他们敬意的男人,她们也许就完了。” “真是高论!”蒙塔莱用一种非常高兴的赞赏者的口气说。 “真叫人恶心!”路易丝咕噜着说。 “亏得这种卖弄风情,因为这是真正的卖弄风情,”托内一夏朗特小姐接着说,“一个小时以前还洋洋自得的情人,在一分钟之内就丧失了自尊心,泄了气。他刚才已经装出一副胜利者的神气,现在却退却了;他要来保护我们,却一下子又变得卑躬屈节。结果是,我们有的不是一个嫉妒的、使人讨厌的、看惯了的丈夫,而是一个始终是战战兢兢、垂涎欲滴、俯首帖耳的情人,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始终觉得他有一个新的情妇。你们完全可以相信,小姐们,这就是卖弄风情的结果。有了这个,我们在女人当中便是王后,如果我们没有从天主那儿得到驾驭他心灵的可贵的才能。” “哦!您真机灵!”蒙塔莱说,“您对女人的责任了解得这么清楚。” “我为自己安排了一种特殊的幸福,”阿泰娜依丝谦虚地说,“我象所有在恋爱的软弱的人一样,为了抵御最强者的压迫而保卫自己。” “拉瓦利埃尔一句话也没有说。” “是不是她一点儿不赞同我们?” “我,我是不太懂,”路易丝说,“你们的话好象不是生活在这个土地上的人说的。” “您的土地,真是有意思!”蒙塔莱说。 “土地,”阿泰娜依丝接着说,“在这个土地上,男人恭维女人就是为了让她飘飘然地跌倒在地上,她一跌倒,男人就侮辱她!” “谁对您说跌倒啦?”路易丝说。 “唔!我亲爱的,这是一个崭新的理论;请把您的在被爱情牵着走时不会被征服的方法告诉我。” “哦!”年轻的姑娘把她美丽而润湿的黑眼睛朝向黑洞洞的天空,大声说道,“哦!如果您知道什么是心,我就向您解释,我就能说服您。一颗多情的心比您所有的卖俏和您所有的骄傲更有力量.我相信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被爱过,天主也懂得我的话;而一个男人,只有当他感到被人爱时,他才能狂热地爱。请让那些喜剧里的老头儿去自以为他们被一些卖俏的妇女热爱吧。年轻人懂得卖弄风情是怎么回事,他,他决不会弄错的。如果他对这种卖俏有一种希望,一种激动,一种狂热,你们看我留给你们一个广阔和自由的天地;总之一句话,卖俏可以使人发疯,但永远不会使人产生爱情。爱情,要知道,就象我想象的那样,这是一种连续不断的、绝对的、全面的牺牲;但是这不是联合的双方的一方面的牺牲。这是两个想混为一体的灵魂的完全的忘我牺牲。如果有一天我恋爱,我要恳求我的爱人让我自由和纯洁;我要对他说,如果我作出拒绝,我的灵魂会被撕裂,这些话他能懂得。而他,将会爱我的他,他会感到我作出的牺牲的痛苦的伟大,他也会象我一样作出牺牲的,他会尊敬我,他决不会象您刚才讲的那样,使我跌倒,好来侮辱我。您这种说法亵渎了我所理解的爱情。我,我就是这么爱的。现在,请来对我说我的情人要蔑视我吧;我才不相信呢,除非他是最无耻的男人,而我的心向我担保我不会选择这些人的。我的目光可以抵偿他的牺牲,或者可以把他自己从来不相信会有的德行强加给他。” “可是,路易丝,”蒙塔莱叫道,“您对我们讲这些,而您的行动却不是这样!” “您这是什么意思?” “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狂热地爱着您,对您崇拜得五体投地。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是您德行的牺牲品,因为他不会成为我的卖俏、或者阿泰娜依丝的骄傲的牺牲品,更可能成为您德行的牺牲品。” “很简单,这也是卖俏的一种,”阿泰娜依丝说,“小姐,据我看,是一种不自觉的卖俏。” 拉瓦利埃尔“哦!”了一声。 “是的,这叫做本能:十足的敏感细腻的感情,永远没有结果的激情冲动的无体止的表现。哦!这太巧妙,也太有效了。现在我考虑了这个问题,我甚至更喜欢用这个方法而不喜欢用我的骄傲来和男人斗争,因为这个方法提供了某些优点,有时可以使人产生信心,可是,从现在开始,我自己并不完全认错,不过我要说这种方法比蒙塔莱简单的卖弄风情要优越得多。” 两个姑娘笑了起来。 只有拉瓦利埃尔没有出声,她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如果你们在一个男人面前对我说了你们刚才对我说的四分之一的话,或者甚至我真的相信你们是这么想的,我就会因为羞惭和痛苦而死在这儿。” “那么,死吧,可爱的小宝贝,”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回答说,“因为,虽然这儿没有男人,可至少有两个女人,您的两个朋友,她们宣布您是在卖俏,并且深信您这是一种本能的卖俏,一种天真的卖俏;也就是世界上最最危险的一种卖俏。” “哦!小姐们!”拉瓦利埃尔红着脸回答说,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她两个朋友再一次哈哈大笑。 “那么,我要去向布拉热洛纳打听。” “向布拉热洛纳?”阿泰娜依丝说。 “哦!是的,向这个勇敢得象恺撒一样,机智得象富凯先生一样的大小伙子,向这个认识了你十二年,爱了你十二年,可是,如果应该相信你的话是真的,却连你的手指尖也从来没有吻过一次的可怜的小伙子打听。” “您这个好心肠的女人,为什么这样残酷?请解释给我们听听,”阿泰娜依丝对拉瓦利埃尔说。 “我只要用一个词就可以解释:德行。您不会不承认德行吧?” “啊,路易丝,别撒谎,”奥尔握住她的手说。 “那么您要我对您说什么呢?”拉瓦利埃尔叫道。 “说您愿意说的。不过您说也是白说。我对您的看法不会变.本能的卖俏,天真的卖俏,也就是我已经讲过的,而且我还要讲,是所有的卖俏中最最危险的一种。” “哦!不,不,行行好吧!别以为是这样。” “什么!十二年冷若冰霜!” “哦!十二年以前,我才五岁,一个孩子的任性不能算在年轻姑娘的帐上。” “那么,您现在十七岁了,就算是三年而不是十二年吧。三年以来,您一直是非常冷酷的。您要对付布卢瓦静静的绿荫,数星星的约会,黑夜梧桐树下的场面,和十四岁的您讲话的二十岁的他,会对您讲话的眼睛对您射来的火焰。” “是的,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算了吧,不可能!” “可是,我的天啊,为什么不可能?” “讲一些可以使人相信的事吧,我亲爱的,这样我们就相信你了。” “总之,您可以设想一件事情。” “什么事?喂。” “您自己讲吧。否则我们要设想出一些您不喜欢的事情。” “那么,我们来设想吧,我们设想我原来以为是在爱,可是我没有爱!” “怎么,你没有爱?” “有什么办法呢!如果说我和那些在爱的人不一样,那是因为我没有在爱,那是因为我的时刻还没有来到。” “路易丝!路易丝!”蒙塔莱说,“要注意,我要把你刚才讲的话还给你。拉乌尔不在这儿,别在他不在的时候攻击他,发发慈悲吧,如果你看到他在你身旁,而你心里还是不爱他,那你就对他本人讲,可怜的小伙子!” 说完她笑了起来。 “小姐刚才同情德·吉什先生,”阿泰娜依丝说,“小姐对这一位无动于衷,对那一位表示怜悯,能不能从这里面找到解释?” “骂我吧,小姐们,”拉瓦利埃尔伤心地说,“骂我吧,既然你们不理解我。” “哦!哦!”蒙塔莱回答说,“情绪,悲伤,眼泪;我们笑,路易丝,可是我向你保证,我们不完全是你想象的魔鬼。你瞧瞧骄傲的阿泰娜依丝,就象别人叫她的那样,她不爱蒙泰斯庞先生,这是真的,可是如果蒙泰斯庞先生不爱她,她会失望的……瞧瞧我,我讥笑马利科尔纳先生,可是这位被我讥笑的可怜的马利科尔纳非常清楚他什么时候想让我把手放到他嘴唇上。而且,我们之中最大的还不到二十岁……我们的未来将会是怎么祥啊!” “疯子!你们真是疯子!”路易丝咕噜着。 “是的,”蒙塔莱说,“只有你说的话是明智的。” “当然罗!” “我不反对,”阿泰娜依丝回答说,“那么,您肯定不爱这个可怜的布拉热洛纳先生?” “这有可能!”蒙塔莱说,“她还不怎么有把握。可是无论如何,听着,阿泰娜依丝,如果布拉热洛纳先生变得没有牵挂了,我给你一个朋友的忠告。” “什么忠告?” “在你选定蒙泰斯庞先生之前先好好看看他。” “哦!如果您从这方面看问题,我亲爱的,布拉热洛纳先生不是唯一值得一看的人。而且,比如说,德·吉什先生也有他的优点。” “今天晚上他可并不出风头,”蒙塔莱说,“我从可靠方面获悉,王太弟夫人觉得他很讨厌。” “可是德·圣埃尼昂先生,他倒是出了点风头,这我可以肯定,不少看见他跳舞的女人是不会立即忘掉他的。是吗,拉瓦利埃尔?” “为什么您问我这个问题,问我?我没有看到过他,我不认识他。” “您没有见过圣埃尼昂先生?您不认识他?” “不认识。” “喂喂,别装得这么正经,您这种正经比我们的骄傲更厉害,您有眼睛吗?” “眼睛非常好。” “那么今儿晚上跳舞的人您都看见了吧?” “是的,差不多。” “这一声‘差不多’对他们来说是相当无礼的。” “我对你们说的是实话。” “那么,嗯,在所有这些您‘差不多’看到的绅士当中,您比较喜欢哪一个?” “是啊,”蒙塔莱说,“是啊,是圣埃尼昂先生,是德·吉什先生,还是……” “我不偏爱任何人,小姐们,我觉得他们都很好。” “那么,在这个世界第一流的宫廷里,这么许多杰出的人物中,您连一个也不喜欢吗?” “我不是这么说的。” “那么,您说呀。喂,把您的理想告诉我们。” “这不是一个理想。” “那么,这是事实罗?” “说真的,小姐们,”被逼得忍无可忍的拉瓦利埃尔大声说,“我一点也不懂。什么!象我一样,你们有一颗心,象我一样,你们有一双眼睛,而你们谈到德·吉什先生,德·圣埃尼昂先生,还有……我知道是谁呢?可是那时候还有国王在那儿呢。” 这些话,是用一种慌乱的、激动的声音迅速地讲出来的,当时就使这个姑娘的两边发出了便她感到害怕的惊呼声。 “国王!”蒙塔莱和阿泰娜依丝同时叫道。 拉瓦利埃尔双手捧着低垂下去的脑袋。 “哦!是的。国王!国王!”她喃喃地说,“你们曾经看见过什么可以和国王相比的人吗?” “您刚才说您有一副非常好的眼睛说得很有道理,小姐,因为您看得很远,看得太远了。哎哟!我们这些人的可怜的眼睛是没有权利注视象国王那样的人的。” “哦!对啊,对啊!”拉瓦利埃尔高声说道,“并不是所有的人的眼睛可以对着太阳看的;可是,我,我要看他,即使我会因此瞎掉。” 这时候,就好象是被刚才从拉瓦利埃尔嘴里说出来的话引起的,在附近的灌木丛后面响起一阵树叶轻柔的沙沙声。 年轻姑娘们吓得站了起来。她们清清楚楚地看到树叶在动,可是没有看到使树叶动的东西。 “哦!一头狼或是一头野猪!”蒙塔莱说。“我们逃吧,小姐们,我们逃吧!” 于是这三个年轻姑娘吓得无法形容,顺着她们首先碰到的一条小路没命地逃,一直逃到树林边上才停住。 到了树林边上,她们相互靠着,喘着气,可以感到别人的心跳,她们尽力想恢复正常,但过了好些时候她们才镇静下来。最后,她们发现了宫堡方面的亮光,于是决定向有亮光的地方走去。 拉瓦利埃尔已经精疲力竭了。 奥尔和阿泰娜依丝扶着她。 “唔!我们幸好逃脱了,”蒙泰莱说。 “小姐们,小姐们!”拉瓦利埃尔说,“我很怕这比一条狼还要糟。我这个人是心口如一的,我宁愿冒被一头野兽活活吞掉的危险,而不要给别人偷听了什么去。唔!疯了,我真是疯了!我怎么能想,我怎么能说这样的事情!” 说完,她象芦苇一样低下了头;她觉得她的腿支持不住了,全身无力,几乎失去了知觉,她从她两个同伴的胳膊里滑到了小路的草地上。 第一一六章 国王的担心   让我们把几乎己失去知觉的可怜的拉瓦利埃尔留在她两个女伴中间,回到这棵橡树王的附近来吧。 三个年轻姑娘还没有逃出二十步,刚才把她们吓得魂飞魄散的树丛中的声音越来越响了。 渐渐显现出一个在拨开茂密的枝叶的人形,这个人形终于出现在树林的边上,他看到场地上已经空了,就哈哈大笑起来。 不用说,这个人形是一个年轻英俊的世家子弟,他立即向另外一个人做了手势,这个人也跟着出现了。 “那么,陛下,”第二个出现的人畏畏缩缩地向前走来说,“是不是陛下把我们年轻的情人们吓跑了?” “哦!我的天啊,是的,”国王说,“你可以放心出来了,圣埃尼昂。” “可是,陛下,请当心,您会被认出来的。” “我不是跟你说她们已经逃走了嘛!” “这真是一次巧遇,陛下,如果我胆敢向陛下提个建议的话,我们应该去追她们。” “她们走远了。” “哈!她们很容易被我们追上的,尤其是如果她们知道了追她们的是谁的话。” “怎么会呢,自以为了不起的先生?” “当然罗,有一个姑娘觉得我配他的胃口,而另一个把您比作太阳。” “那我们更应该躲着不出来了,圣埃尼昂。太阳晚上是不出来的。” “是啊!陛下,陛下是不好奇的。如果我是陛下的话,我倒是很想知道对我们印象这么好的这两位水仙、这两位山林仙女、这两位树精是谁。” “哦!用不到去追他们,我也肯定能认出她们,我向你担保。” “怎么会呢?” “天啊!听声音嘛。她们都是宫里的人;谈到我的那位姑娘的声音非常动听。” “唔!陛下受到奉承话的影响啦。” “别人不会说这是你使用的方法。” “哦!请恕罪,陛下,我是个傻瓜。” “喂,来吧,我们来想想我刚才对你说到哪儿了。” “那么,陛下刚才信赖我向我谈到的那种激情,陛下已经忘了吗?” “哦!瞧你说的,没有忘。你怎么能想象一个人会忘记象拉瓦利埃尔小姐那样的眼睛呢?” “唔!另外一位有那么一条美妙的嗓子!” “谁?” “爱太阳的那一位。” “圣埃尼昂先生。” “请恕罪,陛下。” “再说,你以为我既爱动听的嗓子,也爱美丽的眼睛,我并不因此而生气。我了解你,你是一个讨厌的、喜欢饶舌的人,因此明天我就将为信赖你而付出代价。” “怎么回事?” “我是说,我对这个小拉瓦利埃尔的念头明天大家都会知道,可是,圣埃尼昂,你可要小心,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因此,如果只要有一个人对我谈到这件事,我就会知道谁把我的秘密泄漏出去了。” “哦!陛下生气了!” “不是的,可是,你懂得,我不愿连累这个可怜的姑娘。” “陛下,请放心。” “你向我保证吗?” “陛下,我向你保证我将信守诺言。” “好!”国王暗笑着想道,“明天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今天晚上我在追求拉瓦利埃尔。” 随后,他就设法辨别方向。 “啊!可是我们迷路了,”他说。 “哦!这并不很危险。” “这扇门通往哪儿?” “通圆形广场,陛下。” “就是我们听到女人的声音时要去的地方吗?” “是的,陛下,还有这次谈话的最后部分,我有幸在那里同时听到了陛下和我的名字。” “你老是提到这一点,圣埃尼昂。” “请陛下饶恕我,可是知道有一个女人在关心我,甚至我还不知道这件事,而且也没有为这件事出过什么力,我心里是非常高兴的。陛下是不懂得这种愉快的心情的,陛下由于身分和品德而引起别人的注意,赢得了别人的爱情。” “不,并非如此,圣埃尼昂,随你对我怎么想吧,”国主亲切地挽着圣埃尼昂的胳膊,向他以为应该把他带到宫中去的那条路走去,一面说,“可是一个女人的这种出于内心的天真的自白,这种公正的喜爱,也许永远也吸引不了我的注意……总之,这场奇遇的神秘性刺激了我,而且,说真的,如果我不是这样老是惦念着拉瓦利埃尔……” “哦!希望这不要使陛下止步不前,陛下有足够的时间。” “怎么说?” “据说拉瓦利埃尔很严肃。” “你在刺激我的好奇心,圣埃尼昂,我急着想再找到她。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国王在说谎,相反他没有什么紧要的事,可是他有一个角色要扮演。 他开始迅速地向前走去。圣埃尼昂在后面跟着,保持一小段距离。 突然国王站住了,他的臣子也学他的样停住了步子。 “圣埃尼昂,”他说,“你没有听见有叹气声吗?” “我?” “是的,你听!” “真的,我甚至好象还听见有叫声。” “声音是从那一边传来的,”国王指着一个方向说道。 “好象是女人呜咽、哭泣的声音,”德·圣埃尼昂先生说。 “我们快跑去看看!” 国王和他的宠臣,抄一条近便的小径,在草地里奔跑起来。 他们越向前跑去,叫声也越清晰了。 “救命!救命!”有两个人在叫看。 两个年轻人加快了步子。 随着他们逐渐接近,叹气声变成了呼喊声。 “救命!救命!”有人接连地喊着。 这些叫声使国王和他的随从越跑越快了。 突然,在一条壕沟的背面,在枝叶茂密的柳树下面,他们看到一个跪着的女人,手里扶着另外一个已经晕过去的女人。 在几步以外第三个女人在小径半道上呼救。 看到这两个她不知道他们身分的世家子弟,这个女人的呼救声更响了。 国王超过了他的同伴,跨过壕沟;这时候,从小径靠宫殿的那一头也过来了十来个人,他们也是被把国王和德·圣埃尼昂先生吸引过来的同一个叫声吸引过来的。国王走到了这群人旁边。 “什么事,小姐们?”路易问。 “国王!”德·蒙塔莱小姐叫道,她大吃一惊,手一松,把拉瓦利埃尔的头放掉了,拉瓦利埃尔跌倒在草地上。 “是的,是国王。可是不能因此就不管您的同伴了。她是谁?” “她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陛下。”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她刚晕过去……” “哟!我的天,”国王说,“可怜的孩子!快!快叫一个外科医生来!” 可是,尽管国王讲话时有多么焦急,他却没有好好留意不让这些话和姿势在圣埃尼昂眼里显得有点儿冷淡,国王已经非常信任地把他心里产生的伟大的爱情告诉圣埃尼昂听了。 “圣埃尼昂,”国王接着说,“请照看好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我请求您。去叫一个外科医生来。我呢,我要跑去通知王太弟夫人,她的侍从女伴刚才发生了意外。” 果然,就在德·圣埃尼昂先生忙于叫人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送回宫堡的时候,国王已经快步向前走了,由于找到了这样一个特别的借口可以去接近王太弟夫人,去和她说话,他满心喜悦。 碰巧有一辆四轮马车经过;有人叫车夫停车,坐在车上的人知道了这次意外事件后,就赶紧把位子让给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飞奔的马车里凉风习习,使病人很快就恢复了知觉。 到了宫堡门口以后,拉瓦利埃尔尽管还十分虚弱,但还能自己走下马车,在阿泰娜依丝和蒙塔莱的帮助下,走进宫堡里。 有人让她坐在底层和客厅相连的一个房间里。 后来,因为这次意外事件对散步的人没有产生多大的影响,散步又重新开始。 这时候,国王已经在一个梅花形花坛下面找到了王太弟夫人,他坐在她旁边,他的脚在亲王夫人的椅子下面轻轻地去碰她的脚。 “请注意,陛下,”昂利埃特轻轻地对他说,“您好象心中有事。” “哎哟!路易十四用同样的音调回答,“我真怕我们订了一个我们无力遵守的协定。” 接着,他高声说: “您知道这件意外事件吗?”他说。 “什么意外事件?” “哦!我的天!看到了您,我就忘记了我是特地来把这件事讲给您听的。这件事使我深感不安,您的一位侍从女伴,可怜的拉瓦利埃尔,刚才失去了知觉。” “啊!可怜的孩子,”亲王夫人不动声色地说,“什么原因呢?” 随后,她又轻轻地说: “可是您没有想到这一点,陛下,您想要别人相信您对这个姑娘的感情,可是她快死在那儿了,您却还是呆在这儿。” “啊!夫人,夫人,”国王叹息着说,“您的角色比我演得好多了,您什么都想得到!”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 “夫人,”他说,声音很响,可以让大家听到,“请允许我离开您;我非常担心,因此我要亲自去看看对她的照料是否妥当。” 说完,国王又到拉瓦利埃尔那儿去了。而当时所有在场的人都在捉摸国王说的那句话:“我非常担心。” 第一一七章 国王的秘密   路易在半路上遇到了德·圣埃尼昂伯爵。 “那么,圣埃尼昂,”他装模作样地问,“病人情况怎么样啦?” “可是,陛下,”圣埃尼昂结结巴巴地说,“我惭愧地承认我一无所知。” “什么,您一无所知?”国王装着因为这种对他喜爱的对象不关心的态度很不高兴。 “陛下,请原谅我,可是我刚才遇到了我们刚才听到她们谈话的姑娘中的一个,我承认我因此而分心了。” “哦,您已经找到了?”国王急忙问。 “找到了承蒙她讲了我这么多好话的那位,而且,在找到了我那位以后,我就在找您那位,陛下,正巧这时我有幸遇到了陛下。”   “很好;可是,首先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忠于他的角色的国王说。   “哦!那是一个值得关心的美人,”圣埃尼昂说,“既然陛下在此之前已经在留意她了,她晕过去就是多此一举了。” “那么您那位美人叫什么名字呢,圣埃尼昂,这是不是一个秘密?” “陛下,这应该是一个秘密,而且是一个重大的秘密,可是对您来说,陛下很清楚,是不存在什么秘密的。” “那么她叫什么名字?” “那是托内一夏朗特小姐。” “她漂亮吗?” “是的,这是首要问题,陛下,而且我听出了那个如此温柔地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于是我走近她,问她,就象我在人群中所能做到的那样,她毫不猜疑地对我说,她刚才和两个女朋友一起在大橡树下面,突然出现了一只狼,或者是一个强盗,把她们吓了一跳她们就拼命地逃。” “可是,”国王急忙问,“这两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陛下,”圣埃尼昂说,“请陛下把我扔进巴士底狱吧。” “为什么?” “因为我既自私又愚蠢。这样一次征服和这样使人高兴的发现使我太惊奇了,因此我就留在那儿了。此外,我不相信,象陛下这么关心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对听到的话会这么认真;后来,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匆匆地离开了我,回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身旁去了。” “喂,希望我会有一个与您一样的机会,来,圣埃尼昂。” “据我看,我的国王有点儿野心,他不愿意让任何被征服的东西从他那儿溜掉。好,我答应陛下我要认认真真地去找,再说,可以从三位美惠女神①中的一位知道其他两位的名字,有了名字,就可以知道秘密。” “哦!我也一样,”国王说,“我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就能认识她。喂,我们不多谈了,把我领到那个可怜的拉瓦利埃尔身旁去吧。” “哟!可是,”圣埃尼昂想,“对这个小姑娘的激情真的显露出来了,真是不可思议,我简直不能相信。” ①三位美惠女神:希腊神话中赐人美丽和欢乐的三位女神。 想到这儿,因为他已经向国王指出了刚才把拉瓦利埃尔带进去的那个大厅,国王走了进去。 圣埃尼昂跟在国王后面。 在一个不高的大厅里,靠近一扇向着花坛的大窗子,被安置在一只宽大的扶手椅里的拉瓦利埃尔深深地吸着晚间芬芳馥郁的空气。 揉皱的花饰绣带从她松开的胸衣上垂下来,和她披在双肩上的金黄色的美丽的头发混在一起。 无精打采的眼睛含着大颗的泪珠,还带着尚未完全熄灭的光彩,她只是象我们睡梦中那些美丽的幻觉那样生活着,这些暗淡苍白、富有诗意的幻觉在睡着的人闭着的眼睛前经过.它们张着翅膀但并不扇动,它们张着嘴唇但并不说话。 德·拉瓦利埃尔这种珠光色的苍白有一种形容不出的魅力,灵肉两方面的痛苦使她温和的外貌蒙上一层和谐的祟高的痛苦表情,她的上身和双臂毫无生气,看上去更象一个死人,而不象是个活人,她似乎既听不到她女伴的窃窃私语,也听不到从周围较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她在和自己交谈,她那双细长而美丽的手不时地颤抖一下,就象受到了一种看不见的压力。国王走进去,她也没有发现他的到来,她完全浸沉在她的梦幻之中。 国王从远处看到了这张可爱的脸,皎洁的月亮在她脸上洒下了一片纯净的银光。 “我的天啊!”他不由得吓得呼唤起来,“她死了!” “不,不,陛下,”蒙塔莱轻轻地说,“恰恰相反,她好些了。是吗,路易丝,你好些了吗?” 拉瓦利埃尔没有回答。 “路易丝,”蒙塔莱继续说道,“国王亲自来关心你的健康啦。” “国王!”路易丝突然挺起身子来叫道,就象有一道火焰从她的手脚重新回到她的心窝里那样,“国王关心我的健康?” “是的,”蒙塔莱说。 “那么说,国王在这儿?”拉瓦利埃尔说,她甚至不敢向四周望望。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路易急忙咬着圣埃尼昂的耳朵说。 “哦!是啊,”圣埃尼昂说,“陛下说得对,是太阳的爱慕者。” “嘘!”国王说。 随后,国王走近德·拉瓦利埃尔说: “您不舒服吗,小姐?刚才,在花园里,我甚至还看见您晕了过去。您怎么会这样的?” “陛下,”可怜的孩子脸无血色,她瑟缩发抖地说,“说真的,我也说不上来。” “您走路走得太多了,”国王说,“也许疲劳……” “不,陛下,”蒙塔莱抢着代她的朋友回答说,“这不会是因为劳累,因为晚上有一部分时间我们坐在橡树王下面。” “在橡树王下面?”国王哆嗦着说,“我没有搞错,就是这么回事。” 他向伯爵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哦!是的,”圣埃尼昂说,“在橡树王下面,和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在一起。” “您怎么知道的?”蒙塔莱问。 “这很简单,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对我说了,我就知道了。” “那么她大概也把德·拉瓦利埃尔晕过去的原因告诉您了吧?” “天啊,她对我谈到过一只狼或者是一个强盗,我不太清楚。” 拉瓦利埃尔两眼发呆,静静地听看,胸脯一起一伏,由于她聪明过人,她猜到了一部分事实的真相。路易把她这种态度和心情的激动当做是她心有余悸的表现。 “什么也别怕,小姐,”他带着一种控制不住的开始激动的心情说道,“这只把您吓了一大跳的狼只不过是一只两只脚的狼。” “是一个人!是一个人!”路易丝叫道,“有一个人在那儿偷听?” “啊,小姐,您觉得被偷听是非常不幸的吗?您看,您是不是说了一些不能给人听到的事情?” 拉瓦利埃尔拍了拍手,又急忙把两只手捂在面孔上,她想用这种方法来遮掩她脸上的红晕。 “哟!”她问,“以上天的名义,是谁躲在那里?是谁在听?” 国王走上前去,拉住她的一只手。 “那是我,小姐,”他说,一面带着温和的敬意弯了弯腰,“会不会碰巧是我把您吓着了?” 拉瓦利埃尔大叫一声,她第二次感到全身乏力,她浑身发冷,绝望地呻吟着,直挺挺地跌坐在她的扶手椅上。 国王正好来得及伸开手臂,以致拉瓦利埃尔觉得半个身子是被他搀扶着的。 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和蒙塔莱小姐离国王和拉瓦利埃尔两步远,她们一动也不动,好象是因为想到了她们和拉瓦利埃尔的谈话全吓呆了,她们甚至没有想到去帮助她,由于有国王在场,她们感到拘束;国王一条腿跪在地上,拦腰抱着拉瓦利埃尔。 “您听到了,陛下?”阿泰娜依丝咕哝着说。 可是国王不回答,他的眼睛正盯着拉瓦利埃尔似张非张的眼睛看,他握着她垂落下来的手。 “当然罗!”圣埃尼昂说,他希望托内一夏朗蒂也晕过去,张着双臂走了过来,“我们连一个字也役有漏掉。” 可是骄傲的阿泰娜依丝不是就这样可以晕过去的女人,她对圣埃尼昂狠狠地盯了一眼,接着就逃走了。 蒙塔莱比较勇敢些,她快步向路易走来,从他手里把拉瓦利埃尔接了过去,国王因为自己的脸陷在失去知觉的人香喷喷的头发里而感到心慌意乱。 “太好了,”圣埃尼昂说,“这真是一场奇遇,如果我不第一个把这件事讲出去,那我真是太不幸了。” 国王向他走去,双手发抖,声音激动地对他说:“伯爵,一个字也别说。” 可怜的国王忘了,一个小时以前,他曾经对同一个人作过同样的叮嘱,心里希望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也就是说,希望这个人嘴巴不紧。 因此这个叮嘱和第一个叮嘱一样,都是说说而已的。 半个小时以后,枫丹白露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曾经在橡树王下面跟蒙塔莱和托内一夏朗特谈过话,在这场谈话里面,她承认她对国王有爱慕之情。 大家同时也知道了,国王在表示了因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情况而引起的担忧以后,在把这个晕过去的美丽的姑娘接到他怀里时脸也白了,还挥身发抖。因此在所有朝臣的心目中这件事已经肯定了:刚才泄露出来了当代最惊人的事件;国王陛下爱拉瓦利埃尔小姐,因此,王太弟可以高枕无忧了。 此外,王大后对这种突然的变化也和别人一样非常惊奇,她急急忙忙要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后和菲力浦·德·奥尔良,同时还可以埋怨他们。不过,她对这两位有关系的人谈这件事时的方式不同。她对她的媳妇是这么说的: “哦,泰莱丝,”她说,“您非难国王完全是您不对:今天有人给了他一个新的情妇;为什么今天的情妇就比昨天的更重要些,或者是昨天的情妇就比今天的更重要些。” 在把这场橡树王下的奇遇讲给王太弟听时,她是这样说的: “我亲爱的菲力浦,您这样嫉妒是不是有些荒谬?国王为这个小拉瓦利埃尔而神魂颠倒是千真万确的,不要把这件事讲给您妻子听,否则王后马上会知道的。” 最后这句知心话立即有了反应。 王太弟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他得意洋洋地去找他的妻子,因为当时还没有到半夜,而游乐会要一直延续到半夜两点钟,他就让她挽着胳膊去散步。 可是,刚走了几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违背他母亲的嘱咐。 “您至少不会把别人讲的所有关于国王的事去讲给王后听吧,”他神秘莫测地说。 “别人在说什么呢?”王太弟夫人问。 “说我哥哥突然爱上了一个人,这种热情是很奇怪的。” “爱上了谁?” “爱上了那个小拉瓦利埃尔。” 幸而是在黑夜里,王太弟夫人还能神态自若地微笑。 “哦!”她说,“这件事己经有多少时间了?” “看来有好几天了。可是前几天还不过是些烟,直到今天傍晚才露出火苗。” “国王眼光很好,”王太弟夫人说,“我认为这个小姑娘很迷人。” “我看您很象是在打哈哈,我亲爱的。” “我!怎么会呢?” “无论如何,国王这种热情会使某个人得到幸福,即使那是拉瓦利埃尔。” “可是,”亲王夫人接着说,“说真的,先生,您这祥说好象看到过我侍从女伴的内心深处。谁对您说过她同意接受国王的热情了呢?” “可是谁又对您说过她不会接受呢?” “她爱着布拉热洛纳子爵。” “哦!您这么想吗?” “她还是他的未婚妻。” “过去是的。” “什么意思?” “可是当有人去向国王要求准许他们结婚时,国王拒绝了。” “拒绝了?” “是的,尽管这还是王上尊敬的德·拉费尔伯爵提出的要求,国王也拒绝了。您知道,因为拉费尔伯爵在您哥哥复位和另外一些好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中起过作用,国王对他是非常尊重的。” “那么,这两位可怜的恋人要等待国王哪天高兴改变主意了;他们年轻,他们有的是时间。” “哦!我的朋友,”菲力浦也笑着说,“我看您还不知道事情的最奇妙之处。” “不知道。” “使国王深深受到感动的事。” “国王深深受到了感动?” “从心底里受到了感动。” “为了什么事?快说呀!” “一场奇遇,简直不能再浪漫了。” “您知道我多么喜欢听这一类奇闻,而您却迟迟不说,让我等,”亲王夫人不耐烦地说。 “那么,事情是这样的……” 主太弟停顿了一下。 “我在听着。” “在像树王下面……您知道橡树王在哪儿吗?” “这没关系;您是说,在橡树王下面吗?” “是这样的,拉瓦利埃尔小姐以为只有她和她两个女朋友在场,把她对国王的爱慕之情告诉了她两个朋友。” “哦!”王太弟夫人开始有点儿担心起来,“她对国王的爱慕之情?” “是的。” “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小时以前。” 王太弟夫人发抖了。 “而这种爱慕之情,原来没有人知道吗?” “没有人,” “甚至连陛下也不知道吗?” “甚至连陛下也不知道。这个小家伙一直守口如瓶,突然她忍不住了,把她的秘密说了出来。” “这件荒唐事,您是从谁那儿知道的?” “象大家一样。” “那么,大家又是从谁那儿知道的?” “从拉瓦利埃尔自己那儿,她对她的朋友,蒙塔莱和托内一夏朗特承认了这种爱情。” 王太弟夫人不做声了,她突然一使劲,松开了她丈夫的手。 “她是在一个小时以前承认的吗?”王太弟夫人问。 “差不多。” “那么国王知道了吗?” “事情正是浪漫在这儿,国王和圣埃尼昂正巧在橡树王后面,他听到了这场有趣的谈话,连一个字也没有漏掉。” 王太弟夫人感到心上给刺了一下。 “可是在那以后我看到过国王,”她慌乱地说,“他一个字也没有对我提起。” “当然罗!”王太弟说,他天真得就象一个得胜的丈夫,“既然他已经嘱咐所有的人别对您讲这件事,他自己是绝对不会对您谈的。” “什么?”王太弟夫人气愤地说。 “我说别人不想给您知道这件事情。” “为什么要瞒我呢?” “怕您由于友谊而向王后泄露些什么,就是为了这个。” 王太弟夫人低下了脑袋;她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因此,如果她不见到国王就不会放心。 因为一个国王总是他国家中最后一个知道别人对他的议论,因为只有情人才不知道别人对他情妇的议论,所以当国王看到王太弟夫人在找他时,他稍许有点不安地向她走过来,但是还是那样殷勤亲切。 王太弟夫人等国王首先提到拉瓦利埃尔。 后来,因为他没有提到,她就问: “那个小姑娘呢?” “什么小姑娘?”国王说。 “拉瓦利埃尔……陛下,您不是跟我说过她失去知觉了吗?” “她情况一直很不好,”国王装作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 “这就要损害您应该散布的消息了,陛下。” “什么消息?” “您照顾她的消息。” “我希望这个消息也散布出去,”国王心不在焉地说。 王太弟夫人还在等待,她想知道国王是不是会向她谈起橡树王下的奇遇。 可是国王一字不提。 王太弟夫人这方面,对这场奇遇同样闭口不谈,因此国王在向她告辞时,也一点没有向她吐露什么。 王太弟夫人看到国王一走开,就去找圣埃尼昂。圣埃尼昂是很容易找的.他就象始终跟在大船后面航行的小船。 由于王太弟夫人当时的情绪,圣埃尼昂的确是她不可缺少的人。 他只是在想详详细细地把这个事件讲给一只比较尊贵的耳朵听。 因此他对王太弟夫人和盘托出,连一句话也没有少讲。当他讲完以后,王太弟夫人说: “您得承认,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不是故事,是真人真事。” “您得承认,不管是故事,还是真人真事,这是别人讲给您听的,就象您现在讲给我听一样,而您当时并不在场,是吗?” “夫人,以我的名誉担保,我在场。” “您以为这些内心的表白对国王产生了影响?” “就象托内一夏朗特小姐的表白对我产生了影响一样,”圣埃尼昂说,“那么请听我说,夫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把国王比作太阳,这是很讨人喜欢的恭维话!” “国王不会被这样的恭维话蒙骗的。” “王太弟夫人,国王至少既是人又是太阳,就在刚才拉瓦利埃尔跌在他怀里时,我就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拉瓦利埃尔跌在国王的怀里?” “哦!这真是一幅美妙的图画;您倒是想想,拉瓦利埃尔向后倒去,而……” “那么,您看见什么啦?说啊,讲啊。” “我看到了另外十个人和我同时看到的事情,当拉瓦利埃尔跌到国王怀里的时候国王差点儿昏过去。” 王太弟夫人轻轻地呼唤了一声,这是她内心的愤怒的唯一迹象。 “谢谢,”她神经质地笑着说,“您真是一位可爱的讲故事的能手,圣埃尼昂先生。” 说完,她就一个人气急败坏地向宫堡中逃去。 第-一八章 晚上的奔走   王太弟离开王太弟夫人时简直是心花怒放;因为他白天里太劳累,就回自己的房间里,让别人随各人的心意去结束这个夜晚。 回到房里以后,王太弟开始他就寝前的梳妆,他对这次梳妆非常仔细,喜悦的心情达到了顶点。 因此在他随身侍从替他打扮的时候,他一直在哼着刚才小提琴奏过的、国王随着节拍跳过舞的那几首主要曲子。 随后他叫人把他的裁缝叫来,要他们把他第二天穿的衣服拿给他看,因为他对他们非常满意,给了他们一些赏赐。 后来,看到王太弟己经回家的洛林骑士也回来了,王大弟对他更是说不出的宠爱。 洛林骑士向亲王行礼以后,没有马上开口说话,就象一个在研究怎样寻找突破口的狙击队队长一样;后来,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说道: “您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情吗,殿下?” “没有,什么事情?” “陛下接待德·吉什伯爵表面上非常冷淡。” “表面上?” “是的,当然是这样,因为事实上他又象以前那样宠爱他了。” “可是我,我没有看到这一点,”亲王说。 “什么!您没有看到,国王非但没有理所当然地再流放他,反而同意他莫名其妙地违抗命令,并允许恢复他在跳芭蕾舞时的位子。” “您觉得国王错了吗,骑士?”王太弟问。 “难道您跟我不是同样的意见吗.亲王?” “不完全一样,我亲爱的骑士,这个人没什么恶意,只是有些不近情理,国王没有对他大发脾气,我很赞成。” “是的!”骑士说,“至于我,我承认这样的宽宏大量使我简直吃惊极了。” “为什么呢?”菲力浦问。 “因为我原来以为国王嫉妒得还要厉害些呢,”骑士不怀好意地说。 好一会儿以来,王太弟就感到在他宠臣的话里面有些惹人生气的东西在活动着;这最后一句话使火药爆炸起来了。 “嫉妒!”亲王叫道,“嫉妒,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请问,嫉妒什么,或者是,嫉妒谁?” 骑士发现他刚才漏出了他有时候要说的一个恶毒的字眼,因此他想在还来得及的时候把这个词收回来。 “嫉妒他的威望呗,”他装出一种天真的样子说,“您要国王嫉妒些什么呢?” “啊!”亲王说,“太好了。” “殿下是不是,”骑士接着说,“替这位亲爱的德·吉什伯爵求过宽恕?” “根本没有!”王太弟说,“吉什是一个有头脑有胆量的小伙子,可是他对亲王夫人举止轻浮,我不管他的事情。” 骑士说了德·吉什的坏话,就象他刚才想说国王的坏话一样,可是他似平觉得眼下亲王气量很大,甚至对一切都无所谓,因此,要想把事清搞清楚,他必须把灯放到做丈夫的鼻子底下。 用这种办法有时候能烧到别人,但是更经常的却是烧到自己。 “很好,很好,”骑士思忖着,“我要等瓦尔德来,他一天里面做的比我一个月里面做的还要多,因为我相信,天主原谅我!或者更可以说,天主原谅他!他比我还要嫉妒。而且,我所需要的也不是瓦尔德,而是一个重大事件,而在这一切里面,我却看不到有任何迹象。被赶走的德·吉什又回来了,当然,这件事很严重,可是考虑到德·吉什是在王太弟夫人不再关心他的时候回来的,那么这种严重性也就消失了;事实上,王太弟夫人关心的是国王。这是一清二楚的。可是,除了我的牙齿不会咬、也不需要咬国王以外,如果,象传说的那样,国王不再关心王太弟夫人了,那么王太弟夫人也不会关心国王很久了。考虑了所有这些事以后的结论是:我们应该安安静静地呆着,等待下一次出什么新花头,这将决定最后的结果。” 想到这里,骑士就听天由命地躺在王太弟允许在他面前坐的一把扶手椅上,洛林骑士没有什么恶毒的话要讲就不再有才智了。 幸好,就象我们刚才已经说过的,王太弟心情非常好,简直是好极了,一直到他打发走了仆人和值班军宫,回到卧室里,还是非常心平气和的。 在回到卧室里去的时候,他派骑士去向亲王夫人问候,并转告她说,由于晚上月夜凉爽,王太弟怕引起牙齿痛,这天晚上不再下楼到花园里来了。 正好在亲王夫人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骑士走了进来。 他忠实地完成了他的使命,首先他注意到王太弟夫人接受她丈夫问候时那种漠不关心、甚至是惶惶不安的神色。 他觉得这里面又有什么文章: 如果王太弟夫人是带着这种神色走出家门的,他会跟踪她的。 可是王太弟夫人是回家,那么就没有什么可干的了。他象一只闲着没事的鹭鸶一样,支着脚跟旋转,察看着天空、土地和流水,他晃晃脑袋,机械地走着,一直向花坛走去。 他没有走上一百步.就遇到了两个挽着胳膊的年轻人.他们低着头向前走来,踢着他们前面路上的小石子,他们就这样一面动着脑筋一面消遣着。这两个年轻人是德·吉什先生和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象往常一样,洛林骑士看到他们就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反感。 不过他还是向他们深深地行了礼,并得到了更加恭敬的还礼。 随后,他看到花园里人越来越稀少,灯火开始熄灭,半夜的寒风开始吹拂,他就向左拐去,走过小院子回到宫里。他们两个人则向右拐,继续向大花园走去。 就在骑士走上通向暗门的小扶梯时,他看到从小院子通向大院子的拱廊下面出现了一个女人,后面还跟着另一个女人。 这两个女人加快步子,她们的绸连衣裙的悉卒声使人在昏暗的夜色中也辨别得出她们走得很快。 这两个女人,尤其是走在前面那个女人,她们的短披风的样式,美妙的身段,神秘而又高傲的步伐都很突出,使骑士产生了强烈的印象。 “这两个女人我肯定认识,”他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心里嘀咕着。 随后,由于他具有猎狗的本能,他准备尾随她们。他的一个已经追寻他一些时候的跟班过来叫住了他。 “先生,”他说,“信使来了。” “好!好!”骑士说,“我们有的是时间;明天见。” “因为有几封紧急信件,骑士先生也许很高兴看看。” “哦!”骑士说,“这些信是从哪儿来的?” “一封是从英国来的,另一封从加来来的;后面那封是信使送来的,似平非常重要。” “从加来来的!真是见鬼,谁会从加来给我写信?” “我相信我认出了是您的朋友瓦尔德伯爵的笔迹。” “哦!如果是这样,我就上楼去,”骑士叫道,他甚至顿时就忘了他的侦察计划。 他果真走上楼去,而那两位不认识的夫人就消失在院子中的另一头了。 我们要跟着这两位夫人去,让骑士去专心看他的信吧。 走在前面的那一个女人走到梅花形花坛就停了下来,有些气喘,她小心翼翼地掀起了她的帽子,说: “我们离这棵树还远吗?” “哦!还远着呢,夫人,还有五百多步;可是请夫人停一会儿,从这儿开始,夫人不会走得太久了。” “您说得对。” 于是亲王夫人,因为这个女人就是她,靠到一棵树上。 “喂,小姐,”她喘了一会儿气以后,接着说,“什么也别隐瞒我.告诉我实话。” “哦!夫人,瞧您的态度已经这么严肃了,”年轻的姑娘声音激动地说。 “不,我亲爱的阿泰娜依丝;您放心吧,因为我一点也不怪您。总之,这并不是我的事情。您对您在这棵像树下面也许说过的话不放心;您怕伤害了国王,为了使您安心,我要自己来证实别人是不是能听到您说的话。” “哦!能听到的,夫人,国王靠我们这么近。” “可是,你们总不至于讲得那么响,句句话都被人听到了吧?” “夫人,我们以为只有我们这几个人。” “你们是三个人吗?” “是的,拉瓦利埃尔、蒙塔莱和我。” “因此您,您自己,讲到国王的时候不够严肃吗?” “我怕是这祥。可是,如果如此,夫人殿下会愿意替我在陛下跟前求情的,是吗,夫人?” “如果需要的话,我答应您这样做。可是,就象我跟您说过的那样,最好还是自己别先心虚,别以为已经发生了什么不良后果。晚上天色阴暗,在这些大树下面更加阴暗,您不会给国王认出来的。您先去对他说,就等于暴露了自己。” “哦!夫人!夫人!如果拉瓦利埃尔小姐被认出来了,那么我也被认出来了。而且,关于这件事情,德·圣埃尼昂先生不给我们任何怀疑的余地。” “不过,总之,您说了一些冒犯国王的话?” “没有,夫人,没有。是另外一个人讲了一些冒犯国王的话,而我的话和她的话正好是对照。” “这个蒙塔莱可真是疯了!”王太弟夫人说。 “哦!这不是蒙塔莱。蒙塔莱她什么也没有说;是拉瓦利埃尔。” 王太弟夫人哆嗦了一下,就好象她还没有全部知道似的。 “哦!不,不,”她说,“国王也许没有听到。再说,我们就要去做试验了,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出来的.请把那棵橡树指给我看。” 说完,王太弟夫人继续向前走去。 “您知道它在哪儿吗?”她接着说。 “啊!知道,夫人。” “您能找到它吗?” “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它。” “那真是太好了;您坐在您原来坐的凳子上,坐在原来拉瓦利埃尔坐的凳子上,朝着原来的方向用同样高低的声音说话,我呢,我去躲在灌木丛里,如果能听见,我会对您说的。” “是,夫人。” “结果就是,如果您真的讲得那么响,让国王听见了,那么……” 阿泰娜依丝似乎在惶惶不安地等待着这句话讲完。 “那么,”王太弟夫人说,大概是因为她跑得太快了,讲话时有些气喘,“那么,我就要禁止您……” 王太弟夫人越走越快。 突然她站住了。 “我有了一个主意,”她说。 “哦!一个好主意,肯定是的,”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回答说。 “蒙塔莱大概跟你们两位一样感到不安吧?” “没有我们严重,因为她说得比较少,受连累也比较少。” “没有关系,她可以稍稍撒个谎来帮助您。” “哦!尤其是如果她知道夫人非常愿意关心我。” “好!我想,我找到了我们需要的了,我的孩子。” “多么幸运啊!” “您要说你们三个完全知道国王,还有德·圣埃尼昂都在树后面,或者在灌木丛后面,这我现在也说不清楚。” “是,夫人。” “因为,您不会不承认,阿泰娜依丝,圣埃尼昂在你们说的几句使他非常得意的奉承话里面得到了好处。” “哦!夫人,您很清楚别人是听得见的,”阿泰娜依丝叫道,“既然德·圣埃尼昂先生已经听见了。” 王太弟夫人说漏了嘴,她咬着嘴唇。 “哦!您很清楚圣埃尼昂是怎么回事!”她说,“国王的宠爱使他忘乎所以,他总是乱说一气,甚至他还经常胡诌。再说,问题不在这儿。国王是听见了还是没有听见,这才是主要的。” “那么,是的,夫人,他听到了!”阿泰娜依丝绝望地说。 “这样的话,就象我刚才说的那样去干吧:要大胆地肯定你们三个都知道,明白了吗,你们三个,因为如果有人怀疑一个,就会怀疑其他两个;我说,要肯定你们三个都知道国王和德·圣埃尼昂在场,因此你们想嘲笑偷听的人。” “哦!夫人,嘲笑国王,我们永远不敢说这样的话!” “那么,是开玩笑,纯粹是开玩笑,男人想吓唬女人,女人当然可以开这种毫无恶意的玩笑。这样的话,一切都可以解释了。蒙塔莱说的关于马利科尔纳的话,是玩笑;您说的关于德·圣埃尼昂的话,是玩笑;拉瓦利埃尔可能说的话……” “她非常想收回。” “这您能肯定吗?” “哦!是的,我可以担保。” “那么,这更说明问题了,这一切都是开玩笑。马利科尔纳先生没有什么可以生气的,德·圣埃尼昂会狠狈不堪。别人不会笑您而会笑他。最后,国王将因为他那种和他身分不大相符的好奇心而受到惩罚。让大家乘这个机会稍微嘲笑一下国王吧,我相信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哦!夫人,您真是一位善良而有智慧的天使。” “这对我有利。” “怎么会呢?” “您是问我不让我的侍从女伴受到嘲笑,奚落,甚至污蔑为什么对我有利吗?哎哟!您知道,我的孩子,宫廷中对这类不检点的小事情是决不轻饶的。瞧,我们已经走了不少时间了,难道我们还要走很多路吗?” “还有五六十步。我们向左拐,夫人,请。” “那么您对蒙塔莱是有把握的罗?”王太弟夫人说。 “哦!是的。” “她什么事都随您吗?” “一切都随我。她会感到很高兴的。” “那么拉瓦利埃尔呢?……”亲王夫人没有把握地问。 “哦!她吗,那就比较麻烦了,夫人,她讨厌撒谎。” “可是,如果她感到这对她有好处……” “我怕这很难使她改变主意。” “是的,是的,”王太弟夫人说,“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了。这是一个矫揉造作的女人,是一个把天主推在前面自己躲在后面的装腔作势的女人。可是,如果她不愿意说谎,那么她就要受到宫廷上下所有人的嘲笑,因为她用一句既可笑又下流的心里话挑逗了国王,那么我就把德·拉博姆一勒布朗·德·拉瓦利埃尔送回到都兰或者布莱索瓦等我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养她的鸽子,她一定也不会有意见的,她可以在那儿随心所欲地去发泄她牧羊女的感情。” 这些带着强烈的情绪甚至是非常生硬的话,使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吓了一跳。 因此,她答应,在她这方面,她一定根据需要撒谎。 王太弟夫人和她的女伴就是在这祥友好的气氛中来到了橡树王附近的。 “我们到了,”托内一夏朗特说。 “我们就会知道到底能不能听见,”王太弟夫人回答。 “嘘!”年轻的姑娘拉住了王太弟夫人,动作极为迅速,几乎已经忘记了宫中的礼节。 王太弟夫人站定了。 “当心有人听见,”阿泰娜依丝说。 “怎么啦?” “您听。” 王太弟夫人屏住呼吸,果然听到有几句话在耳边回荡,语音既温柔又凄切。 “哦!子爵.我对你说,我对你说我发疯似地爱她;我对你说,我爱她爱得性命也不要了。” 听到这个声音,王太弟夫人哆嗦了一下,她被披风遮着的脸上闪过一阵喜悦的光芒。 这次轮到她拉住了她的女伴,并且蹑手蹑脚地把她向后面带回了二十步,也就是说把她带到听不见刚才声音的地方。 “您留在这儿,”亲王夫人对她说,“我亲爱的阿泰娜依丝,不能让任何人撞见我们。我想刚才的谈话里提到了您。” “提到了我,夫人?” “是的,谈到了您,或者更可以说是谈到了您的奇遇。我去听听,如果两个人去,我们会被发现的。去找蒙塔莱,回来以后和她一起在树林边上等我。” 随后,因为阿泰娜依丝在犹豫,亲王夫人用一种没有商量余地的口吻说: “走吧!” 于是,阿泰娜依丝整了整她发出很大声响的裙子,从一条横穿树丛的小径,向花坛走去。 至于王太弟夫人,她躲在灌木丛里面,背靠一棵巨大的栗树,这棵树有一根分枝在凳子高的地方被截断了。 她就呆在那儿,心里充满了焦虑和恐俱。 “好吧,”她想,“好吧,既然在这儿能听见,就让我们来听听大家称作德·吉什伯爵的这另一位爱情的疯子要向布拉热洛纳先生说我些什么。” 第一一九章 王太弟夫人证实了只要听就听得见   一刹那间万籁俱寂,就好象晚上所有神秘的声音都不响了,为了和王太弟夫人同时倾听这青春和爱情的秘密。 现在轮到拉乌尔说话。他懒洋洋地靠在这棵大橡树的树干上,用他温柔悦耳的声音回答说: “哎哟!我亲爱的德·吉什,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幸。” “哦!是的,”德·吉什叫道,“非常之大!” “您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德·吉什,要不就是您不懂得我的意思。我说您要遇到一个很大的不幸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不知道隐瞒您的爱情。” “什么意思?”德·吉什高声说道。 “是的,有一件事您没有发现,那就是,眼下,您己经不再是在向您唯一的朋友,也就是说向一个宁可被人杀死也不愿意背叛您的人吐露您的爱情;我是说,您没有发现,您不是在向您唯一的朋友吐露您的爱情,而是在逢人便说。” “逢人便说!”德·吉什叫道,“您疯了吗?布拉热洛纳,您对我说这样的事情?” “事情就是如此。” “这不可能!我怎么会变得如此轻率?” “我是要说,我的朋友,您的眼睛,您的姿态,您的叹息都在讲话,这是由不得您的,过分的情欲使人不能自制。因此,这个人就不再属于自己的了;他得了一种疯病,使他在能听到他声音的距离之内没有任何有智慧的生物时,就向着树木、马匹、空气诉说他的痛苦。可是,我可怜的朋友,您要记住这一点:不应该被人听到的事情,总会有人在听的,很少有例外的。” 德·吉什深深地叹了一声气。 “喂,”布拉热洛纳继续说,“您现在使我很痛苦,自从您回到这儿来以后,您已经第一百次地、用一百种不同的方式讲了您对她的爱情;可是,即使您什么也没说,仅仅您的回来就是一件非常冒失的事。因此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您不好好地注意您的行动,总有一天事情要暴露。到那时候谁来救您呢?说啊,回答我!谁去救她呢?因为,尽管她在您的爱情里面是无辜的,您的爱情在她敌人手中也将成为一种攻击她的武器。” “哎哟!我的天啊!”德·吉什喃喃地说。 接着就是一声长叹。 “这,这根本不是回答,德·吉什。” “的确不是。” “那么,喂,您怎么回答呢?” “我的回答是,到了那一天,我的朋友,我也不会比今夭更象个死人。” “我不懂。” “是的,经过这么多次的反复,我已精疲力竭啦,今天,我已经不再是一个能思想、能活动的生物;今天我已经不象是一个人,即使是一个平庸的人也算不上;因此,你看,今天我最后的力量已经用尽,我最后的决心已经消失,我放弃斗争了。当一个人在战场上,就象我们过去一起在那儿呆过的那样,如果一个人去进行小战斗,有时候会碰上一队五六个零星的骑兵,尽管是一个人,还是可以自卫的。这时候,又来了六个,那就很恼火,可还要坚持斗争;可是,要是又从横里窜出来另外六个、八个、十个呢,那就要策马逃走,如果还有一匹马的话;如果不逃,那就让人把自己杀死。好吧,我就是到了这样的地步:起先我和自己斗,后来和白金汉斗。现在,国王来了,我不会跟国王斗,而且你一定知道,即使国王撤退,我甚至也不能单独跟这个女人的性格斗。哦!我决不会弄错,一旦为这个爱情效劳,我将为此丧生。” “不应该责备她,”拉乌尔回答说,“而要责备你。” “为什么这样呢?” “什么,你知道亲王夫人有点儿轻浮,非常爱好新奇,喜欢别人吹捧,即使这种吹捧来自一个瞎子或是一个孩子,而你却热情得要把自己烧掉了!看这个女人,爱她吧,因为任何心里不是另有所爱的人都不可能看见她而不爱她。可是,在爱她的时候,首先要在她身上尊重她丈夫的地位,随后是要尊重她丈夫本人,最后,还要尊重你自己的安全。” “谢谢,拉乌尔。” “谢什么?” “我要谢你的是,看到我为这个女人而受苦,你安慰我,你对我说了所有你想象的关于她的优点,也许甚至把你没有想到的关于她的优点也说了。” “哦!”拉乌尔说,“你搞错了,德·吉什,我心里想的,我并不总是讲出来的,因此我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当我讲的时候,我既不会装模作样,也不会欺骗别人,听我讲的人可以相信我。” 这时候,王太弟夫人伸长了头颈,支棱着耳朵,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张望着;这时候,王太弟夫人贪婪地听着在树丛间发出的最轻微的声响。 “哦!那么,我比您要更了解她!”德·吉什叫道。“她并不轻浮,她浅薄;她并不爱好新奇,她健忘,没有信仰;她并不是单纯地喜欢别人吹捧,可是她过分地卖弄风情,真是轻佻得要命!哦!是的,这我知道。喂,相信我吧,布拉热洛纳,我忍受着所有地狱里的酷刑,好朋友,我非常喜欢冒险,我找到了一个不是我的力量和我的勇气能够克服的危险,可是,你看,拉乌尔,我还留着一个值得她流很多眼泪的胜利。” 拉乌尔看着他的朋友,因为他朋友激动得透不过气来,把头后仰顶在橡树的树干上,他就问道: “一个胜利,什么胜利?” “什么胜利?” “是啊。” “有一天,我要走近她;有一天我要对她说,‘那个时候我年轻,我爱得您发疯;可是我相当尊敬您,因此我拜倒在您脚下,如果不是您示意要我站起来,我就会匍匐在尘埃中不起来了。我以为懂得了您的眼光,我又站了起来,我没有做任何其他事情,除了我更爱您了,如果这是可能的话,可是,您却心甘情愿地,由于一时的任性而又使我垂头丧气,您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没有信义的女人!尽管您是王室血统的亲王夫人,您不配得到一个正人君子的爱情;我要用死来惩罚我,因为我过去爱您爱得太过分了,我要怀着对您的仇恨而死去。’” “哦!”拉乌尔叫道,他听到年轻人讲话声音里面流露出来的真实感情而吓坏了,“唔!我早跟你说过了,德·吉什,你是个疯子。” “是的,是的,”德,吉什追随着他的思想大声说,“既然我们这儿己不再有战争了,我就到那面去,到北方去,向帝国要求任务,那么某个匈牙利人,某个克罗地亚人某个土耳其人,一定会大发慈悲给我一枪……” 德·吉什还没有讲完,更可以说,就在他要讲完的时候,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同时使拉乌尔站了起来。 至于德·吉什,他因为一心在说话,在思想,他依旧坐着,双手紧捂着脑袋。 灌木丛分开了,一个脸色苍白、惶惶不安的女人出现在这两个年轻人的前面。她用一只手分开也许会打到她脸上的树枝,另一只手掀起了她肩上披风的帽子。 一看到这泪汪汪火辣辣的眼睛,这种王室贵妇的步态,这种高傲的举止,还有比所有这一切更能说明问题的,他自己猛烈的心跳,德·吉什认出了王太弟夫人,他发出了一声呼唤,把按在他鬓角上的手移向了眼睛。 拉乌尔瑟缩发抖,不知所措,一个劲地卷着他手里握着的帽子,结结巴巴地说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表示尊敬的客套话。 “布拉热铬纳先生,”亲王夫人说,“劳驾,请您去看看我的侍从女伴是不是在那边的小径上,或者在梅花形花坛旁边。还有您,伯爵先生,请留在这儿,我累了。请让我挽住您的胳膊。” 即使劈雷打在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脚下也不会比这句冰冷生硬的话更使他吃惊的了。 不过,就象他刚才所说的,因为他是勇敢的,因为他刚才在内心深处已经下定决心,所以德·吉什站了起来,他看到布拉热洛纳还在犹豫不决,就向他投去了一个带着顺从和感激的眼色。 他没有立即满足王太弟夫人的要求,而是向子爵跨近一步,把亲王夫人刚才向他要求的手伸向了他,他叹着气紧紧地握了握他的忠诚的朋友的手,在这声叹息里,他似乎把他内心深处所剩下来的全部生命力都交给他们的友情了。 王太弟夫人在等待,她是非常骄傲的,原来是不值得等侍的,王太弟夫人等待着这无声的交谈结束。 她的手,她亲王夫人的手悬在空中,等拉乌尔走了以后,虽说她没有发怒,但也不无好气地把手放下,落在德·吉什的手里。 在这阴暗寂静的森林中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只听到拉乌尔的匆促的脚步声沿着荫翳的小径逐渐远去。 在他们头顶,森林中树木茂密而芬香的枝叶织成的拱顶一直向前伸去,从拱顶的隙缝处看出去,可以看到这儿那儿有几颗星星在闪烁着。 王太弟夫人轻轻地把德·吉什拖到离这棵泄露秘密的树一百来步远的地方,这裸树曾经在这个晚上听到,并且曾经让人听到这么许多事情,她把德·吉什带到了附近一块林中空地从那儿可以看到周围一定距离的地方。 “我把您带到这儿来,”她战栗着说,“是因为在刚才我们呆的地方,讲什么话都会被人听见。” “您是说,讲什么话都会被人听见吗,夫人?”年轻人机械地重复着。 “是的。” “这意味着什么?”德·吉什低声说。 “这意味着我听到了您所说的所有的话。” “哦!我的天啊!我的天啊!这下我可什么也不缺啦!”德·吉什结结巴巴地说。 说完他就低下了脑袋,就象被巨浪淹没了的游泳游累了的人。 “那么,”她说,“您就象您刚才说的那样看我的罗?” 德·吉什脸色顿时煞白,回过头去,什么也不回答,他感到自己快晕过去了。 “这样太好了,”亲王夫人非常温柔地接着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种尖刻的直率态度,而不喜欢虚伪的阿谀逢迎。好吧!根据您的说法,德·吉什先生,那么说我是卖俏的,下贱的。” “下贱的!”年轻人叫道,“下贱的,您?喔!我肯定没有说过,我肯定不会说世界上对我最珍贵的东西是下贱的。不,不,我没有说过这话!” “据我看,一个女人,看到一个男人被由她点燃起来的火烧毁,而她又不去熄灭这场火,那么她就是下贱的。” “哦!我刚才说的跟您有什么关系?”伯爵接着说,“在您的身边,我算是什么人呢,我的天啊!我是不是存在跟您有什么关系?” “德·吉什先生,您是一个男人,就好比我是一个女人,根据我对您的了解,我决不愿意让您冒生命的危险,我要和您对调一下品行和脾气,我将不会很坦率,我过去一直是这样的,可是会很诚实。因此,伯爵先生,我清求您别再爱我,把我也许曾对您说过的一句话或者对您的一瞥完全忘了吧。” 德·吉什转过头去,深情地端详着王太弟夫人。 “您,”他说,“您为自己辩解;您请求我,您!” “是的,当然是的.既然我做了坏事,我就得补救。因此,伯爵先生,就这样讲定了吧。您就原谅我的浅薄和轻浮。请别打断我的话。我,我就原谅您说过我浅薄和轻浮,或者还有更不堪入耳的话,您就丢掉您厌世的念头吧,这样您就为您的家庭,国王和各位贵夫人保留下一位大家一致尊敬的,也是很多人热爱的骑士。” 王太弟夫人说最后一个词时的声音很真诚,甚至还很温柔,年轻人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唔!夫人.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 “请再听我说,”她继续说下去,“当您首先由于必须、其次为了接受我的请求,您和我断绝了关系,那么您就可以对我作出更好的判断,而且,我可以肯定,您可以用一种即将献给我的真诚的友谊来代替这种爱情—这种疯狂行为的借口,一而这种友谊,我可以向您发誓,将被真城地接受。” 德·吉什满头大汗,心如死灰,浑身打颤,他咬着自己的嘴唇,顿着脚,总之,他在忍受着他所有的痛苦。 “夫人,”他说,“您向我提出的事情是不可能的,我决不能接受这样一笔交易。” “什么!”王太弟夫人说,“您拒绝我的友谊?……” “不!不!不要友谊,夫人,我宁愿为爱情而死,不愿为友谊而生。” “伯爵先生!” “哦!夫人,”德·吉什叫道,“我已经到了这祟高的时刻,除了一个诚实的男人对一个他热爱的女人的敬意和尊重就没有别的敬意和尊重了。撵走我吧,骂我吧,告发我吧,那您就是公正的.我抱怨您,可是我虽然抱怨心里却并不痛苦,因为我爱您。我跟您说过我要死的,我要死的;如果我活着,您会忘记我的;我死了,您就决不会忘记我,这我可以肯定。” 这时候她一直站着,在沉思,她和这个年轻人一样心情激动,把头转过去了一会儿,就象不久以前他转过头去一祥。 沉默了片刻以后,她问道: “那么说您真的非常爱我吗?” “哦!爱得发狂。爱得要死,就象您刚才说的,爱得要死,要么您把我赶走,要么您再听我说下去。” “那么,这是一种不治之症,”她诙谐地说,“一种需要用温柔的态度来对待的病痛。哎,把您的手给我……手冷得象冰一样!” 德·吉什跪了下去,把嘴贴在王太弟夫人不是一只而是两只滚烫的手上。 “喂,那么就爱我吧,”亲王夫人说,“既然您一定要爱。” 说着她几乎难于觉察地握了握他的手指,把他就这样扶了起来,这个举动一半象一个王后,一半象一个情妇。 德·吉什浑身发抖。 王太弟夫人感到了年轻人身上的战栗,懂得了他真心在爱。 “伯爵,请把您的胳膊伸过来,”她说,“我们回去吧。” “啊!夫人,”伯爵觉得眼前一阵火光,顿时眼花缭乱,他一面步伐踉跄地走着,一面说,“啊!您找到了杀死我的第三种方法。” “幸好这是省时间最多的方法,是吗?”她说。 说着,她把伯爵向梅花形花坛那儿拉去。 第一二〇章 给阿拉密斯的信   德·吉什的事情就这样突然有了好转,虽然他猜不出这种变化的原因,就在他们的事情以出人意料的、就象我们所看到的那种方式发展的时候,拉乌尔在弄清楚了王太弟夫人这种邀请的意图后,就走了开去,以免妨碍这次他根本料想不到其后果的解释,他去和那几位分散在花坛间的侍从女伴重新会合。 就在这个时候,洛林骑士上楼回到他的房间里,惊奇地读着德·瓦尔德的来信。德·瓦尔德在信里对他说,更可以说是通过他随身侍从的手告诉他,他在加来挨到的那一剑和这次奇遇的所有细节,并且请他把这个事情中可能使德·吉什和王太弟两人特别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分别转告他们两人。 德·瓦尔德特别热衷于向骑士指出白金汉对王太弟夫人爱情的炽烈,他在信的结尾还说,他相信王太弟夫人也报答了这种感情。 看到这最后一段时,骑士耸了耸肩膀;就象大家所能看到的那样,德·瓦尔德的确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德·瓦尔德还只停留在白金汉身上。   骑士把信纸往肩后一扔,落到了旁边一张桌子上,随后用一种轻蔑的语气说:   “真的,真是使人难以置信。这个可怜的瓦尔德是个有头脑的小伙子啊;可是说真的他在这方面却看不出来,在外省的人眼光是多么狭窄。让这个傻瓜蛋见鬼去吧,他本该写些重要事情告诉我的,却写了些这样的蠢话!如果没有这封毫无意义的可怜的信,我也许会在那儿,在那梅花形花坛里面发现一件对一个女人不利的小小的私情,这件事也许可以使一个男子挨一剑,使王太弟高兴上三天。” 他看看他的表,说: “现在太晚了,半夜一点钟,所有的人该都回到国王那儿去了。晚上就是在那儿结束的,好吧,踪迹已经失去,除非出现非同寻常的机会……” 就在讲这些话的时候,骑士象求助于他的福星一样,气恼地走近一扇朝着花园中颇为荒凉的一角的窗子。 突然,就象有一个魔鬼听从了他的命令,他发现一个穿深色丝织披风的女人由一个男人陪着,又朝着宫堡方向回来了,他认出这就是在半个小时以前给了他深刻印象的那个身材。 “哦!我的天啊!”他拍着手,心里想道,“天主罚我入地狱!就象我朋友白金汉讲的那样,这是我的秘密。” 于是他立即冲下楼梯,一心想及时赶到院子里,认出那个穿披风的女人和她的同伴。 可是就在他到达小院子门口时,他几乎跟王太弟夫人撞个满怀,她那喜气洋洋的脸庞在那件没有把她全部遮住的披风下面显得满面春色,踌躇满志。 不幸的是,王太弟夫人只有一个人。 骑士懂得,既然他看见她跟一个绅士在一起时间还不到五分钟,那么这位绅士是不会走得太远的。 因此,他一面靠在一边让亲王夫人过去,几乎没有时间对她致敬,而王太弟夫人呢,就象一个怕被人认出的女人那样疾步向前走去,骑士看到她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无暇顾及到他,就马上窜到花园里,迅速向四下里张望,并且极目向最远处望去。 他来得正是时候:刚才陪伴王太弟夫人的绅士还隐约可见,可是他正在向宫殿的一侧走去,步子很快,他就要消失在那一侧的后面了。 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骑士奔过去追他,准备在接近这个陌生人时再放慢步子。可是不管他多么快,陌生人已经在他前面走到了台阶那儿转了弯。 不过很明显,被骑士跟踪的那个人走得很慢,他在沉思,由于悲伤或者是由于快乐脑袋搭拉着,他一拐弯以后,除非他走进某一个门里,否则骑士一定能再跟上他的。 如果骑士在拐弯时没有撞上从相反方向转弯过来的两个人,事情肯定就会跟上面所说的那样。 骑士打定主意要狠狠捉弄一下这两个讨厌的家伙,一抬头,突然他认出了是财政总监先生。 富凯先生身旁的一个人,骑士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个人是瓦纳主教阁下。 遇到这样重要的人物总得止步,为了礼节不得不表示几句他原来料想会得到的敬意,骑士向后退了一步,由于富凯先生对所有的人表示的友谊,至少是尊敬,由于国王自己—尽管他更可以说是他的敌人而不是朋友—也是把富凯先生当成是一个杰出人物对待,所以骑士就按照国王可能做的那样去做,他向富凯先生躬身致意,后者也彬彬有礼地回敬,他看到碰撞他的这位绅士是无心的,并不怀有任何恶意。 随后,几乎是立刻,富凯先生认出了洛林骑士,他就向骑士问候,骑士也不得不作答复。 不管他们的谈话有多么简短,洛林骑士也只能一肚子不高兴地看着那个陌生人慢慢地在黑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骑士只能就这么算了,他一放弃了原来的打算,就完全转到富凯这儿来了。 “哦!先生,”他说,“您来得可真晚。这儿对您的缺席很关心,我还听说,王太弟对您受到了国王的邀请却没有到场这件事表示惊讶。” “我刚才走不开,先生,我一能脱身,就来了。” “巴黎平静吗?” “非常平静。巴黎顺利地收到了它最近一次税款。” “哦!我懂得您非常想在参加我们的盛会之前先对这件事能放下心来。” “我也到得不迟。因此我请问您,先生,国王是在宫堡外面还是在宫堡里面,我今天晚上是否就可见他还是一定要等到明天。” “我们几乎有半个小时没有见到王上了,”骑士说。 “他会在王太弟夫人那儿吗?”富凯问。 “在王太弟夫人那儿?我不相信,因为我刚才遇见王太弟夫人从小楼梯那儿回来,除非刚才和你交错而过的那位绅士就是国王本人……” 说完,骑士就等待着,希望能用这个办法打听到他刚才跟踪的人的名字。 可是富凯,不管他是不是已经认出了德·吉什,只是回答说: “不,先生,刚才不是他。” 骑士很失望,行了一个礼,可是在行礼时,他又最后向四周扫了一眼,发现柯尔培尔先生在一群人中间。 “啊,先生,”他对财政总监说,“就在那儿树下面,有一个人可以比我更好地回答您的问题。” “谁?”富凯问道,他的视力很差,在黑暗中看不见东西。 “柯尔培尔先生,”骑士回答说。 “啊!太好了。这个在那面和举着火把的那些人交谈的人,是柯尔培尔先生吗?” “就是他。他在向灯火管理人下达明天的命令。” “谢谢,先生。” 富凯点了点头,表示他已经知道了他希望知道的所有的事情。 在骑士一方面,则完全相反,他什么也没有打听到,他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以后就离开了。 他刚一走开,富凯就皱起眉头,一声不响地陷入了沉思。 阿拉密斯带着一种充满看忧愁的怜悯注视了他一会儿,对他说道: “好啊,您一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就那么激动。怎么回事?您刚才还那么得意洋洋、兴高采烈,一看到这个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鬼魂您就沉下脸来。喂,先生,您还相信您的运气吗?” “不相信,”富凯忧伤地回答。 “为什么呢?” “因为我现在太幸福了,”他声音颤抖地说,“哦!我亲爱的埃尔布莱,您是多么博学,您总该知道有一个萨摩斯岛上的暴君①的故事吧。我能把什么丢在海里以消除将来的不幸啊?哦,我再跟您说一遍,我的朋友,我太幸福了!如此幸福,因此除了我已有的东西之外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我爬到这么高……您知不知道我的咸言Quo non ascendam?②我爬得这么高,我只能往下走了。因此我不可能相信还会有更好的运气,因为这样的运气已经好得不可思议了。” ①萨摩斯岛上的暴君:萨摩斯岛在爱琴海中,今属希腊;萨摩斯岛上的暴君指公元前六世纪该岛的统治者普列克拉待。普列克拉特统治该岛四十年一帆风顺,他丢了一只指环在大海里,祝愿命运之神保佑他永远交好运,但后来他从鱼腹中重新得到这一指环。他晚年被敌人打败,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去。 ②拉丁文:我什么地方没有上去过?   阿拉密斯微微笑了笑,用他温柔而机灵的眼睛盯着他说: “就算我知道您很得意,我也许还怕您失宠呢;可是您把我看作是真正的朋友,也就是说,您在有患难的时候觉得我还用得着,仅此而已。这已经很珍贵很了不起了,这我知道;可是,事实上,我的确有权利请求您不时地把您遇到的幸运的事情告诉我,您这些幸运的事情,您知道,我都要分享的,对我来说,甚至比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情还要重要。” “我亲爱的教士,”富凯笑着说,“我的秘密太亵渎神圣,不能讲给一位主教听,不论这位主教有多么世俗。” “唔!那么忏悔的时候呢?” “哦!如果您是我的听忏悔神父,那我真要面红耳赤了。” 说完富凯叹了一口气。 阿拉密斯又望了望他,没有表示什么想法,只是默默地微微一笑。他说: “嗯,谨慎是一种了不起的美德。” “别作声!”富凯说,“这个恶毒的畜生认出我来了,在向我们走来。” “柯尔培尔吗?” “是的,您走开吧,我亲爱的埃尔布莱,我不想让这个书呆子看到您和我在一起,他会讨厌您的。” 阿拉密斯握握他的手说: “我为什么需要他的友谊呢?不是有您在这儿吗?” “是的,可是我也许不会永远在这儿的,”富凯忧郁地说。 “这一天,如果这一天终于来到的话,”阿拉密斯平静地说,“我们就要考虑放弃友谊,或者就是无视柯尔培尔的厌恶。可是,亲爱的富凯先生,告诉我,您不用和这个书呆子谈话,就象您给他面子叫他那样,我觉得这是没有什么用的,为什么您不和国王谈,至少是和王太弟夫人谈呢?” “王太弟夫人?”财政总监想到了往事,他心不在焉地说,“是的,当然,和王太弟夫人。” “您记得,”阿拉密斯接下去说,“别人告诉过我们,王太弟夫人最近两三天来非常得宠。我相信,您要经常不断地讨好国王陛下的女朋友,这也是您的策略和我们的计划中的一部分。这是一种平衡柯尔培尔先生开始出现的权力的方法。尽快靠拢王太弟夫人,搞好和这个同盟者的关系。” “可是,”富凯说,“您是不是能肯定眼下国王的眼睛真的是盯在她身上?” “当然,如果有什么变化,那也是今天早上以后的事.您知道我有我的耳目。” “好吧!我这就去,不管怎样我总有办法被引见的;这是一副四周镶钻石的古老的浮雕玉石。” “我看见过,真是非常贵重豪华。” 这时候,他们的谈话被一个仆人打断了,这个仆人是带着一个信使进来的。 “财政总监先生的信,”信使高声说,一面把一封信交给富凯先生。 “给瓦纳主教大人的,”仆人悄悄地说,他同时把另一封信交给阿拉密斯。 因为仆人只擎着一把火炬,他就站在财政总监和主教中间,好让他们两人可以同时读信。 富凯一看到信封上细密的字体,高兴得一阵哆嗦;只有在恋爱的人和曾经恋爱过的人才能懂得为什么他开始时忧心忡忡,后来又喜气洋洋。   他赶忙拆开信封,信里面只有下面这两句简单的话:       “我离开你只有一个小时,可是已经有一个世纪我没有对你说‘我爱你’了。”    就这么两句话。 的确,贝利埃尔夫人在和富凯一起过了两天以后,在一个小时以前离开了富凯,为了不让她的记忆过久地脱离她不得不离开的心上人,她就派了这个信使带来了这样一封重要的信。 富凯吻了吻信,给了信使一大把金币。   至于阿拉密斯,就象我们说过的那样,他也在看信,可是他看信时比较冷静,一面看一面在思索,信上是这样写的:      “国王今天晚上突然遇到一件奇怪的事情:一个女人爱上了他。他偶然听到了这个年轻姑娘和她女伴的谈话,知道了这件事。因此国王已经一心扑在这场飞来的爱情上了。这个女人名字叫拉瓦利埃尔小姐,如果要把这样的逢场作戏变成强烈的爱情,那么她的姿色就大平凡了。   请当心拉瓦利埃尔小姐。”   没有一句关于王太弟夫人的话。 阿拉密斯慢慢地把信折了起来,放进他的口袋里。 至于富凯,他一直在回味着他那封信上的香味。 “大人!”阿拉密斯碰了碰富凯的胳膊说。 “嗯?”富凯问道。 “我有一个想法。您认不认识一个叫拉瓦利埃尔的小姑娘?” “说真的,不认识。” “好好想想。” “啊!对了,我想那是王太弟夫人一位侍从女伴。” “大概是的。” “那么,怎么样呢?” “那么,大人,今天晚上您该去拜访她。” “哈!为什么?” “不光要去拜访,而且要把您那件浮雕宝石送给她。” “哪有这样的事!” “您知道,大人,我这是个好主意!” “可是这件意外……” “这是我的事情。大人,你快去追求小拉瓦利埃尔,就象别人通常所做的那样;我去向贝利埃尔夫人保证,这种追求完全是政治性的。” “您在说什么啊?我的朋友,”富凯急忙叫道,“您刚才说的是谁的名字?” “这个名字可以向您证明,财政总监先生,我对您的事情一清二楚、我对别人的事情同样可以一清二楚。您去追求小拉瓦利埃尔吧。” “您愿意我追求谁我就去追求谁,”富凯心花怒放地回答说。 “喂,喂,别想入非非了。回到现实里来吧,”阿拉密斯说,“柯尔培尔先生来了。哦!在我们看信的时候他已经聚集了一批人。他周围一批人都在颂扬他,祝贺他。这肯定是一支力量。” 柯尔培尔果然走过来了,还留在花园里的朝臣都围在他身边。大家都在赞扬他这次游乐会安排得好,他听得非常得意。 “如果拉封丹在这儿,”富凯微笑着说,“这真是一个好机会,可以让他背诵他的寓言《想变成牛一样大的青蛙》①。” ①《想变成牛一样大的青蛙》:十七世纪法国寓言诗人拉封丹(1621-1695)所作的寓言,叙述一只不自量力的青蛙想胀成一头牛那么大,结果胀破了自己的肚子。   柯尔培尔走进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圈子,富凯含讥带讽地、不动声色地等着他。 柯尔培尔也在向他微笑,他在大约一刻钟以前就看见他的对手了,他迂回曲折地走了过来。 柯尔培尔的微笑似乎不怀好意。 “哦!哦!”阿拉密斯悄悄地对财政总监说,“这个坏蛋又要来向您要几百万来付他的烟火和彩色玻璃的钱。” 柯尔培尔勉强装出尊敬的样子首先行礼。 富凯的头微微地动了动。 “唔,大人,”柯尔培尔问道,“您看怎么样?我们布置得好吗?” “布置得好极了,”富凯回答说,听不出他话里面有一点点讥讽的意味。 “哦!”柯尔培尔恶意地说,“您真是太宽容了……我们这些国王的仆人,我们太穷,待在枫丹白露和待在沃城堡没法相比。” “是这样,”富凯冷冰冰地说,他控制着场上所有的角色。 “有什么办法呢,大人?”柯尔培尔接着说,“我们钱少,只能量力而行。” 富凯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柯尔培尔接着说,“大人,如果请王上在您那些美妙的花园里举行一次游乐会才配得上您那豪华的气派呢……那些花园花了您六千万。” “七千二百万,”富凯说。 “那就更应该这样做了,”柯尔培尔接着说,“那才真是气派不凡呢。” “可是,先生,”富凯说,“您以为陛下肯接受我的邀请吗?” “哦,我毫不怀疑,”柯尔培尔急忙说,“我可以担保。” “您真是太客气了,”富凯说,“那么这件事我可以指望办得到么?” “是的,大人,是的,肯定的。” “那么,让我考虑考虑,”富凯说。 “接受吧,接受吧,”阿拉密斯急忙轻轻地说。 “您要考虑考虑吗?”柯尔培尔跟着说。 “是的,”富凯回答说,“考虑我哪一天可以邀请国王。” “哦!从今天晚上起就可以,大人,从今天晚上起就可以。” “好吧,我接受了,”财政总监说。“先生们,我是想邀请你们的,可是,你们知道,不管国王到哪儿去,国王总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因此你们要得到陛下的邀请。” 人群中产生一阵欢乐的骚动。 富凯行了个礼以后就走开了。 “骄傲的家伙!”柯尔培尔说,“你接受,而你知道这要花掉你一千万。” “您使我破产了,”富凯低声向阿拉密斯说。 “我救了您,”阿拉密斯说,这时富凯正踏上台阶的梯级,叫人去询问国王是否还愿意接见他。 第一二一章 办事有方的职员   国王急于要一个人待着,好考虑一下他自己刚才的内心活动,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圣埃尼昂先生在跟王太弟夫人谈完话以后也到国王这儿来找他。 那次谈话我们已经交待过了。 这个宠臣对他的双重的重要性很得意,他感到两个小时以来,他已经成了国王的心腹,尽管他是一个很懂礼貌的朝臣,他也开始用一种站得比较高的眼光来看待宫廷中的事件。从他的位置上,更可以说从某种机缘把他安排在那儿的地位上看,他看到他周围全是爱情和花环。 国王对王太弟夫人的爱情,王太弟夫人对国王的爱情,德·吉什对王太弟夫人的爱情,拉瓦利埃尔对国王的爱情,马利科尔纳对蒙塔莱的爱情,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对他圣埃尼昂的爱情,难道这一些还不够让一个廷臣左顾右盼,目不暇接吗? 不过,圣埃尼昂是过去、眼下和将来的朝臣的模范。 此外,圣埃尼昂表现得象一个娓娓而谈的叙述者,敏锐机智的判断者,因此国王听他说话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尤其是当他讲到王太弟夫人在探究他谈话中有关拉瓦利埃尔小姐的事情时的那种激动的模样的时候。 国王对昂利埃特已经不再有他过去那样的感受了,可是在王太弟夫人这种打听消息的热情里面有一种国王不会放过的对自尊心的满足。他感受到了这种满足,可是仅此而已,而且他的心一点也没有由于王太弟夫人对这全部的奇遇可能想到的,或者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感到不安过。 不过,圣埃尼昂讲完话以后,国王一面准备他晚上的打扮一面问他: “现在,圣埃尼昂,你知道了拉瓦利埃尔小姐是怎么样一个人了,是吗?” “不但知道了她是怎么样一个人,还知道了她将来会成为怎样一个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说的是,她是所有的女人都希望成为的人,也就是说,得到陛下的爱;我要说的是,她将成为陛下希望她成为的人。”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不想知道她今天是什么,也不想知道她明天是什么:这你已经说了,可是和我有关系的是,她昨天是怎么样的人。把别人的看法告诉我。” “别人说她很聪明。” “哦!”国王微笑着说,“这是一种传说。” “陛下,宫里流传的事情很少是可信的。” “也许您说得对,我亲爱的……是好出身吗?” “非常好,拉瓦利埃尔侯爵的女儿,又是那位杰出的圣勒米先生的继女。” “哦!是的,我婶婶的管家……我记起来了,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在经过布卢瓦时看见过她。她曾经被介绍给王太后和王后,我甚至责备自己当时没有给她应有的注意。” “哦!陛下,我相信陛下会弥补失去的时间。” “那么,您说,是不是据说拉瓦利埃尔小姐没有情人?” “无论如何,我不相信陛下非常害怕有对手。” “等等,”国王突然用相当严肃的声音叫道。 “什么,陛下?” “我记起来了。” “嗯!” “如果说她没有情人,她有一个未婚夫。” “一个未婚夫!” “怎么!你不知道这件事,伯爵?” “不知道。” “你,消息灵通人士。” “请陛下原谅。那么国王认识这位未婚夫吗?” “当然!他父亲来向我要求签署婚约:那是……” 国王大概正要讲出布拉热洛纳子爵的名字,突然他皱了皱眉头停住不讲了。 “那是?……”圣埃尼昂跟着说。 “我记不起来了,”路易十四回答说,他想尽量不动声色,不让好不容易忍住的激动情绪显露出来。 “我能提醒陛下吗?”圣埃尼昂伯爵问道。 “不,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要讲谁,不,真的;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想起有一个侍从女伴要成婚……可是我把她的名字忘了。” “是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要成婚了吗?”圣埃尼昂问道。 “也许是吧,”国王说。 “那么未婚夫是蒙泰斯庞先生,可是,我似乎觉得托内一夏朗特小姐从来没有谈起过什么使追求她的人吓退的事情。” “总之,”国王说,“关于拉瓦利埃尔小姐,我什么也不知道,或者是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圣埃尼昂,我派你去打听关于她的情况。” “是,陛下,可是我什么时候才有幸能再见到陛下,好向陛下禀告她的情况呢?” “你什么时候打听到消息就什么时候来。” “我很快就会打听到的,如果这些情况来得和我想重见国王的愿望一样快。” “讲得好!顺便说说,王太弟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对这个可怜的姑娘不满意的表示?” “没有,陛下。” “王太弟夫人没有生气吗?” “我不知道,不过,她老是笑。” “太好了,不过我似乎听到前厅里有声音,大概有人通报有信件来了。” “是的,陛下。” “你去问问什么事情,圣埃尼昂。” 伯爵向门口跑去,和看门人交谈了几句。 “陛下,”他回来后说,“刚才是富凯先生来了,据他说是王上命令他来的。他来了,可是来早了,他甚至并不一定请求今天晚上要召见他,他只要让陛下知道他已经来了就满意了。” “富凯先生!我下午三点钟写信请他明天上午到枫丹白露,他半夜一点钟就到了这儿,真殷勤!”国王大声说道,他看到别人这么听他的话因而得意洋洋。“好呀,相反,富凯先生马上会得到召见,是我召见他的,我就接见他。叫人带他进来。你,伯爵,你去打听吧,明天见!” 国王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圣埃尼昂满怀喜悦地退了出去,一面命令掌门官把富凯先生带进来。 富凯先生走进了国王的房间。路易十四站起来迎接他。 “晚安,富凯先生,”他带着亲切的微笑说,“您这样准时,我祝贺您,我的信到您那儿大概已经很晚了吧?” “晚上九点钟到的,陛下。” “这几天您工作很忙,富凯先生。因为有人对我肯定地说您已经有三四天没有离开过您圣芒代的书房了。” “我是在里面待了三天没有出来,陛下,”富凯欠身回答。 “富凯先生,您知道不知道我有很多话要对您说?”国王十分亲切地继续说。 “陛下真是对我恩重如山,既然陛下待我这么好,是不是允许我提醒您,陛下曾经答应过我愿意接见一个人?” “哦,是的,有一个教会里的什么人,他似乎有什么事要对我表示感谢,是不是?” “一点不错,陛下。时间也许选得不太好。可是我要带来的那个人的时间是很宝贵的,枫丹白露又正在他去教区的大路上。……” “他是谁?” “陛下三个月以前,在我的推荐之下新任命的瓦纳主教。” “有可能,”国王说,他在任命书上签名的时候根本没有看,“那么他来了吗?” “是的,陛下;瓦纳是一个重要的教区:这个教士的信徒需要从他那儿听取神谕,重要的是要教育那些野蛮人懂得礼貌,而让德·埃尔布莱先生去完成这些使命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德·埃尔布莱先生!”国王说,一面尽力在想着,就好象这个名字早已听到过,他不是不知道的。 “哦!”富凯急忙说,“他是陛下一个最最忠诚、最最可贵的仆人,陛下不知道这个卑微的名字吗?” “我承认我不知道……他要回去吗?” “就是说,今天他接到几封信,也许需要他回去,因此在启程赶往那个人们称之为布列塔尼的遥远的地方去以前,他希望来向陛下表示他的敬意。” “他等着吗?” “他就在外面,陛下。” “叫他进来。” 富凯向等候在挂毯后面的掌门官做了个手势。 门打开了,阿拉密斯走了进来。 国王让他讲完请安的话,向这个任何人看过一眼就永远忘不了的脸端详了一番。 “瓦纳!”他说,“您是瓦纳主教,先生?” “是的,陛下。” “瓦纳在布列塔尼?” 阿拉密斯弯了弯身子。 “靠海吗?” 阿拉密斯又弯了弯身子。 “离美丽岛有几里路远?” “嗯,陛下,”阿拉密斯回答说,“我看,有六里。” “六里路,几步路就到了,”路易十四说。 “对我们这些可怜的布列塔尼人来说却并非如此,陛下,”阿拉密斯说,“六里路,相反,如果是陆地上的六里路,那就有很长一段路了;如果是海上六里路,那简直是没有尽头的了。不过,我有幸告诉陛下,从那条河到美丽岛一共有六海里。” “据说富凯先生在那儿有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国王问道。 “是的,据说是这徉,”阿拉密斯平静地看着富凯说。 “什么,据说是这样?”国王大声说。 “是的,陛下。” “说真的,富凯先生,我对您说实话,有一件事情使我很惊奇。” “什么事情?” “您有一位象德·埃尔布莱先生这样的人担任您堂区的主教,而您怎么没有给他看过美丽岛?” “哦!陛下,”主教回答说,他不给富凯有回答的时间,“我们这些可怜的布列塔尼的教士,我们惯于常住在一个地方。” “德·瓦纳先生,”国王说,“我要惩罚富凯先生的疏忽。” “什么意思,陛下?” “我要改变您的职务。” 富凯咬咬嘴唇,阿拉密斯微微一笑。 “瓦纳有多少收入?”国王继续问。 “六千利弗尔,陛下,”阿拉密斯说。 “哦!天啊!这么一点儿!可是您有财产吧,德·瓦纳先生?” “我什么也没有,陛下,不过富凯先生作为本堂区财产管理委员,每年给我一千二百利弗尔。” “噢,噢,德·埃尔布莱先生,我答应会给您比这好一些的职位。” “陛下……” “我会想到您的。” 阿拉密斯弯了弯身子。 国王也向他致意,甚至还带着尊敬的神气,再说,这也是他和女人和教会人士打交道时的习惯。 阿拉密斯懂得他的接见已经结束,他说了一句非常简单的、真正的乡下教士用的客套话表示告辞随后他走了。 “真是一张引人注目的面孔,”国王说,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直到望不见他为止,甚至可以说当他看不见他时还在向那儿看。 “陛下,”富凯回答说,“如果这位主教受过第一流的教育,那么这个王国里没有一个教士能象他一样配得上最高的荣誉了” “他学识不渊博吗?” “他是丢下剑穿上祭披的,而这有点儿晚了。可是没有关系。如果陛下允许我在合适的地点和时间再向您提起德·瓦纳先生……” “完全可以,可是,在谈他以前,我们来谈谈您,富凯先生。” “谈谈我,陛下?” “是的,我要好好地称颂您一番。” “说真的,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来向陛下表达我内心的快乐。” “是的,富凯先生,我懂。是的,我原来对您有成见。” “那我太不幸了,陛下。” “可是这些事已经过去了。您难道没有发现吗?……” “我知道的,陛下;可是我耐心地等待事情总有弄清楚的一天。这一天似乎终于来到了,是吗?” “哦!您已经知道不受我宠爱了吗?” “哎哟!是的,陛下。” “那么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完全知道。国王原来以为我是一个挥霍无度的人。” “哦,不是的。” “那么就是以为我是一个没有能耐的行政官。总之,陛下以为,百姓穷得要命,国王也两手空空。” “是的,我原来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想错了。” 富凯躬身致敬。 “既没有谋反,也没有怨言,是吗?” “还有钱,”富凯说。 “事实是,您上个月给了我好多钱啊。” “我还有呢,不但可以满足所有的需要,而且可以满足陛下任何爱好。” “谢天谢地!富凯先生,”国王严肃地说,“我决不会因此而考验您的,两个月以内,我什么也不想问您要啦。” “我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来为王上收集五六百万,如果有战争,这笔钱可以作为主要经费。” “五六百万!” “当然只是给王室用的。” “那么您相信会发生战争,富凯先生?” “我相信,如果天主给老鹰一只尖嘴和一副利爪,那是为了让它用来炫耀它的王权。” 国王快活得脸也红了。 “这几天我们花费得太多了,富凯先生,您不会埋怨我吧?” “陛下,陛下还有二十年的青年时代,在这二十年之中,还有十亿法郎要花。” “十亿法郎!这太多了,富凯先生,”国王说。 “我会积攒的,陛下……而且,陛下有两个可贵的人才,柯尔培尔先生和我。其中一个可以让陛下花钱,那就是我,如果我的服务始终使陛下满意的话;另外一个可以替陛下积攒钱。那就是柯尔培尔先生。” “柯尔培尔先生吗?”感到奇怪的国王说。 “当然罗,陛下;柯尔培尔先生的算盘是非常精的。” 听到这句称颂对手的话,国王更是深信不疑,非常赞赏。 事实上,不论在富凯的声音之中还是目光之中,都没有有损于他刚才讲的话的意味;他不是为了先捧一下随后再打两下。 国王懂得了,对这样的宽宏大量和才智他心悦诚服。 “您在赞扬柯尔培尔先生?”他说 “是的,陛下,我赞扬他;因为,除了他是一个有才能的人之外,我相信他对陛下的利益非常忠诚。” “是不是因为他经常和您看法不同?”国王微笑着说。 “正是这样啊,陛下。” “请给我解释一下,好吗?” “这很简单。我,我是一个不可缺少的聚钱能手;他,他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不让花钱的能手。” “喂,喂,财政总监先生,见鬼!您很可以跟我讲些什么,来改变这种对他的好印象!” “从公事上说吗,陛下?” “是的。” “一点也讲不出来,陛下。” “真的吗?” “以名誉担保,我不知道法国有比柯尔培尔先生更好的职员了。” “职员”这个词在一六六一年,不象今天这样含有一点低微的意思,可是这个词从刚才被国王叫做财政总监先生的富凯先生嘴里说出来,就含有一种卑微和渺小的意思,这样就巧妙地使富凯先生和柯尔培尔先生各就其位了。 “好呀,”路易十四说道,“可是就是他,不管他有多节俭,还是主持了我枫丹白露的游乐会;而我向您保证,富凯先生,他根本没有不让我花钱。” 富凯躬身致敬,可是没有回答。 “您同意吗?”国王说。 “我觉得,陛下,”他回答说,“柯尔培尔先生办事有方,在这方面,他值得陛下所有的称颂。” 办事有方这个词和职员这个词是相对称的。 路易十四具有高度的灵敏性和敏锐的观察力,能够在真正的感觉之前就觉察到和抓住种种感觉的脉络。 路易十四终究懂得了,对富凯来说,这个职员办事太死板了,也就是说,枫丹白露这次如此豪华的游乐会原来还可以更加富丽堂皇。 结果,国王感到有人也许会对他的娱乐提出某种非难。他有点儿怨恨这个外省人,这个外省人,穿了他衣柜里最华美的衣服来到巴黎,巴黎的时髦人物不是盯着他看就是不屑一顾。 富凯这一场非常有分寸的、可是又非常机智的谈话还使国王更加尊重他的性格和这位大臣的能力。 富凯到早晨两点钟告退,国王上床时稍许有些不安,对他刚才受到的含蓄的教训有点儿惭愧;他花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来回忆由办事有方的职员柯尔培尔想出来的刺绣品,挂毯,小吃的花样,凯旋门的建筑,以及灯火装置和烟火场面。 国王把一星期内发生的事都回忆一遍以后,结果发现他这次游乐会有某些不足。 于是,富凯就这样用他的彬彬有礼、他的翩翩风度和他的宽宏大量损害了柯尔培尔,而损害的程度远比柯尔培尔损害他的程度深。柯尔培尔以他的狡猾、恶毒,刻骨仇恨来损害富凯,却从未能够如此成功。 第一二二章 枫丹白露半夜两点钟 就象我们刚才看到的,就在财政总监走进国王的房间时,德·圣埃尼昂走了出来。   德·圣埃尼昂担负着紧急任务;也就是说圣埃尼昂要尽一切可能去好好地利用他的时间。 这位我们当作国王的朋友介绍给大家的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是一个杰出的廷臣,他的机警和泼辣从这个时代起就使过去和将来的宠臣逊色,他的一丝不苟可与当儒①的奴颜婢膝比美。 不过当儒算不上是宠臣,只不过是国王的跟屁虫。 德·圣埃尼昂打定了主意。 他心里寻思,他第一批可以得到的情报一定来自德·吉什。 他便向德·吉什那儿跑去。 我们刚才看到德·吉什消失在宫廷的侧面,很象是要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可是德·吉什没有回去。 德·圣埃尼昂开始寻找德·吉什。 在经过七拐八弯找了好多地方以后,德·圣埃尼昂发现有一个象人的身形一样的东西靠在一棵树上。 这个身形象一座纹丝不动的雕像,似乎全神贯注地在望着一扇窗子,尽管这扇窗子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的。 因为这是王太弟夫人的窗子,德·圣埃尼昂心想这个身形大概是德·吉什的。 他轻轻地走过去,看到他猜得一点儿不错。 德·吉什从他和王太弟夫人的谈话中得到了那么许多幸福,因此他精神上已无法承受得住。 在德·圣埃尼昂一方面,他知道德·吉什在把拉瓦利埃尔带进王太弟夫人家里这件事中曾经起过一点作用;一个廷臣什么都知道,而且什么都不会忘记。只不过他从来也不知道德·吉什是以什么名义,凭什么身分,作为拉瓦利埃尔的保荐人的。可是,只要多问,就很少会不多少知道一些的。德·圣埃尼昂打算使出浑身解数从他的嘴里,或多或少打听到一点儿消息。 德·圣埃尼昂的计划是这样的:如果是好消息,就兴高采烈地对国王说他采到了一颗珍珠,并且要求得到把这颗珍珠镶在王冠上的特权。 如果是坏消息,这毕竟也是可能的,那就要研究一下拉瓦利埃尔在国王心里究竟占什么地位,并且使自已的报告能够撵走这个小姑娘,让自已在从王太弟夫人开始,到王后为止的所有想博得国王欢心的女人面前,成为一个撵走拉瓦利埃尔的有功之臣。 如果国王看来非达到目的不可,那就隐瞒不利的情况;同时让拉瓦利埃尔知道,这些对她不利的情况无一例外地藏在她知心朋友头脑里的一个秘密抽屉里面;在这个不幸的姑娘眼里显得宽厚大度,使她永远对他既感激又惧怕.成为一个与他有极大利害关系的宫中女友。 假定这颗有关过去情况的炸弹总有一天要爆发,德·圣埃尼昂决定事先多加防范,在国王面前装得一无所知。 在拉瓦利埃尔面前,当这一天来到时,他还可以扮演一个绝妙的心地善良的角色。 ①当儒:见上册第52页注。 德·圣埃尼昂正象拉封丹所说的世界上最好的儿子,怀着这些在半个小时的贪婪之火中产生的念头,胸有成竹地去使德·吉什开口,也就是说去打断他幸福的沉思;再说,德·圣埃尼昂根本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幸福的。 在德·圣埃尼昂发现德·吉什一动不动地站着靠在一棵树干上,眼睛盯着这扇有亮光的窗户的时候,正是半夜一点钟。 半夜一点钟,那就是说,在夜晚最美妙的时候,是画家用初生的爱神木和罂栗来装饰的时候,是眼睛挂黑圈、心儿跳动、脑袋沉重的时候,是向逝去的一天投去遗憾的一眼的时候,是向新的一天致以爱情的敬礼的时候。 对德·吉什来说,这是一种不可言传的幸福的开端,他很可能把一大笔财富给他路上遇到的乞丐,以求他别打扰了他的好梦。 正好就是在这时候,不了解情况的—自私自利者总是不了解情况的—圣埃尼昂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时他嘴里正在咕哝着一个词,更可以说是一个名字。 “哦!”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在找您。” “找我?”德·吉什说,他一阵哆嗦。 “是的,我看见您在对着月亮出神。您不会是做诗着了迷吧,我亲爱的伯爵,您是在做诗吗?” 年轻人尽力想装出笑容,可是心里却把圣埃尼昂恨得要死。 “也许是吧,”他说,“可是怎么这么巧啊?” “哦!这就向我说明了您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为什么这么说?” “是的,我一开始就对您说我在找您。” “您在找我?” “是的,我在这儿抓住您了。” “请问抓住了什么?” “您在唱菲莉丝①。” “是的,我不否认,”德·吉什笑着说,“是的,我亲爱的伯爵,我在唱菲莉丝。” “这歌是属于您的。” “属于我?” “当然罗,属于您。属于您,您这位所有聪明美丽的女人的不知疲倦的保护人。” “您在对我讲些什么鬼名堂啊?” “众所周知的事实,这我知道得很清楚。不过请等等,我爱上了一个人。” "您?” “是的。” “太好了,亲爱的伯爵,来,跟我谈谈。” 于是德·吉什挽住伯爵的胳膊,想把他引开这个地方,他怕圣埃尼昂注意到这扇有亮光的窗户,可是也许已经有些迟了。 “哦,”圣埃尼昂挣扎着说,“可别把我带到那黑漆漆的树林中去,那边太潮湿了。我们还是待在月光下面,好吗?” 这时候,他终于屈服于德·吉什的胳膊的压力,停留在宫堡旁边的花坛之间。 “喂,”无可奈何的德·吉什说,“随您把我带到哪儿去,您喜欢问我什么您就问吧。” “您真是太好了!” 随后,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圣埃尼昂继续说: “亲爱的伯爵,有一个人,我希望您能对我讲几句关于她的话,这个人是您过去保荐过的。” ①菲莉丝:一出意大利歌剧中一位有两个情人的女主角。 “也是您所爱的?” “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亲爱的……您懂得,一个人的心不能随意乱给,总得预先有点儿保证。” “您说得对,”德·吉什叹息着说,“一颗心,太珍贵了。” “尤其是我的那颗心,很脆弱,我就把这颗心给您吧。” “哦!大家是知道您的,伯爵。还有呢?” “这样,简单地说,那是托内一夏朗特小姐。” “啊!我亲爱的圣埃尼昂,我猜想,您肯定是疯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我可从来也没有保荐过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啊!” “唔!” “从来没有!” “不是您把托内一夏朗特保荐给王太弟夫人的吗?” “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亲爱的伯爵,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出身非常好,是值得人想望的,被接受是毫无困难的。” “您和我开玩笑吧。” “不,以我的名誉担保,我不知道您想说什么。” “那么,您和她被王太弟夫人接受的事没有关系?” “没有。” “您不认识她?” “在把她介绍给王太弟夫人那天我是第一次看见她。所以说,因为我没有保荐她,因为我不认识她,我亲爱的伯爵,我就不能把您所希望得到的有关她的情况给您说明了。” 德·吉什移动了一下,想离开这个向他提问题的人。 “哦!哦!”圣埃尼昂说,“等一会儿,我亲爱的伯爵,您要这样离开我是不行的。” “对不起,可是我觉得现在似乎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可是在我找到您,不是遇到您的时候,您却并不象在回去。” “那么,我亲爱的伯爵,既然您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讲,我听候吩咐。” “对啊,您这样做很好!多半个小时少半个小时,对您的花边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请向我保证,您没有什么不利于她的话要对我说,即使您要告诉我什么不利于她的话,也不是您不想说话的原因。” “哦!这个可爱的孩子,我以为她纯洁得象块水晶。” “您使我太高兴了。我不愿意在您面前装得象对情况一无所知。肯定是您向亲王府保荐侍从女伴的关于这种保荐,人们甚至还编了一首歌。” “您知道,我亲爱的朋友,人们对任何事情都在编歌。” “您知道这首歌吗?” “不知道,不过您唱给我听听吧,我就知道了。” “我不能告诉您这首歌是怎样开头的,可是我记得这首歌的结尾。”   “好!这已经不错了。”          “侍从女伴的保荐人,     就是吉什不是别人。”   “思想贫乏,缺少韵味。” “哦,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这既不是莫里哀的,又不是拉辛①的,而是拉弗雅德②的作品。一个贵族大老爷总不能象个乡下佬那样押韵。” ①拉辛(1639-1699):法国剧作家。 ②拉弗雅德(1625-1697):法国元帅。   “真的,您只记住了结尾那可真遗憾。” “等等,等等,第二节的前面两句我也记起来了。” “我听着。”     “他在这只大鸟笼里边儿,     放进了蒙塔莱和……”   “对啊!……和拉瓦利埃尔!”德·吉什大声说道,尤其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圣埃尼昂到底想干什么!他觉得更不耐烦了。 “对,对,就是拉瓦利埃尔。您找到韵脚了,我亲爱的。” “是啊,这个发现真太妙了!” “蒙塔莱和拉瓦利埃尔,一点不错。受您保荐的就是这两位小姑娘。” 说完,圣埃尼昂就笑起来了。 “那么,您在这首歌里没有发现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吗?”德·吉什说。 “是啊,没有!” “那么,您满意了?” “当然罗,可是我在这里面找到了蒙塔莱,”圣埃尼昂说,他一面笑个不停。 “哦,随便在哪儿您都能找到她的,这是一位非常好动的小姐。” “您认识她吗?” “间接的。她是被一个叫做马利科尔纳的人保荐的,而马利科尔纳又是马尼康保荐的。马尼康要求我为蒙塔莱在王太弟夫人身边找一个侍从女伴的差使,为马利科尔纳在王太弟身边找一个管事的职位,我就代为要求了。您很清楚,我对马尼康这个家伙有些偏爱。” “而您的要求得到满足了吗?” “蒙塔莱的事成功了,马利科尔纳的事还没有定,他还在等着。您要知道的就是这些吗?” “还有那个韵脚。” “什么韵脚?” “您找到的那个韵脚。” “拉瓦利埃尔吗?” “是的。” 德·圣埃尼昂又笑了起来,笑得德·吉什很恼火。 “不错,”德·吉什说,“是我把她推荐给王太弟夫人的,是这样的。” “唔!唔!晤!”德·圣埃尼昂说。 “可是,”德·吉什神色极为冷淡地继续说道,“亲爱的伯爵,如果您不拿这个名字开玩笑,我将感到非常高兴。拉博姆一勒布朗·德·拉瓦利埃尔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 “十分聪明?” “是的。” “那么最近的流言您不知道罗?”圣埃尼昂大声说。 “不知道,而且,亲爱的伯爵,如果您把这个流言留给您和那些传播这个流言的人,那您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晤!您对这件事这么认真吗?” “是的,我的一个好朋友爱着拉瓦利埃尔小姐。” 圣埃尼昂一阵哆嗦。 “噢!噢!”他说。 “是的,伯爵,”德·吉什继续说,“因此,您懂得,您是法国最有礼貌的人,我不能让我的朋友处于一个可笑的境地。” “哦!太妙了。” 圣埃尼昂咬着自己的手指,心里有点儿懊恼,也有点儿失望和好奇。 德·吉什恭敬地向他行了一个礼。 “您撵我走吗,”圣埃尼昂说,他非常希望知道他朋友的名字。 “我没有撵您,亲爱的……我在完成我写给菲莉丝的诗。” “那么这些诗……” “是一首四行诗。您知道,一首四行诗,是神圣的。是吗?” “哦,是啊!” “因为一首四行诗总是用四句诗句组成的,我还有三句半没有写出来,我需要好好动脑筋。” “这是可以理解的。再见,伯爵!” “再见!” “顺便说说……” “什么事?” “您有诗才吗?” “有的是。” “这三句半诗您明天上午总能写出来了吧?” “我希望如此。” “那么,明儿见。” “明儿见,再见!” 圣埃尼昂不得不就这样被打发走了,他走开了消失在绿篱后面。 这场谈话已经把德·吉什和圣埃尼昂带到了远离宫堡的地方。 圣埃尼昂一会儿盘算,一会儿吟诗,一会儿沉思,在他跟德·吉什分手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梅花形花坛的旁边,再过去就是下房了,巨大的枝叶交叉的金合欢树和栗树丛上面盖了一大片铁线莲和爬山虎,在那后面,耸立着一堵围墙把树林和下房的院子隔了开来。 圣埃尼昂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后,就向这些建筑物走去,德·吉什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一个回到花坛那儿去,另一个向围墙走去。 圣埃尼昂在一个由花楸、丁香、硕大的英国山楂花织成的浓密的穹顶下走着,脚下踩着在黑暗中与苔藓混在一起的软软的沙子。 他反复考虑着一种他认为相当困难的对策,尽管他已绞尽脑汁,想达到目的,但是拉瓦利埃尔的事他还是一点也没有打听到,就象塔勒芒·戴·雷奥①所说的,他已经不知所措了。 突然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这象一种絮絮的耳语,又象是一种夹杂着呼叫的女人的哀怨声;有吃吃的笑声,叹息声,压抑住的惊叫声;可是女人的声音最响。 圣埃尼昂停下步来想辨明方向,使他大为吃惊的是这些声音不是从地面传来的,而是从树顶上传来的。 他弯进一条小径抬头一看,发现有一个女人趴在搁在墙上的一把梯子上,正在跟一个爬在树上的男人起劲地交谈着,同时比划着手势,男人的身体隐藏在一棵栗树的阴影之中,只看见他的头。 女人在墙内,男人在墙外。 ①塔勒芒·戴·雷奥:见上册第698页注。 第一二三章 迷宫   德·圣埃尼昂只是来打听消息的,却碰到了一场奇遇,真是幸运。 德·圣埃尼昂一心想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用这样奇怪的方式在和这个女人谈话,尤其是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于是他缩成一团,几乎溜到了那把扶梯下面。 于是,他采取了些措施,把自己尽量安顿得舒服一些,靠在一棵树上倾听着。 他听到了以下的谈话。 讲话的是那个女人。 “说真的,马尼康先生,”她说,她讲的是责备的话,可是却带有一种奇怪的撒娇的语气,“说真的,您这样冒失简直太危险了。我们不可能这样谈得很久而不给人发现。” “这很可能,”那个男人插嘴说,语气非常平静和冷淡。   “那么,别人会怎么说呢?哦!如果有人看见我,我可要对您说我要羞死的。”   “哦!这太孩子气了,我相信您是不可能这样的。”   “如果我们之间真有什么事那也算了;可是无缘无故地糟蹋自己,真的,我可是太傻了。再见,马尼康先生!” “好,男的我认识了;现在,我要看看女的,”德·圣埃尼昂心里想,一面在扶梯脚下窥探着上面两只套在天蓝色缎子鞋子和肉色长袜里的小腿。 “哦!喂,喂,饶了我吧,我亲爱的蒙塔莱,”马尼康叫道,“别逃走,见鬼!我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事要对您说。” “蒙塔莱!”德·圣埃尼昂暗自思忖道,“三个了!这三个教母每人都有一出好戏;我原来以为这一位的对象叫马利科尔纳先生,而不叫马尼康。” 听到她对话者的呼唤,蒙塔莱下到扶梯当中就停住了。 于是可以看到不幸的马尼康在他的栗树上又向上爬高了一步,也许是为了使自己站得更舒服些,也许是为了不使自己厌倦自己所处的恶劣地位。   “喂,”他说,“听我说,我希望您很清楚我没有任何不良企图。”   “当然罗……可是,总之,为什么您要写这封引起我感激之情的信给我?为什么您要求和我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会面?” “我提醒您是我把您引进王太弟夫人家里来的,用这个办法引起您的感激心情,那是因为我非常希望和您会见,那是您非常愿意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就用了我认为最最可靠的办法。为什么我要在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地点会见呢?这是因为我觉得这个时间很审慎,地点很冷僻。而我要求于您的就是审慎和冷僻。” “马尼康先生!”   “完全是正大光明的好事,亲爱的小姐。”   “马尼康先生,我相信我还是离开的好。” “听我说,否则我就从我的窝里跳到您的窝里,您当心,可别刺激我,因为眼下正好有一根栗树的树枝碍着我,在一个劲地撩拨我。请您别学这根树枝的样,听我说。” “我同意,我听着,可是您讲得简短一些,因为您有一根树枝撩拨您,而我呢,我有一个三角形的梯级正踩在我的脚底心下面。我鞋子都踩坏了,我也告诉您。” “请把您的手给我,小姐。” “为什么呢?” “给我嘛。” “手给您,可是您到底要干吗?” “我把您拉过来。” “什么目的呢?我希望,您不是要我到您的树上去吧?” “不,可是我希望您坐在墙上,那儿,好!这个位置很宽敞很舒服,只要您同意我在那上面坐在您旁边,我什么都肯。” “不行!您在那儿不是很好嘛,您下来了有人会看到您的。” “您相信会吗?”马尼康用讨好的语气说。 “这我可以肯定。” “算了,我还是留在我的栗树上,尽管我在这儿简直难受死了。” “马尼康先生!马尼康先生!我们离题太远了。” “是的。” “您写信给我了?” “是啊!” “可是您为什么要写信给我?” “您想想今天两点钟,德·吉什走了。” “后来呢?” “看到他走了,我就跟着他,因为这是我的习惯。” “我看得很清楚,既然您在这儿。” “请等等……您知道,是吗,这个可怜的德·吉什完全失宠了。” “唉!是的。” “因此,对他来说,到枫丹白露来找把他流放到巴黎去的人,尤其是来找别人不让他接近的人,那简直是大冒失了。” “您讲起道理来象已故的毕达哥拉斯①一样,马尼康先生。” “可是,德·吉什象个在恋爱的人那样固执,他根本不听我的告诫。我请求他,哀求他,他一点儿也听不进去……真见鬼!” “您怎么啦?” “对不起,小姐,可是,这是因为我刚才有幸对您谈起的这根该死的树枝,刚才把我的短裤撕破了。” “天太黑了,”蒙塔莱笑着说,“我们再继续谈下去吧,马尼康先生。” “德·吉什就这样骑着马一溜烟跑了,而我呢,我跟着他,可是我是步行的。您知道,和一个朋友一样迅速地跳入水中,那不是个傻瓜,就是个疯子。我就让德·吉什抢到前面去,乖乖地在后面慢慢地走。我深信,这个不幸的人不会被接见的,即使被接见了,他一受到粗暴对待就会掉转马头,我就会看到他比去的时候更快地回来,而我呢,最远也超不过里斯和默伦,不过这已经很远了,您也会同意的,去十一里,回来也是十一里。” 蒙塔莱耸耸肩膀。 “您要笑就笑吧,小姐;可是,如果您不是四平八稳地坐在墙头上面,而是象我这样跨在树枝上,即使您象奥古斯特②一样,您也想下来。” ①毕达哥拉斯;见上册第183页注。 ②奥古斯特:见上册第411页注①。   “稍许耐心一些,我亲爱的马尼康!很快就完了,您说您已经走过了里斯和默伦。” “是的,我已经走过了里斯和默伦,我继续往前走,一路上,我总是感到奇怪怎么没有看见他回来,最后,我来到了枫丹白露,我就到处打听,寻找德·吉什,没有人看见过他,没有人在城里和他谈过话;他是策马飞奔而来的,走进宫堡就消失了。从晚上八点以来,我就在枫丹白露四面八方去打听德·吉什,但都没有找到。我简直急死了!您懂得,我没有象我那位冒冒失失的朋友自己投进狼嘴一样,进入宫堡里来,我走进了下房,叫人给您送去一封信。现在,小姐,以上天的名义,请安安我的心吧。” “这并不困难,我亲爱的马尼康先生,您的朋友德·吉什被亲切地接见了。” “啊!” “国王热情地欢迎他。” “国王,是国王流放他的嘛!” “王太弟夫人对他微笑,王太弟似乎比以前更喜欢他了!” “哦!哦!”马尼康说,“这样我就懂了,他是为什么,又是怎么样留在那儿的。他一点也没有谈起我吗?” “他一个字也没有提。” “他这样可不好。眼下他在干吗?” “十之八九他已睡了,或者,如果他不在睡,那他就在做梦。” “那么整个晚上大家在做什么?” “在跳舞。” “就是那了不起的芭蓄舞吗?德·吉什那时怎么样?” “太漂亮了。” “这个亲爱的朋友!现在,对不起,小姐,我只要从我这儿到您那儿就行了。” “为什么?” “您知道:我并不以为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为我打开宫堡的大门,而睡在这根树枝上,我是很乐意的,可是我声明这样的事情对任何动物都是不可能的,除非是一只美洲鹦鹉。” “可是我呢,马尼康先生,我可不能就这样把一个男人从墙上带进来。” “两个,小姐,”另外还有一个声音说,可是声音是战战兢兢的,因此旁人一听就知道,说话人完全知道这样的要求是不合适的。 “老天爷啊!”蒙塔莱小姐设法向栗树的根部望去,“是谁在对我说话?” “是我,小姐。” “您是谁?” “马利科尔纳,您谦卑的仆人。” 马利科尔纳一边说一边从地上爬到了下面几根树枝上,再从下面几根树枝上攀到了墙头上。 “马利科尔纳先生!……天啊!可是你们两人都疯了!” “小姐,您身体可好?”马利科尔纳彬彬有礼地问道。 “再糟也没有啦,”绝望的蒙塔莱叫道。 “哦!小姐,”马利科尔纳低声地说,“别那么生硬,我请求您!” “总之,小姐,”马尼康说,“我们是您的朋友,一个人不能希望他的朋友死去。可是,让我们象现在这样过夜,那就是判处我们死刑。” ‘哦!”蒙塔莱说,“马利科尔纳先生身体很强壮,在露天过一个晚上也死不了。” “小姐!” “这是对他逃走的公正的处罚。” “好吧!让马利科尔纳随他的心意跟您打交道吧;我可要过去了,”马尼康说。 说完,他就把那根他刚才苦苦埋怨的出色的树枝弯了下去,最后,靠了他的手脚的帮忙,终于坐到了蒙塔莱的旁边。 蒙塔莱想推开马尼康,马尼康设法让自己坐稳。 这场持续了几秒钟的交手有它富有诗意的一面,圣埃尼昂的眼睛肯定在这方面得到了满足。 可是马尼康取得了胜利。他抢到了梯子,把脚踩了上去,随后他优雅地把手递给他的敌人。 在这个时候,马利科尔纳在栗树上安顿下来了,就在马尼康刚才占的位置上.他私下里打定主意要在他占领的地方继承马尼康。 马尼康和蒙塔莱走下了几级,马尼康一定要继续往下走,蒙塔莱笑着,挣扎着。 这时可以听到马利科尔纳的声音在苦苦哀求。 “小姐,”马利科尔纳说,“别抛弃我,我恳求您!我现在很尴尬,我不能平平安安地一个人爬过围墙,马尼康撕坏了他的衣服,很好,他有德·吉什先生的可以穿;而我,我却穿不了马尼康的,因为他的衣服已经撕坏了。” “我的意见是,”马尼康说,他不管马利科尔纳苦苦哀求,“我的意见是,最好是我眼下就去找德·吉什。再晚些我也许就不能到他那儿了。” “我也是这个意见,”蒙塔莱说,“去吧,马尼康先生。” “太感谢了!再见,小姐,”马尼康跳到地上说,“你真是太客气了。” “德·马尼康先生,我是您的女佣人;我现在要摆脱马利科尔纳先生。” 马利科尔纳长吁了一声。 “去吧,去吧,”蒙塔莱接着说。 马尼康走了几步.随后,又走回到梯子底下。 “请问,小姐,”他说,“到德·吉什先生那儿去怎么走?” “哦!真的……很简单,您顺着这条两旁有树的小径走……” “哦!太好了。” “您会走到一个种满树的十字路口。” “好!” “在那儿您会看到有四条小路。” “太好了。”   “您沿着其中的一条走……”   “哪一条?” “右边的一条。” “右边的一条吗?” “不,左边的一条。” “见鬼!” “不,不……那么等一等……”   “您似乎不太肯定。您再想想,我请求您,小姐。” “中间一条。” “一共有四条。” “是真的。我所知道的,就是,在这四条中间,有一条是一直通向王太弟夫人那儿去的,这一条路我是认识的。” “可是德·吉什先生不会在王太弟夫人那儿,是吗?” “谢天谢地!不会。” “那么,这条通向王太弟夫人那儿去的路,对我就毫无用处了,我希望用这条路来换取通向德·吉什先生屋子去的那条路。” “是啊,当然罗,这条路,我也认识,可是要我在这儿告诉您怎么走,我似乎办不到。” “可是,总之,小姐,假如我找到了这条使人幸福的小路呢?” “那么,您就会找到他的。” “好。” “是的,您只要穿过那个迷宫就行了。” “没有别的了吗?见鬼!有一个迷宫罗?” “相当复杂,是的;即使在白天,有时也会走错,拐来弯去的没完没了,首先必须向右边拐三个弯,随后向左边拐两个弯,随后又是一个弯……到底是一个弯还是两个弯?等等!随后,走出这个迷宫以后,您就可以找到一条种着埃及无花果的小路,这条小路可以把您一直引到住着德·吉什先生的小屋里去。” “小姐,”马尼康说,“这样的指点真是太妙了,我毫不怀疑,如果照您指点那样去走,我立即就会迷路的,因此,我想请您帮个小忙。” “什么事?” “请您亲自挽着我的胳膊引导我,就象另一位……就象另一位……可是我原来知道我那个神话,小姐;不过这些事情的严重性使我把它忘记了。来吧,我请求您。” “而我呢!”马利科尔纳呼唤道,“我,就把我扔在这儿不管了吗?” “哦,先生,不可能!……”蒙塔莱对马尼康说,“别人会看见我在这样的时间里和您在一起,请想想别人会怎么说。” “您可以问心无愧,小姐,”马尼康一本正经地说。 “不可能的,先生,不可能的!” “那么,请让我帮助马利科尔纳下来;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小伙子,他嗅觉很灵敏,他会带领我的,如果我们迷路了,那么我们也是两个人,我们可以相互帮忙。如果我们是两个人被人看到,我们就象是有什么事;可是如果我只是一个人被人遇到,我就好象是一个情人,或者是象一个贼,来,马利科尔纳,扶梯在这儿。” “马利科尔纳先生,”蒙塔莱叫道,“我不准您离开您那裸树,否则我要对您大发脾气。” 马利科尔纳的一条腿本来已经跨上了墙头,他又伤心地缩了回去。 “嘘!”马尼康悄悄地说。 “什么事?”蒙塔莱问道。 “我听见有脚步声。” “哦!我的天啊!” 果然,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变得清楚起来了,树丛给拨开了,钻出了德·圣埃尼昂,他眼里充浦笑意,手向前伸着,把他们三个吓得愣住了,也就是说,马利科尔纳在树上伸长了头颈;蒙塔莱踏在梯级上,身体贴着扶梯;马尼康站在地上,伸出一只脚准备走开。 “哦!晚安,马尼康,”伯爵说,“欢迎,亲爱的朋友,今天晚上我们没有看到您,大家都在问起您。蒙塔莱小姐,您的……谦卑的仆人!” 蒙塔莱的脸涨得绯红。 “哦!我的天啊!”她双手捧着头结结巴巴地说。 “小姐,”德·圣埃尼昂说,“请放心,我知道您完全是清白的,我可以为您担保。马尼康,请跟着我走。林荫小路、十字路口和迷宫我都知道;我做您的阿莉阿纳①,嗯!您神话里的名字不是找到了嘛。” “是啊!是的!伯爵,谢谢!” “可是,趁这个机会,伯爵,”蒙塔莱说,“把马利科尔纳先生也带走吧。” “不,不,”马利科尔纳说,“马尼康先生已经遂了他的心愿,和您谈过了;现在轮到我了,对不起,小姐;我这方面,也有很多关于我们未来的事情要和您谈。” “您听到了吧,”伯爵笑着说,“和他留在一起吧,小姐。您难道不知道,这个夜晚是一个充满秘密的夜晚。” ①阿莉阿纳:见上册第468页注。   说完,他挽起了马尼康的胳膊,怕爵带着他快步向蒙塔莱心里很清楚,可是又说不清楚的方向走去。 蒙塔莱久久地凝望着他们远去,一直望到看不见他们为止。 第一二四章 马利科尔纳是怎样被人从“美丽的孔雀”旅店撵出来的   在蒙塔莱看着伯爵和马尼康逐渐远去时,马利科尔纳趁年轻的姑娘不留意,使自己坐得舒服了一些。 她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马利科尔纳的位置有了变化。 马利科尔纳象个猴子似的坐着,屁股在墙上,两只脚踩在第一级扶梯上。 他头上覆盖着野葡萄藤和忍冬,活象一个农牧神。爬山虎的螺旋状的枝蔓非常逼真地象征着山羊的脚。 至于蒙塔莱,完全可以把她当作一个十足的山林女仙。 “喂,”她踩上一格梯级说,“您使得我倒霉,您折磨得我够了,您是个暴君!” “我?”马利科尔纳说,“我,一个暴君?” “是的,您总是损害我的名誉。马利科尔纳先生,您是一个恶魔。” “我?” “您到枫丹白露来有什么事要干?嗯!您不是住在奥尔良吗?” “您问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吗?我是为了想看您。” “哦!那真是太需要了。” “也许不是为了您,小姐,可是肯定为了我。至于我的住处,您很清楚我已经放弃了。我今后除了您所拥有的住处以外,不再有别的住处了。您的住处眼下就在枫丹白露,因此我就来到枫丹白露。” 蒙塔莱耸了耸肩膀。 “您想看我,是吗?” “当然” “那么,您已经看见我了,您该满意了,走吧!” “哦!不行,”马利科尔纳说。 “什么!不行?” “我不仅仅是为了看您才来的,我是来和您谈话的。” “那么,我们晚些时候换个她方再谈。” “晚些时候!天知道我还能不能晚些时候在另一个地方看到您!我们永远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 “可是今天晚上我不行,眼下我不行。” “为什么呢?” “因为今天晚上发生了一千件事情。” “那么,我的事,我的,就是第一千零一件。” “不,不,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在我房里等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 “等了很久了吗?” “至少等了一个小时了。” ‘那么,”马利科尔纳平静地说,“让她再等上几分钟。” “马利科尔纳先生,”蒙塔莱说,“您忘乎所以了。” “那就是说,您把我忘了,小姐,我对您要我在这儿扮演的角色感到不耐烦了,见鬼!小姐,一个星期以来,我在你们所有这些女人中间游荡,而您连一次也没有发现我在这儿。” “您在这儿游荡,您,已经有一个星期了?” “象个狼妖①一样,在这儿,我被烟火烫伤,两套假发被熏成了棕黄色,在那儿,在柳树林里被晚上的潮气和喷水池的水气弄得浑身稀湿,始终是饥肠辘辘,筋骨酸痛,看到的却是一堵墙,还需要攀登逾越。该死的!一个人不是一只松鼠,一只蝾螈,一只水獭,这可不算是什么生活;可是,既然您如此不讲人道,甚至要我放弃做人的条件,我就要坚持。我是人,见鬼!我要继续做人,除非天主不同意。” “那么,喂,您希望什么?您需要什么?您要求什么?”蒙塔莱顺从地说。 “您总不至于会对我说您不知道我在枫丹白露吧?” “我……” “请坦率地说。” “我猜到了。” “那么,一个星期以来,您就不能每天至少来看我一次吗?” “我事情总是很忙,马利科尔纳先生。” “胡扯!” “如果您不相信我,请去问那几位小姐。” “这些事情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从来不要求解释。” “冷静些吧,马利科尔纳先生,这种情况会改变的。” “必须改变。” “您知道,不管我有没有看到您,您知道,我在想您,”蒙塔莱温柔地说。 “哦!您在想我……” “我以名誉担保。” “没有什么新闻吗?” ①狼妖:传说中夜间化为狼的人或妖精。 “关于哪方面的?” “关于我在王太弟那儿的差使。” “哦!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过去这几天大家没有和王太弟接近。” “那么现在呢?” “现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从昨天开始,他不再嫉妒了。” “唔!他的嫉妒心怎么会消失的?” “发生了别的事情。” “把这件事情讲给我听听。” “大家在传说国王的眼睛盯上了另一个女人,于是王太弟突然就平静下来了。” “这个传说是谁散布出来的?” 蒙塔莱压低了声音。 “我们之间谈谈,”她说“我相信王太弟夫人和国王是串通一气的。” “哦!哦!”马利科尔纳说,“只有这个办法。那么德·吉什先生呢?这个可怜的求爱者。” “哦!他呀,他被干脆撵走了。” “他们是不是在写信?” “我的天啊,不,一个星期以来我没有看见他们哪个动过笔。” “您和王太弟夫人关系怎么样?” “再好没有。” “跟国王呢?” “我走过时国王就对我微笑。” “好,现在说说,这两个情人看中哪一个女人来做他们的挡箭牌。” “看中拉瓦利埃尔。” “哦!哦!可怜的姑娘!可是,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我的朋友!” “为什么?” “因为如果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有什么怀疑,他就会杀掉她,或者是自杀。” “拉乌尔!那个善良的拉乌尔!您这么想吗?” “女人们都想理解自己心中的热情,”马利科尔纳说,“可是她们却不能从别的女人的眼里和心里看出她们脑子里在想的事情。好,我对您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爱拉瓦利埃尔爱得非常非常深,如果拉瓦利埃尔显出有欺骗他的样子,他就会自杀或者把她杀了。” “有国王在那儿保护她,”蒙塔莱说。 “国王!”马利科尔纳叫道。 “当然罗。” “哦!拉乌尔会象一个野蛮人那样杀死国王。” “天哪!”蒙塔莱说,“可是,您发疯了,马利科尔纳先生!” “不是,相反,所有我对您讲的都是非常认真的,我的朋友,而在我这一方面,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 “哪一件?” “那就是我要非常婉转地把这个玩笑告诉拉乌尔。” “嘘!不幸的人!”蒙塔莱说,她又踏上了一级,为了更靠近一些马利科尔纳,“绝对不要把这个玩笑向那个可怜的布拉热洛纳提起。” “为什么?” “因为您还什么也不知道呢。” “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今天傍晚……没有人在听我们说话吧?” “没有。” “今天傍晚,在那棵橡树王下面,拉瓦利埃尔天真地这样高声说过:‘只要有人看见过王上,我不能想象她还能爱别的男人。’” 马利科尔纳在墙上跳了一下。 “啊!我的天啊!”他说,“她说了这样的话,这个不幸的姑娘。” “一字不错。” “那么她是这么想的吗?” “拉瓦利埃尔一直是想什么说什么。” “这可是要遭报复的!女人都象毒蛇一样!”马利科尔纳说。 “您镇静一些,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您镇静一些!” “不,相反,斩草必须除根。我们去告诉拉乌尔,还来得及。” “笨蛋,正好相反,已经来不及了,”蒙塔莱回答说。 “怎么会?” “德·拉瓦利埃尔这句话……” “怎么啦!” “这句针对国王讲的话……” “怎么样?” “怎么样,已经给国王听到了。” “国王知道了吗?已经有人报告给国王听了吗?” “国王听到了这句话。” “哎唷!就象红衣主教经常说的那样。” “国王正巧躲在紧靠着那棵橡树王旁边的树丛里面。” “结果是,”马利科尔纳说,“从今以后,国王和王太弟夫人的计划将压过可怜的布拉热洛纳的身体,一往无前。” “您已经说过了。” “真可怕。” “就是这么回事。” “真的!”马利科尔纳一声不吭,沉思了一分钟以后说,“在一棵大橡树和一个伟大的国王之间,别把我们可怜的身子挤进去,我们会被挤碎的,我的朋友。” “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 “想想我们。” “这就是我在想的。” “那么睁开您美丽的眼睛。” “那么您,张开您的大耳朵。” “把您的小嘴凑过来,好好地吻一下。” “这儿,”蒙塔莱说,她马上给他兑了现。 “现在,看吧,德·吉什先生爱王太弟夫人;拉瓦利埃尔爱国王;国王爱王太弟夫人和拉瓦利埃尔;王太弟谁也不爱,只爱他自己。在所有这些爱情之中,一个白痴也会从中得到好处,更何况象我们这样的有理性的人。” “您还在幻想。” “也就是说这完全是现实。您跟我走吧。我的朋友,直到现在为止,您还没有感到不太满意吧,是吗?” “是的!” “那么,您的过去可以保证您的未来。不过,既然这儿每个人都为自己着想,我们也想想我们自己吧。” “这太正确了。” “只是对我们两个人。” “好吧!” “攻守同盟!” “我准备为此发誓。” “请伸出手来;就是这样:一切为了马利科尔纳!” “一切为了马利科尔纳!” “一切为了蒙塔莱!”马利科尔纳也伸出手回答。 “现在该怎么办?”   “要一刻不停地睁着眼睛,张着耳朵,收集可以攻击别人的武器,永远不要留下可以用来攻击我们的武器。”   “讲定了。” “讲定了。” “誓不反悔。现在条约已经订立,再见。” “什么?再见?” “当然罗,回到您的旅店里去。” “到我的旅店里去?” “是啊,您难道不是住在‘美丽的孔雀’旅店里吗?” “蒙塔莱!蒙塔莱!您看得很清楚,您知道我现在在枫丹白露。” “这又能证明什么?我关心您已经过分了,忘恩负义的人!” “呣!” “回到‘美丽的孔雀’旅店去。” “那么,正巧!” “什么?” “这已经是不可能了。” “您不是有一个房问吗?” “是的,但是我已经没有了。” “您已经没有了?给谁抢去了?” “等等……刚才在您跑了以后,我也跑了回去,我气喘吁吁地回到旅店,我看见有四个农民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有病的修士。” “一个修士?” “是的,一个年老的花白胡子的方济各会修士。我看着这个有病的修士被他们抬进了旅店。因为他们把他往楼上抬,我就跟着他,当我走到楼梯上面时,我发现他们把他抬进了我的房间。” “抬进了您的房间?” “是的,抬进了我的房间。我想是搞错了。我就问旅店老板。老板向我声明,这间房间我租了八天,第九天要出租给这个方济各会修士了。” “唔!唔!” “我正巧也是这么说的:‘唔!唔!’。我做的甚至还要过份些。我要发火。我又回到楼上。我去和方济各会修士本人打交道。我想向他指出他这种做法是不妥当的,可是这个修士,尽管他好象是个快死的人了,还是用一条臂肘撑了起来,两只冒火的眼睛盯着我,用一种鼓励骑兵冲锋的自负的语气说道:‘给我把这个家伙扔到门外去!’这个命令立刻就由旅店老板和四个抬担架的人执行了,他们打发我下了楼梯,速度稍许过于快了一些。我的朋友,我就这样失去了我的住处。” “可是这个方济各会修士是谁呢?”蒙塔莱问。“这是一个会长吗?” “正是,我似乎觉得其中一个抬担架的人在对他低声讲话时就是用的这个头衔。” “因此?……”蒙塔莱说。 “因此我就不再有房间了,不再有旅店了,不再有住处了,而且我也象刚才我的朋友马尼康一样,决定不睡在露天。” “怎么办呢?”蒙塔莱高声说。 “是啊!”马利科尔纳说。 “没有再简单的事了,”有一个第三者的声音说。 蒙塔莱和马利科尔纳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德·圣埃尼昂出现了。 “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德·圣埃尼昂说“一个偶然的机会把我带到这儿来使您摆脱困境。来,我把我家里一个房间献给您,而这个房间,我向您保证,不会有任何方济各会修士来从您那儿抢走。至于您,我亲爱的小姐,请您放心吧,我已经知道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秘密,还有托内一夏朗特小姐的秘密。您刚才好心地把您的秘密也告诉了我,谢谢,我保守三个人的秘密和保守一个人的秘密一样好。” 马利科尔纳和蒙塔莱象两个被抓住的在偷东西的小学生一样面面相觑;可是,在经过一番思索之后,马利科尔纳在向他提出的这个建议里面看到有极大的好处,他就向蒙塔莱做了一个表示同意的手势,蒙塔莱也同样还了他一个。 随后,马利科尔纳一步一步地跨下了扶梯,每走一步都在想着如何把德·圣埃尼昂先生可能知道的关于那个已经出了名的秘密一点一点掏出来。 蒙塔莱已经象一只母鹿似的轻快地跑掉了,不论十字路口还是迷宫她都不会走错路。 至于德·圣埃尼昂,他果真彬彬有礼地把马利科尔纳带回到他家里,他对手里掌握着这两个人很高兴,这两个人,就算德·吉什一声不吭,也会把有关侍从女伴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他。 第一二五章 在“美丽的孔雀”旅店里发生的真实情况   首先我们要给我们的读者把“美丽的孔雀”旅店详细地描绘一下;随后,我们再把住在这个旅店里的旅客外表介绍一下。 “美丽的孔雀”旅店和任何旅店一样,它的店名是从它的招牌上来的。 这个招牌是一只开屏的孔雀。 不过,就象某些画家把引诱夏娃的那条蛇画上一个小伙子的头一样,这块招牌的画家给这只美丽的孔雀画上了一个女人的脸。 这家旅店就象勒古凡①先生说的,是攻击使生活变得有乐趣的半数人类的活生生的讽刺作品,它耸立在枫丹白露左首侧面的第一条街上,这条街从巴黎伸过来,把沟通枫丹白露全城的那条交通要道一分为二。 这条旁侧的路那时候叫做里昂街,无疑是因为从地理上说,这条街朝向这个王国的第二首都②。 这条街上有两座房子,这两座房子被两个围着树篱的大花园隔开,里面住的是些有产平民。 可是,从外表上看来,这条街上有三座房子;我们来解释一下,为什么看上去有三座,而实际上只有两座。 “美丽的孔雀”旅店的主楼的正面对着大街,可是它的侧面却对着里昂街。中间夹着几个院子的两座楼房里面有一些很大的住房,这些房间适宜接待任何旅客,不管是步行来的,骑马来的,甚至是坐华丽的四轮马车来的。它不但供应住宿膳食,还可以为那些在宫廷中失宠的极为富有的廷臣提供一个清静的散步场所,如果他们希望把自己关在屋里含垢忍辱或者想琢磨出报仇的方法。 旅客们从侧面那座楼的窗口里看出去,首先看到的是街道,街上石板缝里的草越长越多,慢慢地把石板顶了开去。 再看过去是由接骨木和英国山楂花交织而成的美丽的青篱,这道青篱象两条绿色的夹杂着盛开的花朵的手臂,把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些有产平民居住的房子抱了起来。 随后,从这些房子的隙缝处,可以看到一排葱茏的树木,这是展现在枫丹白露前面这片辽阔的森林的最前面的几个哨兵,这片景象构成丁这幅图画的背景,就象一个不可逾越的天际一样。 因此,只要您在这座楼的转角处有一套房间,那么您就可以从巴黎大街那个方向看到行人和各种节庆活动,并且听到各种声音;而从里昂街那边看出去却是一片宁静的田野。 此外,如果遇到有紧急情况,有人在巴黎大街的大门口敲门时,旅客可以从里昂街的小门溜走,沿着有产平民房子的花园,走到森林最前面的几座矮树林中去。 大家记得,是马利科尔纳在抱怨他被赶出来时,第一个对我们谈到这家“美丽的孔雀”旅店的;马利科尔纳由于一心在想他自己的事,根本没有想到对蒙塔莱谈有关这家奇怪的旅店里的所有的事情。 ①勒古凡(1764-1812):法国诗人。这是作者借用的比喻,故事发生的时候勒古凡尚未出生。 ②指里昂。 我们来设法弥补由马利科尔纳遗留下来的令人遗憾的缺陷。 比如说,马利科尔纳就忘记说他是怎么样进入“美丽的孔雀”旅店的。 此外,除了他曾谈到过一句的那个方济各会修士,他对住在这个旅店里的旅客只字未提。 可是,这些旅客进入旅店的方法,他们的生活方式,还有除了这些有特权的旅客,任何没有暗号而想进入旅店,事先没有准备而想住进来的其他旅客所遇到的困难,这一切大概会使马利科尔纳感到吃惊,而且我们甚至敢于担保,肯定已经使马利科尔纳感到吃惊了。 可是,就象我们刚才所说的,马利科尔纳一心在想着他自已的事情,因此有很多事情他都没有注意到。 事实上,“美丽的孔雀”旅店的所有套房都住着人或是已经被定下了,住客都是些深居简出的外国人,他们交往严谨,和颜悦色,马利科尔纳一个也不认识。 所有这些旅客都是在他来到这个旅店以后到达的,每个人进来时都有一种暗号,起先马利科尔纳很关心这种暗号,他直截了当地打听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了旅店老板对这种警戒措施是这样解释的,这个城市里有很多有钱的贵族,那么也应该有很多在积极活动着的手段高明的骗子。 所以,一家象“美丽的孔雀”那么有名的规矩旅店就不能让它的住客遭到盗贼的损害。 因此,马利科尔纳在一人思索,同时琢磨自己在“美丽的孔雀”旅店内的地位的时候,有时候会想到,别人怎么会让他进入这家旅店的,因为在他进了这家旅店以后,他看到有很多人被拒之门外。 马利科尔纳特别感到纳闷的是,马尼康,根据他的看法,应该是一个值得所有的人尊敬的贵族,可是在马尼康想进“美丽的孔雀”旅店喂他的马的时候,刚一到达,马匹和骑士都被一句没有商量余地的nescio vos①给顶了回去。 因此,这对马利科尔纳来说是个不解之迷。不过,因为他正在进行野心勃勃的偷情活动,所以根本没有心思深究下去。 就算他想深究下去,凭我们已经给他的那些智慧,我们也不敢说他会成功。 几句话就可向读者证明,要解决一个这样的谜语,必须要有一个才智不下于俄狄浦斯②的人。 一个星期以来有七个旅客进了这家旅店,所有的旅客都是在马利科尔纳选中“美丽的孔雀”旅店的那个幸运的日子的第二天到达的。 这七个人全是带领着一批和他们的身分相配的车马扈从一起来的,他们是: 首先,一位德国军队的旅长,他的秘书,他的医生,三名跟班,七匹马。 这位旅长名字叫沃斯特皮尔伯爵③。 一位带着两名侄子的西班牙红衣主教,两名秘书,一名随身秘书,还有十二匹马。 这位红衣主教名字叫做埃尔皮阿大人。 一位带着他的跟班和两匹马的不来梅④富商。 这位富商名字叫邦斯塔特先生。 ①拉丁文:我不认识您。 ②俄狄浦斯:希腊神话中的底比斯王子,曾解开斯芬克斯的谜。 ③此人下一章出现时为男爵.这里原文如此,故照译。 ④不来梅:德国城市。 一位威尼斯议员,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这两个女人都是绝色美人。 这位威尼斯议员名字叫马里尼阁下。 一位苏格兰地主,带着他本族的七个山民,全是步行来的。 这位地主名字叫麦克·肯诺尔。 一位从维也纳来的奥地利人,他既没有封号又没有家徽,是坐着四轮马车来的,他带着很多教士和几名士兵。 大家称他为顾问。 最后还有一位弗朗德尔的贵妇人,她有一个跟班,一个贴身侍女,一个侍从女伴;排场阔绰,气度不凡,还带有很多高头大马。 别人叫她弗朗德尔夫人。 我们己经说过,所有这些旅客都是同一天来的,可是他们的到来在旅店中没有引起任何不便,也没有在街上引起堵塞,他们的信使或者秘书都是前一天晚上或是当天早上到达的,在他们的要求之下,各人的房间已经预先确定好了。 马利科尔纳比他们早一天来到,他是骑着一匹瘦马,带了一只小箱子旅行的,他到“美丽的孔雀”旅店通报姓名时自称是一个出于好奇而想看看节日活动的贵族的朋友,那个贵族大概马上也会来到。 老板听到他说的这些话,微微一笑,就好象他很熟悉马利科尔纳或者是他的贵族朋友一样,接着老板对他说: “先生,请挑选一个对您合适的房间吧,既然您先到了这儿。” 这句话带着旅店老板所特有的意味深长的阿谀奉承,它的含意是:“请放心,先生,我们知道在跟谁打交道,我们将来可以用合乎您身分的方式来对待您。” 这些话和伴随着这些话的手势显得和蔼可亲,可是马利科尔纳总觉得其中含义不太明确。他不想花钱太多,可是要一个小房间,他可能由于自己的微不足道而被拒绝,他急忙捡起旅店老板的话头,用他自己的巧妙手段来欺骗他。 因此,他带着一种不好惹的神情微笑着说: “我亲爱的老板,我要一套最好最明亮的房间。” “带马房吗?” “带马房。” ‘哪天要?” “如果可能的话,马上就要。” “太好了。” “不过,”马利科尔纳急忙又说,“我不准备立即占用大房间。” “好!”老板带着心照不宣的神气说。 “有些您不久就会知道的原因,使我只能付这个小房间的帐。” “好的,好的,好的,”老板说。 “当我的朋友来到的时候,他会住那个大套房,当然罗,因为那个大房间将来是归他用的,他会自己付钱的。” “太好了!”老板说,“太好了!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定了吗?” “完全照你所说。” “这太好了,”马利科尔纳咕噜着说,“那么,您懂我的意思了?” “懂了。” “这就够了。现在您懂……因为您完全懂得我的意思了,是吗?” “完全懂了。” “那么,您就带我到我的房间里去。” “美丽的孔雀”旅店老板手里拿着便帽走在马利科尔纳前面引路。 马利科尔纳在他的房间里安置了下来,他看到他的旅店老板在每次登楼或是下楼的时候都对他微微眨眨眼睛,就象跟他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事一样,他不禁感到十分奇怪。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马利科尔纳心里想,“可是,在这个误会弄清楚之前,我可以先好好受用起来,而且最好的办法就是这样做。” 于是他就象一条猎狗似的冲出这个房间去寻找宫廷秘闻的踪迹,就象他对蒙塔莱小姐说过的那样,在这儿让人用火烤,在那儿让人用水淹。 就在他在这个旅店里住下来的第二天,他看到陆续来了七位旅客,他们把整个旅店都挤满了。 一看到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车马随从,马利科尔纳高兴地搓搓手,心里想,如果迟了一天,他或许就找不到一张床供他在外面打听回来后作休息用了。 在这些外国人都安顿下来以后,老板走进他的房间,和以前一样亲切地对他说: “我亲爱的先生,第三幢楼的大套间还是为您保留着,您知道吧?” “当然罗,我知道。” “这是我给您的一份真正的礼物。” “谢谢!” “因此,当您的朋友来到的时候……” “怎么样?” “怎么样,他会对我表示满意,如果他再不满意的话,那他这个人也太挑剔了。” “对不起,您是不是允许我对您讲几句关于我朋友的话?” “当然,请说,您才是真正的主人。” “就象您所知道的,他是应该来的……” “他当然应该来。” “他也许会改变主意。” “不会的。” “您有把握吗?” “我有把握。” “如果您有怀疑的话……” “怎么样呢?” “我我要对您说:我不能向您担保他一定会来。” “可是他不是限您说过……” “他肯定对我说过,可是您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verbavolant,scripta manant。①” “这是什么意思?” “口说无凭,落墨为据;因为他没有给我写下来,他只是对我口头上说说,因此我同意您,可是并不是劝您这样做……,您感觉得到,这是很令人为难的。” “您同意我什么?” “天啊!同意您把他的套间租出去,如果您能得到一个好价钱的话。” “我?” “是啊,您。” “永远不会,先生,我永远也不会干出这种事来,如果说他没有跟您写信,跟您……” ①拉丁文,意思见下文。 “没有。” “可是他给我,给我写信了。” “啊!” “是的。” “他是怎么说的?我们来看看他的信和他说的话是否相符。” “信里大致是这么说的:   “‘美丽的孔雀’旅店老板先生: 您大概已经获悉有几个重要人物要到贵旅店会晤;我是属于在枫丹白露聚会的那个    团体的。请同时定下两个房间,一个小房间是为我一个朋友定的,他将在我之前或者以后到 达……”   “这个朋友就是您,是吗?”“美丽的孔雀”旅店的老板停下来说。 马利科尔纳谦逊地弯了弯腰。   老板接下去说道:        “另外一个大房间是我定的。这个大房间由我付钱;可是我希望小房间的价钱要低廉些,因为这个小房间是给一个可怜虫住的。”   “这说的还是您,是吗?”老板说。 “是的,当然罗,”马利科尔纳说。 “那么,我们就讲定了:您的朋友付他大套房的钱,而您,就付您小房间的钱。” “如果我知道我遇到的是什么事,”马利科尔纳心里想道,“我真愿意活活地受车轮刑。” 随后,他放开嗓门说: “那么,请告诉我,您对这个名字感到满意吗?” “什么名字?” “签在信后面的那个名字,您看了这个名字感到放心了吗?” “这就是我要向您请教的,”老板说。 “什么!信上没有签名吗?” “没有,”老板把他那双充满神秘和好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么,”马利科尔纳也模仿着这种神秘的样子说,“如果他没有留名……” “怎么样?” “您知道,他一定有他不留名的原因。” “当然。” “因此我,他的朋友,我,他的心腹,总不能把他不愿意讲出来的名字讲出来。” “对的,先生,”老板回答说,“因此我并不坚持要您说出来。” “我赏识这种高尚的态度。至于我,就象我朋友所说的,我的房间是分开的,我们这是商量好的。” “先生,是商量好的。” “您知道,帐目算得清,朋友才能亲,我们来算帐吧。” “不急。” “我们总是要算的,我的房间费和膳食费,还有我马匹的食槽费和草料费每天多少钱?” “四个利弗尔,先生。” “过去三天一共十二个利弗尔,对吗?” “十二个利弗尔是的,先生。” “这儿是给您的十二个利弗尔。” “哦!先生,何必马上付呢?” “因为,”马利科尔纳低声说道,他看到故弄玄虚取得了成功,于是又重演故技,“因为,如果我突然要走了,说不准什么时候要动身了,那么帐目也己经结清了。” “先生,您说得有理。” “那么,这个房间是我的。” “这个房间是您的。” “那好,太好了。再见!” 旅店老板走了出去。 马利科尔纳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自个儿在进行推理: “只有德·吉什或者是马尼康才可能写信给我的旅店老板;是德·吉什,因为不管他能不能取得成功,他都想在宫外安排一个住所;是马尼康,因为这也许是德·吉什交给他的任务。 “德·吉什或者马尼康也许是这么想的:这个大房间可以非常合适地接待某个遮着厚厚的面纱的贵妇人,又可为这位贵妇人保留一个备用门,这个门通向一个几乎无人居住的街道,并且从这条路可以一直走到森林里。 “这个小房间可以做一个临时的藏身之所,也许是给德·吉什先生的心腹,警觉的守门人马尼康使用的,也许是给德·吉什先生自己用的,为了更加安全起见,他同时扮演主人和心腹的角色。 “可是这个应该举行的会议,它真的是在旅店里举行的吗? “这些人大概是要被引见给国王的。 “可是这个指定要把这个房间留给他的可怜虫呢? “这是一个为了更好地把德·吉什和马尼康隐藏起来的诡计。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也是很可能的,害处就不大:而德·马尼康能够给马利科尔纳的,就只有钱袋。” 马利科尔纳这样推理了一番以后,就高枕无忧了,听任那七个外国人占用“美丽的孔雀”旅店内的七个套房,井且在他们的房间里大步地走来走去。 当宫里没有什么使他担心的事情,当他倦于游览和调查、倦于写那些他永远也没有机会送到收信人手里的短信的时候,他就回到他那间使他感到幸福的小房间里,在点缀着旱金莲和绑着枝蔓的石竹的阳台上支着胳膊肘,观察起这些外国旅客来了,对于这些外国旅客,枫丹白露似乎既没有光明,也没有欢乐,也没有节日。 这样的情祝一直延续到第七天,我们已经在前几章里详细地描写过这一天和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这天晚上半夜一点钟光景,马利科尔纳坐在他窗口乘凉,马尼康骑着马,脸朝天神色忧郁地出现了。 “好!”马利科尔纳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心中想道,“我这位先生来向我要套房、也就是来向我要我的房间了。” 于是他呼唤马尼康。 马尼康昂起头来,他也认出了马利科尔纳。   “啊,说真的!”马尼康的眉头舒展开来了,他说,“欢迎,马利科尔纳,我在枫丹白露徘徊,在寻找我不能找到的一个人和两件东西:德·吉什,一个房间和一个马厩。”   “说到德·吉什,我不能告诉您关于他的好消息或者坏消息,因为我没有看到过他;至于您的房间和马厩,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哦!” “是的,这两样东西都在这儿定下了,是吗?” “定下了?谁定的?” “我觉得,似乎是您定的。” “我定的?” “难道您没有定过一套房间吗?” “根本没有。” 这时候旅店老板出现在门口。 “一个房间,有吗?”马尼康问。 “您定过吗,先生?” “没有。” “那么,没有房间了。” “如果是这样,我定过一个房间,”马尼康说。 “一个单间还是一个套间?” “随您的便。” “来信定的吗?”老板问。 马利科尔纳向马尼康点了点头。 “哦!当然是写信定的罗,”马尼康说,“您没有收到过我一封信吗?” “信是哪天写的?”老板问,他见到马尼康犹豫不决心中起了疑。 马尼康搔搔耳朵,看了看马利科尔纳的窗口,可是马利科尔纳已经离开他的窗子下楼来帮助他的朋友了。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裹着一件西班牙长斗篷的旅客出现在门廊下面,他正好听到了他们的交谈。 “我问您,您是哪一天写信给我要定一个套间的?”旅店老板毫不放松地继续追问。 “在上星期三,”这个神秘的外国人碰碰老板的肩膀说,声音温和有礼。 马尼康向后退去,出现在门口的马利科尔纳也象马尼康一样搔了搔耳朵。老板象认出了他真正的顾客那样向新来的人躬身致敬。 “先生,”他彬彬有礼地对他说,“您的套房在等您,还有您的马厩。不过……” 他向四周望了望。 “您的马呢?”他问。 “我的马来不来跟您没有什么关系,是吗?只要我按定下的付钱就行了。” 老板弯腰弯得更低了。 “此外,”那个陌生的外国人说,“您还为我保留着一个小房间吧?这也是我向您要求过的。” “哎哟!”马利科尔纳叫了一声,他在设法藏起来。 “先生,您的朋友已经在里面住了一星期了,”旅店老板指着马利科尔纳说,马利科尔纳尽量把身子缩得小小的。 旅客又把他的披风拉到鼻子上,向马利科尔纳飞快地瞥了一眼。 “这位先生不是我的朋友,”他说。 老板跳了一下。 “我不认识这位先生,”旅客继续说道。 “什么!”旅店老板向马利科尔纳叫道,“什么,您不是这位先生的朋友?”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只要付钱给您就行了,”马利科尔纳神气地模仿着外国人的腔调说。 “这跟我关系非常大,”老板说,他开始发现客人被顶替了,“先生,因此我请求您把不是您预先定下的房间让出来。” “可是,总之,”马利科尔纳说,“这位先生不需要同时有一个在二楼的单间和一个在三楼的套间……如果这位先生要一个单间,我就要套间,如果这位先生要一个套间,我还是保留我的单间。” “我很遗憾,先生,”旅客温和地说,“可是我既要单间,又要套间。” “那么是给谁的呢?”马利科尔纳问。 “套间是给我的。” “好吧,可是单间呢?” “您瞧,”旅客说,一面伸出手去,指着走过来的一列行人。 马利科尔纳向他指着的方向望去,看见了这个躺在一副担架上的方济各会修士,关于这个方济各会修士如何在他房间里安顿下来的事,他已经添枝加叶地告诉过蒙塔莱了,他曾千方百计地想使蒙塔莱改变她一些高傲的看法,但都没有成功。 陌生旅客和生病的方济各会修士到来的结果,就是老板和四个把方济各会修士抬来的农民将马利科尔纳毫不通融地逐出了“美丽的孔雀”旅店。 在这次驱逐事件发生以后的事情已经向读者交代过了,包括马尼康和蒙塔莱—她是被比马利科尔纳更为聪明的马尼康设法找来打听德·吉什的消息的—的谈话,接下来的蒙塔莱和马利科尔纳的谈话,最后还有关于德·圣埃尼昂借给马尼康和马利科尔纳两人的住房的事情。 我们还需要告诉我们读者的是,那位披斗篷的,两套房间—马利科尔纳曾占用过其中的一部分—的主要房客是什么人,还有那位同样神秘莫测的方济各会修士是什么人,就因为他和那个披斗篷的旅客两人的到来,不幸地戳穿了我们这两位朋友的诡计。 第一二六章 入会十一年的耶稣会修士   首先,为了不使读者等得不耐烦,我们将尽快来回答第一个问题。 那个把披风遮到鼻子上的旅客是阿拉密斯,他在离开了富凯,并且从他的随从为他打开的一只旅行箱里拿出一整套骑士服装以后,就走出宫堡,来到“美丽的孔雀”旅店,在这个旅店里,就象老板所说的那样,他的确在七天以前定过一个单间和一个套间。 在撵走马利科尔纳和马尼康以后,阿拉密斯就向方济各会修士走去,问他喜欢住套间还是喜欢住单间。 方济各会修士问单间和套间在哪里,别人回答他说单间在二楼,套间在三楼。 “那么,我要单间,”他说。 阿拉密斯一点也不表示异议,非常顺从地对老板说:“好,要单间。” 说完,他恭敬地行了个礼,自己走进套间里面去了。 方济各会修士立即被抬到了单间里面。 眼下这件事不是很奇特吗?一位高级教士对一个普通的修士、一个托钵修会的修士那么尊敬,这个修士甚至没有要求,别人就给了他一个可以引起好多旅客羡慕的单间。 又怎么解释阿拉密斯突然出现在“美丽的孔雀”旅店呢?他是和富凯走进宫里去的,完全可以和富凯先生一起住在宫里。 方济各会修士忍受着被抬上楼梯的晃动没有发出一声呻吟,虽然别人看到他非常痛苦,每当担架碰在墙上或是碰在楼梯栏杆上,他浑身都感觉到一阵可怕的震动。 最后,到了房间里面,他对几个抬他的人说: “请帮助我坐在这把扶手椅上。” 他们把担架放在地上,尽可能轻地把病人抬起,放在病人所指的、位于床头的一把扶手椅上。 “现在,”他非常温和地接着说,同时轻轻地做了几个手势,“请替我把老板叫上楼来。” 他们奉命去做了。 五分钟以后,“美丽的孔雀”旅店的老板出现在门口。 “我的朋友,”方济各会修士对他说,“我请您把这几位正直的人打发走;他们都是默伦子爵领地上的佃农,他们发现我热得昏倒在大路上,就想把我抬到他们家里去,也没有考虑他们这样辛苦会不会得到报酬。可是我知道接待一个病人对穷人来说要付出多少代价,因此我宁愿到旅店里来;何况这儿还等着我。” 老板惊奇地望望方济各会修士。 方济各会修士用他的大拇指在他的胸口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划了一个十字。 老板在他的左肩做了个同样的手势,一面回答说: “是的,真的,”他说,“是在等您,我的神父,可是我们原来希望您来的时候身体是健康的。” 因为这几个农民看见这个傲气十足的老板一走到一个可怜的修士面前一下子变得恭恭敬敬,不由得感到非常奇怪,这时方济各会修士从他长长的口袋里掏出两三枚金币递给他们。 “我的朋友们,”他说,“这是一点对我照顾的报答。因此,请你们别担心,放心地把我留在这儿吧。我那个团体,我就是为它的事情旅行的,它是不愿意我要饭的。不过,因为你们给我的照顾应该给你们报酬,请把这两个路易拿去,安心地回去吧!” 农民们不敢接受,老板从修士手里把两个金路易拿过来,放在一个农民的手里。 四个抬担架的目瞪口呆地退了出去。 房门又关上了,老板毕恭毕敬站在门旁,方济各会修士考虑了一会儿。 随后,他用一只干瘦发热的手擦了擦他的发黄的额头,又用他痉挛的手指颤抖地捋了捋他花白的卷须。 他一双大眼睛,由于疾病和烦躁不安而陷了下去,他好象模模糊糊地被一个痛苦而顽强的念头给缠住了,最后他问道: “你们枫丹白露有哪几个医生?” “我们有三个,我的神父。” “你们是怎样叫他们的?” “第一位叫做吕意尼盖。” “还有呢?” “第二位叫做于贝尔兄弟的加尔默罗会修士。” “还有呢?” “还有一位是叫格里沙的世俗神父。” “哦!格里沙!”修士咕噜着说。“请快把格里沙先生请来。” 老板急忙表示服从。 “还有,这儿附近有哪些教士?” “哪些教士?” “是的,是哪些修会的?” “有耶稣会的,有奥古斯丁派的,有方济各会的;可是,我的神父,耶稣会的离这儿最近。那么我就去叫一个耶稣会的听忏悔的神父,是不是这样?” “是的,去吧。” 老板出去了。 大家可以猜出,在他们两人交换了划十字的暗号以后,旅店老板和病人都承认了他们两人都是令人生畏的耶稣会的会员。 房间里只剩下了方济各会修士以后,他就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束文件,他极为仔细地看了其中的几份。可是病痛战胜了他的勇气。他的眼珠子转了转,额上冒出一阵冷汗,他几乎不由自主地要晕过去,头向后仰,两条胳膊垂在他的扶手椅两旁。 当老板带着他几乎没有给他时间穿衣服的医生进来的时候,他已经这样一动不动地呆了五分钟了。 他们进来的声音,开门时吹进来的一阵风,使病人又恢复了知觉。他急忙抓起他散乱的文件,用他瘦骨嶙峋的长手把这些文件藏在扶手椅的垫子下面。 老板出去了,让病人和医生呆在一起。 “喂,”方济各会修士对医生说,“喂,格里沙先生,您过来,因为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请替我扪诊,听诊,再把您的判决讲出来。” “我们的老板,”医生说,“向我保证,我有幸给一位会友看病。” “给一个会友,是的,”方济各会修士回答说,“请告诉我实话,我觉得很不好,好象我就要死了。” 医生拿过修士的手,替他按脉。 “哦,哦!”他说,“危险的热病。” “您说的危险的热病是什么意思?”病人带着一种专横的眼光问道。 “如果您是一位入会刚一二年的会友,”医生用眼睛询问着修士,同时回答道,“我也许会说这是一般可以治愈的热病。” “可是对我呢?”方济各会修士说。 医生犹豫不决。 “请看看我花白的须发和我无所不知的脑袋,”他继续说,“请看看我这些说明我受过多少折磨的皱纹,我是一个入会已十一年的耶稣会修士,格里沙先生。” 医生一阵哆嗦。 是啊,一个入会已十一年的耶稣会修士,那就是一个洞悉修会里所有秘密的人,对这样的人,科学不再有秘密,社会不再有障碍,世俗的戒律不再有束缚。 “因此,”格里沙恭恭敬敬地行礼说,“我面前是一位会长,是吗?” “是的,您把我当作会长对待吧。” “而您想知道?……” “真实情况。” “那么,”医生说,“这是一种大脑引起的热病,换一种说法就是急性脑膜炎发作,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了。” “那么,没有希望啦,是吗?”方济各会修士语气生硬地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医生回答说,“可是,考虑到大脑紊乱,呼吸加快,脉搏急促,使您全身发烫的可怕的热病……” “今夭早上到现在我这种热病已经发过三次了。” “因此我说这种热病很可怕。可是为什么您不在半路上停下来呢?” “有人来这儿等我.我必须到这儿来。” “即使要死您也要来吗?” “即使要死我也要来。” “那么,从这些症状看来,我要对您说,希望几乎是没有的。” 方济各会修士奇怪地笑了笑。 “您跟我讲的这些话,对一个会友来说,即使是对一个入会已十一年的会友来说也足够了,可是对我来说,格里沙大夫,那太少了,我有权要求更多些。喂,我们再坦率些,大家讲实话,就象跟天主讲话一样,再说,我已经叫人去叫一位听忏悔的神父了。” “哦!可是我希望……”医生结结巴巴地说。 “请回答,”病人说,一面用一个庄严的姿势露出一只戒指给他看,这只戒指的顶端直到这时才从手心里面转到了外面来,戒指上刻着耶稣会的标记。 格里沙发出一声惊呼。 “会长!”他叫道。 “别响!”方济各会修士说,“您懂得,问题是要讲真话。” “大人,大人,请叫听忏悔的神父来,”格里沙低声说,“因为,两个小时以后,在第一次热度再次升高时,您就会说胡话,您就要进入危险期。” “太好了,”病人说,他的眉头皱了一下,“那么说,我还有两个小时?” “是的,如果您喝了我一会儿给您送来的药水,那就更加肯定了。” “这剂药水会给我两个小时吗?” “两个小时。” “即使是毒药我也要喝的,因为这两个小时,不单单是我需要,教会的荣誉也需要。” “哦!多大的损失啊!”医生喃喃地说,“这对我们真是一场灾难。” “只是少了一个人,没有别的,”方济各会修士回答说,“天主会找一个可敬的人来接替离开你们的可怜的修士。永别了,格里沙先生,我能遇到您,这件事就已经是天主的恩惠了。一个不是我们神圣的修会会友的医生也许会不让我知道我所处的实际情况,我会以为还可拖些日子,也就不会采取必要的预防措施。您学识渊博,格里沙先生,这给我们两人都带来光荣:我不喜欢看到我们的会友在他所从事的工作之中是个无能之辈。永别了,格里沙医生,永别了!快把您的灵丹妙药拿来。” “至少,请祝福我吧,大人!” “我心里替您祝福吧……去吧……我心里替您祝福吧,我对您说……格里沙医生……Animo①……Viribus impossibile②。” 说完他就倒在他的扶手椅上,几乎又昏过去了。 格里沙医生有点犹豫不决,不知道他是应该去暂时抢救他一下,还是快些去准备他答应要拿来的药水。他肯定是下了决心去拿药,因为他冲出了房间,走下楼梯不见了。 ①拉丁文:加把劲。 ②拉丁文:心有余而力不足。 第一二七章 国家机密   格里沙医生出去不多一会儿,听忏悔的神父进来了。 神父刚跨进门,这位方济各会修士就用深邃的目光盯了他一眼,随后他摇了摇脸色苍白的头低声咕噜着说: “这真是个可怜的家伙,愿天主原谅我不能在死前拯救这个活着的白痴。” 神父带着惊奇、甚至恐怖的心情看着这奄奄一息的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双即将永远闭上的眼睛会那么炯炯有神,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两道就要熄灭的目光会那么咄咄逼人。 方济各会修士做了一个迅速而威严的手势,他说: “请您坐在这儿,我的神父,听我说。” 耶稣会神父是个好教士,是一个单纯天真的新入教的人,他除了参加过接纳入教的祭礼以外没有看到过教会里的其他秘密,他对忏悔者的权威表示服从: “在这个小旅店里有几个人,”方济各会修士接着说。 “可是,”耶稣会神父问道,“我原来以为到这儿来是听您做忏悔的,您现在是不是在跟我做忏悔?”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为了要知道我是不是要把您说的话保守秘密。” “我的话就是忏悔,您是听忏悔的神父,我说给您听。” “太好了!”教士说着就坐了下来,就坐在方济各会修士躺到床上去以前好不容易从那儿站起来的那把扶手椅上。 方济各会修士接着说: “我刚才对您说过了,在这个小旅店里有几个人。” “我已经听到了。” “应该有八个人。” 神父点点头表示他听懂了。 “我希望第一个和他谈话的人,”垂死的人说,“是一个从维也纳来的德国人,他名字叫沃斯特皮尔男爵,请您去给我把他找来,并且对他说他在等待的那个人来了。” 听忏悔的神父感到很奇怪,望了望他的忏悔者:他感到这祥的忏悔很奇怪。 “照我的话去做,”方济各会修士用不容违拗的命令式语气说。 这个驯顺的耶稣会神父完全被控制住了,他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神父一出去,方济各会修士又把一些文件拿了起来,就是他刚才热病发作时不得不放下来的那些文件。 “沃斯特皮尔男爵?好!”他说,“野心家、傻瓜蛋,目光短浅。” 他把文件又折了起来,塞在他的长枕头下面。 走廊尽头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听忏悔的神父回来了,后面跟着沃斯特皮尔男爵,男爵昂首阔步,仿佛想用他帽子上的羽饰把天花板顶穿似的。 因此,在这个德国人看到目光阴沉的方济各会修士和这个寒伧的小房间以后,开口就问: “谁叫我?” “我!”方济各会修士说,随后他转身对神父说,“好神父,请您出去一会儿,让我们单独在一起;等这位先生出去,您再进来。” 耶稣会修士走出了房间,他肯定是利用了被逐出这个垂死者房间的这段时间,到旅店老板那儿去打听这个奇怪的忏悔者的事情,这个做忏悔的人对待听他做忏海的神父就好比对待手下的跟班一样。 男爵走到床边,正想说话,可是方济各会修士做了一个手势不让他开口。 “时间宝贵,”修士抢着说,“您是到这儿来参加竞选的,对吗?” “是的,我的神父。” “您希望被选为会长?” “我希望如此。” “有了这样的高位,可以使一个人成为王中之王,和教皇平起平坐,要达到这个目的,您知道至少要有什么条件吗?” “您是什么人,”男爵问道,“敢这样讯问我?” “我就是您在等待的人。” “会长候选人?” “我是当选者。” “您是……?” 方济各会修士没有让他把这句话说完,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手上会长的指环闪烁着光芒。 男爵吃了一惊,向后退去;跟着,立即就恭恭敬敬地深深弯下腰去。 “什么!”他高声说道,“大人,您在这儿?您就住在这么一个寒伧的小房间里,睡在这么一张不象样子的床上来挑选未来的会长,也就是说,挑选您的继承人?” “请别关心这些事情了,先生,主要条件是要贡献给教会一个重大的秘密。比如说,欧洲最大的朝廷之一,通过您的斡旋,将从此永远听命于教会,您有没有这样的秘密,就象您在写给最高会议的申请里面提到的那个秘密?” “大人……” “不过,我们根据程序进行……您真是沃斯特皮尔男爵吗?” “是的,大人。” “这封信果真是您写的吗?” 耶稣会会长从他一束文件里抽出一张纸给男爵看。 男爵看了一下,点了点头说: “是的,大人,这封信是我写的。” “您能把最高会议秘书处的复信给我看看吗?” “在这儿,大人。” 男爵把一封信递给方济各会修士,信上写着下面这个简单的地址:       沃斯特皮尔男爵阁下收   信里面也只有短短一句话        五月十五到五月二十二日,枫丹白露,“美丽的孔雀”客店           AMDG① “好!”方济各会修士说,“我们现在都在这儿,请说吧。”   “我有一支五万人的部队,所有的军官都被争取到了,我驻扎在多瑙河沿岸。我可以在四天之内推翻皇帝,您也知道,皇帝是反对我们教会发展的,我们用一个王室血统的亲王来代替他,这个亲王可由教会为我们指定。”    ①拉丁文:Ad majorem Dei gloriam的缩写,耶稣会箴言,意为:“愈显主荣!” 方济各会修士无动于衷地听着。 “还有吗?”他说。 “我还有一个欧洲革命的计划,”男爵说。 “好,沃斯特皮尔先生,您会得到回音的;您回去吧,请在一刻钟以后离开枫丹白露。” 男爵倒退着走出去,就象辞别他就要出卖的那个皇帝一样卑躬屈节。 “这不是一个机密,”方济各会修士喃喃地说,“这是一个阴谋……而且,”他思索了一会又说,“欧洲的前途今天也不再取决于奥地利王室。” 说着,他就用手里拿着的一支红铅笔划去了名单上沃斯特皮尔男爵的名字。 “现在,要轮到红衣主教啦,”他说,“在西班牙方面,我们应该有些比较重要的东西。” 于是他抬起眼睛,他发现神父正在等待着他的命令,象一个小学生一样顺从。 “呵!呵!”他注意到他这种恭顺的样子说,“您和旅店老板谈过了吗?” “是的,大人,和大夫也谈过了。” “和格里沙?” “是的。” “那么说他在这儿?” “他等着,带着他答应过的那种药。” “那好!如果需要,我会叫他的;现在,我做忏悔的重要性,您全懂了吧,是吗?” “是的,大人。” “那么,去给我把西班牙红衣主教埃尔皮阿叫来。要赶快,不过这一次,既然您什么事情都已经知道了,待会儿您就留在我身边,因为我感到身体很虚弱。” “要叫大夫吗?” “还用不到,还用不到……叫西班牙红衣主教来,就这样……去吧。” 五分钟以后,红衣主教走进了小房间,他忧心忡忡,脸色苍白。 “大人,我知道了……”红衣主教结结巴巴地说。 “讲正题吧,”方济各会修士有气无力地说,一面把一封红衣主教写给最高会议的信给他看。 “这是您的笔迹吗?”方济各会修士问。 “是的,可是……” “还有您的召见通知呢?” 红衣主教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他鲜红的主教服和这个可怜的方济各会修士的棕色粗呢修士服形成了强烈的对照。 垂死的人伸出手去给他看了手上的指环。 指环产生了效果,对地位越高的人,这个方济各会修士产生的影响就越大。 “秘密,秘密,快说!”病人靠在他的听忏悔的神父身上说。 “Coram isti?①”惶惑不安的红衣主教问。 “说西班牙语,”方济各会修士说,一面全神贯注地在听着。 “大人,”红衣主教用西班牙卡斯蒂利亚方言继续说,“西班牙的小公主和法国国王结婚的条件是完全放弃上述公主和路易国王对西班牙王位的任何特权,您知道吗?” ①拉丁文:就在这儿吗? 方济各会修士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结果就是,”红衣主教继续说,“这两个王国的和平和联盟取决于是否遵守这个协定的条款。” 方济各会修士又点了点头。 “不仅仅是法国和西班牙,”红衣土教说,“还有整个欧洲都会由于任何一方面违反协定而受到冲击。” 病人的脑袋又动了一动。 “结果就是,”红衣主教滔滔不绝地说,“那个可以预见未来的人,那个可以把人们头脑中还模糊不清的事情,也就是吉凶未卜的事情说得头头是道的人,可能防止世界受到一场巨大的灾难。这样的人可以使这些事件,甚至还只是在策划者头脑里酝酿的事件,转化为有利于我们的教会。” “Pronto! Pronto!①”方济各会修士咕哝着说,他脸色发白,靠在教士身上。 红衣主教凑到了这个快死的人的耳边。 “嗯,大人,”他说,“我知道,法国国王已经决定,只要一有借口,比如说死了一位西班牙国王,或者是死了一个小公主的兄弟,法国就要拿起武器,要求得到继承权,我早做了准备,掌握了路易十四为应付这个情况而制定的全面的政治计划。” “计划呢?”方济各会修士说。 “就在这儿,”红衣主教说。 “谁写的?” “我写的。” “您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吗?” “我以为我已经说得不少了,大人,”红衣主教回答道。 ①西班牙语:赶快!赶快! “的确如此,您给教会帮了大忙啦。可是您写出这个计划所用的原始材料是怎么搞来的呢?” “我收买了法国国王的一些低级仆从,我从他们那儿得到了所有壁炉里烧剩下来的废纸。” “真聪明,”方济各会修士装着笑脸轻轻地说,“红衣主教先生,一刻钟以后请您离开这个小旅店,会给您回话的,去吧!” 红衣主教走出了房间。 “把格里沙替我叫来,另外再把威尼斯人马里尼给我找来,”病人说。 在听忏悔的神父去执行命令的时候,方济各会修士没有把红衣生教的名字象男爵的名字那样划掉,而是在他的名字旁边划了一个十字。 随后,他精疲力竭地躺倒在他的床上,嘴里轻轻她呼唤着格里沙医生的名字。 当他又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医生手中拿着的杯子里的药水喝掉了一半,而威尼斯人和听忏悔的神父则站在门旁。 这个威尼斯人象他两个竞争者一样经过了同样的程序,在看到两个陌生人时他象上面提到过的两个人一样感到犹豫不决,后来又因会长的话感到放心,他揭发说,教皇由于耶稣会教会的势力强大而感到害怕,暗中安排了一个把耶稣会修士全部逐出教会的计划,他还经常出入欧洲各国朝廷,目的是为了得到它们的援助。他说出了教皇有哪些助手,他们的行动手段,并且还指明了爱琴海①的地点,到时候只要一举手,就可以把两位经验丰富的、做了十一年红衣主教的高级教士和罗马的三十二名主要参与者放逐到那儿去。 ①爱琴海:位于希腊和土耳其之间。 方济各会修士谢过了马里尼阁下,揭露教皇的这个计划对他们的教会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 随后,威尼斯人接到了在一刻钟之后就动身的命令,他喜气洋洋地离开了,就好象他已经拿到了那个作为他们修会领导权标志的指环一样。 就在他走出房间的时候,方济各会修士在他的床上咕噜着说: “所有这些人都是暗探,或者是打手,没有一个可以做会长,他们全都发现了一个阴谋,可是没有一个知道一个秘密。决不能用破坏、用战争、用武力来治理耶稣会,而要用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提供的神秘的影响来统治。不,这个人没有找到,尤其不幸的是天主打击了我,我要死了。喔!耶稣会是不是将由于缺少支柱而非得和我一起完蛋;正在等待着我的死亡是不是一定要把教会的前途和我一起吞噬掉?只要我再能活上十年,教会就能前途无量,因为这种前途,有了新的国王统治以后,必将变得光辉灿烂!” 这些话他一半说了出来,一半是他脑子里的想象。那个善良的耶稣会教士听得毛骨悚然,就象在听一个发烧的病人在说胡话。至于格里沙,他比教士更有教养,把这些话全听了进去,就象听人第一次讲解一个陌生的、他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 突然方济各会修士把身体竖了起来。 “我们把事情了结了吧,”他说,“我就要死了。哦!不一会儿我就要安静地死去,我希望……现在我毫无希望,除非在余下来几个人里面……格里沙!格里沙!让我再活一个小时!” 格里沙走到快死的人旁边,让他喝了几滴药水,不是留在杯子里的药水,而是他带在身边的瓶子里的药水。 “请叫苏格兰人来!”方济各会修士大声说道,“请叫不来梅的商人来!叫吧!叫吧!耶稣!我要死了!耶稣!我喘不过气来了!” 听忏悔的神父冲出去求救,似乎有什么人间力量可以松开抓住病人的死神的手指似的;可是刚冲到门口,他碰到了阿拉密斯,阿拉密斯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象寂静之神赫尔普克拉脱的雕像一般,他用眼光把神父逼到了房间角落里。 医生和神父相互交换一下眼色后,做了一个动作,想把阿拉密斯推出去,可是阿拉密斯用不同的方式划了两个十字以后,就使他们站在原地不动了。 “是个头儿!”他们两人低声说道。 阿拉密斯慢慢地走进了病人已开始在作垂死挣扎的房间。 这时候的方济各会修士,也许是药水起了作用,也许是阿拉密斯的出现给了他力量,他动弹了一下,在床上坐了起来,目光炯炯,嘴唇微启,头发上湿漉漉的全是汗。 阿拉密斯觉得房间里的空气憋得人透不过气来,所有的窗户都关得紧紧的,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两支黄色的蜡烛在铜烛台上散发出一片光芒,烟雾缭绕,空气闷热。 阿拉密斯打开窗子,用他机智而尊敬的眼光盯着垂死的人。 “大人,”阿拉密斯对他说,“我请您原谅我这样不召自来,可是您的情况使我感到害怕,我想到您也许会在没有看到我以前就去世,因为在您的名单上我要排到第六个才能来见您。” 病人颤抖了一下,看了看他的名单。 “那么您就是过去人们称作阿拉密斯,后来又叫做埃尔布莱骑士的那一位吗?那您也就是瓦纳主教?” “是的,大人。” “我认识您,我看见过您。” “在上次大赦年,我们一起在圣佩尔教堂见过面。” “啊!是的,有这么回事,我记起来了。您也参加竞选了吗?” “大人,我听说教会需要掌握一个重大的国家机密,并且知道了您出于谦逊决定把您的职务提前让给把这个秘密带来的人,我就写信来说我准备参加竞选,因为只有我掌握一个我认为非常重要的秘密。” “请讲,”方济各会修士说,“我准备洗耳恭听,并判断这个秘密的重要性。” “大人,一个象我即将有幸告诉您的这样有价值的秘密是决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的。任何思想一经表达就不再属于产生这个思想的人了。话一出口,就可能被有心人,或者存心不良的人听去,因此决不能随便乱说,否则,秘密也就不再成其为秘密了。” “那么您打算怎样来传递您的秘密呢?”垂死的人问道。 阿拉密斯一只手向医生和听忏悔神父做了个手势,要他们走开,另一只手把一张装在一只双层信封里的信纸递给方济各会修士。 “白纸黑字,”方济各会修士问,“不比讲话更危险吗,您说呢?” “不,大人,”阿拉密斯说,“因为您将会看到,装在这个信封里的字只有您和我才能看得懂。” 方济各会修士打量着阿拉密斯,他越来越感到惊奇了。 阿拉密斯继续说:“这是您一六五五年用的密码,只有您那已经去世的秘书儒昂·儒让,如果他能起死回生的话,才能译出来。” “那么您知道这个密码啦,您?" “密码是我给他的。” 阿拉密斯说完,就恭恭敬敬地文雅地弯了弯腰,向门口走去,象是要走出去的模样。 可是方济各会修士做了个手势,紧接着是一声呼唤,把他留住了。 他说:“耶稣!Ecco homo!①” ①拉丁文:就是这个人! 接着,他又把那张纸看了一遍。 “快来,”他说,“快来。” 阿拉密斯走到方济各会修士身旁,脸色始终是那么平静,态度始终是那么彬彬有礼。 方济各会修士伸出手臂,把阿拉密斯交给他的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子是,他抓过阿拉密斯的手,把他拉向身边问道: “您是怎么样,又是从谁那儿,知道这样一个秘密的?” “从王后的心腹好友石弗莱丝夫人那儿知道的。” “那么,石弗莱丝夫人呢?” “她死了。” “别人呢,还有别人知道吗?……” “只有一对民间男女知道。” “他们是什么人?” “就是抚养他的人。” “他们怎么样了?” “也死了……这个秘密已经被烧掉了。” “而您却活了下来?” “没有人知道我知道这个秘密。” “您知道这个秘密有多少时候了?” “十五年。” “您一直没有说出去吗?” “我想活下去。” “而您把这个秘密给了教会,既没有要求,也不希望报答?” “我把这个秘密献给教会是有要求的,也希望有报答,”阿拉密斯说,“因为,如果您活着,大人,现在您认识我了,您就可以让我施展我的才干,使我成为一个我应该成为的人。” “而现在我要死了,”方济各会修士大声说,“我要让您做我的继承人……拿去!” 他取下手上的指环,套在阿拉密斯的手指上。 随后,他转身对着两个目击者说: “请你们做证人,必要时,你们可以证明,尽管我身体有病,但是神志是清醒的,我不受强制地、完全自愿地把这个象征最高权威的指环交给我指定为我接班人的埃尔布菜大人,瓦纳主教,在他面前,我,准备到天主面前去的卑微的罪人,为了给大家做出榜样,首先向他行礼。” 方济各会修士果然弯了弯腰,医生和神父则跪倒在地。 阿拉密斯的脸色变得比垂死的人还要苍白,对看到这一幕的人一个一个地打量了一番,他踌躇满志的感受随着血液流向他的心脏。 “我们要赶快,”方济各会修士说,“我在这儿要做的事情非常紧急,使我万分焦虑!我永远也做不到了。” “我,由我来做。”阿拉密斯说。 “那好,”方济各会修士说。 说完,他对耶稣会修士和医生说: “请你们出去,让我们两人留在这儿,”他说。 这两个人听从了。 “有了这个标记,”他说,“您就是鼓动百姓必不可少的人;有了这个标记,您就可以谋反;有了这个标记,您就可以创建。In hoc signo vinces!①请把门关上,”方济各会修士对阿拉密斯说。 阿拉密斯插上门门,然后又回到他身旁。 “教皇阴谋反对教会,”方济各会修士说,“教皇应该死去。” ①拉丁文:有了一个标记,你可战胜一切! “他会死的,”阿拉密斯平静地说。 “欠不来梅的一个叫做邦斯塔特的商人七十万利弗尔,他到这儿来找我,这笔钱是我签字担保的。” “会付给他的,”阿拉密斯说。 “有六个马耳他的骑士,名单在这儿,由于一个入会十一年的会员的疏忽,他们发现了第三种秘密,一定要搞清楚这些人如何利用了这个秘密,要把这个秘密取回来,不再让人知道。” “会办到的。” “应该把三个有危险的会员送到西藏去,让他们死在那儿,他们已经被判决了。这儿是他们的名字。” “我会叫人执行这个判决。” “最后,还有一位安特卫普的夫人,她是拉瓦亚克①的侄孙女。她手里有些危害教会的文件。她的家庭,五十一年来,每年都领一笔五万利弗尔的津贴。这个负担相当重,而教会的钱不多……一次给她一笔钱把这些文件买过来,如果遭到拒绝,就把这笔津贴取消……但不能出漏子。” “我会考虑的,”阿拉密斯说。 “有一艘从利马②来的船,下一个星期将进入里斯本③港口,这艘船表面上装的是巧克力,实际上装的是黄金,每块金锭上面都覆着一层巧克力。这艘船是属于教会的;这笔财富值到一千七百万利弗尔,您可叫人取回来,这是委托书。” “我要让这艘船进入哪个港口?” “巴荣纳。” ①拉瓦亚克(1578-1610):谋杀亨利四世的凶手,后被四马分尸而死。 ②利马:秘鲁首都。 ③里斯本:葡萄牙首都。 “除非遇上逆风,三个星期以内,它就将进入巴荣纳,就是这些事吗?” 方济各会修士点了点头,因为他不能再说话了;鲜血冲上了他的喉咙和脑袋,从他的嘴、鼻孔和眼睛里涌出来。这个不幸的人只来得及握了握阿拉密斯的手,就全身痉挛,从他的床上跌倒在地板上。 阿拉密斯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心跳已经停止了。 阿拉密斯弯下腰去的时候,看到有一片纸,那是他刚才交给方济各会修士的纸,没有被烧完。 他把那片纸捡了起来,烧了个精光。 这时候,他把听忏悔神父和医生又叫了进来。 “您的忏悔者到天主那儿去了,”他对听忏悔神父说,“现在只要为死者祈祷并且举行葬礼就行了。去准备作一次简单的安葬仪式,就象安葬一个可怜的修士一样,把一切都准备好……去吧。” 耶稣会修士走了出去。 这时,阿拉密斯回身面向医生,看到他脸色苍白,惶惶不安。 “格里沙先生,”他轻轻地说,“把这个玻璃杯里的药水倒掉,把杯子洗一洗;最高会议命令您放在里面的东西留在杯子里的太多了。” 格里沙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几乎仰面跌倒。 阿拉密斯怜悯地耸了耸肩膀,他拿起玻璃杯,把杯子里的药水倒进了炉灰里。 随后他走出了房间,带走了死者所有的文件。 第一二八章 任务 翌日,更可以说就是当天,因为我们刚才讲的这些事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三点钟了,早餐以前,因为国王和太后、王后去望弥撒了,因为王太弟和洛林骑士以及另外几个亲近的人骑上马匹到河边去洗澡了,—当时的贵妇人都热衷干这类风靡一时的洗澡,—因为最后宫里只剩下了借口身体不舒服不想出门的王太弟夫人;人们看到,更可以说没有看到,蒙塔莱溜出了侍从女伴们住的房间,招呼拉瓦利埃尔跟在她后面走。拉瓦利埃尔尽量躲躲藏藏的不让人看见。这两个人四面张望着,偷偷地穿过花园走到了梅花形花坛旁边。 天上阴沉沉的,一阵阵灼热的风把鲜花和小灌木吹得弯下了腰,发烫的尘土被风从路上刮起,旋转着,一直刮到树上。 蒙塔莱一路上充当着一个经验丰富的侦察兵的角色。蒙塔莱又向前走了儿步,回过头去看看,以确信没有人能听到她们谈话,也没有人到她们这儿来。 “哦,”她说,“谢天谢地!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从昨天以来,所有的人都在注意这儿,他们在我们四周团团围住,就好象我们真是得了什么瘟疫似的。” 拉瓦利埃尔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 “总之,真是闻所未闻,”蒙塔莱继续说下去,“从马利科尔纳先生到圣埃尼昂先生,所有的人都在和我们的秘密过不去。喂,路易丝,我们再来把自己的事谈谈,让我知道该怎么来对付。” 拉瓦利埃尔抬起她一双美丽的眼睛向她的女友望去,这对眼睛清澈深邃得就象春天里湛蓝的碧空一般。 “而我呢,”她说,“我要问你为什么我们被叫到王太弟夫人的房间里去,为什么我们不象平时一样睡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睡在她的房间里;为什么你回来得这么晚,怎么会产生今天早晨对我们采取的这些监视措施?” “我亲爱的路易丝,你用一个问题,更可以说是用十个问题来回答我的问题,这不是答复。这些事我以后再对你说,由于这些事并不是很重要的,你可以等待。我要问你的,因为一切都将从这当中产生,就是究竟有没有秘密。”   “我不知道有没有秘密,”拉瓦利埃尔说,“可是据我所知,至少从我这方面来说,自从我讲了蠢话,还有我昨天愚蠢地晕过去以后,这儿每个人都在对我们说长道短。”   “为你自己说话吧!亲爱的,”蒙塔莱笑着说,“为你自己,为托内一夏朗特,你们两个昨天各自都瞎扯了一番,不幸这些谈话被打断了。” 拉瓦利埃尔垂下了脑袋。 “说真的,”她说,“你这些话真使我担当不起。”   “我?”   “是的,你开这些玩笑简直要我的命。” “听我说,听我说,路易丝。我这不是开玩笑,相反,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否则我就不会把你从宫里拉出来,我就不会不去望弥撒,我就不会象王太弟夫人一样装作偏头痛—王太弟夫人的偏头痛决不比我的严重—我也不会对富凯先生使出十倍于柯尔培尔先生从马萨林先生那儿继承来的外交手腕,来向你诉说我心中的痛苦,而这样做仅仅是为了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在没有别人能听到我们谈话的时候,让你来和我比试谁更聪明。不,不,请相信这点,如果我向你,那决不仅仅是为了好奇,而是因为情况的确非常严重。大家知道了你昨天说的话,因此都在议论纷纷。每个人郁在根据自己的想象添油加醋。你昨天晚上,甚至直到今天,都很荣幸地吸引着整个宫廷的注意,我亲爱的,如果这么许多人说你的有趣的、动人的事情,被如实传到斯居代里小姐和她哥哥①耳里的话,他们一定会气得要命。” ①斯居代里兄妹均系当时有名作家。参见上册第608页注和本书第204页注② “啊!我的好蒙塔莱,”这可怜的孩子说,“我说了些什么,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这些话我就是在你面前说的嘛。” “是的,这我知道。我的天主啊!问题不在这儿。你讲的话,我甚至连一句也没有忘记,可是你对你说的话想过没有?” 拉瓦利埃尔觉得心慌意乱。   “又要提问题了吗?”她大声说道,“我的天主!为了忘记我所讲过的话,我会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可是为什么每个人都串通好了要使我记起这些话?啊!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哪一件?嗯.。” “一个本应该关心我,给我出主意,帮助我解决困难的朋友却来杀我,来谋害我!” “好啦!好啦!”蒙塔莱说,“刚才说得太少,现在你又说得太多了。没有人想杀你,甚至也没有人想偷你的秘密。我只是希望你能甘心情愿地说出来,而并不是用别的法子,因为这不仅仅关系到你的事情,这是我们大家的事情;如果托内一夏朗特在这儿的话,她也会象我一样对你这样说的。因为,昨天晚上,她曾经要求到我房间里来跟我谈谈,在和马尼康和马利科尔纳谈话之后,我就去了,我回来的确是晚了一些,在我回来的时候,我知道了王太弟夫人已经把侍从女伴们隔离开了。于是我们就睡在她房间里,而不是睡在我们自己的房间里。可是王太弟夫人把侍从女伴们隔离开来,为的是不让她们有时间串通;而且,今天早晨,她把自己和托内-夏朗特关在房间里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亲爱的朋友,请告诉我,阿泰娜依丝和我,我们可以信赖你什么,就象我们要对你说的,你可以信赖我们什么。” “我不太清楚你要问我什么,”拉瓦利埃尔十分激动地说。 “嗯!相反,我看你非常清楚。不过,为了不让你有任何借口,我愿意再把我的问题讲讲清楚,那么你听好了,你爱不爱布拉热洛纳先生?这样问,可清楚了,嗯?” 这个问题就象一支在围攻的军队的第一发射向被围攻地点的炮弹,路易丝震动了一下。 “但愿我能爱拉乌尔!”她高声说,“我小时候的朋友,我的哥哥!” “啊!不,不,不!你又要避开我的问题了,或者不如说你想避开我的问题。我并不是问你爱不爱你小时候的朋友,你的哥哥;我是问你爱不爱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你的未婚夫?” “哦,我的天主,我亲爱的,”路易丝说,“你的话讲得多严肃啊!” “别打岔,我严肃不严肃都和平时一样,我向你提一个问题,你就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罗,”路易丝用一种透不过气来的声音说道,“你对我说话不象一个朋友,而我,我却要作为一个诚挚的朋友来回答你。” “回答!” “好吧,在我的心里一个女人应该放秘密的地方充满了迟疑和可笑的骄傲,从来没有人在这方面看到过我灵魂的深处。” “这我很清楚。如果我已经看到了,我就不会再问你了;我就会简单地对你说:我的好路易丝,你有幸认识了布拉热洛纳先生,他是一个可爱的青年,而且对一个没有财产的姑娘来说是一个条件优越的对象。拉费尔先生会留给他儿子约摸一万五千利弗尔的年金,因此你有朝一日将作为这个儿子的妻子拿到一万五千利弗尔的年金,这是很值得羡慕的,因此别三心二意的啦,果断地向布拉热洛纳先生走去,也就是说,向他应该带领你去结婚的祭台走去。以后呢?好吧,以后,根据他的性格,你要么被解放,要么做奴隶,也就是说你有权根据你是一个非常自由的人,或者是一个听人摆布的人而做你想做的任何蠢事。我亲爱的路易丝,这就是我首先要对你说的,如果我已经看到了你内心深处的话。” “我要感谢你,”路易丝结结巴巴地说,“虽然我觉得这个意见未见得十分好。” “等等,等等……在讲过了这个意见以后,我马上会接着说,路易丝,整天这样垂头丧气,死气沉沉,目光无神地过日子是危险的;专门寻找阴暗的小径,对所有能使年轻姑娘心花怒放的娱乐活动无动于衷是危险的;路易丝,象你这样在沙地上用脚尖写字是危险的,尽管你已经擦去了也没有用,因为这些字迹还是在你的脚跟下面显露了出来,尤其是因为这些字母更象是L①,而不象是B②;最后还有,你这样胡思乱想是危险的,这些奇妙的想象是孤独和偏头痛造成的结果,这些想象使一个可怜的姑娘的面颊陷了进去,同时也使她的脑子迟钝了。因此,如果出现了这些情况,那么看到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变成了最乏味的人,最机智的人变成了最愚蠢的人,也是不足为怪的。” ①指路易十四。 ②指布拉热洛纳。 “谢谢,我亲爱的奥尔,”拉瓦利埃尔轻轻地回答说,“你这样对我讲是合乎你性格的,你这样对我直言不讳,我很感谢你。” “我是在对那些空想家讲话;在我这些话里面,你只要听你以为应该听的几句就够了。喂,在想到一个虚无缥缈、或者是一个患忧郁症的女孩子时,我记不起又想起什么故事来了,因为当儒先生有一天曾经跟我解释过‘méLancolie’(忧郁症)这个词按语法规则应该加一个‘h’,写成‘méLancholie’,因为这个法文字是由两个希腊字拼起来的,这两个希腊字中的一个字的意思是‘黑’,另一个字的意思是‘胆汁’。因此我想起了那个死于黑胆汁的年轻姑娘,她总是想象有个亲王、国王或者皇帝……是啊!不管是哪一个吧,会来爱她;可是亲王、国王或者皇帝……随你说吧,很明显地另有所爱,把她当成了爱情的屏风,可是说也奇怪,她竟然没有觉察,而她四周的人却全都看出来了。你也和我一样,会讥笑这个可怜的女疯子的吧,拉瓦利埃尔,是不是?” “我会讥笑的,”路易丝结结巴巴地说,她脸色白得象个死人一样,“是的,我肯定会讥笑的。” “你这个态度是对的,因为这件事太有趣了。这个传说或是故事,随你说吧,使我很感兴趣;所以我才把这个故事记住,并且讲给你听。我的好路易丝,你是不是能设想,有一个比如象加‘h’的‘méLancholie’在你的头脑里面造成了混乱呢?至于我,我下了决心要把事情告诉给你听,因为,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她就必须深信这条真理:今天是受骗,明天将成为笑柄,后天就是死亡。” 拉瓦利埃尔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如果有一个国王注意我们,”蒙塔莱继续说,“他一定会让我们看到,而且,如果我们是他觊觎的财产,他会懂得爱惜他的财产。路易丝,因此你看到了,在一些相同的情况之下,而对一个差不多同样的危险的年轻姑娘们,必须相互信任,以便让没有忧郁的心灵随时注意那些可能变得忧郁的心灵。” “别说话!别说话!”拉瓦利埃尔大声说,“有人来了。” “真的有人来了,”蒙塔莱说,“可是谁会到这儿来呢?所有的人都和国王一起去望弥撒了,或者是和王太弟一起去洗澡了。” 几乎在同时,两个年轻的姑娘在小径的尽头,青翠的绿廊下面看到了一个青年的优雅高贵的姿态和风姿卓越的身材,他的胳膊下挟着一把剑,肩上系着一件披风,穿着带马刺的靴子,远远地在向她们躬身致敬,睑上挂着甜蜜的微笑。 “拉乌尔!”蒙塔莱大声说。 “布拉热洛纳先生!”路易丝低声说道。 “这是一个天赐的公证人,他来为我们解决分歧来了,”蒙塔莱说。 “哦!蒙塔莱!蒙塔莱!行行好吧!”拉瓦利埃尔叫道,“你刚才这么狠心,可别再残酷无情了!” 这几句象热切的祈求似的话,把蒙塔莱脸上—如果不是心上的话—所有嘲讽的痕迹全擦去了。 “哦!布拉热洛纳先生,”她对拉乌尔叫道,“您这样全身武装,穿上靴子,简直象阿马提斯①一样英俊潇洒。” “请接受我无限的敬意,两位小姐,”布拉热洛纳躬身回答。 “可是为什么要穿上靴子呢?”蒙塔莱又说了一句,这时候拉瓦利埃尔也和她的女友一样惊奇地瞅着拉乌尔,可是她没有说话。 “为什么?”拉乌尔问。 “是啊!”拉瓦利埃尔也大胆地插了一句。 “因为我要离开这儿了,”布拉热洛纳看了看路易丝说道。 年轻的姑娘由于一种迷信的想法而猛然一惊,身子也晃了晃。 ①阿马提斯:西班牙古代史诗中的传奇英雄,被作为忠贞的倩人歌颂。 “您要离开这儿,拉乌尔!”她大声说道,“那么您要到哪儿去?” “我亲爱的路易丝!”年轻人象他平时一样沉着地说道,“我要去英国。” “您去英国干什么?” “国王派我去的。” “国王!”路易丝和奥尔两人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她们两人不由自主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都记起了刚才被打断了的谈话。 这一下眼色,拉乌尔也看到了,但是他不能懂得其中的奥妙。 因此他很自然地把这个眼色归之于两位年轻姑娘对他的关心。 “陛下非常乐意记得,”他说,“拉费尔伯爵先生深得查理二世国王的恩宠。因此,今天早上,国王动身去望弥撒,在路上看到我时,向我点了点头。我就走了过去,‘布拉热洛纳先生,’他对我说,‘您到富凯先生那儿去一次,他已经收到了我写给英国国王的信,您把这些信替我送去。’我弯了弯腰,‘哦!在动身之前,’他又加了一句,‘您一定愿意为王太弟夫人到他哥哥、英国国王那儿去办点儿事情吧?’” “我的天啊!”路易丝神经质地咕噜着说,她完全陷入了沉思。 “这么快!命令您这么快就动身吗?”蒙塔莱说,这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已经使她不知所措了。 “为了很好地服从所尊重的人,”拉乌尔说,“必须迅速服从。得到命令十分钟以后,我就准备就绪。王太弟夫人已经得到了通知,正在写那封我有幸去送的信。在这个时候,我从托内一夏朗特小姐那儿知道了你们大概在梅花形花坛这儿,我就来了,于是我看到了你们两位。” “就象您看到的,两个身体都不太舒服的人,”蒙塔莱说,她是为了帮助路易丝,路易丝的脸色已经明显地变了样。 “不舒服!”拉乌尔好奇地重复了一句,他温柔地握了握路易丝·德·拉瓦利埃尔的手。“哦!真的,您的手冰冷的。” “不碍事。” “您的心不会也这么冷吧,路易丝,是吗?”年轻人温情地微笑着问道。 路易丝蓦地抬起头来,似乎这个问题是由于怀疑引起的,并且使她感到内疚。 “哦!您知道,”她勉强地说,“对一个象您这样的朋友来说,布拉热洛纳先生,我的心永远也不会冷的。” “谢谢,路易丝。我了解您的心,也了解您的灵魂,我知道,不能凭握手来判断您有多么温柔。路易丝,您知道我有多么爱您,我对您完全信赖,毫无保留,把我的生命也给您了,那么,我要对您讲一些孩子气的话,您也会原谅我吧,是不是?” “请讲,拉乌尔先生,”路易丝颤抖地说,“我听着。” “我不能带着痛苦离开您,虽说我也知道,这是很荒谬的,但是使我心痛欲裂。” “那么说您要离开很久么?”拉瓦利埃尔问,她连气也透不过来了,蒙塔莱把头转到了别处。 “不,也许不到半个月我就回来了。” 拉瓦利埃尔把一只手按在胸口,她的心碎了。 “真奇怪,”拉乌尔忧郁地瞅着这个年轻姑娘说,“我经常为了一些危险的事情而离开您,可是我走的时候很高兴,心里没有负担,脑子里充满着以后将得到的快乐,和对未来的憧憬,可是那时候对我来说,问题在于去面对西班牙人的子弹,或者是瓦隆①人尖利的戟。今天,我没有任何危险,也没有任何事情可担忧的,我将经过世界上最方便的道路,去寻找国王的恩宠将给我的奖赏,我也许将赢得您;因为除了您以外,国王还能给我什么更珍贵的赏赐呢?是呀,路易丝,我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所有这些幸福,所有这些美好的前景在我的眼前都象缥缈的烟云一样飞走了,象虚幻的梦景一样消失了,而我呢,在这儿,在我的心里,您看到了吗?有一个深重的忧伤,一种难于表达的悲哀,一种阴暗的、没有活力的、没有生气的东西,象一具尸体一样。哦,我很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路易丝,这是因为我从来也没有象我现在这样爱您。哦!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①瓦隆:比利时南部地区。 听到最后一声呼唤从这颗破碎的心里发出以后,路易丝泪如雨下,倒在蒙塔莱的怀抱里。 蒙塔莱虽说不能算是个感情非常脆弱的人,也感到双眼濡湿,她的心象被一个铁箍收紧了。 拉乌尔看到了他未婚妻的眼泪。可是他没有去深究,甚至也没有想去深究她的落泪的原因,他在她面前跪下了一条腿,膝盖着地,温柔地吻着她一只手。 可以看出他是全身心地在吻着。 “您站起来,您站起来,”蒙塔莱对他说,她几乎也要哭出来了,“因为阿泰娜依丝正在向我们走来。” 拉乌尔用他袖口的背面擦了擦他的膝盖,又向路易丝笑了笑,她已经不再看着他了;接着,他热情地握了握蒙塔莱的手,回过头去向托内一夏朗特小姐行礼,这时己经可以听到她丝织的裙袍擦着小径上砂子的沙沙声。 “王太弟夫人的信已经写完了吗?”等到这个年轻的姑娘走到能听得见他声音的地方,他就问她道。 “是的,子爵先生,信已经写好,盖了封印,夫人殿下在等您。” 拉乌尔一听到这句话,赶紧就向阿泰娜依丝行礼,看了路易丝最后一眼,向蒙塔莱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然后向宫堡方向走去。 可是,他一面逐渐走远,一面还不时地回头张望。 最后,走到一条大路拐弯的地方,他再回头也没有用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这一方面,二位年轻的姑娘带着各不相同的感情望着他逐渐远去。 “好了,”阿泰娜依丝首先打破沉默说,“好了,终于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我们可以自由地谈谈昨天发生的大事,相互解释一下我们彼此的行动。不过,如果你们愿意好好听我讲,”她一面向四周张望一面说,“我要尽可能简短地首先向你们解释我所理解的我们的责任,如果你们听不懂我这句简单的话,那么我就来向你们解释王太弟夫人的意愿。” 托内一夏朗特小姐特别强调了这最后几个字,为了不让她的同伴对她具有的官方性质有所怀疑。 “王太弟夫人的意愿!”蒙塔莱和路易丝同时叫道。 “这是最后通碟!”托内一夏朗特象个外交官似的说。 “可是,我的天啊!小姐,”拉瓦利埃尔低声说道,“那么,王太弟夫人知道了?……” “王太弟夫人知道的比我们讲过的还多,”阿泰娜依丝毫不含糊地说。“因此,小姐们,我们可要保持镇静。” “哦!是啊,”蒙塔莱说,“所以我正好好地听着呢,讲吧,阿泰娜依丝。”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路易丝浑身颤抖地低声说,“在经过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夜晚以后,我还能活下去吗?” “哦,您别这么失魂落魄的,”阿泰娜依丝说,“我们还有办法。” 说完,她就坐在她两个朋友中间,把她们两人的手一人一只拉过来,捏在自己手里,然后她开始讲了起来。 在她刚开始悄悄地说起话来的时候,宫堡栅栏外面石板地的大路上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第一二九章 高兴得象个亲王一样 就在布拉热洛纳要回宫里去的时候,他遇见了德·吉什。 可是,德·吉什在遇到拉乌尔以前,已经遇到过马尼康,而马尼康已经遇见过马利科尔纳。 马利科尔纳怎么会遇见马尼康的呢?没有再简单的事了:他和德·圣埃尼昂先生一起去望过弥撒后,在回来的路上等着马尼康。 他们会面以后,就相互祝贺遇到了这么好的运气,马尼康利用这个机会问他的朋友,他口袋里有没有剩下几个埃居。 马利科尔纳听到这个问题毫不奇怪,也许他就是在等着他这样问呢。他回答说,任何只从里面取,不往里面放的口袋就象一口井一样,在隆冬季节还能供水的井,到了夏天终于被园丁汲干了,而他的口袭,当然也是有一定深度的,在收藏丰富的时候到里面去掏掏是很愉快的,可是不幸的是,掏的次数太多,袋里就干涸了。 听了这些话马尼康一面沉思一面说: “说得有道理。” “那么问题就在于要往口袋里装,”马利科尔纳又说了一句。 “那当然罗,但怎么装呢?”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亲爱的马尼康先生。” “好!您说。” “只要在王太弟那儿有一个职务,口袋就满了。” “这个职务,您有了?” “也就是说,我已经有了头街。” “怎么样呢?” “可是只有头衔,没有职务,等于只有钱袋没有钱。” “说得有道理,”马尼康又这样回答了一句。 “那么我们去追求职务,”有头衔的人坚持说。 “亲爱的,最亲爱的,”马尼康叹息着说,“在王太弟那儿弄到一个职务,对我们这样处境的人来说,是非常困难的。” “哦!哦!” “当然罗,眼下对王太弟我们什么要求也不能提。” “为什么?” “因为我们跟他关系很疏远。” “真是荒唐,”马利科尔纳直截了当地说。 “呵!如果我们去奉承王太弟夫人,”马尼康说,“坦率地说,能不能讨王太弟喜欢?” “对,是这样,如果我们去奉承王太弟夫人,而且奉承得很巧妙的话,我们想必会得到王太弟的喜欢的。” “嗯!” “不然我们就是傻瓜蛋!马尼康先生,您是一个很有手腕的人,您赶快让德·吉什先生和亲王殿下重归于好吧。” “喂,圣埃尼昂先生对您,对您说了些什么,马利科尔纳?” “对我?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他问了我些问题,就是这些。” “那么,他对我没有那么谨慎。” “他告诉了您,您?……” “他说国王爱上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爱得发疯。” “我们知道这件事,真的!”马利科尔纳讥讽地说道,“而且每个人都毫不忌讳地大声地在说,讲得大家都知道。可是,现在,我请您照我劝您的去做,去跟吉什先生谈谈,设法让他同意到王太弟那儿去想个办法。见鬼!他就是替亲王殿下做这些事的。” “可是必须去看德·吉什。” “我觉得这似乎没有多大的困难。您就照我要见您时所做的那样去做好了;您等他,您知道他生来喜欢散步。” “是的,可是他在哪儿散步呢?” “问得真有意思,真是的!他爱着王太弟夫人,是吗?” “大家是这么说的。” “那么,他就在王太弟夫人住处附近散步。” “喂!看,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您没有搞错,他来了。” “为什么您要我搞错呢?嗯,您没有注意到这是我的习惯吗?喂,只要我们相互了解。喂,您需要钱吗?” “唉!”马尼康悲哀地说。 “我,我需要我的职务。只要马利科尔纳有了职务,马利科尔纳就会有钱,这就不会有什么困难了。” “那么,好吧,请放心,我将尽力而为。” “去进行吧。” 德·吉什走过来了;马利科尔纳闪向一边,马尼康抓住了德·吉什。 伯爵在沉思,脸色阴沉。 “我亲爱的伯爵,请告诉我您是在找什么韵脚,”马尼康说,“我有一个非常妙的韵脚可以和您相配,尤其是如果您心里已经有了的话。” 德·吉什摇了摇头,他认出了是一位朋友,就挽住他的胳膊说: “我亲爱的马尼康,我不是在找什么韵脚,我在找别的东西。” “您在找什么?” “您来帮我寻找我在找的东西,”伯爵继续说,“您是一个懒汉,也就是说,是一个头脑机灵的人。” “我准备为您效劳,亲爱的伯爵。” “事情是这样的,我想走近一幢与我有关的房子。” “必须向那幢房子走去,”马尼康说。 “好,可是这幢房子里住着一个嫉妒的丈夫。” “他是不是比塞伯拉斯①还要凶?” “不,不比它凶,可是一样凶。” “是不是他也有三张嘴,象那使人讨厌的地狱的守门犬一样?喔,别这样耸肩膀,我亲爱的伯爵;我问这个问题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那些诗人们声称要使我的塞伯拉斯让步,旅行者必须带一块糕饼。可是,我呢,我是从散文的角度看问题的,也就是说,从现实的角度看问题。我说:‘一块糕饼对付三张嘴那岂不太少了。’如果您那位嫉妒者有三张嘴,伯爵,您就带三块糕饼。” “马尼康,象这样的劝告,我会去博特吕先生那儿找的。” “如果您要更好的劝告,伯爵先生,”马尼康用一种使人发笑的严肃态度说,“那么您要采用一种比刚才对待我时更为坦率的言辞。” “啊!如果拉乌尔在这儿,”德·吉什说,“他,他会理解我的。” “这我相信,尤其是如果您对他说过‘我非常想在近处看看王太弟夫人,可是我怕王太弟,他很嫉妒。’” “马尼康!”伯爵愤怒地喝道,想用他的眼光来把这个开玩笑的人压服。 可是开玩笑的人不为所动,处之泰然。 “怎么啦,我亲爱的伯爵?”马尼康问道。 ①塞伯拉斯:希腊神话中看守地狱的三头犬。 “什么!您就这样亵渎最神圣的名字!”德·吉什大声说道。 “什么名字?” “王太弟!王太弟夫人!王国之中最杰出的名字。” “我亲爱的伯爵,您说到哪儿去了,我根本没有对您提到什么王国中最杰出的名字。我只是回答您谈到的您没有向我提起名字的一位嫉妒的丈夫的事,这个丈夫当然有一位妻子;我刚才回答你:要看到夫人,就去接近先生①。” “真会恶作剧,”伯爵笑着说,“你刚才是这么讲的吗?” “我没有讲别的事。” “好吧!那么说吧。” “现在,”马尼康接着说,“您愿不愿意说这是一位公爵夫人……和一位公爵先生……算了,我就对您说,不管是谁的房子,我们总得去接近它,因为无论如何,这个办法对您的爱情总不会是没有利的。” “啊,马尼康,一个借口,一个很好的借口,您能替我找到吗?” “一个借口,是啊!一百个借口,一千个借口。如果马利科尔纳在这儿,他也许已经给您找到了五万个妙不可言的借口了!” “马利科尔纳是谁?”德·吉什眨巴着眼睛说,就象一个在极力思索的人一样。“我好象知道这个名字……” “您当然认识他!我完全相信;您还欠他父亲三万埃居。” “啊!是的,就是这个奥尔良的好小伙子……” “您曾经答应替他在王太弟那儿搞一个职务,不是说那位嫉妒的丈夫,是另外一位。” ①法语中,“先生”为“monsieur”,“夫人”为“madame”;但当这两个字的第一个字母大写时,又可解为“王太弟”和“王太弟夫人”。在口语中完全一样。这儿马尼康是在利用文字游戏戏弄德·吉什伯爵。 “那么,既然他这么聪明,你那位朋友马利科尔纳,就让他为我找一个讨王太弟喜欢的方法,让他替我找一个跟王太弟和解的借口。” “行,这些事我去跟他谈。” “那边是谁在向我们走来了?” “那是布拉热洛纳子爵。” “拉乌尔!对,果然是他。” 于是德·吉什迅速地向这个年轻人走去。 “是您,我亲爱的拉乌尔?”德·吉什说。 “是的,我在找您,为了向您告别,亲爱的朋友!”拉乌尔握着伯爵的手说,“您好,马尼康先生。” “什么!你要出门,子爵?” “是的,我要出门……国王给的任务。” “你去哪儿?” “我要去伦敦。我这就到王太弟夫人那儿去;她要交给我一封送交查理二世国王的信。” “你去吧,她只有一个人在家里,因为王太弟出去了。” “去……?” “去洗澡。” “那么,亲爱的朋友,你是王太弟的侍从,请你替我向他表示歉意。我本来要等他,听听他有什么吩咐的,可是富凯先生和王上希望我立即动身。” 马尼康用手肘推了推德·吉什。 “这就是借口,”他说。 “什么借口?” “布拉热洛纳先生的推托。” “这个借口不太管用,”德·吉什说。 “如果王太弟不恨您,那就是个好借口;如果王太弟恨您,那不论什么借口都不管用。” “您说得对,马尼康;我所需要的是一个借口,不管是什么借口。那么,一路平安,亲爱的拉乌尔!” 说完,两位朋友相互拥抱。 五分钟以后,拉乌尔就按照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关照他的,走进了王太弟夫人的房间。 王太弟夫人仍坐在她刚才写信的那张桌子前面。在她面前燃烧着一支粉红色的蜡烛,她刚才就是用它来封信的。只是她在全神贯注的时候—因为王太弟夫人显得思想非常集中一忘了吹灭这支蜡烛。 布拉热洛纳等了一会儿;他一出现就有人替他通报了。 布拉热洛纳依然是那么英俊潇洒:只要看见过他一次就不可能不永远记住他;而王太弟夫人看见他不止一次,而且,人们还记得,他是第一批去迎接她的,他还陪伴过她从勒阿弗尔到巴黎。 因此说,王太弟夫人对布拉热洛纳保留着良好的印象。 “啊!”她对他说,“您来了,先生;您将要看到我的哥哥,他将非常高兴地能向儿子报答一部分他欠他父亲的情意。” “拉费尔伯爵,夫人,他有幸替王上办了一点小事,好心的国王已经慷慨地报答过他了,应该是我去向他保证我们父子对他的尊敬、忠诚和感激。” “您认识我的哥哥吗,子爵先生?” “我不认识,殿下,这将是我第一次有幸看到陛下。” “到他那儿去,您不需要再做什么介绍,可是,如果您对自己的地位不太有把握的话,那么大胆地接受我做您的保证人吧,我不会使您失望的。” “啊!殿下真是太仁慈了。” “不,布拉热洛纳先生。我记得我们曾经一起赶过路,我曾经注意到在您一左一右世界上最淘气的两个疯子,德·吉什先生和白金汉先生所做的最蠢的傻事当中您所表现出来的极大的睿智。不过我们别去谈他们了,我们来谈您吧。您到英国去是不是为了到那儿去谋一个职位?请原谅我这样问您:这决不是由于好奇,这是由于我想帮您个什么忙才这么问的。” “不,夫人,我去英国是为了完成一件陛下一心想交给我的任务,没有别的事。” “而您打算再回到法国来吗?” “任务一完成我就回来,除非查理二世国王对我另有吩咐。” “他至少,我可以肯定,会请求您尽可能长久地留在他身边。” “如果这样的话,我也不能拒绝,因此我预先请求夫人殿下能提醒法国国王,他有一个最最忠诚的仆人还留在远方。” “可是请您注意,如果陛下召您回来,您可别把他的命令看作是滥用权力。” “我不懂您的话,夫人。” “法国的宫廷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朝廷,这我完全清楚,可是在我们英国宫廷里也有一些美妇人。” 拉乌尔微微一笑。 “哦!”王太弟夫人说,“这个微笑对我的那些妇女同胞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布拉热洛纳先生,这就好比您在对她们说:‘我人来到了你们这儿,可是我把心留在海峡那边了。’您的微笑是不是这个意思?” “殿下有看到别人灵魂深处的本领,那么她现在一定懂得了为什么在英国宫廷中的过长的逗留对我来说将是一个痛苦。” “我也不必要了解,一个如此正直的骑士是否得到了同样的回报?” “夫人,我是和我所爱的人一起长大成人的,因此我相信她对我也有我对她的同样的感情。” “那么,快去快回,布拉热洛纳子爵,在您回来的时候,我们将看到两个幸福的人,因为我希望您的幸福不会遇到任何阻碍,是吗?” “有一个很大的阻碍,夫人。” “啊!什么阻碍?” “国王的意旨。” “国王的意旨!……国王反对您的婚姻吗?” “至少他推迟了这次婚姻。我请求拉费尔伯爵取得国王的同意,国王没有完全拒绝他,至少他明确地表示要他等待。” “您所爱的人是不是配不上您?” “她配得上一个国王的爱情,夫人。” “我的意思是:也许她出身不象您那么高贵?” “她出身很好。” “年轻,漂亮?” “十七岁,我看她真是美极了!” “她在外省,还是在巴黎?” “她在枫丹白露,夫人。” “在宫里?” “是的。” “我认识她吗?” “她有幸就在殿下的宫里。” “她叫什么名字?”亲王朱人惶惶不安地问,接着她又急急忙忙加了一句,“如果她的名字不是一个秘密的话。” “不是的,夫人,我的爱情非常纯洁,因此我用不到对任何人保守秘密,更何况夫人殿下对我又这么仁慈。我爱的是路易丝·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王太弟夫人不由得叫了一声,她不单单是感到惊奇。 “啊!”她说,“拉瓦利埃尔……那个昨天……” 她顿住不语,接着又说: “那个昨天感到不舒服的小姐,我想是这样。” “是的,夫人,我只是在今天早上才知道了这次意外。” “那么在您到这儿来以前曾经看到过她吗?” “我有幸已经和她告别过了。” “而您说,”王太弟夫人勉强地说,“国王……推迟了您和这个姑娘的婚事?” “是的,夫人,推迟了。” “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推迟?” “没有。” “拉费尔伯爵对他提这个要求己经有很久了吗?” “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夫人。” “真奇怪,”亲王夫人说。 她眼前似乎掠过一阵阴云。 “一个月吗?”她又说了一句。 “差不多。” “您说得对,子爵先生,”亲王夫人微微一笑说,布拉热洛纳看出她笑得有点儿不自然,“可不能让我的哥哥把您留在那儿太久;您快些走吧,在我第一封写到英国的信里面,我就要以国王的名义要您回来。” 王太弟夫人站起来把她的信交在布拉热洛纳手里。拉乌尔懂得接见结束了;他拿过信来,向亲王夫人躬身致敬后走出去了。 “一个月!”亲王夫人咕噜着说,“我难道就这么糊涂,没有看见他爱她已经有一个月了吗?” 因为王太弟夫人无事可做,她就开始写信给她哥哥,在附言中要提到召回布拉热洛纳的事情。 德·吉什伯爵,就象我们看到过的那样,已经在马尼康的一再要求下屈服了,被他拖到了马厩里他们叫人把他们的马匹备上鞍子,随后,他们就在我们已经向读者描写过的那条小路上向前去迎接王太弟,王太弟刚洗完澡精神饱满地要回到宫里去,脸上遮了一块女人用的面纱,为了不让已经很烫人的阳光晒黑他的面孔。 王太弟这时心情极为愉快,每遇到这种时候,他有时会对自己的俊美自我欣赏起来。他已经在河水里面和他的臣子比过谁身上白,由于亲王殿下身体保养得好,没有一个人能和他相比,甚至连洛林骑士也不例外。 而且,王太弟刚才的游泳也很成功,他所有的神经,由于这有益健康的,浸泡在清水里的游泳活动而得到了舒展,使他的身心都得到了可喜的平衡。 因此,一看到德·吉什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向他小跑过来时,亲王不由得发出一声快乐的欢呼。 “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马尼康说,他相信在亲王殿下的脸上看到了那种亲切的态度。 “啊!你好,吉什,你好,我可怜的吉什,”亲王大声说道。 “向殿下致敬!”德·吉什回答说,他受到了菲力浦说话的语调的鼓励,“祝殿下健康,愉快,幸福,万事如意。” “欢迎你,吉什,走在我的右边,不过把你的马缰收收,因为我想在这阴凉的树荫下慢慢地回去。” “遵命,殿下。” 于是德·吉什就象他刚才被邀请的那样走在亲王的右边。 “喂,我亲爱的德·吉什,”亲王说,“喂,关于那个我以前认识的,追求过我妻子的德·吉什,你有什么消息可以讲些给我听听吗?” 德·吉什羞得满脸通红,王太弟则放声大笑,就好象他开了一个世界上最风趣的玩笑。 几个跟在王太弟身边的亲信以为也应该助兴一番,尽管没有听到他讲的话,也随着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从第一个人开始,经过整个随从队伍,直到最后一个才结束。 德·吉什虽然涨得满脸通红,还是很沉着:马尼康在瞅着他。 “哦!殿下,”德·吉什回答说,“请对一个不幸的人宽容一些,别把我作为洛林骑士的牺牲品吧!” “为什么这样说?” “如果他听到您嘲笑我,他就要比殿下更进一步,更毫不留情地嘲笑我。” “嘲笑你对亲王夫人的爱情吗?” “哦!殿下,请可怜可怜吧!” “喂,喂,德·吉什,你得承认你对王太弟夫人曾经做过媚眼。” “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有这样的事,殿下。” “为了对我的尊敬吗?那么,我就免了你的尊敬吧,德·吉什,承认吧,就当作是德·夏莱小姐,或者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事情。” 随后,他又停了一停。 “嗯,好!”他说着又笑了起来,“我,我现在是在玩一把两面开口的剑。我打击了你,我也打击了我的哥哥,夏莱和拉瓦利埃尔,你的未婚妻,和他的未来的情妇。” “说真的,殿下,”伯爵说,“您今天的情绪非常好。” “哦,是啊!我感到身体很舒坦,而且看到你我很高兴。” “谢谢,殿下。” “那么你恨我吗?” “我吗,殿下?” “是的。” “恨您什么呢,我的天啊?” “恨我打断了你的萨拉班德舞和西班牙小调。” “喔!殿下!” “喂,别赖。你那天从亲王夫人房里出来时怒气冲冲,这给你带来了不幸,我亲爱的,而你昨天的芭蕾舞跳得真糟糕。别赌气,德·吉什,你装出这副粗野相对你是不利的。如果亲王夫人昨天看到了你,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 “哪一件,殿下?殿下真使我吃惊。” “她会跟你完全断绝关系。” 说完亲王笑得越来越厉害了。 “当然罗,”马尼康思忖着,“在这儿地位已经毫无作用了,他们全是一样的人。” 亲王继续说道: “总之,你又回来了,那么骑士有希望又变得讨人喜欢了。” “怎么会呢,殿下,出了什么奇迹我才能对洛林先生有这样的影响?” “这很简单,他嫉妒你。” “啊!这是真的吗?” “就跟我对你说的这么真。” “我真是太荣幸了。” “你知道只要你在这儿,他对我就非常亲热.你一走,他就折磨我。我是在用平衡来维持我的统治。而且你不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吧。 “我猜不到,殿下。” “是这样的,在你流放期间,因为你曾经被流放过,我可怜的吉什……” “是啊,殿下,是谁的错呢?”德·吉什装作没有好气地说。 “哦!这肯定不是我的错,亲爱的伯爵,”亲王殿下说,“我没有要求国王放逐你,以我亲王的荣誉保证!” “不是您,殿下,这我很清楚;可是……” “可是,王太弟夫人吗?哦!关于这一点,我也不否认。真见鬼,对王太弟夫人,你惹着她什么了?” “殿下,说真的……” “女人有女人的仇恨心,这我很清楚,我的女人也没有免除这种怪脾气。可是,虽说她使你流放了,我却并不恨你。” “那么,殿下,”德·吉什说,“我还只是一半不幸。” 马尼康已经来到了德·吉什身后,亲王讲的话他一句也没有漏掉,他弯下腰去,肩膀几乎碰到了他的马脖子,为的是不让人看到他无法克制的笑容。 “而且,你的流放还使我想出了一个计划。” “嗯!” “当骑士不再看见你在这儿,并且肯定可以一个人称霸的时候,他就欺侮我,而我看到,和这个恶劣的小伙子相反,被我扔在一旁的多么可爱和善良的妻子,我就想起自己要做一个模范丈夫,一个宫中少有、朝中罕见的人;我想起了要爱我的妻子。” 德·吉什用毫不做作的惊奇神气瞅着亲王。 “哦!”浑身发抖的德·吉什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想法,殿下,您是当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哥哥给了我一些财产,她,她有钱,有很多钱,因为她同时从她英国的哥哥和法国的大伯那儿拿钱。所以说,我们也许要离开宫廷。我可以退隐到我一个森林里的采地维莱一科特莱城堡去,在那儿我们可以去过我祖父亨利四世和美丽的加布里埃尔一起度过的完美的爱情生活……你认为这个想法怎么样,德·吉什?” “我说这个想法会使人发抖,殿下,”德·吉什回答说,同时他真的发抖了。 “哦!我看你受不了第二次被放逐。” “我吗,殿下?” “那么我不带你去了,原来我想带你和我们一起去的。” “什么,和你们一起去,殿下?” “是啊,如果我忽然又想和宫廷赌气的话。” “哦!殿下,这没有什么关系,不论天涯海角,我都要和殿下一起去。” “您真蠢!”马尼康低声咭噜着说,他策马去顶德·吉什,想把他撞下马来。 随后,他在他旁边经过,就好象他驾驭不了他的马似的。 “您想想您说了些什么话,”他轻轻地对他说。 “那么,”亲王说,“就这样说定了;既然你对我这么忠心,我就带你去。” “随便去哪儿,殿下,随便去哪儿,”德·吉什兴高采烈地说,“随便去哪儿,马上就走。您准备好了吗?” 德·吉什笑着放松了马络,马向前跳了两跳。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亲王说,“我们先要到宫里去一下。” “去干什么?” “自然把我的妻子也带上呀。” “怎么?”德·吉什问。 “当然罗,既然我对你说了这是一个有关夫妻爱情的计划,我一定得带上我的妻子。” “那么,殿下,”伯爵回答说,“我很抱歉,可是德·吉什就不跟您去了。” “唔!” “是的。为什么您要带夫人去呢?” “哦!因为我发现我爱她。” 德·吉什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可是他还是想在表面上保持愉快的神情。 “如果您爱夫人,殿下,”他说,“有了这种爱情也应该满足了,因此您也不再需要您的朋友们了。” “不错,不错,”马尼康咕噜着说。 “啊,你这又怕起夫人来了,”亲王说。 “请听我说,殿下,我这是吃了苦头的,一个使我流放的女人。” “哦!我的天啊!你脾气真不好,德·吉什,你是多么爱记仇啊,我的朋友。” “我很希望您能看到,您,殿下。” “当然罗,你就是为了这个昨天跳舞才跳得这么糟,你是想为自己报仇才故意跳错舞步的。啊!德·吉什,这样做可真是气量狭窄,我要把这件事告诉夫人。” “哦!您可以随意讲,殿下。夫人殿下也不会比现在更恨我。” “啊,啊!你太夸大了,只是为了她强迫你在乡下住了可怜的十五天。” “殿下,十五天只不过是十五天,可是当这十五天过得非常乏味时,那简直是度日如年。” “因此你就不能原谅她了吗?” “永远也不能原谅。” “好啦,好啦,德.吉什,要做个好小伙子,我来让你跟她和好,你只要经常去看看她,你就会看出来她根本没有恶意,她非常有才智。” “殿下……” “你会看到,她会象一个亲王夫人那样接待宾客,象个市民那样放声大笑;你会看到,在她高兴的时候,她会让时间象流水般逝去。德·吉什,我的朋友,你必须和我的妻子讲和。” “很清楚,”马尼康心里寻思,“对这个丈夫来说,他妻子的名字会带来不幸,而已故的冈杜尔①国王在殿下身边是一只真正的老虎。” “总之,”亲王又说道,“你要和我的妻子讲和,德·吉什,我相信你会这样做。只不过,必须由我来教你怎么办。她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打动她的心的。” “殿下……” “别再不听话了,德·吉什,否则我要发脾气了,”亲王说。 “既然他愿意,”马尼康咬着德·吉什的耳朵说,“那就满足他吧。” “殿下,”伯爵说,“我听您的。” “作为开始,”亲王接着说,“今天晚上在亲王夫人屋里玩牌,你跟我一起吃晚饭,我带你到她房里去。” “哦!这件事,殿下,”德·吉什反对说,“您要答应我不听从您的吩咐。” “又来了!可是这是反叛啊。” ①冈杜尔(前735-前708):吕底亚国王。有一个神话说他的妻子尼西亚美貌过人,他出于虚荣心,要他的宠臣吉热斯躲在他妻子的浴室偷看。尼西亚发现后大怒,命吉热斯杀死冈杜尔后嫁给吉热斯。 “昨天在大庭广众亲王夫人对我太冷淡了。” “是这样吗!”亲王笑着说。 “甚至于在我对她讲话的时候她都不回答;没有自尊心可能是很好的,可是这样的人太少了,就象有人说的,太少了。” “伯爵,晚饭以后,你回到你房里去换衣服,随后你再来找我,我等你。” “既然殿下非要这样不可……” “一定得这样。” “他固执得很,”马尼康说,“这都是些经常在丈夫的脑袋里萦回的事。啊!为什么莫里哀没有听到这些话,他会把这些话写成诗句的。” 亲王和他的随从这样聊了一会儿以后,就回到了宫里最最凉爽的套房里去了。 “还有,”德·吉什在门口说,“有人托我向殿下说一件事。” “你说吧。” “布拉热洛纳先生带着国王的命令动身到伦敦去了,他托我向殿下表示他的敬意。” “好!愿子爵一路平安,我非常喜欢他。喂,去换衣服吧,德·吉什,再回到我们这儿来。如果你不回来……” “那么就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殿下?” “那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叫人把你关进巴士底狱!” “那么,很清楚,”德·吉什笑着说,“王太弟殿下和王太弟夫人殿下恰恰相反。王太弟夫人要流放我是因为她不太喜欢我,而王太弟要监禁我是因为他太喜欢我了。谢谢,王太弟!谢谢,王太弟夫人!” “行了,行了,”亲王说,“你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朋友,你很清楚我离不开你。快些回来。” “行,那么似乎要轮到我来撒娇了,殿下,那我很高兴。” “嗯?” “回到殿下那儿去,要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有一个朋友要关照。” “叫什么名字?” “马利科尔纳。” “名字真难听!” “人很文雅,殿下。” “好吧,怎么样呢?” “这样,我答应了马利科尔纳先生在您这儿谋一个职位,殿下。” “什么职位?” “随便什么职位,比如说,一个监督的工作。” “对了!这倒不错,昨天我辞退了府第总管。” “府第总管很好,殿下,他要干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干,只要到处看看,向我作报告。” “府第里面的巡警?” “对了。” “哦!马利科尔纳干这个很合适,”马尼康大着胆子讲了一句。 “您认识这个人吗,马尼康先生?”亲王问。 “熟得很,殿下。他是我的朋友。” “您的意见是?” “我的意见是殿下从来也未曾有过这样一个府第总管。” “这个职务有多少收入?”伯爵问亲王。 “我不知道,只不过我老是听说他在忙的时候,付他的钱总嫌不够。” ‘您说的忙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亲王?” “这还用说,如果干这件事情的人很机灵的话。” “那么,我相信殿下会感到满意的,因为马利科尔纳机灵得象个魔鬼一样。” “那好!如果这样的话,这个职务要花我很多钱啦,”亲王笑着说,“你真是给了我一件真正的礼物,伯爵。” “我相信是这样,殿下。” “那么,去通知你的梅里科尔纳先生……” “是马利科尔纳,殿下。” “我永远也适应不了这个名字。” “您说马尼康,不是说得很好吗?” “哦!马利科尔纳,我也会说得很好。讲习惯了也许能行。” “您就这么说吧,您就这么说吧,殿下,我答应您,您的府第总管决不会生气的,看不到比他脾气更好的人了。” “那么,好吧,我亲爱的德·吉什,把他的任命通知他……可是,请等等……” “什么,殿下?” “我想先见一见他,如果他的人长得踉他名字一样丑,我收回前言。” “殿下是认识他的。” “我吗?” “当然罗。殿下已经在王宫里看见过他,甚至还是我向您介绍的,这就是证据。” “啊!太好了,我记起来了……该死的!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 “我很清楚殿下大概是注意过他的。” “是的,是的,是的!你看,德·吉什,我不愿意在我们,我的妻子或者是我的眼前出现丑陋的形象。我妻子的侍从女伴都是漂亮姑娘;我的随从也都个个英俊潇洒。用了这种方法,你看,德·吉什,如果我生孩子,他们都会受好的影响;如果我妻子生孩子,她已经看到了一些漂亮的典范。” “这讲得太有道理了,殿下,”马尼康说,他的眼睛和声音都同时表示同意这种说法。 至于德·吉什,他大概觉得这种推理不太令人满意,因为他只是用姿势来表示同意,而且这种姿势也显得缺少信心。马尼康去通知马利科尔纳他刚才知道的好消息。 德·吉什仿佛不太情愿地去进行他的化妆打扮。 王太弟一直到吃饭的时候都在唱着,笑着,照着镜子,这种心情证明了这句谚语“高兴得象个亲王一样。” 第一三〇章 一个水仙和一个林中仙女的故事 大家都在宫堡里吃点心,点心过后,进行化妆打扮。 习惯上在五点钟吃点心。 我们就算它一个小时吃点心和两个小时的梳妆打扮。也就是说到傍晚八时左右,每个人都准备好了。 也就是在八点钟左右,大家开始陆续到王太弟夫人那儿去。 因为,就象我们讲过的,这天晚上是王太弟夫人接见。 而且在王太弟夫人接见的晚上,决不会有任何人缺席的;因为在王太弟夫人那儿度过的夜晚具有一种魅力,这种魅力连在王后这位虔诚和杰出的公主主持的集会上也是没有的。很不幸,这是善良的本性不如恶毒的心计那样逗人的地方。 可是,我们得赶紧讲清楚,恶毒的心计这个修饰语是不能用在王太弟夫人身上的。 这个杰出的人物,非常宽宏大量,经常有高贵的冲动,崇高的想法,因此不能说她本性不良。 可是王太弟夫人有一种反抗的天赋,这种天赋对拥有它的人来说经常是注定要倒霉的。因为别人也许会屈从时,她却要粉身碎骨,结果是她受到的打击是实打实的,跟玛丽一泰莱丝温柔地良心所受到的打击是不一样的。 她每受到一次打击,心就猛地一跳,就象用圈圈套人像靶一样,王太弟夫人只要没有被打晕,她就会一下一下还击,不管胆敢攻击她的冒失的人是谁。 这是不是她生性恶毒呢?或者只不过是生性狡猾?我们,我们认为,那些热情和坚强的性格,就象知识树一样,能同时结出善恶两种果子,双重的枝条永远开着花,结着果。那些渴望善行的人能区别出哪些是好果子,而那些无用的人、多余的人,却因为吃了坏果子而死去,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因此,主太弟夫人,她有她做第二王后的打算,或者在她的脑子里,甚至还有决定做第一王后的完整的计划,王太弟夫人,我们说,用谈话,用会见,用让人有插话的完全自由,用风趣而恰到好处的谈话来使她的府邸受到欢迎,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人们会以为,在王太弟夫人家里人们讲话也许没有别处噜苏。 王太弟夫人厌恶饶舌的人,并且无情地报复他们。 她让他们说。 她同样也厌恶自命不凡,甚至对国王的这个缺点也不原谅。 这是王太弟的毛病,而亲王夫人已经承担起了医好他这个毛病的重大任务。 此外,不论是诗人、才子、美女,她接待他们时总是象一个至高无上的女主人接待她的奴隶一样。每当她开玩笑时,她总是若有所思,引起诗人的遐想;即使在最美的美妇人中间,她也娇媚过人,引人注目;她还机智风趣,即使最杰出的人物听她的讲话也津津有味。 可以想象,象在王太弟夫人家里所举行的这样的集会是一定能吸引人的,年轻人蜂拥而来。只要国王是年轻的,宫廷里的一切都朝气蓬勃。 因此我们看到那些年老的夫人,摄政期的,或者是上一个朝代的顽固分子都赌气了,但是对这些人的赌气,人们用对这些德高望重的人的嘲笑来回答。这些人一心想支配人,甚至想指挥投石党战争中的军队,据王太弟夫人说,这是为了不失去他们对所有人的影响。 八点钟一敲响,亲王夫人殿下带着她的随从夫人走进了大厅,看到有几个廷臣,他们已经在那儿等了十多分钟了。 在所有这些早到的人中间,亲王夫人在寻找她以为应该第一个到来的人。她没有找到他。 可是就在她寻找结束的时候,有人通报王太弟来了。 王太弟看上去真是光彩夺目。所有马萨林红衣主教的宝石,当然就是那位大臣不得不留下的那些宝石,所有王太后的宝石,甚至还有几粒是他的妻子的,王太弟这天全戴上了。因此王太弟象太阳似的闪闪发光。 在他身后慢步走来的是德·吉什,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他穿的是一件镶银边,配有蓝色飘带的珍珠色的天鹅绒服装。 此外,德·吉什衣服上还配着比利时花边,其美丽精致的程度,不下于王太弟的宝石。 他帽子上的羽饰是红色的。 王太弟夫人喜欢几种颜色。 她喜爱红色的帷幔,灰色的衣服,蓝色的花。 德·吉什先生就这样投其所好地穿着打扮以后,大家都觉得他英俊潇洒。脸色稍许有点儿苍白,令人注目;眼神倦怠;在宽大的花边下面露出一双白皙的手,嘴唇显得有些伤感。的确,只要看一看德·吉什先生就会承认法国宫廷中很少有人可以和他相比的。 结果就是,原来企图使一颗星星黯然失色的王太弟—如果有一颗星星想和他平起平坐的话—却相反地在各人的想象之中相形见绌了,这些人的想象当然是些不声不响的评判者,但是他们的判断又是相当无情的。 王太弟夫人已经隐隐约约地扫了德·吉什一眼,可是不管这个眼色是多么隐隐约约,她脸上也不由得升起一阵惹人喜爱的红晕。王太弟夫人确实感到德·吉什是那么英俊,那么文雅,以致她对己经感到即将失去的对王上的控制力几乎不再感到遗憾。 因此,她情不自禁地让她心头的血液冲上了面颊。 王太弟带着一种顽皮的神气走近了她。他没有看到亲王夫人脸上的红晕;或者是,即使他看到了,他也根本猜不到她脸红的真正原因。 “夫人,”他吻着他妻子的手说,“这儿有一位失宠的人,一位我主动来介绍给您的不幸的流放者。我请您要多加关照,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您对他的接待将使我深受感动。” “什么流放?什么失宠?”王太弟夫人问,她向四周望了望,对伯爵看的时间并不比看别人的时间长一些。 这是把他的被保护人推出去的时间。亲王闪在一边让德·吉什过去,德·吉什带着相当阴郁的脸色走近了王太弟夫人,向她屈膝致敬。 “什么!”王太弟夫人问,仿佛她感到非常惊奇似的,“失宠的人、流放的人是德·吉什先生吗?” “就是嘛!”公爵说。 “哦!”王太弟夫人说,“他不一直在这儿吗?” “啊,夫人,您不公正,”王太弟说。 “我吗?” “当然罗。好,请原谅他,原谅这个可怜的小伙子。” “原谅他什么?我有什么要原谅德·吉什先生的?” “可是,总之,你解释解释,德·吉什。你要别人原谅你什么?”亲王问。 “唉!殿下心里很清楚嘛,”德·吉什虚伪地说。 “喂,喂,请把您的手伸给他,夫人,”菲力浦说。 “如果这样做能使您喜欢的话,先生。” 说完,随着王太弟夫人眼睛和肩膀一种难以形容的动作,她把她美丽的、香喷喷的手递给了德·吉什,年轻人把嘴唇贴在上面。肯定是他把嘴唇贴在上面的时间太长了,而且王太弟夫人没有很快地把她的手缩回来,因为王太弟又接着说: “德·吉什不是坏人,夫人,他肯定不会咬您的。” 这句话也许并不太可笑,可是在长廊里的人却以此为借口,大笑起来。 的确,当时的场而很引人注目,有几个有心人已经注意到了。 当有人通报国王驾临时,王太弟还在享受着他这句话的效果。 这时候,大厅里的情景就象我们下面要描写的那样。 王太弟夫人站在大厅中央放满鲜花的壁炉前面,她的侍从女伴分成两列,宫中的蝴蝶在这两行人的头上飞舞。 另外几群人占着几个窗口,就象同一个驻军,在他们各自的塔楼里的岗位上,并且在他们各自的位子上听取从一群主要人物中传来的讲话。 马利科尔纳就在最靠近壁炉的一群人中间,他刚被马尼康和德·吉什晋升为府第总管;马利科尔纳的官服在两个月以前已经准备好了,他衣服上的镀金饰物闪闪发光,他眼里的火焰和他身上天鹅绒的反光,向着紧靠王太弟夫人左面的蒙塔莱小姐直射过来。 王太弟夫人在和她两旁边的夏蒂荣小姐和克雷居小姐谈话,。有时也向王太弟说几句话,当有人通报“国王驾到!”时,.王太弟就走开了。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跟蒙塔莱一样,也待在王太弟夫人的左边,也就是在这一排人的倒数第二个;在她的右面是托内一夏朗特小姐。因此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当时的处境就象是一支人们怀疑比较软弱的军队,因此把它部署在两支久经考验的部队中间。 拉瓦利埃尔就这样夹在这两位共过患难的女伴中间,也许是看到拉乌尔走了心里难受,也许是因为新近发生的使她的名字在廷臣中流传的事件她心里还在激动,我们说,拉瓦利埃尔用扇子遮着她有些发红的眼睛,仿佛非常注意地在听蒙塔莱和阿泰娜依丝轮流在她耳旁低声说的话。 当听到通报国王的名字时,大厅里顿时骚动起来。 王太弟夫人,作为女主人,站起来去接待国王的来访,可是,在她站起来时,尽管她当时应该非常匆忙,她还是向她右面看了一眼,这一眼,狂妄的德·吉什还以为是向着他的,却停留在拉瓦利埃尔的身上,并且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德·吉什可以看到她排红的脸和不安的神色。 国王走到了这群人的中间,由于一个从外围进入中心的自然的动作而变成了将军。 在国王面前所有的头都低下来了,女人们的膝盖都弯了下来,就象在阿基洛①国王面前的一些柔弱而优美的百合花一样。 ①阿基洛:指猛烈的北风。 国王陛下没有一点儿粗暴的地方,我们甚至可以说,这天晚上除了他青春的活力和英俊的容貌以外,甚至没有什么帝王气派。 某种高兴的神气和愉快的情绪提醒了所有的人,因此每个人都觉得这个游乐会将过得很好,只要看看陛下想在王太弟夫人家里消遣玩乐的愿望就行了。 如果有人心里的高兴劲儿能和国王相比,那就是德·圣埃尼昂先生。德·圣埃尼昂先生穿着粉红色的衣服,他的脸是粉红色的,饰带是粉红色的,尤其是脑子里的念头也是粉红色的,这天晚上,德·圣埃尼昂先生有很多念头。 使所有这些由于他心情偷快而产生的念头又开花的原因,是他刚才发现托内一夏特朗小姐和他一样,也是一身粉红色的打扮。不过我们并不是想说这个狡猾的朝臣事先不知道美丽的阿泰娜依丝本该穿这种颜色:他非常擅长于从一个裁缝,或者是一个贴身侍女口中套出他们女主人有何打算。 他向阿泰娜依丝小姐投去好些使人销魂的眼色,次数就跟他鞋子上和紧身上衣上的缎带的花结一样多,也就是说他向她送过去了数不清的媚眼。 国王向王太弟夫人问候,王太弟夫人被请坐下以后,人们很快地围成一圈。 路易询问王太弟关于洗澡的事,他一面瞧着周围的夫人们一面说,诗人们正忙于把这种瓦尔万出浴的风雅的消遣写成诗歌,尤其是他们之中的一位,洛雷先生,似乎己经得到了某一位水仙的信任,在他的诗句里面他谈了好些真实的事情。 不止一位夫人相信应该把脸涨红。 国王趁这个时候任意观察了一下;这时只有蒙塔莱虽然脸红还能够望望国王,她发现国王正贪婪地盯着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这位人们称作蒙塔莱的勇敢的侍从女伴使得国王的眼睛垂了下去,把路易丝·德·拉瓦利埃尔从也许是由于这个目光引起的舒适热烈的感觉中拯救出来。路易被王太弟夫人缠住了,王太弟夫人对他问这问那,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象王太弟夫人那样提问题的。 可是国王总是想使谈话成为一般客套,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动足脑筋,显得格外殷勤。 王太弟夫人想听到一些恭维话,她下决心要不惜任何代价来获得它们,因此她对国王说: “陛下,陛下对他王国里发生的事情什么都知道,那么也应该预先知道这位女仙吟给洛雷先生听的诗句,陛下是否愿意把这些诗句告诉我们?” “夫人,”国王带着十分优美的风度说,“我不敢……当然罗,对您个人来说,听到某些细节也许会很困窘……可是德·圣埃尼昂说得很好,他完全记得这些诗,即使他记不得,他也能即兴吟诗。我可以向您证明他是一位杰出的诗人。” 也在这一群人中间的德·圣埃尼昂不得不勉强地登场了。也算王太弟夫人倒霉,他当时心里想的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也就是说,他没有给王太弟夫人一心要得到的赞扬,却只顾自己,他因为自己的好运气而有些趾高气扬。 于是,他向美丽的阿泰娜依丝第一百次看了一眼,她一直在实践她昨天晚上发表的理论,也就是说对他的爱慕不屑一顾。 “陛下,”他说“女仙讲给洛雷听的诗我记住的很少,陛下一定会原谅我;可是如果国王也没有记住的话,我还怎么能记住呢,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 王太弟夫人对这位朝臣的推托不太喜欢。 “啊!夫人,”德·圣埃尼昂接着说,“因为今天的问题不再是河里的水仙说了些什么。事实上,大家宁愿相信在水晶宫里没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事。而大事情,夫人,都发生在陆地上。啊,在陆地上,夫人,有多少故事充满着……” “好!”王太弟夫人说,“那么陆地上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那就必须去问林中仙女,”伯爵说,‘林中仙女,就象夫人殿下所知道的,她们都在树林里。” “我甚至还知道她们天生喜欢饶舌,圣埃尼昂先生。” “是这样,夫人;可是,如果她们讲的都是些美好的事情,那么要责备她们饶舌就显得不够文雅了。” “那么她们讲的都是美好的事情罗?”亲王夫人没精打采地问,“说真的,圣埃尼昂先生,您引起了我的好奇心,因此如果我是国王,我就要马上命令您把这些林中仙女夫人讲的美好的事情讲给我们听,因为似乎这儿只有您才懂得她们说的话。” “哦!这件事,夫人,我完全听陛下吩咐,”伯爵赶快回答说。 “他懂得林中仙女说的话?”王太弟说,“他真幸福,这位圣埃尼昂!” “和法语完全一样,大人。” “那么请讲吧,”王太弟夫人说。 国王觉得局促不安.不能保证他的心腹不会使他陷入尴尬的境地。 看到被圣埃尼昂的开场白和王太弟夫人不同一般的态度引起的普遍一致的好奇心,国王就清楚地感到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即使最慎重的人也仿佛在准备把伯爵即将讲的话一字不漏地听进去。 大家咳着嗽,走了过来,斜眼瞅瞅几位侍从女伴,这几位侍从女伴,为了更得体地,或是更坚决地顶住这些颇具压力的讯问的目光,把她们的扇子整整好,做出一种要接受对手开火的决斗者的姿态。 在那个时代,人们对一些精心设计的谈话或话里带刺的故事已习以为常,如果在一个现代的客厅里,有人感到会爆发什么丑闻,产生什么悲剧,人们也许会吓得逃跑,可是在王太弟夫人的客厅里,大家都安之若素,各就各位,为了不漏掉圣埃尼昂先生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编造的一出喜剧中的一句话、一个姿势;而且这出喜剧的结局,不论其风格和情节如何,必然是十分完满得体的。 大家都知道伯爵是一个有礼貌的人,而且很会讲故事。于是他勇敢地在一片静寂中开始讲了起来,换了别人这样开始讲话是很使人害怕的。 “夫人,国王允许我首先向殿下说,因为夫人自称是她这一圈人中最好奇的,因此我将有幸对殿下说林中仙女总是住在橡树躯干的空洞里的,又因为林中仙女是神话里的最漂亮的人物,因此她们总是住在非常漂亮的大树里面,也就是说,住在她们能找到的最粗大的橡树里面。” 一听到这个开场白,使人想起了在一层透明的面纱掩盖下的那个有名的有关橡树王的故事,这件事在上一次晚会上曾产生过巨大影响,因此有很多人的心都在怦怦乱跳,有的是由于高兴.有的却是因为担忧。如果圣埃尼昂没有一副响亮的好嗓子,这些心跳的声音也许都要盖过他的嗓门了。 “那么说枫丹白露就该有林中仙女罗,”王太弟夫人泰然自若地说,“因为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比国王的花园里更美的橡树了。” 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她又盯着德·吉什看了一眼,德·吉什对这个眼色和对上一个眼色一样,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那个眼色,我们已经说过,含有某种对一颗充满情意的心来说相当痛苦的神情。 “是啊,夫人,我要对殿下说的就是枫丹白露,”德.圣埃尼昂说,“因为我们要讲的这个故事里的林中仙女就是住在殿下宫堡的御花园里的。” 故事已经开场了,开始进入正题了.不论是听故事的人,还是讲故事的人,都不再能后退了。 “我们一起听吧,”王太弟夫人说,“因为我看这个故事不但具有民族色彩的魅力,而且似乎还有非常现实的意义。” “我应该从头讲起,”伯爵说,“就是说,在枫丹白露一座外表非常漂亮的茅屋里,住着几个牧羊人。 “其中一个牧羊人名叫蒂尔西斯,几块出产丰富的土地是属于他的,那是他父母留给他的。 “蒂尔西斯年轻漂亮,又有才能,因此他成了当地数一数二的牧羊人。人们可以大胆地说他是牧羊人中间的国王。” 一阵轻轻的赞许声鼓励着这个讲故事的人,他继续说下去: “他既有勇气又有气力,在打猎的时候没有人比他更机灵,在讨论的时候没有人比他更聪明。不论是在他继承来的广阔的平原上驰骋一匹马,还是在斗智比勇的游戏中指挥对他唯命是从的牧羊人,人们都说他好比是战神玛斯①在特拉斯平原上挥舞长矛,或者更象是太阳神阿波罗,带着他喷火的标枪在地球上放射光芒。” ①玛斯:罗马神话中的战神,是主神朱庇特的儿子。 每一个人都懂得这种对国王的有寓意的描写并不是讲故事的人所能选择的最坏的开场白。因此不论对所有的听众,还是对国王自己,都产生了效果。听众们由于感到乐趣和需要尽本分,拼命鼓掌;国王听了颂扬的话总是感到高兴,即使捧得他有点儿过分,他也决不会感到不满意。德·圣埃尼昂接下去说: “夫人们,这不单单是因为赢了一些游戏,牧羊人蒂尔西斯得到了牧羊人的国王的称号。” “枫丹白露的牧羊人,”国王笑着对王太弟夫人说。 “哦!”王太弟夫人叫道,“枫丹白露是诗人的禁脔,我,我说,是属于全世界牧羊人的!” 国王忘了他的身分只是一个听众,他弯了弯腰。 “尤其是,”德·圣埃尼昂在一片恭维的低语声中继续说,“尤其是在一些漂亮的女人身旁,这位牧羊人国王的才华更显得光彩夺目。这个牧羊人的头脑是灵敏的,心地是纯洁的。他知道怎样说称颂别人的话,而且风度优雅,带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知道怎祥去爱,而且守口如瓶,因此可以使他的可爱和幸运的被征服者有一个最最值得羡慕的命运。事情从来不会败露,从来不会疏忽大意。看到过蒂尔西斯或者听到过他讲话的人都会爱上他,谁要是爱他,或是被他所爱就会得到幸福。” 讲到这儿,德·圣埃尼昂停了一下,他在品味受到恭维的乐趣。这番描写,不论是夸张得如何不近人情,在某些人的耳朵里,听来却特别有味,对他们来说,牧羊人这些优点似乎全是实事求是的。王太弟夫人请讲故事的人继续讲下去。 “蒂尔西斯,”伯爵说,“他有一个忠诚的同伴,更可以说他有一个对他忠心耿耿的侍从,这个侍从的名字叫……阿曼塔斯。” “哦,让我们来看看阿曼塔斯是怎么样的人吧!”王太弟夫人狡狯地说,“您是一位高明的画家,德·圣埃尼昂先生!” “夫人……” “哦!德·圣埃尼昂伯爵,我请求您,别去牺牲这个可怜的阿曼塔斯!否则我永远不会宽恕您。” “夫人,阿曼塔斯的身分是很低的,尤其在蒂尔西斯的旁边,因此没有人可以有和他相比拟的荣幸。有些朋友就象古时候自愿在他们主人脚下活活殉葬的仆人一样,在蒂尔西斯的脚下,是阿曼塔斯的位子;他不会需要别人的,如果这位显赫的英雄……” “您是要说,显赫的牧羊人吧?”王太弟夫人装作是抓住了德·圣埃尼昂先生的漏洞说。 “夫人殿下讲得对,我讲错了,”这个廷臣接着说,“我说,如果牧羊人蒂尔西斯有时候赏脸把阿曼塔斯称作是他的朋友,并且向他倾吐衷肠,这是一种非凡的恩典,阿曼塔斯非常重视这种恩典,并且感到极度的快乐。” “这一切,”王太弟夫人插嘴说,“说明了阿曼塔斯对蒂尔西斯的绝对忠诚,可是并没有告诉我们阿曼塔斯是怎样一个人。伯爵,请别吹捧他,可是请为我们把他描绘一下,我要知道阿曼塔斯是怎样一个人。” 德·圣埃尼昂在国王陛下的弟媳妇面前深深鞠了一躬后就遵照吩咐说了下去,他说: “阿曼塔斯比蒂尔西斯年纪稍许大些,他不是一个完全不受大自然喜爱的牧羊人,甚至有人说九位缪斯①还对他的降临人世笑了一笑,就象海佩②对青春微笑一样。他一点没有想出人头地的野心,他只是想得到别人的爱,如果他是非常有名的话,也许他也不是配不上的。” ①缪斯:希腊神话中掌管文艺、音乐、天文等的九位女神。 ②海佩:希腊神话中之青春女神。 他最后一段话,再加上一个可以使人致命的眼色,直接向德·托内一夏朗特小姐送了过去,这位小姐顶住了这个冲击,不为所动。 不过他的谦逊和巧妙的隐喻却产生了良好的效果,阿曼塔斯在鼓掌声中得到了他的收获;蒂尔西斯自己也点了点头,表示了他充满善意的认可。 “一天晚上,”德·圣埃尼昂继续说,“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在森林里散步,一面在交谈着他们在爱情方面受到的痛苦。请注意,夫人们,现在已经讲到了林中仙女的故事了;否则大家怎么能够知道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这两位地球上最审慎的牧羊人在说些什么呢?他们走到了森林中树木最茂密的地方,为了远离众人,可以更加畅快地相互倾吐他们内心的痛苦,突然他们听到了有人讲话的声音。” “啊!”讲故事的人周围的人说,“事情变得再有趣不过了。” 这时的王太弟夫人,就好比一位在视察他的部队的机警的将军一样,看了一眼蒙塔莱和托内一夏朗特,她们在这些话的影响下弯下了腰,被王太弟夫人一看又直起了身子。 “这些悦耳的声音,”圣埃尼昂接着说,“是几个牧羊女发出来的,原来她们也想到树荫下来凉爽凉爽,她们知道有这块几乎没有人来的偏僻的地方,因此她们也聚集到这儿来,好在一起谈谈对羊圈的看法。” 德·圣埃尼昂这句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还使国王看着托内一夏朗特微微笑了一笑,这些就是这句冒失的话所得到的效果。 “林中仙女保证,”德·圣埃尼昂继续说,“牧羊女是三位,而且这三位都是年轻漂亮的。” “她们叫什么名字?”王太弟夫人平静地说。 “还要说出她们的名字!”德·圣埃尼昂说,他决不能这样轻率地说出她们的名字。 “当然罗。您刚才把您的牧羊人叫作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那么也请用另一种方式叫您的牧羊女吧。” “哦!夫人,我不是一个发明者,而是象过去别人所说的那样,一个行吟诗人,我讲的都是林中仙女告诉我的。” “您那位林中仙女是怎样称呼这几位牧羊女的呢?当然罗,这是不太容易记起来的。是不是这位林中仙女和姆内莫西纳①闹翻了?” ①姆内莫西纳: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 “夫人,这些牧羊女……请务必注意,讲出女人的名字是一种罪过!” “这个罪过,一个女人会赦免您的,伯爵,只要您把这些牧羊女的名字讲出来。” “她们叫菲莉丝,阿玛里莉丝和加拉泰。” “太好了!过了这么久时间总算没有忘记,”王太弟夫人说,“这是三个很可爱的名字。现在,请介绍一下她们的外貌,行吗?” 德·圣埃尼昂又愣了一下。 “哦!我们一步一步进行,我请求您,伯爵,”王太弟夫人接着说,“眼下,我们必须要知道牧羊女的外表,是不是?” 国王预计到王太弟夫人会这样坚持耍求的,他开始感到有些不安,认为不应该再去刺激一个这样危险的提问题的人了。此外,他心里思忖,德·圣埃尼昂在描绘这几个牧羊女的外貌的时候,也许能找到方法掺进某些微妙的线条,可以使他想讨好的耳朵得到好处。路易就是抱着这样的希望,怀着这样的忧虑允许德·圣埃尼昂描绘菲莉丝、阿玛里莉丝和加拉泰三个牧羊女的形象的。 “那么,好吧!”德·圣埃尼昂象一个已经下定决心的人那样说道。 于是他开始讲了。 第一三一章 水仙和林中仙女故事的结尾 “菲莉丝,”圣埃尼昂说,一面挑衅地向蒙塔莱瞧了一眼,有点儿象一个击剑教师在进行比赛时请一个和他相称的敌手做好准备一样,“菲莉丝的头发既不是棕色的,也不是金黄色的,身材不高不矮,既不冷漠也不狂热。她虽然是个牧羊女,却机智风趣得象个公主,妖艳得象个魔鬼. “她的视力非常好,所有她看到的东西她心里都想得到。这就象一只不停地在啁啾鸣叫的鸟儿,有时掠过草地,有时飞来飞去追逐一只蝴蝶;有时栖息在树顶上,提防着来抓它,或者想让它跌入他们网中的捕鸟人。” 这种描绘是多么相象,因此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蒙塔莱望去,她睁着警觉的眼睛,仰着头在听着德·圣埃尼昂讲话,就好象他讲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一样。 “就是这些吗,德·圣埃尼昂先生?”亲王夫人向道。 “哦!夫人殿下,我不过是大致上描绘一下,还有好多事要讲呢。可是我怕夫人殿下感到厌烦,或者是损害了牧羊女的谦逊,因此我还是来讲讲她的同伴阿玛里莉丝吧。” “就这样,”王太弟夫人说,“就讲下一个阿玛里莉丝吧,我们听您的,圣埃尼昂先生。” “阿玛里莉丝是三个牧羊女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不过,”圣埃尼昂赶忙接着说,“这位最大的还不到二十岁” 托内-夏朗特小姐的眉头在故事开始时就皱了起来,这时她淡淡一笑,愁眉舒展了开来。 以她是个高个子,长着一头浓密的头发,象希腊雕像那样打了一个发髻,她举止威严,神态高傲,因此她更象是一个女神,而不象一个普通的人,在女神当中,她最象女猎神狄安娜,唯一的不同是有一天,当可怜的爱神丘比特在一丛玫瑰花中睡觉时,这个狠心的牧羊女窃得了他的箭袋,她没有把箭射向森林的主人,而是无情地射向了所有她能看见、能射得到的可怜的牧羊人身上。” “哦!这个牧羊女真坏!”王太弟夫人说“某一天她就不会用一支她如此无情地向左右两面射去的箭射伤她自己吗?” “这通常是所有牧羊人的愿望,”圣埃尼昂说。 “这更是牧羊人阿曼塔斯的愿望罗,是不是?”王太弟夫人说。 “牧羊人阿曼塔斯是非常腼腆的,”德·圣埃尼昂用一种他所能表达的最谦虚的神态说,“因此,如果说他有这种愿望,也从来没有人知道过,因为他把这种愿望深深地藏在他的心坎里。” 一阵低语声表示对讲故事的人的有关这个牧羊人的声明的赞扬。 “还有加拉泰呢?”王太弟夫人问,“我急于要看到一个人能把维吉尔也没有描写出的人在我们面前描写完毕。” “夫人,”德·圣埃尼昂说,“和伟大的Virgilius Maro①相比, 您卑贱的仆从只是一个可怜的诗人,然而,您的命令给了我鼓励,我将尽力而为。” “我们听着,”王太弟夫人说。 德·圣埃尼昂伸了伸脚、手和嘴唇。 ①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姓名的拉丁文拼写。 “加拉泰象牛奶一样白,”他说,“头发象麦稿一样金黄,她在空气中散发着头发的香气。因此人们心里在想她会不会是在和她的同伴在草地花丛中游戏时给了丘比特爱情的美丽的欧罗巴①。 她的眼睛犹如晴朗的夏天的湛蓝的天空,从那儿喷射出一道柔和的光芒;她依靠梦想生活,爱情避开了她。当她皱皱眉头,或者低垂脑袋时,太阳也象表示悲伤似的蒙上一层阴云。 相反,当她微笑时,整个大自然又重新活跃起来,鸟儿们在沉默片刻之后,又在树丛中开始歌唱。 “尤其是这一位,”德·圣埃尼昂最后说,“这一位值得全世界的热爱,万一她倾心相与,那么她纯洁的爱情会把这个幸福的人变成一位神仙”。 王太弟夫人和大家一样在听他绘声绘色地叙述。她只是在听到最富有诗意的地方才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但是很难说这种赞许的表示是对讲故事的人的口才而发出的呢,还是因为他描绘得比较精确。 结果是,王太弟夫人没有公开鼓掌,也没有人敢冒昧鼓掌,甚至王太弟也是如此,他在内心深处感到德·圣埃尼昂对牧羊人的描写似乎稍许草率了些,而对牧羊女的描写则过于详细了些。 因此大家显得有点几冷淡。 德·圣埃尼昂为了细致地刻划加拉泰,已经用完了他的华丽辞藻和描绘技巧,他心里想,根据他在讲另外几个人时得到的赞许,对他最后描绘的一个人,他会听到跺脚声。德·圣埃尼昂比国王和所有的人更显得冷淡。 因此出现了一会儿冷场,最后这个冷场被王太弟夫人打破了。 “那么,陛下,”她问,“国王陛下对这三个人的描写有什么看法呢?” ①欧罗巴:希腊神话中腓尼基王阿革诸耳的女儿。 国王想来帮一下圣埃尼昂,又不想连累自己。 “我认为,”他说,“阿玛里莉丝很漂亮。” “我呢,我比较喜欢菲莉丝,”王太弟说,“那是一个好心的姑娘,更可以说是水仙的一个好小伙子。” 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一次,所有人的眼睛都笔直向蒙塔莱看去,以致她感到脸顿时红了起来,甚至都发紫了。 “那么,”王太弟夫人接着说,“这些牧羊女在交谈?……” 可是,德·圣埃尼昂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已经受不了一支刚休息过,精神饱满的部队的打击了。 “夫人,”他说,“这些牧羊女在相互倾诉她们对爱情的看法。” “讲啊,讲啊,德·圣埃尼昂先生,您是一位口若悬河的田园诗人,”王太弟夫人说,她莞尔一笑,使讲故事的人稍许得到了一些鼓励。 “她们在说,爱情是一种危险,可是没有爱情就是心灵的死亡。” “因此她们的结论呢……”王太弟夫人问。 “因此她们的结论是人应该有爱情。” “太好了!对此她们有什么条件吗?” 召条件是要有选择,”德·圣埃尼昂说,“我甚至还应该说这是林中仙女说的,一个牧羊女,我相信是阿玛里莉丝,坚决反对别人去爱,可是她并不过分拒绝让某个牧羊人的形象进入她的心坎。” “是阿曼塔斯还是蒂尔西斯?” “是阿曼塔斯,夫人,”德·圣埃尼昂谦虚地说,“可是加拉泰,这个温柔的,目光纯净的加拉泰马上回答说,不管是阿曼塔斯、阿尔弗希贝、蒂蒂尔,或者是当地任何一个最漂亮的牧羊人,都不能和蒂尔西斯相比,蒂尔西斯使所有的男人相形见绌,就象橡树比所有的树都高大,百合花比所有的花都庄严一样。她甚至把蒂尔西斯描绘成这个样子,以致如果蒂尔西斯听到她这么说,也一定会觉得受到了恭维,尽管他是多么伟大。因此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受到了阿玛里莉丝和加拉泰的青睐。因此这两个心灵的秘密在夜晚 的阴影里和在秘密的树林里被揭穿了。 “夫人,这就是林中仙女告诉我的,所有发生在橡树洞里的,和草丛里的事情她全知道,她知道鸟类的爱情,她懂得它们歌唱的意思;她还懂得树枝间的风声的含义,以及野花花冠里面金色或翡翠色昆虫的嗡嗡声的意思,她把这些都告诉了我,我是在重复她讲的话。, “而现在您已经讲完了,是吗,德·圣埃尼昂?”王太弟夫人说,她微微一笑,笑得国王不禁全身哆嗦。 “是的,我讲完了,夫人,”德·圣埃尼昂回答说,“如果我因此而能使夫人殿下高兴一会儿,我是很幸福的。” “这一会儿时间太短了”亲王夫人回答说,“因为您讲您知道的事情讲得非常动听,可是,我亲爱的德·圣埃尼昂,不幸的是您只向一位林中仙女打听情况,是吗?” “是的,夫人,我承认,只向一位。” “结果就是,您忽略了一位小小的水仙,她看上去微不足道,可是她知道的远远地要比您的林中仙女多,我亲爱的伯爵。” “一位水仙?”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他们开始怀疑故事还有下文。 “当然罗,在您讲到的那棵橡树旁边,这裸树,叫做橡树王,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是吗,亲爱的圣埃尼昂先生?” 圣埃尼昂和国土而面相觑。 “是的,夫人,”德·圣埃尼昂回答说。 “那么,在两边的勿忘草和雏菊中间,有一条美丽的细细的泉水在细石上淙淙而流。” “我相信王太弟失人讲得有理,”一直有些提心吊胆的国王说,他一字不漏地听着他弟媳妇讲话。 “是的,是有这么一条泉水,我可以向您保证”王太弟夫人说,“而证据呢,那就是,统治这条泉水的水仙在经过时留住了我,就是向您讲话的我。” “啊!”圣埃尼昂说。 “唔!”亲王夫人继续说,“留住我是为了告诉我很多事情,也就是圣埃尼昂先生的故事里没有讲到的事情。” “哦!那您就自己讲吧,”王太弟说,“您讲得非常动人。” 亲王夫人在她的丈夫的恭维面前弯了弯腰。 “我没有伯爵那样的诗意,也没有他这种描绘所有的细节的才能。” “大家听您讲的兴趣一点儿也不会少,”国王说,他已经预感到在他弟媳妇的故事里有些什么怀有敌意的事情。 “可是我还是要讲,”王太弟夫人继续说,“我要以这个可怜的小水仙的名义讲,她是我遇到过的最迷人的仙女。在她和我讲故事的时候,她不停地笑,依照一条医学上的原则:‘笑是会传染的’,我请你们允许我在回忆她讲的话的时候也稍许我笑笑。” 国王和德·圣埃尼昂看到很多人的脸上都有一种忍俊不禁的脸色,预示着即将有一次王太弟夫人所宣告的哄堂大笑,他们两人最后相互望望,并且用眼色询问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小小的阴谋。 可是王太弟夫人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刀子在伤口里反复旋转,因此她又带着她的天真无邪的神态,也就是带着她所有神态中最有危险性的一种神态说: “我从那儿经过,发现脚下有很多刚开的群花,因此可以肯定在我以前,没有人曾经从这条路上经过,不论是菲莉丝、阿玛里莉丝、加拉泰,还是您所有的牧羊女。” 国王咬了咬嘴唇。故事愈讲愈紧张了。 “我的小水仙,,王太弟夫人说,“在她小溪流的河床里低声吟唱,因为我看到她上前来和我攀谈,一面还碰碰我裙袍的下摆,我不想冷待她,尤其是因为,不论如何,一个神仙,虽说不是最高等的,总比一个人间的亲王夫人强。因此,我就向这位水仙走去,她就哈哈大笑地这样对我说: “‘您倒是想想看,亲王夫人……’ “您知道陛下,这是水仙说的话。” 国王点头表示同意,王太弟夫人继续说: “‘您倒是想想看,亲王夫人,我在这条小溪的两岸刚才看到了一场有趣的戏。两个好奇的、好奇得有点儿冒失的牧羊人很有趣地被三个仙女、或者是三个牧羊女欺骗了……’我请你们原谅,可是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她说的究竟是仙女还是牧羊女。不过这无关紧要,是不是?好吧,我们再讲下去。” 听到这个开场白,国王很明显地脸红了,而德·圣埃尼昂已经失去了镇静,瞪着两只徨徨不安的眼睛。 “‘这两个牧羊人,’我的一直在嘻嘻哈哈笑着的小水仙接下去说,‘随着三位小姐的足迹走……’不,我要说的是三个水仙,对不起,我搞错了,是三个牧羊女。那样做并不总是很合情理的,因为这样也许会妨碍那些被跟随的人。我要请间在这儿的所有的夫人,我可以肯定,没有一位会反对我的。” 国王对下面要听到的话非常不安,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仙女继续说,‘牧羊女已经看到了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溜进了树林,靠着月亮的帮助,她们在梅花形花坛那儿认出了他们……,啊!您笑了。”王太弟夫人停顿了一会儿,“等等,等等,您还没听完呢。” 国王脸色发白了,德·圣埃尼昂擦了擦他汗津津的额头。 在女人群里发出轻微的笑声和窃窃私语声。 “那几个牧羊女,我说,看到了这两个冒冒失失的牧羊人,她们走去坐在那棵橡树王下面。当她们感到那几个冒冒失失的偷听她们说话的人进入了可以一字不漏地听到她们的谈话的地点时,她们就天真地,非常天真地,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讲话,这些讲话,由于任何人都有的、甚至最最多愁善感的牧羊人也有的自尊心的 原因,在两个听她们讲话的人听来,简直象蜜一样甜。” 这些话,所有的人听了不能不笑,国王听了两眼炯炯发光。 圣埃尼昂却把头垂在胸前,虽然他内心深感气恼,却不得不勉强地笑了一阵。 “哦!”国王挺直了身子说,“啊,相信我的话,当然是一个动人的玩笑,而且是您用同样动人的方式讲的,可是实际上,您懂不懂仙女们的语言?” “但是伯爵不是声称他懂得林中仙女的话么!”王太弟夫人冲口就说。 “当然罗,”国王说,“不过,您也知道,伯爵有一个弱点,他指望进法兰西学院①,由于这个原因,他懂得各种各样您幸好不知道的事情,因此很可能,水仙的语言也是您没有学过的东西之一。” “您懂得,陛下,”王太弟夫人回答说,“象这类事情,光一个人的话的确是不足为信的;圣奥古斯丁②。说过:‘一个女人的耳朵不是不会犯错误的。’因此,我想弄清别人听到的是不是和我一样。因为我的水仙,她作为一个女神,通晓多种语言……是不是这样说的,圣埃尼昂先生?” ①法兰西学院:一六三五年在路易+三的首相红农主教票塞留倡议下建立,设院士四十人。 ②圣奥古斯丁:(354-480):著名神父及拉丁语作家。 “是的,夫人,”圣埃尼昂张皇失措地说。 “因为我的水仙,”亲王夫人继续说道,“她作为一个女神.通晓各种语言,起先她对我讲的是英语,就象您说的,我怕听错了,于是我叫德·蒙塔莱小姐、德·托内-夏朗特小姐和拉瓦利埃尔小姐来,并且请我的女神把她刚才已经用英语讲给我听过的故事用法语再讲一遍给我听听。” “她讲了吗?”国王问道。 “哦!她是世界上最殷勤的神仙……是的,陛下,她又讲了一遍。因此己经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是不是,小姐们?”亲王夫人转身向在她左面的一排人说,“水仙讲的是不是和我讲的完全一样,我一点儿也没有讲错吧?……菲莉丝?……对不起!我搞错了……奥尔·德·蒙塔莱小姐,是这样的吗?” “哦!完全一样,夫人,”德·蒙塔莱小姐口齿清楚地回答说。 “是这样吗?德·托内-夏朗特小姐?” “完全一样,”阿泰娜依丝同样坚定地说,不过声音不太清晰。 “还有您呢,拉瓦利埃尔?”王太弟夫人问道。 可怜的孩子觉得国王火辣辣的眼光在盯着她看;她不敢否认,她不敢说谎,她低下了脑袋表示同意。 不过,她的头不再抬起来了,她被一种比死还要痛苦的寒冷冻僵了。 这三个人的证词把国王压垮了。至于圣埃尼昂,他甚至都不想掩饰他的失望,他不知所云地结结巴巴地说 “这个玩笑太精彩了!开得太妙了,牧羊女夫人们!” “这是对好奇心的公正的惩罚,”国王用沙哑的声音说。“哦!在惩罚了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以后,谁还敢去探究牧羊女们的心里在想什么啊?当然,我是不敢……你们呢,先生们?” “我也不敢!我也不敢了”廷臣们异口同声地说。 王太弟夫人战胜了国王的恼恨,她非常高兴,认为她的故事已经或者是应该解决了一切。 至于王太弟,他听了这两个故事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哈哈大笑,他回身向德·吉什说: “嗳!伯爵,”他对伯爵说,“你一声不吭,那么你没有什么可说的罗?你会不会也怜悯蒂尔西斯先生和阿曼塔斯先生?” “我深深地怜悯他们,”德·吉什回答说,“因为,说真的,爱情是一种极为甜蜜的幻想,因此一旦失去它,不论这是什么样的幻想,都比失去生命还重要。因此,如果这两个牧羊人以为被爱上了,并且觉得很幸福,可是他们遇到的不是幸福,而是象死一般的空虚,而且是比死还使人难受千百倍的对爱情的嘲笑……因此,我说蒂尔西斯和阿曼塔斯是我所知道的两个最不幸的人。” “您说得对,德·吉什先生,”国王说,“因为,总而言之,对一点点儿的好奇心来说,致人死地似乎也太严厉了。” “那么,这就是说,我这个水仙的故事使王上不高兴了?”王太弟夫人天真地问。 “哦!夫人,您错了,”路易握住亲王夫人的手说,“我很喜欢您的水仙,何况她是非常真实的,而且她讲的故事,我应该这么说,是建立在不容置辩的证据上的。” 国王这些话是对着拉瓦利埃尔说的,同时对她看了一眼,这个眼色的意义,从苏格拉底①到蒙田⑧都无法做出病意的解释。 ①苏格拉底:见上册第565页注① ②蒙田(1533-1592):文艺复兴时期法国恩想家和散文作家 这个眼色和这几句话终于把这个不幸的年轻姑娘压倒了,她靠在蒙塔莱的肩上,似乎己经失去了知觉。 国王站了起来他没有注意到这个意外事件,此外,也没有人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要而且国主一反常例,平时他到王太弟夫人这儿来总是要留到很晚才走,这时他却告辞回他自己的寝宫里去了。 德·圣埃尼昂跟着他,他进来时兴高采烈,出去时却垂头丧气。 德·托内-夏朗特小姐没有拉瓦利埃尔小姐那样容易激动,她并不觉得怎么害怕,当然更不会晕倒。 不过对她来说,圣埃尼昂的最后的眼色极为庄严,和国王最后的眼色大不一样。 第一三二章 国王的心理 国主快步走进他的寝宫。 路易十四走得这么快也许是为了走路别跟踉跄跄。他在后面留下了一种神秘的哀伤气氛。 大家都注意到他刚来到时兴高采烈,众人也跟着觉得高兴,也许没有人想去深究他心情愉快的真正原因;可是他离开的时候是那么激动,脸都变了色,大家都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者至少相信这不是难于理解的。 王太弟夫人的轻桃,她对一个性格多疑的人,特别是对一个具有国王性格的人的稍许有些过分的打趣,肯定是非常随便地把这个国王和一个普通人相比较,这些都是大家对路易十四出人意料地突然离开的解释。 说起来王太弟夫人更要有远见些,可是在起初也没有看到任何其他事情。对她来说,给他的自尊心一些小小的折磨也够了,他这么快就忘记了原来许下的诺言,似乎一心想要无缘无故地轻视最高贵和最显赫的被征服者。 在当时的情况下,使国王看清在上层社会谈情说爱和象一个外省小伙子似的拈花惹草之间的区别,对王太弟夫人来说,不是没有某种重要性的。 一个国王,有了这些高尚的爱情,热到这些爱情的权威和可能,并且可以说,有了它们的标记和荣耀,这不仅不会降低身分,而且还能得到宁静、安全、神秘的感觉和普遍的尊敬。 相反,在庸俗和卑贱的爱情之中,即使在最恭顺的廷臣那里,他也会受到非议和挖苦;他会失去他绝对正确、不可冒犯的特性,堕落到人类最卑贱的领域之中。他会受到流言蜚语的攻击。 一句话,触及到象神一样的国王的心,或者甚至是他的脸,把他变成一个普通的人,象他最卑贱的一个廷臣一样,那是给这个高贵血统的骄傲一次可怕的打击。目尊心比爱情更能使路易就范。王太弟夫人巧妙地盘算过了她要如何报仇,就象大家看到的那样,她就这样报了仇。 可是,希望大家别以为王太弟夫人怀着中世纪女英雄的可怕的激情,也别以为她只看事物阴暗的一面;相反,年轻、优雅、机智、妖艳、多情的王太弟夫人,她充满着梦幻、想象或者是野心,而不是爱情,相反,王太弟夫人开创了这个逢场作戏和恣意行乐的时代,这个时代标志着从十七世纪中期到十八世纪下叶之间的那一百二十年时间。 因此王太弟夫人看到了、或者更不如说以为看到了事情的真正面貌,她知道国王,她尊贵的大伯,曾经第一个讥笑过卑贱的拉瓦利埃尔,因此,根据他的习惯,他不会去爱上一个他曾经讥笑过的人,即使只爱一会儿也不可能。 再说,这个经常在耳边嘀咕的魔鬼,这个在人们称之为一个女人的生活的悲剧中起着重要作用的自尊心,是不是在其中产生了影响,自尊心是不是在用高低不同的各种声音在对他说,她这样一个年轻、美丽、富有的亲王夫人,是不能认真和这个可怜的拉瓦利埃尔小姐相比的,拉瓦利埃尔的确和她一样年轻,可是远没有她漂 亮,而且穷得不名一文。可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王太弟夫人身上也不值得奇怪,大家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物也喜欢与别人相比,并且因此而沾沾自喜。 也许有人会问王太弟夫人如此精心安排了这一次攻击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如果不真的是为了把王上从一个他准备长久相恋下去的新欢的心中赶出来,那又何必这样大动千戈呢!如果王太弟夫人不惧怕拉瓦利埃尔,那么她是不是需要如此重视她呢? 不,从一个博学的、能洞察未来,或者不如说能熟悉过去的历史学家的观点来看,王太弟夫人是不怕拉瓦利埃尔的。王太弟夫人不是一个先知,也不是一个女预言家。王太弟夫人不比别人强,不可能读到在这本可伯的、极为灵验的揭示未来的书中最秘密的章节中的那些重大事件。 不,王太弟夫人完全是为了惩罚一下国王,因为他象女人一样地对她故弄玄虚,她想毫不含糊地向他证明,如果他想使用这种进攻武器,那么她,她这个出身高贵而且智慧过人的女人,也肯定能从她的想象力的武器库中找到一些甚至可以经受一个国王攻击的防御武器。 此外,她还想向他证明,在这样的斗争中,就不再有国王了,或者至少是,这些象普通人一样在为自己斗争的国王,可以看到他们的王冠在受到第一次冲击时就跌落下来,最后她还要向他证明,如果他一开始曾经希望他宫廷中所有的女人,只要一看见他,就会十分虔诚地祟敬他,那么这就是某些地位比别人高的人的轻率的、侮辱性的奢望,那么,这个将落在这个非常高傲的国王的头上的教训是非常有效的。 这些当然就是王太弟夫人对国王的想法。 事情本身却没有被考虑到。 因此,人们看到她对她的侍从女伴的思想施展了影响并且对刚才演出的喜剧中所有的细节作了准备 国王因而晕头转向了。自从他逃过了马萨林先生以来,他第一次看到自己被人当作大人对待。 一种这样的来自于他臣下的严重事件,给了他反抗的借口。权力将在斗争中增长。 可是攻击一些女人,被一些女人所攻击,被那些专门为此而从布卢瓦而来的外省小姑娘作弄,对一个充满虚荣心的年轻国王来说,简直是可耻己极的事,这种虚荣心是他的个人优越感和他的王权所引起的。 毫无办法,既不能训斥,也不能流放,甚至不能赌气。 要是赌气,那就好比象哈姆雷特①一样,承认被一件除去剑端皮头的武器、嘲笑的武器所击中。 跟女人赌气!那有多屈辱呀!特别是这些女人还可以用嘲笑来作为报复。 哦!如果责任不在女人,而是某个廷臣被牵连在这个阴谋里面,路易十四能抓住这个利用巴士底狱的机会该有多高兴啊! 可是,王上的怒气又克制住了,被理性压下去了。 拥有一支军队、几座监狱,一种几乎是神圣的权威,却把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用来为一种可耻的怨恨情绪服务,这是很丢脸的,不单对一个国王来说,甚至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也是很丢脸的。 因此问题很简单,那就是对这种凌辱忍气吞声,在他的脸上装出同样的宽厚和彬彬有礼的样子。 要象一个朋友似的对待王太弟夫人。象一个朋友似的!为什么不可以呢? 要么王太弟夫人是这次事件的挑动者,要么这次事件跟她无关。 ①哈姆雷特:英国十六世纪戏剧家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待》的主人公。 如果她是挑动者,那她可真是大胆,可是归根到底,她演这个角色不是很自然的吗? 谁曾经在新婚蜜月的最甜蜜的时刻来找她谈情说爱?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于偷偷寻找通奸的、甚至是乱伦的机会?谁依赖着国王的绝对权威对这个年轻女人说过“什么也别怕,爱法国的国王吧,他在所有的人之上,他握有权杖的手做一个姿势就可以保护您对付所有的人,甚至对付您的悔恨”? 因此,这个年轻女人服从了这句国王的话,屈从了这个使人堕落的声音,而现在她已经在精神上牺牲了她的荣誉,她看到了自己这种牺牲换来的却是一种不忠诚,尤其是因为这个女人比起最初以为被爱上的女人的地位要低微得多,所以这种不忠诚更显得可耻。 因此,如果说这次复仇行动是王太弟夫人主动挑起的,王太弟夫人是有理由的。 如果情况相反,这次事件与她无关,那么国王还有什么可以怨恨她的呢? 难道她应该,或者不如说她能够堵住几个外省小姐的嘴,不让她们乱讲一气么?难道她应该用一种不得当的过分的热情,冒着刺激他的危险,去压制这三个小姑娘放肆的谈话吗? 所有这些合理的想法对国王的骄傲来说同样是很带有刺激性的,可是,在他把这些不满在脑子里反复考虑过以后,也就是说,在把伤口包扎好以后,路易十四觉得很奇怪,因为他感到了别的隐隐的、不能忍受的、前所未有的痛苦。 这就是他不敢向自己承认的,那就是,这些使人难受的痛苦一直留在他的心里。 的确,历史学家必须对读者承认,就象国王向他自己承认一样,他听任自己的心被拉瓦利埃尔天真的自白挠得痒痒的。他曾经相信过纯洁的爱情,相信过对人的爱,相信过不带任何私利的爱。而他的灵魂,还比较年轻,尤其是比想象的还要天真,它曾经在这另外一个灵魂面前跳跃过,而这另外一个灵魂由于他的愿望刚才出现在他的而前。 在如此复杂的爱情的历史中的最不平常的事件,就是向两颗心中分别灌输爱情,不再是同时的,也不是平等的,其中一个几乎总是比另一个先爱,就象一个总是比另一个后结束爱情一样。因此,电流由于产生亮光的第一次激情的强度而被确定。拉瓦利埃尔小姐表示的爱情越多,国王感到的爱情也越多。 这正是使国王感到奇怪的事情。 因为已经向他明确地指出没有任何能引起好感的电流可以吸引他的心,既然这不是爱情的吐露,既然这种吐露只是一种对男人的和对国王的侮辱,尤其是这句话象一块烙铁似的灼人,总之,既然这是一种愚弄。 因此严格地说,这个不论从容貌、出身和智慧方面都可能被拒绝的小姑娘,因此,这个由于她地位卑贱而被王太弟夫人亲自选中的小姑娘,不但招惹了,而且还蔑视了国王,也就是说,招惹和蔑视了一个象亚洲的苏丹一样的人,他只要用眼睛看看,只要伸伸手,只要让手帕掉在地上就能得到他需要的一切 而且,从昨天晚上起,他被这个小姑娘吸引的程度达到了只想她一个人,只梦见她一个人的程度。从昨天晚上起,他在想象中把所有她并没有的美貌之处加在她的形象上来求得乐趣;最后,他这个要日理万机的人,有那么多妇女呼唤的人,从昨天晚上开始,却把他生命的每一秒钟,把他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给了这唯一的 思念。 真的,这太过分了,或者是太不够了。 于是,国王的愤怒使他忘记了所有的事情,特别是德·圣埃尼昂在这儿,国王的愤怒在最激烈的诅咒中爆发出来了。 果真,圣埃尼昂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并且从这个角落里看着这场暴风雨过去。 和国王的愤怒相比,他的沮丧显得微不足道了。 他把这个受冒犯的国王的巨大的傲气和他渺小的自尊心相比,同时懂得了一般的国王们的内心和个别的权贵们的内心,他自问,这种一直到那时还悬在空中的愤怒的重量,最后会不会很快落 到他的头上,甚至就因为别人是有罪的,而他却是无辜的。 果然,正在一个劲儿走着的国王突然站住了,用一种怒气冲冲的眼神盯着圣埃尼昂看。 “是你,德·圣埃尼昂?”他叫道。 德·圣埃尼昂做了个动作,意思是说: “陛下,怎么样?” “是的,你刚才和我一样蠢,是不是?” “陛下,”圣埃尼昂吞吞吐吐地说。 “你就被那样粗俗的玩笑捉弄了。” “陛下,”圣埃尼昂说,他一阵哆嗦,四肢也开始发抖了,“请陛下决不要动气。女人嘛,陛下也知道,都是些为了恶而创造出来的不完美的人,因此,向她们要求善,那就是向她们强求不可能的事情。” 国王是非常自重的,他开始控制自己的激动,他整个一生都保持着这种能力,国王感到他如果对这么一件小事显得那么激动那就会被人瞧不起。 “不,”他赶快说,“不,你搞错了,圣埃尼昂,我没有发怒,我只是感到惊讶,这两个小姑娘竟然这么巧妙、这么大胆地把我们耍了,我特别感到惊讶的是我们可以从中学到东西,我们竟然糊涂到信任了我们自己的心。” “哦!心,陛下,心,这个器官完全应该让它起肉体上的作用,但要防止它的精神作用。至于我,我承认,当我看到陛下的心对这个小姑娘如此关心……” “关心,我?我的心在关心?我的思想,有可能,可是我的心……它……” 路易这一次又发现,为了补一个漏洞,他将要捅出另一个漏洞。 “而且,”他接着又说,“我没有什么可以贵备这个孩子的。我很清楚她爱着另一个人。” “布洛热洛纳子爵吧,是的。我己经告诉过陛下了。” “当然。不过你不是第一个告诉我的。拉费尔伯爵曾经请求我把拉瓦利埃尔小姐许配给他的儿子。这样吧,既然他们两人相爱,等他从英国回来,我就让他们俩结婚。” “说真的,从这件事里我看出了陛下的宽宏大量。” “喂,圣埃尼昂,相信我,我们别再去关心这些小事情了,”路易说。 “是的,我们就忍气吞声吧,陛下,”顺从的朝臣说。 “再说,这挺容易做到,”国王叹了一声气,连声音都变了。 “作为开始,我要……”圣埃尼昂说。 “怎么样?” “是这样,我要做一首短诗,我要把这首诗称为《水仙和林中仙女》,这会叫王太弟高兴的。” “做吧,圣埃尼昂,做吧,”国王低声咕噜着说。“你以后把你的诗念给我听,那可以替我解解闷。哦!没有关系,圣埃尼昂,”国王接着说,他象个呼吸感到困难的人一样,要泰然自若地忍受住这一下打击需要一种超人的力量。 正当国王象这样装出一副天使般的极为平静的神情结束这件事的时候,有一个仆人来到房门口轻轻地敲门。 德·圣埃尼昂出于尊敬避开了。 “进来,”国王说。 仆人把门推开了一些。 “什么事?”路易问。 仆人把一封折成三角形的便函给国王看。 “给陛下的,”他说。 “从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是一个值日军官转交来的。” 国王做了个手势,仆人把便函递了过来。 国王走近蜡烛打开便函,看了看签字,不由得叫了一声。 德·圣埃尼昂由于礼仪没有过来看,可是,尽管没有看,他还是看到了,还是听到了。 他跑了过来。 国王做了个手势把仆人打发走了。 “哦!我的天!”国王看着信说。 “陛下觉得不舒服吗?”圣埃尼昂把两条胳搏伸过去问道。 “不,不,圣埃尼昂,你念!” 他把便函递给圣埃尼昂。 圣埃尼昂的眼睛看了看签名。 “拉瓦利埃尔!”他叫道,“哦!陛下!” “念吧!念吧!” 于是圣埃尼昂开始念道: “陛下,请原谅我这样纠缠不休,请特别原谅我递交这封便函的不合礼节的万式,我觉得一封便函比一封息信更紧息,更追切;因此我就冒昧地将此便函送呈陛下下。 我痛苦万分,精疲力竭地回到我的房里,陛下,我悬求陛下能赐给我一次接见的恩惠,以便我能把事情真相告诉陛下 路易丝·德·拉瓦利埃尔” “怎么样?”国王从圣埃尼昂手里把便函拿回来说圣埃尼昂被刚才读的信搞得稀里糊涂。 “怎么样?,圣埃尼昂也跟着说。 “对这封信你是怎么想的?” “我不太知道。” “但是究竟怎么想呢?” “陛下,小姑娘将会听到大发雷霆,她将会感到害怕。” “怕什么?”路易庄重地问道。 “天啊!有什么办法呢,陛下!陛下有充分理由怨恨这个恶作剧的人,或者是这些恶作剧的人,而对这个鲁莽的女人来说,陛下的怨恨是永恒的威胁。” “圣埃尼昂,我的看法和您不一样。” “国王应该看得比我清楚些。” “是这样的,我在这字里行间看到了痛苦,拘谨,而现在我更记起了今天晚上在王太弟夫人家里发生的那场戏中的某些特点……总之……” 国王就这样含糊地停住了。 “总之,”圣埃尼昂接下去说,“陛下要接见她,这是显而易见的。” “我要做得更好些,圣埃尼昂。” “您要做什么呢,陛下?” “把你的披风拿着。” “可是,陛下……” “你知道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的房间在哪儿吗?” “当然知道。” “你知道怎么才能进去吗?” “哦!这个,我可不知道。” “可是,你在那边总认得什么人吧?” “说真的,陛下真是什么好主意都想得出。” “你认识什么人吧?” “是的。” “你认识谁呀?” “我认识一个小伙子,他跟一位姑娘很好。” “侍从女伴吗?” “是的,侍从女伴,陛下。” “和托内-夏朗特吗?”路易笑着问。   “不是的,真不幸,是和蒙塔莱。”   “他叫什么?” “马利科尔纳。” “好!你能依靠他吗?” “我相信能,陛下。他大概会有一把钥匙……如果他有的话,因为我帮过他忙……他会告诉我的。” “那太好了,我们走吧!” “我听候陛下吩咐。” 国王把他自己的披风扔在圣埃尼昂的肩膀上,向他要过他那一件,随后两个人走进了前厅。 第一三三章 水仙和林中仙女都没有料到的事情 德·圣埃尼昂走到楼梯脚下就停住了,这条楼梯通向中二层①的侍从女伴房里,也通向二楼的王太弟夫人房里。 一个仆人从那儿经过,圣埃尼昂叫他去通知还在王太弟那儿的马利科尔纳。 十分钟以后,马利科尔纳来了,他抬着头在黑暗中到处嗅着。 国王向后退去,缩到了前厅最阴暗的角落里。 相反,德·圣埃尼昂迎了上去。 可是,马利科尔纳刚一听清他表示的愿望,顿时就向后退去。 “哦!哦!”他说,“您要求我把您带到侍从女伴房里去吗?” “是的。” 有您知道,如果我不知道您想去干什么,我是不能干这样的事情的。” “真抱歉,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我不可能作任何解释。您必须信任我,就象信任一个昨天替您摆脱困境的朋友一样,而这个朋友今天来请您帮他解决困难。” “可是我呢,先生,我把我的愿望告诉您了;我的愿望,就是别睡在露天,而这样一个愿望,任何正直的人都是可以老老实实说出来的,而您,您却什么也不说。” “请相信,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德·圣埃尼昂坚持说,“如果我可以解释的话,我就解释了。” “那么,我亲爱的先生,我不可能同意您进蒙塔莱小姐的房间。” “为什么?” “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既然您曾经在一堵墙上抓住过我,我那时正在向蒙塔莱小姐求爱,因此,我这样做是否太殷勤了,连您也会承认的,一面在追求她,一面却为您打开她的房门。” “哎!谁对您说我向您要钥匙是为了她?” “那么是为了谁呢?” “她好象不是一个人住吧?” “当然不是罗。” “她是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一起住的吧?” “是的,可是,事实上您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也没有什么交道可打的,就跟德·蒙塔莱小姐一样,这把钥匙我只能交给两个人,那就是布拉热洛纳先生,如果他请求我给他的话件还有就是国王,如果他命令我给他的话。” “那好,把这把钥匙给我,先生,我命令您,,国王微微敞开他的披风,从阴影里走出来说。“蒙塔莱小姐会下来到您这儿来,而我们要上楼到拉瓦利埃尔小姐那儿去。我们真的只跟她一个人有事情要解决。” “国王!”马利科尔纳大声说,他弯下身去,一直碰到了国王的膝盖。 “是的,是国王,”路易微笑着说,“您这样坚决拒绝,现在又让步,国王很感谢您。起来,先生,请为我们效劳吧。” “陛下,遵命,”马利科尔纳一面上楼梯一面说。 “让蒙塔莱小姐下来,”国王说,“别对她说是我来了。” ①中二层:见上册第336页注。 马利科尔纳弯了弯腰表示服从,他继续向楼上走去。 可是国王突然想到一个念头,也跟着他上去,而且行动非常迅速,因此,尽管马利科尔纳已经走到楼梯当中了,国王还是和他同时走到了房间门口。 次时,国王从马利科尔纳进去后虚掩着的门缝里,看到了拉瓦利埃尔仰天躺在一把扶手椅上,蒙塔莱坐在另外一个角落里,她穿着睡衣站在一面大镜子前在梳头,一面在和马利科尔纳谈话。 国王突然把门打开,走了进去。 蒙塔莱听到门声叫了起来,认出是国王以后,她避开了。 拉瓦利埃尔一看见国王,就象个通了电流的死人一样直立起来,跟着又倒在她的扶手椅上。 国王慢慢地向她走去。 “您要求接见,小姐,”他冷冷地对她说,“我来了,我来听您说,请说吧。” 德·圣埃尼昂忠于他既聋、又瞎、又哑的角色,他待在一个门角落里,坐在一张完全是他偶然搞到的一条板凳上。 他躲在一张当作门帘用的壁毯后面,背就贴在墙上,就这样听着,又可以不被人看见。他就这样顺从地扮演着一头忠实的看家狗的角色,它等待着,守候着,从来也不会妨碍它的主人。 拉瓦利埃尔看到国王怒气冲冲的脸色吓坏了,她又一次站了起来,依旧是一副卑下和哀求的姿态。 “陛下,”她结结巴巴地说,“请原谅我。” “唔!小姐您要我原谅您什么呢?”路易十四问。 “陛下,我犯了一个大错误,还不止是大错误,而是大罪。” “您吗?” “陛下,我冒犯了陛下。” “哪有这种事,”路易十四回答说。 “陛一,我请求您,别对我这么庄严,王上这样愤怒是理所当然的。我觉得我冒犯了您陛下:可是我需要对您解释我决不是自愿的。” “首先,小姐,”国王说,“您怎么会冒犯我呢?我不是这么看的是因为一个年轻姑娘的玩笑,一个天真的玩笑吗?您嘲笑了一个自以为是的青年。这是很自然的,任何别的女人处在您的地位也会象您这样做的。” “哦!陛下言重了,我担当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如果这个玩笑是我开的,那就不是天真的。” “总之,小姐,”国王说,“您要求我接见就是要对我说这些事吗?” 说完国王似乎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拉瓦利埃尔眼中的眼泪被火热的激情烧干,她向国王靠上一步,用一种断断续续和单调的声音说道: “陛下全部听到了吗?” “什么,全部?” “我在橡树王那儿说的所有的话,陛下全听到了吗?” “我一句也没有漏掉,小姐。” “在陛下听我讲话的时候,可能以为我滥用了他的轻信了吧?” “是的,轻信,妙极了,您这个词用得好。” “可是,一个象我这样可怜的女孩子有时候不得不屈从于别人的意志,这一点陛下可曾想到过?” “对不起,可是,在那棵橡树王下面,她表达的思想似乎完全是自愿的,我永远也不能理解她受人影响到这种程度,甚至是屈从于别人的意志。” “哦!可是有威胁,陛下!” “威胁!……谁威胁您?谁敢威胁您?” “那些有权力威胁我的人,陛下。” “在我的王国里,我不承认任何人有威胁的权力。” “请原谅我,陛下,就在陛下的左右,有一些高官显爵,他们就有,或者自以为有权利来毁掉一个没有前途、役有财产、只有她自己名誉的姑娘。” “怎么毁掉她?” “把她可耻地驱逐出去,用这种方法来毁掉她的名誉。” “哦!小姐,”国王辛酸地说,“我非常喜欢那些为自己辩解而不责备别人的人。” “陛下!” “是的,看到一件象您的事情一样的本来很容易讲清楚的事情,由于在我面前编造了一大套对别人的非难和责备,变得复杂化起来,我承认,我是觉得很痛苦的” “那么您对这些话不相信啦?,拉瓦利埃尔大声说。 国王沉默不语。 “哦!请说呀,”拉瓦利埃尔激烈地说道。 “我遗憾地向您承认的确如此,”国王冷冷地躬身说道。 年轻的姑娘拍着手,发出一声惊呼。 “那么您不相信我吗?,她说。 国王没有回答 拉瓦利埃尔见他不做声,脸色也变了。 “那么您以为是我,我!”她说,“您以为是我策划了这件可笑的、可耻的阴谋,这么轻率地和陛下开玩笑?” “哦!我的天婀!这既不可笑也不可耻,冲国王说,“这甚至也不是一个阴谋.这是一次多少有点儿有趣的玩笑,仅此而已。” “哦,”感到绝望的小姑娘低声地说,“国王不相信我,国王不愿意相信我。” “是啊,我不愿意相信您。” “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请听着,事实上还有比这更自然的吗?国王跟着我,听我说话,窥探我国王也许想跟我开玩笑,我们呢,跟他开玩笑,因为国王是一个好心肠的人,我们就打动他的心。” 拉瓦利埃尔用手捂住她的脑袋,忍住自己的呜咽声。国王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下去;他把他所受到的痛苦全报复在这个可怜的女牺牲者身上。 “我们设想有这么一个神话吧,比如我爱他,我看中了他。国王既是那么天真,又是那么骄傲,因此他会相信我的,以后我们再去把国王这种天真讲出去,我们可以乐一阵子了。” “哦!”拉瓦利埃尔大声说,“会想出这样的事,会想出这样的事,这太可怕了!” “而且,”国王接着说,“还不止这些呢如果这个骄傲的君主竟然把这个玩笑当了真,如果他冒失地公然表示出高兴的样子,那么,国王在整个宫廷面前就丢了脸,可是,一个被一个调皮的年轻姑娘耍了的国王的这件奇事,这个有趣的故事,有一天可以讲给我的情人听,这将是一份带给我丈夫的嫁妆。” “陛下!”失魂落魄的拉瓦利埃尔大声说,“一个字也别再说了,我请求您,您看不出您这是在杀我吗?” “哦!嘲笑,”国王喃喃地说,可是他也开始动感情了。 拉瓦利埃尔跪了下来,跪得非常重,因此她的膝盖在地板上碰出很大的响声。 随后,她说:“我宁愿受辱,也不愿背信弃义。” “您做什么?”国王问道,不过他身子役有动,没有去拉这个姑娘起来。 “陛下,在我牺牲了我的荣誉和我的理智以后,您也许会相信我的忠诚。在王太弟夫人那儿您听到她为您讲的故事是假的,我在橡树王下面说的话……” “怎么样?” “只有这些话才是真的。” “小姐!”国王大声地说。 “陛下,”拉瓦利埃尔控制不住她的强烈的感情,叫道,“陛下,即使我要在我跪着不起来的地方死于耻辱,我也要不停地对您说,一直说到我说不出话来:我说过我爱您……也就是说,我爱您!” “您?” “陛下,从我看到您那一天起,自从在布卢瓦,我在那儿无精打采,您炯炯有神、生气勃勃的眼光落到了我身上以后,我就爱您了,陛下!我知道,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姑娘爱上了她的国王,还跟国王讲话,这是一件亵渎君主的大罪。惩罚我这种狂妄吧,蔑视我这种冒失吧,可是永远也不要说,而且永远也不要以为我是在嘲笑您,我是在欺骗您。我天生忠于王上,陛下,而且我爱……我爱我的国王……哦!我要死了!” 突然之间,她浑身无力,讲不出话,喘不过气,她弯身跌倒在地,就象维吉尔说过的那朵花,被收割者的长柄镰刀碰上了. 国王听到这些话,听到这个激烈的哀求,他既不怨恨,也不怀疑,对着这个在说着一种这么高贵、这么勇敢的话的满怀激情的人的爱情的气息,他整个的心灵都打开了 因此,当他听到这种感人的爱情吐露,他的心软下来了,他用双手捂住了脸。 可是,当他感到拉瓦利埃尔的手抓住了他的手,当这个满怀恋情的姑娘温暖的压力传到他血脉中去的时候,他也浑身发热,于是他拦腰抱住了她,把她提起来,紧抱在他的胸口。 可是这个毫无生气的姑娘,听任她摇摇晃晃的脑袋茸拉在肩膀上,醒不过来了。 国王慌张起来,呼唤德·圣埃尼昂。 德·圣埃尼昂小心翼翼地呆在他的角落里一动不动,正装着在擦一滴眼泪,他听到国王的呼唤就跑过来了。 接着,他就帮助路易让年轻姑娘坐在一只扶手倚里,拍拍她两只手,洒了些“匈牙利王后”香水在她脸上,一面反复对她说: “小姐,喂,小姐,行了,国王相信您,国王原谅您。喂!哎,哎!您要当心,您这样会使国王过于激动,小姐,国王是很敏感的,国王心地善良。啊,真是见鬼!小姐,要当心啊,国王的脸色己经太苍白了。” 果然,国王的脸色明显地发白。 可是拉瓦利埃尔还是一动不动。 “小姐!小姐!真的,”德·圣埃尼昂继续说,“醒醒,我请求您,我恳求您,是时候了,有一件事请您想想,就是如果国王觉得不舒服,我就不得不去叫他的医生。啊!那不是太过分了吗,我的天啊!小姐,亲爱的小姐,醒醒,使点儿劲,快,快!” 要圣埃尼昂讲得更动听,更有说服力是有困难的,可是有一些比这种雄辩更有力,更有效的事悄唤醒了拉瓦利埃尔。 国王已经跪在她面前,在她的手心里盖上了象盖在脸上的那样的热吻。她终于醒过来了,无精打采地睁开了眼睛,带着一个垂死的人的眼光,低声说道: “哦!陛下,那么说陛下原谅我了?” 国王投有回答……他太激动了。 德·圣埃尼昂认为他应该再次回避……他猜到了从陛下眼里射出的情欲之火。 拉瓦利埃尔站了起来。 “而现在,陛下,”她勇敢地说,“现在我已经为自己洗刷清楚了,我希望,至少在陛下的眼里是这样。请允许我隐退到一个修道院去。我要终身在那儿为我的国王祝福,我将在那儿带着对天主的爱而死去,天主有一天使我得到了幸福。” “不,不,”国王回答说,“不,相反,您要在次儿生活,一面赞美天主,可是您要爱路易,路易会使您终身幸福,路易爱您,路易向您发誓他爱您。” “哦!陛下,陛下……” 看到拉瓦利埃尔还有怀疑,国王的吻越来越热烈了,因此圣埃尼昂认为他应该躲到壁毯后面去。 可是这些热吻,她开始没有力气避开,慢慢地开始使年轻姑娘激动起来了。 “哦!陛下,”她大声说道,“别让我对过去的光明磊落感到后悔,因为这似乎是在向我证明陛下仍然是轻视我的。” “小姐,”国王突然尊敬地向后退去,一面说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只爱您,只尊重您,我向天主发誓,今后我在宫里,没有谁能比您更受到我的尊敬,因此我请您原谅我的激动,小姐,那是因为一时爱情的冲动,可是我可以向您证明,我还要爱得深一些,一方面我仍可以象您能够希望的那样尊敬您。” 然后,他向她弯了弯腰,握住她的手说: “小姐,您愿不愿意给我这个荣幸,同意我吻您的手?” 接着,国王的嘴唇尊敬地,轻轻地贴在年轻姑娘的抖个不停的手上。 “从今以后,”路易竖起身子打量了拉瓦利埃尔一眼说,“从今以后,您在我的保护之下,我对您不好的地方别对任何人说,原谅别人可能对您不好的地方。从今以后,您将比那些人地位高得多,因此,您根本用不到怕他们,甚至他们值不得您的怜悯。” 说完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就象是从一个教堂里走出来一样。 随后,他唤了一声圣埃尼昂,后者恭顺地走了过来。 “伯爵,”他说,“我希望小姐愿意给您一点儿她的友谊,作为我对她的始终不渝的友情的回报。” 德·圣埃尼昂在拉瓦利埃尔面前弯下了膝盖。 “如果小姐给我这样的荣幸,”他低声说道,“我会感到多么快乐啊!” “我这就把您的同伴还给您,”国王说,“再见了,小姐,还不如说回头见。请不要在您的祈祷里忘记了我。” “哦!陛下,”拉瓦利埃尔说,“请放心,在我的心里,您和天主是同在的。” 这最后一句话听得国王心里甜滋滋的,他高高兴兴地拖着圣埃尼昂从楼梯上一级一级地走了下去。 王太弟夫人没有预见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不论是水仙还是林中仙女都投有谈起过这件事。 第一三四章 耶稣会的新会长 拉瓦利埃尔和国王在他们头一次倾吐爱情时,百感交集,他们谈到了过去的一切忧愁、眼前的一切幸福和未来的一切希望。在这当儿,富凯回到了自己住处,也就是说,回到了宫中分配给他的那套房间里,在跟阿拉密斯谈话,谈的正是国王这时候最不关心的事。 “请您告诉我,”富凯让客人在扶手椅上坐下,自己也在他旁边坐下以后,开始说,“请您告诉我,德·埃尔布莱先生,美丽岛的事到什么地步了,您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财政总监先生,”阿拉密斯说,“那边的一切都照我们希望的在进行。所有费用都已经付清了,我们的计划丝毫没有泄露。” “可是国王打算派去的驻军呢?” “我今天上午得到消息,驻军到达那儿已经有半个月了。” “他们受到怎样的对待?” “非常好。” “可是原来的驻军怎么样了?” 召他们在萨尔佐①上岸后,立刻被派往坎佩尔②。” “那些新来的驻军呢?” “眼下属于我们。” “您对您说的有把握吗,我亲爱的德·瓦纳先生?” “有把握,而且您就会看到事情的经过情况了。” “不过,您也知道,在所有的驻地中,美丽岛是最坏的地方。” “我知道,也做出了相应的安排。地方狭小,与世隔绝,没有女人,没有赌博。不过在今天,”阿拉密斯带着只有他才有的那种笑容补充说,“看见那些年轻人这样急切地寻找消遣,因而又是这么真心地感激花钱供他们消遣的人,真叫人可怜。” “可是如果他们在美丽岛有消遣呢?” “如果他们的消遣来自国王,他们会爱国王,但是如果他们的烦闷来自国王,而他们的消遣来自富凯先生,他们会爱富凯先生。” “您已经通知我的总管,他们一到……” “不,让他们先美美地闷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以后他们提出抗议说,前一批军官比他们玩得开心。于是他们得到的答复是,从前的那一批军官懂得怎样跟富凯先生交朋友,等到富凯先生把他们看成朋友以后,就想尽一切办法使他们在他的土地上一点也不感到烦闷。他们听了就思考起来,但是总管立刻补充说,他还无法预料富凯先生会下什么命令,不过他相当了解他的主人,任何为国王效忠的世家子弟都得到他的关怀,虽然新来的人他不认识,但是他也会象过去对待其他人那样对待他们。” “好极了!后来呢,我相信,诺言已经有了结果吧?您也知道,我希望以我的名义答应的事都要办到。” “后来,把我们的两条私掠船和您的马匹交给军官们使用,主楼的钥匙也交给他们;现在他们在那儿打猎,带着在美丽岛找到的女人,还有在附近一带能够找到的不怕晕船的女人,出去游玩。” “在萨尔佐和瓦纳有许多这种女人,是不是,阁下?” ①萨尔佐:见上册第610页注。 ②坎佩尔:法国西部菲尼斯待尔省的省会。在萨尔佐西面 “啊!沿海一带都有,”阿拉密斯很有把握地回答。 “接下来,还有士兵呢?” “一切都是相对的,您也明白。给士兵的是酒、好吃的食物和优厚的薪响。” “很好,结果呢?” “结身是我们可以依靠这一批驻军,他们已经比前一批靠得住。” “好的。” “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如果天主同意象这样每两个月给我们换一批驻防的人,三年之后军队里的人都轮到了,到那时对我们来说,我们掌握的不是一团人,而是五万人。” “是的,”富凯说,“我完全知道,德·埃尔布莱先生,象您这样无法估计的宝贵的朋友,在世上再也找不到了。不过,在这一切中间,”他笑着补充说,“我们忘了我们的朋友杜·瓦隆,他怎么样啦?我在圣芒代度过的这三天里,我承认,我把一切都忘了。” “啊!我没有忘掉他,”阿拉密斯回答。“波尔朵斯在圣芒代,全身的关节都在加油,饭是好饭,酒是好酒。我吩咐让他在小花园里散步,在小花园里散步的权利您过去只保留给您自己,他现在在享受了。他开始下床走动;他拉弯小榆树或者象克罗托纳的米隆①一样折断老愉树来锻炼自己的体力。不过花园里没有狮子,我们再找到他时,他十之八九会安然无恙。我们的波尔朵斯是个好汉。” “是的;不过他同时会感到烦闷的。” “啊!决不会。” ①克罗托纳的米隆:公元前六世纪希腊的大力士,曾数次在奥林匹亚竞技中获胜。传说他年老后,还想试试他的力气,用手劈一裸已经裂开的大树,但被树夹住,为野兽所食。 “他会询问打听吧?” “他见不到任何人。” “不过,他一定有所等待或者有所希望吧?” “我已经给了他一个希望,总有一天我们会让它成为现实。他就生活在这个希望之中。” “什么希望?” “被引见国王。” “啊!啊!以什么身分?” “当然是以美丽岛的工程师身分!” “这可能吗?” “这是事实。” “不错,现在不需要让他回到美丽岛去吗?” “有这个必要。我甚至想尽可能早地把他送回去。波尔朵斯很喜欢夸耀自己,只有达尔大尼央、阿多斯和我知道他的弱点。波尔朵斯从不轻易信赖别人,他充满了尊严,在军官们眼里他将象十字军东征时代的骑士。他能把参谋部里的人全都灌醉而自己不醉。他能成为所有人的钦佩对象和同情对象。再说,万一我们有什么命令需要人去执行,波尔朵斯就是活的命令,他要怎么样,别人不敢不照办。” “那就把他派回去吧.” “这也是我的计划,不过还得等几天,因为我需要跟您谈一件事。” “什么事?” “我不放心达尔大尼央,您也可能注意到,他并不在枫丹白露。而达尔大尼央这个人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地缺席或者闲着。现在我自己的事已经办完,我要想办法查明达尔大尼央在干什么事。” “您说,您自己的事已经办完了?” “是的。” “既然如此,您很幸福,我真希望我也能这么说。” “我希望您不再担心了。” “哼!” “国王接待您时态度非常好吗?” “是的。” “柯尔培尔让您安静吗?” “还可以。” “既然如此,”阿拉密斯说,思路的连贯正是他的力量所在“既然如此,我们可以考虑我昨天对您说的关于那个小姑娘的事了。” “哪个小姑娘?” “您已经忘啦?” “是的。” “关于拉瓦利埃尔的事。” “啊!说得对。” “您反对去赢得这个小姑娘的欢心吗?” “只在一点上。” “哪一点上?” “我的心在别的地方,我对这个孩子丝毫不感兴趣。” “啊!啊!”阿拉密斯说,“您是说,心给吸引住了?” “是的。” “见鬼!这得当心。” “为什么?” “因为象您这样的人,在那么需要自己的头脑的时候,心给吸引住了,这可是件可怕的事。” “您说得对。因此,您看,您一声召唤我立刻把什么都抛开了。不过让我们回过头来谈那个小姑娘吧。您认为我关心她有什么好处?” “请您听好,据说,国王至少看起来对这个小姑娘很有好感。” “您这个人什么都知道,您还知道别的事吗?” “我知道国王己经很快地变了,前天国王对王太弟失人简直象一团火,几天以前王太弟还曾经在太后面前抱怨过这团火,发生过夫妇间的争吵,母亲对儿子的责备。” “您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总之,我知道就是了。” “后来呢?” “嗯,在这些争吵和责备以后,国王不再对王太弟夫人殿下说一句话,不再注意她了。” “后来呢?” “后来,他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发生了兴趣。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是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中的一个。您知道在爱情中被叫做伴妇的是怎样一种人吗?” “当然知道。” “好吧,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就是王太弟夫人的伴妇。请您好好利用这种情况。当然对您来说并不一定需要,但是受到伤害的自尊心使得征服更加容易;小姑娘将会掌握国王和王太弟夫人的秘密。您不知道一桩秘密到了一个聪明人手里能起多大的作用。” “但是怎么接近她呢?” “您问我吗?”阿拉密斯说。 “当然,我不会有时间去对付她。” “她很穷,很卑微,您可以为她创造一个地位。不论是她作为 情妇征服国王,还是她仅仅作为心腹知己接近国王,您都可以有一个新的门徒。” 呀反好”富凯说。“我们对这个小姑娘做些什么呢To “您过去想得到一个女人时,是怎么做的,财政总监先生?” “我给她写信。我提出我的爱情保证。我还告诉她我愿意为她效劳,再签上富凯这个名字。” “没有一个女人拒绝吗?” “只有一个,”富凯说。“不过四天以后她也象别人一样屈服了。” “那就请费神写几句吧!”阿拉密斯对富凯说,同时递给他一支羽笔。 富凯接过笔来。 “您说,我写,”他说。“我脑子里尽想着别的事,肯定写不满两行。, “好,”阿拉多斯说“写吧。” 他口授如下:   “小姐,我曾经见过您,因此您对我认为您美丽决不会感到丝毫奇怪。 但是您缺少与您相配的地位,就只能在宫廷中默默无闻。 一个正派人的爱清,在您怀有抱负的情况下,对您的才智和您的妩媚可以起到辅助的力量。 我把我的爱情献在您的脚下;但是,再谦逊、再隐蔽的爱情也可能影响到它的崇拜对象的名誉,因此对象您这样可敬的人儿,让您冒名誉受到影响的危险而不对您的将来给予保证是不适合的。 如果您肯接受我的爱情,我的爱情将向您证明它的感激,让您永远保持自由、独立的地位。” 写好以后,富凯望望阿拉密斯。 “把名字签上,”阿拉密斯说。 ‘有这个必要吗?” “您在这封信上签的名字值一百万您忘了这一点,我亲爱的总监。” 富凯签上了名字。 “现在,您派谁送这封信呢?,阿拉密斯问。 “当然是派我的一个最好的仆人。” “您对他信任吗?” “平常替我送密信的就是他。” “很好。” “再说,我们在这件事上下的赌注并不算大。” “为什么?” “如果您说的小姑娘讨好国王和王太弟夫人是真的,国王会给她钱,她想要多少都会给她。” “这么说,国王有钱了?”阿拉密斯问。 “当然!应该这么相信,他没有再向我要过钱。” “啊!他会再要的,放心吧。” “不但如此,我本来以为他会跟我谈起在沃城堡举行的游乐会。” “怎么样?” “他一句也没有说起。” “他会说起的” “啊,您认为国王非常残忍,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 “他不残忍。” “他年纪轻;因此他很善良。” “也年纪轻;因此他软弱或者热情,柯尔培尔先生把他的软弱或者他的热情掌握在自己卑鄙的手里。” “您自己也十分明白,您怕他。” “我不否认。” “那我就完了。” “怎么会呢?” “我过去仅仅靠了金钱在国王身边才有影响。” “后来呢?” “我破产了。” “没有。” “怎么,没有?我的事您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吗?” “也许是的。” “如果他向我提出要举办这个游乐会,怎么办?” “您举办好了。” “可是钱呢?” “难道您什么时候缺过?” “啊!如果您知道最后一笔钱我是以什么代价弄到的,那就好了。”、 “下一笔钱就不会费您吹灰之力。” “谁会给我呢?” “我。” “您给我六百万?” “是的。” “您,六百万?” “如果需要的话,一千万。” “说真的,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富凯说,“您的自信比国王的怒火还要使我害怕。” “得啦!” “您到底是什么人?” “我觉得您了解我。” “我了解错了.您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是在法国王位上有一位忠于富凯先生的国王,我想要的是富凯先生忠于我。” “啊!”富凯握住他的手,大声叫起来,“要说到属于您,我完全属于您不过,请您相信,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您这是痴心妄想。” “为什么?” “国王永远不会忠于我。” “我好象没有对您说国王要忠于您。” “不,正相反,您刚刚说过。” “我没有说国王。我说的是一位国王。” “这不是完全一样吗?” “正相反完全不一样。” “我不懂。” “您会懂的。假设这位国王不是路易十四,而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 “是的,他的一切都是从您那儿得到的。” “不可能!” “甚至他的王位。” “啊!您疯了不成!除了国王路易十四,没有另外的人能够坐在法国的王位上,我看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我倒看到了一个。” “除非是王太弟,”富凯焦急不安地望着阿拉密斯说,“可是王太弟……” “不是王太弟。” “不过您怎么能希望让一个非王族的王子,一个没有任何权利的王子……” “我的国王,或者不如说,您的国王,需要他是什么,他就将是什么,请放心。” “当心,当心,德·埃尔布莱先生,您让我打哆嗦,您让我头发晕。” 阿拉多斯露出了微笑。 “您也未免太容易哆嗦,太容易头晕了”他反驳道。 “啊!我再说一次,您把我吓坏了。” 阿拉密斯又露出了微笑。 “您在笑?”富凯问。 “等那一天来到,您也会象我一样笑的,不过现在只应该我一个人笑。” “请您解释解释。” “等那一天来到,我再解释,什么也别怕。我不是耶稣,您也不是圣彼得①,不过我要对您说:‘缺乏信心的人,您为什么怀疑?’” “啊!我的天主士我怀疑……我怀疑,因为我看不见。” “这么说您是瞎子。我就不再把您当成圣彼得,而是当成圣保罗②来对待,我要对您说:‘您的眼睛睁开的那一天会来到的。’” “啊!”富凯说,“我多么愿意相信啊王” “您不相信!可我曾经不下十次领着您跨过您一个人肯定会掉下去的深渊;您不相信,可您从总检察长升到总管,还将从总管升到首相,再从首相升到宫相③。不过,不,”他带着他那无时不有的笑容说……“不,不,您不可能看见,因此您也不可能相信。” ①圣彼得:基督教怪经,故事人物,是受耶稣特侍宠的门徒之一。耶稣被犹太教当局拘捕时,曾暗随至大祭司的庭院,被认出后曾三次否认是耶稣的同伙,事后深感悔恨。 ②圣保罗: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曾向犹大教大祭司领取公文,往大马士革搜捕基督徒,行近大马士革时忽被强光照射,耶稣在光中向他说话,嘱他停止迫害基督徒,自此转而信奉耶稣基督。 ③宫相:法国七世纪时墨洛温王朝的高级官衔。 阿拉密斯说着站起来,打算走了。 “最后再说一句,”富凯说,“您从来不曾跟我这样谈过,您从来不曾表现得这么自信,或者不如说,这么大胆。” “这是因为要想大声说话,就得有不受约束的嗓门儿。” “您难道有了吗?” “是的。” “不久以前吗?” “昨天。” “啊!德·埃尔布莱先生,当心,您未免太自信,甚至自信到了放肆的地步。” “因为一个人掌握权力就可以放肆。” “您掌握权力吗?” “我已经提供给您一千万,我还可以提供给您。” 富凯也激动不安地站起来。 “喂,”他说,“喂,您说过要推翻一些国王,用另外一些国王来代替他们。天主饶恕我!可是,我如果没有发疯,您刚才说的就是这个。” “您没有发疯,我刚才确实这么说过。” “为什么您要这么说?” “因为谁要是他自己高高超越在这个世界的国王和王位之上,他就可以象这样谈论推翻王位和立新的国王。” “这么说,您是全能的了?”富凯大声叫起来。 “我已经对您这么说过,我再给您重复一遍,”阿拉密斯回答时眼睛发亮,嘴唇抖动。 富凯又倒在他的抉手椅上,双手象拿住低垂的卫奋室奢。 阿拉密斯望着他,就象主宰人类命运的天使望着一个普通的凡人那样望了一会儿。 “再见,”他说,“放心地睡觉吧,把您的信给拉瓦利埃尔送。去明天我们再见面,对不对?” “是的,明天,”富凯就好象突然恢复知觉的人那样晃了晃脑袋,说,“可是我们在哪儿见面呢?” “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在国王出游的地方。” “很好。” 接着他们就分手了。 } 第一三五章 雷雨 第二天一清早,天色阴沉昏暗。每个人都知道出游已经列在国王当天活动的节目中,因此一睁开眼,眼光就不由得转向天空。 树顶上悬着热烘烘的、浓密的蒸气,在透过浓厚的云层勉强可以看到的太阳照耀下,它仅仅只有力量升到离地三十尺高的地方。 这天早晨没有露水。草坪仍旧是干的,花朵枯萎了。鸟儿在静止不动的树叶间唱得没有平时那么欢。听不见那种好象随着太阳而产生,随着太阳而存在的、奇怪的、混杂的、充满生气的低语声,那种夹杂在其他声音中不断响着的大自然的呼吸声。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深沉的寂静。 国王起床后来到窗口,这阴惨惨的天色映入了他的眼帘。 但是,与出游有关的命令都已经发出,相应的准备工作也己经做好,更加具有决定性的是,路易指望用这次出游来实现他的想象,我们甚至还可以说,来满足他那颗心的需要,因此国王毫不犹豫地决定,天气情况无关紧要,既然出游己经决定,即使天气再坏,也要举行。 再说,在享有天赋特权的某些人间君主的统治时期里,人们相信有些时候人间王的意志可以影响天主的意志。奥古斯特有维吉尔来对他说:Node placet tota redeunt spectacular mane①。路易十四有布瓦洛②,对他说的当然不会一样,然而天主对他几乎跟朱庇特对奥古斯特一样殷勤。 路易象平常一样望弥撒,但是应该承认,他念念不忘一个造物,多少有点分心,不能专心去想造物主。他在整个祭礼中,不止一次地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时间,后来又一秒钟一秒钟地计算,焦急地等着出游开始的那个幸福时刻。那个幸福时刻也就是王太弟夫人带着她的侍从女伴们出发的时刻。 不用说,城堡里的人没有一个知道拉瓦利埃尔和国工之间在前一天会过面。蒙塔莱这个人素来嘴快,她也许会把这件事传播出去。但是蒙塔莱这一次受到马利科尔纳的劝阻,马利科尔纳在她的双唇上加了那把共同利益的大锁。 至于路易十四,他感到那么幸福,甚至原谅了,或者说几乎原谅了王太弟失人前一天干的那桩小小的恶作剧。事实上他应该感到满意而不应该抱怨。没有这桩恶作剧,他就不会接到拉瓦利埃尔的信;役有这封信,就不会有接见;没有这次接见,他仍旧会踌躇不决。他的心里充满了快乐,至少在当时没有容纳怨恨的地方。 因此路易决定看到他的弟媳妇时决不皱眉头,要对她表现得比平时更友好,更亲切。 然而有一个条件,这个条件就是她得早点做好出游的准备。 以上就是路易在望弥撒时想的事。应该承认,他想的这些事使他在从事神圣的宗教活动时,忘掉了他身为无比虔诚的基督徒国王和教会长子③理应想到的那些事。 ① 拉丁文:“下了一整夜雨,清晨又恢复了原来景色。” ② 布瓦洛:见上册第366页注①。曾任路易十四的史官。 ⑧ 无比虔诚的基督徒国王和教会长子皆是法国国王的称号。 然而天主对青年人的过错宽大为怀,凡是爱情,甚至罪恶的爱情,都很容易得到慈祥的天主的原谅,因此路易望完弥撤出来,抬起头望望天空,能够从一块云的罅隙看到天主的脚踩在其上的那块蔚蓝地毯的一角。 他回到城堡。出游的时间定在中午十二点,这时候才十点钟,因此他开始跟柯尔培尔和利奥纳在一起忙碌地工作。 但是路易一边工作,一边从桌旁走到了窗口,因为这扇窗子朝着王太弟夫人的小楼,他看见待在院子里的富凯先生。廷臣们知道他头天得宠以后,都对他刮目相看,他也带着和蔼可亲的,而且极其幸福的神情过来向国王致敬。 看见富凯以后,国王本能地朝柯尔培尔转过身来。 柯尔培尔面露微笑,好象也非常亲切,非常高兴。柯尔培尔的这种快乐心情是在他的一个秘书进来以后才有的。这个秘书进来以后,交给他一个皮夹子,他没有打开,就连忙把它塞进短裤的大口袋里。 但是在柯尔培尔的高兴里总有着一种凶多吉少的味道,因此路易在两个人的微笑中挑选了富凯的微笑。 他朝总监做了一个要他上楼来的手势,然后转过身来对利奥纳和柯尔培尔说: “把这桩工作干完,放在我的书桌上,我以后空了再仔细看。” 说完他就出去了。 富凯看到国王的手势,赶紧上楼。至于陪着总监的阿拉密斯,他态度庄重地朝后退,消失在那群普通的廷臣中间,国王甚至没有注意到他。 国王和富凯在楼梯顶上相遇。 “陛下,”富凯看到路易准备亲切地接待他,说,“陛下,这几天来您待我太好了。统治法国的不再是一位年轻国王,而是一个年轻的神,快乐、幸运和爱的神。” 国王脸红了。这句奉承话非常中听,只是说得太直截了当一点。 国王把富凯领到把他的书房和卧房分开的一间小客厅里。 “您知道我为什么找您来吗?”国王一边说,一边在窗台上坐下,这样一来王太弟夫人的小楼的第二道门前花坛那儿发生的事就不会看不见了。 “不知道,陛下……不过根据陛下亲切的笑容看,我可以肯定是为了一件什么高兴的事。” “啊!您是预料?” “不,陛下,我看,而且看出了。” “那您就看错了。” “我看错了,陛下!” “因为我叫您来,正相反,是为了和您吵嘴。” “和我吵嘴,陛下?” “是的,当真地吵。” “说真的,陛下把我吓坏了……不过我对您的公正和仁慈充满信心,我等着。” “有人告诉我,富凯先生,您准备在沃城堡举办一次盛大的游乐会?” 富凯就象一个已经把发烧忘了的病人,突然一下子又发起烧来,在感到头一阵寒战时那样,脸上露出了微笑。 “可您不邀请我?”国王继续问下去。 “陛下,”富凯回答,“我没有考虑过举办这个游乐会,只是到了昨天晚上我的朋友们(富凯特别着重这几个字)中的一位才希望我想到它。” “可是昨大晚上我还见到您,您什么也没有跟我谈起,富凯先生。” “陛下,怎么敢希望您离开您住的这个崇高的地方,屈尊光临寒舍呢?” “对不起,富凯先生,您一句也没有向我谈起过您的这个游乐会。” “我再重复一遍,我一句也没向陛下谈起这个游乐会,首先是因为这个游乐会还完全没有决定,其次是因为我怕遭到拒绝。” “是什么使您害怕遭到拒绝呢,富凯先生?当心,我已经拿定主意要激怒您。” “陛下,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看到陛下接受我的邀请。” “好吧,富凯先生,我看,再没有比我们取得一致意见更容易的了。您希望邀请我参加您的游乐会.我也希望参加;邀请我吧,我一定去。” “怎么!陛下居然接受?”财政总监低声说。 “说真的,先生,”国王笑着说,“我相信我还不止是接受,我相信我是自己求上门来。” “陛下,我真是感到无上的荣幸和快乐!”富凯大声叫起来,“不过我还是不得不重复德·拉维欧维尔①先生对令祖亨利四世说的话:Domine,non sum dignuso。②” “我的答复是,富凯先生,如果您举办游乐会,不论邀请还是不 邀请,我都要参加。” “啊!谢谢,谢谢,我的国王!”富凯受到这个宠信,抬起头来说,在他心里这个宠信就是他的破产。“不过,陛下是怎么知道的呢?” ① 德·拉维欧维尔〔1582-1653):法国国王路易十三的财政总监。 ② 拉丁文:“主啊,我不配。”这句话传说是德·拉维欧维尔在法国国王亨利四世赐给绶带时说的。 “从人们的传说中知道的,富凯先生,那些传说把您和您的家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连国王都嫉妒您,富凯先生,您感到骄傲吗?” “我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陛下,因为从国王对沃城堡嫉妒的那一天起,我就有了配得上献给国王的东西了。” “好吧,富凯先生,请您准备您的游乐会,把您家的门都完全打开吧。” “陛下,”富凯说,“日期请您决定。” “下个月的今天。” “陛下,您没有别的要求了吗?” “没有了,总监先生,如果有的话,就是在这段期间希望看见您尽可能多待在我身边。” “陛下,我将荣幸地参加您的出游。” “很好。我确实该出去了,富凯先生。瞧那些夫人,她们到会合地点去了。” 国王话还没说完,就满怀着不仅是一个年轻人的,而且是一个堕入情网的年轻人的热情,离开窗口去取仆人递给他的手套和手杖。 从外面传来马蹄声和车轮在院子里的沙子地上滚动的响声。 国王下楼去。他在台阶上出现时,每个人都停住不动。国王朝年轻的王后径直走去。太后自从得病以后越来越感到痛苦,她不愿意出去。 玛丽-泰莱丝和王太弟夫人登上一辆四轮马车,她问国王乐意上哪儿去。 国王刚看到拉瓦利埃尔和她的三个同伴登上一辆敞篷四轮马车,拉瓦利埃尔的脸色在发生头天的那件事后发白了,这时候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国王回答王后说,他无所谓,不管她愿意去哪儿他都奉陪。 王后于是吩咐骑马侍从们朝阿普尔蒙的方向去。 骑马侍从们在前面开路。 国王骑上马。他扶着车门跟随王后和王太弟夫人的马车,跟了有几分钟。 天气几乎放晴了,然而有一层灰蒙蒙的尘土,好象肮脏的薄纱似的罩在整个天空的表面上。太阳投射下来的光线里仿佛有云母的粒子在闪闪发亮。 这时候热得闷人。 但是国王看上去对天气并不注意,因此没有一个人感到担心。队伍遵照王后下的命令,朝阿普尔蒙的方向而去。 廷臣们有说有笑,兴致很好,可以看出每一个人都企图忘掉和使别人忘掉前一天的激烈争吵。 王太弟夫人特别可爱。 事实上王太弟夫人看见了国王在她的车门口,而且她并不认为他是为了王后才在那儿的,因此她希望她的骑士又回到她的身边来。 但是在大路上走了将近四分之一里以后,国王先亲切地微微一笑,然后鞠了一个躬,掉转马头,让王后的马车朝前驶去,接着又让首席女官们的马车和别的许多马车陆陆续续朝前驶去。那些马车看见他停住,也想停下来。 但是国王挥挥手,要马车继续朝前走。 拉瓦利埃尔的马车经过时,国王走过去。 国王朝女士们鞠躬,正打算象跟随王太弟夫人的马车那样跟随待从女伴的马车,车队忽然一下子停住了。 毫无疑问是国王离开以后,王后不放心,于是下命令等一等。 读者还记得出游的方向是得到她同意的。 国王派人去问她为什么要让马车停下。 “想下车走走,”她回答。 毫无疑问她是希望,国王只能骑着马跟随侍从女伴的马车,却不敢徒步跟随那些侍从女伴本人。 这时候已经到了森林中间。 这个散步场所看上去确实很美丽,特别是对幻想者或者情人说来是如此。 三条美丽的小路很长很长,顶上绿荫如盖,地面时起时伏,从车队刚停下的那个小交叉路口伸展出去。 这三条小路长满青苔,两旁枝叶横生。在每一条小路上,从交叉纠缠在一起的树木望上去可以看到的只有一小块一尺方圆的天空。这就是当地特有的景色。 在这些小路的深处,受惊的狍子带着明显的不安穿过来跳过去,它们在路中间停留片刻,抬起头以后,又象离弦的箭一样飞快地逃走,一下子钻进了树林的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时不时有一只兔子蹲着,神气象个哲学家,用前爪搔着脸,嗅着空气里的味道,想弄清楚在这些朝它走近,扰乱了它的沉思、用餐和恋爱的人后面,是不是跟着罗圈腿的狗,还有这些人的胳肢窝里是不是夹着枪。 看见王后下车,所有的人也都从马车上下来。 玛丽-泰莱丝挽住她的一个女官的胳膊,朝国王斜着眼看了一下以后,就沿着头一条出现在她面前的小路进了树林。国王看上去好象完全没有发觉他是王后注意的对象。 两个骑马侍从拿着手杖走在王后陛下的前面,他们用手杖抬高树枝或者拨开可能档住路的荆棘。 王太弟夫人从车子里下来,发现德·吉什先生在她身旁。德·吉什先生向她鞠躬,开始为她效劳。 王太弟前天下河洗澡洗得太高兴,他说他还要去洗澡,于是放了德·吉什的假,自己跟德·洛林骑士和马尼康留在城堡里。 他的醋意一点也没有剩下。 因此在队伍里找他是找不到的。不过王太弟是个只想到自己的人,平时就很少参加集体的娱乐,他不在与其说使人感到惋惜,还不如说使人感到满意每个人都学王后和王太弟夫人的样,有的是凭机会,有的是凭自己的喜爱,各人随意安排各人的活动我们已经提到,国王留在拉瓦利埃尔的旁边,他在马车门打开时从马上下来,把手伸给她。 蒙塔莱和托内-夏朗特立刻避开,一个是出于自私,一个是出于慎重。 然而在她们俩中间有不同的地方,一个避开是希望使国王高兴,另一个避开是希望使国王不高兴。 在最后半个小时里,天气也作了安排:那遮住天空的云彩好象被一阵热风推着堆集在西方;接着又被另一阵相反的气流往回推,缓缓地、沉重地向前进展。 大家都感到雷雨将要来临;但是因为国王没有看见,所以没有一个人相信自己有权利看见。 散步因此继续下去;有几个人心神不安,时不时抬起头来望望天空。 还有些人更加胆小,他们在马车周围散步,不走远,打算在雷雨降临时好到马车里去避避。但是大部分随从人员看到国王带着拉瓦利埃尔勇敢地走进树林,都跟在国王后面。 国王注意到这一点以后,抓住拉瓦利埃尔的手,把她拉进一条岔路,没有一个人再敢跟在他后面了。 第一三六章 雨   这时候就在国王和拉瓦利埃尔去的那个方向,有两个人正在穿越树林,他们不是沿着小路朝前走,也丝毫没有注意天气。 他们的头低着,好象在考虑什么关系重大的事。 他们既没有看见德·吉什和王太弟夫人,也没有看见国王和拉瓦利埃尔。 忽然有什么东西象一团火似的在空气中闪过,接着是一阵低沉而又遥远的隆隆声。 “啊!”两个人中间有一个抬起头来说,“雷雨来了。是不是赶快回到马车那儿去,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 阿拉密斯抬起头,察看天色。 “啊!”他说,“还不用着急。” 接着,他又拾起放下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您是说我们昨天晚上写的那封信这时候应该送到了?” “我是说肯定送到了。” “您打发谁送的?” “打发我的秘密信使,我已经荣幸地告诉过您。” 叹也带了回信来吗?” “我还役有见到他;小姑娘很可能在王太弟夫人那儿值班,或者在自己屋里换衣服,让他等着。出发的时间到了,我们就出发了。因此我来不及知道那边发生的事。” “您在出发前见到国王吗?” “是的。” “您觉着他怎么样?” “也可能非常好,也可能坏透了,这要看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游乐会呢?” “一个月之后举办。” “他自已提出要参加吗?” “死乞白赖地要参加,我看是受到柯尔培尔的影响。” “很好。” “过了一夜,您的主意变了吗?” “什么主意?” “在这件事上您打算给我帮助。” “没有变,我这一夜都用来写信,所有的命令都发出去了。” “游乐会要花费好几百万,您可别忘了。” “我出六百万……不管怎样您这方面要出两三百万。” “您真是神通广大,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 阿拉密斯微微一笑。 “可是,”富凯还有点不放心地问,“您这样一花就是几百万为什么几天前您不肯掏自己的口袋付给贝兹莫五万法郎呢?” “因为几天以前我穷得象约伯①。” “今天呢?” “今天我比国王还有钱。” “好极了,”富凯说,“我很识人。我知道您不会对我食言的。我也决不愿意逼您说出您的秘密。我们别再谈这个了。” ①约伯:见上册第327页注①。 这时候紧接着一阵低沉的隆隆声突然响起一下可怕的霹雳声。 “啊!啊!”富凯说,“我不是跟您说过了。” “快走,”阿拉密斯说,“回到马车那儿去。” “来不及了,”富凯说,“雨点已经落下来啦。” 果然天就象裂开了似的,一阵大雨突然把森林的拱顶打得劈里啪啦响。 “啊!”阿拉密斯说,“在雨水从树叶里漏下来以前,我们还来得及赶回到马车那儿去。” “最好还是到岩洞里去避避,”富凯说。 “好,不过哪儿有岩洞呢?”阿拉密斯问。 “我,”富凯微微一笑说,“我知道十步外有一个岩洞。” 接着他辨了辨方向说: “对,肯定在这边。” “您的记性这么好,真走运!”阿拉密斯也微笑着说,“可是,您不怕您的车夫看不见我们,以为我们已经走另一条路回去,跟着宫廷的那些马车走了?” “啊!”富凯说,“没有这样的危险,只要我让我的车夫和车子等在什么地方,除非有国王下的一道明确的命令,才能把他们打发走,说不定连这还不行呢。况且我觉得不光是我们两个人走得这么远。我听见有脚步声和说话声。” 富凯说着这番话,转过身来用手杖拨开一堆挡住他的视线的树叶。 阿拉密斯的目光跟他的目光同时从拨开的窟窿穿过去。 “一个女人!,阿拉密斯说。 “一个男人!”富凯说。 “拉瓦利埃尔!” “国王!” “啊!啊!”阿拉密斯说,“国王也知道您那个岩洞?我对这个倒并不感到什么奇怪我看他踉枫丹白露的仙女们经常来往。” “不要紧,”富凯说,“我们还是去那儿,如果他不知道有这个洞,我们可以看看他干什么,如果他知道有这个洞,这个洞有两个口子,他从这个口子进,我们从那个口子出。” “离着远吗?”阿拉络斯间,“雨水已经漏下来了。” “我们到了。” 富凯拨开儿根树枝,于是可以看到一个被欧石南、常春藤和厚厚的一层橡实遮没的岩洞。 富凯带路。 阿拉密斯跟在后面。 刚走进岩洞,阿拉密斯回过头来 “啊!啊!”他说,“他们已经进了树林,瞧,他们朝这边来了。” “那好,我们让他们,”富凯微笑着一边说,一边拉阿拉密斯的披风,“不过我不相信国王知道我的岩洞。” “不错,”阿拉密斯说,“他们在寻找,不过是在寻找一棵树叶比较茂密的大树。” 阿拉密斯没有弄错,国王在往上看,而不是朝周围看。 他把拉瓦利埃尔的胳膊夹在自己的胳膊下面,他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拉瓦利埃尔开始在湿漉漉的草上一步一滑地走着。 路易更加仔细地朝四面望,他发现了一棵树叶茂密的大橡树,于是把拉瓦利埃尔拖到这棵橡树下面避雨。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朝四周围张望;她好象怕有人跟过来,同时又希望有人跟过来。 国王让她背靠在树干上。因为枝繁叶茂,树周围很大一片地方还是干的,看上去就象这时候并不在下倾盆大雨。他自己光着头站在她面前。 过了一会儿,有几滴雨水从枝叶间漏下来,落在国王的额头上,他甚至没有发觉。 “啊!陛下!”拉瓦利埃尔推推国王的帽子,低声说。 但是国王鞠了一个躬,坚持不肯戴上帽子。 “这是把您的地方提供给他们的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富凯在阿拉密斯耳边说。 “这是仔细听,一句也别错过他们将要说些什么的难得的好机会,”阿拉密斯在富凯耳边回答。 两个人果然都闭上了嘴,国王的声音能够一直传到他们的身边。 “啊!我的天主!小姐,”国王说,“我看出,或者不如说,我猜出您心里焦急不安。请相信我由衷地感到后悔,让您离开了其佘的人,把您带到这样一个地方来淋雨。您身上已经湿了,您也许感到冷吧?” “不冷,陛下。” “不过您在哆嗦?” “陛下,这时候所有的人肯定都聚在一起,我是害怕我不在会引起别人朝坏的方面解释。” “我也巴不得能向您提出回到马车那儿去的建议,小姐;但是说真的,请您先看一看,听一听,然后告诉我眼下是不是有可能再走上两步路。” 确实这时候雷声隆隆,大雨如注。 “况且,”国王继续说下去,“不可能有对您不利的解释。您不是跟法兰西国王,也就是说跟王国的头一名贵族在一起吗?” “当然是的,陛下,”拉瓦利埃尔回答,“这对我是一个极大的荣幸,所以我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才害怕别人朝坏的方面解释。” “那您是为了谁?” “为了您,陛下。” “为了我,小姐?”国王微笑着说。“我不懂您的意思。” “陛下难道已经忘了昨天晚上在王太弟夫人殿下那儿发生的事?” “啊!我求您,让我们忘掉它,或者最好是请您允许我记住为了再一次感谢您的信,和……” “陛下,”拉瓦利埃尔打断他的话,说,“瞧雨水落下来了,您的头光着。” “我求您,让我们仅仅照顾您一个人吧,小姐。” “啊!我,”拉瓦利埃尔微笑着说,“我,我是一个不管天气如何,在卢瓦尔河边的牧场上和布卢瓦的园子里跑惯了的乡下人。至于我的衣裳,”她望了望自己身上简朴的薄纱衣服,补充说,“陛下也看到,它不值什么钱,用不着担心。” “确实如此,小姐,我已经不止一次注意到,您的一切几乎完全是靠您本人,一点儿也不是靠了您的穿戴。您一点儿也不爱打扮,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优点。” “陛下,别把我说得那么好,您应该说:‘您不可能爱打扮。’”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钱,”拉瓦利埃尔微笑着说。 “这么说,您承认您喜欢美丽的东西,”国王激动地叫了起来。 “陛下,我只觉得我的力量可以得到的那些东西才是美丽的。凡是对我来说高不可攀的东西……” “您不感兴趣?” “既然不许我得到,那就与我无关。” “我呢,小姐,”国王说,“我并不觉得您在我宫廷中的地位与您相配,当然关于您家族的功绩别人对我谈得不够多。对您家的境况我的叔叔太忽视了。” “啊!不,陛下。过去奥尔良公爵殿下对我的继父德·圣勒米先生一直非常好。功绩是很有限的,可以说对我们己经是论功行赏了。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份福气,能碰上轰轰烈烈地为国王效劳的机会。当然我也并不怀疑,如果机会碰上了,我家里的人的胆量也一定跟他们的愿望一样大。不过我们一直没有这份福气。” “好吧,小姐,国王们有责任改正机会的不公正,我很乐意负这个责任,尽可能快地弥补命运的错误。” “不,陛下,”拉瓦利埃尔急忙叫起来,“请您让事情保持现状吧。” “怎么!小姐,您拒绝我应该和我愿意为您做的事?” “在给了我充当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的荣幸的那一天起,陛下,我的全部希望都已经实现了。” “不过,如果您为了您自己拒绝,至少也请您为您家里人接受吧。” “陛下,您的如此宽宏大量的意愿使我受宠若惊,也使我心惊胆战,因为您在做您的仁慈心促使您为我家里人做的事的同时,将要为我们制造出一些嫉妒者,为您自己制造出一些敌人。就让我,陛下,处在低微的地位上吧。但愿我对您怀有的感情仍旧是快乐甜蜜的,不夹有私心的。” “啊!多么令人钦佩的话啊,”国王说。 “这倒是真的,”阿拉密斯在富凯耳边低声说,“他一定听不惯这种话。” “不过”富凯回答,“万一她对我的信也来个同样的答复呢?” “好!”阿拉多斯说,“不要事先推测,还是让我们等候结果吧。” “再说,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总监补充说,他不愿意相信拉瓦利埃尔刚才表达出的全部感情是真的,“在国王们面前显得毫无私心,往往出于精明的打算。” “这也正是我所想的,”阿拉密斯说,“让我们听下去。” 国王靠近拉瓦利埃尔,因为从橡树叶子里漏下的雨越来越大,他举起帽子遮在年轻姑娘的头上。 年轻姑娘抬起美丽的蓝眼睛,望着保护她的那顶国王的帽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啊!我的天主!”国王说,“当我用我的心来保卫她的心时,她的心会产生怎样令人忧伤的想法啊!” “陛下,让我来告诉您。我已经接触过这个对象我这样年纪的姑娘难于开口谈论的问题。不过陛下迫使我沉默。陛下,您不属于您自己。陛下您已经结了婚,任何促使陛下关心我而疏远王后的感情,对王后说来,将是悲伤的根源。” 国王想打断年轻姑娘的话,但是她做了一个恳求的手势,继续说下去。 “王后怀着一种可以理解的深情爱着陛下,陛下走开时,每走一步王后都盯着陛下看。有幸遇见这样一位丈夫以后,她会含着泪析求上天让她能够保住他。她对您心里发生的任何一点细小变化都会感到嫉妒。” 国王又想说话,可是这一次又是拉瓦利埃尔大胆地止住他。 “陛下,”她对他说,“您明明看到了这样强烈、这样高尚的爱,如果使王后有理由感到嫉妒,这难道不是最应该责备的行为吗?啊!请饶恕我的这句话,陛下。啊!我的天主!我深知世界上最伟大的王后嫉妒一个象我这样的穷女孩子,是不可能的,或者不如说,应该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位王后,她也是女人,她的心房也会象任何一个普通女人的心房一样为猜疑而打开,而那些坏人还会加油添醋,推波助澜。以上天的名义!陛下,请您别关心我,我不配。” “啊!小姐,”国王叫起来,“您决不会想到,您的这一番话把我对您的敬重变成了钦佩。” “陛下,您把我的话看得太高了。您把我也看得太好了。您使我变得比天主原来制造的我伟大得多了。开开恩吧,陛下!因为我要是不知道国王是他的王国里最宽宏大量的人,我就会认为国王是有心想嘲弄我。” “啊!当然!您不必担心会有这种事,这我可以肯定,”路易大声叫起来。 “陛下,如果您再对我继续使用这种语言,我就会不得不相信了。” “这么说,我是一位非常不幸的国王,”国王悲伤地说,他的悲伤一点也不是假装出来的。“整个基督教世界里最不幸的国王因为我没有力量使我世上最爱的人儿相信我的话。由于她拒绝相信我的爱情,我的心都碎了。” “啊!陛下,”拉瓦利埃尔一边说,一边轻轻推开越来越离她近了的国王,“瞧,我看雷雨已经过去,雨停了。” 但是,这个可怜的孩子,就在她为了逃避她那颗跟国王的心毫无疑问太一致了的可怜的心,说这句话的时候,雷雨来揭穿了她的谎言。一道淡蓝色的闪电用它那令人惊异的光芒照亮了森林,紧接着就象开炮似的一声霹雳在两个年轻人头顶上空炸响,仿佛遮住他们的那棵橡树太高,是它把雷招来的。 年轻姑娘忍不住发出一声恐俱的叫喊。 国王一只手把她拉过来靠在自己心口上,另一只手伸在她的头上,好象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到雷的袭击。 片刻的寂静,这两个人一动不动,他们就象任何年轻相爱的人一样可爱。富凯和阿拉密斯注视着,也跟拉瓦利埃尔和国王一样一动不动。 “啊!陛下互陛下!”拉瓦利埃尔低声说,“您听见了吗?她让自己的头垂落在他的肩膀上。 “是的,”国王说,“您看见了雷雨并没有过去。” “陛下,这是一个警告。” 国王露出了微笑。 “陛下,这是天主发出的威胁的声音。” “好吧,”国王说,“如果五分钟之内以同样的力量,同样的猛劲再打一次雷,我就相信这一声雷是一个警告,甚至是一个威胁。不过,如果五分钟之内不再打雷,那就请您允许我认为雷雨就是雷雨,决不是别的什么。” 同时国王抬起了头,好象要向老天爷提出询问。 但是老天爷就象和路易串通好了似的,那声爆炸把一对情人吓了一跳,但是接下来的五分钟里,静悄悄的,没有再听到任何一点轰隆声。等到雷声再响起来的时候,很明显地已经隔得很远,倒好象雷雨被风的翅膀扑打着,开始逃跑,在五分钟里一下子跑了十里路。 “好吧宜路易丝,”国王低声说,“您还用上天发怒来威胁我吗?您曾经把雷看成是警告,难道您还相信它是一个灾难的警告吗?” 年轻的姑娘抬起头,这时候雨水从树叶形成的拱顶上漏下来,顺着国王的脸朝下淌。 “啊!陛下!陛下!”她说,声音里充满难以抑制的忧虑,使国王感动极了。“为了我,”她低声说,“国王象这样一直光着头淋雨,但是我算什么呢?” “您也看得出,”国王说,“您是把雷雨赶跑的神灵,您是带来了好天气的女神。” 果然有一道阳光透过森林,那些在树叶上滚动或者垂直地从叶缝里落下的水珠,被照得象一粒粒晶莹的钻石。 “陛下,”拉瓦利埃尔说,她几乎已经被打败了,但是还要作最后一次努力,“陛下,最后一次请您想想您因为我而势必会有的烦恼。这时候,我的天主,他们正在找您,他们正在叫您。王后一定很着急,还有王太弟夫人,啊,王太弟夫人!” 年轻姑娘带着一种几乎近于恐惧的感情大声叫起来。 这个名字对国王产生了一定影响;他打了个哆嗦,放开他一直楼着的拉瓦利埃尔。 接着他朝路那边走过去看看,又几乎神情不安地回到拉瓦利埃尔跟前。 “王太弟夫人,您刚才说?”国王说。 “是的,王太弟夫人,王太弟夫人也爱嫉妒,”拉瓦利埃尔用意味深长的口气说。 她那双如此羞怯、如此纯沽地低垂着的眼睛,居然有一瞬间敢于向国王的眼睛提出询问。 “不过,”路易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说,“王太弟夫人,我觉得她没有任何理由嫉妒我,王太弟夫人没有任何权利……” “唉!”拉瓦利埃尔低声叹了口气。 “啊!小姐,”国王几乎用指责的口气说,“难道您也是那种认为姐妹有权嫉妒兄弟的人?” “陛下,我不应该知道您的秘密。” “啊!您跟别人一样相信,”国王大声叫起来。 “我相信王太弟夫人爱嫉妒,是的,陛下,”拉瓦利埃尔坚定地说。 “我的天主!”国王焦急不安地说,“您是从她对您的态度上看出来的吗?王太弟夫人,她对您有什么不好的表示,使您认为那是出于嫉妒?” “没有,陛下,我,我是这样微不足道!” “啊,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路易以一股罕见的力量大声叫起来。 “陛下,”年轻姑娘打断他的话,说,“雨停了;好象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她忘掉了一切礼节,抓住国王的胳膊。 “好吧,小姐,”国王说,“让他们来吧。我陪着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看看谁敢认为不对?” “发发慈悲吧!陛下,啊!您身上这样湿,他们看到您为我做出这样的牺牲,会感到奇怪的。” “我只是尽我作为贵族的职责,”路易说,“谁要是不尽自己的职责,指责他的国王的作为,那就活该他倒霉!” 果然,这时候在小路上出现了几个神色急切而又好奇的人,他们好象在寻找什么。他们看到国王和拉瓦利埃尔以后,看上去好象找到了他们所要寻找的。 这是王后和王太弟夫人派来的人,他们脱下帽子,表示他们已经看见了陛下。 但是,尽管拉瓦利埃尔不好意思,路易却完全没有放弃他那恭敬、温柔的态度。 接着,等所有的廷臣都聚集到小路上,人人都能看到他曾经在雷雨中一直光着头站立在年轻姑娘面前,对她表示过那样的恭敬以后,这才让她扶着自己的胳膊,领着她朝等候着的那群人走去。他点点头回著每个人的鞠躬,帽子一直拿在手上,把她送到她的马车跟前。 雨还在下着,这是离去的雷雨在做最后的告别。其余的夫人们遵守礼节,不能在国王之前上马车,她们头上投有帽子,身上没有披风,就这样淋着,而国王却用他的帽子尽可能地替她们中间的一个地位最低微的人挡雨。 王后和王太弟夫人一定也象别人一样看到了国王的过分的殷勤。王太弟夫人甚至慌了神,用胳膊肘碰碰王后,对她说 “看看,您倒是看看!” 王后好象突然感到头晕似的闭上眼睛她把手举到脸上,回到马车上去。 王太弟夫人也跟着上了车。 国王骑上马,没有再扶着任何一辆马车的车门。他把缰绳搁在马脖子上,在沉思中回到了枫丹白露。 阿拉密斯和富凯等这一群人走远听见马蹄声和车轮声渐渐消逝以后,拿稳了不会有人能看见他们,才从岩洞里走出来。 接着他们两个人默默地走到小路上。 阿拉密斯不仅仔细地观察前面和背后,而且还观察茂密的树丛。 “富凯先生,”他等到确信只有他们两个人以后,说,“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把您给拉瓦利埃尔的那封信收回来。” “这件事很容易,”富凯说,“如果送信的人还没有把信交给她。” “无论如何也得把它弄回来,您懂吗?” “是的,国王爱这位姑娘,是不是?” “非常爱,而最糟的是这位姑娘也热烈地爱上了国王。” “这是说我们要改变策略,对不对?” “当然,您没有时间好耽误了。您需要见到拉瓦利埃尔,而且别再打算变成她的情人,这是不可能的事,您要宣称是她最亲爱的朋友,最谦恭的仆人。” “我就这么办,”富凯回答,“而且不会引起一点反感。这个女孩子我觉得她十分高尚。” “或者十分机灵,”阿拉密斯说,“不过,如果那样的话,更是一个理由了。” 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补充说: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这个小姑娘将成为国王的心上人。让我们上马车,快到城堡去吧。” 第一三七章 托比 财政总监的马车按照阿拉密斯的命令出发,以暴风雨的最后一阵风吹送云彩的速度,把他们两人送往枫丹白露。两个小时以后,拉瓦利埃尔穿着细纱晨衣,在自己屋里的一张大理石的小桌子上吃好了点心。 忽然间她的门开了,一个男仆禀报,富凯先生请求她允许拜见她。 男仆不得不对她又说了一遍。这个可怜的孩子只听说过富凯的名字,她猜来猜去还是猜不出她跟一位财政总监有什么关系。 不过,他也许是国王派来的,按照我们前面叙述的那次谈话,这也是很可能的事,因此她朝镜子里望了一眼,把长环形的鬈发再拉拉长,然后吩咐请他进来。 拉瓦利埃尔还是不能不感到有点激动财政总监的拜访,在一个宫廷妇女的生活中,不是一件平平常常的事。富凯以他的慷慨、风流和对女人的体贴而出名,经常是别人邀请他,很少自己登门求见。 财政总监的光临,在许多人家里意味着财富。在许多人的心里意味着爱情。 富凯恭恭敬敬地走进拉瓦利埃尔的屋子,态度优雅地做了自我介绍。在那个世纪里,这种优雅的态度正是杰出人物的特点,今天的人甚至看了当时的那些画得栩栩如生的肖像画,也没法理解。 拉瓦利埃尔行了一个寄宿学校女学生的那种屈膝礼,回答富凯规规矩矩的致敬,然后指给他一把椅子。 但是富凯鞠了一个躬,说: “我不坐,小姐,除非您饶恕我。” “我?”拉瓦利埃尔问。 “是的,您。” “饶恕什么,我的天主?” 富凯用他那洞察秋毫的目光注视着年轻姑娘,他相信在她脸上只看到了天真无邪的惊讶表情 “小姐,”他说,“我看出您的宽厚和您的才智不相上下,我从您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了我所请求的宽恕。不过,光有口头上的宽恕还不够,我要告诉您,我还需要内心里的和头脑里的宽恕。” “请相信我,先生,”拉瓦利埃尔说,“我可以向您发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这又是一个使我折服的体贴人的表现,”富凯回答,“我看出您不愿意我在您面前脸红。” “脸红!在我面前脸红!可是,请问,您为什么会脸红?” “难道我弄错了?”富凯说,“难道我有这么幸运,我对您做的事并没有使您感到不高兴?” 拉瓦利埃尔耸耸肩膀。 “先生,”她说,“您说话确实让人莫测高深,看来我太无知,没法理解您的意思。” “好吧,”富凯说,“我不再坚持了。不过,我恳求您告诉我,我能够指望得到您充分的、完全的宽恕。” “先生,”拉瓦利埃尔有点不耐烦地说,“我只能给您一个答复,我希望它能使您满意。如果我知道您对我做了什么错事,我一定会宽恕您。更何况,您也明自,我根本不知道这个错误……” 富凯象阿拉密斯那祥抿紧嘴唇。 “这么说,”他说,“我可以指望,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能继续融治相处,而且使我感到不胜荣幸的是您将愿意信赖我的尊敬和友谊。” 拉瓦利埃尔相信自己开始懂得是怎么回事了。 “啊!”她心里对自己说,“我简直不能相信,富凯先生一看到有人新得宠就会如此急切地找上门来。” 接着她高声说: “您的友谊,先生?您把您的友谊献给我?可是,说真的,这对我是无上的荣幸,您待我太好啦。” “小姐,”富凯回答,“我知道主人的友谊也许比仆人的友谊显得更光彩,更令人向往,但是我向您保证,这后面一种友谊将是同样的忠诚,同样的可靠,而且绝对没有一点私心。” 拉瓦利埃尔鞠了一个躬。在总监的嗓音里确实充满了信心和真诚。 因此她朝他伸出手去。 “我相信您,”她说。 富凯连忙抓住年轻姑娘伸出的手。 “这么说,”他补充说,“把那封不幸的信还给我,念也不会认为有任何困难,对不对?” “什么信?”拉瓦利埃尔问。 富凯又一次用他那双锐利无比的眼睛察看她。 同样天真的相貌,同样老实的表情。 “好啦,小姐,”他说,“在这个否认以后,我不得不承认,您用的办法是世界上最体贴人的办法,而且如果我对象您这样宽厚的女人会有什么怀疑的话,那我自己就木是一个正人君子。” “说真的,富凯先生,”拉瓦利埃尔回答,“我感到万分抱歉,不得不再对您说一遍,您的话我压根儿就一点不懂” “可是,以您的名誉担保,您真的没有收到我的任何信件吗,小姐?” “以名誉担保,没有收到,”拉瓦利埃尔坚决地说。 “很好,对我这就够了,小姐,请允许我再一次向您提出我的忠诚和敬重的保证。” 接着他鞠完躬就出来找在他家里等他的阿拉密斯,让拉瓦利埃尔自己去猜测财政总监是不是疯了。 “怎么样,”等富凯等得已经不耐烦的阿拉密斯问道,“您对这个得宠的女人感到满意吗?” “非常满意,”富凯回答,“这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厚道的女人。” “她没有生气?” “一点也没有她甚至看上去好象听不懂。” “不懂什么?” “不懂我给她写过信。” “她懂得您的意思以后一定把信还给您了,我猜想她已经还给您了。, “根本就没有还我。” “至少您已经证实她把它烧掉了吧?” “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我所答非所问的游戏已经玩了一个钟头,再好玩,我也开始感到玩腻了。请您弄懂我的意思,那个小姑娘假装不懂我对她说的话,她否认收到任何信,既然她一口否认收到信,那就既不能把信还给我,也不能把它烧掉。” “啊!啊!”阿拉密斯不安地说,“您对我说什么?” “我对您说,她在我面前对着老天爷发誓说没有收到任何信。, “啊!这太过分了!您没有坚持要求?” “正相反,我坚特要求过,甚至到了失礼的地步。” “她直否认?” “一直否认。” “她就不曾露出一点马脚?” “不曾露出过。” “这么说,我亲爱的,您把我们的信留在她的手里了?” “见鬼!只好如此。” “啊!这是个大错误。” “您,您要是处在我的地位上怎么办?” “当然不能强迫她,但是这件事叫人担心,象这样的一封信可不能让它留下来,这对我们不利。” “啊!这个年轻姑娘很厚道。” “如果她真的如此,就应该把您的信还给您。” “我对您说她很厚道,我看过她的眼睛,这方面我懂。” “那么,您相信她是真诚的了?” “啊!我真心地相信。” “好吧,我,我相信我们弄错了。” “怎么弄错了?” “我相信真象她对您说的那样,她没有收到信。” “怎么,没有收到信?” “没有收到。” “您这么想吗?……” “我想出于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动机,您的那个人没有把信送到。” 富凯打铃,进来了一个男仆。 “叫托比来一趟,”富凯说。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小嘴巴,短胳膊、驼背、眼睛东张西望的男人。 阿拉密斯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望着他。 “您愿意让我来亲自问他吗?”阿拉密斯问道。 “您问吧,”富凯说。 阿拉密斯动了一下打算开口跟这个穿号衣的仆人说话,但是又停了下来。 “不,”他说,“他会看出我们过分重视他的回答,还是由您来问,我去装着写东西。” 阿拉密斯真的坐到一张桌子边,背转过来朝着这个仆人,但是可以从对面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道眼光。 “到这边来,托比,”富凯说。 仆人相当坚定地走近一步。 “我交给你办的事是怎么办的?”富凯问他。 “跟平常一样,老爷,”他回答。 “嗯,你说说看。” “我趁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去望弥撒的时候进入她的住处,把信放在她的梳妆台上。您不是这样关照我的吗?” “对,就这些吗?” “就这些,再没有了,老爷。” “没有人在场?” “没有人。” “后来你照我对你说的那样躲起来了?” “是的。” “她回来了吗?” “十分钟以后。” “不会有人把信拿走?” “不会,因为没有人进来过。” “没有人从外面进来,可是从里面呢?” “从我藏着的地方,我可以一直看到屋子尽里面。” “听好,”富凯注视着这个仆人,说,“如果这封信送错了地方.你赶快向我承认,因为万一犯了这种错误,你可要掉脑袋的。” 托比打了个哆嗦,但是立刻恢复镇静。 “老爷,”他说,“我把信放在我说过的地方,我只要求给我半个钟头的时间来向您证明信在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手里,或者把原信给您取回来。” 阿拉密斯好奇地观察这个仆人。 富凯轻易地就相信了;这个人忠心耿耿,在手下当差已经有二十年了。 “好,”他说,“去吧;不过要把你说的证据给我带来。” 仆人出去了。 “好吧,您怎么想?”富凯问阿拉多斯。 “我想您应该通过别的途径弄清楚真实情况。我想这封信不是送到拉瓦利埃尔那儿,就是没有送到。在送到的情况下,就得让拉瓦利埃尔把它还给您,或者使您满意,当面把它烧掉。在没有送到的情况下,哪怕是花一百万的代价,我们也得把信收回来。您同意我的意见吗?” “同意,不过,我亲爱的主教,我觉得您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糊涂,您多么糊涂啊,”阿拉密斯低声说。 “拉瓦利埃尔,我们把她看成了第一流的政治家,其实她只不过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她希望我将来向她献殷勤,因为我已经向她献过了,现在她既然已经得到国王爱情的保证,她希望用这封信把我控制住。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阿拉密斯摇摇头。 “您不同意我的意见吗?”富凯说。 “她不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 “请您听我说……” “啊!我懂得卖弄风情的女人,”阿拉密斯说。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我进行研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您是想这么说吧。啊!女人是不会变的。” “对,但是男人是会变的,您今天就远比以前多疑。” 接着他笑了起来,说: “瞧,如果拉瓦利埃尔愿意把三分之一的爱情给我,把三分之二的爱情给国王,您觉着这种情况可以接受吗?” 阿拉密斯不耐烦地站起来。 “拉瓦利埃尔,”他说,“她过去只爱国王,将来也只爱国王。” “说说看,”富凯说,“如果是您将怎么办?” “您最好还是问,如果是我刚才会怎么办?” “好吧,如果是您刚才会怎么办?” “首先,我不让这个人出去。” “托比?” “是的,托比,他是个叛徒!”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他不把真实情况说出来,我就不放他出去。” “还来得及。, “怎么?” “把他叫回来,由您来问。” “就这么办!” “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跟着我已经有二十年,从来没有出过一点差错。可是,”富凯笑着补充说,“出点差错也是很容易的事。” “还是把他叫回来。今天早上,我好象看见过这个人,在跟柯尔培尔先生手下的一个人商量什么重要事情。” “在哪儿商量?” “在马厩对面。” “得啦!我手下的人全都跟这个学究手下的人势不两立。” “我跟您说,我看见过他!他刚才进来时,我一下子没有认出来,不过我一看见他那张脸,就感到不舒服。” “为什么他在这儿的时候,您不说?” “因为我也不过是刚刚才清楚地记起来的。” “啊!啊!您这下子把我吓得够呛,”富凯说。 他拉铃。 “但愿时间还来得及,”阿拉密斯说。 富凯又拉了一次铃。 那个随身男仆进来了。 “托比!”富凯说,“叫托比来一趟。” 随身男仆把门又关上。 “您授予我全权,是不是?” “毫无保留。” “我可以使用一切方法来弄清楚真实情况吗?” “可以使用一切方法。” “甚至威吓吗?” “我让您代替我做总检察长。” 等了十分钟,但是不见人来。 富凯不耐烦了,他又一次拉铃。 “托比!”他大声嚷道 “可是,老爷,”男仆说,“正在找他。” “他不可能走远,我没有派他去干任何事。” “我去看看,老爷。” 这个随身男仆又把门关上了 阿拉密斯在这段时间里,一直不耐烦地,但是默默无言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 又等了十分钟。 富凯使劲地拉铃,声音响得可以把公墓里的死人吵醒。 随身男仆回来,他哆嗦得很厉害,一看就知道带来了坏消息。 “老爷弄错了,”他甚至在富凯问他以前就先开口说,“老爷大概派托比去办一件事,因为他曾经到马厩去挑了那匹跑得最快的马,亲自给它装上了鞍子。” “后来呢?” “他走了。” “走了?……”富凯叫起来。“赶快派人去追,把他追回来!” “好啦!好啦!”阿拉密斯抓住他的手说,“冷静点,现在祸已经闯下了。” “祸已经闯下了?” “当然,我可以肯定。现在,别打草惊蛇。让我们估计估计这一来会有什么后果,如果可能的话,让我们想办法防备。” “总之,”富凯说,“祸闯得并不大。” “您认为如此吗?”阿拉密斯说。 “当然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写一封情书,这事总应该允许吧。” “一个男人,当然允许,一个臣下,就不允许,特别是这个女人是国王心爱的女人。” “啊!我的朋友,一个星期以前国王并不爱拉瓦利埃尔,甚至昨天他还不爱她,信是昨天写的,在国王的爱情还不存在的时候,我总不能猜到国王的爱情呀。” “对,”阿拉密斯说,“可是不幸的是信上没有写上日期。使我坐立不安的也正是这一点。啊!信上只要是写上昨天的日期,我也就不会为您担一点心了。” 富凯耸耸肩膀。 “难道我是受监护的人,没有自由吗?”他说,“难道国王是掌握我的头脑和我的肉体的国王吗?” “您说得对,”阿拉密斯说,“我们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况且……好吧!如果我们受到威胁,我们也有防卫的办法。” “啊!受到威胁,”富凯说,“您没有把这一下蚂蚁咬也算在可能影响我的财产和生命的那些威胁中去吧,对不对?” “啊!好好考虑一下,富凯先生,蚂蚁咬一下也可能送掉一只大象的性命,如果这是一只毒蚂蚁。” “可是您曾经谈起过的那种万能的力量呢,它难道已经消失了?” “我是万能的,对,但是我并不是不会死的。” “我觉得把托比找回来是最紧迫的事。您的意见是这样吗?” “啊!找他吗,您找不回来了,”阿拉密斯说,“您是不是还舍不得他,我看您可以死心了。” “不过他总在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地方,”富凯说。 “您说得有道理,这件事让我去办吧,”阿拉密斯回答。 第一三八章 王太弟失人的四个机会 安娜太后打发人去请年轻王后上她这儿来一趟。 近来奥地利安娜病魔缠身,很快地失去了美丽和青春,大凡在人生中搏斗过的女人姿色衰退起来就是这么快。除了肉体的病痛以外,还加上了精神上的痛苦,因为她看到自己在宫廷里的那些年轻的美人、年轻的才子和年轻的权贵中间,只能算是一个活着的纪念品。 医生的意见也罢,镜子里照出的影子也罢,使她伤心的程度,远不如那伙廷臣提供出的严酷无情的警告,他们就象船上的老鼠,纷纷放弃了因为年久失修,眼看着水就要漏进来的货舱。 奥地利安娜对她的长子给她的时间感到不满足。 国王这个好儿子,开始时还早晚两次到他母亲这儿来待上一小时,当然他常常怀着的是一种假装出来的而不是真心实意的感情。但是自从他担负起处理国家大事的责任以后,早晚的探望时间都缩短到半小时,后来,渐渐的早上的探望取消了。 他们早上在望弥撒时见面;甚至晚上的探望也被聚会所代替,或者是在国王的会议厅里,或者是在王太弟夫人的屋里,太后为了她的两个儿子着想,也很乐意上王太弟夫人这边来。 结果是王太弟夫人在宫廷上有了巨大的影响,她的住处成了王室真正的聚会场所。 奥地利安娜觉察到这一点。 她看到自己生病,而且由于生病被迫经常留在屋里;她预料到她大部分的白天,大部分的晚上,都将在孤独、烦闷和绝望中度过,心里感到非常苦恼。 她想到从前德·黎塞留红衣主教让她过的与世隔绝的孤独生活,就不寒而栗。可是在那些难以忍受的不幸夜晚,她至少还有青春和美貌可以作为安慰,有了青春和美貌,就有希望。 因此她想出了一个办法,把宫廷活动搬到她的住处来,把王太弟夫人和那些簇拥在她身边的出色的廷臣们吸引到自己的阴暗而且已经变得凄凉的屋子里来。在这屋子里一位法兰西国王的遗孀,一位法兰西国王的母亲,被迫在她过早的寡居生活中安慰一位法兰西国王的终日以泪洗面的妻子。 安娜考虑着。 她一生中策划过许多阴谋。当年,她年轻,头脑灵活,制定出的计划总是能顺利实现,那时候在她身边有一个女朋友激发着她的野心和她的爱情。这个女朋友比她还要热情,比她还要野心勃勃,真心实意地爱她,这在宫廷上是一件罕见的事。后来为了一些小事这个女朋友跟她琉远了。 但是过去这许多年来,除了德·莫特维尔夫人①,除了拉莫利纳,那个以同乡和女人这两种身分而成为她心腹的西班牙奶妈,有谁能夸口说给王太后出过好主意呢? 而且在所有这些年轻人中间,还有谁能使她想到过去?而如今她的生活中仅仅剩下过去了。 奥地利安娜想起了德·石弗莱丝夫人②。德·石弗莱丝夫人先是流亡在外,这次流亡与其说是国王的意旨,还不如说是她本人的意旨,后来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贵族的妻子死于流亡之中。 ①德·莫特维尔夫人:见上册第794 页注① ⑧德·石弗莱丝夫人:《三个火枪手》中已经出现。奥地利安娜之密友。因阴谋反对条塞留和马萨林而失宠。 她自问,如果是在从前,她们共同进行密谋,遇到这种困难情况,德·石弗莱丝夫人会给她出什么主意呢?经过认真思考,她觉得这个经验丰富、聪明过人的狡猾女人会用她那讥嘲的口吻回答: “所有这些年轻人又穷又贪。他们需要金钱和年金来满足他们的享乐。您可以诱之以利,给我把他们拉过来。” 安娜采纳了这个计划。 她的钱袋装得满满的。马萨林为她积聚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放在安全可靠的地方,由她支配。 她有全法国最美丽的宝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她的珍珠大得使国王每次见了都要叹气,因为国王王冠上的珍珠和这些珍珠一比,简直就象是黍子了。 奥地利安娜已经失去了可供她使用的姿色和魅力。但是她变得非常富有,她用来作为引诱人上她这儿来的诱饵,或者是在赌博中可以赢到的大把金币,或者是在情绪好的日子里很巧妙地赠送的优厚的礼物,或者是可以意外得到的她从国王那儿请求来的年金,她决定用这些办法来维持她的威信。 首先她对王太弟夫人试了试这个办法,能够把王太弟夫人控制在手里对她说来是最为重要了。 王太弟夫人尽管对自己的才智和青春充满了坚强的信心,还是低着头钻进了在她面前张开的罗网。她靠了赠与礼物和转让财产渐渐富起来,对这些提前继承的遗产产生了兴趣。 奥地利安娜对王太弟和国王本人也使用了同样的方法。 她在她的住处玩摸彩游戏 我们谈到的那一天,王太后在她的住处举行半夜餐,她拿出一对做工考究、非常漂亮的钻石手镯作为摸彩的奖品。 手镯上的饰件是一些极贵重的古浮雕玉石。钻石本身所值并不很可观,但是式样新颖,做工罕见,宫廷上的人别说想得到它们,就是看看它们也感到很高兴,遇到太后戴在胳膊上的日子,得到允许一边吻她的手,一边欣赏它,这是一个莫大的恩宠。 廷臣们甚至就这个题目几经修改定下了这么一个风雅的警句:“手镯如果不幸不能与象王后那样的手臂接触,就会毫无价值。” 这句恭维话有幸被译成了欧洲各国文字,有上千首与这个题目有关的拉丁文和法文的诗在各处流传。 奥地利安娜决定摸彩的那一天,是一个关键时刻。国王已经有两天没有上他母亲这儿来了。王太弟夫人在水仙和林中仙女那场演出以后一直在赌气。 国王已经不再赌气了;但是他心不在焉,有一股仿佛无比强大的力量吸引着他,使他高高地处在宫廷上的那些风暴和享乐之上。 奥地利安娜发动了她的牵制攻击,宣布晚上在她住处举行这次了不起的摸彩游戏 为了这个目的,她和年轻王后见面,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年轻王后是她早上派人去请来的。 “我的女儿,”她说,“我向您宣布一个好消息。国王在我面前谈到您,话说得极其温柔亲切。国王年轻,容易受到引诱。但是只要您守在我身边,他就不敢离开您,何况他对您感情深,非常依恋。今天晚上,我这儿举行摸彩游戏,您来吗?” “我听说,”年轻王后犹犹豫豫带着一点埋怨口气说,“陛下,您把您美丽的手镯作为摸彩的奖品它们是稀世的珍品,我们决不应该让它们离开王室的储藏室,哪怕它们是属于您本人的。” “我的女儿,”奥地利安娜猜出年轻王后的全部想法,想要为了她没有得到这件礼物而安慰她,于是说,“我必须把王太弟夫人经常吸引到我的住处来。” “王太弟大人?,年轻王后脸涨红了说。 “不错,难道比起来,您不是更喜欢有一个情敌在您跟前好监视她,好掌握她,而不喜欢知道国王经常在她那儿献殷勤吗?这种摸彩游戏是我为了这个目的而使用的引诱方法。您还责备我吗?” “啊!不!”玛丽-泰莱丝拍着手说,西班牙人在高兴时就这样孩子气地拍手。 “我没有象我原来打算的那样把这对手镯送给您,我亲爱的,您不再为了这件事感到遗憾吧?” “啊!不,啊!不,我的好母亲!……” “好吧,我亲爱的女儿,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让我们这顿半夜餐办得非常出色。您越是高高兴兴,越是显得迷人,您就可以象以您的地位那样,以您夺目的光彩,使到场的所有的女人黯然失色。” 玛丽-泰莱丝高高兴兴地走了。 一个钟头以后,奥地利安娜在自已的屋里接待王太弟夫人,对王太弟夫人亲热得无以复加。 “好消息!”她说,“国王对我的摸彩游戏也感兴趣。” “我,”王太弟失人说,“我可没有这么感兴趣,看见这样美丽的镯子戴在别的女人胳膊上,而不是戴在您太后、王后或者我的胳膊上,我再怎么也没法习惯。” “好啦!好啦!”奥地利安娜说,用微笑来掩盖她刚感到的一阵强烈的疼痛。“别生气,年轻人……别一下子把事情想得那么坏。” “啊!陛下,命运女神是盲目的……我听人说,您有两百张彩票?” “整整两百张。不过您当然知道只有一个人中彩。” “当然。谁会中彩呢?难道您能说得出?”王太弟夫人灰心地说。 “您让我想起了我昨天夜里做的一个梦……啊!我做的梦都是好梦……我睡得少。” “梦见什么?……您身上疼吗?” “不,”太后说,一面以无比坚强的意志力忍住胸部的一阵新的剧痛。“我梦见国王得到了镯子。” “国王?” “您接下来要问我,国王会怎么处置这对镯子,是不是?” “是的。” “然而您还会补充说,国王得到这对镯子,真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因为他拿到这对镯子,必然要送给一个人。” “譬如说还给您。” “那样的话,我立刻就把镯子送人,因为你不会认为,”太后笑着说,“我把这对镯子作为奖品是出于手头拮据。我的目的是为了把它们送人而又不引起嫉妒,不过如果命运女神不让我摆脱困难,我就改变她的决定一一我知道我会把镯子送给谁。” 伴随这番话的是那么富有含意的微笑,王太弟夫人忍不住吻了她一下表示感激。 “不过,”奥地利安娜补充说,“难道您不象我一样知道国王如果得到镯子,他不会还给我?” “他将会送给王后。” “不会;跟他不会还给我是同一个理由。何况我要是想送给王后,也不需要通过他的手。” 王太弟夫人斜着眼看了看镯子。镯子放在旁边的一张靠墙小桌上,在首饰盒里闪闪发光。 “多么美丽啊!”王太弟夫人叹了口气说,“啊!不过,”她接着又说,“我们忘了陛下的梦只不过是一个梦。” “我就不信我的梦会不准,”奥地利安娜说,“不准的时候可以说绝无仅有。” “那您可以做先知了。” “我已经对您说过,我的女儿我难得做梦,不过这个梦跟我想的完全符合,真奇怪三跟我的那些打算完全一致。” “哪些打算?” “譬如说,您得到镯子” “那么,不是国王了。” “啊!”奥地利安娜说,“从国王陛下的心到您的心……也就是说,到他亲爱的姐妹的心并没有那么远……我是说,并没有远得让人能够说这个梦是不能实现的。您看看您有多少好机会;好好算算。” “我来算。” “首先是梦到的那个机会。如果国王中彩了,他肯定会把镯子给您。” “我承认这是我的一个机会。” “如果您中彩了,镯子就是您的了。” “那当然,这又是一个机会。” “最后,如果王太弟中彩了!” “啊!”王太弟夫人哈哈大笑,说,“他会把镯子送给德·洛林骑士的.” 奥地利安娜象她媳妇那样笑起来了,也就是说笑得十分开怀,以致于疼痛又一次出现,就在她笑得最起劲的时侯脸色突然发了白。 “您怎么啦?”王大弟夫人吓了一跳,说。 “没什么,没什么,心口疼……我笑得太厉害了……我们谈到:第四个机会了。” “啊!我看不到还有第四个机会。” “请原谅我,我并没有把自己排除在中彩的人之外,如果我中彩了,您可以信赖我。” “谢谢!谢谢!”王太弟夫人大声叫起来。 “我希望您运气好,我希望我的梦从现在起就逐步成为现实。” “说真的,您给了我希望和信心,”王太弟夫人说,“这样赢到手的镯子对我说来要珍贵一百倍。” “那么今天晚上见了!” “今天晚上见!” 接着她们分手了。 奥地利安娜在媳妇离开以后,一边端详着镯子,一边对自己说: “它们确实很珍贵,既然今天晚上我通过它们在猜到一桩秘密的同时还可以赢得一颗心。” 接着她朝她那空荡荡的放床的凹室转过身来,对着空中说: “您是不是也会这样赌博,我可怜的石弗莱丝?……会这样,对不对?” 她的整个青春,整个疯狂的想象力,整个幸福,象昔日的芬芳香气一样,随着她这句呼唤的回声又回来了。 第一三九章 摸彩 晚上八点钟,所有的人都聚集在王太后的住处。 奥地利安娜穿着华丽的礼服,靠了她还剩下的一点从前的姿色,再加上经过巧手的百般打扮,看上去还很美丽。但是几年后致她死命的这种病在她身上造成的摧残破坏,已经十分明显,她掩盖它,或者不如说,力图掩盖它,不让年轻的廷臣看出。靠了我们在上一章谈到的办法,这群年轻的廷臣围在她的四周,而且还不绝口地赞扬她。 王太弟夫人打扮得跟奥地利安娜一般漂亮。王后象平常一样又朴素又大方。她们坐在奥地利安娜旁边,互相争夺她的欢 那些宫廷贵妇象声势浩大的军队聚集在一起,这样抵挡年轻男人们的那些玩笑话,可以更有力量,因而也更有成功的把握。她们如同排成方阵的队伍,在防御和反击中互相支援。 蒙塔莱对这种唇枪舌剑很擅长,她向敌人发出连续的齐射来保护整条战线。 德·圣埃尼昂由于德·托内-夏朗特小姐的严厉态度,陷在绝望之中。她寸步不让,固执到底,因此使得她那严厉的态度更加咄咄逼人,叫他受不了。他想不理睬她,但是美女的那双大眼睛射出的不可杭拒的光芒战胜了他,使他每时每刻都重新用俯首听命来证实自己的败北,而德·托内-夏朗特小姐少不了重新又用蛮横无理的话来还击他。 德·圣埃尼昂走投无路,不知如何是好。 在拉瓦利埃尔的身边,已经开始有一小群廷臣围着她献股勤。 德·圣埃尼昂希望使用一个手段把阿泰娜依丝的那双眼睛吸引到自己这边,于是走过来向这位年轻姑娘行礼,态度是那么恭敬,有几个智力差的人竟然以为他想用路易丝来对抗阿泰娜依丝。 但是这几个人是既役有亲眼看见雨中的那个场面,也没有听人谈起过。不过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而且知道得很详细,因此她得到了人所共知的宠幸,把最精明的人和最愚蠢的人都吸引到她的身边来。 头一种人,因为他们象蒙田那样说:“我知道什么呢?” 后一种人,因为他们象拉伯雷①那样说:“也许吧?” 绝大多数的人都跟随着他们,就象打猎时只有五六条机灵的猎犬跟随野兽的踪迹,其佘的猎犬跟随的只是这五六条猎犬的踪迹。 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夫人仔仔细细地察看她们的侍从女伴和女官们的打扮,也察看了其他贵夫人的打扮。她们居然忘掉了自己的身分,只想到自己是女人。 换句话说,她们在无情地对这些裙钗一个个地评头论足,正如莫里哀说的那样。 王太后和王太弟夫人人的眼光同时落在拉瓦利埃尔的身上。我们已经说过,拉瓦利埃尔的身边围了一大群人。王太弟夫人是冷酷无情的。 ①拉伯雷(约1494-1553):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著有《巨人传》等。 “说真的,”她朝王太后俯过身子去说,“如果命运女神是公正的,她就应该照顾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拉瓦利埃尔。” “这不可能,”王太后微笑着说。 “为什么?” “只有两百张彩票,因此不是所有的人都列在名单上。” “这么说她不在名单上?” “不在。” “多可惜!她本来可以抽中以后卖掉。” “卖掉?”王后大声叫起来。 “是的,这样她就可以得到一笔陪嫁财产,不会落到结婚没有嫁妆的地步。否则很可能会这样。” “啊!真的吗?可怜的孩子!”太后说,“她没有衣服吗?” 她说这句话用的是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拮据的女人的那种口吻。 “当然,您看,天主饶恕我,我相信她今天晚上穿的裙子就是她今天上午出游时穿的那一条,全亏了国王关怀她,替她挡雨,才能保持得这么完好。” 就在王太弟夫人说这句话时,国王进来了。 王太后和王太弟夫人也许没有注意到他的来到,因为她们正忙于说拉瓦利埃尔的坏话。但是王太弟夫人看见面对长廊站立的拉瓦利埃尔忽然显得局促不安,对围着她的廷臣说了几句话,这些廷臣立刻散开去了。这种情况把王太弟夫人的眼睛引向门口。正在这当儿,卫队长通报国王驾到。 拉瓦利埃尔两只眼睛原来一直望着长廊,听到这声通报,她忽然垂下了眼帘。 国王进来了。 他的打扮华丽而又十分高雅。他跟王太弟和德·罗克洛尔公爵谈着话,王太弟走在他右边,德·罗克洛尔公爵走在他左边。 国王首先朝王太后等人走去,向她们亲切而又礼貌地行礼。他握住母亲的手,吻了一下,向王太弟夫人说了几句话,恭维她的打扮漂亮然后开始在场子里绕一圈。 他也向拉瓦利埃尔行礼,这个礼不轻不重,完全象对别人一样。 接着国王陛一回到他的母亲和妻子身边。 这个在早上受到那么热烈的追求的年轻姑娘,廷臣们看见国王只对她说了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于是立刻从这种冷淡态度里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个结论是,国王有过一时的迷恋,不过这一时的迷恋已经化为云烟了。 然而有件事在场的人应该注意到了,就是富凯先生也在拉瓦利埃尔身边的那群廷臣中间,他的毕恭毕敬的态度,对处在各种不同的情绪冲击下,显然感到惊慌失措的年轻姑娘,是个很大的帮助。 富凯先生正准备更亲密地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聊天时,柯尔培尔先生走了过来,向富凯先生,按照礼节规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以后,好象下决心留在拉瓦利埃尔的身边,要跟她谈话。富凯立刻让开。   这一出戏,蒙塔莱和马利科尔纳全都一点不漏地看在眼里,并且交换了各人的意见。 德·吉什立在一个窗口,光看着王太弟夫人。但是因为王太弟夫人经常把眼光停留在拉瓦利埃尔身上,所以德·吉什的眼睛被王太弟夫人的眼睛领着,也时不时地朝年轻姑娘望去。 拉瓦利埃尔本能地感到所有这些眼光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有的眼光里满含着的是好奇,有的眼光里满含着的是嫉妒。她没有得到同伴们的一句关心话,也没有得到国王的一道爱情的眼光,来抵消这种痛苦。 因此这个可怜孩子所感到的痛苦是难以用笔墨来形容的。王太后吩咐把上面放着彩票的独脚小圆桌搬到她跟前,彩票一共两百张,她请德·莫特维尔夫人念选入名单的人名。 不用说这份名单是按照宫廷礼仪的规定排列的。国王排在最前面,其次是太后、王后、王太弟、王太弟夫人,等等。 念名单时大家的心都在急剧跳动。太后邀来的客人不下三百人。每个人都急着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不是有幸列在这些享有特权的人的名字中间。 国王和别人一样仔细地听着。 最后一个名字宣布出来以后,他看到拉瓦利埃尔没有列入名单之内。 而且每一个人都可能注意到了这个减漏。 国王好象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似的,脸涨得通红。 拉瓦利埃尔又温和又顺从,什么表示也没有。   在念名单的整个时间里,国王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年轻姑娘感觉到这幸福的眼光充满在她周围,在这种影响之下她心情舒畅。她太快乐,太纯洁,除了爱情之外,不可能有别的思想进入她的脑海,或者说进入她的心田。 国王用长时间的注视来报答她的这种感人至深的自我克制。他向他的情人表明他完全明白她这种自我克制精神有多么宽广,有多么高尚。 名单念毕,所有被遗漏或者被遗忘的妇女的脸上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马利科尔纳也被忘了,他的难看的脸色清清楚楚地在向也被忘了的蒙塔莱说: “难道我们就不能跟命运女神商量商量,让她别忘了我们?” “啊!谁说不能,”奥尔小姐的机灵的笑容在回答。 彩票按照号码发给每一个人。 首先接到的是国王,接下来是王太后、王太弟、王后和王太弟夫人等等。 奥地利安娜这时候打开一个西班牙皮袋,皮袋里有两百个刻有号码的螺钿球,然后她让她的那个年纪最小的侍从女伴从打开的皮袋里摸一个球出来。 所有这些准备工作做得很慢,人们等待的心情中贪婪的成份超过好奇的成份。 德·圣埃尼昂俯向德·托内-夏朗特小姐的耳边说: “既然我们每人有一个号码,小姐,那就把我们的两个机会合在一起吧。如果我中彩,镯子归您,如果您中彩,只需您那双美丽的眼睛望我一眼,好吗?” “不行,”阿泰娜依丝说,“如果您中彩,镯子归您。人人为自己。” “您太狠心了,”德·圣埃尼昂说,“我要用一首四行诗来惩罚您: “‘美丽的伊里丝①,对我的愿望 您太不顺从………………’” ①伊里丝:希腊神话中为诸神报信的女神   “静些!”阿泰娜依丝说,‘您要害得我听不见中彩的号码了。” “一号,”年轻姑娘从西班牙皮口袋里摸出螺锢球来,说。 “国王,”王太后大声叫起来。 “国王中彩了,”王后高兴地说。 “啊!国王!您的梦!”王太弟夫人十分高兴地在奥地利安娜耳边说。 只有国王没有流露出丝毫得意的神色。 他仅仅感谢命运女神为他做的事,他向被挑选来做这位来去迅速的女神的代理人的年轻姑娘微微鞠了一个躬。 接着他在一片羡慕的嗡嗡低语声中,从奥地利女娜手中接过盛镯子的盒子,说: “这对镯子真的很美丽吗?” “打开看看,”奥地利安娜说,“由您自己来判断吧。” 国王打开来看。 “是的,”他说,“玉石浮雕确实美得出奇。做工多么完美!” “做工多么完美!”王太弟夫人跟着说。 玛丽-泰莱丝王后头一眼就看出,国王不会把镯子送给她。但是他看上去也压根儿没有想到要送给王太弟夫人,因此她感到满意,或者说几乎感到满意。 国王坐下来。 那些最亲近的廷臣陆续过来就近欣赏这一对精美的工艺品,很快的在国王允许下,它们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 每一个人,不论是不是识货的行家,都立刻惊讶得叫起来,接着不绝口地向国王祝贺。 对每一个人说来也确实有可以赞赏的东酉,这些人赞赏的是钻石,那些人赞赏的是雕玉。 夫人小姐们看见这一对宝贝被绅士们垄断了,流露出很明显的不耐烦的神色。 “先生们,先生们,”国王说,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说真的,叫人看了还以为你们要象萨宾人①那样戴镯子呢。传给夫人们看看,我觉着她们有理由说她们比你们更在行。” ①萨宾人:意大利古民族 这几句话在王太弟夫人看来正是她期待的一个决定的开始。 而且她从王太后的眼睛里得到必胜的信心。 国王说这几句话时,正好把镯子拿在手上的那个廷巨在一片乱哄哄中连忙把镯子放到玛丽-泰莱丝王后的手上。这个可怜的女人里她很清楚镯子不是准备给她的,所以她仅仅看了一眼就几乎立刻递给了王太弟夫人。 王太弟夫人,特别是王太弟,用贪婪的眼光把镯子看了很长时间。 接着她把这件首饰传给身边的那些夫人,嘴里只说了下面三个字,但是用的语气比一个长句子的分量还重,这三个字是 “了不起!” 从王太弟夫人手里接过镯子的那几位贵夫人尽量地看了一个够,然后才把镯子向右边传过去。 在这段时间里国王平静地跟德·吉什和富凯谈着话。 其实他没有仔细听,而是听任他们说下去。 他的耳朵象所有那些比起别人来具有无可争辩的优势的人一样,听惯了某些措辞,只从四面传来的话里抓住值得回答的重要的字句。 至于他的注意力,在别的地方。 它随着他的眼睛游移不定。 德·托内-夏朗特小姐是名字列在摸彩名单中的那些女士中的最后一名。她就象按照名单上排列的次序在站队,在她后面只剩下蒙塔莱和拉瓦利埃尔。 等到镯子传到最后这两个人手中,似乎已经没有人再注意镯子了。 暂时摸着这两件首饰的手是那么谦卑,使得它们完全丧失了它们的重要性。 尽管如此,蒙塔莱看到了这些美丽的钻石,还是不由得因为高兴、羡慕和贪欲而浑身哆嗦起来,精美的做工却不能对她起到这么大的影响。 很显然,如果要蒙塔莱在金钱价值和艺术美之间做出抉择,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挑选钻石而不挑选雕玉。 因此她爱不释手,十分勉强地把手镯传给她的同伴拉瓦利埃尔。拉瓦利埃尔用几乎可以说是不感兴趣的眼光看了一眼。 “啊!这对镯子多么贵重,多么漂亮啊!”蒙塔莱叫了起来,“你对它们一点也不着迷,路易丝?可是,说真的,难道你不是女人?” “不,”年轻姑娘用极可爱的忧郁口气说。“可是为什么要想得到不可能属于我们的东西呢?” 国王头向前倾,听年轻姑娘在说什么。 她那颤抖的嗓音刚接触到他的耳朵,他就喜形于色地站起来,穿过整个圈子,从他的位置来到拉瓦利埃尔跟前。 “小姐,”他说,“您错了,您是女人,任何女人都有权利戴女人的首饰。” “啊!陛下,”拉瓦利埃尔说,“难道您完全不相信我的谦虚吗?” “我相信您有各种美德,小姐,其中就有坦率;因此我恳求您坦率地说出您对这对镯子有什么想法。” “它们是美丽的,陛下,它们只可以献给一位王后。” “您有这样的意见太使我高兴啦,小姐镯子是您的了,国王要求您接受。” 拉瓦利埃尔怀着几乎是恐惧的心情,慌忙把首饰盒子递给国王。国王用手轻轻地推开拉瓦利埃尔的颤抖的手。 场子里一片寂静,这是随惊讶而来的寂静,比随死亡而来的寂静还要深沉。然而在王太后、王后那边的人役有听见他说的话,也不了解他所做的事。 有一个好心的朋友负起了传播新闻的重任。 这就是德托内-夏朗特。王太弟夫人曾经向她做了个手势,要她过来。 “啊!我的天主!”德·托内-夏朗特大声说,“这个拉瓦利埃尔,她多幸福呀!国王刚把镯子送给她了。” 王太弟夫人使出那么大的劲咬住嘴唇,把血都咬出来了。 年轻的王后先看看拉瓦利埃尔,又看看王太弟夫人,开始笑了。 奥地利安娜用她那美丽的、白皙的手托着下巴,猜疑咬啮着她的头脑,强烈的痛苦咬啮着她的心,她就这样呆呆地过了很长时间。 德·吉什看见王太弟夫人脸色发白,猜到是什么原因,匆忙离开场子,不见了。马利科尔纳悄悄走到蒙塔莱身边,趁着一片乱哄哄的说话声,对她说: “奥尔,我们的好运气和我们的前途就在您身边。” “是的,“她回答。 她亲热地拥抱拉瓦利埃尔,心里却恨不得一下子把她勒死。 第一四〇章 马拉加 在宫廷野心和爱情之间的这场长久而激烈的斗争中,我们的一个也许最不应该忽视的人物,却完全被忽视,完全被遗忘,变得非常不幸。 达尔大尼央,我们应该提一提达尔大尼央的名字,为的是让读者们知道他还活着。事实上,达尔大尼央在这个豪华的、轻佻的上流社会里也完全没有事情可做。这个火枪手跟随国王在枫丹白露过了两天,看到了他的这位君主的所有那些枯燥乏味的田园诗和壮烈而滑稽的化装剧以后,感到光这些不足以填满他的生活。 每时每刻都有人过来和他攀谈,对他说: “您觉着这套衣服对我合身吗,达尔大尼央先生?” 他用他那平静的、挖苦的声调说: “我觉着您打扮得象圣洛朗集市上那只最漂亮的猴子一样好。” 这是达尔大尼央不愿意说别的恭维话时说的一句恭维话。不管您愿意不愿意听,都只好感到满意。 有的人问他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今天晚上穿什么衣服?” 他回答 “我脱衣服。” 这句话甚至把夫人们都逗乐了。 但是这样过了两天以后,火枪手看到城堡里没有发生任何严重的事,而且国王已经完全忘掉,或者至少看上去是已经完全忘掉了巴黎、圣芒代和美丽岛;看到柯尔培尔先生只想着彩灯和烟火,看到那些贵夫人们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回送秋波,大抛媚眼。 达尔大尼央请求国王准他的假去料理私事。 达尔大尼央提出这个请求时,国王跳舞跳得精疲力竭,正躺下睡觉。 “您想离开我吗,达尔大尼央先生?”他惊讶地问。 路易十四永远弄不懂,一个人能享受到待在他身边的这样无上的荣幸,怎么会离开他。 “陛下,”达尔大尼央说,“我离开您,是因为我对您毫无用处了。啊!如果在您跳舞的时候我能替您扶着平衡棒,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是,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一本正经地说,“跳舞不用平衡棒。” “啊!瞧,”火枪手用他那微微带点嘲讽的口气继续说,“瞧,我连这个都不懂!” “难道您没有看过我跳舞?”国王问。 “看过,不过我原以为您会越跳越厉害,以致站不稳呢。我弄错了,这又是一个我应该离开的理由。陛下,我再重复一遍,您不需要我;况且陛下如果需要我,会知道到哪儿找我的。” “好吧,”国王说。 他准了假。 因此我们不必在枫丹白露寻找达尔大尼央,那将是毫无用处的。不过,如果读者允许,我们可以在隆巴尔街字号“金臼槌”的铺子,我们可敬的朋友布朗舍的家里找到他。 晚上八点钟,天很热,只有一扇窗子开着,这是中二楼上的一个房间的窗子。 一股辛辣的香味,混在街上污泥的气味中升上来,钻进火枪手的鼻孔。比起香辣味来,污泥的气味没有那么多异国情调,但是强烈得多。 达尔大尼央躺在一把椅背低平的椅子上,两条腿不是朝前伸直,而是搁在一张矮凳上,因此整个身子几乎完全摆平了。 他的眼睛平时是那么锐利,那么灵活,这时候发了呆,几乎变得模糊无神,盯住烟囱与烟囱之间的那一小块蓝天。这块蓝天小得刚够给楼下铺子里作为主要陈设的那些扁豆口袋或者云豆口袋打个补丁。 达尔大尼央这样躺着,这样呆呆地望着窗外,已经不再是一名军人,不再是王宫里的一名军官,他成了一个吃了中饭等晚饭,吃了晚饭等睡觉,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老百姓,成了那种大脑己经僵化的人,大脑里不再有一点地方容纳思想,而物质又那么凶恶地看守着智慧的大门,不让一点思想偷运进脑袋瓜。 我们说过天己经黑了;那些店铺都点上了灯,楼上的住家房间都已经关上窗子。可以听见一队夜间巡逻的士兵的杂乱的脚步声。 达尔大尼央仍旧什么也不听,除了他那一角蓝天以外,什么也不看。 离着他两步远,整个身子都在阴影之中的布朗舍,俯卧在一袋玉米上,两条胳膊放在下巴下面,望着在思考、在梦想或者是在睁着眼睛睡觉的达尔大尼央。 布朗舍已经这样望了很长时间。 他开始先哼了两声: “哼!哼!” 达尔大尼央没有动。 布朗舍于是看出必须采取更有效的办法。经过周密的考虑他认为在当时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自己从口袋上滚落到地板上,嘴里同时低声责备白己: “蠢货!” 但是不管布朗舍摔下来的声音有多么响,一生中曾经听到过许多其他声音的达尔大尼央却好象对这个声音一点也不注意。 况且,这时还有一辆巨大的运货车载着石头,从圣梅德里克街驶来,它的车轮声把布朗舍摔倒的声音完全盖住了。 然而布朗舍相信看到他在听到“蠢货”这两个字以后,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来表示心里的同意。 这一来他胆大了,说: “您睡着了吗,达尔大尼央先生?” “没有,布朗舍,我甚至没有睡着过,”火枪手回答。 “我听见甚至这两个字,”布朗舍说,“感到很失望。” “那为什么?这两个字说得不对吗,我的布朗舍?” “当然对,达尔大尼央先生。” “嗯?” “嗯,这两个字使我感到难过。” “解释解释您为什么难过,布朗舍,”达尔大尼央说。 “如果您说您甚至没有睡着过,这也就等子您说您甚至没有得到睡眠带来的安慰。或者等于您换成另外一句话说:布朗舍,我闷得要死。” “布朗舍,您知道我从来不感到闷。” “除了今天和前天。” “得了!”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从枫丹白露回来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您没有命令好发布,没有队伍好操练,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您需要的是火枪声、鼓声和整个王朝的吵闹声;我也扛过火枪,我能想象得到。” “布朗舍,”达尔大尼央回答,“我向您保证,我一点儿也不感到闷。” “既然如此,您干什么象个死人一样躺着?” “我的朋友布朗舍,拉罗舍尔围城战,我参加了,你也参加了,总之我们都参加了;在拉罗舍尔围城战中,有一个阿拉伯人,大家都称赞他放轻型长炮放得准。他虽然肤色很特别,象你的油橄榄的那种颜色,但是他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嗯,这个阿拉伯人,他吃饭或者干活儿时,喜欢象我现在这样躺着,而且还用琥珀嘴的长管子抽不知道什么神奇的叶子,如果有一位长官碰巧路过,责备他老是睡觉,他就平静地回答:‘坐着比站着好,躺着比坐着好,死了比躺着好。’” “从他的肤色和他的警句来说,他是个优郁的阿拉伯人,,布朗舍说。“我记得他,记得很清楚。他曾经十分快活地把新教徒的头砍下来。” “正是如此。他还把值得保存起来的脑袋用防腐香料保存起来。” “是的,他在用那些药草和那些长长的植物保存那些脑袋时,看上去就象一个在编篮子的蔑匠。” “对,布朗舍,对,正是这样。” “啊!我的记性也不错。” “我并不怀疑,不过你对他的推理有什么看法?” “先生,我觉得它一方面非常好,一方面又很愚蠢。” “解释解释,布朗舍。” “好吧,先生,坐着确实比站着好,特别是在疲劳的时候更没说的。在某些情况下……(布朗舍调皮地笑了笑。)躺着比坐着好。但是最后一个论点死了总比躺着好,我宣布我认为它十分荒谬;我毫无疑问地喜欢床,如果您不同意我的意见,这正是象我荣幸地对您说的那样,您闷得要死了。” “布朗舍,你知道拉封丹①先生吗?” ①拉封丹:见上册490页注①。早期写有《故事集》五卷。一六六八——一六九四年陆续写成《寓言诗》十二卷,其中有《乌鸦和狐狸》、《兔子和青蛙》等,都是出名之作。下面提到的“乌鸦师傅”即出自《乌鸦和狐狸》之中。 “圣梅德里克街拐角的那个药剂师?” “不,是寓言作家。” “啊!乌鸦师傅?” “对,我正象他的那只兔子。” “这么说,他还有一只兔子?” “他有各种动物。” “好吧,他的兔子干什么?” “它在胡思乱想。” “啊!啊!” “布朗舍,我和拉封丹先生的兔子一样在胡思乱想。” “您胡思乱想?”布朗舍不安地说。 “是的,你的住处,布朗舍,相当凄凉,促使人沉思。我希望你同意这个意见。” “不过,先生,您在这儿可以看街景。” “见鬼,这真是个好消遣,嗯?” “然而,先生,您要是住在朝后面的屋子里,您会感到烦闷,这同样也是真的……不,我的意思是说您会更加胡思乱想的。” “老实说吧,我不知道,布朗舍。” “再说,”食品杂货商说,“您的胡思乱想如果是那种促使您把查理二世国王捧上王位的胡思乱想,那倒好了。” 布朗舍发出轻微的笑声,这笑声并不是没有含意的。 “啊!布朗舍,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你变得野心勃勃了。” “难道就没有别的国王好捧上王位,达尔大尼央先生?难道就没有别的蒙克好投进监狱吗?” “不,我亲爱的布朗舍所有的国王都坐在他们的王位上……也许远没有我坐在这把椅子上那么稳;不过他们总算都坐上了。” 达尔大尼央叹了一口气。 “达尔大尼央先生,”布朗舍说,“您使我感到担心。” “你真是太好了,布朗舍。” “天主饶恕我,我还有一个怀疑。” “什么怀疑?”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瘦了。” “啊!”达尔大尼央一边说,一边敲敲自己的胸脯,发出象空护胸甲一般的响声,“这不可能,布朗舍。” “啊!您要知道,”布朗舍动感情地说,“如果您是在我家里瘦了……” “怎么样?” “嗯,我要拚命。” “真的?” “是的” “拼什么命?说说看。” “我要去把使您发愁的那个人找出来。” “照您说,我现在是在发愁了。” “是的,您在发愁。” “不,布朗舍,不。” “我对您说是的;您在发愁,您瘦了。” “您拿得稳,我瘦了?” “明摆着的事……马拉加!如果您再瘦下去,我就要拿起我的长剑,去找德·埃尔布莱先生,把他的喉陇刺穿。” “什么!”达尔大尼央一下子从椅子上蹦起来,说,“您说什么,布朗舍?德·埃尔布莱先生的名字惹到您的食品杂货店什么事?” “好,好!您愿意发脾气就发吧,您愿意骂我就骂吧,但是,活见鬼!我不想多解释。” 达尔大尼央在布朗舍第二次说粗话时,他的姿势能使他一点不漏地全都看在眼里,也就是说,他坐着,两只手支在膝头上,脖子伸向可敬的食品杂货商。 “喂,解释解释,”他说,“告诉我你怎么会使出这么大劲来骂街。德·埃尔布莱先生,你的老上司,我的朋友,一个神职人员,一位当了主教的火枪手,你要朝着他举起剑,布朗舍?” “我看到您现在这个样子,即使是我爸爸,我也会朝他举起剑来。” “德·埃尔布莱先生。一位世家子弟生” “他是不是世家子弟对我都是一样。我只知道他害得您闷闷不乐。一个人闷闷不乐就会瘦下去。马拉加!我不愿意达尔大尼央先生离开我家的时候比来的时候瘦。” “他怎么会害得我闷闷不乐?喂,解释解释。” “您连着三个晚上都做恶梦” “我?” “是的,您。您在恶梦中好几次喊出来:‘阿拉密斯!阴险狡猾的阿拉密斯!’” “啊!我这么喊过?”达尔大尼央不安地说。 “您这么喊过,我可以用我布朗舍的人格担保!” “那又怎么样呢?我的朋友,你知道这句谚语:‘梦境非真。’” “不,不,因为三天来您每次出去,回来都少不了要问我:‘你见到了德·埃尔布莱先生吗?’或者是‘你替我收到德·埃尔布莱先生的信吗?’” “不过,我觉得我关心这位亲爱的朋友也是很自然的事,”达尔大尼央说。 “我同意,但是也不至于会到瘦下去的地步吧。” “布朗舍,我向你发誓我会胖起来的。” “好,先生,我接受因为我知道您发的誓言是神圣的……” “我不会再梦见阿拉密斯了。” “很好!” “我不再问你有没有德·埃尔布莱先生的信了。” “好极了。” “不过,你得解释一件事给我听听。” “说吧,先生。” “我是一个善于观察的人……” “这个我知道……” “刚才你说过一句奇怪的骂街话……” “是的。” “你通常不是这么说的。” “马拉加!您是不是指的这个?” “对。” “这是我当了食品杂货商以后才用的驾街话。” “说得有理,这是一种葡萄干的名字。” “这是我最凶的骂街话,一旦我说了马拉加,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可是我以前没听见你骂过这句话。” “说得对,先生,是别人教的。” 布朗舍说这句话时,狡猾地眨眨眼睛,引起达尔大尼央的注意。 “啊!啊!”他说。 布朗舍跟着说: “啊!啊!” “原来这样!布朗舍先生。” “当然罗!先生,”布朗舍说,“我不象您我,我不把我的一生花在胡思乱想上。” “你错了。” “我是说花在闷闷不乐上,先生,我们只有很短的时间好活在世上,为什么我们不好好利用呢?” “看来,你倒是个伊壁鸡鲁派哲学家,布朗舍?” “为什么不是?我的手好好的,我能够写字,能够称糖和辛香作料;我的脚稳稳的,我能够跳舞或者散步,我的胃里有牙齿,我吞下的东西它能消化,我的心还没有变得太硬,总之,先生……” “总之,什么,布朗舍?” “啊!是这样!……”布朗舍搓着手说。 达尔大尼央跷起了腿。 “布朗舍,我的朋友,”他说,“你使我惊得发了呆。” “为什么?” “因为你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得刮目相看了。” 布朗舍受宠若惊,他继续使劲地搓着手。 “啊!啊!”他说,“因为我只不过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您就认为我永远是个傻瓜了吗?” “好!布朗舍,真有道理。” “请您仔细听听我的想法,先生。我对自己说,”布朗舍继续说下去,“没有快乐,在人世上就没有幸福。” “啊!你说的真是千真万确,布朗舍!”达尔大尼央打断他的话说。 “不过,快乐并不是一件那么普普通通的东西,如果没有快乐,那就让我们至少找找安慰吧。” “你安慰自己?” “对。” “说说你是怎么安慰自己的。” “我用一个盾牌去抵制烦闷。我能忍耐的日子就忍耐下去,到了我觉察到第二天我会感到烦闷的那一天,我就给自己找乐趣。” “再没有比这更难的了吗?” “没有了。” “这是你自己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是我自己一个人想出来的。” “真了不起。” “您有什么看法?” “我的看法是你的哲学是举世无双的。” “那好吧,就请您模仿我。” “确实有诱惑力。” “跟我一样做吧。” “那真是求之不得,但是人并不是只有一个类型。也许我要是象你一样地去找乐趣,我会闷得厉害……” “得啦!您就先试试。” “你做什么?说说看” “您注意到我有时要离开吗?” “是的。” “有什么特殊情况吗?” “有一定的日期。” “正是这样了您已经注意到了吗?” “我亲爱的布朗舍,你明白不明白,几乎天天见面的两个人,一个人离开了,另外一个人就想他?我在乡下的时候,你想不想我?” “想得厉害!我简直就象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在这点上我们意见一致,我们谈下去。” “我在什么日子离开?” “每个月的十五日和三十日。” “我在外面耽搁?” “有时候两天,有时候三天,有时候四天。” “您认为我去干什么?” “收帐。” “我回来以后,您觉得我的脸色……” “十分满意。” “您看,您自己也承认我一直很满意。您认为我满意的是?……” “是因为你的生意很兴隆,是因为买进来的大米、李子干、粗红糖、梨干和废糖蜜都有大利可图。你的性格一直是非常活彼的,布朗舍,因此我看到你选中食品杂货这一行没有感到丝毫惊奇.这是最丰富多变和最愉快的买卖之一,干这一行经常跟几乎所有天然的、芳香的东西打交道。” “说得真好,先生,但是您的错误多大啊!” “怎么,我犯错误?” “您竟然认为我象那样每隔半个月去收帐和办货。哈!哈!先生,见鬼,您怎么会相信这样的事?哈!哈!哈!” 布朗舍笑起来了,笑得达尔大尼央甚至对自己的智力发生了极大的怀疑。 “我承认,”火枪手说,“我水平不够,理解不了你。” “先生,这倒是真的。” “怎么,这是真的?” “既然是您说的,总应该是真的,不过请您注意,这对我心目中的您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啊!这真叫我高兴!” “不,您,您是一个有天才的人;在战争、突然袭击和出奇制胜这些事上,当然罗,国王们和您一比真是微不足道。但是说到灵魂的休息,肉体的爱护,生活中少不了的果酱,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啊!先生,请您别跟我提那些有天才的人了,他们是他们自己的刽子手.” “好!布朗舍,”达尔火尼央抑制不住心头的好奇,说,“你现在使我感到极大的兴趣。” “您已经没有刚才那么闷了吧,对不对?” “我本来就不闷,不过,你跟我谈话以后我高兴多了。” “行啦,是个好开端!我保证可以治好您。” “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您愿意我试一试吗?” “马上就试。” “好!您在这儿有马吗?” “有,十匹,二十匹三十匹。” “不需要那么多,两匹就行啦。” “两匹交给你支配,布朗舍。” “好!让我带您去。” “什么时候?” “明天。” “到哪儿去?” “啊!您问得太多了。” “不过,你总得承认,我应该知道自己去哪儿吧。” “您喜欢乡下吗?” “不太喜欢,布朗舍。” “那么您喜欢城市了?” “这要看情况。” “好吧,我带您到一个半城市半乡下的地方去。” “好。” “到一个我拿得稳您会感到有趣的地方去。” “好得很了” “而且妙得很,正是到一个您在那儿因为感到闷才回来的地方。” “我感到闷?” “闷得要命!” “这么说你要去枫丹白露?” “正是去枫丹白露!” “你,你到枫丹白露去?” “我到那儿去。” “善良的天主,你到枫丹白露去干什么?” 布朗舍十分狡黯地眨了眨眼睛,作为对达尔大尼央的回答。 “你在那儿有片产业,坏蛋!” “啊!不值一提,一所小房子。” “这一下你可给我发现啦。” “不过那儿很可爱,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我到布朗舍的乡间住宅去!”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 “随您高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我们不是说好了明天吗?” “明天,好,而且明天是十四日,也就是我担心会感到烦闷的那天的前夕,就这样讲定了。” “讲定了。” “您把您的马借一匹给我?” “最好的一匹。” “不,我喜欢最驯良的,我从来就不曾是杰出的骑手,这您也知道,现在开了食品杂货店,我变得更加迟钝了;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布朗舍又眨眨眼睛补充说,“再说我不愿意太劳累自己。” “这为什么?”达尔大尼央大着胆子追问下去。 “因为累了就乐不成了,”布朗舍回答。 他说着从玉米口袋上站起来,伸伸懒腰,周身的骨头一处接一处地发出格格的响声,听上去挺悦耳。 “布朗舍!布朗舍!”达尔大尼央大声说,“我正式宣布,象你这样会享乐的人,世上没有第二个。啊!布朗舍,可以看出,我们在一块儿还没有吃满一桶盐。” “为什么,先生?” “因为我还不了解你,”达尔大尼央说,“如今我又完全恢复了从前有一天曾经有过的想法,那一天在布伦,你勒死,或者说,差点勒死德·瓦尔德先生的仆人吕班。布朗舍,你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 布朗舍自鸣得意地笑起来。他向火枪手道了晚安,下楼到铺子后间去,那儿是他的卧房。 达尔大尼央在他的椅子上又恢复了他的原来的姿势,他额头曾经暂时舒展开来,这时候又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愁眉紧蹙了。 他已经忘掉了布朗舍的傻话和梦想。 “是的,”他重新抓住被我们刚让广大读者也参加的这次有趣的谈话所打断的思路,对自己说,“是的,全部可以归纳为: “一、查明贝兹莫想要阿拉密斯干什么; “二、查明阿拉密斯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他的一点消息; “三、查明波尔朵斯在哪儿。 “秘密就藏在这三点之中。 “不过,,达尔大尼央继续对自己说下去,“既然我们的朋友们什么也不告诉我们,那就让我们求助于我们可怜的脑袋瓜吧。让我尽我所能去做,见鬼!或者象布朗含说的,马拉加!” 第一四一章 德·贝兹莫先生的信 达尔大尼央坚决执行自己的计划,第二天上午就去拜访德·贝兹莫先生。 这一天巴士底狱里大扫除。大炮刷过,擦过,楼梯也刮得干干净净。监狱看守好象一门心思地在擦他们掌管的钥匙,非把它们擦亮不肯罢休。 至于驻守在监狱里的士兵,他们在院子里闲逛,借口是他们身上已经相当干净了。 典狱长贝兹莫非常客气地接待达尔大尼央,但是又以极其谨慎的态度对付达尔大尼央,所以达尔大尼央再机灵,也没能从他嘴里掏出一句话来。 他越是守口如瓶,达尔大尼央越是疑心重重。 达尔大尼央甚至相信典狱长是在按照他新近得到的嘱咐办事。 过去在王宫,贝兹莫对待达尔大尼央的态度完全不同。巴士底狱里的这个贝兹莫,达尔大尼央觉得他变得冷漠无情,不可捉摸。 贝兹莫曾经为了金钱上的事去找过阿拉密斯,那一天整个晚上他变得十分激动,爱说话。达尔大尼央想引他谈谈这些紧急的金钱方面的事,可是他借口说监狱里有事要吩咐下去,撇下达尔大尼央,让他等了那么长时间,最后我们的火枪手不耐烦了,而且确信再也探不出一句话来,于是不等贝兹莫检查回来,就离开了巴士底狱。 但是达尔大尼央起了疑心。一旦起了疑心,达尔大尼央的脑子就不肯再休息了。 他在人中间,就象四足动物中间的猫一样,是不安的,同时也是焦急的化身。 一只感到不安的猫,就象一块随风摆动的绸子,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一只在守候老鼠的猫,屏息不动地守在它的观察岗位上,饥饿和干渴都不能逼使它离开。 达尔大尼央心急如焚,突然一下子象脱掉一件太重的披风似的摆脱了他的这种心情。他对自己说,别人瞒着不让他知道的事正是必须知道的事。 因此他考虑到如果阿拉密斯曾经对贝兹莫嘱咐过什么,贝兹莫一定会派人通知阿拉密斯。情况正是如此。 贝兹莫从城堡主塔回来,达尔大尼央已经在小麝香街附近埋伏好,从巴士底狱出来的人,一个不漏,都可以看见。 “金钉齿耙,饭店的挡雨披檐下有块阴影,常有人来避太阳,达尔大尼央在那儿守了一个小时以后,看见一个卫兵从巴士底狱出来了。 这正是他所能够希望的最好的迹象。任何一个看守或者狱卒都有外出的假日,或者是整天,或者是几小时,因为他们都不准带着妻子住在城堡里。因此他们进进出出,不会使人感到有什么可以奇怪的。 但是一个住在营房里的士兵,当他值勤的时候,二十四小时都关在里面,这一点大家都知道,达尔大尼央知道得比任何人更清楚。因此这个士兵穿着值勤服装出来,一定有紧急的公务要执行。 这个士兵用不着在一个令人生厌的哨所前面站岗,也用不着在一个同样使人厌倦的棱堡上放哨,反而得到了一个外快,散步加自由,而且这两种乐趣算是执行公务,因此他从巴士底狱出来,感到非常幸福,慢慢地,慢慢地走着。他朝圣安托万郊区走去,一路上呼吸着新鲜空气,晒着太阳,望着女人。 达尔大尼央远远地跟着他。他的主意还没有打定。 “首先,”他想,“我应该看看这个家伙的脸。见其面也就知其人了。” 达尔大尼央加快了脚步,毫不费力地就赶到士兵的前面去了。 他不仅看到了他那张相当机灵、果断的脸,而且还看见了他那个有点红的鼻子。 “这个家伙爱喝烧酒,”他心里想。 在看见红鼻子的同时,他还看见士兵的腰带里塞着一张白纸。 “好!他有一封信,,达尔大尼央接着想。“不过,一个士兵被德·贝兹莫先生选中当信使,受宠若惊,决不会出卖信件的。” 达尔大尼央束手无策,看着这个土兵一直朝圣安托万郊区走去。 “他准是到圣芒代去,”他心里想,“我没法知道信的内容了……” 这真叫他火透了。 “我如果穿着军服,,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可以叫人把这个家伙连人带信抓起来。头一个哨所就可以帮我忙。但是,见鬼,为了这件事得把我的名字说出来。请他喝酒,他有所提防,反而会把我灌醉了……该死!我动不出脑筋来了,我完蛋啦。攻击这个不幸的人,挑拨他拔出剑来决斗,然后为他那封信把他杀死。如果这一封信是王后写给一位英国贵族的,或者是红衣主教写给一位王后的,那还值得。可是,我的天主,阿拉密斯先生和富凯先生两人跟柯尔培尔先生玩的阴谋是多么微不足道的阴谋啊!为了这个伤一条人命,啊!不值得,甚至连十个埃居也不值。” 正在他咬着自己的指甲和小胡子,这么推论时,他看见一小群巡警和一位警官。 这些人带着一个相貌很漂亮的男人,他在拚命地挣扎。 巡警们把他的衣服撕破了,拖着他走,他要求他们对他尊重一些,他说他是世家子弟,是军人。 他看见我们的那个士兵在街上走,就叫了起来: “当兵的,快来救我!” 士兵迈着同样的步子朝喊他的人走去,他们后面眼着一群人。 达尔大尼央这时候有了一个主意。 这是他想出的头一个主意,读者们将会看出这个主意并不坏。 世家子弟告诉士兵,他刚刚在一所房子里被当成贼捉住,其实他不过是一个偷情的人。士兵同情他,安慰他,并且向他提出一些忠告,用的是法国士兵在事关自己的自尊心和团体精神时用的那种严肃口吻。达尔大尼央趁这个机会钻到被人群紧紧围住的士兵的背后,干净利落地一下子从他腰带里把那张纸掏了出来。 这时候,衣服被撕破的世家子弟正象警官拉着他那样,拉住那个士兵不放,因此达尔大尼央能够毫无困难把信取到手。 他走到十步以外一根房柱的后面,先看看收信人的姓名她址: “圣芒代,富凯先生转杜·瓦隆先生收。”   “好,”他说。 他小心地拆开封印,没有把信封撕破,然后抽出一张一折四的信纸,信里只有下面这两句话: “亲爱的杜·瓦隆先生,请派人通知德·埃尔布莱先生: 他来过巴士底狱,并且询问过。                          您忠诚的                         德·贝兹莫”                          “嗯,好极了,”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事情完全清楚了。波尔朵斯也是他们一伙。” 火枪手在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以后,想: “该死!这个可怜的士兵啊,德·贝兹莫既阴险又暴躁,会为了我玩的把戏狠狠找他算帐的——如果他丢了信回去……他们会怎么对付他呢?事实上,我也不需要这封信,鸡蛋已经吃下去了,蛋壳还有什么用呢?” 达尔大尼央看见警官和巡警们说服了士兵,继续把他们的犯人带走。 犯人仍旧被人群包围着,继续不停地诉苦。 达尔大尼央来到这群人中间,悄悄地扔掉了那封信,然后迅速离开。那个士兵重新朝圣芒代赶去,心里还念念不忘那个请求他保护的世家子弟。 猛然间他想起了他的信,看看自己的腰带,发现信已经丢了。他的那声恐惧的叫喊,达尔大尼央听了感到很高兴。 这个可怜的士兵焦急不安地朝周围张望,最后在背后二十步外发现了那个他正在找的信封。他象老鹰扑食似的扑了过去。 信封固然沾上了一点尘土,有点儿皱,但是信总算找到了。 达尔大尼央看出这个士兵因为封印碎了感到很着急。不过这个老实人最后还是觉得挺安慰,把信又塞进腰带里。   “走吧,”达尔大尼央说,“我现在有足够的时间。你先去吧。看来阿拉密斯不在巴黎,因为贝兹莫的信是写给波尔朵斯的。这个亲爱的波尔朵斯,能再见到他……而且跟他聊聊,那有多么快乐啊!”加斯科尼人说。   他根据士兵的步子调整了自己的步子。他决定比他晚一刻钟到达富凯先生的家里。 第一四二章 读者将高兴地看到波尔朵斯体力不减当年 达尔大尼央按照他的习惯计算着时间,把一小时分成六十分钟,一分钟分成六十秒。 靠了这种分秒不差的计算.他到了财政总监的家门口,正好那个士兵空着腰带走出来。 达尔大尼央到了门前。一个穿着绣满花的制服的看门人,只把门给他打开一条缝。 达尔大尼央很想不说出自己的姓名就进去,但是这办不到。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作出这个让步,一切困难总应该排除了,至少达尔大尼央是这么想的,但是看门人仍然在犹豫。等到国王的卫队长这个头衔第二次再重复一遍以后,看门人既不完全不让他通过,也不完全拦住他的路。 达尔大尼央明白了,一定是有过一道十分严厉的命令。 因此他决定说谎。说谎在他并不感到很为难,只要他看到谎话的背后有国家的利益,或者仅仅只有他个人的好处。 于是他在他自己已经说过的话以外,又补充说,刚刚有个士兵给杜·瓦隆先生送来一封信,正是他派来的信使,这封信的内容就是通知他本人即将到达。 这样一来再没有人挡住达尔大尼央了。达尔大尼央走了进去。 一个仆人想替他引路,但是他回答说,对他就不必这样麻烦了,因为他完全知道杜·瓦隆先生在哪儿。 对一个如此熟悉情况的人没有什么好回答的了。 达尔大尼央得到了行动自由。 台阶,客厅,花园,到处都让火枪手仔细看到了。他在这座比王宫还要华丽的房子里走了一刻钟,房子里每一件摆设都是稀世珍品,每一根柱子跟前和每一道门口都有一个仆人。 “可以肯定,”他心里想,“这所房子大到地球的边就是它的边。波尔朵斯想要回皮埃尔丰的话,大概不用走出富凯先生的家吧?” 最后他到了府邸的一个偏僻部分,一道方石砌的墙围着它,墙上爬满了多肉植物,盛开着的花朵象果子一样大,一样结实。 围墙上隔一段距离有一座雕像,雕像的姿势有的是羞怯的,有的是神秘的。这是一些供奉女灶神的贞女,披着带宽阔皱褶的无袖长衣,是一些机灵的守卫者,裹着大理石外衣,用偷愉摸摸的眼光注视着府邸。 一座手指放在嘴上的海尔梅斯①的雕像,一座翅膀张开的伊里丝的雕像,一座身上撒满婴粟花的夜神的雕像,俯视着花园和树后面隐约可见的建筑物。所有这些自色的雕像在高高的柏树丛里显露出来,柏树的黑色尖顶指向天空。 在这些柏树上缠绕着百年的老蔷薇,它给每一个枝娅都挂上了花环,把芬芳的花雨洒落在下面的枝叶和雕像上。 这般迷人的景色在火枪手看来是人类智慧的登峰造极的成果他这时候的心情简直想作诗。想到波尔朵斯住在这样一个伊甸园⑧里,他对波尔朵斯的评价也高了。因为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即使是最高尚的人也要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 ①海尔梅斯:希腊神话中众神的使者,亡灵的接行神。 ②伊甸园基督教《圣经》故事中上帝安排给人类始祖亚当和夏挂居住的园子,转义为“乐园”。 达尔大尼央找到了门,在门上发现了一个弹簧,他按了一下,门就开了。 达尔大尼央走进去,把门又关上,进入了一个盖成圆形的小楼,里面除了瀑布声和鸟叫声以外听不到其他声音。 在小楼门口,他遇见了一个穿号衣的仆人。 “杜·瓦隆先生,,达尔大尼央毫不犹像地说,“他就住在这儿,对不对?” “是的,先生,”仆人回答。 “请通知他,国王陛下的火枪队队长,达尔大尼央骑士等着见他。” 达尔大尼央被领进一间客厅。 达尔大尼央没有等多久。一阵非常熟悉的脚步声,震动了隔壁房间的地板。一扇门开了,或者不如说,被一下子撞开了,波尔朵斯带着一种跟他并不是不相称的难为情的表情,投入了他的朋友的怀抱。 “您在这儿?”他叫了起来。 “您呢?”达尔大尼央回答。“啊!狡猾的家伙!” “是的,”波尔朵斯露出局促不安的笑容,说,“是的,您在富凯先生家找到我,您感到了一点惊奇,是不是?” “不;为什么您不可以成为富凯先生的朋友呢?富凯先生有不少朋友,特别是在聪明人中间。” 波尔朵斯很谦虚,并不认为这句恭维话是对他说的。 “而且,”他补充说,“您曾经在美丽岛看见过我。” “这更是个使我相信您是富凯先生的朋友的理由了。” “事实是我认识他,”波尔朵斯带点忸怩地说。 “啊!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您对我犯了多大的过错啊!” “什么?”波尔朵斯叫了起来。 “怎么!您修筑了象美丽岛的防御工事那样了不起的工程,可您竟不告诉我。” 波尔朵斯脸红了。 “何况您在那儿遇见过我,”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下去。“您知道我是国王的人,您没有猜到国王听别人说得怎样了不起,急于想知道这个工程是哪一个才能出众的人修建的,您没有猜到国王派我来了解这个人是谁吗?” “什么!国王派您来了解……?” “见鬼!不过别再谈这个了。” “该死!”波尔朵斯说,“正相反,让我们谈谈,这么说,国王知道美丽岛在修筑防御工事?” “对!国王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可是,他不知道是谁修筑的防御工事?” “不知道;不过他根据别人谈起的工程情况,料到这一定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军人。” “见鬼!”波尔朵斯说,“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 “您不会是从瓦纳逃出来的吧,对不对?” “对。您找不到我以后,您是怎么说的?” “我亲爱的,我再三考虑。” “啊!是的,您再三考虑,……您考虑的结果如何?” “猜到了真情实况。” “啊!您己经猜到了。” “是的。” “您猜到了什么?说说看,”波尔朵斯说,他舒舒服服地在一把扶手椅里坐下,神气很象一座狮身人面像。 “我首先猜到修筑美丽岛的防御工事的是您。” “啊!这并不很困难,您看见我在工作。” “等一等,我还猜到了别的,您是根据富凯先生的命令修筑美丽岛的防御工事的。” “确实如此。” “还有呢。我在猜测的时候,决不半途而废。” “这个可爱的达尔大尼央!” “我猜到富凯先生对这些防御工事要绝对保守秘密。” “不错,我看他是有这个意图,”波尔朵斯说。 “对,但是您知道他为什么要保守这个秘密吗?” “当然是为了不让人知道罗,”波尔朵斯说。 “这是主要的原因。不过他的这个希望是产生于一个想献殷勤的念头……” “不错,”波尔朵斯说,“我听人说过,富凯先生是非常殷勒的。” “是想向国王献假殷勤。” “啊!啊!” “您感到惊奇吗?” “是的。” “您过去不知道吗?” “不知道。” “好吧,我知道。” “这么说,您是巫师。” “绝对不是。” “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啊!您看!方法很简单!我听见富凯先生亲口对国王说的。” “对国王说什么?” “说他修筑美丽岛的防御工事是为了国王,他把美丽岛作为礼物献给国王。” “啊!您听见富凯先生对国王这么说?” “听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还补充说:‘美丽岛的防御工事是我的一个工程师朋友修筑的,他是个非常有才能的人,我以后要请求得到允许,把他引见给国王。’‘他叫什次名字?’国王问。‘杜·瓦隆男爵,’富凯先生回答。‘好吧,’国王回答,‘您以后带他来见我吧。’” “国王这样回答了吗?” “以我达尔大尼央的名誉保证!” “啊!啊!”波尔朵斯说。“但是他们为什么不带我去见呢?” “他们没有跟您谈起过这次引见?” “谈起过,不过我一直在等着。” “放心吧,它会来到的。” “哼!哼!”波尔朵斯抱怨。 达尔大尼央假装没有听见,改变了话题,问道: “可是,我觉得,亲爱的朋友,您住的这个地方很偏僻?” “我一向喜欢孤独。我是个心情优郁的人,”波尔朵斯叹了口气回答。 “哟!这倒怪了,”达尔大尼央说,“我过去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是从我致力于研究工作以后开始的,”波尔朵斯神色忧虑地说。 “不过,我希望脑力劳动不会损害身体健康吧?” “啊!决不会。” “体力仍旧很好吗?” “太好了,我的朋友,太好了。” “不过我听见人说,您刚到的头些日子里……” “是的,我动弹不了,对不对?” “怎么!达尔大尼央微笑着说,“您为什么不能动弹了?” 波尔朵斯明白自己说了句蠢话,想改口。 “是的我从美丽岛来这儿骑的那些马很不好,”他说,“因此把我累垮了。” “难怪我跟在您后面,一路上看见了七八匹死马。” “是呀,我太重了,”波尔朵斯说。 “因此您拖垮了?” “我身上的脂肪都融化了,脂肪一融化,我就病了。” “啊!可怜的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呢,他在这种情况下待您怎么样?” “很好……他让富凯先生自己的医生替我治病。不过您看,一个星期以后我呼吸发生困难了。” “怎么回事?” “房间太小,我消耗的空气太多。” “真的吗?” “至少别人是这么对我说的……后来他们把我搬到另外一个住处。” “这下子您呼吸轻松了吧?” “是的,畅快多了。但是没有运动,什么事也不干。医生说我不应该动。我自己却相反,想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结实。这造成了一件严重事故。” “什么事故?” “您倒是想想看,亲爱的朋友,我对这个愚蠢医生的嘱咐进行反抗了,我决定出去,不管他满意不满意。因此我盼咐仆人服侍我穿衣服。” “难道您是赤身裸体的吗,我可怜的波尔朵斯?” “不,恰恰相反,我穿着一件华丽的晨衣。仆人照我吩咐的办,我穿上了我的衣服,衣服变得太肥大了,但是奇怪的是我的脚也变得太肥大了。” “是的,我听明白了。” “我的靴子变得太瘦小了。” “您的脚还肿着。” “瞧!给您猜到了。” “见鬼!您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故事吗?” “对,正是这个!我跟您想的却不一样。我对自己说:‘既然我的脚已经十次穿进我的靴子,那第十一次就没有任何理由穿不进。’” “这一次,我亲爱的波尔朵斯,请允许我对您说,您的话不合逻辑。” “总之,我面对一道隔墙板坐着。我试着穿右脚的靴子,用双手拉,用腿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突然间靴子上的两只耳朵留在我的手里,我的脚象投石器一样朝前冲去。” “投石器!您对防御工事多么在行啊,亲爱的波尔朵斯!” “我的脚于是象投石器一样朝前冲去,碰到了隔墙板,一下子把它撞倒了。我的朋友,我当时还以为自己象参孙①一样把大殿摧毁了。油画、瓷器、花瓶、壁毯、挂帘子的棍子全都同时倒了下来,真是闻所未闻。” “真的!” ① 参孙:基督教《圣经》故事中古代犹太人领袖之一,具超人之力,曾用驴腮骨杀伤一千非利士人。后因爱上非利士女子大利拉,被她探知大力的秘密在于蓄发不剃,她乘其酣睡将其头发剃光,非利士人缚之挖去双目,投人狱中。一日,非利士人给他们的神献大祭,牵其至大殿,加以戏弄,此时发已再生,大力复至,奋力摇动二柱,致使大殿倒塌,和非利士人同被压死。 “还不算隔墙板那一边的一个摆满瓷器的架子。” “您把它打翻了?” “我这一脚把它从另一间屋子的这头送到了那头。” 波尔朵斯笑起来了。 “正象您说的,这确是闻所未闻!” 达尔大尼央也象波尔朵斯一样笑起来了。 波尔朵斯立刻笑得比达尔大尼央更厉害了。 “我打碎了,”波尔朵斯越笑越厉害,断断续续地说,“三千多法郎的瓷器,哈!哈!哈!……” “好!”达尔大尼央说。 “我打碎了四千多法郎的镜子,哈!哈!哈!……” “好极了!” “还不算一个分枝吊灯,正好掉在我的头上,砸得粉碎,哈!哈!哈!……” “掉在头上?,达尔大尼央说,笑得直不起腰来。 “正好掉在头上!” “那您的头被砸开了?” “没有,我跟您说过了,恰恰相反,分枝吊灯是玻璃的,砸得粉碎。” “啊!分枝吊灯是玻璃的?” “威尼斯玻璃的,一件珍品,我亲爱的,世上少有的,有两百斤重。” “掉在您头上?” “掉在……头……上!……您想想看,一个全部镀金的水晶玻璃球,下面全是镶嵌细工,上面烧着香料,有一个个嘴子,点着了会冒出火焰。” “当然;不过没有点着吧?” “幸好没有点着,否则我要给烧死了。” “您仅仅是给砸扁了吧?” “没有。” “怎么,没有?” “没有,分枝灯架掉在我的脑壳上。看来我们的头顶上有一个特别结实的硬壳。” “谁告诉您的,波尔朵斯?” “医生。有点象巴黎圣母院顶上的那个圆盖。” “唔!” “是的,我们的脑壳看来就是这样构造的。” “谈您自己,亲爱的朋友,是您的脑壳,而不是别人的脑壳是这样构造的。” “很可能,”波尔朵斯自鸣得意地说,“因此分枝吊灯落到我们头顶心的那个圆盖上时,那一声响简直就象放炮。水晶玻璃砸碎了,我也浑身湿透地倒了下去。” “是血,可怜的波尔朵斯!” “不,是气味象奶油的香料,很好闻,但是太香了,我好象被这股香味熏得昏头昏脑。您有时候也有这种感觉,对不对,达尔大尼央?” “是的,在闻铃兰花的时候。我可怜的朋友,您就这样被砸倒,同时被香味熏昏了。” “不过,最奇怪的是,医生也以他的荣誉向我保证,他从来没有见过相同的情况……” “您至少有一个肿块吧?”达尔大尼央打断他的话说。 “我有五个。” “为什么五个?” “别心急。分枝吊灯下端有五个镶金装饰品,非常尖。” “哎唷!” “这五个装饰品扎进我的头发,您也看见,我的头发非常厚,” “幸亏如此。” “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了痕迹。但是,您看事情怪不怪,这种事也只有我才能遇到!非但没扎出窟窿,反而扎出肿块来了。医生始终不能解释得令我满意。” “好吧,让我来给您解释解释。” “那您就帮了我大忙了,”波尔朵斯说着眨眨眼睛,这在他是一个聚精会神仔细听的表示。 “自从您使用您的脑子去从事高级的研究工作,去从事巨大数字的计算以来,您的头也得到了好处。因此您现在有一个装满了科学的脑袋。” “您这么想吗?” “我完全可以肯定。其结果是,您那个已经装得太满的骨头盒子,非但不让任何不相干的东西钻进来,反而利用任何一个打开缺口的机会让容纳不下的部分流出去。” “啊!”波尔朵斯说,这个解释在他看来比医生的解释清楚, “分枝吊灯的五个装饰品造成的五个隆起物,肯定是外在的力量引起的五个科学知识堆。” “确实如此,,波尔朵斯说,“证据就是外面疼得比里面厉害。我甚至应该向您承认,在我把帽子戴到头上时,我的拳头以我们这些佩剑的世家子弟都有的那种既优美而又有力的姿势,把帽子压压低,如果我这一下拳头用的力气没有估计好,我就会感到痛得厉害。” “波尔朵斯,我相信您的话。” “因此,我的好朋友,”巨人说,“富凯先生看到房子不够结买以后,决定给我换一个住处。结果我就给送到这儿来了。” “这是一般人严禁入内的花园,是不是?” “是的。” “供幽会的花园?是财政总监的那些神秘的故事中的那个如此出名的花园?” “我不知道。我在这儿既没有幽会.也没有神秘的敌事。但是他们准许我在这儿锻炼我的肌肉,我利用这个许可把一棵棵树拔起来。” “干什么?” “为了练手劲,其次是为了掏鸟窝。我觉得这样干比爬上去方便。” “您和迪尔西斯①一样生性喜爱田园生活,我亲爱的波尔朵斯。” ①迪亦西斯;意大利诗人博纳勒博·德拉·罗维拉(1568-1608)的田园剧《费利·迪·齐罗》中的主人公。 “是的,我喜欢小个儿的鸟蛋,我喜欢小的远远胜过大的。您想象不到一份用四五百只翠雀蛋、燕雀蛋、椋鸟蛋、乌鸫蛋和斑鸫蛋煎的蛋卷有多么鲜美可口。” “可是五百只鸟蛋,真骇人!” “盛在一只生菜盆子里,”波尔朵斯说。 达尔大尼央好象第一次见面似的,把波尔朵斯打量了五分钟之久。 至于波尔朵斯,他在朋友的眼光下,乐得眉开眼笑。 他们就这样待了好一会儿,达尔大尼央望着,波尔朵斯眉开眼笑。 达尔大尼央显然是在寻找新的话题。 “您在这儿有许多消遣,波尔朵斯?”最后他问,毫无疑问他已经找到了他所要找的。 “也不是经常有。” “我想象得出。不过,等您闷得太房害时,您打算干什么?” “啊!我不会在这儿待很久。阿拉密斯等我最后一个肿块消掉以后要带我去见国王,他们告诉我,国王见了肿块受不了。” “这么说阿拉密斯还在巴黎?” “不。” “他在哪儿?” “在枫丹白露。” “一个人?” “跟富凯先生在一起。” “很好。可是您知道一件事吗?” “不知道请您告诉我,我就可以知道了。” “我相信阿拉密斯把您给忘了。” “您这么相信?” “在那儿,您要知道,又是笑,又是跳舞,又是宴会,又是一瓶接一瓶地开德·马萨林先生的葡萄酒。您知道那儿每天晚上都有芭蕾舞吗?” “见鬼!见鬼!” “因此我才对您说,您亲爱的阿拉密斯把您给忘了。” “这很可能,我自己有时候也这么想。” “要不然,这个阴险的家伙,他把您出卖了!” “啊!” “您也知道,阿拉多斯是个狡猾的老狐狸。” “是的,不过出卖我……” “听好,首先他把您隔离起来了。” “他怎么把我隔离起来了!我,我被隔离起来?” “当然!” “我希望您能给我拿出证明来了” “再容易也没有了。您出去过吗?” “从来役有。” “您骑过马吗?” “从来没有。” “他们让您的朋友们来看您吗?” “从来没有。” “好吧,我的朋友,从来没有出去过,从来没有骑过马,从来没有见过朋友,这就叫做被隔离。” “阿拉密斯,他为什么要隔离我?”波尔朵斯问。 “好,”达尔大尼央说您可得坦率呀,波尔朵斯。” “非常坦率。” “美丽岛防御工事的计划是阿拉密斯订的,是不是?” 波尔朵斯脸红了。 “是的,”他说,“他也只干了这个。” “对,我的意见是,这也不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 “我也是这个意见。” “好,我很高兴您和我意见一致。” “他甚至没有到美丽岛来过,”波尔朵斯说。 “您看得很清楚。” “是我到瓦纳去,您也已经能够看到了。” “您应该说,我已经看到了。好,问题就在这儿我亲爱的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只搞了设计,他希望别人把他当成工程师。而您呢,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筑起了高墙、城堡和棱堡,他却希望把您降到施工人员的地位。” “施工人员,这就等于说是泥瓦工?” “泥瓦工,是这样。” “灰浆拌和工?” “一点不错。” “小工?” “您猜中了。” “啊!啊!亲爱的阿拉密斯,看来您总以为您还是二十五岁?” “不仅如此,他以为您己经五十岁了。” “我倒想看看他怎么干活。” “对。” “一个有痛风病的家伙。” “对。” “还有肾结石。” “对。” “掉了三个牙齿。” “四个。” “可我呢,您看!” “波尔朵斯张开两片厚嘴唇,露出两排牙齿,没有雪那么白,但是跟象牙一样硬,一样完整无缺。” “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说,“您想象不到国王有多么看重牙齿。您的牙齿使我下定决心,我要带您去见国王。” “您?” “为什么不?您以为我在宫廷上地位不如阿拉密斯吗?” “啊!不。” “您以为我在美丽岛防御工事这件事上有什么企图吗?” “啊!当然没有。” “这么说促使我采取行动的只有您的利益。” “我不怀疑。” “好吧,我是国王的密友,证据就是有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要对他说,总是由我负责干这件事。” “不过,亲爱的朋友,如果您带我去见……” “怎么样?” “阿拉密斯会生气的。” “生我的气?” “不生我的气。” “得了!既然您应该去见国王,带您去的是他还是我,是一码子事。” “他们大概在给我做衣服。” “您眼下的衣服就挺不错。” “啊!我定做的要漂亮得多了。” “当心,国王喜欢朴素。” “那么我就穿得朴素一些。可是富凯先生知道我走了,他会怎么说呢?” “您是作出保证后假释的囚犯吗?” “不是,绝对不是。不过我曾经答应他,没有得到允许不离开。” “等等,我们待会儿再谈这个。您在这儿有什么事要做?” “我?至少没有什么很重要的事要做。” “除非您在什么重要的事上充当阿拉密斯的中间人。” “绝对不是。” “我对您说的,您明白,这是为了您的利益。我猜想,譬如说,您负责替阿拉密斯转送消息、信件。” “啊!转送信件,对了。我把一些信送给他。” “送到哪儿?” “枫丹白露。” “您这儿还有这种信吗?” “不过……” “让我说下去。您这儿还有这种信吗?” “我刚刚收到了一封。” “有趣吗?” “我猜想很有趣。” “这么说您连看也不看?” “我这个人不好奇。” 波尔朵斯从口袋里掏出土兵送来的信。这封信波尔朵斯没有看过,不过达尔大尼央已经看过了。 “您知道应该怎么办吗?”达尔大尼央说。 “见鬼!跟往常一样,派人把它送去。” “不行。” “怎么,把它留下吗?” “不,也不是。别人不是对您说这封信重要吗?” “很重要。” “好,那您就应该亲自送到枫丹白露。” “交给阿拉密斯。” “是的。” “说得对。” “而且既然国王在那儿……” “您要利用这个机会?……” “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带您去见国王。” “啊!见鬼!达尔大尼央,您这个人真有办法。” “因此,我们就不派忠实不忠实还不知道的人去送信给我们的朋友,由我们亲自把信送去。” “我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其实这很简单。”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亲爱的波尔朵斯,刻不容缓,我们应该马上动身。” “不错,”波尔朵斯说,“我们越动身得早,阿拉密斯的急件越不至于迟到。” “波尔朵斯,您的推理很有力量,在您身上逻辑性更助长了想象力。” “您认为是这样吗?”波尔朵斯说。 “这是扎扎实实做研究工作的结果,”达尔大尼央回答。“好,走吧。” “不过,”波尔朵斯说,“我对富凯先生许下的诺言呢?” “什么诺言?” “不通知他我就不离开圣芒代。” “啊!我亲爱的波尔朵斯,即达尔大尼央说,“您大年轻了!” “怎么会?” “您到的地方是枫丹白露,对不对?” “对。” “您在那儿可以碰到富凯先生?” “是的。” “也许在国王那里?” “在国王那里,”波尔朵斯庄严地说。 “您走向前,对他说‘富凯先生,我荣幸地通知您,我刚离开圣芒代。’” “看见我在枫丹白露国王那儿,”波尔朵斯以同样庄严的口气说,“富凯先生决不会说我在说谎。” “我亲爱的波尔朵斯,我正想张开嘴对您说这句话;您倒赶在我前面说出来了。啊!波尔朵斯!您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年岁对您没有影响。” “没有太大影响。” “这么说,一切都算讲定了。” “我相信是的。” “您没有顾虑了?” “我相信没有了。” “那我就带您走。” “好得很。我去吩咐把我的那几匹马备上马鞍。” “您在这儿有好儿匹马?” “我有五匹。” “是您从皮埃尔丰弄来的吗?” “是富凯先生给我的。” “我亲爱的波尔朵斯,我们两个人不需要五匹马,况且,我在巴黎已经有了三匹,加起来是八匹,太多了。” “如果我的仆人在这儿,这不算多;但是,唉!他们不在这儿。” “您怀念您的仆人?” “我怀念末司革东,我需要末司革东。” “心肠真好!”达尔大尼央说,“不过,请相信我,就象把末司革东留在那边一样,请您把您的马留在这儿吧。” “为什么?” “因为以后……” “怎么样?” “是这样,以后也许还是富凯先生什么也没有给过您的好。” “我不懂,”波尔朵斯说。 “您现在用不着懂。” “然而……” “我以后再向您解释,波尔朵斯。” “我敢打赌,牵涉到政治。” “而且是最微妙的政治。” 波尔朵斯一提到政治这两个字,就低下了;后来,他考虑了一会儿,补充说: “我向您坦白承认,达尔大尼央,我不搞政治。” “我知道,见鬼!” “啊!没有人知道。您,勇士中的勇士,您自己也对我说过。” “我说过什么,波尔朵斯?” “人人都有过得意的日子您这么对我说过,我也有切身体会,有些日子我们感到的快乐,反而不如另外一些挨刀剑的日子。” “这是我的想法。” “也是我的想法,虽然我从来不相信有致命的刀砍剑刺。” “见鬼!可是您杀死过人?” “是的,但是我从来没有被杀死过。” “这个理由有道理。” “因此我不相信我会死在刀剑或者枪弹下。” “那您什么也不怕了?……啊!也许怕水?” “不,我游起水来象水獭。” “怕四日热?” “我从来没有得过这种病,我相信以后也永远不会得。但是我要向您坦白承认一件事……” 波尔朵斯压低了嗓音。 “什么事?”达尔大尼央也跟着波尔朵斯压低嗓音同。 “我要向您坦白承认,”波尔朵斯说,“我对政治怕得要命。” “啊!原来如此,”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 “轻点!”波尔朵斯用宏亮的嗓音说。“我见过黎塞留红衣主教阁下,也见过马萨林红衣主教阁下。一位搞的是红政治,一位搞的是黑政治。我对这两位都不怎么满意。头一位砍了德·马里亚克先生,德·图先生,德·散-马尔斯先生,德·夏莱先生,德·布特维尔先生,德·蒙莫朗西先生的脑袋,第二位杀了一大群投石党人。而我们,我的亲爱的,我们过去是他们的下属。” “恰恰相反,我们过去不属于他们,”达尔大尼央说。 “啊!不。因为如果说我为红衣主教拔出过剑,那我是为国王厮杀。” “亲爱的波尔朵斯!” “我说完了,因此我对政治非常害怕,如果这里面有政洽,我宁可回到皮埃尔丰去。” “如果真是那样,您这样做是对的,但是跟我在一起,亲爱的波尔朵斯,决不会有政洽,这是一清二楚的事。您曾经出过力修筑美丽岛的防御工事,国王想知道劳苦功高的聪明的工程师是谁,您象所有真正有才能的人一样很害羞,也许阿拉密斯不愿意让您抛头露面。我呢,我来找您,我公开把您介绍出去,我带您去见国王,国王要奖赏您,这就是我的全部政治。” “这也是我的,见鬼!”波尔朵斯说着把手伸给达尔大尼央。 可是达尔大尼央知道波尔朵斯的手;他知道普通人的手一旦被男爵的五根手指头摇住,没有不带点伤的。因此他不是把手而是把拳头伸给他的朋友。波尔朵斯甚至段有注意到这一点。接着他们俩就离开了圣芒代。 那些看守的人交头接耳,轻声说了几句话,达尔大尼央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提防着,不让波尔朵斯听清楚。 “我们的朋友,”他对自己说,“确确实实是阿拉密斯的囚犯。让我们看看在这个阴谋分子得到自由以后会有什么结果。” 第一四三章 老鼠和干酪 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象达尔大尼央来时一样,步行着回去。 达尔大尼央先走进叫“金臼槌”的铺子,向布朗舍宣布,杜·瓦隆先生将是享有特权的旅行者中间的一个。波尔朵斯走进铺子时,帽子上的翎毛把挂在门前挡雨披檐上的那些木头蜡烛碰得乒乓直响。这时候布朗舍好象有了一阵痛苦的预感,他为自己在第二天准备的快乐一下子完全被破坏了。 但是我们的食品杂货店主有着一颗极其善良的心,那是过去美好日子留下的珍贵纪念,那些美好日子对逐渐衰老了的人永远是,而且过去也一直是他们的年轻时代;对那些年轻的人永远是,而且过去也一直是他们先辈的美好时光。 因此布朗舍尽管心里感到了一阵哆嗦,他还是立刻把它克制住,亲切而又尊敬地接待波尔朵斯。 波尔朵斯考虑到当时在男爵和食品杂货店主之闻存在的社会距离,一开始态度有点拘谨,后来看到布朗舍那么诚恳,那么殷勤,渐渐地也就变得自然起来了。 他能够自由地把他的大手伸进干果和蜜饯箱子,杏仁和榛子口袋,盛满甜食的抽屉。这种给予他的,或者不如说是献给他的自由使他特别感动。 因此,尽管布朗舍一次次邀请他上楼到中二楼去,他还是选中了楼下的铺子作为他在布朗舍家里过夜的、心爱的住处。在这间铺子里,他的鼻子闻到什么,他的手指也总可以碰到什么。 普罗旺斯的大无花果,福雷的棒子,都兰的李子,对波尔朵斯说来,变成了他一连五个钟头不断品尝的消闲的食物。 他的牙齿就象石磨一样,把核果嚼碎,果壳吐满了一地板,来来去去的人踩得格拉格拉响。波尔朵斯用两片嘴唇一捋,一下子就把好几大串紫颜色的干麝香葡萄捋了个干干净净,半斤葡萄就这样从他的嘴里到了他的胃里。 伙计们心惊胆战地躲在铺子的一个角落里,他们互相望着,不敢说一句话。 他们不认识波尔朵斯,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从前替休·卡佩①、腓力·奥古斯都②和弗朗索瓦一世扛着盔甲的那种巨人已经开始见不到了。因此他们心里寻思,这会不会是童话里的吃人妖魔,眼看着就要把布朗舍的整个铺子填进他那个无底深渊般的胃里去,而且连桶和箱子都不用丝毫搬动。 ①休·卡佩(约941-996):法国国王,卡佩王朝的创始者。 ②腓力·奥古斯都(1165-1223):法国国王。 波尔朵斯又是嗑又是嚼,又是啃又是咬,又是吮又是咽,还时不时对食品杂货店主说: “您买卖做得挺不错,布朗舍朋友。” “再这样下去,我看他马上就要做不成了,”那个大伙计低声抱怨。布朗舍曾经亲口答应将来把铺子盘给他。 他在绝望中朝波尔朵斯走过去,波尔朵斯占据了从后间到铺子的整个通道。他希望波尔朵斯会立起来,打一个岔,把他贪吃的念头忘掉。 “您想干什么,朋友?”波尔朵斯和颜悦色地问。 “我想过去,先生,希望不太打扰您。” “说得太对了,”波尔朵斯说,“一点儿也不打扰我。” 他说着,一把抓住伙计的腰带,拎起来,轻轻地放到另一边去。 他一直还是那么和颜悦色地微笑着。 伙计吓得魂飞魄散,在波尔朵斯把他放到地上时,他两腿发软,一屁股摔在软木上。 然而他看见这个巨人和蔼可亲,胆子又壮起来,说: “啊!先生,当心。” “当心什么,我的朋友?”波尔朵斯问。 “您肚子里要烧起来了。” “怎么会烧起来,我的好朋友?”波尔朵斯说。 “这都是些热性子食物,先生。” “哪些是?” “葡萄干,榛子,杏仁。” “对,不过,如果葡萄千、棒子和杏仁是热性子·一” “这是毫无疑问的,先生。” “蜂蜜可是凉性子的。” 波尔朵斯把手伸向一个打开的盛蜂蜜的小琵琶桶,桶里还浸着做零售买卖用的刮子。他吃了足足有半斤。 “我的朋友,”波尔朵斯说,“我现在要向您讨水喝了。” “用一个桶装,先生?”伙计天真地问。 “不,用一个玻璃瓶装,一瓶就够了,”波尔朵斯态度和善地回答。 他就象号手吹号那样把玻璃瓶举到嘴边,一口气把瓶里的水喝得精光。 布朗舍的那些与所有权和自尊心有关的感情,象一根根琴弦,都被拨动了。 然而他作为主人,跟古代人一样殷勤好客,他假装专心地跟达尔大尼央谈话,不停地重复说: “啊!先生,多么快乐!……啊!先生,多么荣幸!” “我们几点钟吃晚饭,布朗舍?,波尔朵斯问,“我胃口很好。” 那个大伙计双手合掌。 另外两个伙计钻到柜台底下,怕波尔朵斯闻到鲜肉气味。 “我们只在这儿随便吃点儿点心,”达尔大尼央说,“到了布朗舍的乡下住宅,我们再吃晚饭。” “啊!我们到您的乡下住宅去,布朗舍?”波尔朵斯说。“好极了。” “您待我太好了,男爵先生。” “男爵先生”这个称呼对伙计们产生很大的影响,他们认为这种胃口是一个身分极高的人的特征。 况且这个爵位使他们放下心来。他们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吃人妖魔有被人称为“男爵先生”的。 “我带点饼干路上吃,”波尔朵斯漫不经心地说。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把一只大口瓶里的茴香饼干全部倒在他紧身短裤的大口袋里。 “我的铺子得救了,”布朗舍叫了起来。 “是的,就象干酪一样,”大伙计说。 “什么干酪?” “就是钻进一只老鼠的那块荷兰干酪,后来我们发现只剩下了一层皮。” 布朗舍望望他的铺子,看到逃脱了波尔朵斯的牙齿剩下来的东西,觉得这个比喻有点太夸大。 大伙计看出他的主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当心回来!”他对他的主人说。 “您这儿有水果吗?”波尔朵斯上楼时说,刚刚有人来通知点心已经在中二楼上准备好了。 “唉!”食品杂货店主想,同时向达尔大尼央投去一道充满恳求的眼光,达尔大尼央似懂非懂。 吃完点心以后立即动身。 三个骑马的人六点钟左右从巴黎出发,到了枫丹白露的街上已经很晚了。 一路上过得非常愉快。波尔朵斯开始喜欢跟布朗舍交谈,因为布朗舍对他非常尊敬,而且满怀感情地跟他谈自己的草地、树林和养兔场。 波尔朵斯也有着土地拥有者的爱好和自豪。 达尔大尼央看见两个同伴谈得很起劲,于是走上大路旁边的人行道把缰绳搭在马脖子上,远远离开了波尔朵斯和布朗舍,也远远离开了整个世界。 柔和的月光从森林带点蓝色的枝叶间洒落。田野的香喷喷的气味升起来,冲进马的鼻孔,马一边欢快地跳跃着,一边喷着鼻息。 波尔朵斯和布朗舍开始谈论牧草。 布朗舍向波尔朵斯承认,事实上他是成年以后才弃农经商的,但是他的童年是在庇卡底的齐膝深的美丽的苜蓿里和结红苹果的绿树下度过的。因此他发过誓,等他有了一笔家当,就立刻回到大自然去,象开始他的一生时那样,结束他的一生时也要尽可能离人人都要去的土地尽可能近一些。 “啊!啊!”波尔朵斯说,“这么说,我亲爱的布朗舍先生,您退休的日子近了?” “怎么会近?” “是的,我觉着您正在积攒一笔小小的家当。” “对,”布朗舍回答,“慢慢来吧。” “说说看,您想攒多少,达到什么数目才肯退休?” “先生,”布朗舍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波尔朵斯如此有兴趣的问题,“先生,有一件事使我非常难过。” “什么事?”波尔朵斯一边问,一边朝后边望望,好象想寻找这件使布朗舍难过的事,把它给他赶走似的。 “从前,”食品杂货店主说,“您简简单单地叫我布朗舍,您会对我说,‘你想攒多少,布朗舍,你达到什么数目才肯退休?’” “当然,当然,从前我会这么说,”温厚的波尔朵斯顾虑重重,为难地回答,“不过,从前……” “从前,我是达尔大尼央先生的穿号衣的仆人,您想说的是不是这个?” “是的。” “好,我现在已经不是他的穿号衣的仆人,但是我还是他的忠实的仆人。再说,自从那时候起……” “怎么样,布朗舍?” “自从那时候起,我荣幸地成了他的合伙人。” “啊!啊!”波尔朵斯说。“怎么!达尔大尼央做起食品杂货买卖来了?” “不,不,”达尔大尼央说。他听了那句话,从沉思中醒来,集中精神参加了谈话,显得既机灵又敏捷,而这正是他头脑和身休两方面的一切活动与人不同之处。“不是达尔大尼央做食品杂货买卖,而是布朗舍搞起政治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对,”布朗舍既骄傲面又得意地说,“我们在一起搞了一笔小小的文易,我赚了十万法郎,达尔大尼央先生赚了二十万法郎。” “啊!啊!”波尔朵斯不胜羡慕地说。 “因此,男爵先生,”食品杂货店主继续说,“我请求您仍旧象从前一样叫我布朗舍,继续用‘你’别用‘您’来跟我说话。您想象不到这会给我带来多大的快乐。”① “如果这样的话,我根乐意,我亲爱的布朗舍,”波尔朵斯回答。 他离布朗舍很近,举起手来想拍拍布朗舍的肩膀表示友好。 但是正好马动了一下,妨碍了骑在马上的人的动作,因此他的手落在布朗舍骑着的那匹马的屁股上。 马给拍得朝下蹲了一下。 达尔大尼央笑了起米,并且把心里想的大声说了出来: “当心,布朗舍,因为波尔朵斯要是太喜欢你,他就会抚摸你;他要是抚摸你,就会把你敲扁的。你看,波尔朵斯的力气不减当年,还是大得很。” “啊!”布朗舍说,“末司革东并没有死在这上面,可是男爵先生非常喜欢他呀。” “当然,”波尔朵斯说着叹了口气,这声叹气使得三匹马同时都直立起来,“今天上午我还对达尔大尼央说过我多么怀念他。不过,你告诉我,布朗舍……” “谢谢,男爵先生,谢谢。” “好伙计!你有多少阿尔邦②的大花园?” “大花园?” “是的。接下来我们还要计算牧场,计算树林。” ①法国人表示客气习惯用第二人称复数来称呼对方,本书中译为心“您”;而对亲密的朋友和家人以及对下属一股用第二人称单数,本书中译为“你”。 ② 阿尔邦:法国旧时的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二十至五十公亩。 “这些都在哪儿,先生?” “在您的城堡里。” “可是,男爵先生,我没有城堡,没有大花园,没有收场,也没有树林。” “你有什么呢?”波尔朵斯问,“为什么你把它叫做乡间住宅呢?, “我没有乡间住宅,男爵先生,”布朗舍有点难为情地回答,“它只是一个勉强可以落脚的地方。” “啊!啊,”波尔朵斯说,“我明白了,你是谦虚。” “不,男爵先生,我说的是真情实况,我有两间供朋友住的房间,仅此而已。” “可是,你的朋友们在哪儿散步呢?” “首先在国王的森林里,那儿非常美丽。” “那座森林确实很美丽,”波尔朵斯说,“几乎跟我的贝里森林一样美丽。” 布朗舍眼睛睁得老大。 “您有一座象枫丹白露森林一样的森林,男爵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我甚至有两座;不过我比较喜欢贝里森林。” “为什么?”布朗舍很有礼貌地问。 “首先是因为我不知道它的尽头在哪儿;其次是因为里面到处都是偷偷进来打猎的人。” “偷偷进来打猎的人那么多,您怎么会喜欢这座森林呢?” “他们猎取我的野物,我猎取他们,这在和平时期,对我来说,是个具体面微的小型战争。” 正谈到这儿,布朗舍一抬头,看见了枫丹白露的头几所房子,它们清清楚楚地呈现在天边,另外在密集的、不规则的一大批房屋上面冒出城堡的那些尖顶,石板瓦被月亮照得闪闪发光,看上去象一条巨大无比的鱼的鱼鳞。 “先生们,”布郎舍说,“我荣幸地通知你们,我们已经到枫丹白露了。” 第一四四章 布朗舍的乡问住宅 两个骑在马上的人抬起头,看到正直的布朗舍说得完全正确。 十分钟以后他们到了里昂街上“美丽的孔雀”旅店的对面。 由茂密的接骨木、山楂树和啤酒花围成的高高的树篱,象一道穿不透的黑魆魆的围墙,里面有一所盖着白瓦的大房子。 这所房子有两扇窗子朝着街道。 两扇窗子都黑咕隆咚的。 两扇窗子之间有一个小门,门上有用壁柱支着的挡雨披檐。 他们过了一道高门槛,到了这个门口。 布朗舍下马,好象要敲这扇门,后来他改变了主意,牵着他的马,又走了将近三十步。 他的两个同伴跟着他。 三十步外有一个通大车的栅栏门,他走到这个门口,托起门上仅有的一根木头门栓,推开一扇门。 他牵着他的马先进去,到了一个四周全是厩肥的小院子里,浓烈的厩肥气味说明了紧跟前有一个牲口棚。 “真香,”波尔朵斯也跨下马来,大声说,“说真的,我还真以为是在皮埃尔丰我的牛圈里呢。” “我只有一头母牛,”布朗舍赶紧谦虚地说。 “我呢,我有三十头,”波尔朵斯说,“更确切地说,我不知道我的母牛的头数。” 两位骑马的人进来以后,布朗舍把门又关上。 这时候,达尔大尼央已经象平时那样灵活地从马上跳下来,他吸着新鲜空气,高兴得象一个看到了绿树青草的巴黎人,一只手摘了一枝忍冬,一只手摘了一朵犬蔷薇花。 波尔朵斯双手朝沿着长杆子往上爬的豌豆伸去,象牲口一样连荚一起吃下去。 布朗舍立刻到外屋去叫醒一个看上去象庄稼人的弯腰曲背的老头儿,他身子下面垫了一件粗布褂儿睡在一片苔藓上。 这个庄稼汉认出布朗舍以后,称呼他“我们的主人”,食品杂货店主听了十分得意。 “把马牵到喂草架上去,老兄,要好草料,”布朗舍说。 “啊!遵命!多漂亮的牲口,”庄稼汉说,“啊!得让它们吃个够!” “慢慢来,慢慢来,朋友,”达尔大尼央说,“哟!象平常一样,只要燕麦和干草捆,再不要别的了。” “给我的马来点水,”波尔朵斯说,“因为我觉得它很热。” “啊!请不要担心,先生们,”布朗舍回答,“塞莱斯坦老爹从前在依弗里当过宪兵。他会侍弄马。请到屋子里去吧,请。” 他拉着两个朋友走上一条绿荫如盖的小路,这条小路穿过一片菜地,又穿过一片苜蓿地,最后到了一片小花园,花园后面是房子,这所房子的正面,我们已经看见过,朝着街的那面。 楼下有两扇窗子开着,走近以后可以清楚地看到窗子里面是布朗舍的起居室。 一盏灯放在桌上,灯光柔和,这个房间在花园深处,看上去就象是一幅令人感到愉快的画面,充满宁静、舒适和幸福。 洒向四面八方的灯光,一片片地落在古老的上彩釉的陶器上,落在光洁的家具上,落在悬挂在挂毯上的武器上。洁净的光到处都能得到洁净的反光,到处都能找到好看的东西作为它安息的地方。 茉莉和马兜铃的枝叶从窗框垂落下来。屋里点着的那盏灯照着一块白得象雪的缎纹台布,光彩夺目。 两副餐具放在台布上。略带黄色的葡萄酒使得长须水晶玻璃瓶上的那些切面看上去象一粒粒红宝石。一个银盖子的蓝色大彩釉陶器罐,里面盛着起饱沫的苹果酒。 靠近桌子的一把靠背宽阔的扶手椅上睡着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脸上焕发着健康和娇艳的光彩。 在这个娇艳的人儿的双膝上有一只皮毛光滑的大猫,它伏在弯着的爪子上,缩成一团,发出独特的鼾声,这鼾声加上半闭着的眼睛,在猫的习性中意思就是: “我称心如意。” 两位朋友停在窗前,惊讶得目瞪口呆。 布朗舍看到他们发呆,心里感到甜丝丝的,非常快乐。 “啊!布朗舍这个坏家伙!”达尔大尼央说,“我现在明白您为什么有时候要离开了。” “哟!哟!多白的台布,”波尔朵斯也用打雷般的嗓音说。 猫听到这声音吓跑了,那个家庭主妇也一下子惊醒,布朗舍态度殷勤地请两位同伴走进摆好餐具的房间。 “请允许我,”他说,“我亲爱的,向您介绍我的保护人,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 达尔大尼央象在宫廷上那样握住这位太太的手,而且殷勤得就象握着的是王太弟夫人的手。 “杜·瓦隆·德·布拉西安·德,皮埃尔丰男爵先生,”布朗舍接着说。 波尔朵斯行了一个礼,即使是奥地利安娜也会对这个礼表示满意,否则就未免太苛求了。 接着轮到布朗舍。 他大大方方地抱吻这位太太,不过在事前曾经做过一个手势,好象是请求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允许。 他们当然允许了。 达尔大尼央称赞布朗舍,他说: “这才是一个善于安排生活的人。” “先生,”布朗舍笑着回答,“生活是一笔资本,做人就应该尽可能巧妙地利用它……” “你获得了很大的利润,”波尔朵斯一边说,一边象打雷似的笑着。 布朗舍回过身来对他的主妇说: “我亲爱的,您见到的这两位曾经在我一生中有一段时间领导我。我曾经有好多次跟您提到过他们两位的名字。” “还有另外两位的名字,”这位太太用极其明显的弗朗德尔口音说。 “太太是荷兰人吗?”达尔大尼央问。 波尔朵斯捻着他的小胡子,什么都注意到的达尔大尼央注意到了。 “我是安特卫普人,”太太回答。 “她叫热什特太太,”布朗舍说。 “您千万不要称呼她太太,”达尔大尼央说。 “为什么?”布朗舍问。 “因为您这样叫她会把她叫老的。” “不,我叫她特吕青。” “可爱的名字,”波尔朵斯说。 “特吕青,”布朗舍说,“她带着她的美德和两千盾从弗朗德尔来到我这儿。她丈夫很凶,常常打她,她逃了出来。我作为一个庇卡底人,过去一向喜欢阿图瓦①女人。而从阿图瓦到弗朗德尔只有一步远。她的教父是我隆巴尔街的前任店主,她来到他家哭泣。她把她的两千盾放在我的买卖里让我给她生利,现在已经给她赚了一万。” ①阿图瓦:法国东北部地区名原属弗朗德尔地区的一部分。 “好极了,布朗舍!” “她得到了自由,她有了钱,她有一头牛,她使唤一个女用人,还有塞莱斯坦老爹。我的衬衫都是她纺纱织布替我做的,我冬天穿的袜子都是她织的。她每隔半个月才和我见一次面,她说她感到很幸福。” “我确实很幸福……”特吕青态度天真地说。 波尔朵斯捻着他的另外半边小胡子。 “见鬼!见鬼!”达尔大尼央想,“波尔朵斯会不会在打什么主意?……” 这时候特吕青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她去催促厨娘,她加了两副餐具,在桌子上摆满了美味菜肴,使得夜宵变成了正餐,正餐变成了宴会。 新鲜黄油,咸牛肉,鳗鱼和金枪鱼,总之,布朗舍的食品杂货店里的东西全上来了。 小鸡,蔬菜,生菜,池塘里的鱼,河里的鱼,森林里的野味,总之,外省的出产全上来了。 布朗舍另外又从食品贮藏室带了十瓶酒回来,瓶子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土。 看到这十瓶酒,波尔朵斯心里更感到高兴了。 “我俄了,”他说。 他带着挑逗的眼光,在特吕青旁边坐下。 达尔大尼央坐在另一边。 布朗舍既审慎而又愉快地坐在对面。 “在吃饭的时侯,特吕青可能常常离开桌子,”他说,“请你们别感到不高兴。她要去收拾你们的卧房。” 这位家庭主妇确实出去了好几趟,从二层楼上传来木头床的嘎吱声和床脚小轮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 在这段时间里,三个男人又是吃又是喝,特别是波尔朵斯吃喝得最起劲。 看着他们吃喝真是件有趣的事。 十个酒瓶在特吕青带着干酪下楼来时已经空了。 达尔大尼央还完全保持着他的尊严。 波尔朵斯却相反,已经失掉了他的一部分尊严。 他们歌唱战斗,谈论歌词。 达尔大尼央建议再到酒窖里去一趟。布朗舍走起路来己经失去老步兵的平稳,因此火枪队队长主动提出陪他去。 他们于是走了,一边还哼着歌曲,即使是远在弗朗德尔的魔鬼听了也要害怕。 特吕青留在饭桌上,波尔朵斯的旁边。 两个品酒行家正在柴捆后面挑选葡萄酒时,忽然听见两片嘴唇在一个脸蛋土猛地一吸产生出来的那种又脆又响的声音。 “波尔朵斯还以为自己是在拉罗舍尔,”达尔大尼央想。 他们带着酒瓶又上来了。 布朗舍唱得那么起劲,什么也看不见了。 达尔大尼央还是什么都能看见,他注意到特吕青的左边脸蛋比右边红得厉害。 波尔朵斯在特吕青的左边微笑着,同时用两只手分别捻着两撇小胡子。 特吕青也朝着这个有气派的爵爷微笑。 冒气饱的安茹葡萄酒先把三个男人变成了三个魔鬼,接着又把他们变成了三个废物。 达尔大尼央只剩下端起一个蜡烛盘的力气,他替爬自己家里的楼梯的布朗舍照亮。 布朗舍在前面拽波尔朵斯,待吕青也非常快活,她在后面推。 是达尔大尼央找到了卧房,发现了床。波尔朵斯由他的朋友火枪手替他脱了衣服,钻到自己的床上。 达尔大尼央倒在自己的床上,嘴里说: “该死!我早就发过誓不再碰这种带火石味儿的黄颜色的葡萄酒。呸,要是火枪手看见他们的队长这个样儿,那可好了!” 他把床帷拉好,又说: “幸好他们不会看见我。” 布朗舍被特吕青抱走了,她先替他脱掉衣服,然后拉上床帷,关上门。 “乡间住宅,这真叫人开心,”波尔朵斯说着一伸腿,两条腿穿过了床架子,床架子发出一声巨响坍倒了,但是谁也没有注意,因为大家在布朗舍的乡间住宅里过得太开心了。 后半夜两点钟所有的人都发出了鼾声。 第一四五章 从布朗舍的房子里能看见的 第二天,三位英雄酣睡未醒。 特吕青已经把百叶窗都关上,她怕初升的太阳光对疲倦发沉的眼睛有害。 因此波尔朵斯的床帷里,布朗舍的帐子里还跟黑夜一样,达尔大尼央头一个被一道从窗缝里透过来的冒失的阳光照醒,他象头一个发起冲锋那样从床上一下子跳下来。 他冲进了在他卧房旁边的波尔朵斯的卧房。 这个可敬的波尔朵斯正鼾声如雷地睡着。在黑暗中他高傲地摊开着他那巨人般魁梧的上半身,紧握着的大拳头葺拉在床边的踏脚小地毯上。 达尔大尼央叫醒波尔朵斯,他挺高兴地搓搓眼睛。 这时候,布朗舍穿好了衣服,来到卧房门口,迎接他的两位因为迟睡还有点摇摇晃晃的客人。 虽然是在早上,房子里的人都已经起来了。女厨子在饲养家禽的院子里进行残酷无情的屠杀,塞莱斯坦老爹在花园里采樱桃。 波尔朵斯兴致非常好,朝布朗舍伸出一只手去。达尔大尼央请求允许他抱吻特吕青太太。 特吕青太太对战败者也一视同仁,她走到波尔朵斯跟前,让他享受同等的优待。 波尔朵斯一边抱吻特吕青太太,一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布朗舍于是拉住两位朋友的手,说: “我带你们看看这所房子。昨天晚上我们就象钻进烘炉一样来到这儿,什么也不能看见。但是在白天里,一切都改变了面貌,你们一定会感到满意。” “让我们先看看景致,”达尔大尼央说,“景致比什么都使我入迷。我过去一直住在王室的宫堡里,那些王爷们很会选择看风景的位置。” “我呢,”波尔朵斯说,“我过去也一直喜欢看景致。在我的皮埃尔丰城堡里,我让人开辟了四条林荫道,景致千变万化。” “您去看看我的景致,”布朗舍说。 他把两位客人领到一扇窗子前面。 “啊!对,这是里昂街,”达尔大尼央说。 “对。朝这边有两扇窗子,景致毫无可取之处。可以看见这家客店,人来人往,十分吵闹。这是个令人不愉快的邻居。我原来有四扇窗子朝这边,我只留下了两扇。” “换个地方看看,“达尔大尼央说。 他们回到走廊里,走廊通到卧房,布朗舍推开百叶窗。 “瞧!瞧!”波尔朵斯说,“那边是什么?” “森林,”布朗舍说。“那是地平线,一年到头都是一条宽宽的带子,春天是浅黄色的,夏天是绿色的,秋天是红色的,冬天是白色的。” “很好,不过它象一道帘幕挡住人的视线,使人不能看得更远。” “是的”布朗舍说,“但是往那边看,可以看见……” “啊!是辽阔的田野!……,波尔朵斯说。“瞧!……我在那边看见的是什么?……一些十字架,一些石头。” “啊!当然是公墓!”达尔大尼央叫起来。 “完全正确,”布朗舍说,“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十分有趣。没有一天这儿不埋死人。枫丹白露人口相当多。有时候可以看到一群打着神幡的穿白衣裳的年轻姑娘,有时候可以看到一些市政长官和有钱的市民,他们带着唱经班和教堂财务管理委员会人员。偶尔也有一些王室的官员。” “我可不喜欢看这个,”波尔朵斯说。 “这可不怎么有趣,”达尔大尼央说。 “我可以向你们保证,看看可以产生圣洁的思想,”布朗舍回答。 “啊!我不反对。” “但是,”布朗舍继续说,“我们总有一天要死,我记得什么地方有这么一句格言‘多想想死亡对身心有益。” “我不否认。” “可是,”达尔大尼央反驳说,“多想想草木、花朵、河流、蓝色的天际、无边无际的广阔平原等等,也是有益身心的。” “如果我有这些,我也决不会拒绝,”布朗舍说,“可是我只要有这个也开满花朵长满青苔、既多荫又安静的小公墓,我也满足了,我想到那些城里的人,警如说,住在隆巴尔街上的人,他们每天都要听见两千辆四轮运货马车驶过的声音,还有十五万人踩着泥泞走路的声音。” “可是他们是活人,”波尔朵斯说,“活人!” “恰恰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稍微看看死人可以使我得到休息,”布朗舍谦虚地说。 “这个鬼布朗舍,”达尔大尼央说,“正象生来是为了做食品杂货店主一样,他生来也是为了做诗人的。” “先生,”布朗舍说,“我就是那号性情随和的人,天主制造我们出来就是为的让我们活上一定时间,而且对这段时间里伴着我们的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感到满意。” 达尔大尼央于是在窗边坐下,布朗舍的这种哲理他觉得很有道理,开始仔细琢磨。 “见鬼!”波尔朵斯叫起来,“好象有人演戏给我们看。我是不是听到了一点唱歌的声音?” “对,有人在唱歌,”达尔大尼央说。 “啊!这是一次最低等级的安葬仪式,”布朗舍轻蔑地说。“那儿只有主持仪式的神父、教堂执事和唱经班的孩子。你们也看得出,先生们,去世的这个男人或者女人决不是什么王爷公主。” “对,没有人参加葬礼。” “有,”波尔朵斯说,“我看见了一个女人。” “嗯,您说得对,有一个裹着披风的人,”达尔大尼央说。 “这不值得看,”布朗舍说。 “我感到兴趣,”达尔大尼央双肘靠在窗上,急忙说。 “哈,哈,您看出味道来了,”布朗舍高兴地说“跟我一样,头些日子我整天发愁地画十字,歌声象钉子一样牢牢地钉进我的脑子里。后来这些歌对我就象催眠曲了,而且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比公墓里的鸟儿更漂亮的鸟儿。” “我呢,”波尔朵斯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我还是宁可下楼去。” 布朗舍连忙抢上前,向波尔朵斯伸出手,要领他到花园去。 “怎么?您留在这儿?”波尔朵斯回过头来问达尔大尼央。 “是的,我的朋友,是的。我等一会来找您。” “啊!啊!达尔大尼央先生不会错,”布朗舍说,“己经埋下去了吗?” “还役有。” “啊!对,掘墓人要等绳子在棺材周围打好结……瞧!在公墓另一头进来了一个女人。” “对,对,亲爱的布朗舍,”达尔大尼央连忙说,“你们走吧,你们走吧,我开始进入了有益身心的沉思,不要打搅我。” 布朗舍走了,达尔大尼央在半开半关的百叶窗后面密切注视着面前发生的事。 两个抬棺材的人从担架上解下背带,让棺材滑进墓穴。 那个穿披风的人是这个凄惨场面的唯一旁观者,他在几步以外,背靠在一裸大柏树上,整个脸部遮住,不让那些掘墓人和神父看见。棺材五分钟就埋好了。 墓穴填满以后,神父们回去了。掘墓人跟他们说了几句话,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穿披风的人在他们经过时朝他们行礼,并且放了一枚钱币在掘墓人的手里。 “见鬼!”达尔大尼央低声说,“这个人是阿拉密斯呀?” 确实是阿拉密斯,他一个人留下来。他刚刚转过头来,一个女人的脚步声和一条长裙的窸窣声就在他旁边的路上响起来。 他立刻转过身去,象廷臣那样十分恭敬地脱掉帽子。他把这位夫人领到笼罩着一座豪华坟墓的那些栗树和根树的绿荫下。 “唉呀!达尔大尼央说,“瓦纳主教在幽会!他还是在诺瓦西-勒塞克追逐女人的那个阿拉络斯修道院长。对,”火枪手补充说,“不过,在一个公墓里,这是一次圣洁的幽会。” 他开始笑起来了。 谈话继续了足足有注半个钟头。 达尔大尼央看不到那位夫人的脸,因为她背朝着他。但是从两个交谈者的挺直的身躯,从容不迫的手势,以及他们象在进玫或者防守中一样互相投射目光似的那种慎重而灵巧的姿态,他看出他们谈的决不是爱情。 谈话结束以后,夫人站起来,这一次是她恭恭敬敬地向阿拉密斯行礼。 “嗬!嗬!”达尔大尼央说,“可是这样的结束倒象是爱情幽会……一开始是骑士下跪,接着小姐被征服,轮到她恳求了……这位小姐是谁?我愿意牺牲一切,只要能知道她是谁。” 但是这不可能。阿拉密斯先走了;那位夫人把帽子拉拉低,接着也离开了。 达尔大尼央再也忍耐不住,他朝靠里昂街的那扇窗子奔去。 阿拉密斯刚刚走进了客店。 那位夫人朝相反方向走去。树林边上有两匹手牵着的马和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她很可能是回到那儿去上车。 她走得很慢,低头沉思着 “见鬼!见鬼!我必须知道这个女人是谁,”火枪手又说。 他不再考虑,开始追赶她。 一路上他想着用什么办法可以逼使她撩起面纱。 “她不年轻,”他说,“肯定是一位上流社会妇女。这个身段我挺眼熟,决不会错。” 因为他在跑,所以他的马刺和靴子在睬结实的泥土路面上发出一片很奇怪的丁零当啷的声音,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反而给他带来了好运气。 响声使这位夫人感到不安,她以为后面有人在跟踪或者追赶她,事实上也确是如此,她转过身来。 达尔大尼央仿佛腿肚子被打麻雀的铅弹击中似的往上一跳,然后来了个急转弯,往回跑去。 “德·石弗莱丝夫人!”他低声说。 达尔大尼央不把情况完全摸清决不肯空着手回去。 他要塞莱斯坦老爹去向掘墓人打听,当天早上理的死人是谁。 “一个可怜的托钵乞食的方济各会修士,”掘墓人回答,“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没有一条狗爱他,最后送他进坟墓了。” “果这样的话,”达尔大尼央想,“阿拉密斯不是来替他送葬的。就忠诚来说,瓦纳主教先生远不如一条狗,就嗅觉来说,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一四六章 波尔朵斯、特吕青和布朗舍多亏了达尔大尼央,才能友好地分手 他们在布朗舍家里大吃大喝。 波尔朵斯压断了一把梯子和两棵樱桃树,他把覆盆子采了个精光,但是他够不到草要,据他说是因为腰带妨碍了他。 特吕青已经跟巨人馄熟了,回答他: “不是腰带妨碍了您,是肚子太大。” 波尔朵斯欣喜若狂,抱住特吕青。她替他采了一把草德,让他就着她的手吃。达尔大尼央就在这时候来到了,他责备波尔朵斯懒惰,并且在心里同倩布朗舍。 波尔朵斯早饭吃得津锌有味,吃完以后望着特吕青说: “我会喜欢这儿的。, 特吕青微笑。 布朗舍也面带笑容,但是多少有点勉强。 达尔大尼央于是对波尔朵斯说: “我的朋友,不应该让加普亚①的快乐使您忘掉我们这趟来枫丹白露的目的。” ①加普亚;意大利城市。迦太基统帅汉尼拔远征意大利期间于公元前二一五年占领该城,屯兵过冬。该城在当时是意大利最繁率的地方,因此之汉尼拔受到指责“加普亚的快乐”意思是使人意志消沉的逸乐。 “带我去见国王吗?” “正是如此,我想到城里去兜一个圈子,为这件事准备一下。我请求您,别从这儿出去。” “啊!不出去,”波尔朵斯叫起来。 布朗舍担心地望望达尔大尼央。 “您要离开很长时间吗?”他说。 “不,我的朋友,今天晚上我就让你摆脱这两个对你说来负担太重了点的客人。” “啊!达尔大尼央先生,您怎么能这么说!” “不,你瞧,你的心地是善良的,但是你的房子很小。哪怕只有两阿尔邦土地的人,也可以留宿一位国王,而且可以使他过得很快乐;但是你不是天生的贵族大老爷。” “波尔朵斯先生也不是,”布朗舍低声说。 “他已经变得是了,我亲爱的,二十年来他是每年有十万法郎收入的封建主,而且五十年来他就是有这样两个拳头和一条脊梁骨的封建主,在美丽的法兰西王国从来还没有遇到过对手。波尔朵斯和你一比,我的孩子,是一位很高贵的贵族老爷,而且……我用不着多说了,我知道你很聪明。” “不,不,先生;请您解释解释……” “看看你的被采光了的果园,你的空了的食品柜,坏了的床,喝干了的酒窖,看看……特吕青太太……” “啊!我的天主!”布朗舍说。 “你看,波尔朵斯是有三十个村子的贵族老爷,三十个村子里有二百个轻桃的女佃农。况且波尔朵斯是个很漂亮的男人!” “啊!我的天主!”布朗舍又说了一遍。 “特吕青太太是个非常好的女人,”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下去,“你要为你自己保留她,明白吗?” 他说着拍了拍布朗舍的肩膀。 这时候食品杂货店主发现特吕青和波尔朵斯离着远远的,在一个花棚底下。 特吕青带着弗朗德尔女人才有的媚态,用一些成双长在一起的樱桃替波尔朵斯做耳环。波尔朵斯象参孙在大利拉面前那样充满柔情地笑着。 布朗舍握了握达尔大尼央的手,朝花棚那儿奔去。 不过我们应该说句公道话,波尔朵斯连坐位都没有挪挪……毫无疑同他并不认为自己做得不对。 特吕青也没有挪动坐位,这使得布朗舍十分恼火。但是他曾经在他的铺子里见过相当多上流社会的人,他能在不如意的事情面前泰然自若。 布朗舍拉住波尔朵斯的胳膊,建议他去看看那些马。 波尔朵斯说他很疲乏。 布朗舍又建议杜·瓦隆男爵去尝一尝他亲手做的杏仁甜酒,世上没有比它更好的了。 男爵接受了。 布朗舍就这样整天动脑筋不让他的敌人闲着。他为了自己的自尊心牺牲了自己的食柜。 达尔大尼央两个钟头以后回来了。 “一切都安排好了,”他说,“我在陛下临去打猎时见到了他。国王今天晚上等我们。” “国王等我,”波尔朵斯坐不住,站了起来叫道。 人的心象波浪一样变化不定。我们应该承认,从这一时刻起,波尔朵斯眼睛不再用温柔动人的眼光看特吕青太太了。他那种温柔动人的眼光曾经把这个安特卫普女人看得心都软了。 布朗舍看见他野心勃勃,于是拚命地在一旁扇扇子。他叙述,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回顾前一朝的所有丰功伟绩,一次次战役,一次次围城,一次次大典。他谈到英国人的奢华,三位英勇伙伴得到的意外奖赏,达尔大尼央在一开始是他们中间最卑微的一个,最后变成了他们的首领。 他重提波尔朵斯的消逝的青年时代,来激发他的热情。他尽可能地赞扬这位贵族老爷的敦厚以及看重友谊的那种虔敬感情。他能言善辩,机智老练。他使波尔朵斯高兴,使特吕青害怕,使达尔大尼央陷入了沉思。 六点钟,火枪手吩咐准备马匹,并且让波尔朵斯换上衣服。 他感谢布朗舍的热情款待,顺便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他可能替他在宫廷上找到差使的话。这立刻在特吕青的心目中提高了布朗舍的地位。可怜的食品杂货店主如此善良,如此大方,如此忠诚,自从两位老爷来到以后,相比之下,他的地位大大地降低了。 不过女人都是这样,她们没有的,渴望着要得到,得到了以后,她们又蔑视她们曾经渴望要得到的。 达尔大尼央在为他的朋友布朗舍帮了这个忙以后,又低声对波尔朵斯说: “我的朋友,您手指上戴着一个相当漂亮的戒指。, “值三百皮斯托尔,”波尔朵斯说。 “如果您把这个戒指留给特吕青太太,她一定忘不了您,”达尔大尼央说。 波尔朵斯犹豫不决。 “您觉得戒指还不够美丽吗?”火枪手说。“我懂得您的心思了;一位象您这样的贵族大老爷到以前的一位仆人家里住宿,决不会不慷慨地付给他接待费用。不过,请相信我,布朗舍心地是那么善良,他不会指出您有十万法郎的收入。” “我很想把我的那个布拉西安小田庄送给特吕青太太,”波尔朵斯听了他这一番话非常得意,说。“这也是一个美丽的指环……有十二阿尔邦。” “这太多了,我的好波尔朵斯,目前太多了……以后再说吧。” 他从波尔朵斯指头上取下钻石戒指,走到特吕青跟前说: “太太,男爵先生不知道该怎样来请求您为了对他的爱而接受这只小小的戒指。杜·瓦隆先生是我认识的一个最慷慨、最审慎的人。他本来想把他在布拉西安的一处田庄献给您。我劝阻他了。” “啊!”特吕青贪婪地望着钻石戒指说。 “男爵先生!”布朗舍激动得叫了起来。 “我的好朋友!”波尔朵斯结结巴巴地说。达尔大尼央把他的心思表达得这么好,使他感到非常高兴。 所有这些同时发出的惊呼声,构成了这个感人至深的结局。这个日子本来很可能是以可笑的方式结束的。 但是有达尔大尼央在这儿。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达尔大尼央控制,事情都只能按照他的口味和愿望结束。 大家互相拥抱。男爵的豪爽使特吕青清醒过来,感觉到了白己的地位,她仅仅把一个因为害躁而发红的前额伸给贵族大老爷,前一天她跟他还是那么亲热随便。 布朗舍也满怀着谦卑的感情。 在慷慨无私的心情中,波尔朵斯男爵真恨不得把口袋里的钱统统倒在女厨子和塞莱斯坦的手里。 但是达尔大尼央阻止了他。 “轮到我了,”他说。 他给女的一个皮斯托尔,给男的两个皮斯托尔。 他听到的感谢话,即便是阿巴贡①听了,也会心花怒放,变得挥金如士。 达尔大尼央让布朗舍领到城堡,然后把波尔朵斯带到了他自己的那套队长套房里,凡是他不愿意遇见的人都没有看见他。 ①阿巴贡:法国十七世纪喜剧作家莫里哀的喜剧《悭吝人》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守财奴。 第一四七章 波尔朵斯巍见国王 当天晚上七点钟,国王在大客厅里接见一位荷兰的使节。 接见进行了一刻钟。 然后他接见那些新引见的人和几位享受优先权的夫人。 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柱子后面,波尔朵斯和达尔大尼央一边谈话,一边等着轮到他们的时刻。 “您知道新闻吗?”火枪手对他的朋友说。 “不知道。” “好吧,您看看他。” 波尔朵斯踮起脚来,看见穿着大礼服的富凯先生领着阿拉密斯朝国王走去。 “阿拉密斯!”波尔朵斯说。 “由富凯先生引见国王。” “啊!”波尔朵斯说。 “因为修筑了美丽岛的防御工事,”达尔大尼央继续说。 “我呢?” “您?您,正象我荣幸地对您所说的,您是善良的波尔朵斯,我的好老天爷。因此别人要求您老老实实在圣芒代待着。” “啊,”波尔朵斯重复说。 “可是幸好有我在这儿,”达尔大尼央说,“等一会儿就要轮到我了。” 这时候富凯对国王说: “我要向陛下恳求一个恩典。德·埃尔布莱先生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但是他知道他还能够有点用处。陛下需要在罗马有一个代理人,而且是个能干的代理人。我们可以使德·埃尔布莱先生升任为红衣主教。” 国王做了个手势。 “我难得向陛下提出要求,”富凯说 “得研究研究,”国王回答,他一向是这样来表达他的犹豫不决。 对这句话再没有什么好回答的了。 富凯和阿拉密斯面面相觑。 国王接着又说: “德·埃尔布莱先生也可以在法国为我们效劳。譬如说,做一个总主教。” “陛下,”富凯以他特有的殷勤态度提出不同意见,“您待德·埃尔布莱先生太好了。国王如此宠爱,总主教职位可以作为红衣主教职位的补充,另外授予,两者并不互相排斥。” 国王赞赏他的机智,露出了笑容。 “就是达尔大尼央也回答不了那么好,”他说。 他刚说出这个名字,达尔大尼央就出现在他面前。 “陛下叫我吗?”他说 阿拉密斯和富凯朝后退了一步,想要走。 “请允许,陛下,”达尔大尼央连忙替波尔朵斯取掉假面具说,‘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杜·瓦隆男爵先生,法国最英勇的世家子弟之一。” 阿拉多斯看到波尔朵斯,脸一下子发了白。富凯在袖口里嫉紧了拳头。 达尔大尼央朝他们俩微笑,这时候波尔朵斯向陛下行礼,可以看出他非常激动。 “波尔朵斯在这儿!”富凯在阿拉终斯耳边悄声说。 “嘘!这是一次叛变,”阿拉密斯回答。 “陛下,”达尔大尼央说,“六年前我就应该把杜·瓦隆先生介绍给您了;但是有些人和天上的星星一样,他们来来去去,一定得有他们的朋友陪伴。昴星团从来不分散,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挑选了您看见德埃尔布莱先生在他身边时把他介绍给您。” 阿拉密斯差点儿失去常态。他神色高傲地看着达尔大尼央,仿佛在接受对方挑战。 “啊注这两位先生是好朋友?”国王说。 “非常好,陛下,这一个可以为另一个负责。请您同一问德·瓦纳先生美丽岛的防御工事是怎样修筑的吧。” 富凯避开一步。 “美丽岛的防御工事,”阿拉密斯冷冷地说,“是这位先生修筑的。” 他指指波尔朵斯,波尔朵斯第二次行礼。 路易一方面感到钦佩,一方面又不相信。 “是的,”达尔大尼央说,“不过请您问问男爵先生,在工程中是谁协助他?” “阿拉密斯,”波尔朵斯坦率地说。 他指指主教。 “见鬼,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主教想,“这出戏会落个什么结局呢?” “怎么!”国王说,“红衣主教先生……我是说主教……叫阿拉密斯?” “入伍时用的名字,”达尔大尼央说。 “朋友之间用的名字,”阿拉密斯说。 “别谦虚了,”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在这位神父的外衣下,陛下,隐藏着您的王国里最杰出的军官,最勇敢的世家子弟,最博学的神学家。” 路易抬起了头。 “而且是一位工程师!”他一边说,一边欣赏阿拉密斯的在当时确实值得欣赏的面容。 “偶一为之,陛下,”阿拉密斯说。 “我的火枪队里的伙伴,陛下,”达尔大尼央热情地说,“他曾经不下一百次出主意帮助先王的大臣们完成计划……德·埃尔布莱先生,总之一句话,他和杜·瓦隆先生,我,还有陛下也知道的德·拉费尔伯爵……组成了先王统治时代和陛下未成年时期谈论得非常多的那个四人舞。” “而且他修筑了美丽岛的防御工事,”国王用意味深长的嗓音说。 阿拉密斯朝前走了一步。他说: “象我过去为父亲效劳那样为儿子效劳。” 达尔大尼央在阿拉终斯说这句话时,仔细观察他。从他的话里达尔大尼央发现他的尊敬是那么真实,他的忠诚是那么热烈,他的信心是那么无可争辩,连他达尔大尼央这个永恒的怀疑论者,从不犯错误的人,都受骗上当了。 “一个人说谎不可能有这样的声调,”他说。 路易深信不疑。 “在这种情况下,”他对正忧虑地等待着这次考验结果的富凯说,“红衣主教的职位同意给他。德·埃尔布莱先生,我向您许下诺言,一出缺就提升您为红衣主教。谢谢富凯先生吧。” 这几句话柯尔培尔听见后,心都给撕碎了。 他突然走出了大厅。 “您,杜·瓦隆先生,”国王说,“您要求什么一我喜欢奖赏我父亲的仆人们” “陛下……”波尔朵斯说。 他说不下去了。 “陛下,”达尔大尼央叫了起来,“这位可敬的世家子弟曾经高傲地经受住上千敌人的目光和炮火,却在威严的陛下面前发了愣。不过我知道他想什么,我比他习惯于看太阳……让我来向您说出他的想法:他什么也不需要,只希望能得到眩仰陛下一刻钟时间的幸福。” “您今天晚上跟我一起吃晚饭,”国王亲切地微笑着,向波尔朵斯行了一个礼,说。 波尔朵斯又是快乐,又是骄傲,脸涨得通红。 国王让他退下去,达尔大尼央在跟他拥抱以后,在大厅里推着他朝前走。 “吃饭时您坐在我旁边,”波尔朵斯在他耳边说。 “好,我的朋友。” “阿拉密斯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阿拉密斯从来投有象现在这样爱您。想想看,我刚刚让他得到了红衣主教的职位。” “这倒是真的,”波尔朵斯说.“想起来了,国王喜欢别人在他的饭桌上吃得很多吗?” “这只有使他高兴,”达尔大尼央说,“因为他有第一流的胃口。” “您使我太高兴了,”波尔朵斯说。 第一四八章 解释 阿拉密斯很巧妙地绕了一个弯子,去找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他来到柱子后面波尔朵斯的身边,握住他的手,对他说: “您从我的监牢里逃出来了?” “不要责怪他,”达尔大尼央说,“亲爱的阿拉密斯是我要他逃走的。” “啊:我的朋友,”阿拉密斯望着波尔朵斯说,“难道您等得不耐烦了?” 达尔大尼央出来为已经在喘气的波尔朵斯解围。 “你们神职人员,”他对阿拉密斯说,“你们是大政治家。我们军人,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事情是这样的,我去拜访那位亲爱的贝兹莫。” 阿拉密斯竖起了耳朵。 “瞧!”波尔朵斯说,“您让我想起了我还有一封贝兹莫给您的信,阿拉密斯。” 波尔朵斯把我们知道的那封信递给主教。 阿拉密斯请求允许他看信。达尔大尼央完全料到会出现这一幕,在阿拉密斯看信时,没有流露出一点局促不安的表情。 此外阿拉密斯也是那么泰然自若,达尔大尼央不由得比以往更加佩服他。 信看完以后,阿拉密斯若无其事地把它放在口袋里。 “请您说下去,亲爱的队长,”他说。 “我刚才说到,”火枪手继续说,“我为了公务去拜访了贝兹莫。” “为了公务?”阿拉密斯说。 “是的,”达尔大尼央说,“当然我们谈到了您和我们的朋友们我应该说贝兹莫接待我时态度很冷淡。我告辞以后,正往回走,有一个士兵过来对我说(他毫无疑问认识我,尽管我穿着便服):‘队长,谢谢您,请您把这个信封上写的人名念给我听听。’我念了:圣芒代,富凯先生府邸,杜·瓦隆先生收,。见鬼!我心里想,波尔朵斯并没有象我想的那样回到皮埃尔丰或者美丽岛去,波尔朵斯在圣芒代的富凯先生家里。富凯先生不在圣芒代。波尔朵斯因此只有一个人,或者是跟阿拉密斯在一起,走,去看看波尔朵斯。于是我就去看波尔朵斯了。” “很好!”阿拉密斯一边说,一边思索。 “您没有跟我谈起过这个,”波尔朵斯说。 “我没有谈的时问,我的朋友。” “您把波尔朵斯带到枫丹白露来了?” “带到布朗舍家。” “布朗舍住在枫丹白露?”阿拉密斯说。 “是的,靠近公墓!”波尔朵斯冒失地叫起来。 “怎么,靠近公墓?”阿拉密斯起了疑心,说。 “好得很!”火枪手想,“既然有争吵,就让我们利用利用争吵吧。” “是的,靠近公墓,”波尔朵斯说。“布朗舍当然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做的果酱也非常好,但是他的窗子朝着公墓,看了真叫人伤心!因此今天早上……” “今天早上?……”阿拉密斯说,越来越着急。 达尔大尼央转过身去背朝着他们,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敲着轻快的进行曲调。 “今天早上,即波尔朵斯继续说,“我们看见埋了一个基督徒。” “啊!啊!” “看了直叫人伤心,我,我决不愿意住在一所不断看到死人的房子里……达尔大尼央恰恰相反,他好象很喜欢这个。” “啊!达尔大尼央看见了?” “他不是随便看看,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阿拉密斯打了个哆嗦,转过身来看火枪手。但是火枪手已经在跟德圣埃尼昂起劲地谈起话来。 阿拉密斯继续盘问波尔朵斯,等到把这个巨大的柠檬的汁挤光以后,他扔掉了柠檬皮。 他朝他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转过身来。这时候国王的晚餐已经通报,圣埃尼昂己经走了。他拍拍达尔大尼央的肩膀说: “朋友。” “亲爱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回答。 “我们不跟国王一起吃饭吧。” “不,我要吃。” “您能跟我谈十分钟话吗?” “二十分钟。估计得这么长时间以后陛下才会入席。” “您愿意我们在哪儿谈?” “就这儿,在这些长凳上。国王走了,我们可以坐下来,而且大厅里空了。” “那我们就坐下吧。” 他们坐下,阿拉密斯握住达尔大尼央的一只手。 “亲爱的朋友,”他说,“您坦白承认吧,是在您的怂恿,彼尔朵斯对我有点儿不信任。” “我承认,但是并不象您理解的那样。我看见波尔朵斯闷得要死,我想在带他见国王时,为了他,也为了您,做您自己永远不会做的事?” “什么事?” “表扬您。” “您高尚地做到了,谢谢!” “我把那顶已经在往后退的红衣主教帽子又拉到您跟前了。” “啊!我承认,”阿拉密斯露出一种奇怪的笑容说,“的确,您是唯一能使朋友们发迹的人。” “您也看到了,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波尔朵斯的发迹。” “啊!这种事本来由我负责,但是您比我们有威信。” 这时轮到达尔大尼央微笑了。 “好,”阿拉密斯说,“我们应该真心相见,说实话,您还爱我吗?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 “还跟以前一模一样,”达尔大尼央随口回答,并不把这话当真。 “谢谢,谢谢,”阿拉密斯说,“请坦率说吧,您是为了国王才到美丽岛来的吗?” “当然。” “您难道想夺走我们把整个筑好防御工事的美丽岛献给国王的快乐吗?” “可是,我的朋友,要夺去你们的这个快乐,首先我得知道你们的意图。” “您到美丽岛来时一点不知道?” “对您,确实是一点不知道!见鬼,您要我怎么想得到阿拉密斯会变成工程师,象波里比阿①或者阿基米得②一样修筑防御工事?” “这倒是真的。不过您猜到我在那边吗?” “啊!是的。” “也猜到波尔朵斯在那边?” “亲爱的,我没有猜到阿拉密斯当了工程师。我不可能猜到波尔朵斯变成了工程师。有一个拉丁人③说过‘雄辩家是变成的,诗人是天生的。’但是他从未说过:‘波尔朵斯是天生的,工程师是变成的。’” “您还是那么风趣,”阿拉密斯冷冷地说,“我还要问下去。” “问吧。” “您掌握我们的秘密以后,就急急忙忙赶来报告国王了吗?” “我看见你们拚命跑,我的好朋友,所以我也跑得更快了。象波尔朵斯这样一个重两百五十八斤的人骑着驿马飞奔,一个主教患着痛风病(请原谅,这是您从前告诉我的),还要火速地赶路,我想,这两个朋友不愿意事先通知我,一定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瞒着我,好吧!我也跑……我身体瘦,又没有痛风病,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亲爱的朋友,您没有考虑到您可能给我和波尔朵斯帮了一个多么糟糕的倒忙?” “我想到了,但是你们,波尔朵斯和您,让我在美丽岛扮演了一个多么糟糕的角色。” “请原谅,”阿拉密斯说。 “对不起,”达尔大尼央说 “这么说,”阿拉密斯继续追问,“您现在什么都知道了?” ①波里比阿(约前200-约前118):古希腊史学家 ⑧阿基米得〔前287-前212〕:古希腊学者。生于叙拉古。罗马进犯叙拉古时,他 应用机械技术来帮助防御,城破时被害。 ③这个拉丁人指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哲学家西塞罗(前106-前43)。 “确实不知道。” “您知道不知道我不得不立刻通知富凯先生,使他能赶在您前面到达国王跟前?” “这一点倒确实不晓得。” “不。富凯先生有一些敌人您知道吗?” ‘啊!知道。” “其中特别有一个……” “危险吗?” “不共戴天!嗯,为了压倒这个敌人的影响,富凯先生必须在国王面前表现出极大的忠诚,作出极大的牺牲。他要把美丽岛献给陛下,作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您先到了巴黎,意想不到的札物也就不成其为意想不到的礼物了……看上去我们好象害怕什么似的。” “我明白了。” “这就是全部秘密,”阿拉密斯说,对自己把火枪手说服了,感到很满意。 “不过,”火枪手说,“简单点的办法是在美丽岛时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在海上美丽岛修筑防御工事是为了把它献给国王……请帮个忙,告诉我们您是为谁办事。您是柯尔培尔先生的朋友还是富凯先生的朋友?’也许我什么也不会回答。但是您可以进一步说:‘您是我的朋友吗?’我会说:‘是的。’” 阿拉密斯低下了头。 “这样一来,”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下去,“您就使我无法再行动了,我会来对国王说:‘陛下,富凯先生在美丽岛修筑防御工事,修筑得很好,但是这儿有美丽岛的总督先生托我呈给陛下的一封短信。’或者:‘富凯先生要来面呈他的打算。’我就不会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你们的意想不到的礼物可以保住,我们也不需要互相斜着眼睛相看了。” “可是,”阿拉密斯说,“您今天完全是以柯尔培尔先生的朋友的身分行动的。您是他的朋友吗?” “绝对不是!,队长叫了起来。“柯尔培尔先生是一个卑邵小人。我就象过去恨马萨林一样恨他,但是我不怕他。” “好吧,”阿拉密斯说,“我喜欢富凯先生,我忠于他。您知道我的情况……我没有财产……富凯先生使我得到了俸禄,得到了主教职位。富凯先生帮了我不少忙,待我非常亲切。我历尽沧桑,所以特别看重他待我的深情厚意。因此,富凯先生赢得我的心,我开始为他效劳。” “再好没有了。您有了一位好主人。” 阿拉密斯抿紧嘴唇。 “我相信是最好的了。” 接着他歇了一会儿。 达尔大尼央避免打断他的话。 “您一定从波尔朵斯嘴里知道了他是怎样被卷进这一切的?” “不,”达尔大尼央说,“我好奇心重,这倒是真的,但是朋友想瞒住我,不让我知道他的真正秘密,我也决不会盘问他。” “我来说给您听。” “如果秘密话对我有约束性,那就不必了。”   “啊!不要怕。波尔朵斯是我最喜欢的人,因为他单纯,善良。波尔朵斯是一个正直的人。自从我当主教以后,我经常与性格纯朴的人来往,他们使我热爱真理,憎恨阴谋。”   达尔大尼央摸着自己的小胡子。 “我见到波尔朵斯,跟他又有了来往。他闲着没事干,有他在面前使我想到我从前的美好日子,使我现在不会去干坏事情。把波尔朵斯叫到瓦纳。富凯先生喜欢我,他知道波尔朵斯喜欢我以后,答应替他请求列在头一批晋升的名单里。这就是全部秘密。” “我决不会妄加利用,”达尔大尼央说。 “我知道,亲爱的朋友,再没有比您更具有真正荣誉感的人了。” “我感到受宠若惊,阿拉密斯” “现在……” 主教看着他的朋友,一直看到灵魂深处。 “现在,让我们为了我们自己,谈谈我们自己吧。您愿意做富凯先生的朋友吗?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以前,别打断我的话。” “我洗耳恭听。” “您愿意做法兰西元帅、贵族、公爵,享有一块收入一百万的公爵领地吗?” “可是,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回答,“要得到这一切,应该做什么呢?” “做富凯先生的人。” “我,我是国王的人,亲爱的朋友。” “我想,不单单是这祥吧?” “啊!达尔大尼央只有一个。” “您这样一个英勇无畏的人,我猜想,您一定有雄心。” “当然。” “嗯,我希望当法兰西元帅。不过国王会让我当元帅、公爵、贵族,国王会给我这一切。” 阿拉密斯用他那明亮的眼光注视着达尔大尼央。 “国王不是主人吗?号达尔大尼央说。 “没有人会否认,但是过去路易十三也是主人。” “啊!不过,亲爱的朋友,在黎塞留和路易十三之间没有一个达尔大尼央先生,”火枪手心平气和地说。 “在国王周围,”阿拉密斯说,“有许许多多绊脚石。” “没有对付国王的?” “毫无疑问,不过……” “瞧,阿拉密斯,我看到人人都想着自己,从来不想着这位年轻的君主。我呢,我将支持他来支持我自己。” “忘恩负义呢?” “只有软弱的人才害怕!” “您对您自己那么有把握?” “我相信是的。” “不过国王可能不再需要您。” “正相反,我相信他会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需要我。瞧,我亲爱的,如果需要逮捕一个新的孔代,谁来逮捕他呢?这个……在法国只有这个。” 达尔大尼央拍拍他的剑。 “您说得对,”阿拉密斯说,脸色发了白。 他站起来,握握达尔大尼央的手。 “通知晚餐的最后一次铃声响了,”火枪队队长说,“您允许……” 阿拉密斯用胳膊搂住火枪手的脖子,对他说: “象您这样一位朋友是王冠上最美丽的珠宝。” 接着他们就分手了。 “我早就说过,”达尔大尼央想,“这里面有文章。” “应该赶快把火药点燃,”阿拉密斯说,“达尔大尼央已经发现了药线。” 第一四九章 王太弟夫人和德·吉什 路易十四把摸彩得来的那对美丽无比的镯子殷勤地送给了拉瓦利埃尔,就在那一天我们曾经看见德·吉什伯爵从大厅里走了出来。 伯爵在王宫外面散了一会儿步,心里疑虑重重,焦急不安。 接着他在梅花形花坛对面的平台上等候王太弟夫人出来。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这时候伯爵单独一个人,他不可能有很愉快的念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记事簿,在长时间的犹豫以后,写下了下面这几句话: “夫人我请求您给我片刻的谈话时间。请您不要为这个请求感到惊慌,它仅仅是在深切的敬意促使下提出的。我怀着这深切敬意,等等,等等。” 他在这张奇怪的请求书上签了名,然后象情书那样折起来,这时候他看见从城堡里出来了好几个妇女,接着又出来几个男人,总之,几乎都是王后圈子里的人。 他看见了拉瓦利埃尔本人,接着是跟马利科尔纳说着话的蒙塔莱。 刚才把王太后的书房挤得满满的客人中的最后一名也在他眼前过去了。 王太弟夫人没有出来。然而她回到她的住处必须经过这个院子,德·吉什从平台上俯视着这个院子。 最后他看见王太弟夫人带着两个举着火把的年轻侍从出来了。她走得很快,到了自己门口时大声说道: “年轻侍从们,让人去问候德·吉什伯爵。他应该向我汇报交给他办的事。如果他有空,请他上我这儿来一趟。” 德·吉什藏在黑地里,一声不响,但是王太弟夫人一进去,他就连忙冲下平台的石级,装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让已经朝他住处跑去的年轻侍从们好象碰巧地遇见了他。 “啊!王太弟夫人派人来找我!”他十分激动地对自己说。 他紧握着那封已经没有用处的短信。 “伯爵,”一个年轻侍从看见他,说,“我们遇到了您,运气真好。” “有什么事,先生们?” “王太弟夫人的命令。” “王太弟夫人的命令?”德·吉什露出惊讶的神色说。 “是的,伯爵,夫人殿下请您去一趟;她对我们说,您应该向她汇报一件事。您有空吗?” “我完全服从夫人殿下的吩咐。” “那就请您跟我们一起去吧。” 德·吉什上楼来到王太弟夫人的屋里,发现她脸色苍白,十分激动。 蒙塔莱在在门口,对女主人心里想的事感到有点不安。 德·吉什来到了。 “啊!是您,德·吉什先生,”王太弟夫人说,“请进来……德·蒙塔莱小姐,您可以走了。” 蒙塔莱更加感到惊奇了,她行了一个礼,退了出去。 两个交谈者单独留下来。 一切优势都在伯爵边,因为是王太弟夫人主动约他来会面的。但是,这个优势,伯爵怎么可能利用呢?王太弟夫人是一个那么古怪的人,她是那么反复无常! 她立刻就让他看到了这一点,因为她一开目就问: “怎么样,您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他相信她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钟情的人都是如此,他们象诗人或者先知一样轻信,一样盲目。他相信她知道他想见她,以及他想见她的目的。 “是的,夫人,”他说,“我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镯子的事,”她立刻叫了起来,“是不是?” “是的,夫人。” “您相信国王爱上了?说啊!” 德·吉什长久地望着她。她在他一直望到她内心深处的眼光下低下了眼睛。 “我相信,”他说,“国王可能是存心要折磨这儿的什么人,不然的话,国王决不会表现得这么殷勤,他决不可能这样任性地去损害一个至今一直是无可指摘的姑娘的名誉。” “好!这个无耻的女人呢?”王太弟夫人提高嗓音说。 “我可以向失人殿下保证,”德·吉什用恭敬而又坚定的口气说,“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被一个人爱上了,这个人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因为他高尚文雅。” “啊!布拉热洛纳,对吗?” “我的朋友。对,夫人。” “嗯,即使他是您的朋友,跟国王有什么相干?” “国王知道布拉热洛纳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未婚夫。因为拉乌尔曾经英勇无畏地为国王效劳,所以国王决不会造成一个无法弥补的不幸。” 王太弟夫人哈哈大笑起来,给他造成了一种痛苦的印象。 “我再跟您说一遍,夫人,我不相信国王爱上了拉瓦利埃尔,我不相信的证据就是,我刚才就想问您,国王陛下这一次可能打算伤害谁的自尊心。您认识整个宫廷上的人,况且到处都有人说,夫人殿下跟国王关系非常密切,因此您更能帮助我把这个人找出来。” 王太弟夫人咬住嘴唇,她找不到充分理由,于是转移了话题。 “请您证明,”她用那种整个灵魂都好象倾注在里面的眼光望着他,说,“请您证明,虽然是我派人叫您来,可您早就想问我了。” 德·吉什郑重其事地掏出他在记事簿里写的短信,让她看。 “是我们有同感了。” “是的,”伯爵说,流露出无法克制的温情,“是的,是我们有同感。不过,我已经解释了我是怎样找您,为什么找您;您,夫人,您还没有说出您为什么把我召到您的身边来。” “这倒是真的。” 她犹豫了一下。 “这对镯子害得我昏了头,”她突然说。 “您原来料想国王一定会送给您?”德·吉什问道。 “为什么不可以?” “可是您是国王的弟媳妇,在您前面,夫人,在您前面他不是还有王后吗?” “在拉瓦利埃尔前面,”给刺伤了的王太弟夫人大声叫了起来,“难道他不是还有我吗?不是还有整个宫廷吗?” “我敢向您担保,夫人,”伯爵恭恭敬敬地说,“如果听见您这么说,如果看见您的眼睛发红,天主饶恕我王看见您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啊!是的,人人都会说夫人殿下在嫉妒。” “嫉妒!”王太弟夫人大声说,“嫉妒德·拉瓦利埃尔?” 她期望用这种高傲的手势和这种傲慢的声调使得德·吉什屈服。 “嫉妒德·拉瓦利埃尔,是的,夫人,”他大胆地重复说。 “我认为,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您竟敢侮辱我了” “我并不认为如此,失人,”伯爵有点激动地回答,但是他决心克制住这阵怒火。 “出去!”王太弟夫人在火头上说,德·吉什的冷静和不露声色的恭敬态度使得她又恨又气。 德·吉什往后退了一步,慢慢地行了礼,再抬起身子时,脸色白得象他的袖口。他用微微有点额抖的嗓音说: “早知遭到这样不公正的失宠,我真不该这么热心。” 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 他还没有走上五步,王太弟夫人就象老虎一样从后面扑过来,抓住他的袖口,把他身体转过来。 “您装出来的恭敬态度,”她气得发抖,说,“比侮辱本身还要带有侮辱性。好,您侮辱我吧,但是至少要开口说话!” “您呢,夫人,”伯爵一边抽出他的剑,一边温和地说,“请您一剑刺穿我的心,但是别这样慢慢地折磨我。” 他望着她,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爱情,决心,甚至看到了绝望,明白了一个表面上如此平静的人,如果她再多说一句话,是会把剑刺进自己心口里的。 她从他手里把剑夺过来,狂热地抓住他的胳膊,这种狂热很可能被误认为是爱的表示。 “伯爵,”她说,“照顾照顾我吧。您看得出我在痛苦之中,您没有一点怜悯心。” 眼泪是这次发作的最后征候,它淹没了她的声音。德·吉什看见她在哭,把她抱到她的扶手椅跟前,让她坐下。她透不过气来,就这样又过了一会儿。 “为什么您不向我说出您的痛苦?”他跪着低声说,“您爱着一个人吗?请您告诉我吧。我会因此而死,但是在死以前我要解除您的痛苦,安慰您,甚至为您效劳。” “啊!您这样爱我!”她完全被征服了,说。 “我爱您爱到这个程度,是的,夫人。” 她把两只手伸给他。 “我确实在爱着,”她喃喃地说,声音低得听不见。 但是他听见了。 “国王?”他说。 她轻轻地点点头,她的微笑就象暴风雨后露出的一角蓝天,那一角蓝天使人看了以为是天国的门开了。 “但是,”她补充说,“在出身高贵的人的心里,还有其他的热情。爱情是诗;但是这颗心的生命是高傲。伯爵,我是出生在宝座之上的,我因为我的地位而感到骄傲和嫉妒。为什么国王要让一些卑微低下的人接近他呢?” “又来了!”伯爵说,“您又侮辱那个可怜姑娘,她将来是我的朋友的妻子” “您,您竟然这么天真,会相信?” “如果我不相信,”他说,脸色变得十分苍白,“布拉热洛纳明天就会得到通知,是的,如果我认为这个可怜的拉瓦利埃尔忘掉了她向拉乌尔所做的诺言。但是不,泄露一个女人的秘密是一件可耻的行为。扰乱一个朋友的安宁是一件犯罪的事。” “您认为不知道就是幸福吗?,王太弟夫人突然大声笑起来说。 “我这样认为,”他回答。 “拿出证明来!拿出证明来!”她连忙说。 “很容易,夫人,整个宫廷上都在说,国王过去爱您,您过去也爱国王。” “那怎么样?”她说,感到了呼吸困难。 “是这样,假定我的朋友拉乌尔来对我说‘是的,国王爱王太弟夫人,是的,国王打动了王太弟夫人的心,’我也许会把拉乌尔杀了!”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一定有证据才会对您这么说,”王太弟夫人用自以为攻不破的女人的那种固执口气说。 “不过,”德·吉什叹了口气,回答,“我过去不知道,也就不去深入追究,到今天也是我的不知道救了我的性命。” “您的自私和冷酷竟发展到了这种地步,”王太弟夫人说,“让这个不幸的年轻人继续爱拉瓦利埃尔?” “是的,一直到拉瓦利埃尔让我知道她有罪的那一天,夫人。” “不过那对镯子呢?” “啊!夫人,既然您原来料想国王会给您,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个论证是非常有力的,王太弟夫人一下子垮了。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但是,她心胸无比高尚,头脑无比聪慧,所以她懂得德·吉什的微妙的心理。 她清清楚楚地看出,他心里疑心国王爱上了拉瓦利埃尔,然而他不愿意向一个女人证实他的情敌在向另外一个女人献殷勤,使用这种俗不可耐的办法来在这个女人心中败坏他的情敌。 她猜到他怀疑拉瓦利埃尔,而且猜到他为了留给她时间回心转意,为了不永远毁掉她,他决定暂时不采取直接的措施或者比较明确的指责。 总之一句话,她在她的情人心里看到的是那么真实的高尚情操,那么慷慨的气量,以致于她感到自己的心一接触到如此纯洁的火焰,也燃烧了起来。 德·吉什尽管怕惹得她不高兴,可是仍旧保持着一个高傲的、忠诚的人的面目。这使他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英雄,而她自己却降低成为一个气量狭小,生性嫉妒的女人。 因此她怀着那样温柔的感情爱着他,忍不住要给他证明。 “说了多少没有用处的废话,”她握住他的手说。“怀疑,不安,不信任,痛苦,我相信我们说来说去都是这些字眼儿。” “唉!是的,夫人。” “您从您的心上把它们抹去,我从我的心上把它们赶走。伯爵,不管这个拉瓦利埃尔爱不爱国王,不管国王爱不爱这个拉瓦利埃尔,让我们从此时此刻起把我们扮演的两个角色分分清楚吧。您睁大了两只眼睛;我敢打赌,您没有听懂我的话?” “您是那么容易动怒,夫人,我一直在打哆嗦,怕惹得您不高兴。” “好一个担惊受怕的人,瞧他哆嗦得多厉害哟!”她以一种充满魅力的诙谐口吻说,“是的,先生,我有两个角色要扮演。我是国王的弟媳妇,他的妻子的妯娌。根据这个理由,难道我不应该关心家里的这些私情?您的意见呢?” “尽可能少关心,夫人。” “同意,但这是一个与尊严有关的问题。其次我是王太弟的妻子。” 德·吉什叹了口气。 “一定是这个迫使您一直以极其恭敬的态度跟我说话,”她充满深情地说。 “啊!”他一边喊着,一边扑倒在她的脚边,象吻神灵的脚那样吻着她的脚。 “说真的,”她低声说,“我相信我还有另外一个角色。我过去把它忘了。” “什么角色?什么角色?” “我是一个女人,”她用还要低的声音说。“我也有爱情。” 他站立起来,她向他张开双臂争他们的嘴唇贴在一起了。 在门帘后面晌起了脚步声。蒙塔策敲了敲门。 “什么事,小姐?”王太弟夫大说。 “有人找德·吉什先生,”蒙塔莱回答,她正好看到扮演四个角色的这两个演员的慌乱,因为德吉什一直在英勇地扮演他的角色。 第一五〇章 蒙塔莱和马利科尔纳 蒙塔莱说得对。到处都有人在找德·吉什先生,由于事务的增多,如果不应付任何一方都是非常危险的。 王太弟夫人尽管自尊心受到伤害,心里憋了一股怒火,至少暂时还一句不能责备蒙塔莱。蒙塔莱刚刚竟如此大胆地违抗几乎跟国王本人的命令一样神圣的、要她走开的命令。 德·吉什也昏了头,或者更确切点说,德·吉什在蒙塔莱来到以前已经昏了头。他听见年轻姑娘的声音,甚至连地位平等的人之间所要求的最简单的礼节都不顾,没有向王太弟夫人告别,就立刻带着火热的心和疯狂的脑袋逃走,留下王太弟夫人举着一只手,在向他做告别的手势。 正象一百年以后谢吕班①说的那样,德·吉什当时所能说的是他双唇上带走了永远享受不完的幸福。 ① 谢吕班:法国喜剧作家博马会(1782-1799)的喜剧《费加罗的婚娜》中的人物。 总之,蒙塔莱发现一对情人非常慌乱,逃走的人心情慌乱,留下的人也心情慌乱。 因此年轻姑娘一边用询问的目光朝周围张望,一边悄声说: “我相信,这一次我知道了好奇心最重的女人所希望知道的事。” 王太弟夫人被这种讯问的眼光看得局促不安,她好象听见了蒙塔莱的旁白似的,对她的侍从女伴一句话也役有说,垂下眼睛,回到她的卧房里去。 蒙塔莱看到这种情况,于是用耳朵听。 她听见王太弟夫人插上房门的插销。 这时候她明白了这天夜里的时间完全可以由她自己支配,她朝着刚关上的房门做了一个相当不尊重的手势,意思是说“晚安,王太弟夫人”然后下楼去找马利科尔纳。马利科尔纳正忙于目送一个浑身上下都是尘土的信使远去。这个信使是从德·吉什的住处出来的。 蒙塔莱懂得马利科尔纳是在干一件重要的事,她让他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直到他恢复到自然的姿势以后,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蒙塔莱说,“有什么新闻?” “德·吉什先生爱上了王太弟夫人,”马利科尔纳说。 “了不起的新闻!我知道的事还要新鲜。” “您知道什么事?” “王太弟夫人爱上了德·吉什先生。” “这件事是另一件事的后果。” “并不总是如此,我的漂亮的先生。”   “您这句话是针对我说的吗?” “在场的人总是除外。” “谢谢,”马利科尔纳说。“另一方面呢?”他接着又问她。 “国王今天晚上在摸彩以后,想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见面。” “噢,他见到她了?” “没有。” “怎么会没有?” “门关上了。” “结果?……” “结果国王象一个忘了带工具的普通小偷那样垂头丧气地转身走了。” “好。” “第三方面呢?”蒙塔莱问。 “到德·吉什先生这儿来的信使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派来的。” “好!”蒙塔莱拍着手说。 “为什么好?” “因为有事情可忙了。如果我们现在感到烦闷无聊,那真是太不幸了。” “应该把任务分一分,”马利利尔纳说,“免得造成混乱。” “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蒙塔莱回答。“三桩进行得挺顺利、策划得挺好的私情,每天平均至少要产生出三封信。” “啊!”马利科尔纳耸耸肩膀叫了起来,“得了吧,亲爱的,三封信一天,这只适合普通老百姓的感情。一个当班的火枪手,一个待在修道院里的年轻姑娘,每天可能在梯子顶上或者墙上挖出的洞里交换一封信。一封信里容纳了这些可怜的、小小的心儿里的全部的诗。但是在我们这儿……啊!我亲爱的,您对王室的爱情懂得太不够了。” “请您快下结论吧,”蒙塔莱不耐烦地说,“可能会有人来。” “下结论!我刚开始叙述呢。我还有三点。” “您那种弗朗德尔人的冷静性格将来一定会把我的命送掉!” “您呢,您这种意大利人的急躁性格将来一定会使我失去理智。我刚才对您说,我们的那些情人相互之间会写许许多多的信,但是您到底要怎么样?” “我想我们的那些夫人没有一个会保存她们接到的信。” “那当然。” “德·吉什先生也不敢保存他接到的信。” “很可能。” “好吧,那就让我来保存这一切。” “正是这件事不可能,”马利科尔纳说。 “为什么?” “因为您不是在您自己家里,您的房间是拉瓦利埃尔和您共同使用的,而且有些人专门喜欢检查、搜查侍从女伴的房间。再说我非常害怕象一个西班牙女人那样嫉妒的王后,象两个西班牙女人那样嫉妒的王太后和象十个西班牙女人那样嫉妒的王太弟夫人。” “您忘了一个人。” “谁?” “王太弟。” “我刚才谈的只是女人。那就让我们编编号码。王太弟,第一号。” “第二号,德·吉什。” “第三号,德·布拉热洛纳子爵。” “第四号,国王。” “国王?” “当然,国王他不仅会比任何人都嫉妒,而且会比任何人都有权势。” “啊!我亲爱的!” “还有呢?” “您钻进了一个多么大的马蜂窝啊!” “还不算太深,只要您愿意跟着我。” “当然我愿意跟着您。不过……” “不过?……” “趁着时间还来得及,我看最好还是及早退出来。” “我呢,正相反,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一下子就把所有这些个私情掌握在我们手里。” “您忙不过来。” “有您的帮助,我可以对付十个。这种事我在行,明白吗?我完全适合于生活在宫廷中,正如蝾螈完全适合于生活在火焰中。” “您的比喻一点也不能使我放心,亲爱的。我曾经听见一些极其博学的学者说过,首先是根木没有什么嵘螺,即使有的话,从火里出来也完全给烤熟或者烧焦了。” “您的那些学者可能对与蝾螈有关的事非常博学。然而,您的那些学者绝对说不出我要对您说的话,奥尔·德·蒙塔莱用不了一个月就会被人称为法国宫廷的第一名外交家了!” “对,不过条件是我要变成第二名。” “同意。当然是攻守同盟罗。” “只不过您要留神那些信。” “别人交给我以后,我随时交给您。” “我们对国工谈到王太弟夫人时怎么说?” “就说王太弟夫人仍旧爱着国王。” “我们对王太弟夫人谈到国王时怎么说?” “就说她如果不谨慎地对待他,就会犯最大的错误。” “我们对拉瓦利埃尔谈到王太弟失人时怎么说?”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拉瓦利埃尔在我们控制下。” “在我们控制下?” “有两重原因。” “什么原因?” “首先是因为德·布拉热洛纳子爵。” “请您解释解释。” “我希望您没有忘记,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写过许多信给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我一点也没有忘记。” “这些信是由我收下,由我藏起来的。” “因此这些信在您手里吗?” “在我手里。” “在哪儿?在这儿?” “啊!不,不。在布卢瓦,您知道的那间小房间里。” “亲爱的小房间,充满爱情的小房间,城堡的前厅我总有一天要让您住到那儿去。但是,对不起,您是说所有的信都在那间小房间里吗?” “是的。” “您不是放在一只小箱子里吗?” “当然是跟您给我的那些信放在同一个小箱子里,在那只箱子里还放着我在您的职务和您的消遣使您不能来赴约会时我写的信。” “好极了,”马利科尔纳说。 “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我看到用不着跑到布卢瓦去取信了。信都在我这儿。” “您带着这只箱子?” “因为它是您的,所以对我来说很宝贵。” “至少要当心它,箱子里藏的那些原件以后可能值大价钱。” “我当然知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笑,甚至打心眼里笑出来。” “现在,再说一句最后的话。” “为什么是最后的?” “我们需要助手吗?” “一个也不需要。” “男仆人,女仆人呢?” “没能力,又可恨!您自己送信和收信。啊,千万别骄傲!不然的话,马利科尔纳先生和奥尔小姐不自己办自己的事,就会干瞪眼看着这些事落到别人的手掌心里去。” “您说得对。但是德·吉什先生那儿有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也没有,他在打开窗子。” “我们走吧!” 两个人走了。密谋已经策划好。 刚刚打开的窗子确实是德·吉什伯爵的窗子。 但是,他并不象不了解情况的人可能会想到的那样,站到这个窗口仅仅是想隔着窗帘看看主太弟夫人的影子。他的心事并不完全是与爱情有关的。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他刚接见了一个信使。这个信使是德·布拉热洛纳打发来的。德·布拉热洛纳写了一封信给德·吉什。 德·吉什把信连着看了两遍。这封信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奇怪:奇怪!”他低声说,“命运用怎样强有力的手段把世人拉向他们的目标?” 他离开窗口,到了灯光下面第三遍看这封信,一行行的字句同时烧痛了他的心和眼睛。 “加莱 我亲爱的伯爵:   我在加莱找到了德·瓦尔德先生,他曾经在与德·白金汉先生的一次决斗中受了重伤。   正如您所知的那样,德·瓦尔德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是很爱记恨,心狠手辣。他在我面前谈起您,他说他心里对您非常敬慕,还谈起了王太弟夫人,他觉得她是一个美丽可爱的女人。   他已经猜到您对您知道的那个人儿怀有爱情。 他还在我面前谈到我所爱的一个人儿。他对我表示了极大的关切,说了许多非常同情的话,但是话里又有一些十分隐晦的暗示,一开始使我不由得感到担心,但是后来我认为这是他一向喜欢故弄玄虚的结果。   情况如下:   他可能得到宫廷的消息。您了解这只能来自德洛林先生。   他得来的消息说:人们纷纷议论,国王的爱情突然发生了变化。您知道这与谁有关。 他得到的消息还说:其次人们谈到一个侍从女伴,她受到了诽谤。   这些含糊的句子使我彻夜难眠。从昨天起我深以为憾的是,我的尽管有点固执,但是正直而软弱的性格使我对这些暗示无言对答。   总之一句话,德·瓦尔德先生动身到巴黎去了。我没有延缓他的行期,要求他做出解释,况且,我承认,盘问一个伤口刚愈合的人,未免有点太狠。 简而言之,他走了,每天赶路不多。照他说,他是去看宫廷里在短期内必定会演出的一出精彩好戏。 他说了这些话后补充说了一些祝贺的活,然后又补充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这两者我都不能理解。我已经被我自己的想法和对这个人的不信任弄得糊涂了。不信任,您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是我从来没法克服的。 不过,他走了,我的头脑也清楚了。   一个象德·瓦尔德那样性格的人,不可能不在我们共同的关系中渗入一点儿他怀有的恶意。   因此在德·瓦尔德先生对我说的那些神秘的话里,也不可能不具有一种神秘的含义,我可能把它联系到我自己身上,或者是联系到您知道的那个人身上。 我为了执行国王命令,不得不迅速动身,完全不打算追赶德·瓦尔德先生,要求他对他吞吞吐吐说的那些话作出进一步解释。但是我派一名信使来找您,给您写了这封信,说明我的一切怀疑。您,就是我。我已经考虑过了。以后该您行动。 德·瓦尔德先生不日之内将到达。如果您还不知道他的话指的是什么,就想办法弄清楚。 另外,德·瓦尔德先生断言,德·白金汉先生在得到王太弟夫人的厚爱以后,已经离开巴黎。要不是我认为我必须避开一切争吵,把国王交办的事摆在首位,我听了这话会立刻拔出我的剑来。 把奥利万交给您的这封信立刻烧掉。 奥利万就是安全可靠的化身。 我亲爱的伯爵,请您代我问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我恭敬地吻她的手。您呢,我拥抱您。 布拉热洛纳子爵” “附言:万一有什么重大事情突然发生——切都应该预料到,亲爱的朋友,请立刻派一名信使,只需给我送‘速来’两个字就行了,在收到您的信三十六个小时以后我就可以到达巴黎。” 德·吉什叹了口气,第三次把信折好,放在口袋里,并没有象拉乌尔叮嘱的那样把它烧掉。 他还需要看了再看。 “怎样的苦恼,同时又是怎样的信任啊,”伯爵低声说,“拉乌尔的整个心灵都倾注在这封信里。在这封信里他忘了提德·拉费尔伯爵,却提到了对路易丝的敬意!他为了我的事告诫我,他为了他的事请求我。啊!”德·吉什做了个威胁的手势,继续说下去,“德·瓦尔德先生,您插手我的事吗?好吧,我也来管管您的事。至于你,可怜的拉乌尔,你把你心里的宝藏完全交给我了,我会照顾它,不用担心。” 做出这个保证以后,德·吉什派人去找马利科尔纳,如果可能的话,请他立刻到他这儿来一趟。 马利科尔纳急忙应邀前来。他来得这么快是他跟蒙塔莱谈话的第一个后果。 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德·吉什越是盘问,在暗中活动的马利科尔纳越是猜到他的用心。 结果在一刻钟的谈话以后,德·吉什自以为发现了所有与拉瓦利埃尔和国王有关的真情,其实是他除了亲眼看见的以外什么都不知道,而马利科尔纳呢,他已经知道了,或者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是他猜到了在远方的拉乌尔产生了怀疑,而德·吉什要负起责任照看赫斯珀里得斯兰姐妹①的宝藏。 马利科尔纳答应充当龙的角色。 德·吉什相信该为他朋友做的事都做了,接着只去想自己的事了。 第二天晚上有人宣布德·瓦尔德回来了,他第一次露面是在国王那儿。 晋见过国王以后,这个正在康复的受伤者应该去拜见王太弟。 德·吉什提前来到王太弟那儿。 ①赫斯珀里得斯三姐妹:希腊神话中泰坦巨神阿特拉斯的三个女儿。她们有一座花园,园里的树结金苹果,山一条百头巨龙看守。后来英雄赫拉克勒斯杀巨龙,摘取了金苹果。 第一五一章 德·瓦尔德在宫廷上受到怎样的接待 王太弟接见德瓦尔德时,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凡是头脑轻浮的人遇见新鲜事物都会抱着这种热烈的欢迎态度。 德·瓦尔德确实己经有一个月没有露面了,因此他变成了新奇的果子。向他表示亲热,这首先是对老朋友不忠诚,而不忠诚总有它的诱惑力。况且,这是对他做的一次赔礼道歉。因而王太弟待他不能更亲热了。 德·洛林骑士先生非常害怕这个对手,但是他尊重这个除了比他勇敢、天性眼他完全一样的人。德·洛林骑士先生对德·瓦尔德比王太弟还要亲热。 我们已经说过,德·吉什也在场,不过他保持一段距离,站在一边,耐心地等候所有这些拥抱结束。 德·瓦尔德在跟别人说话时,甚至在跟王太弟说话时,留意着德·吉什;他的本能告诉他,德·吉什是为了他而来到这儿的。 因此他跟别人招呼完毕,立刻就朝德·吉什走过来。 两个人彬彬有礼地交换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德·瓦尔德回到王太弟和别的世家子弟身边去。 在一片平安归来的祝贺声中通报王太弟夫人来到。 王太弟夫人听说德·瓦尔德来了,他这趟出门以及跟白金汉决斗的详情细节,她都已经知道。她知道这个人是她的敌人,能够当场听他亲口谈谈,她也不会感到不高兴。 她带着两三位宫廷女宫。 德·瓦尔德以最殷勤的态度向王太弟夫人频频致敬,为了开始敌对行动,首先宣布他准备向德·白金汉先生的朋友们谈些他的消息。 这是对王太弟夫人接待他的那种冷漠态度的一个直接的回答。 这个攻击是很猛烈的,王太弟夫人感到了它的分量,但是装得若无其事。她迅速地朝王太弟和德·吉什望望。 王太弟脸红了,德·吉什脸白了。 只有王太弟夫人面不改色。但是她明白有他们两个人在旁边听着,这个敌人可能给她带来多么大的麻烦,于是面带笑容地向旅行者那边俯过身子去。 旅行者在谈别的事。 王太弟夫人胆子大,甚至有些冒失。敌人一退却,她立即反攻。她在心里感到头一阵抽紧之后,又回到火线上来了。 “您的伤使您感到很痛苦吧,德·瓦尔德先生?”她问,“因为我们听说您运气不好,受了伤。” 现在轮到德·瓦尔德打了个哆嗦,他抿紧嘴唇。 “不,夫人,”他说,“几乎没有感到痛苦。” “可是,天气热得这么可怕……” “海风很凉快,夫人,况且我心里有个安慰。” “啊!好极了!……什么安慰?” “知道了我的对手比我还要痛苦。” “啊!他的伤势比您重吗?这一点我还不知道,”王太弟夫人完全无动于衷地说。 “啊!失人,您弄错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您装着弄错了我的话。我不是说他的肉体比我痛苦,而是他的心受了伤。” 德·吉什明白这场斗争会有什么结果。他大着胆子朝王太弟夫人做了个暗示,这个暗示是请求她打退堂鼓。 但是她没有答理德·吉什,甚至假装没有看见,仍旧面带笑容地问: “啊!怎么!难道德·白金汉先生的心被击中了?到现在为止,我一直以为心上受的伤是无法治愈的。” “唉!夫人,”德·瓦尔德亲切地回答,“妇女们全都这么相信;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她们才比我们自信。” “我亲爱的,您误解了,”王太弟不耐烦地说。“德·瓦尔德先生想说的是,德·白金汉公爵的心不是被剑而是被别的东西击中了。” “啊!好!好!”王太弟失人叫起来。“啊!原来是德·瓦尔德先生说的一个笑话。很好,不过我倒很希望知道德·白金汉先生是不是欣赏得了这个笑话。说真的,他不在这儿倒很可惜,德·瓦尔德先生。” 在年轻人的眼里闪过一道光芒。 “啊!”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也这么希望。” 德·吉什没有动。 王太弟夫人看上去好象在等待他出来帮助她。 王太弟犹豫不决。 德·洛林骑士走向前,发言了。 “夫人,”他说,“德·瓦尔德清楚地知道,对一个白金汉这样的人说来,心上受伤并不是件新鲜事,而且他也知道他说的事已经发生过。” “非但没有一个同盟者,反而要对付两个敌人,”王太弟夫人低声说,“两个联合在一起的死敌!” 接着她改变了话题。 改变话题,我们知道,是王族们的权利。宫廷礼节规定必须尊重。 以后的谈话因此变得很温和,主要演员已经结束了他们的表演。 王太弟夫人很早就退席了,王太弟想问问她,所以把手伸给她,同她一起走了。 骑士最担心的是,这对夫妻中间会建立起融洽的关系,所以他决不能让他们平安无事地在一起相处。 因此他朝王太弟的套房走去,想在他回来的路上碰上他,然后用三两句话摧毁王太弟夫人可能在他心里留下的全部好印象。德·吉什朝被许多人围着的德·瓦尔德跟前走了一步。 他就这样向德·瓦尔德显露了想和他谈谈的愿望。德·瓦尔德用眼睛和头向他表示自己已经领会。 这个表示在外人眼里,仅仅是友好的表示。 德·吉什可以转身走回去,放心等着。 他没有等多长时间,德·瓦尔德摆脱了交谈者,走到德·吉什跟前,两个人在重新行过礼以后,开始并排走了。 “您这趟回来一切顺利吧,我亲爱的德·瓦尔德?”伯爵说。 “您也看见了,非常顺利。” “心情一直很愉快吗?” “比以往更愉快。” “这是一个极大的幸福。” “有什么办法!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如此荒谬,在我们周围一切都是如此可笑!” “您说得对。” “啊!这么说您同意我的意见?” “当然!您从那边给我们带来了消息吗?” “没有,确实没有!我是到这儿来寻找的。” “请您谈谈。您在布洛涅见到过许多人,其中有我们的一个朋友。这是不久以前的事。” “见到过许多人?……我们的……一个朋友?……” “您太健忘了。” “啊!对了,布拉热洛纳?” “正是他。” “他负有使命去见查理国王吗?” “是的。难道他什么也没有对您说,或者是您什么也没有对他说?……” “我对他说过的话,我承认,我现在完全记不得了,但是我没有对他说过的话,我还记得。” 德·瓦尔德是狡猾的化身。他从德·吉什的态度,冷淡、庄严的态度里,完全感觉到了谈话正在朝坏的方向发展。他决定谈到哪儿算哪儿,但是要留神戒备。 “请问,您没有对他说的事是什么事?”德·吉什问。 “噢,关于拉瓦利埃尔的事。” “拉瓦利埃尔……什么事?这件如此奇怪的事,您在那边都知道了,而布拉热洛纳在这儿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您是认真地提出这个问题?” “再认真也没有了。” “什么!您,宫廷里的人,您,住在王太弟夫人的家里,您,她家里的常客,您,王太弟的朋友,您,我们美丽的王妃的红人?” 德·吉什气得脸通红。 “您说的是哪一位王妃?,他问。 “可我只知道一位,我亲爱的。我说的是王太弟夫人。在您心里还有另外一位王妃吗?说说看。” 德·吉什眼看着要扑过去了,但是他看到了圈套。 两个年轻人之间的争吵近在眉睫,一触即发德·瓦尔德仅仅希望以王太弟夫人为争吵的借口,而德·吉什只接受以拉瓦利埃尔为借口。从这时候起,双方都在设圈套,看来一直要到其中一方落进去才会停止。 德·吉什完全恢复了他的沉着冷静。 “在这一切中间与王太弟夫人毫无关系。我亲爱的德·瓦尔德,”德·吉什说,“而是与您刚才说的有关。” “我刚才说了什么?” “说您有些事情瞒着布拉热洛纳。” “这些事您跟我一样清楚,”德·瓦尔德反驳了一句。 “以荣誉保证,不清楚!” “得啦!” “如果您告诉我,我才会知道,不然的话,我可以对您发誓!” “怎么!我从那边,从六十里以外来,您在这儿没有挪动过一步,您亲眼看见我在那边风闻的事,您居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您不清楚?啊!伯爵,您别装蒜了。” “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德·瓦尔德,不过,我再对您说一遍,我一点不知道。” “您守口如瓶,这是很审慎的。” “这么说,您什么也不告诉我?一句也不比告诉布拉热洛纳的多了?” “您装聋作哑,我相信王太弟夫人不会象您这样能够控制自己。” “啊!双料的伪君子,”德·吉什想,“你一下又绕回来了。” “好吧,”德·瓦尔德继续说下去,“既然我们在拉瓦利埃尔和布拉热洛纳的事情上很难谈拢,那就让我们谈谈您个人的事吧。” “不过,”德·吉什说,“我没有什么个人的事。我猜想,您没有对布拉热洛纳谈到什么与我有关的事,而又不能再告诉我的,对吧?” “没有。不过,您明白吗,德·吉什?我越是对一些事情一无所知,我越是对另外一些事情了如指掌。譬如说,如果要我跟您谈谈德·白金汉先生在巴黎的关系,因为我跟公爵一起旅行,所以我能够对您说出最最有趣的事。您要我说给您听听吗?” 德·吉什用手擦了擦汗湿的额头。 “不要,”他说,“一百个不要,我对与我无关的事毫无兴趣。德·白金汉先生对我说来只是认识罢了,而拉乌尔是亲密的朋友。因此,德·白金汉先生遇到的事我丝毫不想知道,而对拉乌尔遇到的事却非常有兴趣,想知道知道。” “在巴黎遇到的?” “是的,在巴黎或者是在布洛涅遇到的。您也了解,我在这儿,如果什么事情发生,要由我来应付,而拉乌尔不在这儿,只能由我来代替他。因此拉乌尔的事比我自己的事重要。”   “可是拉乌尔要回来的。” “是的,在完成使命以后。目前,您也明白,如果有关于他的谣言在流传,我是不能不闻不问的。” “特别是因为他在伦敦还得耽搁一段时间,”德·瓦尔德冷笑了一声说。 “您认为如此?”德,吉什天真地问。 “当然,您以为把他打发到伦敦去只是为了要他去了就迅速回来吗?不是的,打发他到伦敦去是为了让他留在那儿。” “啊!伯爵,”德·吉什使劲抓住德·瓦尔德的手,说,“这可是个与布拉热洛纳有关的令人不快的怀疑,而且它充分证明了他从布洛涅写给我的那封信上所说的。” 德·瓦尔德恢复了冷静沉着的态度。他太喜欢讥讽嘲笑,由不得自己,一时冒失,给了人以可乘之机。 “嗯,谈谈看,他信上说了什么?”他问。 “说您曾经含沙射影地谈到拉瓦利埃尔,并且您好象还嘲笑了他对这个年轻姑娘的无限信任。” “是的,这都是事实,,德·瓦尔德说,“我在这样做的时候,也准备好好听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对我说一个男子汉被另一个男子汉惹恼了时说的话。同样的,譬如说,如果我想找茬儿跟您吵架的话,我就会对您说,王太弟夫人在选中德·白金汉先生以后,现在被认为是仅仅为了您才把这位英俊的公爵打发走的。” “啊!这丝毫不会使我感到不快,亲爱的德·瓦尔德,”德·吉什尽管全身的血管里好象有一股火在燃烧,烧得他直打哆嗦,还是勉强笑着说,“哟!这样的宠爱,真是跟蜜一样甜!” “我同意。不过,如果我非要跟您争吵的话,我可以揭穿谎言,我可以跟您谈到您跟这位大名鼎鼎的王妃相会的某一个树丛,谈到下跪,谈到吻手,而且您是个喜欢隐瞒自己的秘密的人,既暴躁而又爱争吵……” “噢,不,我可以向您发誓,”德·吉什打断他的话,虽然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嘴唇上还是挂着微笑说,“不,我可以向您发誓,这不会触犯我,而且我也不会揭穿您的谎言。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伯爵,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对与我有关的事,我可以无动于衷。啊!要是关系到一个不在场的朋友,关系到一个临走时把他的利益都托付给我的朋友,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啊!为了这个朋友,您看,德·瓦尔德,我象一团火!” “我理解您,德·吉什先生,但是,您白说了,此时此刻我们之间要谈到的不可能是布拉热洛纳,也不可能是名叫拉瓦利埃尔的那个微不足道的年轻姑娘。” 这时候有几个宫廷上的年轻人穿过客厅,他们已经听见刚说出的这些话,也能够听见接着将要说出来的话。 德·瓦尔德发觉了,继续大声说: “啊!如果拉瓦利埃尔是一个象王太弟夫人那样卖弄风情的女人,王太弟夫人的那些甜言蜜语,我愿意相信它们是无伤大雅的,首先使得德·白金汉先生被打发回英国去了,接着又使得您遭到放逐,因为您毕竟还是被她的那些甜言蜜语迷住了,对不对,先生?” 那些世家子弟走了过来,德·圣埃尼昂领头,后面跟着马尼康。   “啊!我亲爱的,有什么办法?,德·吉什笑着说,“我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大家也都知道.我把一个玩笑当了真,因此遭到了放逐。不过我己经看到了我的错误,我克服了我的虚荣心,在应该接受我低头的人面前低下了头,我公开认罪,并且对自己做了改正这个缺点的保证以后被召了回来,您也看见,我改正得那么好,以致于我现在对四天以前使我心碎的事能够一笑置之。但是,他,拉乌尔,他被人爱着;他对那些可能打扰他的幸福的消息,对那些您做传话人的消息不能一笑置之,然而您,伯爵,您和我一样,和这些先生一样,和所有人一样,明明知道这些传说仅仅是恶意中伤。” “恶意中伤!”德·瓦尔德叫了起来,看见自己被德·吉什的冷静沉着的态度逼进了陷阱,火冒三丈。 “当然是恶意中伤。哼!这是他的信,他在信中对我说,您说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坏话,他问我您谈到的这位年轻姑娘的情况是不是真的。您愿意我请这些先生们来评评理吗,德·瓦尔德?” 德·吉什极其冷静地大声念信上与拉瓦利埃尔有关的段落。 “现在,”德·吉什继续说下去,“依我看事情很清楚,您是想扰乱这个亲爱的布拉热洛纳的平静心情,您的话有恶毒的用心。” 德·瓦尔德朝周围看看,看看是不是可以得到什么人的支持但是在场的人想到德·瓦尔德曾经直接或者间接地侮辱过当今崇拜的偶像,一个个都摇头,德·瓦尔德看出他们没有一个不准备评他的不是。 “先生们,”德·吉什本能地猜到了大家的想法,说,“我与德·瓦尔德之间的争论是针对一个如此微妙的问题,重要的是除了你们已经听见的人以外不应该再让人听见。因此我请求你们守住门,让我们象两个世家子弟一个要褐穿另一个的谎言所应该做的那样,在我们中间结束这场谈话。” “先生们!先生们!”在场的人都叫了起来。 “你们认为我保卫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保卫错了吗?”德·吉什说,“真是那祥的话,我愿认错,收回我可能已经对德·瓦尔德先生说过的那些冒犯话。” “说到哪儿去了?”德·圣埃尼昂说,“不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是一位天使。” “美德、纯洁的化身,”马尼康说。 “您看见了吧,德·瓦尔德先生,”德·吉什说,“决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保卫这个可怜的孩子。先生们,我再一次请求你们不要管我们。你们也看见了我们再冷静也没有了。” 廷臣们巴不得躲远些,他们中间有的人朝一扇门走去,有的才朝另一扇门走去。 两个年轻人单独留下。 “演得不坏,”德·瓦尔德对伯爵说。 “不是吗?”伯爵回答。 “有什么办法?我在外省变得迟钝了,我亲爱的,而您呢伯爵,您获得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使我陷入了窘境。一个人在与妇女交往中总可以有所收获,因此请接受我的全部祝贺。” “我接受。” “我将对王太弟夫人表示同样的祝贺。” “啊!现在,我亲爱的德·瓦尔德先生,让我们象您喜欢的那样大声谈谈她吧。” “您不要激我这么干。” “啊,我就是要激您!您是个出了名的心术邪恶的人。如果您这么干,您会被看成是一个卑鄙的小人,王太弟会让人在今天晚上把您吊死在他的窗子的长插销上。说呀,我亲爱的德·瓦尔德,说呀。” “我打败了。” “是的,但是还没有败到应该败的程度。” “我看出,不把我打得一败涂地,您是不会甘心的。” “不,还要厉害。” “见鬼!目前,我亲爱的伯爵,您来得不凑巧。我刚决斗了那一场以后,再来一场对我可能不合适。我在布洛涅失血过多,稍微一用力我的伤口就会再裂开,事实上您会占我很大便宜。” “这倒是真的,”德·吉什说,“不过,您来到以后看上去气色很好,臂力也不错。” “是的,臂力确实不错。但是两条腿发软,再说我在那场见鬼的决斗以后我还没有握过剑。您呢,我可以跟您打赌,您一定每天都在击剑,可以使您这个小小圈套得到成功。” “以荣誉起誓,先生,”德·吉什回答,“我己经有半年没有练过剑了。” “不,您瞧,伯爵经过再三考虑,我不决斗,至少不跟您决斗。我等着布拉热洛纳,既然您说是布拉热洛纳恨我。” “啊!不,您不是等布拉热洛纳,”德·吉什气得叫了起来,“因为您说过,布拉热洛纳很可能晚回来,在此期间您邪恶的头脑可以想出各种坏主意。” “不过,我有可以推托的理由。当心!” “我给您一个星期的时间,让您完全恢复健康。” “这已经很不错了。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再看吧。” “对,对,我明白了,在一个星期里很可能从我手里逃脱。不,不,一天也不给。” “您疯了,先生,”德·瓦尔德朝后退了一步,说。 “您呢,您是一个坏蛋。如果您不乐意决斗……” “怎么样?” “我要向国王告发您在侮辱拉瓦利埃尔以后拒绝决斗。” “啊!”德·瓦尔德说,“您奸诈得叫人感到危险,诚实人先生。” “再没有比一向为人正直的人的奸诈更危险的了。” “把我的两条腿还给我,或者您让人给您把血放光,使我们两人的机会可以相等。” “不,我有比这更好的办法。” “说吧。” “我们两人都骑在马上,用手枪互相开三枪。您的射击是第一流的。我曾经看见您骑着奔驰的马,用子弹打中燕子。别否认,我亲眼看见的。” “我看您说得对,”德·瓦尔德说“这样一来,很可能我把您打死。” “那您可真是帮了我的忙了。” “我尽我的力量。” “决定了吗?” “您的手。” “在这儿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您得向我起誓,决不亲自或者让人告诉国王。” “决不,我向您起誓。” “我去骑我的马。” “我也去骑我的马。” “我们到哪儿去?” “到平原上去;我知道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我们一起去吗?” “为什么不?” 两个人都朝马厩走去,在王太弟夫人的窗子下面经过,这些窗子灯光柔和,在花边窗帘后面可以看到一个人影,人影越来越大。 “瞧这个女人,”德·瓦尔德微笑着说,“她没有料到我们要为她去死了。” 第一五二章 决斗 德·瓦尔德挑好了一匹马,德·吉什也挑好一匹。 然后各人亲手给马加上两边系有手枪皮套的鞍子。 德·瓦尔德没有手枪。德·吉什有两对。他上自己的屋里去取来,装上子弹,让德·瓦尔德挑选。 德·瓦尔德挑了他曾经用过不下二十次的两把手枪,也就是德吉什看见他用来打中飞着的燕子的那两把。 “我采取一切预防措施,您不会感到惊讶,”他说,“您的武器您熟悉。因此我只是使机会相等。” “用不着多说废话,”德吉什回答,“您有您的权利。” “现在,”德·瓦尔德说,“请您帮个忙,把我扶上马,因为我感到还有些困难。” “既然如此,那就站着决斗吧。” “不,一旦骑在马上,我就跟好人一样。” “很好,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 德·吉什把德·瓦尔德扶上马。 “现在,”德·瓦尔德继续说下去,“我们光想着拚命,没有注意一件事。” “什么事?” “天已经黑了,我们得在模糊的光线下开枪。” “不要紧,结果总还是一样。” “不过,应该注意另外一个情况,有教养的上流社会人士从来不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决斗。” “啊!”德·吉什叫起来,“您跟我一样一心想把事情办好。” “是的,但是我不希望别人能够说您把我谋杀了,在我杀死您的情况下,也不希望被指责犯了杀人罪。” “有人谈到您和德·白金汉先生的决斗时说过这种话吗?”德·吉什说,“那次决斗跟我们这次决斗情况完全相同。” “是的!不过当时天还亮着,我们在齐大腿深的水里。况且还有许许多多旁观者排列在岸上望着我们。” 德,吉什考虑了一下。不过在他的心里已经出现的想法这时候变得更加坚定了:德·瓦尔德希望有证人是为了把谈话拉回到王太弟夫人身上,促使决斗起一个新的变化。 因此他什么也没有回答。德·瓦尔德用目光最后一次询问他,他用头做了个动作回答,意思是说,最好还是让事情维持现状。 两个敌手因此出发了。他们从一座大门出了城堡,这座大门我们很熟悉,因为我们曾经在它旁边看见过蒙塔莱和马利科尔纳。 黑夜好象是为了和炎热的白昼作斗争,把乌云聚集起来,正静悄悄地从西往东缓缓推送。抬头看不见一角蓝天,而且也听不见一点雷声,这天空好象把全部重量都压在大地上。不久以后在一阵阵风的吹动下,天空开始破裂了,看上去象从墙上撕下来的一块硕大无比的麻布。 温暖的大雨点儿落在地上,把尘土粘成一个个滚动的小球。 渴望着雷雨的树篱,干渴的花朵,枝叶蓬乱的树木,同时发散出千百种馥郁的香气,在人的头脑里引起了愉快的回忆,引起了对青春、永生、幸福和爱情的种种想法。 “泥土非常香,”德·瓦尔德说,“这是它在卖弄风情,吸引我们。” 侧顺便说一说,”德·吉什回答,“我有了几个想法,想和您谈谈。” “关于什么?” “关于我们的决斗。” “对,我看我们是应该先把条件讲妥” “这是按照常规进行的一次普通决斗吗?” “请您谈谈你们的常规。” “我们选择一块合适的平地下马,把马拴在随便什么东西上,先空手不拿武器碰一碰头,然后分开每人走一百五十步,再面对面地朝回走。” “好!三个星期以前,我在圣德尼就是这样把可怜的福利旺打死的。” “对不起,您忘了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您和福利旺决斗时,你们是牙齿咬着剑,手握着手枪,面对面徒步走近。” “不错,是这样。” “这一次相反,您自己也承认,不能徒步走,我们重新骑上马,面对面进攻,谁先想开枪,谁就开枪。” “这当然是再好没有了,但是天太黑,应该估计到比白天难以命中。” “好吧!每人可以开三枪,头两枪的子弹先装好,第三枪的子弹要重装。” “好极了!我们的决斗在哪儿举行?” “您有什么偏爱的地方?” “没有。” “您看见我们面前的那片小树林了吧?” “罗香树林?很好” “您来过?” “好极了。” “这么说,您知道在树林中心有一片空地?” “知道。” “到这片空地去。” “好!” “这是一片天然的决斗场,有各式各样的道路,有小道,有僻径,有壕沟,有拐弯,有林荫大路,我们找不到比那儿更好的了。” “只要您看中,我就行。我看,我们已经到了吧?” “是的。看看这片美丽的空场子。微弱的星光,正如高乃依说的,完全集中到这个地方了。林木形成了天然的界线,象屏障似的围绕着。” “好!让我们就照您说的干吧。” “先把条件都定好。” “请听我的条件,您如果有不同意见,请说出来。” “我听您说。” “如果马被打死,马的主人可以步行决斗。” “这是无庸置疑的,既然我们没有准备替换的马。” “但是对方不必下马。” “对方喜欢采取什么做法,完全自由。” “决斗双方一旦相遇,可以不再分开,因此也允许用枪口顶着对方开枪。” “我接受。” “三发子弹,不再增加,对不对?” “我想,够了。这是给您的手枪的火药和子弹;量出三枪用的火药,取三颗子弹,我跟您一样办,然后我们把剩下的火药撒掉,把剩下的子弹扔掉。” “我们向基督发誓,是不是,”德·瓦尔德补充说,“我们身上再没有火药和子弹了?” “同意,我发誓。” 德·吉什把手伸向上天。 德·瓦尔德学他的样。 “现在,我亲爱的伯爵,”他说,“请让我告诉您,我决不是个傻瓜,会受您的骗。您现在是或者迟早会是王太弟夫人的情夫。我已经识破这个秘密,您害怕我宣扬出去,因此希望杀了我灭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这很简单,换了我是您,我也会这样办。” 德·吉什低下头。 “不过,”德·瓦尔德得意扬扬地继续说下去,“请告诉我,您还要把布拉热洛纳的那件倒霉事硬栽在我头上,这值得吗?请您当心,我亲爱的朋友,把野猪逼到绝路,它就会发狂,把狐狸赶得太厉害,它就会变得眼美洲豹一样凶猛。结果是您把我逼得走投无路,我是会抵抗到最后一口气的。” “这是您的权利。” “对,但是,当心,我会干出许多坏事来的;因此,首先您能猜到,对不对,我没有干出把我的秘密,更确切地说把您的秘密锁在我的心里的事。有一个朋友,一个有头脑的朋友,您也认识他,他分享了我的秘密。因此,您要明白,即使您杀死我,我的死也并不能起多大作用,反过来,如果我杀死您,哼!这完全可能,您也明白。” 德·吉什打了个哆嗦。 “如果我杀死您,”德·瓦尔德继续说下去,“您就会给王太弟夫人造成两个敌人,他们将处心积虑,非把她毁掉不可。” “啊!先生,”德·吉什怒不可遏地叫起来,“别指望我那么容易死。这两个敌人,我希望立刻杀死一个,一有机会就杀死另一个。” 德·瓦尔德仅仅大笑一声做为回答。这象恶魔般的笑声,换了迷信的人听了一定会不寒而栗。 但是德·吉什却毫不在乎。 “我看一切都安排好了,德·瓦尔德先生,”他说,“因此请您退到那一头去,除非您希望我到那一头去。” “不必了,”德·瓦尔德说,“我很高兴能不用麻烦您。” 他驱马奔驰,穿过整个林间空地,来到空地边缘与德·吉什遥遥相对的一个点上停住。 德·吉什一直没有动。 两个对手隔着将近一百步的距离,隐没在榆林和栗树的浓密的阴影里,谁也看不见谁。 在最最深沉的寂静中过了一分钟。 这一分钟之后,各人都在各人隐藏的阴影中听见枪上的击铁扳起来的克嗒两下响声。 德·吉什采取通常的战术,驱马奔驰,他相信可以在动作的起伏和奔驰的速度中得到两重的安全保证。 他是成直线地朝他认为是他的对手占据的地点奔驰而去的。 在半路上他期望会和德·瓦尔德相遇。他算错了。 他继续奔驰,猜想德·瓦尔德守在原地等着他。 但是在空地上走了三分之二的距离以后,他看见空地上突然一亮,一颗子弹嘘地一声,打断了他帽子上弯成圆形的羽毛。 头一枪的火光仿佛被用来给第二枪照亮目标似的,第二枪几乎同时响了,第二颗子弹飞过来打中德·吉什的那匹马的头部,在耳朵下面一点的地方,打了一个窟窿。 马倒了下去。 这两枪来的方向,正好和他料想会碰到德·瓦尔德的那个方向相反,使他大吃一惊。但是他是一个极其沉着冷静的人,他考虑到自己要摔下去,但是没有考虑得十分准确,靴子头被压在马身子底下。 幸好这匹马在临断气时动了一下,德·吉什能够把他的腿抽了出来。 德·吉什站起来,摸了摸自己身上,他一点没有受伤。 他在刚一感到马站不住,要往下倒时,就把两把手枪插到系在马鞍两旁的皮套里,怕在摔倒时两把手枪中的一把,甚至两把走火,那样的话他就白白地给解除武装了。 一旦站起来,他立刻从皮套里拔出手枪,朝着他曾经在火光中看见有德·瓦尔德的影子的那个地方走去。德·吉什从放头一枪起就明自了对手的策略,事实上也是非常简单。 德·瓦尔德没有迎着德·吉什奔来,也投有留在原地等候而是躲过对手的眼睛,顺着阴暗的空地的边缘走了十五步左右。等到对手奔过来,侧面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以逸代劳,朝他瞄准射击,马的奔驰非但不能妨碍他瞄准,反而对他有帮助。 我们已经看到,尽管天黑,头一颗子弹在离德·吉什的头仅仅只有一寸的地方穿过。 德·瓦尔德信心十足他以为会看见德·吉什倒下去。等到他看到德·吉什相反的仍旧安安稳稳地骑在马上,他不免大吃一惊。 他赶紧打第二枪,手一偏,把马打死了。 如果德·吉什一直压在马身子底下,这个失误倒也对德·瓦尔德有利。在德·吉什能够挣脱以前,他把第三发子弹装好,那德·吉什就完全由他摆布了。 但是完全相反,德·吉什站起来了,而且三发子弹都没有射出。 德·吉什把情况看得很清楚——必须在速度上胜过德·瓦尔德。他奔过去,要在德·瓦尔德给手枪装好弹药以前赶到他前面。 德·瓦尔德看见他象暴风雨那样迅猛地冲来。子弹太粗了一点,推弹杆推不动它。装得不好,会冒失去这最后一枪的危险。装得好,要失去时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失去生命。 他让马朝旁边一闪。 德·吉什一个转身,就在马蹄落下来时,枪响了,德·瓦尔德的帽子被打落了。 德·瓦尔德明白自己还剩下一刹那的时间,他要利用这一刹那把手枪的弹药装好。 德·吉什没有看见他的对手倒下去,把那把已经没有用处的手枪扔掉,举起第二把手枪,朝德·瓦尔德走去。 但是他走到第三步,德·瓦尔德瞄准他,枪声响了。 紧接着是一声怒吼。伯爵的胳膊抽搐一下,垂了下去。手枪掉在地上 德·瓦尔德看见伯爵俯下身子,用左手拾起手枪,朝前又走了一步 这是决定性的时刻。 “我完了,”德·瓦尔德低声说“他没有受到致命伤。” 但是在德·吉什朝德·瓦尔德举起手枪时,他的头、肩膀、膝盖同时弯曲。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滚倒在德·瓦尔德的马腿旁边。 “完啦!”德·瓦尔德低声说。 他勒紧缀绳,用马刺狠狠刺马。 马跨过毫无生气的人体,载着德·瓦尔德迅速地朝城堡奔去。 到了城堡以后,德·瓦尔德反复考虑了一刻钟。 他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决斗场,忽略了检查一下德·吉什是不是真的死了。 在德·瓦尔德激动不安的心里出现了两种假设。 或者是德.吉什被打死了,或者是德·吉什仅仅是受了伤。 如果德·吉什被打死了,他应该象这样把他的尸体留给狼吃吗?这是一种毫无必要的残酷行为,因为如果他真的死了的话,就肯定不会把事情说出来。 如果他没有被打死,为什么不给他援助,让人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气量狭小的野蛮人呢? 这后面一个考虑占了上风。 德·瓦尔德打听马尼康在哪里。 他打听到马尼康找德·吉什,找来找去找不到,最后去睡觉了。 德·瓦尔德去叫醒他,把事情告诉他。马尼康一言不发地听着,不过脸上流露出的表情是越来越坚强有力,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他这个人会有这样坚强有力的表情。 不过,等德·瓦尔德讲完以后,马尼康只吐出了一个字: “走!” 马尼康一边走,一边想象着,随着德·瓦尔德叙述事实的详细经过,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了。 “这么说,”他等德·瓦尔德讲完以后,说,“您认为他己经死了?” “唉!是的。” “你们就这样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决斗?” “他希望如此。” “真奇怪!” “怎么,奇怪?” “是的,照德·吉什先生的性格说来,他不象会这么办。” “我想,您不致于怀疑我的话吧?” “嗳!嗳!” “您怀疑?” “有一点……不过我得预先通知您,如果我看到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死了,我会更加怀疑的。” “马尼康先生!” “德·瓦尔德先生!” “我认为您是存心侮辱我!” “那就随便您去认为吧。有什么办法?我呀,我从来就不喜欢跑来对我说下面这种话的人‘我在一个角落里杀死了某某先生,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幸,不过我是光明正大地杀死他的。’对用光明正大这个词儿来说,天未免太黑了吧,德·瓦尔德先生!” “别说啦,我们已经到了。” 那片林间空地果然已经开始可以看到,在空地上还可以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匹死马。 在马右边的黑糊糊的草地上,躺着可怜的伯爵,脸朝下,浸在血泊里。 他还是在原来的地方,甚至看上去好象连一动也没有动过。 马尼康跪下来,扶起伯爵,发现他身上冰凉,沾满了血。 他重新把他放倒。 然后他在他旁边趴下来寻找,最后找到了德·吉什的手枪。 “见鬼!”他站起来说,脸色白得象幽灵,手上握着手枪,“见鬼!您没有弄错,他确实死了!” “死了?”德·瓦尔德跟着说了一遍。 “是的,他的手枪里装着弹药,”马尼康用手指摸了摸药池,补充说。 “我不是已经对您说过,我在他走着的时候瞄准他,正好在他瞄准我的时候我开了枪。” “您肯定说您是跟他决斗的吗,德·瓦尔德先生?我呀,我承认,我怕是您把他谋杀的。啊!不要嚷嚷!您放了您的三枪,而他的手枪里还装着弹药了您打死了他的马,和他本人,可是他,德·吉什,法国的神枪手之一,却没有打中您,也没有打中您的马!瞧,德,瓦尔德先生,您把我领到这儿来是活该您倒霉,所有这些血都冲到我的头上来,我有点醉了;既然机会就在眼前,我以荣誉担保,我看我就应该把您的脑袋打开花。德·瓦尔德先生,为您的灵魂祈祷吧!” “德·马尼康先生,您不考虑考虑?” “不,正相反,我考虑得太多了。” “您要杀我?” “至少现在点不感到内疚。” “您是世家子弟吗?” “当过年轻侍从,因此经受过考验。” “那就让我保卫我自己的生命。” “哼!好让您象对付可怜的德·吉什那样对付我。” 马尼康举起手枪,伸着胳膊,皱紧眉头,对准德·瓦尔德的胸部。 德·瓦尔德甚至没有想到逃走,他已经吓呆了。 接下来的一刹那对德·瓦尔德来说长得象一个世纪,在这寂静得可怕的一刹那间,忽然传来一声叹息。 “啊!”德·瓦尔德叫起来,“他活着!他活着!快来救我,德·吉什先生,他要杀死我!” 马尼康朝后退,在两个年轻人中间可以看见伯爵正用一只手费力地撑起来。 马尼康把手枪扔到十步以外的地方,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朝他的朋友扑去。 德·瓦尔德揩了揩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 “真险呐!”他低声说。 “您怎么样?”马尼康问德吉什,“您伤在哪儿?” 德·吉什让他看打断了的手指头和鲜血淋淋的胸部。 “伯爵!”德·瓦尔德大声说,“他指责我谋杀了您,我求您说一声,说我是光明正大的决斗!” “确实如此,”受伤者说,“德·瓦尔德先生光明正大地决斗,谁要是说相反的话,谁就是我的敌人。” “啊!先生,”马尼康说,“先帮我把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抬回去,然后我再满足您的任何赔礼道歉的要求。您要是太心急的话,最好还是用您的手绢和我的手绢把伯爵包扎起来,既然还剩下两颗子弹没有打出去,那就让我们把它们打出去吧。” “谢谢,”德·瓦尔德说。“在一个小时之内我已经两次隔得太近地看到了死亡。死亡,它太丑恶了,我宁愿要您的口头道歉。” 马尼康笑了,德·吉什尽管疼痛,也笑了。 两个年轻人想抬他,但是他说,他感到自己还有力气,可以一个人走。子弹打断了他的无名指和小指,接着在一根肋骨上擦过,没有钻进胸部。因此使德·吉什失去知觉的主要是疼痛而不是伤势的严重。 马尼康在一边用胎膊架着他,德·瓦尔德在另一边架着他,就这样把他搀到枫丹白露,去找医生。这个医生在阿拉密斯的前任那个方济各会修士临终前曾经到过场。 第一五三章 国王的晚餐 国王这当儿正开始坐下用餐。当天的客人为数不多,他们在他做了一个请他们坐下的惯常的手势以后,在他旁边就座。 在这个时期,虽然宫廷礼节还没有制定得象后来那样严格,但是法国宫廷已经完全跟纯朴的传统,以及眼古老族长制时传下来的和蔼可亲的传统断绝。这些传统在亨利四世时代还能见到,路易十三多疑的性格使它们渐渐消失,他想用讲究排场的奢华习惯代替,但是让他感到遗憾的是并没有能够达到这个目的。 因此国王坐在一张单独分开的小桌子上吃饭,这张桌子就象一位主席的办公桌一样俯视着其他的桌子。我们说过这是一张小桌子,但是我们得赶紧补充说明,这张小桌子还是所有桌子中最大的一张呢。 另外,在这张桌子上堆满了数量极多的各种佳肴,有鱼、野味、家畜肉、水果、蔬菜和蜜饯。 国王年轻力壮,热爱打猎,爱好各种激烈运动,另外他象波旁家族的人一样,血天生地特别烫,因此食物消化得快,胃口也容易恢复。 路易十四是一个可怕的吃客;他喜欢批评他的厨师们;但是他如果满意的话,对他们也会赞不绝口。 国王一开始先喝好几种汤,或者是一股脑儿混在一起喝,或者是分开喝。他夹杂着喝汤和葡萄酒,或者更确切点说,他每喝一种汤以后,喝一杯陈年葡萄酒把几种汤隔开。 他吃得快而且相当贪婪。 波尔朵斯一开始出于敬意,等着达尔大尼央用胳膊肘推他,他看见国王吃得这样津津有味,转过脸来,对火枪手悄声说: “我看可以开始了。陛下在鼓励我们。您倒是看看呀。” “国王吃,”达尔大尼央说,“但是他同时谈话您要做好准备,万一他对您说话,别让他发现您塞得一嘴东西,那未免太不雅观了。” “那样的话,最好的办法是不吃不喝,”波尔朵斯说。“不过,我得承认,我肚子饿了,这一切闻起来又是香喷喷,引起人的食欲,它同时刺激我的嗅觉和胃口。” “千万别一点也不吃,”达尔大尼央说,“您会惹得陛下不高兴的。国王经常说工作卖力的人吃得也卖力。他不喜欢别人在他的饭桌上挑三拣四。” “既然要吃,那又怎么才能避免塞一嘴东西呢?”波尔朵斯说。 “很简单,”火枪队队长回答,“当国王赏脸跟您说话时,一口咽下去就行了。” “很好。” 从这时候起波尔朵斯开始既热情而又彬彬有礼地吃起来。 国王时不时抬起眼睛望望大家,他用行家的眼光欣赏着他这位客人的能耐。 “杜·瓦隆先生!”他说。 波尔朵斯吃着一只烩串烤野兔,嘴里正咬着一大块背脊肉。 听见叫他的名字,他打了一个哆嗦,喉咙猛地一使劲,把满口的食物咽了下去。 “陛下,”波尔朵斯说,声音虽低,但是勉强可以听清楚。 “把这些羔羊里脊肉传给杜·瓦隆先生,”国王说,“您喜欢黄肉类吗,杜·瓦隆先生?” “陛下,我喜欢一切,”波尔朵斯回答。 达尔大尼央悄悄提醒他: “一切陛下赐给我的。” 波尔朵斯学着说了一遍: “一切陛下赐给我的。” 国王用头作了个满意的表示。 “一个人工作卖力,吃得也卖力,”国王继续说,能够有象波尔朵斯这样食量大的人在一起吃饭他感到非常高兴。 波尔朵斯接过那盘羔羊肉,拨了一部分在自已的盆子里。 “怎么样?”国王说。 “好吃极了!”波尔朵斯平静地回答。 “在您那个省里也有这么好的羊吗,杜,瓦隆先生?”国王继续问。 “陛下,”波尔朵斯说,我相信在我那个省里,象到处一样,凡是最好的东西首先献给国王,不过,另外还有我吃羊的方法跟陛下不同。” “啊!啊!您怎么个吃法?” “通常我让他们给我整只地烧羔羊。” “整只地烧?” “是的,陛下。” “怎样烧?” “是这样烧的:我的厨师,这家伙是个德国人,陛下;我的厨师把他从斯特拉斯堡采购来的红肠,从特鲁瓦采购来的杂碎灌肠,从皮蒂维埃采购来的肥云雀,塞满这只盖羊的肚子。我也不知道他是用的什么办法象对付家禽那样把羊的骨头都剔掉,同时把皮留下,烤成一层焦黄的硬壳把肉包在里面,等到您象切大灌肠那样把它切成一大片一大片时,会流出一种粉红色的肉汁,看起来舒服,吃起来可口。” 波尔朵斯说着,咂了咂嘴。 国王睁大一双入迷的眼睛,一边开始吃端上来的焖野鸡一边说: “杜·瓦隆先生,这可是一样使我垂涎的食物。什么!整只的羊?” “是的,整只的,陛下。” “把野鸡传给杜·瓦隆先生,我看得出他是个行家。” 命令立即执行。 接着又回过来谈羊: “不太油吗?” “不油,陛下,油脂跟肉汁一同流出来,浮在面上,我的切肉总管用我特制的一把银勺子把它撩掉。” “您住在哪儿?”国王问。 “住在皮埃尔丰,陛下。” “皮埃尔丰,它在哪儿,杜·瓦隆先生?在美丽岛旁边吗?” “啊!不,陛下,皮埃尔丰在苏瓦松区。” “我还以为您向我谈到的这些羊是海滨牧场的羊。” “不,陛下,我的牧场不在海滨,确实如此,但是我的羊跟海滨牧场的羊一样好。” 国王吃到甜食了,但是眼睛一直看着波尔朵斯。波尔朵斯继续努力地吃着。 以您的胃口真好,杜·瓦隆先生,,他说,“和您一起吃饭很愉快。” “啊!确实如此,陛下,如果您有机会到皮埃尔丰来,我们两个人可以把我们的羊吃下去,因为您的胃口也不坏。” 达尔大尼央在桌子底下用脚踢了波尔朵斯一下。波尔朵斯睑红了。 “在陛下这个幸福的年纪上,”波尔朵斯赶快弥补自己的失言,说,“我在火枪队里,怎么吃也吃不饱。正象我有幸对陛下说的,陛下的胃口也非常好,但是陛下对吃食挑选得太考究,所以不可能被称为一个食量大的人。” 国王看上去好象很喜欢他的对手的谦恭有礼的态度。 “尝尝这种奶油吗?”他对波尔朵斯说。 “陛下,您待我太好了,所以我不能不把实话都说出来。” “说吧,杜·瓦隆先生,说吧。” “好,陛下,说到甜品,我只吃糕点,而且要做得非常结实,所有这些打成泡沫的甜食吃下去胃里发胀,把我认为非常宝贵的地方都白白地给占据了。” “啊!先生们!”国王指着彼尔朵斯说,“这才是一位典型的美食家。我们的祖先就是这么吃的,他们是那么会吃,”陛下补充说,“而我们只是象小鸡啄米。”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取了一盆掺混着火腿的鸡胸脯肉。 波尔朵斯也打开一罐子小山鹑和秧鸡。 司酒官高高兴兴地把陛下的酒杯斟满。 “把我的葡萄酒斟给杜·瓦隆先生,”国王说。 这是国王的餐桌上最大荣誉中的一种。 达尔大尼央按了一下他朋友的膝头。 “如果您能把我看见的那边那个野猪头,哪怕吃下一半,”他对波尔朵斯说,“我断定您一年之内可以当公爵和重臣。” “待一会儿我就吃给您看,”波尔朵斯沉着地说。 果然很快就轮到吃野猪头了,因为国王也觉得怂恿这个大肚汉吃很有趣;他在每道菜传递给波尔朵斯以前都亲口尝一点,因此他也尝了野猪头。波尔朵斯表现得非常出色,他不是象达尔大尼央说的那样吃一半,而是吃了三分之二。 “一个世家子弟每天都吃得这么多,胃口这么好,”国王低声说,“他不可能不是我的王国里最有教养的人。” “您听见了吗?”达尔大尼央在他朋友的耳边说。 “听见了,看来我开始得到一点儿宠信了,”波尔朵斯坐在椅上摇晃着身子说。 “啊!您一帆风顺。是呀!是呀!是呀!” 国王和波尔朵斯就这样在其佘的人们极其满意的情祝下继续吃下去。有些客人好胜心强,尽力跟着他们吃,但是半路上不得不放弃了。 国王脸红了,血在他脸上反映出来,表明他已经吃饱。 这时候路易十四非但不象一般喝了酒的人那样有说有笑,反而脸色忧郁,变得沉默寡言了。 波尔朵斯正相反,嘻嘻哈哈,有点放肆。 达尔大尼央不止一次用脚踢他,提醒他注意。 餐后点心端上来了。 国王已经不再想到波尔朵斯,他的眼睛转向大门,还常常问,德·圣埃尼昂先生为什么这么晚还不来。 最后在陛下吃完一罐李子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时,德·圣埃尼昂先生终于出现了。 国王的已经渐渐失去光泽的眼睛,立刻又明亮起来。 伯爵朝国王的桌子走过去,当他走近时,国王站了起来。 大家都站起来,甚至波尔朵斯也站起来,他正吃着一块能把鳄鱼的上下领粘在一起的果仁糖。晚餐结束了。 第一五四章 晚餐以后 国王扶着圣埃尼昂的胳膊,走进隔壁的房间。 “您怎么来得这么迟,伯爵!”国王说。 “我等着把回信带回来,陛下,”伯爵回答。 “这么说她回我的那封信用的时间很长了?” “陛下,您赏脸以诗相赠;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也想以同样的货币,也就是说金币偿还国王。” “是诗,德·圣埃尼昂!……”国王欣喜若狂地喊起来。“给我,快给我。” 路易拆开一个小信封上的封口火漆,信封里确实放着历史为我们完整地保存下来的那首诗,诗的含义比技巧好得多。 尽管如此,国王还是喜出望外,他的快乐己经毫不含糊地以狂热的方式表达出来了。但是路易对礼节问题是非常敏感的,全体一致的沉默态度提醒他,他的快乐可能引起种种的议论。 他转过身来,把信放进口袋以后,迈了一步,到了门口他的客人们的身边,说: “杜·瓦隆先生,我怀着极为愉快的心情见到了您,我还将怀着更为愉快的心悄再次见您。” 波尔朵斯象罗得岛的巨人①那样鞠了一个躬,倒退着走了出去。 ①罗得岛的巨人:地中海罗得岛上的太阳神巨像是世界七大奇观之一,后因地震倒塌。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继续说,“您在长廊里等候我的命令,我很感激您使我认识了杜·瓦隆先生。先生们,我明天回巴黎,因为西班牙和荷兰的使臣要走了。明天见。” 大厅里立即空了。 国王扶着圣埃尼昂的胳博,让他把拉瓦利埃尔的诗再念了一遍。 “您觉着写得怎么样?”他说。 “陛下……很迷人!” “它确实把我迷住了,如果它传出去了……” “啊!诗人们会嫉妒的,不过他们不会知道的。” “您把我的诗给了她吗?” “啊!陛下,她迫不及待地把它念完了。” “我担心它写得不够好。”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并没有这么说。” “您认为会得到她的喜欢吗?” “这一点我可以肯定,陛下……” “那我应该答复了。” “啊!陛下……刚吃完晚饭……立刻就写……陛下会累着的。” “我看您说得对,饭后用功是有害的。” “特别是诗人的工作;况且这时候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正有担心合的事。” “什么担心的事?” “啊!陛下,跟所有这些夫人一样。” “为什么?” “因为可怜的德·吉什出了事。”   “啊!我的天主!德·吉什遇到不幸了吗?”   “是的,陛下,他一只手断了,胸口上有个窟窿,他快死了。”   “善良的天主!谁告诉您的?”   “马尼康刚把他抬回来,送到枫丹白露的一个医生家里,消息已经在这儿传开了。”   “抬回来?可怜的德·吉什!他怎么会发生这件事的?”   “啊!这个,陛下!他怎么会发生这件事的?”   “您说这话的神情倒有点怪,德·圣埃尼昂。把详细情况告诉我……他说什么?”   “他吗,什么也没说,陛下,但是另外那些人说了。”   “另外哪些人?”   “把他抬回来的人,陛下。” “那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陛下,但是德·马尼康先生知道,德·马尼康先生是他的朋友。”   “象所有的人一样,”国王说。   “啊!不,”德·圣埃尼昂说,“您弄错了,陛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德·吉什先生的朋友。”   “您怎么知道的?”   “国王要我解释吗?” “当然。”   “好吧,陛下,我好身听人谈起在两个世家子弟间发生过争吵。”   “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晚上,在陛下吃晚饭以前。”   “这不能证明什么。我已经对禁止决斗颁发过如此严厉的敕令,我想不会有人敢违抗。”   “既然那样,天主不允许我为任何人辩解!”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陛下命令我说,我就说。” “那您就说说德·吉什伯爵是怎么受伤的。” “陛下,他们说是在潜伏打猎时受的伤。” “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一只手断了!胸口上一个窟窿,谁跟德·吉什先生一起打猎?” “我不知道,陛下……但是德·马尼康先生知道或者应该知道。” “您有什么事瞒着不告诉我,德·圣埃尼昂。” “没有,陛下,肯定没有。” “那就把这件意外事故讲给我听听;是一支火枪炸裂了吗?” “很可能。不过,仔细考虑下来,又不可能,陛下,因为在德·吉什的附近找到了他的手枪,里面还装着弹药。” “他的手枪?但是,我觉得从来没有人会带着手枪去潜伏打猎。” “陛下,他们还补充说德·吉什的马给打死了,马的尸休还留在林间空地上。” “他的马?德·吉什骑着马去潜伏打猎?德·圣埃尼昂,您对我说的,我一点也弄不懂了。事情发生在哪儿?” “陛下,在罗香树林的圆形空地。” “好。去把达尔大尼央先生叫来。” 德·圣埃尼昂遵命去办。火枪手进来了。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说,“您从秘密楼梯的小门出去。” “是,陛下。” “您骑上马。” “是,陛下。” “您到罗香树林的圆形空地去一趟。您知道那个地方吗?” “陛下,我在那儿决斗过两次。” “怎么!”国王听到这个回答,大吃一惊,叫了起来。 “陛下,是在德·黎塞留红衣主教先生颁布法令的时候,”达尔大尼央还跟平常一样冷静地回答。 “那就不同了,先生。您到那儿去,把情况仔细检查一下。有一个人在那儿受了伤,您在那儿可以找到一匹死马。您回来告诉我,您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好,陛下。” “当然我希望得到的是您本人的意见,而不是别人的意见。” “您在一个钟头之后就可以得到陛下。” “我禁止您与任何人接触。” “除了把提灯交给我的那个人,”达尔大尼央说。 “当然罗,”国王说,对他的火枪队队长的放肆态度一笑置之,他只能够容忍他的火枪队队长有这种放肆态度。 达尔大尼央从小楼梯出去。 “现在,派人去把我的医生找来,”路易补充说。 十分钟以后,国王的医生气喘吁吁地来到。 “先生,”国王对他说,“您跟着德·圣埃尼昂先生,到他领您去的地方去,您在我要您去的那所房子里会见到一个病人,然后回来把病人的情况如实告诉我。” 医生一声不响地服从命令,在那时大家已经开始对路易十四唯命是从了。医生由圣埃尼昂领着朝外走。 “您,德·圣埃尼昂,在医生能够眼马尼康交谈以前,叫他来见我。” 德·圣埃尼昂也走了出去。 第一五五章 达尔失尼央怎样完成国王交付的使命 在国王为了摸清事实真相做出最后这些安排时,达尔大尼央连一秒钟也没有耽搁,直向马厩奔去,他摘下提灯,亲手给马装上鞍子,向陛下指定的地方驰去。 他遵守自己的许诺,既没有见任何人,也没有跟任何人交谈;正如我们交代过的那样,他一丝不荀,该做的事都自己亲手做,没有让马夫帮忙。 达尔大尼央是这样一种人,越是在困难的时刻越是认为自己应该更好地发挥自己的长处。 奔驰了五分钟,他来到树林,把马拴在遇到的头一裸树上,徒步走到树林中的空地上。 他提着灯开始步行,走遍了整个圆形空地,来来去去,又是测量,又是检查,在半个小时的勘察以后,他默默地骑上马一边考虑,一边让马迈着慢步,回到了枫丹白露。 路易在书房里等着。他单独一个人,正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行行的字,达尔大尼央一眼望过去看到长短不等,而且涂改得很厉害。 他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定是诗。 路易抬起头,看见了达尔大尼央。 “怎么样,先生,”他说,“您给我带来了消息吗?” “是的,陛下。” “您看到了什么?” “可能是这样的,陛下,”达尔大尼央说。 “我要的是确实情况。” “我将尽可能接近它。天气对我刚做的这种调查工作很合适,今天晚上下过雨,那些道路泥泞不堪……” “谈正题,达尔大尼央先生。” “陛下,您曾经对我说过在罗香树林的十字路口上有一匹死马,因此我从研究那些道路着手。” “我说那些道路,是因为可以从四条道路到达十字路口的中心。” “只有我自己走的那条路上有新留下的痕迹。两匹马曾经并排在这条路上走,粘土上清清楚楚地留下它们八条腿的蹄印。 “两个骑马的人中间有一个比另一个着急。他的马的蹄印始终比另一个人的马的蹄印超前半匹马。” “这么说您肯定他们是两个人去的罗?”国王说。 “是的,陛下。马是两匹步子均匀的大马,操练惯了的马,因为它们非常准确地斜着从圆形空地的栅栏边上绕过去。” “后来呢,先生?” “在那儿,骑马的人停了一会儿,毫无疑问是在讨论决斗的条件,马感到了不耐烦。骑马的人一个说,一个听,需要回答时才回答。他的马用蹄子创地,这证明了他专心听,放松了缰绳。” “这么说有过决斗了?” “毫无疑问。” “说下去;您是一个能干的观察者。” “骑马人中间有一个,也就是听的那个人留在原处。另外一个人穿过空地,一开始是停在他的对手的对面。接着那个留在原处的人奔驰着穿过圆形空地,一直跑了三分之二的距离,他以为是朝着他的敌人前进,但是他的敌人已经沿着树林的边缘走了。” “您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对不对?” “完全不知道,陛下。不过沿着树林边缘走的人骑的是一匹黑马” “您怎么知道的?” “有几根马尾上的毛留在沟边长满的荆棘上。” “继续说下去。” “至于另一匹马,我毫不费力地就知道了它的体貌特征,因为它已经死在决斗场上。” “这匹马是怎么死的?” “一颗子弹在它的太阳穴上打了一个洞。” “这颗子弹是手枪子弹还是步枪子弹?” “手枪子弹,陛下。而且这匹马的伤情向我说明了打死它的那个人的策略。他沿着树林边缘走,为了绕到对手的侧面。我还跟着草地上的蹄印走过。” “黑马的蹄印?” “是的,陛下。” “说下去,达尔大尼央先生。” “现在陛下可以看清楚两个对手的位置。我得放下停着的这个骑马的人,说一说那个奔驰而过的骑马的人。” “说吧。” “进攻的那个人的马中了枪就立刻死了。” “您怎么知道的?” “骑马的人没有时间下马,和马一同倒下去。我看见他的大腿的痕迹,他曾经使劲从马身子底下把腿抽出来。马刺被马的重量压着,在地上挖了一道探沟。” “好。他站起来以后干了些什么?” “他朝对手笔直地走过去。” “对手一直停在树林边上吗?” “是的,陛下。接着到了有效射程之内,他稳稳地站牢,地上留下两只脚后跟靠得很近的印子。他朝对手开枪,投有打中。” “他没有打中,您怎么知道的?” “我找到被一颗子弹打穿的帽子。” “啊!一个证据,”国王大声叫道。 “证据还不足,陛下,”达尔大尼央冷静地回答,“这是一顶没有字母、没有纹章的帽子;一根象所有帽子上的那种红羽毛,甚至连饰带都没有什么特别。” “帽子被打穿的那个人放了第二枪吗?” “啊!陛下,他的两枪早已经放了。” “您怎么知道的?” “我找到了手枪的填弹塞。” “没有把马打死的那颗子弹,它怎么了?” “它打断了它要打的那个人帽子上的羽毛,接着打坏了林中空地另一边的一棵小桦树。” “这么说,骑黑马的人解除武装了,而他的对手还有一枪好放。” “陛下,当落马的人站起来的时候,另外一个人重新往手枪里装弹药。不过他装的时候非常慌张,手发着抖。” “您怎么知道的?” “一半火药撒在地上,他扔掉推弹药的细杆,没有时间重新把它装回到手枪上。”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说得真是太出色了!”, “这仅仅是观察,陛下,任何一个小侦察兵也能做到。” “听您说就跟亲眼看到一样。” “我确实在心里把经过情况重演了一遍,出入不会很大。”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谈落马的那个人。您说过他在他的对手往手枪里重新装弹药时,他正朝他的对手走过去吗?” “是的,但是就在他瞄准的时候,对方开枪了。” “啊!”国王说,“这一枪怎么样?” “这一枪很可怕,陛下,落马的那个人在摇摇晃晃走了三步以后,就脸朝下倒了下去。” “他什么地方给打中了?” “两个地方,先是右手,接着这同一颗子弹打中了胸部。” “可是您怎么能猜中的?”国王不胜佩服地间道。 “啊!这很简单,手枪的枪把上都是血,上面还可以看见子弹的痕迹,铁环都被打碎了。受伤者十之八九无名指和小指打断了。” “这是手的情况,我同意,可是胸部呢?” 血陛下,相隔二尺半距离有两摊血。一摊血下面的草被握紧的手拔起过,另一摊血那儿的草仅仅被身体的重量压倒过” “可怜的德·吉什!”国王叫起来。 “啊!是德·吉什吗?”火枪手平静地说。“我早已怀疑是他,不过我不敢对陛下说。” “您怎么会怀疑是他?”   “我认出了死马的手枪皮套上的格拉蒙家族的纹章。”   “您认为他伤势严重吗?” “很严重,既然他中了枪立刻就倒下去了,而且在一个地方待了很久,不过他还能走,两个朋友扶着他走。” “难道您在他回来时遇见他了?” “没有;但是我注意到了三个人的脚印,右边的人和左边的人走得很自由,不费力。但是中间的那个人步子很沉重。况且还有血迹伴随着他的脚印。” “先生,既然您把这场决斗看得那么清楚,任何细节都没有逃过您的眼睛,那就把德·吉什的对手的情况谈两句给我听听。” “啊!陛下,我不知道。” “可是您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的,陛下,”达尔大尼央说,“我看到了一切,但是我不把我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既然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逃了,请陛下允许我对您说,我不会告发他。” “不过参加决斗的这个人,先生,他是有罪的。” “对我说来并非如此,”达尔大尼央冷静地说。 “先生,”国王叫了起来,“您明白您在说什么吗?” “完全明白,陛下,但是在我眼里,光明正大地决斗的人是一个正直人。这是我的意见。您可以有不同的意见,这是理所当然的,您是主人。” “达尔大尼央先生,不过我曾经命令……” 达尔大尼央用一个恭敬的姿势打断国王的话。 “您曾经命令我去了解一场决斗的情况,陛下,您已经得到了。您要是命令我去逮捕德·吉什先生的对手,我服从。但是请不要命令我向您告发他,因为在这点上,我不会服从。” “好吧,去逮捕他。” “把他的名字告诉我,陛下。” 路易跺了跺脚。 接着他考虑了片刻,说, “您有道理,非常非常有道理。” “这是我的意见,陛下,我很高兴这同时也是陛下的意见。” “再说一句……是谁给德·吉什援助的?” “我不知道。” “不过您谈到了两个人……这么说有一个证人了?” “没有证人。不但如此……德·吉什先生倒下去以后,他的对手甚至没有援助他就立刻逃走了。” “坏蛋!” “噢,陛下,这是您的敕令造成的结果。他光明正大地决斗,他逃脱了第一次死亡,他希望逃脱第二次。德·布特维尔①先生的遭遇使人牢记在心……唉!” ①德·布特维尔(1600-1627):法国贵族,因不顾黎塞留的禁令与人决斗而被判死刑。 “这么说,人变得卑怯了。” “不,变得谨慎了。” “因此,他就逃了?” “是的,他的马能跑多快就跑多快。” “朝什么方向?” “朝城堡的方向。” “后来呢?” “后来,我已经有幸对陛下说过,两个人徒步来把德·吉什带走。” “您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两个人是在决斗以后来的?” “啊!一个明显的证据。决斗时雨刚停,地面还没有时间把雨水吸迸去,变得很潮湿,脚印子很深;但是在决斗以后,德·吉什昏倒的期间地已经变结实了,脚踩下去印子没有那么深了。” 路易拍了拍手,衷示钦佩。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您确实是我的王国里最聪明能干的人。” “德·黎塞留先生正是这么想的,德·马萨林先生也是这么说的,陛下。” “现在剩下来的仅仅是看看您的洞察力是不是失误了。” “啊!陛下,人没有不犯错误的,Errare humanum est①,”火枪手象哲学家那样达观地说。 “这么说您不属于人类了,达尔大尼央先生,因为我相信您永远不会犯错误。” “陛下说过我们就要知道了。” “是的。” “请问,怎么个知道法?” “我已经派人去找德·马尼康先生,德·马尼康先生就要来了。” “德·马尼康先生知道秘密?” “德·吉什对德·马尼康先生没有秘密。” 达尔大尼央摇摇头。 “我再重复一遍,决斗时没有人在场,除非德马尼康先生是把他扶回来的那两个人中间的一个……” “嘘!”国王说,“他来啦,待在这儿仔细地听。” “很好,陛下,”火枪手说。 在同一分钟里,马尼康和德·圣埃尼昂出现在门口。 ①拉丁文:人皆有错。 第一五六章 潜伏打猎 国王朝火枪手做了个暗示,又朝德·圣埃尼昂做了个暗示。 暗示是专横的,意思是: “以生命担保,不许开口!” 达尔大尼央象士兵那样退到书房的角落里。 德·圣埃尼昂象宠臣那样靠在国王坐着的扶手椅的椅背上。 马尼康向前迈出右腿,嘴唇上挂着微笑,用他那双白皙的手做出优美的姿势,向国王行了一个礼。 国王点头还礼。 “晚安,德·马尼康先生,”他说。 “我感到荣幸,陛下召见我,”马尼康说。 “是的,为了向您了解德·吉什伯爵遇到的不幸事故的所有详细情况。” “啊!陛下,这是件使人感到痛苦的事。” “您在那儿吗?” “不在,陛下。” “可是您在事故发生以后不久就到了出事地点了?” “是的,是这样,陛下,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后。” “这作意外事故在哪儿发生的?” “我看,陛下,是在一个罗香树林的圆形空地上。” “是的,打猎的集合地点。” “一点不错,陛下。” “好,把您知道的关于这个不幸的详细情况讲给我听,德·马尼康先生。讲吧。” “陛下也许己经了解,我怕再重复叙述会使陛下感到厌烦。” “不,不用怕。” 马尼康朝周围看看,他只看见达尔大尼央和一块儿进来的德·圣埃尼昂。达尔大尼央靠在护壁板上,沉静,亲切,和善,德·圣埃尼昂一直倚在国王的扶手椅上,脸上也带着亲切的表情。 因此他下决心开口。 “陛下不会不知道打猎出意外事故是很平常的事。” “打猎?” “是的,陛下,我是想说潜伏打猎。” “啊!啊!”国王说,“是在潜伏时发生的意外事故吗?” “当然,陛下,”马尼康大着胆子说,“陛下不知道吗?” “差不多可以说不知道,”国王急忙地说,因为他一向对说谎很厌恶。“这么说,您是说在潜伏时出的意外事故?” “唉!是的,不幸得很,陛下。” 国王停顿了一下。 “潜伏打什么野兽?”他问。 “打野猪,陛下。” “德·吉什怎么会想到单独一个人去潜伏打野猪呢?这是乡巴佬干的事儿,充其量对象德·格拉蒙元帅这种人合适,他们没有猎的和管猎狗的仆人,没法进行贵族式的打猎。” 马尼康耸了耸肩膀。 “年轻人都是冒失的,”他老气横秋地说。 “好吧,......继续说下去,”国王说。 “总之,”马尼康继续说下去,他不敢冒险,就象盐场工人在盐田里迈步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总之,陛下,可怜的德·吉什单独一个人去潜伏打猎。” “单独一个人,嗬!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猎手!啊!难道德·吉什先生,他不知道野猪会立刻扑过来?” “他遇见的正是这种情况,陛下。” “这么说他知道有这头野猪?” “是的,陛下。有儿个老乡在他们的土豆地里看见过。” “是一头怎样的野猪?” “是一头两三岁的公野猪。” “在这种情况下,先生,就应该通知我,德·吉什起了自杀的念头,因为我毕竟见过他打猎,他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带着猎狗打猎的人。当野猪被赶得走投无路,跟猎狗博斗,他开枪的时候,总是做好一切准备措施,并且用马枪射击,可这一次他居然用两把普通手枪去斗野猪!” 马尼康打了个哆嗦。 “两把豪华的手枪,对跟一个人决斗而不是跟一头野猪决斗来说倒非常合适,真见鬼!” “陛下,有些事情是很难解释的。” “您说得有理,我们关心的这件事正是如此。继续说下去吧。” 在马尼康叙述时,德·圣埃尼昂也许朝他做过暗示,要他注意,言多必失;国王的眼光固执地盯准了德·圣埃尼昂。 因此在他和马尼康之间不可能再联系了。至于达尔大尼央,即使是象雅典的那座沉默之神的雕像,也比他声音响,也比他富于表情。 因此马尼康只好沿自己选择的路子走下去,继续在罗网里越陷越深。 “陛下,”他说,“情况大概是这样的。德·吉什等着野猪。” “骑马还是步行?”国王问。 “骑马。他朝野猪开枪,没有打中。” “真笨!” “野猪朝他冲过来。” “马送了命?” “啊!陛下知道?” “有人告诉我,在罗香树林的路上发现了一匹死马。我断定是德·吉什的马。” “一点不错,正是他的那匹马,陛下。” “马的情况是这样,很好,德·吉什的情况如何?” “德·吉什一旦倒在地上,被野猪拱了一下,手和胸部都受了伤。” “这是一件可怕的意外事故,但是,应该承认,是德·吉什的错。怎么可以带着手枪去打这样一只野猪呢?难道他忘了阿多尼斯①的故事不成?” ①阿多尼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爱神阿佛洛狄忒的情人。狩猎时被野猪咬伤而死,爱神异常悲痛。诸神深受感动,特准他每年复活六个月,与爱神团聚。 马尼康搔搔耳朵。 “这倒是真的,”他说,“太不谨慎了。” “您对这件事怎么看的,德·马尼康先生?” “陛下,命中注定的无法改变。” “啊!您是个宿命论者!” 马尼康感到局促不安。 “我要怪您,德·马尼康先生,”国王继续说。 “怪我,陛下?” “是的!怎么里您是德·吉什的朋友,明明知道他会干出这种蠢事来,不去拦住他?” 马尼康不知道该怎么应付才好。国王的声调完全不再是一个轻信的人的声调了。 另一方面,他的声调里又没有悲剧中的那种严肃味道,也没有审讯时的那种坚持性。 在他的声调里讥嘲的成分多于威胁。 “这么说,”国王继续说下去,“被人发现的死马您说是吉什的马了?” “啊!我的天主,正是他的马。” “这使您感到惊奇吗?” “不,陛下。上一次打猎,德·圣莫尔先生,陛下一定还记得他,他的一匹马就是在他的胯下以同样方式送的命。” “是的,不过是肚子给捅开了。” “对,陛下。” “吉什的马要是也象德·圣莫尔先生的马那样给捅开肚子,我也就不会感到奇怪了,见鬼!” 马尼康睁大了一双眼睛。 “可是使我感到惊奇的,”国王继续说下去,“是德·吉什的马肚子没有被捅开,而是头打开花了。” 马尼康心里发慌了 “是不是我弄错了?”国王接着又说,“吉什的马不是太阳穴上受的伤?您也得承认,德·马尼康先生,这个伤够奇怪的。” “陛下,您也知道,马是一种很聪明的动物,它大概试图自卫。” “可是一匹马是用后蹄自卫而不是用头。” “一定是马吓得摔倒了,”马尼康说,“野猪,您也明自,陛下,野猪……” “是的,马,我明白,可是骑在马上的人呢?” “嗯,这非常简单野猪撇下马又回过来对付骑在马上的人;正如我有幸对陛下说过的那样,正当德·吉什用手枪准备朝它开第二枪时,它压碎了他的手,后来又用嘴一下子把他的胸部捅了个窟窿。” “说真的,再没有比这更可能的了,马尼康先生,您不再相信您自己有口才是不对的,您讲得好极了。” “国王太仁慈了,”马尼康局促不安地行了一个礼说。 “不过从今天起,我禁止我的贵族们去潜伏打猎。哼!这几乎跟允许他们决斗是一回事。” 马尼康打了个哆嗦,他的脚动了一下,想退出去。 “国工陛下感到满意了吗?”他问。 “感到很高兴,但是您先别走,德·马尼康先生,”路易说,“我有事要和您谈” “哼,哼,”达尔大尼央想,“又一个不是我们对手的人。” 他叹了口气,意思可能是:“啊!是我们的对手的人,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这时候一个掌门官撩起门帘,通报御医到了。 “啊!”路易叫起来,“瓦洛先生来得正好,他刚去看了德·吉什先生。我们可以得到受伤者的消息了。” 马尼康更加感到局促不安了 “这样一来,”国王补充说,“我们至少可以问心无愧了。” 他望望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第一五七章 医生 瓦洛医生走进来。 场面上的情况照旧国王坐着,德·圣埃尼昂仍旧倚在他的椅背上,达尔大尼央仍旧靠在墙上,马尼康仍旧站着。 “好吧,瓦洛先生”国王说,“您照我的吩咐办了吗?” “一切都照办了,陛下。” “您到您的枫丹白露的同行家里去过了吗?” “是的,陛下。” “您在那儿找到了德·吉什先生吗?” “我在那儿找到了德·吉什先生。” “情况如何?老老实实地讲吧。” “情况很糟,陛下。” “不过野猪总没有把他吞下去吧?” “把谁吞下去?” “吉什。” “什么野猪?” “咬伤他的那只野猪。” “德·吉什先生是被一只野猪咬伤的?” “至少别人是这么说的,” “宁可说是哪个违禁打猎的人……” “什么,哪个违禁打猎的人?……” “哪个吃醋的丈夫,哪个受到冷待的情人,为了报仇,朝他开的枪。” “您这是说的什么,瓦洛先生?德·吉什先生的伤不是一头野猪的撩牙造成的吗?” “德·吉什先生的伤是一颗子弹造成的,它打碎了他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穿进了胸部的肋间肌肉里。” “一颗子弹!您有把握德·吉什先生是被一颗子弹打伤的吗?……”国王装出大吃一惊的样子,叫了起来。 “当然有把握,”瓦洛说,“看看这个,陛下。” 他让国王看一颗一半撞扁了的子弹。 国王看了看,但是没有碰它。 “可怜的人,从他胸部里面取出来的吗?”他问。 “不完全是。子弹没有穿进去,您也看得出,它撞扁了,也许是撞在手枪的扳机护手下面,也许是撞在胸骨的右侧。” “善良的天主!”国王严肃地说,“这一切您完全没有告诉我,德·马尼康先生?” “陛下……” “说说看,这虚构出来的野猪、潜伏、夜间打猎,到底是怎么回事?说说看。” “啊!陛下……” “我看还是您说得有道理,,国王转过身来对他的火枪队队长说,“发生过决斗。” 凡是大人物都有的那种把下属们牵连进去,并且分化瓦解他们的能力,国王比任何人都高明。 马尼康朝火枪手投去充满指责的一瞥。 达尔大尼央懂得这眼光,不愿意平白无故地受到指责。 他朝前走了一步。 “陛下,”他说,“您曾经命令我去察看罗香树林的十字路口,然后根据我的估计把在那儿发生的事说给您听。我曾经把我的调查向您报告,但是没有揭发任何人。是陛下自己先提到德·吉什伯爵先生的名字的。” “好!好!先生,”国王傲慢地说,“您尽到了您的职责我对您很满意,这对您就够了。但是您,德·马尼康先生,您没有尽到您的职责,因为您对我说谎。” “说谎,陛下互这两个字用得太过份了。” “那您另外找两个。” “陛下,我不想找。我已经不幸地惹您生气,我能找到的最好办法是谦恭地接受您认为应该向我做出的指责。” “您说的有道理,先生,谁向我隐瞒真相,谁就会惹我生气。” “有时候,陛下,隐瞒的人并不知道真相。” “别再说谎了,否则我要加倍惩罚。” 马尼康脸色苍白,行了一个礼。 达尔大尼央又向前迈了一步,如果国王一直在增长的怒火达到了一定限度,他就决定出来调解。 “先生,”国王继续说下去,“您看到了再矢口否认下去也没有用了。德·吉什先生决斗过” “我不否认,陛下。要是您不逼得一个贵族非说谎不可,那您就真是宽宏大量了。” “逼!谁逼您?” “陛下,德·吉什先生是我的朋友。陛下禁止决斗,违者处死。一句谎话可以救我的朋友。我说谎了。” “好,”达尔大尼央低声说,“这是个表现得很出色的小伙子,见鬼!” “先生,”国王说,“不应该说谎,而应该阻止他决斗。” “啊!陛下,您是法兰西最完美的贵族,您知道我们这些军人就从来投有因为德·布特维尔先生死在沙滩广场上而认为他蒙受耻辱。使人蒙受耻辱的是躲开自己的敌人,而不是见到刽子手。” “好吧,”路易十四说“我很愿意提供您一个办法来补救一切。” “只要这个办法是适合一个贵族的办法.我一定立刻接受,陛下。” “德·吉什先生的对手是谁?” “啊!啊!”达尔大尼央低声地说,“难道我们又要回到路易十三的时代?……” “陛下!……”马尼康用指责的口气说。 “看来您不愿意说出他的名字来了?”国王说。 “陛下,我不认识他。” “好极了!”达尔大尼央说。 “德·马尼康先生,把您的剑交给队长。” 马尼康姿势优美地行了一个礼,微笑着把剑解下来,递给火枪手。 但是德·圣埃尼昂急忙走到达尔大尼央和他的中间。 “陛下,”他说,“如果您允许我说一句的话” “说吧,”国王说,在气头上有一个人出来缓和一下,也许他心里感到很高兴。 “马尼康,您是一个勇敢的人,国王会欣赏您的行为的。但是过分热心地为朋友们帮忙,反而害了他们。马尼康,您知道陛下问您的那个人是谁吗?” “不错,我知道。” “那您就说出来吧。” “如果我应该说,早己经说了。” “那就让我来说,我不象您那样对正直感兴趣。” “您完全有这个自由;不过我觉得……” “啊!别再那么高尚了。我决不让您象这样到巴士底狱去。说吧,要不然我就说了。” 马尼康是聪明人,他明白自己的表现已经使人对他产生了好感;现在他只需要一方面继续维持这种好感,一方面重新博得国王的欢心。 “说吧,先生,”他对德·圣埃尼昂说,“至于我,我要做我的良心要我做的事。我的良心的命令必须服从,”他转过身来对国王说,“既然它战胜了陛下的命令,但是陛下在知道我必须保护一位夫人的荣誉以后,我希望,陛下能够饶恕我。” “一位夫人?”国王不安地问。 “是的,陛下。” “一位夫人是这次决斗的起因?” 马尼康鞠了一个躬。 国王站起来,走到马尼康跟前。 “如果是位重要的人”他说,“相反的,我决不会怪您谨滇从事。” “陛下,一切与国王的侍从人员有关的事,或者与国王弟弟的侍从人员有关的事,在我眼里都是重要的。” “与我弟弟的侍从人员有关?”路易十四带着一种犹豫的神色说,“……这次决斗的起因是我弟弟的侍从人员中的一位夫人?” “或者说是王太弟夫人的侍从人员中的一位夫人。” “啊!王太弟夫人的?” “是的,陛下。” “这么说,这位夫人?……” “是德·奥尔良公爵夫人殿下的一位侍从女伴。” “您是说德·吉什先生为了她决斗?” “是的,这一次我不再说谎了。” 路易显得心绪不宁。 “先生们,”他转过身来对在一边旁观的人们说,“请你们离开一会儿,我需要单独跟德·马尼康留下来。我知道他为了替自己辩解,有一些极为重要的话要对我说,而他不敢在第三者面前讲……把您的剑重新佩好,德·马尼康先生。” 马尼康把剑重新佩在腰带上。 “这个家伙肯定十分机灵,”火枪手说,他挽着圣埃尼昂的胳膊,一起退出去。 “他能应付过去,”圣埃尼昂在达尔大尼央耳边说。 “而且是在保持住自己尊严的情况下,伯爵。” 马尼康朝德·圣埃尼昂和火枪队队长投去一道感激的眼光,不过没有让国王觉察到。 “您知道吧,”达尔大尼央跨过门槛时说,“我过去对新的一代人印象很坏,嗯,我错了,这些年轻人有他们的优点。” 瓦洛走在宠臣和队长的前面。 国王和马尼康两个人单独留在书房里。 第一五八章 达尔大尼央承认他错了而马尼康是对的 国王走到门口,亲自查看一下,看到没有人在听以后,这才连忙回来,站在他的对话者面前。 “好,”他说,“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德·马尼康先生,您解释吧。” “极其坦率地解释,陛下,”年轻人回答。 “首先”国王补充说,“您要知道再没有比夫人们的荣誉更挂在我心上的了。”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陛下,我才顾到您的情绪。” “是的,我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您是说关系到我弟媳妇的一位待从女伴,有关的那个人,吉什的对手,总之您不愿意说出名字的那个人……” “不过德·圣埃尼昂先生会把名字告诉您的,陛下。” “是的。您是说这个人冒犯了王太弟夫人身边的人。” “是的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陛下。” “啊!”国王说,就象早在意料之中,而心里又承受不住这个打击似的,“啊,有人悔辱的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吗?” “我不说有人悔辱了她,陛下。” “但是究竟……” “我是说,有人用不恰当的措辞谈到她。” “用不恰当的措辞谈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而您拒绝告诉我这个蛮横无理的人是谁?” “陛下,我原以为这是一件讲定了的事,陛下不再打算要我做一个告发者。” “对,您说得有理,”国王克制住自己说,“况且我需要惩罚的那个人的名字,我总可以很快地知道的。” 马尼康清楚地看出事清已经有了转机。 至于国王,他发现他刚刚控制不住自己,走得太远了一点。 因此他接着又说: “我惩罚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关系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虽然我特别敬重她,而是因为争吵的起因是为了妇女。我要求我的宫廷上的人都敬重妇女,不发生争吵。” 马尼康鞠了一个躬。 “现在,德·马尼康先生,”国王继续说下去,“有人说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什么话?” “难道陛下还猜不到?” “我?” “陛下知道得很清楚,年轻人会开哪种玩笑。” “一定是说她爱上了一个人,”国王冒险地说。 “很可能。” “但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有权利喜欢爱谁就爱谁,”国王说。 “这正是德·吉什坚持的意见。” “他是为这个决斗的吗?” “是的陛下,仅仅为了这个原因。” 国王脸红了。 “别的您就不知道了吗?” “关于哪方面的问题,陛下?” “当然是关于您这时候正在谈着的这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国王希望我知道什么事?” “嗯,譬如说,拉瓦利埃尔爱着的,而德·吉什的对手否认她有权利爱的那个人是谁?” “陛下,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到过,什么也没发现过。但是我认为德·吉什是一个心地高尚的人,如果说他暂时代替拉瓦利埃尔的保护人,那一定是因为这位保护人地位太高,不便出面来保护她。” 这些话说得再清楚没有了;因此国王脸又红了,不过这一次是因为高兴的缘故。 他轻轻地拍了拍马尼康的肩膀。 “好,好,您不仅是一个有才智的小伙子,德·马尼康先生,而且还是一个勇敢的世家子弟。我觉得您的朋友德·吉什是一个完全合乎我的心意的骑士;您以后会转告他,对不对?” “这么说,陛下,您饶恕我了?” “完全饶恕您。” “我自由了?” 国王露出笑容,把手伸给马尼康。 马尼康抓住这只手吻了一下。 “还有,”国王补充说,“您讲得妙极了。” “我,陛下?” “您把德·吉什遇到这个意外事故讲给我听,讲得非常好。我看见野猪从树林出来,我看见马倒下去,我看见野猪撇下马冲向骑马的人。您不是用嘴在说,先生,简直是用笔给我画出来了。” “陛下,我相信您一定是拿我开玩笑吧,”马尼康说。 “正相反,”路易十四一本正经地说,“我不仅不是开玩笑,马尼康先生,我还希望您把这件事讲给大家听。” “潜伏打猎的事吗?” “是的,正象您讲给我听的那样,一个字也别更改,您明白吗?” “完全明白,陛下。” “您去讲给人听吗?” “一分钟也不耽搁。” “好,现在,您自己去把达尔大尼央先生叫回来,我希望您不再怕他了。” “啊!陛下,从我确信陛下仁慈地对待我的时候起,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那就去叫他吧,”国王说。 马尼康打开门。 “先生们”他说,”国王叫你们。 达尔大尼央、圣埃尼昂和瓦洛回来了。 “先生们,”国王说,“我把你们叫回来,是为了告诉你们,德·马尼康先生的解释我感到完全满意。” 达尔大尼央朝这一边的瓦洛和另一边的圣埃尼昂看看,意思是说:“嗯,我怎么对你们说的?” 国王把马尼康拉到门边然后低声对他说: “让德·吉什先生好好养伤,特别是尽快治好,我希望能很快地以所有的夫人的名义向他表示感谢,不过我特别希望他不要再这么干了。” “只要关系到陛下的荣誉,哪怕是死一百次,他也会再干一百次。” 这句话说得很露骨。但是我们已经交代过,路易+四国主喜欢奉承,只要是奉承他,他对奉承的质量并不很苛求。 “很好,很好,”他一动示意要马尼康走,一边对他说,“我要亲自见见德·吉什,让他听从道理。” 马尼康倒退着走出去。 国王于是朝这一出戏的三个观众转过身来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 “陛下。” “告诉我,您的眼力一向那么好,怎么会一下子变得那么差了?” “我的眼力差,陛下?” “当然。” “既然陛下这么说,那就是肯定无疑的事了。不过,请问,在什么事上眼力差?” “对罗香树林的这件意外事故。” “当然是在这件事上。您看见了两匹马的蹄印,两个人的足迹,您推测一场决斗的详情细节。这一切都不存在,纯属错觉。” “噢!噢!”达尔大尼央又说。 “马的那些践踏,决斗的那些迹象,都是如此。除了德·吉什跟野猪的搏斗,没有别的,不过这场搏斗看起来又长又可怕。” “噢!噢!”达尔大尼央继续这么说。 “没想到我有一瞬间居然会相信您的错误讲法,但是您也讲得那么有把握。” “真的,陛下,一定是我眼睛发了花,”达尔大尼央怀着一种使国王感到高兴的愉快情绪说。 “这么说,您承认了?” “那还用说!陛下,我当然承认!” “因此,您现在总看清楚了吧?……” “跟我半个钟头以前看见的完全不一样。” “依您看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同?” “啊!原因很简单,陛下。半个钟头以前我从罗香树林回来,在那儿我只有一盏很差的马厩里用的提灯照亮……” “现在呢??……” “现在我有了陛下书房里的所有灯烛,另外还有陛下的一双眼晴,它们象太阳一样亮堂。” 国王微微一笑,德·圣埃尼昂甚至笑出声来。 “瓦洛先生也是一样,”达尔大尼央把到了国王嘴边的话说了出来,“他不仅想象德·吉什先生被一颗子弹打伤,而且还想象是他把一颗子弹从德·吉什先生的胸部取出来的。” “真的!”瓦洛说,“我承认……” “难道您不是这样想的?”达尔大尼央又说。 “这就是说,,瓦洛说,“不仅我过去是这样想的,而且现在我还可以发誓……” “好吧,我亲爱的医生,您在梦里见到的。” “我在梦里见到?” “德·吉什先生的伤,是梦!子弹,是梦!......因此,请相信我的话,别再谈它了。” “说得好,”国王说,“达尔大尼央给您的忠告是很好的。不要再跟任何人谈您做的梦了,瓦洛先生;以贵族的人格保证,您这样做决不会后悔的。晚安,先生们。啊!潜伏打野猪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啊!” “潜伏打野猪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啊!”达尔大尼央大声跟着说。 他经过每一间屋子都还在重复说这句话。 他领着瓦洛一块儿出了城堡。 “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国王对德·圣埃尼昂说,“德·吉什的对手是谁?” 德·圣埃尼昂望望国王。 “啊!不必犹豫,”国王说,“您知道得很清楚,我一定饶恕。” “德·瓦尔德,”德·圣埃尼昂说。 “好。” 然后路易十四连忙回到他的卧房去,嘴里说: “饶恕并不等于忘记。” 第一五九章 留一手的好处 马尼康从国王的套房里出来,因为自己获得这样大的成功,心里十分高兴;他到了楼梯底下,在一个门帘前面经过,忽然感到自己的一只袖子给拽了一下。 他转过头来,认出了蒙塔莱。蒙塔莱正在半道上等他;她身子俯向前,压低声音,很神秘地对他说: “先生,请您赶快来一趟。” “到哪儿去,小姐?”马尼康问。 “首先,一位真正的骑士决不会向我提这种问题,他应该不要求任何解释,跟着我走。” “好吧,小姐,”马尼康说,“我准备表现得象一个真正的骑士。” “不,已经太迟了,而且您也不配。我们上王太弟夫人那儿去,来吧。” “啊!啊!”马尼康说。“那就让我们上王太弟夫人那儿去吧。” 他跟着蒙塔莱。蒙塔莱在他前面跑着,轻捷得象加拉泰娅①。 ① 加拉泰娅:希腊神话中的海洋仙女,独眼巨人波利菲姆爱上她,但她爱牧羊人阿西斯。后波利菲特妒火炎发,将阿西斯打死。波利菲姆曾在他的歌唱中说,加拉泰娅逃避他,比被猎狗追逐的鹿还要快 “这一次,。马尼康一边跟着他的带路人,一边对自己说,“我不相信打猎的故事管用了。不过我们要试试,在必要时……说真的!在必要时,我们也能找得到另外的办法。” 蒙塔莱一直在奔跑。 “同时需要开动脑筋和两条腿,”马尼康想,“这真是一件累人的事!” 最后终于到了。 王太弟夫人刚结束了夜间的梳妆打扮,穿着雅致的睡衣;但是可以看出她是在感情发生强烈波动以前梳妆扫扮的。 她怀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心情等着。 因此蒙塔莱和马尼康发现她站立在门口。 听见他们的脚步声,王太弟夫人立刻迎上前。 “啊!”她说,“终于来啦!” “德·马尼康先尘在这儿,”蒙塔莱回答。 马尼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王太弟夫人做了个手势,让蒙塔莱退下去。年轻姑娘立刻遵命。 王太弟夫人一声不响地目送她,直到门在她背后重新关上以后,才转过身来对马尼康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德·马尼康先生?城堡里有人受伤了吗?” “是的夫人,很不幸一一德·吉什先生。” “是的,德·吉什先生,”王太弟夫人跟着说了一遍。“不错,我已经听说过,不过没有证实。这么说,是德·吉什先生真的遇到这件不幸吗?” “是他本人遇到了,夫人。” “德·马尼康先生,”王太弟夫人急忙说,“您一定知道国王讨厌决斗吧?” “当然知道,夫人,不过国王陛下不会指责一次与野兽的决斗。” “啊!您不要侮辱我,竟然认为我会相信这个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的散播的、硬说德·吉什先生被野猪咬伤的荒谬故事。不,不,先生;真实情况大家都知道了。现在,德·吉什先生除了他的伤势给他带来的苦痛以外,还遭到了失去自由的危险。” “唉!夫人,”马尼康说,“我完全知道,但是怎么办呢?” “您见到了国王陛下?” “是的,夫人。” “您对他是怎么说的?” “我向他叙述德·吉什怎样去潜伏打猎,一头野猪怎么从罗香树林里出来,德·吉什先生怎样朝它开枪,最后疯狂的野猪怎样朝开枪者反扑过来,先戳死了马,后来又把他本人也戳成重伤。” “国王相信所有这一切吗?” “完全相信。” 王太弟夫人一边前后左右地走来走去,一边不停地用询问的眼光望马尼康。马尼康仍旧无动于衷,一动不动地留在他一进来就待着的地方。最后她停了下来。 “不过,,她说,“这儿的人全都一致认为这次受伤有另外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夫人?”马尼康说,“我能冒昧地向殿下提出这个问题吗?” “您,您是德·吉什的密友,您,您是他的心腹,您会提出这个问题?” “啊!夫人,他的密友,是的;他的心腹,不是。德·吉什这种人可能有秘密,甚至确实有秘密,但毫不会说出来。德·吉什守口如瓶,夫人。” “好吧。德·吉什先生藏在心里的那些秘密,这么说,该我来告诉您了,”王太弟夫人气恼地说,“因为国王很可能会第二次盘问您,如果第二次您讲得还是跟头一次一样,他很可能会感到不满足。” “不过,殿下,我相信您把国王看错了。国王陛下对我非常满意,这一点我可以发誓。” “那么,请允许我对您说,德·马尼康先生,这只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国王陛下很容易满意。” “我相信殿下抱着这个看法是错了。众所周知,国王陛下只听从正当的理由。” “您相信等到明天国王陛下知道了,德·吉什先生是为了他的朋友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跟人争吵最后发展到决斗,他还会对您那出于好意而编造的谎言感到满意吗?” “为了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跟人争吵,”马尼康带着世界上最天真的神色说,“殿下,请问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德·吉什先生脾气大,肝火旺,很容易发火。” “正相反,夫人,我认为德·吉什先生很有耐心,他只有在有正当理由时才会脾气大、肝火旺的。” “可是友谊不正是一个正当理由吗?”王太弟夫人说。 “啊!当然,夫人,特别是对象他那样的一颗心来说。” “好吧,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德·吉什先生的一位朋友,这个事实您总不至于否认吧?” “一位有深交的朋友。” “好吧,德·吉什先生支持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不在,不能决斗,因此他替他决斗。” 马尼康露出了微笑,头和肩膀动了两三下,意思是说“见鬼!既然您一定希望如此……” “可您把话说出来呀!”王太弟夫人不耐烦地说。 “我?” “当然,您显然不同意我的意见,有什么事要说。” “夫人,我只有一件事要说。” “快说吧!” “承蒙您不弃,讲给我听的那些话我一点也不理解。” “怎么!德·吉什先生和德·瓦尔德先生的这场争吵您一点也不理解?”王太弟夫人几乎生气地说。 马尼康保持沉默。 “争吵,”她继续说下去,“起因于一句与某一位夫人的德行有关的话,这句话多少有一点儿怀有恶意,多少有一点儿根据。” “啊!与某一位夫人有关?这就是另一回事了,”马尼康说。 “您开始理解了,对不对?” “殿下一定会原谅我,不过我不敢……” “您不敢?”王太弟夫人火冒三丈地说,“好,等一等,我就敢。” “夫人,夫人!”马尼康仿佛感到惊慌似的叫了起来,“当心您要说出来的话。” “啊!看来如果我是男人的话,您会象德·吉什先生跟德·瓦尔德先生决斗那样,不顾国王陛下的禁令,跟我决斗的,而且是为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德行。”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马尼康叫道,同时突然跳了起来,仿佛他再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听见说出这个名字来。 “啊!德·马尼康先生,您这样跳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太弟夫人用嘲笑的口吻说,“难道您也这样无礼,对她的德行发生了怀疑?” “不过在这件事中,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德行没有一点儿关系,夫人。” “怎么!明明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打开脑袋,您却说她跟这一切毫无关系,问题不在她身上了啊!我倒没有想到您是这么好的一位廷臣,德·马尼康先生。” “请原谅,请原谅,夫人,”年轻人说,“不过我们俩离着有十万八千里。您赏脸跟我讲的是一种语言,我呢,看来讲的是另一种语言。” “我没听清楚,请再说一遍,好吗?” “请原谅,我相信我理解了殿下的意思是说,德·吉什和德·瓦尔德两位先生是为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决斗的。” “当然是这样。” “为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对不对?”马尼康又重复问了一遍。 “啊!我的天主,我没有说德·吉什先生本人关心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而是说他间接地关心她。” “间接地!” “好啦!别老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这儿的人不是都知道德·布拉热洛纳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订了婚吗?他身负国王交付的使命临动身到伦敦去时,不是曾经委托他的朋友德·吉什先生照料这个引人注目的人儿吗?” “啊!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殿下了解情况。” “告诉您吧,我全都了解。” 马尼康开始笑了,这个表情差点儿把王太弟夫人惹火了,她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并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 “夫人,”谨慎的马尼康朝王太弟夫人行了一个礼,说,“让我们不要再提这件事了,这件事永远搞不清楚。” “啊!用不着再搞了,已经完全清楚了。国王会知道德·吉什支持这个摆出一副贵夫人架子的、年轻的女冒险家。他会知道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曾经指定他的朋友德·吉什先生做他的赫斯珀里得斯花园的常住的看守人,德·瓦尔德侯爵胆敢把手伸向金苹果,德·吉什先生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您,德·马尼康先生,您什么事情都知道,您不会不知道国王对这个著名的宝物也垂涎三尺,也许他会对德·吉什先生担任保卫者的角色表示不满。现在您够清楚了吧?还需要知道别的什么吗?请说吧,请问吧。” “不,夫人,不,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不过您听好,因为您必须知道这一点,德·马尼康先生,您听好,国王陛下一旦发怒,后果是非常可怕的。象国王那样性格的君主们,由爱情产生的怒火简直就是一场暴风雨。” “您,夫人,您能平息它。” “我,”王太弟夫人做了一个极尽嘲讽的手势,大声说,“我,为什么?” “因为您不喜欢不公正的事,夫人。” “阻止国王去干他爱情上的事,依您看,这会是一件不公正的事?” “然而您为德·吉什先生说情。” “啊!您疯了不成,先生,”王太弟夫人用极其高傲的口吻说。 “正相反,夫人,我的神志极其清醒;我再重复一遍,您会在国王面前为德·吉什先生辩护。” “我?”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德·吉什先生的利益就是您的利益,夫人,”马尼康激动地低声说,他的眼睛闪出了火光。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殿下,我感到奇怪,您居然没有猜到,在德·吉什先生代替离开的德·布拉热洛纳尽到的保护责任中,拉瓦利埃尔的名字只是一个借口。” “一个借口?” “对。” “可是,是什么事的借口?”王太弟夫人结结巴巴地又问了一遍,马尼康的目光已经开始使她多少明白了一点。 “现在,夫人,”年轻人说,“我猜想,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因此您不会在国王面前指责可怜的德·吉什。与您为敌的那一派人现在要煽起种种敌对行为来对付他了。” “我觉得,正相反,您的意思是想说,所有那些不爱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人,甚至也许在爱她的人中间也有一些人会恨伯爵?” “啊!夫人,难道您固执到这个地步,竟不肯听一个忠诚朋友的话?难道我必须冒惹您不高兴的危险?难道我必须无可奈何地向您指出谁是争吵的真正原因的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王太弟夫人一边说,一边脸红了。 “难道我必须向您说明可怜的德·吉什听到了所有那些与那个女人有关的谣言,他是怎样生气,发脾气,暴跳如雷?您固执地不肯认出她是谁,而我出于尊敬又不便说出她的名字来,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我必须向您提起王太弟和德·白金汉公爵的争吵和关于公爵这次离开的那些含沙射影的话?伯爵只为了这个女人一个人活着,只和她一个人息息相关,难道我必须向您叙述他怎样费尽心机去讨好她,当心她,保护她?好,我会这样做的,我会把所有这些都提醒您的,到那时,也许您会理解,很久以来就一直受到德·瓦尔德纠缠的伯爵,已经忍无可忍,一听到这个人说出冒犯那个女人的话,就立刻火冒三丈,渴望报仇雪恨。” 王太弟夫人用双手捂柱了脸。 “先生!先生!”她大声叫起来,“您知道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您知道不知道您在对谁说话?” “到那时,夫人,”马尼康继续说下去,仿佛完全没有听到王太弟夫人的惊叫,“任什么都不会再使您感到惊奇了,不论是伯爵找茬儿吵架的劲头,还是他变换一个与您利益无关的争吵原因的这种极为出色的机智。在这件事中,特别表现出了惊人的机灵和沉着。那个女人,德·吉什伯爵为了她决斗、流血,如果她确实应该感激可怜的受伤者,她感激的其实不应该是他流的血和他忍受的痛苦,而应该是他为了一个人的荣誉而采取的措施,这个人的荣誉对他说来比他自己的荣誉还要宝贵。” “啊!”王太弟夫人就象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大声嚷道,“啊!难道这真是因为我?” 马尼康可以喘口气了,他英勇地争取到了这个休息时间,他喘了口气。 王太弟夫人呢,有好一会儿一直陷在痛苦的沉思里。从她胸部急促的跳动,从她眼睛无精打采的神情,从她手频频地按在心口上的动作,可以猜出她有多么激动。 但是在她身上,卖弄风情并不是一种迟钝的热情,正相反,它是一团火,寻找供它燃烧的燃料,而且找到了。 “这么说,”她说,“伯爵同时讨好了两个人,因为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也应该十分感激德·吉什先生,特别是因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将到处而且永远被人认为是受到这位英勇的决斗者的保护,更加要对他感激了。” 马尼康明白了,在王太弟夫人的心里还留下一点儿怀疑,这个阻力反而使他振奋起来。 “他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确实帮了个大忙,”他说,“他对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帮了个大忙!决斗引起的哄动会部分地损害到这个年轻姑娘的名声,也必然会造成她跟子爵的不和。因此德·瓦尔德先生的那一枪不是造成一个后果,而是造成三个后果一下子毁掉了一个女人的荣誉和一个男人的幸福,也许在同时还使法国最好的一位世家子弟受了致命伤!啊!夫人!您的逻辑推理是冷酷无情的,它总是惩罚,而从不宽恕” 马尼康的最后儿句话一下子摧毁了留在王太弟夫人脑子里而不是留在她心里的最后一点怀疑。她不再是一位顾虑重重的王妃,也不再是一个疑心重重的妇女,她的那颗充满爱情的心方才感觉到一个伤口的危险。 “受了致命伤!”她用喘不上气来的声音低声说,“啊!德·马尼康先生,您没有说受了致命伤吧?” 马尼康仅仅用一声深深的叹息作为回答。 “这么说,您是说伯爵伤势很危险?”王太弟夫人继续问。 “啊!夫人,他一只手打伤了,胸部里面有一颗子弹。”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王太弟夫人情绪万分激动地说,“真可怕,德·马尼康先生!您是说,一只手打伤了?我的天主,胸部里面有一颗子弹?这一切是德·瓦尔德这个卑鄙的家伙,这个坏蛋,这个杀人犯造成的了可以肯定地说,老天爷不公正。” 马尼康看上去情绪十分激动。他确实在他辩护词的最后部分花费了过多的精力。 至于王太弟夫人,她己经完全不考虑什么礼仪了。当激情不论是愤怒还是同情,在她身上占上风时,任什么也不能阻止它的进发。 王太弟夫人走到马尼康跟前。马尼康刚让自己跌坐在一把椅子上,仿佛痛苦是一个相当强有力的理由,可以原谅他违反礼节的规定似的。 “先生,”她抓住他的手说,“请您坦率地告诉我。” 马尼康抬起了头。 “德·吉什先生,”王太弟夫人继续说下去,“他有死亡的危险吗?” “有两重危险,夫人,”他说,“首先是因为出血太多,伤到了手上的一根动脉;其次是因为胸部的伤口,至少医生担心可能伤到了什么重要器官。” “这么说他会死吗?” “是的,会死,夫人,甚至得不到安慰,因为他不知道您已经了解他的忠诚。” “您会告诉他的。” “我?” “是的您不是他的朋友吗?” “我?啊!不,夫人,我只对德·吉什先生说,如果他这个不幸的人还能够听见我的话,我只对他说我亲眼看见的,也就是说,您对他的狠心。” “先生,啊!您可别干这种残忍的事。” “啊!不,夫人,我要讲真情实况,因为象他这个年纪的人体质毕竟还是很强的。医生们很有学问,万一可怜的伯爵能够伤好活下来,我不愿意他在逃脱了肉体的创伤之后,再继续冒因受心灵的创伤而死的危险。” 马尼康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立起来,恭恭敬敬地露出想告辞的样子。 “先生,”王太弟夫人带着几乎是哀求的神色拦住他,说,“至少您一定愿意告诉我病人的情况如何,替他治伤的医生是谁吧?” “他的情况,夫人,非常坏。至于医生,就是国王陛下本人的医库生,瓦洛先生。另外有一位同行协助他,德·吉什先生当时就是给抬到他这个同行家里的。” “怎么!他不在城堡里?”王太弟夫人说。 “唉!夫人,这个可怜的人情况是那么坏,没法送到这儿。” “把地址给我,先生,”王太弟夫人忙不迭地说,“我派人去问问他的情况。” “弗尔街,一所有白色百叶窗的砖石房子。医生的名字写在门上。” “您回到受伤者跟前去吗,德·马尼康先生?” “是的,夫人。” “那就请您帮个忙吧。” “我听候殿下的吩咐。” “如果您愿意的话,就请您回到德·吉什先生的身边去,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打发走,而且也请您自已走开。” “夫人……” “让我们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解释里。是这么一回事,您看到什么别再多研究,除了我对您说的以外别再多问。我要派我派一个侍女,或者两个,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不希望她们看见您,或者更坦率点说,我不希望您看见她们。这种顾虑您应该理解,特别是因为您,德·马尼康先生,您能猜到一切。” “啊!夫人,好,就这么办。我甚至可以干得更好一些,我走在您的使者前面,这是一个准确可靠地替她们指引道路的办法,同时也是一个在她们万一需要保护的情况下,可以保护她们的办法。” “还有,特别是靠了这个办法,她们可以毫无困难地走进去,对不对?”   “当然,夫人,因为我先进去,万一有什么困难的话,我可以把困难排除。”   “好吧,去吧,去吧,德·马尼康先生,在楼梯下面等着。” “我走了,夫人。” “等等。” 马尼康停下来。 “等听见两个女人下楼以后,您就出去,不要回头看,一直沿着到可怜的伯爵住处的那条路朝前走。” “可是万一下来另外两个女人,我弄错了怎么办?” “她们会轻轻拍三下手。” “好,夫人。” “去吧,去吧。” 马尼康转过身去,最后又行了一次礼,怀着喜悦的心情出去了。他当然不会不知道,王太弟夫人的降临是医治受伤者创伤的最好的灵丹妙药。 还不到一刻钟,他就听见有一扇门悄悄地开开又关上。接着他听见沿着栏杆走下楼梯的轻轻的脚步声,又听见了三下拍手声,也就是说,约好了的信号。 他立刻走出去,遵守自己的诺言,没有回头看,沿着枫丹白露的街道朝医生的家走去。 第一六〇章 法兰西王国的档案保管人马利科尔纳 两个女人身子裹在斗篷里,脸用黑天鹅绒的半截面具遮住,畏畏缩缩地跟在马尼康后面走着。 二层楼上,在红锦缎的帘子后面,有一盏灯放在餐具柜上灯光柔和。 在这间房间的另一头,一张有螺旋形柱子的床,料子和遮住灯光的帘子相同的床帷拉拢着,里面躺着德,吉什,头下面高高地垫着两个枕头,眼睛淹没在一片浓雾里。长长的环形黑移发散落在床上,乱糟糟地围着年轻人的干瘪而苍白的太阳穴。 走进这间屋子可以立刻觉察到受伤者在发着高烧。 德·吉什在做梦。他的头脑在黑暗中做着一个澹妄性的幻梦,凡是将要进入来世的人,天主都要给他们送来这种幻梦。 地板上有两三块还没有干的血迹。 马尼康匆匆地上了楼,不过到了门口他停住了,轻轻推开门,把头伸进去。他看到屋子里静悄悄的,于是踮着脚走到标准的亨利四世时代式样的大皮扶手椅跟前,看到护士很自然地已经睡着了,子是把她叫醒,要她到隔壁房间去。 接着他站在床旁边,停留了片刻,考虑是不是应该叫醒德·吉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但是他开始听见门帘后面有绸裙子的窸窣声,和他的两个同路人的喘气声,而且门帘在晃动,似乎快要撩起来了,于是沿着床边跟着护士退到隔壁房间去。 就在他出去的那一刹那,门帘撩了起来,两个女人走进了他刚离开的房间。 先进来的那个女人朝同伴做了一个命令式的手势,叫她坐在门边的一个矮凳上。 接着她果断地朝床边走去,把挂在铁横杆上的床帷拉开,扔到床头后面去。 她于是看见了伯爵苍白的脸,看见了他的右手,右手用白得耀眼的绷带包着,搁在遮住部分病床的、有深色花纹的短三角巾上,因此显得格外刺眼。 她看见有一滴血在绷带上逐渐化开,不由得浑身直打哆嗦。 年轻人露着雪白的胸脯,仿佛夜间的凉爽空气对他的呼吸有所帮助似的。一条细绷带扎住伤口上的敷料,伤口周围有一圈带蓝色的渗出来的血,范围越来越大。 一声深深的叹息从年轻女人的嘴里发出来。她靠在床柱上,从假面具的两个眼洞里望着面前的痛苦情景。 从伯爵咬紧的牙齿间透出嘶哑而又刺耳的气息,听上去象临死的人在倒气。 戴面具的夫人握住受伤者的左手。 这只手烫得象燃烧着的煤块。 但是,就在这位夫人冰冷的手放上去时,冷的刺激是那么大,以致于德·吉什立刻睁开了眼睛,集中注意力,力图回到生活中来。 他看到的头一样东西是站在床柱前面的幽灵。 他看见以后,眼睛睁得更大了,但是眼睛里面还没有闪现出智力的光芒。 这时候夫人朝留在门边的同伴做了个暗示。毫无疑问这个同伴事先已经被教会了,因为她用清晰有力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出下面这几句话: “伯爵先生,王太弟夫人殿下希望知道您这次受伤后忍受了怎样的痛苦,并且希望通过我的嘴向您表示她因为看到您受苦面感到的悲痛。” 德·吉什听到“王太弟夫人”这几个字以后动了一下,他还没有注意到发出这声音的那个人。 因此他很自然地把头转向发出这声音的地方。 但是,因为那只冰凉的手一直没有放开他,所以他又回过头来望着这个一动不动的幽灵。 “是您在和我说话吗,夫人?”他声音微弱地问,“还是在这问屋子里另外有一个人跟您在一起?” “是的,”幽灵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好,”受伤者费力地说,“谢谢您。请告诉王太弟夫人,既然她还想着我,我就死而无怨了。” 戴假面具的夫人听见垂死的人说出的这个“死”字,再没法控制自己,两行眼泪在面具里往下流,流到脸颊上面具没有遮住的地方,露了出来。 德·吉什如果更请醒一些的话,一定可以看见眼泪象晶莹的珍珠一样滚下来,落在他的床上。 夫人忘掉了自己戴着假面具,举起手想揩眼泪,却碰到了冷冰冰的讨厌的天鹅绒,一气之下把面具拉下来,扔在地板上. 这张意外出现的脸,对德·吉什说来,就象是从一片云里冒出来的,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叫喊,伸出了两条胳膊。 但是他的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正如他的全身使不出一点力气一样。 他的右手在意志力的驱使下,根本没有估计自已有多大的力量,重新垂落在床上,那条如此洁白的被单立刻被一块更大的血迹染红了。 在这同时,年轻人的眼睛变得模糊,紧紧地闭上,仿佛他开始跟不可征服的死神进行着斗争。 接着,他的头下意识地动了几下,又在枕头上跟以前一样一动不动了。 只是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了铁青色。 夫人感到害怕;旦是这一次跟平时不同,害怕具有诱惑力 她向年轻人俯下身子,用她的呼吸温暖着这张近得几乎碰得着的、变了颜色的、冰冷的脸,然后她在德·吉什的左手上迅速地吻了一下,德·吉什就象触电一样,第二次醒过来,睁开一双迟钝的眼睛接着又陷入昏迷之中。 “走吧,”她对她的同伴说,“走吧,我们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否则我会干出蠢事来的。” “夫人!夫人!您忘了面具,,警惕性很高的同伴说。 “把它拾起来,”女主人一边回答,一边发狂般地沿着楼梯跑下去。 沿街的门半掩着,两只轻盈的小鸟飞出去,轻快地飞回到宫里。 这两位夫人中的一位走上楼去,一直来到王太弟夫人的套房里,消失不见了。 另一位夫人走进了侍从女伴们的套房,也就是走进了中二楼。 她到了她的卧房以后,坐在一张桌子前面,连歇日气的时间都不给自己,开始写下面这封短信:       “今晚王太弟夫人去看德·吉什先生。       这一边一切都非常好。       要使您那一边也如此,别忘了把这张纸烧掉。” 接着她把这封信折成长条形,小心翼翼地走出去,穿过一条走廊,朝充当王太弟随从的那些世家子弟的住处走去。 她在一扇门前停下,笃笃敲了两下以后,把那张纸从门底下塞进去,转身跑了。 回到自己卧房以后,她把自己出去和写信留下的痕迹都清除干净。 她在为了我们刚提到的这个目的而进行的检查中,发规桌上有王太弟夫人的假面具。假面具是她按照女主人的吩咐带回来的,后来忘了还给她。 “啊!啊!”她说,“明天千万别忘了我今天忘了做的事。” 她拿起假面具,拿的是假面具上天鹅绒脸颊的部分,感到大拇指湿了,她望望自己的大拇指。 大拇指不仅湿了,而且染红了。 假面具落在我们前面提到的地板上的血迹里,假面具的黑面子碰巧碰到了血,血渗进去,染红了白麻布里子。 “啊!啊!”蒙塔莱说,我们的读者毫无疑问已经从我们描写的那些活动中认出她来了。“啊!啊!这个假面具我不还给她了,现在它太珍贵啦。” 她站起来,朝一个械木匣子跑过去,这个匣子里装着几件梳妆用具。 “不行,这儿不行,”她说,“象这样珍贵的东西是不能随便乱放的。” 接着,在片刻沉默以后,蒙塔莱带着只有她才有的那种微笑补充说: “染上了这位英勇骑士的鲜血的、美丽的假丽具啊,你将要送到珍宝仓库中去和拉瓦利埃尔的信、拉乌尔的信,存放在一起,总之和所有这些将来有一天会成为法国历史和君主政休历史的重要的爱情史料放在一起.你将要送到马利科尔纳先生那儿去,”这个疯女人一边开始脱衣服,一边笑着说,“送到可敬的马利科尔纳先生那儿去,”她吹熄蜡烛说,“他以为自己仅仅是王太弟的套房的总管,而我使他成为波旁王族以及王国那些最好的家族的档案保管人和史官。马利科尔纳这个心怀不满的人,就让他现在抱怨吧!” 她把床帷拉拢,睡着了。 第一六一章 旅行 第二天是指定的动身日子,国王在十一点正带着王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夫人走下大台阶,去乘他的四轮马车,马车上套着的六匹马正在台阶下面用前蹄踢蹬着。 整个宫廷里的人都穿着旅行服装在马蹄铁形台阶前等着,这么多上了鞍子的马,套着马的四轮马车,由军宫、仆役和年轻侍从簇拥着的男男女女,场面真是壮观。 国王和太后、王后登上四轮马车。 王太弟夫人和王太弟跟着上了自己的马车。 侍从女伴也以他们为榜样,两个两个地坐上派定给她们的那些四轮马车。 国王的马车带头,其次是王太弟夫人的马车,其余的马车遵照礼节的要求按次序跟在后面。 天气很热,一清早人们认为吹着的微风足够使气温降低,但是微风很快地被隐在云层里的太阳烤热,再透过从地面升起的这片热烘烘的蒸气,变成了一股灼热的风,它卷起粉末般的尘土扑向急着赶快到达巴黎的旅人们的脸。 王太弟夫人头一个抱怨天热。 王太弟作为对她的回答是:象快昏过去的人那样往后一仰,躺在马车里,他又是闻嗅盐,又是洒香水,一边还不停地叹气。 王太弟夫人于是极其亲切地对他说: “说真的,王爷,天气这么热,我相信您待人殷勤体贴,一定肯让我一个人待在马车里,自己去骑马” “骑马!”王太弟叫了起来,他的那种恐俱的声调使人看出他有多不不赞成这个奇怪的打算。“骑马!可是您没有考虑到,夫人,我的皮肤接触到这股火辣辣的风,会一块块脱光的。” 王太弟夫人笑起来了。 “您用我的阳伞,”她说。 “怎么打法?”王太弟极其冷静地回答。“况且我没有马。” “怎么!没有马?”王太弟夫人反问道,她即使达不到撵走他的目的,至少也可以戏弄戏弄他。“没有马?您错了,王爷,因为我看见您的那匹心爱的枣红马在那边。” “我的枣红马?”王太弟叫起来,他尽力朝车门探了探身,可是这个动作使他感到那么不舒服,因此他只完成了一半,就连忙又恢复了他一动不动的姿态。 “是的,”王太弟夫人说,“您那匹马,由马利科尔纳先生牵着。” “可怜的牲口!”王太弟回答,“它一定热坏了!” 说了这句话,他象个快咽气的人那样闭上了眼睛。 至于王太弟夫人,她懒洋洋地躺在车子的另一个角落里,也闭上了眼睛,不过不是为了睡觉,而是为了能够更自由自在地思索。 国王把马车上的后座让给太后和王后,自己坐在前座上。他这时候感到的强烈的苦恼,只有那些焦急不安的情人们才会有。他们不能止住他们的干渴,希望见到心爱的对象。得到部分满足后分开,却没有想到他们的干渴变得更加难熬。 国王正如我们交代过的,走在最前面,从他的座位上没法看到跟在后面的女官们和侍从女伴们的马车。 况且他还得回答年轻王后没完没了的问话。王后因为占有她“亲爱的丈夫”——她一时之间把宫廷礼节忘了,这样称呼他,——感到万分高兴,把她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他身上,对他关怀价至,生怕有人来把他从她这儿抢走,或者是他会产生离开她的念头。 奥地利安娜只是胸部不时地感到隐痛,她装出愉快的样子,虽然猜到国王感到了不耐烦,也还是故意继续不断地折磨他,国王刚一陷入沉思之中,开始做秘密的爱情美梦,她就冷不防地又恢复谈话。 王后的殷勤,奥地利安娜的戏弄,所有这一切最后使国王感到无法忍受了,因为他不知道怎样来抑制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先抱怨天热,这是转到别的抱怨上去的一个步骤。 不过安排得相当巧妙,玛丽-泰莱丝没有猜到他的真正目的。 因此她按照字面来理解国王话里的意思,用她的鸵鸟羽毛扇子替他扇风。 但是国王不感到热了以后,又抱怨两条腿抽筋发麻。这时候正好车子停下来换马,王后问道: “您愿意我跟您一起下车吗?我的腿也不舒服。我们走几步,等车队赶上我们,我们再上车。” 国王皱起眉头,这是嫉妒的女人让不忠实的丈夫经受的一个严峻考验,这个嫉妒的女人虽然妒火中烧,却有足够的力量处处小心谨慎,不让对方有发脾气的借口。 然而国王不能够拒绝。因此他下了车,让王后挽着自己的胳膊,在换马的时候跟她一起走了好几步。 他一边走,一边朝那些廷臣投去羡慕的眼光。那些廷臣骑在马上,真是幸运。 王后很快地发现,下车散步,跟乘在车上一样,并不能使国生感到快乐。因此她要求回到车上去。 国王把她一直领到踏脚板跟前,但是没有跟她一块儿上车。他朝后走了三步,想在一长溜的四轮马车里寻找他如此感兴趣的那一辆。 在第六辆马车的车窗里露出了拉瓦利埃尔的那张雪白的脸。 国王待着不动,陷入沉思之中,没有看到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单等着他一个人了,突然间他听见三步以外有人恭恭敬敬地招呼他。这是德·马利科尔纳先生,他穿着全套的侍从总管的服装,左胳膊下面夹着两匹马的缰绳。 “陛下要一匹马吗?”他说。 “一匹马!您会有我的一匹马?”国王问,他想认出这个面貌还不太熟悉的世家子弟是谁。 “陛下,”马利科尔纳回答,“我至少有一匹供陛下骑的马。” 马利科尔纳指着王太弟夫人曾经注意到的那匹马。 马非常漂亮,而且披着华丽的马衣。 “但是,这不是我的马吧,先生?”国王说。 “陛下,这是王太弟殿下马厩里的马。不过天这么热,他不骑马。” 国王什么也没有回答,不过他迅速朝那匹正在用蹄子刨地的马走过去。 马利科尔纳转过身子,扶稳马镫;可是陛下已经骑到马上。 碰上这个好运气,国王恢复了愉快的心情,他面带微笑朝太后和王后的马车奔去,她们正在等他。泰莱丝神色惊慌,他还是说: “啊!运气真好!我找到了这匹马,就骑上了。在马车里我闷得透不过气来。再见了,两位夫人。” 接着,他姿势优美地朝拱起的马脖子俯下身子行了一个礼以后,还没有一秒钟就跑得看不见了。 奥地利安娜伸出头去看他往哪儿跑。他并没跑得很远,因为到了第六辆四轮马车那儿,他就勒住马,脱掉帽子。 他向拉瓦利埃尔行礼。拉瓦利埃尔看见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讶的叫喊,同时快乐得脸发了红。 蒙塔莱坐在马车的另一个角落,向国王深深地行了一个礼。然后这个聪明女人装着被外面的景致吸引住了,又缩到左边的角落里。 国王和德·拉瓦利埃尔的谈话就象所有情人们的谈话一样,以富有表情的眼神和几句毫无意义的话开始。国王解释说,他坐在马车里热得受不了,因此一匹马在他看来简直是莫大的恩惠。 “而且,”他补充说,“我的这个恩人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因为他猜到了我的心思。现在我还剩下一个愿望,就是知道这位世家子弟是谁,他如此机灵地为他的国王效劳,把他的国王从难以忍受的厌倦无聊里救了出来。” 这次谈话的头儿句话,就引起了蒙塔莱的注意,她渐渐地靠过来,安排好,让自己的眼光能在国王说完话时恰好遇到国王的眼光。 结果是国王一边提出疑问一边望着拉瓦利埃尔时,也同样望到了她;她可以认为问的是她,因此可以回答。 她回答说: “陛下,您骑的马是王太弟殿下的,牵着马的那个人是殿下的侍从贵族之一。” “请问,小姐,这位侍从贵族叫什么名字?” “德·马利科尔纳先生,陛下。” 这个名字产生的印象很一般。 “马利科尔纳?”国王微笑着重复说了一遍。 “是的,陛下,”奥尔回答。“瞧,就是在这儿,我左边,骑着马奔驰的人” 她指着的确实是我们的马利科尔纳。马利科尔纳正怡然自得地在左车门边奔驰,他知道这时候正在谈论他,不过他骑在马上一动不动,跟一个聋哑人样。 “对,正是这个骑马的人,”国王说,“我记得他的长相,我以后会记住他的名字。” 国王用温柔的眼光望着拉瓦利埃尔。 奥尔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她已经象下种一样播下了马利科尔纳的名字,土壤很肥沃;现在需要的仅仅是让这个名字去生根发芽,让这件事去开花结果了。 因此她又缩回到她的角落里,既然德·马利科尔纳先生有幸得到了国王的欢心,她就有权随着自己的心意向德·马利科尔纳先生示意,让他高兴高兴。我们也了解,蒙塔莱决不会放弃这个权利。马利科尔纳耳朵灵,眼睛尖,他听到了这句话: “一切顺利。” 同时还看到了一个手势,看上去应该是一个飞吻。 “唉!小姐,”国王最后说,“乡村的自由生活这就要结束了,您陪伴王太弟夫人,她对您的要求会变得更严格,我们见不到面了。” “陛下太爱王太弟夫人”路易丝回答,“不可能不常常来看她,陛下穿过套房时一” “啊!”国王用温柔的、逐渐压低的声音说,“看到了并不等于会面,不过您倒好象很满足似的。” 路易丝什么也没有回答。一声叹息堵在她心里,但是她忍住了,没有让这声叹息发出来。 “您克制自己的力量很强,”国王说。 拉瓦利埃尔忧郁地微微一笑。 “把这股力量用在爱情上吧,,他继续说,“我将感谢天主赐给您这股力量。” 拉瓦利埃尔保持沉默,但是朝国王抬起她充满爱情的眼睛。 路易好象被她灼热的眼光烧痛了似的,用手摸了摸额头,双膝把马一夹,朝前走了几步。 她身子朝后一靠,眼睛半闭着,牢牢地望着这英俊的骑马者,他帽子上的羽饰随风飘动着。她爱他那弯成圆弧形、姿势优美的胳膊,他那夹紧马肋部的、修长而结实的腿,还有他那圆圆的侧面脸型,漂亮的环形慈发有时撩起,露出一只粉红色的、迷人的耳朵 总之,这个可怜的姑娘,她爱上了,她陶醉在她的爱情中。过了一会儿,国王又回到她旁边。 “啊!”也说,“这么说,您没有看出您的沉默刺痛了我的心啊!小姐,您要是下决心与人决裂,一定会残酷无情。况且我相信您是善变的……总之,总之,我害怕我对您怀有的这深深的爱情。” “啊!陛下,您错了,”位瓦利埃尔说,“我要是爱的话,终生不会改变。” “您要是爱的话!”国王高傲地大声说,“怎么!您难道现在不爱?” 她用双手遮住脸。 “您瞧,您瞧,”国王说,“我指责您是对的,您瞧,您这个人善变,任性,也许还是卖弄风情的;您瞧万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啊!不,”她说。“请您放心,陛下,不,不,不!” “那您答应我,您对我永远不变心吗?” “啊!永远不变心,陛下。” “您能答应我,您决不会做出那种使人心碎的狠心事,您决不会突然变心,致我于死命吗?” “不会!啊!不会。” “好,您听着,我喜欢诺言,我喜欢把一切与我的心和我的爱情有关的事都置于誓言的保证下,也就是说,置于天主的保护下。请您答应我,或者不如说,请您对我发誓,对我发誓:如果在我们将要开始的生活里,充满了牺牲、充满了秘密、充满了苦痛的生活里,充满了意外和误解的生活里,请您对我发誓,如果我们互相欺骗,如果我们互相误解,如果我们互相损害,这就是在爱情上犯罪,请您对我发誓,路易丝!……” 她浑身上下一直到心灵深处都在打颤。这是她头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象这样从身为国王的情人嘴里说出来。 至于路易,他脱掉手套,把手伸进了马车。 “请您向我发誓,”他继续说下去,“在我们每次发生争吵以后,一旦两人分开,我们决不让争吵过夜,一定要在当天让一次拜访,或者至少让我们中间一方的一封信给对方带来安慰和休息。” 拉瓦利埃尔用自己冰冷的双手抓住情人的那只发烫的手,轻轻握住,直到旋转的车轮离马太近了,把马吓得哆嗦一下,才迫使她放弃了这种幸福。 她发了誓。 “回去吧,陛下,”她说,“回到太后和王后那儿去吧,我感到那边有一场暴风雨,一场威胁着我的心的暴风雨。” 路易听从她的劝告,朝德·蒙塔莱小姐行过礼,骑马奔向王后们的马车 路过时他看见王太弟在睡觉。 王太弟夫人没有睡。 她在国王经过时对他说: “多么好的一匹马,陛下下!……这不是王太弟的那匹枣红马吗?” 至于年轻王后,她只说了下面这句话: “您好些了吗,我亲爱的陛下?” 第一六二章 三女联盟 国王一到巴黎,就去参加会议,把白天的一部分时间用来工作。王后和太后留在自己的房里,王后在和国王告别以后泪如雨下。 “啊!我的母亲,,她说,“国王不再爱我了。我会落个什么结果,我的天主?” “一个做丈夫的会永远爱一个象您这样的妻子,”奥地利安娜回答。 “他爱另外一个女人而不爱我的时刻,我的母亲,可能已经到了。” “您把什么叫做爱?” “啊!时时刻刻想着一个人,时时刻刻想见到这一个人。” “难道您已经注意到,”奥地利安娜说,“国王在做这种事吗?” “没有,夫人,”年轻王后犹豫不决地说。 “您看得很清楚,玛丽!” “不过,我的母亲,您也承认国王撇下我走了吧?” “我的女儿,国王属于他的整个王国。”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不再属于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会象过去那些王后一样看到自己被抛弃,被遗忘,而爱情、光荣和荣誉却为别人所有。啊!我的母亲,国王是那么英俊!有多少女人将会对他说她们爱他,有多少女人将会爱他!” “很少有女人在国王身上爱一个男人。不过即使这种事情发生了,当然我不相信会发生,玛丽,您最好还是希望这些女人真的爱您的丈夫。首先,情妇的忘我的爱情是能够迅速瓦解情夫的爱情的因素。其次由于爱的缘故,情妇失去了左右情夫的力量,她想从他那儿得到的不是权力,不是财富,而是爱情。因此您要希望国王爱得不厉害,而他的情妇爱得很厉害!” “啊!我的母亲,忘我的爱情有多么大的力量啊!” “而您却说您被抛弃了。”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我在胡言乱语……可是,我的母亲,这是一个我不能忍受的痛苦。” “什么痛苦?” “国王可能成功地选中一个女人,他可能在我们旁边跟另一个女人建立一个家庭,他可能跟另一个女人养儿生女。啊!万一我看到国王有了孩子……我一定会死去的!” “玛丽!玛丽!”王太后握住年轻王后的手,面带笑容地说,“记住我要对您说的话,它将永远对您是个安慰:国王没有您不可能有王太子,而您没有他却可能有。” 王太后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意味深长地笑出声来,说完以后她离开她的儿媳妇去迎接王太弟夫人,刚刚一个年轻侍从通报王太弟夫人来到了大书房。 王太弟夫人只花了一点时间把衣服换了换。她来到时,脸上的那种激动表情表明她正忙于实行一个计划,而又在为这个计划的结果担心。 “我来看看,”她说,“两位陛下在我们这次短途旅行之后是不是有点累?” “一点不累,”王太后说。 “有一点累,”玛丽-泰莱丝说。 “我呢,两位夫人,我特别有点不放心。” “什么不放心?”奥地利安娜问。 “国王象这样骑着马奔跑一定很累。” “好得很!这对国王有好处。” “我亲口劝过他这样做,”玛丽-泰莱斯说,脸色变得苍白。 王太弟夫人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在唇边浮现出只有她才有的那种微笑,而脸上的其余部分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接着她立刻改变了话题: “我们回到巴黎以后发现巴黎跟我们离开时完全一样,仍旧有私通,仍旧有密谋,仍旧有卖弄风情。” “私通!……什么私通?”王太后问。 “大家都在纷纷议论富凯先生和普莱西-贝利埃尔夫人。” “她是第一万号了吧?”王太后问。“可是,请问密谋呢?” “看来我们跟荷兰发生了纠纷。” “什么纠纷?” “王太弟把那个有关纪念币的事讲给我听了。” “啊!”年轻王后叫了起来,“荷兰铸造的那些纪念币……纪念币上可以看到在国王的太阳上出现一片阴云。您叫这件事是密谋是叫错了,这是侮辱。” “不屑一顾,国王会不屑一顾的,”王太后回答。“不过您说的卖弄风情指什么?您是不是想说德·奥洛纳夫人?” “不,不,应该在离我们更近的地方寻找。” “Casu de usted①,”王太后连嘴都没有动一动,悄声地在她媳妇耳边说。 王太弟夫人没有听见,继续说: ① 西班牙文:这是在指您。 “你们知道那件可怕的新闻吗?” “啊!知道德吉什先生受伤了。” “你们跟大家一样,认为是打猎中出的意外事故吗?” “那可不,”太后和主后说,这一次引起了她们的注意。 王大弟夫人挪近了一些 “一次决斗,”她声音非常低地说。 “啊!”奥地利安娜神情严肃地叫了起来,“决斗”这两个字她听上去非常刺耳,因为在她统治法国的时候决斗已经遭到禁止了。 “一次不幸的决斗,差点让王太弟失去两个最好的朋友,国王失去两个最好的仆人。” “这次决斗是什么起因?”年轻王后在一种秘密的本能驱使下问道。 “卖弄风情,”王太弟夫人得意洋洋地重复说了一遍。“这两位先生谈论一位夫人的德行,一位认为帕拉斯①和她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另一位说这位夫人模仿引诱玛斯②的维纳斯③。真的,这两位先生就象赫克托耳④和阿喀琉斯⑥那样打起来了。” “引诱玛斯的维纳斯?”年轻王后悄声地对自己说,她不敢深入地研究这个比喻。 “这位夫人是谁?”奥地利安娜直截了当地问。“我好象听您说到一位女官?” “我说过吗?”王太弟夫人问。 ①帕拉斯: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密涅瓦的另一个名称. ②玛斯:见本书第409页注。 ③维纳斯:见上册第64页注④ ④赫克托尔: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特沼伊主将。 ⑤阿喀琉斯:见上册第755页注。荷马史诗《伊利亚持》中描写他在待洛伊战争中英勇无敌击毙赫克托耳。 “是的。我甚至相信听您说过她的名字。” “您知道这种女人会给王室带来祸害吗?” “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吗?”王太后说。 “我的天主,是的,是这个丑姑娘。” “我原来以为她跟一位世家子弟订过婚,这位世家子弟,我猜想,既不是德·吉什先生,也不是德·瓦尔德先生吧?” “很可能,夫人。” 年轻王后拿起一件绒绣活儿,装出平静的样子开始折它,但是她手指的抖动露了马脚。 “您谈到维纳斯和玛斯是怎么回事?”王太后追问下去,“是不是有一个‘玛斯’?” “她还以此来夸耀自己。” “您说她夸耀自己?” “这正是决斗的起因。” “德·吉什先生支持玛斯吗?” “当然,象忠心的仆人那样。” “象忠心的仆人那样,”年轻王后叫了起来,她忘了克制自己,暴露出了她的嫉妒,“谁的仆人?” “要为玛斯辩护非得损害这个维纳斯不可,”王太弟夫人回答,“德·吉什先生肯定地说玛斯绝对无辜,还毫无疑问地断言维纳斯在夸耀自已。” “德·瓦尔德先生,”奥地利安娜平静地说,“他到处造谣说维纳斯是对的吗?” “啊!德·瓦尔德,”王太弟夫人想,“您要为您打伤世界上最高尚的人付出昂贵的代价。” 她开始尽可能猛烈地攻击德·瓦尔德,就这样来替受伤者还了债,同时也替自己还了债,而且她深信自己这样做是为了将来有一天可以毁掉她的敌人。她说得那么多,如果马尼康在场,他一定会感到懊悔,不该为自己的朋友帮这么大忙,因为帮忙的结果是造成了这个不幸的敌人的毁灭。 “在这一切当中,”奥地利安娜说,“我只看见一个祸根,就是这个拉瓦利埃尔。” 年轻王后又十分冷静地做起她的绒绣活儿了。 王太弟夫人在听着。 “难道您的意见不是这样?”奥地利安娜对她说,“难道您不认为她是这次争吵和决斗的起因?” 王太弟夫人做了个手势回答,这个手势又象是肯定,又象是否定。 “既然这样,我不明白您刚谈到有关卖弄风情的危险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奥地利安娜又说。 “这倒是真的,”王太弟夫人连忙说,“如果那个姑娘没有卖弄风情,玛斯也不会关心她。” 年轻王后听到“玛斯”这个名字,脸上又升起一阵短暂的红晕;但是她没有放下已经开始干的绒绣活儿。 “我不希望在我的宫廷里有人象这样挑动男人们互相殴斗,”奥地利安娜冷静地说。“这种风气在贵族四分五裂,除了向女人献殷勤以外,没有别的共同点的时代也许还有用。那时候女人支配一切,她们有权借助经常的考验来保持世家子弟们的英勇。可是今天,谢天谢地,法国只有一个主人,一切力量和一切思想都应该贡献给这个主人。我不能容忍有人从我儿子那儿夺走他的一个仆人。” 她朝年轻王后转过脸来。 “怎样对待这个拉瓦利埃尔?”她说。 “拉瓦利埃尔?”下后露出惊讶的神色说。“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伴随这句回答的,是那种冷冰冰的、仅仅与王族的嘴唇相称的微笑 王太弟夫人也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公主,她的智力,她的出身,她的自尊心,使她高人一等。然而王后这句回答的份量把她压垮了。她不得不等了一会儿才恢复镇静。 “她是我的一个侍从女伴,,她行了一个礼说。 “在这种情况下,”玛丽-泰莱丝用相同的口气说,“这是您的事,我的弟媳妇……不是我们的事。” “请原谅,”奥地利安娜说,“这是我的事。我完全懂得,”她递了个眼色给王太弟夫人,继续说,“我完全懂得王太弟夫人为什么对我说她刚才的那番话。” “夫人,”这位英国公主说,“凡是您说出来的话,都是出自智慧女神之口。” “把这个姑娘送回到她的家乡去,”玛丽-泰莱丝温柔地说,“可以给她一笔年金。” “从我的金库里支出!”王太弟失人连忙叫起来。 “不,不,夫人,”奥地利安娜打断她的话,“不要闹得人人知道。国王不喜欢听见有人说女人的坏话。您设法让一切都在私下里了结。夫人,劳您的驾打发人把这个姑娘叫到这儿来。您呢,我的女儿,请您暂时回到您的屋里去。” 老太后的要求就是命令。玛丽-泰莱丝站起来回到她的套房去,王太弟夫人站起来,打发一个年轻侍从去传唤拉瓦利埃尔。 第一六三章 第一次争吵 拉瓦利埃尔走进王太后的套房时,再怎么也没有料到有一个针对她的危险的密谋已经策划好了。 她以为是有什么事情叫她去做,过去在类似的惰况下,王太后从来没有对她冷淡过。况且,她不在奥地利安娜的直接管辖之下,两人之间只可能发生非正式的关系。她自己的随和性格,再加上可敬的王太弟夫人的身分,使得奥地利安娜尽可能客客气气,对她另眼相待。 因此她带着平静、温柔的笑容朝王太后走过去。这种笑容正是她主要的美点。 因为她离得还不够近,奥地利安娜向她做了个手势,要她到跟前来。 这时候王太弟夫人回来了,静静地在她婆婆的旁边坐下,拿起玛丽-泰莱丝的绒绣活儿,继续做下去。 拉瓦利埃尔没有得到她原来预料会立即得到的命令,反而发现了这些过门儿,于是即使不是不安地,至少也是好奇地望着太后和王太弟夫人的脸。 安娜在考虑。 王太弟夫人装模作样,保持着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即使是胆子没有拉瓦利埃尔小的人见了也会感到惊慌。 “小姐,”王太后突然说,她并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西班牙口音,而掩饰西班牙口音是她一向不会忘掉的事,除非是在她发脾气的时候。“再走近一点,好,让我们谈谈您,既然人人都在谈。” “谈谈我?”拉瓦利埃尔脸色发白,叫了起来。 “您就假装不知道吧,美人儿,您知道德·吉什先生和德·瓦尔德先生的决斗吗?” “我的天主!夫人,昨天就耳闻了,”拉瓦利埃年双手十指交叉紧握在一起。 “您事先没有料到吗?” “为什么我会料到呢,夫人?” “因为两个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决斗,而您一定知道这两个对手产生仇恨的原因。” “我完全不知道,夫人。” “矢口否认,这是一种相当俗气的辩护方法,而您是个聪明人,小姐,您应该避免做这些俗气的事。换个说法吧。” “我的天主!太后陛下,您这种冷冰冰的态度使我感到害怕。难道我这样不幸,竟失宠于您了吗?” 王太弟夫人笑起来了。拉瓦利埃尔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安娜又说: “失宠于我!……失宠于我!您不想想您在说什么,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我要让人失宠于我,还得先让我想到他才成。我想到您,仅仅是因为别人谈您谈得有点太多了,我不喜欢别人谈我宫廷里的年轻姑娘。” “承蒙陛下告诉我,非常荣幸,”拉瓦利埃尔惊慌失措地说,“不过我不明白别人可能在什么事上对我感兴趣。” “我来告诉您。德·吉什先生不得不为您辩护。” “我?” “正是您。他是一个骑士,而容貌美丽的女冒险家们都喜欢骑士们为她们举起长矛。我恨决斗,因此我特别恨冒险事儿……您应该好好记住。” 拉瓦利埃尔跪倒在太后脚下,太后不理睬她。她朝王太弟夫人伸出双手,王太弟夫人当面笑她。 她的自尊心使她又站了起来。 “两位夫人,”她说,“我已经问了我犯的是什么罪。太后陛下应该告诉我;我注意到太后陛下已经定我有罪,不容许我替自己辩护。” “哟!”奥地利安娜叫了起来,“您倒是看看,多么漂亮的话,王太弟夫人,多么高尚的感情。这个女孩子是个公主,是居鲁士大帝①的追求者之一……这是个多情种子,而且满嘴的豪言壮语。一看就知道,我的美人儿,我们是在跟戴王冠的人的交往中培养了我们的智力。” 拉瓦利埃尔感到心如刀绞。她的脸色不是变得更加苍白,而是变得象百合花一样白,浑身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 “我是希望告诉您,”太后鄙薄地说下去,“如果您再继续怀有这样的感情,就会使我们这些女人感到丢脸,甚至我们会不好意思和您待在一起。要变得单纯一些,小姐。顺便问一问,我听人说,您订过婚?” 拉瓦利埃尔按住自己的心口,一阵剧痛刚刚撕碎了她的心。 “有人和您说话,要回答!” “是的,夫人。” “跟一位世家子弟订婚?” “是的,夫人。” ① 居鲁士大帝:一十七世纪法国贵族沙龙文学作品、长篇小说《阿尔塔梅纳,或名居鲁士大帝》中的主人公。作者为法国女作家斯居代里小姐。 “叫什么名字?” “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 “您要知道,这对您说来,小姐,是很大的幸运;没有财产,没有地位……自身也没有特殊的优点,您应该感谢上苍给您创造了这样的一个美好的未来。” 拉瓦利埃尔没有回嘴。 “这位德·布拉热洛纳子爵现在在哪儿?”太后继续问。 “在英国,”王太弟夫人说,“这位小姐获得成功的消息不会不传到他那儿去。” “天啊!”心情烦乱的拉瓦利埃尔低声说。 “好吧,小姐,”奥地利安娜说,“让我们召回这个年轻人,然后把您和他送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您有不同意见,年轻姑娘都有古怪的打算的,那相信我好了,我会把您送到正道上去的。有许多不如您的姑娘,都已经被我送上了正道。” 拉瓦利埃尔已经不听了。残酷无情的太后接着又说: “我要把您一个人单独送到某个地方,您可以在那儿认真思考。思考可以使沸腾的血液冷静下来,可以把年轻人的种种幻想消灭干净。我猜想,您懂得我的意思?” “夫人,夫人!” “话说到此为止。” “陛下,我是无辜的,您可能猜想出的那些错误我都投有犯。陛下,请您看看我有多么绝望。我是那么爱陛下,那么尊敬陛下啊!” “最好您还是不要尊敬我,”太后用冷酷的讽刺口气说。“最好您不是无辜的。是不是您以为,如果您犯了错误,我会装着没看见?” “啊!夫人,您不让我活下去了。” “请您别演戏啦,否则我要安排结局了。走吧,回到您自己的屋里去,但愿我的教训对您有用。” “夫人,”拉瓦利埃尔握住德奥尔良公爵夫人的双手,对她说,“您是那么仁慈,请您替我求求情吧!” “我!”德·奥尔良公爵夫人带着侮辱性的高兴神情说,“我,仁慈?……啊!小姐,连您自己也不相信!” 她毫不客气地把年轻姑娘的手推开。 太后和王太弟夫人看到她的苍白脸色和眼泪,料想她一定会屈服,谁知她非但没有屈服,反而忽然间恢复了镇静和尊严,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退了出去。 “噢,”奥地利安娜对王太弟夫人说,“您看她还会再继续这么干吗?” “我不相信性格温柔和有耐心的人,”王太弟夫人回答。“再没有比有耐心的人更勇敢的了,再没有比性格温柔的人更自信的了。” “我向您保证,她在朝玛斯神看以前要三思而行了。” “那要看她是不是得到他的盾牌的保护,”王太弟夫人反驳了一句。 太后用傲慢的眼光回答这个相当机灵的反对意见。两位夫人对她们的胜利几乎可以说完全有了把握,她们去找玛丽-泰莱丝。她正掩盖着自己焦急的心情,等候她们。 这时候是晚上六点半钟,国王来吃点心。他没有浪费时间,点心吃完,事请办好,就拉着圣埃尼昂的胳膊,要他领他到拉瓦利埃尔的套房去。这位廷臣发出一声惊叫。 “有什么好奇怪的?”国王说,“这是一个需要养成的习惯;要养成一个习惯,有时候就得有个开头” “可是,陛下,侍从女伴的套房在这儿就跟一盏灯笼一样,进进出出的人谁都看得见。我看得有一个借口……譬如说这样……” “说说看。” “是不是陛下愿意等王太弟夫人回到她自己的套房。” “再不要什么借口!再不要什么等候!什么不方便,要守秘密,我已经听腻了,我看不出法国国王跟一个聪明的姑娘谈话有什么丢脸的。朝坏的方面去想的人才是可耻的!” “陛下陛下,请原谅我过分热心……” “说吧。” “王后呢?” “不错了一点不错!我希望王后永远受人尊重。好吧,今天晚上我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那儿去一趟,过了今天,您喜欢用什么借口我就用什么借口。明天我们再找吧,今天晚上我没有时间。” 德圣埃尼昂没有再说什么,他在国王前面走下台阶,怀着羞愧的心情穿过院子,充当国王的左右手的这种莫大荣幸也没能消除他的羞愧心情。 这是因为德·圣埃尼昂希望得到王太弟夫人和太后王后的好感。同时他又不希望使德·拉瓦利埃尔感到不愉快,要两面俱到,这就难免要碰到困难了。 况且,王后的窗子,王太后的窗子,甚至连王太弟夫人的窗子,都朝向侍从女伴们的院子。让她们看见他领着国王,这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情妇短暂的权力能带来的一点好处,跟三位尊贵的后妃——三位具有终身权力的女人——关系破裂。 这个不幸的德·圣埃尼昂,他曾经在梅花形花坛的树木下或者说在枫丹白露的花园里,那么勇敢地保护过拉瓦利埃尔,但是在光天化日下却感到自己没有一点勇气了,面且他发现这个姑娘有无数缺点,恨不得一股脑儿都告诉国王。 但是他的苦难总算过去了,院子已经穿过,没有一幅窗帘撩起来,没有一扇窗子打开。国王走得很快,首先是因为他心急如焚,其次是因为走在他前面的德·圣埃尼昂腿很长。 到了门口,德·圣埃尼昂想走开,国王把他留住。 这样体贴的对待,一个当廷臣的最好能免掉。 他只好跟着路易走进拉瓦利埃尔的屋子。 国王来到的时候,年轻姑娘正在擦眼睛,她擦得那么匆忙,引起了国王的注意。他象关心的情人那样问她,一定要她回答。 “我没有什么,”她说,“陛下。” “可是您哭过了。” “啊!没有,陛下。” “您瞧瞧,德·圣埃尼昂,难道是我弄错了?” 德·圣埃尼昂应该回答,但是他感到十分为难。 “可是您的两只眼睛还红着,小姐,”国王说。 “路上的灰尘吹进去了,陛下。” “不对,不对,您脸上没有了使您显得如此美丽、如此迷人的那种心满意足的神情。您连看都不看我。” “陛下。” “岂止是不看我!您在避开我的目光。” 她确实是把脸转过去。 “看在天主的份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路易问,他已经不耐烦了. “再说一遍,什么事也没有,陛下,我准备向陛下证明,我正象陛下所希望的那样没有一点儿心事。” “您没有一点心事,可我看见您的全身,甚至连您的手势,都显得心神不安,会不会有人欺侮您,惹您生气了?” “没有,没有,陛下。” “啊!应该讲给我听!”年轻的国君说,两眼冒着火星。 “没有人,陛下,确实没有人冒犯我。” “那好吧,您就恢复今天早上我喜欢的您那种沉入梦想之中的快乐表情,或者说,那种快乐的忧郁表情;哦……求求您吧!” “好的,陛下,好的!” 国王跺着脚。 “简直没法解释,”他说,“会有这样的变化!” 他望望德·圣埃尼昂。德·圣埃尼昂也清清楚楚地看出拉瓦利埃尔郁郁不乐,同时还看出国王不耐烦。 不管路易怎么请求,不管他怎么想办法和这种不幸的心情作斗争,都没有用处,年轻的姑娘已经垮了。即使是面对死亡也不能使她振作起来。 这种一再否认,不讲实话的态度使国王想到一定有什么会使人不快的秘密。他开始疑心重重地朝四周围张望。 在拉瓦利埃尔的房间里正好有阿多斯的一幅肖像细密画。 国王看着这幅肖像,他和布拉热洛纳非常象,因为这幅肖像是在伯爵年轻时画的。 他用威胁的眼光盯着这幅画像 拉瓦利埃尔当时心情沉重,根本没有想到这幅画像,她不可能猜到国王的心思。 然而国王陷在一个可怕的回忆之中,这个回忆曾经不止一次地缠住他的心灵,但是他每一次都把它赶开。 他记起了这两个年轻人从小亲密无间。 他记起了这亲密关系的后果是订婚。   他记起了阿多斯来求他答应把拉瓦利埃尔嫁给拉乌尔。有他猜想拉瓦利埃尔回到巴黎以后,得到伦敦来的消息,这些消息抵消了他可能在她心里产生的影响。 他几平立刻感到我们叫做嫉妒的牛蛇在鳌他的太阳穴。 他重新又怀着苦痛的心情盘问。 拉瓦利埃尔不能回答,要回答就得全盘托出,就得控告王太后,就得控告王太弟夫人。 其结果将是跟这两位有权有势的后妃进行一场公开的斗争。 她首先觉得,既然她完全不打算掩盖自己心里所想的,国王就应该能够透过她的沉默看到她的内心。 如果他真的爱她,他就应该什么都明白,什么都能猜到。 如果爱情不是一种会照亮心灵的神圣火焰,使真正的情人们可以不必使用语言,那又是什么呢? 因此她保持沉默,光是叹气,流泪,用双手捂住脸。 这些叹气和眼泪,起初便路易十四感动,接着使他惊恐,现在使他恼怒。 他不能忍受任何反对,哪怕这反对是用叹气和眼泪表示出来的。 他的话变得尖刻、坚决和咄咄逼人了。 这是在年轻姑娘原有的那些痛苦之外,又加上一种新的痛苦。 她认为她的情人这样做是不公正的,她不仅要集中力量忍受原有的那些痛苦,还要鼓起勇气来忍受这种新的痛苦。 国王开始直接地指责她。 拉瓦利埃尔甚至不想为自己辩护,她承受着他所有的指责,什么也不回答,只是摇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有从无限悲痛的内心深处发出下面这几个字: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 但是,这痛苦的呼声非但不能平息国王的怒火,反而使他的怒火越烧越旺。她这是在向比他强大的一股力量发出呼吁,是向能够保护她不受他侵犯的一个存在发出呼吁。 况且他还看到自己得到德圣埃尼昂的支持。德·圣埃尼昂正如我们说过的那样,看到风暴起来了;他不知道路易十四的爱情能够达到什么程度,他已经预感到三位王妃的打击和可怜的拉瓦利埃尔的毁灭近在眼前,他不是那种骑士,能够不怕白己被卷到这场毁灭中去。 因此德·圣埃尼昂只用一些低声说出的单词和断断续续做出的手势来回答国王的问话,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使事情变得更糟和造成不和,最后可以使他摆脱烦恼,不必再在光天化日之下,陪着他的地位显赫的同伴穿过院子到拉瓦利埃尔的套房来了。 这时候,国王越来越激动。 他走了三步,想出去,但是又回来了。 年轻姑娘没有抬起头,虽然她从脚步声应该听出她的情人走了。 他抄着手,在她面前停了一会儿。 “最后一次问您,小姐,”他说,“您愿意开口吗?您愿意讲出为什么会变卦,为什么会三心二意,为什么会反复无常的原因吗?” “您要我对您说什么呢,我的天主?”拉瓦利埃尔低声说。“您看得很清楚,陛下,我现在己经垮了!您看得很清楚,我没有了意志,没有了思想,没有了说话能力!” “难道把真情实况说出来有这么困难吗?不超过您刚才说过的这句话的时间,您就可以说清楚了!” “可是,哪一方面的真情实况?” “一切方面。” 真情实况确实已经从拉瓦利埃尔的心里升到了她的嘴边。她的双臂做了一个张开的动作,但是她的嘴依然说不出话来。她的双臂又垂了下去。这个可怜的孩子还没有感到自己有这么不幸,下不了决心把这样的事情说出来。   “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吞吞吐吐地说 “啊!这不止是卖弄风情,”国王叫起来,“这不止是反复无常,这是背叛!” 这一次再没有什么能拦阻他,他内心里的斗争也不能使他往回走,他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冲出了房间。 德·圣埃尼昂跟着他,巴不得赶快走掉。 路易十四到楼梯上才停下,他紧紧抓住栏杆,说: “你看,我被卑鄙地欺骗了。” “怎么回事,陛下?”宠臣问。 “德·吉什是为了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决斗。这个布拉热洛纳!……” “怎么样?” “啊,她还爱着他!说真的,德·圣埃尼昂,如果三天以后我心里还留有一点儿对她的爱,我会羞愧而死的。” 路易十四接着又拔脚朝他的套房奔去。 “啊!我早就对陛下说过了,”德·圣埃尼昂低声说,他继续跟在国王后面,同时战战兢兢地观察所有的窗子。 不幸的是出去时跟来时情况不一样。 一幅窗帘撩起来,窗帘后面是王太弟夫人。 王太弟夫人看见了国王从侍从女伴们的套房里出来。 等国王过去以后,她立起来,急急忙忙走出自己屋子,两级一跨地爬上通往国王刚刚出来的那间屋子的楼梯。 第一六四章 绝望 国王走了以后,拉瓦利埃尔站起来,伸出两条胳膊好象是想追上去拦住他。后来,一扇扇门在他背后重新关上,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远处,她仅仅只有力气走过去跪倒在她的十字架下面。 她精疲力竭地跪在那儿,淹没在痛苦之中。她除了痛苦之外什么也不知道了。就是这痛苦她也仅仅是通过本能和感觉才理解到的。 在心烦意乱之中,拉瓦利埃尔听见她的门又开了,她打了个哆嗦,转过身来,还以为是国王又回来了 她弄错了,是王太弟夫人。 王太弟夫人与她有什么相干!她重新又跪下,头搁在跪凳上。王太弟夫人神情激动,满面怒容,咄咄逼人。可是这是怎么回事? “小姐,”王太弟夫人停在拉瓦利埃尔面前说,“跪着,祈祷,假装信教虔诚,我承认,这是非常值得称赞的。但是您既然对天国的国王这样顺从,那您就应该也多少执行执行人间的君主们的旨意。” 拉瓦利埃尔费力地抬起头来表示敬意。 “我好象记得,”王太弟夫人继续说,“不久前您刚受到过一次劝告?” 拉瓦利埃尔的既呆板而又慌乱的眼神,表明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忘了。 “太后曾经劝告您,”王太弟夫人继续说下去,“要您好自为之,别让人再散布与您有关的谣言。” 拉瓦利埃尔的目光变成讯问的目光。 “嗯,”王太弟夫人继续说,“刚从您这儿出去的那个人.他在这儿出现,这件事本身就说明您有罪。” 拉瓦利埃尔仍旧一声不响。 “我的侍从人员是最尊贵的王族的侍从人员,”王太弟夫人继续说,“不应该让我的侍从人员给宫廷做出坏榜样。而您会是这个坏榜样的根源。因此,小姐,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我向您宣布,因为我不想使您出丑,我向您宜布,您从现在起可以自由地离开了,您可以回到布卢瓦令堂家里去。” 拉瓦利埃尔不可能有比这更坏的下场了。拉瓦利埃尔不可能有比这更大的痛苦了。 她的脸色没有改变,她的双手象圣洁的玛大肋纳①那样十指交叉地放在膝头上。 ① 玛大肋纳:基督教《圣经》故事中的悔过的女罪人。 “您没有听见我的话?”王太弟夫人说。 拉瓦利埃尔的全身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栗,这是她唯一的回答。 因为这个受害者再没有别的反应,王太弟夫人就走了出去。 拉瓦利埃尔的心停止了跳动,她的血好象在血管里凝结,这时候她慢慢感觉到她的手腕、颈子和太阳穴的脉搏跳得快起来,而且越来越快,很快地变成了一种使她头晕的发烧感觉,在意识模期中她看见她的朋友与她的敌人在斗争,一张张脸在迅速地旋转。 她同时听见一些威胁的话和一些情话的碰撞声,几乎把她的耳朵都震聋了。她已经不再记得她自己了。好象一场猛烈的暴风雨的翅膀把她托起来,使她脱离了她原来的生命,在眩晕驱使她走上的那条路的尽头,她看见盖在坟墓上的石头升起来,让她看到了永恒黑夜的阴森可怕的内部。 但是这种恶梦的痛苦纠缠渐渐平静下去,让位给她性格中对命运的习以为常的顺从。 一线希望钻进了她的心房,正象一线阳光照进一个可怜的囚犯的牢房一样。 她回想起从枫丹白露回来的路上的情景,她看到了国王骑着马,待在她那辆马车的窗口,对她说他爱她,要求得到她的爱情,他让她发誓,自己也发誓.如果他们之间发生了不和,决不过夜,当天晚上就要作一次拜访,写一封信,或者用别的什么表示,使夜里的安宁能够代替晚上的烦恼。这是国王想出来的,是国王让她发誓说的,也是国王发誓说的。因此国王不可能不遵守他自己要求的这个诺言,除非国王是一个象他强迫人顺从那样强迫人爱的暴君,除非国王是一个遇到障碍就会立刻打退堂鼓的冷心肠人。 国王,她的这个温柔的保护人用一句话,仅仅一句话,就能够解除她的所有的痛苦,这么说,国王一定是跟她的那些迫害者串通一气了。 啊!他的怒火不会长久地持续下去既然他现在是一个人了,他一定感到了她所感到的痛苦。但是他不象她这样被缚住了手脚,他可以采取行动,可以走动,可以来,而她,她,她,除了等待,什么也不可以做。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她真心诚意地等待着,因为国王不可能不来。 这时候才十点半钟。 他就要来了,或者写信给她,或者派德·圣埃尼昂来对她说一句安慰话。 如果他来了,啊!她会怎样迎着他扑过去啊!她会怎样把她现在认为完全没有必要的种种顾虑抛在一边啊!她会怎样对他说“并不是我不爱您,是她们不愿意我爱您。” 应该说一说的是,她这样一考虑,觉得路易没有过错了,而且越考虑,越觉得他没有过错。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知道。她这样固执地保持沉默,他对她的固执应该怎么想呢?大家都知道国王性子急躁,容易发脾气,奇怪的是他居然保持冷静保持了那么长时间。啊!毫无疑问她不会这样做。她什么都会理解,什么都会猜出来。但是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而不是一个伟大的国王。 啊!如果他来了!如果他来了!……她会原谅他刚使她受到的一切痛苦!她会因为自己受过痛苦而更加爱他! 她的脑袋朝门那个方向伸去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在等待着——天主饶恕她这个不圣洁的念头——国王的嘴唇在他早上说出爱情这两个字时所酿出的如此甜蜜的吻。 如果国王不来的话,至少他会写信,这是第二个机会,没有头一个机会那么甜美,那么幸运,但是它同样能够作为爱情的证明,只不过是一种比较胆怯的爱情。啊!她会怎样贪婪地看这封信啊!她会怎样迫不及待地写回信啊!等到信使一走,她会怎样吻这张幸运的纸,它给她带来了休息、安宁和幸福,她会怎样再一遍遍地看它,她会怎样把它压在心口上啊! 最后,如果国王不来,也不写信,至少他会派德·圣埃尼昂来,或者德·圣埃尼昂自己会来对一个第三者她会把一切都说出来,国王陛下不在场,她到嘴边的话都能说出来,到那时国王心里就不会再有任何疑窦了。 因此拉瓦利埃尔整个人,她的心和眼睛,她的肉体和精神,都处在紧张的等待状态中。 她对自己说,她还有一个钟头好盼望,在午夜前国王可能来,也可能写信,或者派人来。仅仅到午夜以后整个等待才会变得徒劳无益,整个希望才会化为泡影。 只要王宫里有一点响声,可怜的女孩子就以为这响声是她引起的,只要院子里有人走过,她就以为这些人是国王派到她这儿来的信使。 十一点钟敲响了,接着是十一点一刻,十一点半。 一分钟一分钟在这焦虑中慢慢逝去,然而它们还是跑得太快了。 十一点三刻了。 午夜!午夜!最后的、唯一的希望终于来到了。 随着时钟的最后一下钟声,最后的灯火熄灭了;随着最后的灯火,最后的希望也熄灭了。 这么说,是国王本人欺骗了她,是他先违背了他当天向天主发下的誓言,在发誓和背誓之间仅仅相隔十二小时!抱有幻想的时间倒并不长。 因此,国王不仅仅是不爱她,而且鄙视人人都在凌辱的她。他鄙视她到了这种地步,甚至听任她蒙受被驱逐的耻辱,被驱逐,这就等于是一次屈辱性的判决,而正是他,国王,是她蒙受这次耻辱的根源。 一丝苦笑在受害者天使般的脸上闪过,是在这场长时间的内心斗争中出现的唯一的愤怒征兆。一丝苦笑出现在她的唇边。 真的,对她说来,除了国王以外在人间还剩下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不过天上还有天主。 她想到了天主。 “我的天主啊!”她说,“请您亲自指点我该做什么吧。从您那儿我指望得到一切,从您那儿我可以指望得到一切” 她望着她的十字架,虔诚地吻着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像的脚。她说: “这一位在天之主永远不会忘记和抛弃那些不抛弃和不忘记他的人。我们只应该把自己奉献给他一个人。” 这时候,如果有谁能够把目光投进这间屋子,他一定会看到,这个绝望的可怜的姑娘下了最后的决心,在心里决定了最后的计划,终于爬上雅各①梦见的引导灵魂从人间登上天堂的那架高梯子。 这时候她的双膝已经支持不住,渐渐地从跪凳的踏级上滑下去,头靠在木头十字架上,两眼发呆,呼吸急促,她望着玻璃窗,等候着天亮。 凌晨两点钟时她还处在这种精神失常的状态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处在这种出神的状态中。她已经不再属于她自己了。 后来,等她看到紫红色的晨曦落在王宫顶上,并且使她抱着的那个象牙耶稣像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她使了使劲站起来,吻了吻十字架上的神圣殉道者的双脚,走下了她房门外的楼梯,一边下楼,一边用一件斗篷把自己的头裹起来。 她来到宫门时,正好火枪手的巡逻队打开门,放换岗的头一班瑞士兵进来。 这时候她从卫兵后面悄俏走过去,当巡逻队长想到问问这个一清早从宫里出来的年轻女人是谁时,她已经到了街上。 ①雅各:基督教《圣经》故事中的希伯来人的族长,他替经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 第一六五章 逃走 拉瓦利埃尔眼在巡逻队的后面出来。 巡逻队沿着圣奥诺雷街朝右走去,拉瓦利埃尔机械地转向左边。 她的决心已经下了,她的计划已经定了;她打算到夏约①的加尔默罗会②的女修道院去,那座修道院的院长以严厉而出名,严厉得使宫廷上热衷于上流社会生活的女士们谈虎色变。 拉瓦利埃尔从来没有游览过巴黎,从来没有步行出过门,即使在比这时候平静的心境中,她也找不到路。这就足以解释她为什么沿着圣奥诺雷街朝上坡走,而没有朝下坡走。 她急于远远地离开王宫,她确实远远地离开了。 她仅仅听人说过,夏约朝向塞纳河,因此她朝着塞纳河走去。 她走上公鸡街,不能从卢佛宫穿过去,于是沿着后来贝洛⑧建造柱廊的那块空场地,向圣日耳曼-洛克赛卢瓦教堂走去。 很快地她到了塞纳河畔。 她激动不安,走得很快。她几乎没有感到自己身体虚弱;因为走起路来有些瘸,她才偶尔有时想起她幼年时的那次扭伤。 换了在别的时间里,她的神态一定会引起目光最不锐利的人的怀疑,一定会引起最不好奇的过路人的注意。 但是在凌晨两点半钟,巴黎的街道上差不多可以说是很荒凉,只有出来挣钱糊口的勤勉的手艺人,或者是在外面吃喝放荡了一夜才回家去的、危险的二流子。 对头一种人说来,一天刚开始,对后一种人说来,一天刚结束。 拉瓦利埃尔对巴黎人的脸型一无所知,分不出什么是正直诚实的脸型,什么是厚颜无耻的脸型,因此她见了每张脸都感到害怕。贫苦在她眼里,是一个骇人的怪物,她遇到的这些人好象都很贫苦。 她还是头天晚上的那身打扮,尽管有点乱,但看上去还是很漂亮,因为她去见王太后就是这身打扮。另外,她为了看清自己走的路撩起遮住脸的斗篷时,她苍白的脸色和美丽的眼睛表达出来的是这些老百姓所不懂的一种语言,这个可怜的逃跑者不知不觉地引起了一些人的歹念,引起了另一些人的怜悯。 拉瓦利埃尔就这样气喘吁吁,慌慌张张,连奔带跑地来到了沙滩广场。 她时不时停下来,背靠墙,手按在心口上换了一口气,然后又继续以更快的速度朝前奔跑。 到了沙滩广场,拉瓦利埃尔迎面碰上了三个男人,这三个人喝得醉酿醉,衣冠不整,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刚从停泊在码头上的一条船上出来。 船上装载着葡萄酒,三个人显然是开怀畅饮了一番。 他们用三个不同的调门歌唱他们的狂饮,从斜坡爬上来,到了河畔,正好一下子挡住年轻姑娘的路。 拉瓦利埃尔停了下来 ①夏约:当时在巴黎西南塞纳河边紧挨市区的一个小村子。 ②加尔默罗会:见上册第158页注①。 ③贝洛(1613-1688):法国医生,建筑家。“卢佛宫柱廊”是他在1666-1670年间建造的。 他们呢,看到这个穿着宫廷服装的女人,也站住脚,动作一致地牵起了手,围住拉瓦利埃尔,冲着她唱:      “您孤孤单单太寂莫,来吧,来跟我们一块儿笑。” 拉瓦利埃尔立刻明白了这些人是在唱给她听,是想拦住她,不让她过去。她试了几次想逃,但是逃不掉。 她两条腿发软,明白自己快要倒下去,发出一声惊骇的叫喊。 但是就在这同一瞬间,包围她的圈子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开了。 侮辱她的人一个朝左边栽倒,一个朝右边滚去,一直滚到河边,还有一个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一个火枪队的军官出现在年轻姑娘面前,他皱紧双眉,嘴上说着威胁的话,举着的手继续做着威胁的姿势。 三个醉汉看见军服,特别是领教了穿军服的这个人刚使出的力气,一个个都逃之夭夭。 “见鬼!”军官叫起来,“原来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拉瓦利埃尔被刚才发生的事吓糊涂了,忽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大吃一惊,抬起头来一看,认出了达尔大尼央。 “是的,先生,”她说,“不错,是我。” 她同时抓住他的胳膊。 “您要保护我,是不是,达尔大尼央先生?”她用恳求的声音补充说。 “我当然要保护您,不过这时候,我的天主,您上哪儿去?” “我上夏约去。” “您从拉佩上夏约去?说真的,小姐,您是背朝着它了。” “那就请您,先生,给我指指路,再送我几步。” “啊!好,好。” “可是我怎么会在这儿碰上您?多亏了上天的什么恩典,您正好及时地来帮助我?说真的,我觉得好象是在做梦,我觉得自己好象发了疯” “我正好在这儿,小姐,是因为我在沙滩广场,圣母像教堂旁边,有一所房子,我昨天来收房钱,留下过夜。因此我希望一大早赶回王宫去检查我的岗哨。” “谢谢!”拉瓦利埃尔说。 “我干的事,我已经说了,”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可是她,她干了什么?为什么在这时候上夏约去?” 他伸出胳脾去让她挽着走。 她挽住他的胳膊,开始急急忙忙朝前走。 然而急急忙忙的步伐掩盖着极端的虚弱无力。达尔大尼央感觉出来,他提出要拉瓦利埃尔休息休息,但是她拒绝了。 “您大概不知道夏约在哪儿吧?”达尔大尼央问。 “是的,我不知道。” “离这儿很远。” “不要紧!” “起码有一里路。” “这一里路我能够走” 达尔大尼央没有再说下去;他单单从声调中就可以听出她是真正下了决心。 他与其说是送她,还不如说是在抬着她走。 最后他们看见了那些山冈。 “您到哪所房子去,小姐?,达尔大尼央问。 “到加尔歌罗会女修道院去,先生。” “到女修道院去!”达尔大尼央惊讶地跟着说了一遍。 “是的。既然天主把您送到我这儿来,一路上照应我,请您接受我的感谢和告别。” “到女修道院去!您的告别!这么说您是要去出家当修女了?”达尔大尼央大声叫了起来。 “是的,先生。” “您!!!” 在这个“您”字后面,我们加上了三个感叹号,使它变得尽可能富有表现力,在这个“您”字里,有着整整的一首诗。它使拉瓦利埃尔回忆起布卢瓦的旧事,也使她回忆起枫丹白露的新事;它在对她说“‘您’跟拉乌尔在一起可以得到幸福,‘您’跟路易在一起可以得到权力,‘您’,竟然会出家当修女!” “是的,先生,”她说,“我。我要去做侍奉天主的仆人。我弃绝世上的一切。” “可是您对您的这个神召没有弄错吧?您对天主的意愿没有弄错吧?” “没有,既然是天主让我遇上了您。没有您,我一定会疲劳得死去,既然天主把您派到我的路上来,那就是说,他希望我能够达到目的。” “啊,”达尔大尼央抱着怀疑态度说,“我觉得这有点太微妙。” “就算如此,”年轻姑娘说,“您现在已经知道我的打算和我的决心。现在,在向您致谢的同时,我还要请您最后帮我一个忙。” “说吧,小姐.” “国王不知道我从王宫逃出来。” 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手势。 “国王,”拉瓦利埃尔继续说,“不知道我要干的事。” “国王不知道?……”达尔大尼央叫起来。“可是,小姐,您要当心,您没有考虑您的行动的影响。在国王不知道的情况下,不管什么事都不应该干,特别是宫廷上的人。” “我已经不是宫廷上的人了,先生。” 达尔大尼央望着年轻姑娘,他越来越感到惊讶了。 “啊!请不要担心,先生,”她继续说,“一切我都考虑到了。即使没有考虑,现在也太晚,不能改变我的决心了。木已成舟,不可挽回。” “好吧,小姐,说说看,您希望我做什么?” “先生,我恳求您以人人对不幸都应该有的怜悯心,以您宽厚的胸怀,您世家子弟的信义,对我发一个誓。” “发一个誓?” “是的。” “发什么誓?” “发誓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您不告诉国王您曾经见到我,不告诉他我进了修道院。” 达尔大尼央摇摇头。 “我决不会发这个誓,”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了解国王,因为我了解您,因为我了解我自己,因为我了解整个人类,不,我决不会发这个誓。” “既然这样,”拉瓦利埃尔以令人难以相信她会有的一股力气大声叫起来,“在我死以前我非但不祈求天主降福于您,反而要诅咒您,因为您使我变成了世上最最不幸的女人!” 我们已经说过,达尔大尼央善于辨别从内心发生的各种声调,他再也顶不住了。 他看到她的脸色变了,他看到她的四肤在抖动,他看到她弱不禁风的身体受到了这个打击,摇摇晃晃。他明自了如果再拒绝的话会把她的命送掉的。 “好吧,就照您的意思办,”他说。“请放心,小姐,我什么也不告诉国王。” “啊!谢谢,谢谢!”拉瓦利埃尔嚷道,“您是世上最高尚的人。” 她喜出望外,抓住达尔大尼央的双手,紫紧地握住。 达尔大尼央觉得自己被感动了。 “见鬼!”他说,“这一个女人,她在别的女人结束生活的地方开始生活,怎不叫人感动!” 拉瓦利埃尔在她悲痛达到顶点时曾经跌坐在一块石头上,这时候站起来,朝矗立在曙光中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走去。达尔大尼央远远地望着她。 会客室的门半开着。她象一个淡淡的影子似的钻进去,仅仅向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感谢,然后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达尔大尼央等到只剩下他一个人以后,反复考虑刚刚发生的事。 “嗳呀,”他说,“这才是人们所谓的尴尬处境呢……藏着这样一个秘密,这就等于把一块燃烧着的炭放在口袋里而又希望它不要把衣服烧坏。一个人发了誓保守秘密,却又不保守秘密,这是一个没有人格的人。平时好主意好办法纷纷跑来找我;可是这一次,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得跑很多路才能找到解决这件事的办法……往哪儿跑呢?……当然是往巴黎那儿跑,不会错……只不过应该跑得快……但是要跑得快,四条腿比两条腿好。不幸的是,此刻我只有我的两条腿……一匹马,正象我在伦敦的戏院里听见过的:我的王冠换一匹马!①……我看,我用不着花那么大的代价……在会议关卡有一个火枪队的哨所,我到了那儿可以找到十匹马而不是我需要的一匹马。” 达尔大尼央象平常一样当机立断,按照这个决定去办。他立刻走下山冈,到了哨所,尽可能挑选一匹跑得最快的马,十分钟以后就到了宫里。 王宫的大钟敲响了五点。 达尔大尼央打听国王的消息。 国王跟柯尔培尔先生一起处理完公务以后,在平常时间就寝,十之八九这时候还没睡醒。 “对,”他说厂她对我说的是实话,国王什么都不知道。刚发生的事他哪怕只知道一半,王宫这时候早吵翻天了。” ① 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的历史剧《理查三世》中,理查三世在博斯沃恩战役打败,大声疾呼:“一匹马!一匹马!我的王冠换一匹马!” 第一六六章 路易这方面是怎样度过夜里十点半到十二点这段时间的 国王从侍从女伴的房间出来,发现柯尔培尔在他的书房等着听他对第二天的仪式做指示。 我们前面已经交代过,第二天国王要接见荷兰和西班牙的使臣。 路易十四有重大的理由对荷兰感到不满。荷兰在与法兰西的关系中,两面三刀,己经干过好几次不光彩的事,它没有看出或者是根本不担心两国关系可能会破裂,又一次放弃了与法国国王的联盟,去跟西班牙在一起策划种种阴谋。 路易十四在他登上王位时,也就是说在马萨林去世时,已经发现了这个开始露头的政治问题。 解决这个问题对一个年轻人说来是很困难的;但是在当时整个民族和国王一条心,凡是脑袋做出的决定,身体都随时去执行。 稍微动点肝火,年轻人旺盛的血朝脑子里一涌,这就足以改变从前的政治路线,产生新的方案。 当时外交家的任务是在他们之间布置他们的君主可能需要的政变。 就当时的心情来说,路易不可能作出英明决策。 他刚跟拉瓦利埃尔争吵过,心情还很激动,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在克制了那么久以后,巴不得能找到一个机会发作。 柯尔培尔见到国王,一眼就认清了形势,明白了国王的心意。他决定随机应变。 当国王问到第二天应该说些什么时,财政总管开始对富凯先生没有告诉陛下感到惊奇。 “富凯先生对荷兰事件完全清楚,”他说,“他直接接到全部信件。” 国王已经听惯了柯尔培尔先生在他面前低毁富凯先生,他对这句话不置可否,不过他听进去了。 柯尔培尔看到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连忙又改过口来说,富凯先生并不象他乍看上去那么有过错,因为他这时候非常忙。国王抬起了头。 “忙什么?”他说。 “陛下,人总是人,富凯先生有他的长处,也有他的缺点。” “啊!缺点,谁没有缺点,柯尔培尔先生?……” “陛下也有,”柯尔培尔大胆地说,他很善于说那种听上去象是份量很轻的责备话,事实上是份量很重的奉承话,这正象飞箭一样,尽管很重,靠了很轻的羽毛支持它,可以划破长空,飞得很远。 国王露出了笑容。 “富凯先生到底有什么缺点?”他说。 “还不是原来的缺点,陛下,听人说他又爱上了。” “爱上了谁?” “我不太清楚,陛下,我很少管这种风流事儿。” “不过既然您说了,您总该知道吧?” “我听人说起过……” “什么?”   “一个名字。” “谁的名字?” “可是我现在记不起来了。” “还是说吧。” “我相信是王太弟夫人的一位侍从女伴的名字。” 国王猛地一惊。 “您知道的不止这些,您不肯说出来,柯尔培尔先生,”他低声说。 “啊!陛下,我向您保证并非如此。” “不过王太弟夫人的那些侍从女伴,我们都认识,一个个名字说给您听,也许您会想起您忘了的那个名字。” “不,陛下。” “试试看。” “试也没有用,陛下。事关一位名誉受到损害的夫人的名字,我的记忆就象一口铜打铁铸的箱子,钥匙被我丢了。” 一片乌云在国王的心里和额头上掠过。接着,他想显得自己能够控制自己,摇摇头,说: “好吧,让我们谈谈这个荷兰事件。” “首先,陛下,您希望几点钟接见使臣?” “一清早。” “十一点钟?” “太晚了……九点钟。” “太早了。” “对朋友来说,这是无关紧要的事;跟朋友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但是对敌人来说,如果他们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我承认,我要是能够摆脱这些沼泽鸟儿①,决不会感到不高兴,他们的叫喊我听得腻烦透了。” ①荷兰地势低,多沼泽,“沼泽鸟儿”即指荷兰人。 “陛下,就照您的意思办……定在九点钟……相应的命令由我去发。是隆重的正式接见吗?” “不。我希望跟他们说说清楚,而又不至于象常常当着许多人而会发生的那样使事情恶化,不过同时我希望谈清楚,免得以后再啰嗦。” “参加这些接见的人,将由陛下指定。” “我会开一张名单……让我们谈谈这些使臣;他们想要什么?” “跟西班牙结成联盟,他们什么也得不到,跟法国结成联盟,他们损失很大。” “为什么?” “跟西班牙结成联盟,他们看到自己与盟国的属地接壤,而且受到盟国的属地的保护;尽管他们垂涎三尺,却不能咬这些盟国的属地一口。从安特卫普越过埃斯考河或者马斯河到鹿特丹,只有一步距离。如果他们单咬西班牙的蛋糕,您,陛下,西班牙国王的女婿,您可以带着您的骑兵,在两天之内,从您的国土赶到布鲁塞尔。因此他们的计划是跟您之间要有相当程度的不和,并且使您对西班牙怀有相当程度的怀疑,使得您不会去管西班牙的事。” “那就跟我结成巩固的联盟,”国王说,“他们可以得到一切,而我也可以得到一些什么,这不是更简单得多的事吗?” “不行。如果他们万一跟您接壤,陛下可不是一个随和的邻人。法国国王年轻,热情,好战,可能给荷兰以狠狠的打击,特别是当他跟荷兰接近的时候。” “我完全明白了,柯尔培尔先生,您解释得很清楚。不过结论呢?请您告诉我。” “陛下亲自做出的决定从来不缺乏智慧。” “这些使臣会对我说什么?” “他们会对陛下说,他们热切希望跟您结成联盟,这是一个谎话,他们将对西班牙人说,三大强国应该联合起来阻止英国的繁荣昌盛,这是一个谎话。因为陛下的天然盟国在今天是英国;在您没有战舰时英国有战舰,可以在印度对荷兰人的力量起到平衡作用,总之在英国这个君主政体国家里陛下有着许多亲属。” “好:但是您会怎么回答呢?” “陛下,我会态度无比温和地回答,荷兰对法国国王并不是非常有好感,荷兰人民的心中有些与陛下有关的征兆是令人不安的,有些纪念币铸上了侮辱性的铭言。” “对我的吗?”年轻国王情绪激昂地叫起来。 “啊!不,陛下,不,‘侮辱性的’用得不恰当,我弄错了。我是想说‘过分奉承荷兰人的’。” “啊!如果这样的话,荷兰人的骄傲自大与我毫不相干,”国王叹口气说 “陛下说得对极了。不过,陛下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为了获得让步,不公正决不是一个下策。陛下如果带着怒容抱怨荷兰人,在他们眼里就会显得格外值得重视。” “您说的这些纪念币到底是怎么回事?”路易问,“因为我如果提到它们,就应该知道该怎么说。” “老实说,陛下,我也不太清楚……一自高自大的铭言……意思都在这儿了,文字不重要。” “好,我会提到纪念币这三个字,他们如果想懂的话,会懂的。” “啊!他们会懂的。陛下也可以在话里提一提正在流传的某些小册子。” “决不。受到小册子玷污的是写的那些人而不是被攻击的那些人。柯尔培尔先生,我感谢您,您现在可以回去了。” “陛下!” “再见!别忘了定下的时间,您要按时到啊。” “陛下,我在等候您开的名单。” “对,对。” 国王开始沉思,他完全不是在想这份名单。这时候时钟敲十一点半了。 在国王的脸上可以看到自尊心和爱情的可怕的搏斗。 有关政治的谈话已经把路易的怒火驱散了许多,拉瓦利埃尔的苍白、憔悴的面容在他的想象中说的是跟荷兰纪念币或者荷兰小册子说的完全不同的一种语言。 他花了十分钟考虑是不是应该回到拉瓦利埃尔那儿去,但是柯尔培尔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坚持等候那份名单,国王对自己在国事当头的时候想到爱情感到了睑红。 因此他口授: “太后……王后……王太弟夫人……德·莫特维尔夫人……德·夏蒂荣小姐……德·纳凡尔夫人。男的:王太弟,··…大……亲王先生……德·格拉蒙先生……德·马尼康先生……德·圣埃尼昂先生……以及当班的军官们。” “大臣们呢?”柯尔培尔说。 “当然参加,还有秘书们。” “陛下,我去把一切都准备好,给各人的命令明天送到各人的住处。” “应该说今天,”路易神色忧郁地回答。 午夜十二点敲响了 这正是可怜的拉瓦利埃尔伤心、痛苦得死去活来的时刻。 国王的侍从们进来,他就寝的时间到了。王后已经等他有一个钟头。 路易叹了口气到她房里去,但是他一边叹气一边对自己的勇敢感到满意。他庆幸自己在爱情上象在政治上一样坚定。 第一六七章 使臣们 我们前面讲到的事,达尔大尼央差不多完全听说了。因为在宫里当差的人,凡是能为他所用的,都成了他的朋友。这些热心肠的仆人引以自豪的是,有火枪队队长这样一位有权势的人物主动向他们打招呼;另外,除了有野心之外,他们还引以自豪的是,达尔大尼央这样一个英勇的人竟把他们看成一个角色。 达尔大尼央因此每天早上都能够了解到头天他既然分身无术而当然不可能看见或者知道的事。他把每天自已知道的事和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事扎成一捆,遇到需要时就解开取出其中他认为合用的那一件作为武器。 达尔大尼央的两只眼睛就这样起到了阿耳戈斯①的那一百只眼睛的相同的作用。 ① 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总是有五十只眼睛轮流睁着,天后赫拉因主神宙斯与伊娥相恋,罚伊娥变为小母牛,交由阿耳戈斯监视。 政治方面的秘密,私生活方面的秘密,廷臣们临走出前厅时漏出口的一言半语,这一切达尔大尼央都知道,并且把它们藏在他的记忆这座别人无法进入的巨大的坟墓里,和那些花了昂贵代价收买、而且忠实地保存着的国王的秘密放在一起。 因此他知道了国王与柯尔培尔的谈话,因此他知道了早上要接见使臣,因此他知道了接见时会提出纪念币问题。他一边根据他耳闻的这几句话琢磨整个谈话的过程,一边回到国王套房里他的岗位上去,以便国王醒来时他可以在那儿。 国王醒得非常早,这证明他也睡得相当不好。七点钟左右,他轻轻地把房门打开一点。 达尔大尼央在他的岗位上。 陛下脸色苍白,面带倦容,而且他还没有打扮好。 “请您派人把德·圣埃尼昂先生找来,”他说。 德·圣埃尼昂大概已经料到会找他。因为派去找他的人到他住处时,他已经穿戴整齐了。 德·圣埃尼昂服从命令连忙赶来见国王。 过了一会儿,国王和德·圣埃尼昂一块儿走出去,国王走在前面。 达尔大尼央站在朝院子的窗口,他不需要挪动地方就可以一直看见国王。简直可以说他已经事先猜到国王上哪儿去。 国王是到侍从女伴的套房去。 达尔大尼央没有感到一点惊奇。虽然拉瓦利埃尔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他还是猜到陛下有什么事要赔札道歉。 德·圣埃尼昂象头天那样跟在后面,不过没有前一天那么担心,那么激动;因为他相信在早上七点钟,除了他和国王,王宫里的那些尊贵的主人还没有一个醒来。 达尔大尼央站在窗口,无忧无虑,沉着镇静,让人见了会发誓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完全不知道这两个裹着披风穿过院子的冒险家是谁。 不过,达尔大尼央看上去虽然并没有在瞧他们,其实他们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没有放过。他一边轻轻地用口哨吹出他只有在出现重要情况时才会记起的那支古老的火枪手进行曲,一边猜测着预先估计着将要在国王回来时爆发的那场由叫喊和愤怒组成的暴风雨。 国王走进拉瓦利埃尔的套房,发现卧房是空的,床没有碰过,他确实心里发慌了,连忙叫蒙塔莱。 蒙塔莱跑来但是她的惊讶跟国下不相上下。 她能告诉国王的,仅仅是夜里有一阵子仿佛听见拉瓦利埃尔在哭泣;但是她知道陛下曾经来过,所以不敢多问。 “不过,”国王问,“您看她会上哪儿去?” “陛下,”蒙塔莱回答,“路易丝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我常常看见她在天亮前起来到花园里去;她今天早上也许在花园里吧?” 这个情况在国王看来有可能,他立刻下楼去寻找那个逃跑者。 达尔大尼央看见他出现了,脸色苍白,神情激动地跟他的同伴谈话。 他朝花园走去。 德·圣埃尼昂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 达尔大尼央没有离开他的窗口,他一直轻轻地吹着口哨,装着什么也不看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 “唷!唷!”他等看不见国王以后,喃喃地说,“陛下的爱情比我想的还要强烈,我看,他现在做的事,从前对德·芒西尼小姐都没有做过。” 一刻钟以后国王又出现了。他到处都找遍。他已经端不过气来。 不用说,国王什么也没有找到。 德·圣埃尼昂跟着他,帽子拿在手上当扇子扇,用微动的嗓音向每一个仆人打听,向遇见的每一个人打听。 他迎面碰到了马尼康。马尼康从枫丹白露来,他一路上走走停停,别人六小时走的路,他用了二十四小时。 “您看见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吗?”圣埃尼昂问他。 马尼康一直在沉思着,心不在焉,还以为问的是德·吉什,于是回答: “谢谢,伯爵好一点了。” 接着他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前厅,看到了达尔大尼央,请达尔大尼央解释解释国王神色看上去这么惊慌失措,是什么原因。 达尔大尼央回答他说,他看错了,国王正相反,快乐得要发疯了。 八点钟的钟声就在这时候响了。 国王通常是在这个时间吃早饭。 宫廷礼节规定国王一般总是在八点钟肚子饿。 他让人给他把早饭端到卧房的一张小桌子上,他吃得很快。 他不愿意和德·圣埃尼昂分开。德·圣埃尼昂替他拿着餐巾。接着他草草地接见了几位军人。 在接见的时候,他打发德·圣埃尼昂再去找一找。 接着,他心事重重,焦虑不安,等候着德·圣埃尼昂回来,一直等到九点钟。德·圣埃尼昂把他手下人都派出去寻找以后,自己也去寻找。 九点正,国王走进他的书房。 使臣们在九点钟敲第一下时也走了进来。 敲最后一响时,王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失人出现了。 荷兰的使臣有三位,西班牙的使臣有两位。 国王朝他们望了一眼以后,打了个招呼。 这时候德·圣埃尼昂也进来了。 对国王说来,他的进来远比使臣们的进来重要得多,尽管使臣们人数多,而且来自别的国家。 因此国王首先向德·圣埃尼昂做了一个询问的手势,德·圣埃尼昂很明确地给他一个否定的回答。 国王差点儿丧失了全部勇气。但是因为王太后和王后,显贵们,使臣们眼睛都盯着他,所以他做出最大努力,邀请使臣们发言。 于是西班牙的代表中有一个作了长篇发言,在发言中夸耀了与西班牙联盟的好处。 国王打断他的话,说: “先生,我相信对法国有好处的事一定对西班牙有更大的好处。” 这句话,特别是说这句话的不容置辩的口气,使得这位使臣脸色发白,使得太后和王后脸色变红,她们两人都是西班牙人,感到这句回答的话伤害了她们的家族自尊心和民族自尊心。 荷兰使臣接着发言,他抱怨国王对他的国家的政府抱有成见。 国王打断了他的话,说: “先生,明明我有理由抱怨,可您却跑来抱怨,岂不是一件怪事,不过,您看见了,我并没有抱怨。” “您抱怨,陛下,”荷兰人问,“什么事冒犯您了?” 国王脸上露出了苦笑。 “先生,”他说,“难道您要指责我对一个同意并且保护那些公开的侮辱者的政府抱有成见吗?” “陛下!……” “我可以肯定地说,”国王接着怒气冲冲地说,他发怒远不是因为政治问题,而是因为他个人的烦恼,“我可以肯定地说,荷兰对一切恨我的人,待别是对一切侮辱我的人,是一个避难所。” “啊!陛下!……” “哼!您要证据,对不对?好吧,证据,很容易拿出来。那些蛮横无理的小册子,把我说成是一个没有光荣、没有权力的君主,是在哪儿印出来的?你们的印刷机在大量印。如果我的秘书们在这儿,我可以连书名带印刷所的名称一起说给您听。” “陛下,”使臣回答,“一本小册子不可能看成是一个国家的著作。象陛下这样一位伟大的国王,要让整个民族为几个饿得要死的疯子犯的罪负责,难道这是公平的吗?” “好吧,我同意您这一点,先生。但是阿姆斯特丹的造币厂铸造侮辱我的纪念币,也是几个疯子犯的罪吗?” “纪念币?”使臣结结巴巴地说。 “纪念币,”国王望着柯尔培尔,重复说。 “陛下,”荷兰人大着胆子说,“想必是您一定确实知道……” 国王一直望着柯尔培尔,但是柯尔培尔好象不懂,尽管国王一再暗示,他还是不开口。 达尔大尼央于是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钱币,放在国王手里。 “这就是陛下提到的纪念币,”他说。 国王接过来。 他于是看到了——自从他真正成为主人以后,他的眼光总是居高临下地朝下俯视;我们是说,他用这种俯视的眼光看到了一个侮辱性的图形,画的是荷兰象约书亚①那样使太阳停住不动,还有这样一句题词:       In conspectu meo, stetit sol.② “‘在我面前,太阳停住’,”国王勃然大怒,叫了起来。“啊!我希望,您不会再否认了吧。” ①约书亚:基督教《圣经》故事中以色列人的领袖在与耶路撒冷王亚多尼冼德的战争中,曾经成功地命今太阳停住,使他能取得完全胜利。 ②拉丁文:“在我面前,太阳停住。” “而太阳,”达尔大尼央说,“就是这个。” 他指着书房护墙板上的太阳,这个闪推着光辉的标志重复出现在每一块护墙板上,到处展示着它那极为豪壮的铭言: Nee pluribus impar①. 路易的怒火在他个人的痛苦的激发下,根本不需要再添上这些柴火,就可以把一切烧光。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一场风暴立刻就要爆发出来了。 柯尔培尔的眼光阻止了风暴的爆发。 使臣大着胆子辩解。 他说民族的虚荣心是无足轻重的,荷兰引以自豪的是自己财力物力如此有限,却能够维持作为强国的地位,甚至抵挡住了一些大国国王,如果说这种愚蠢的看法使他的同胞们得意忘形了,那就请求国王原谅他们的得意忘形吧。 国王仿佛在征求意见。他望望柯尔培尔,柯尔培尔仍旧毫无表情。 接着又看看达尔大尼央。 达尔大尼央耸耸肩膀。 这个动作就象是把闸门打开,国王压得太久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了。 谁也不知道这怒火会烧到什么地步,大家都忧心忡忡地保持着沉默。 ① 拉丁文:“甚至几个太阳也不能相比。”路易十四以太阳为自己的标志,号称太阳王,这句拉丁文是他的铭文。 第二个使臣利用这个机会也开始辩解。 国王听他说着,渐渐又重新陷在与自己有关的梦想中,好象心不在焉的人在听哗哗的瀑布声那样听着使臣充满不安的说话声。这时候达尔大尼央朝他左边的德·圣埃尼昂跟前走去,用高低计算得十分准确,恰好能传到国王耳边的声音说: “您知道那个消息吗,伯爵?” “什么消息?”德·圣埃尼昂说。 “当然是关于拉瓦利埃尔的消息了。” 国王猛地一惊,情不自禁地朝旁边的两个交谈者那边斜着走了一步。 “拉瓦利埃尔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德·圣埃尼昂用我们可以很容易想象得到的口气问。 “唉!可怜的孩子!”达尔大尼央说,“她去当修女了。” “当修女?”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 “当修女?”国王不顾使臣还在发言,叫了起来。 接着在宫廷礼节的支配下,他控制住自己,但是他继续在听。 “在什么修道院里伫德·圣埃尼昂问。 “在夏约的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里。” “见鬼,您从谁那儿知道的?” “从她自己。” “您见到过她?” “是我把她送到女修道院去的。” 国王没有漏掉一句话,他火冒三丈,已经开始咆哮。 “但是为什么要逃走?”德·圣埃尼昂问。 “因为这个可怜的姑娘昨天被赶出了宫廷。”达尔大尼央说。 他刚说出这句话,国王就做出一个命令式的手势。 “够了,先生,”他对使臣说,“够了!” 然后他朝队长走去,大声嚷着说, “是谁在说拉瓦利埃尔当修女了?” “达尔大尼央先生,”宠臣说。 “您说的是真的吗?”国王转过身来对火枪手说。 “千真万确。” 国王紧握拳头,脸色发了白。 “您刚才还说过些什么,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 “我记不得了,陛下。” “您还说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被赶出了宫廷。” “是的,陛下。” “这也是真的吗?” “请您自己去查一查吧,陛下。” “谁赶的?” “啊!”达尔大尼央说,他认为自己不便多开口。 国土把使臣、大臣、廷臣和政治家们撇在一边,暴跳如雷。 太后站起来,她全都听见了,即使没有听见的,也猜到了。 王太弟夫人又气又怕,几乎昏过去,她试着也象太后那样站起来,但是刚站起来又倒在扶手椅上,出自一个本能的动作把扶手椅推得向后倒退。 “先生们,”国王说,“接见结束,我以后会让西班牙和荷兰知道我的答复,更确切地说,我的旨意。” 他用一个专横的手势把使臣们打发走。 “当心,我的儿子,王太后怒气冲冲地说,“当心,我看您控制不住自己了。” “啊!夫人,”年轻的狮子做了一个吓人的手势咆哮着说,“我不能控制自己,但是我可以向您保证,我能够控制那些冒犯我的人。跟我来达尔大尼央先生,来。”   他在一片惊讶和恐惧的气氛中走出了大厅。 国生走下楼梯,准备穿过院子。 “陛下,”达尔大尼央说,“您走错路了。” “没有,我到马厩去。” “用不着了,陛下,我把马都给陛下准备好了。”   国王只朝他的仆人望了一眼,作为回答。是这一眼所许诺的,比三个达尔大尼央的野心所敢于希望的还要多。 第一六八章 夏约 虽然没有人招呼马尼康和马利科尔纳,他们还是在后面眼着国王和达尔大尼央。 这是两个非常聪明的人,只不过马利科尔纳由于野心勃勃,常常到得太早,马尼康由于懒惰成性,常常到得太晚。 这一次他们到得正是时候。 五匹马已经准备好。 国王和达尔大尼央骑两匹,马利科尔纳和马尼康骑两匹。 马厩里的一个年轻侍从骑上了第五匹。 整个马队奔驰而去。 马是达尔大尼央亲自仔细挑选的,都是为相思所苦的情人们所需要的马,它们不是在跑,而是在飞。   在出发以后十分钟,马队在滚滚尘土中来到了夏约。   国王简直是飞也似的从马上跳下来。但是,尽管他这个动作是那么快,他还是发现达尔大尼央已经抓住了他的马的笼头。   国王向火枪手做了一个感谢的表示,并且把缰绳扔到年轻侍从的胳膊上。   接着他奔进门厅,使劲地推开门,走进会客室。 马尼康、马利科尔纳和年轻侍从留在外面;达尔大尼来眼着他的主人。 走进会客室,最先引起国王注意的就是路易丝,她不是跪在一个大石十字架下面,而是躺在它下面。 这间会客室只有一扇装着铁栅栏的狭长窗子透进光线来,窗子上还爬满攀援植物,所以年轻姑娘平躺在阴暗中的潮湿的石板地上,几乎看不见。 她一个人,毫无生气,象她身子底下的石板地一样冷。 国王看见她这种模样,还以为她己经死了,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达尔大尼央听见了赶快跑过来。 国王已经用一条胳膊抱住她的身体。达尔大尼央帮着他把可冷的女人托起来她全身已经发僵。 国王把她整个搂在怀里,用他的吻来暖和她冰冷的手和两鬓。 达尔大尼央拉动钟楼大钟的绳子。 加尔默罗会的修女们听到钟声跑来了。 这些圣洁的修女看到两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发出愤慨的叫声。 修道院院长也跑来了。 她尽管为人严厉,却是一个比宫廷妇女还要热衷于上流社会生活的女人;她从在场者对这个男人表示出的尊敬态度,同时也从他搅乱整个修道院的那种主子气派,一眼就认出他是国王。 她一看到国王,立刻就退回自己的屋子里去。这是一个避免损害到自己的尊严的办法。 但是她让修女们送来了各种强心药,匈牙利王后药酒和蜜里月萨药酒,等等,另外还下命令把各处的门都关上。 这个命令下得很及时,因为国王痛苦得大吵大叫到了绝望的地步。 国王已经决定派人把他的医生找来,没想到拉瓦利埃尔突然活过来了。 她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跪在她脚边的国王。毫无疑问她没有认出他来,因为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路易用贪婪的目光望着她。 最后她游移不定的目光停在国王身上。她认出了他,一使劲想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怎么!”她喃喃地说,“栖牲又没有实现?” “啊!不!不!”国王叫起来,“永远不会实现了,是我在向您发誓。” 她尽管身体虚弱,筋疲力尽,还是挣扎着立起来。 “然而必须如此,”她说,“必须如此,不要再拦阻我。” “我,我会让您去牺牲自己吗?”路易大声叫起来。“决不会!决不会!” “好!”达尔大尼央嘴里咕哝着,“现在应该出去了。既然他们开始说话了,我们的耳朵就该避开。” 达尔大尼央走了出去,让一对情人单独留下。 “陛下,”拉瓦利埃尔继续说,“一句也别再说了,我求您。请您别毁掉我唯一能希望得到的未来,也就是说,我的灵魂得救;别为了一时冲动,毁掉您的未来,也就是说,您的荣誉。” “一时冲动?”国王叫了起来。 “啊!现在,”拉瓦利埃尔说,“现在,陛下,我可以看清楚您的心了!” “您,路易丝?” “啊!是的,我!” “请您解释。” “一阵不可理解的、不理智的冲动,可能暂时在您看来是一个充足的理由,但是您有您的职责,它们与您对一个可怜的姑娘的爱情是不相容的。忘了我吧。” “我,忘了您?” “您已经这样做过。” “宁可去死!” “陛下,您不可能爱您在昨天夜里那么残忍地下决心要杀害的女人。” “您在对我说些什么?请您说说清楚。” “我说的是,您昨天早晨要求我什么?要求我爱您。您答应我用什么作为交换呢?您如果对我发怒的话,决不会超过半夜而不来向我提出和解。” “啊!原谅我,原谅我,路易丝!我当时嫉妒得发疯了。” “陛下,嫉妒是一种卑劣的感情,它就象割了的稗子一样还会长出来。您以后还会嫉妒的,结果会把我杀害的。发发慈悲,让我去死吧。” “再多说一句这种话,小姐,您就会看见我死在您的脚下。” “不,不,陛下,我比您清楚我是怎么一个人。请您相信我,您千万别为了一个受到众人蔑视的可怜女人毁掉您自己。” “啊!把您指责的那些人的名字告诉我,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 “我不埋怨任何人,陛下;我只指责我自己。别了,陛下!您这样跟我谈话,有损您自己的荣誉。” “当心,路易丝,您这样对我说,使我陷于绝望之中;当心!” “啊!陛下!陛下!让我跟天主在一起吧,我求求您!” “我甚至要从天主手里把您夺回来!” “可是,”可怜的姑娘叫了起来,“您得先把我从那些要毁掉我的生命和我的荣誉的凶恶敌人手里夺回来。如果您有足够的勇气爱,那就应该有足够力量保护我,但是,没有,您说您爱着的女人,别人侮辱她,嘲笑她,把她赶走。” 这个心地善良的孩子,痛苦使得她提出了控诉,她一边哭,一边绞着自己的双手。 “别人把您赶走!”国王叫了起来。“我这是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了。” “受尽了屈辱,陛下。您也已经看得很清楚,我除了天主没有别的保护人,除了祷告没有别的安慰,除了修道院没有别的庇护所。” “我的王宫将是您的,我的宫廷将是您的。啊!什么也不用害怕了,路易丝,昨天把您赶走的那些人,更确切地说,那些女人,明天就会在您面前发抖。我说什么,明天?今天早上我已经骂过,威胁过。我可以把我还握在手中的雷电发出去。路易丝!路易丝!我会为您毫不留情地报仇的。悔恨的眼泪将要赔偿您的眼泪。只不过请您把您的敌人们的名字告诉我。” “决不!决不!” “那您要我怎么惩罚呢?” “陛下,应该惩罚的那些人会使您手软的。” “啊!您一点不了解我!”路易怒气冲冲地叫起来。“我非但不会手软,还会烧光我的整个王国,诅咒我的整个家族。是的,我甚至连这条胳膊都要惩罚,如果这条胳膊太懦弱,不能把所有与世上最温柔的人儿为敌的人全部消灭。” 路易在说这几句话时,果然用拳头狠狠地敲橡木护墙板发出凄惨的咚咚声。 拉瓦利埃尔感到害怕。这个权力无限的年轻人发起怒来,有着一种威严的,不祥的征兆,因为象暴风雨一样,他的怒火可能会致人死命。 她原来认为再没有比她更痛苦的了,现在却被他的这种以威胁和暴力形式表现出来的痛苦征服了。 “陛下,”她说,“最后一次我恳求您,离开我吧。这个平静的庇护所使我变得坚强起来,我在天主的保护下感到自己比以前平静了,天生是这样一位保护人,人类的一切卑鄙的恶毒言行在他面前都不起作用了。陛下,再恳求您一次,让我跟天主在一起吧。” “既然如此,”路易叫了起来,“您就坦率她承认您从来没有爱过我,承认我的低首下心,我的悔恨表示使您的自尊心得到满足,但是您并不为我的痛苦感到难过。您就承认法兰西国王对您说来不再是一个他的爱情可以给您带来幸福的情人,而是一个他的任性甚至把您最后一根心弦都摧毁了的暴君。您别说您是在寻找天主,而要承认您是在逃避国王。不,天主决不赞同作出坚决不变的决定的人。天主允许悔恨和自责,他饶恕人,他希望人相爱。” 这些话就象把火焰灌进路易丝的周身血管,她一边听着,一边痛苦得浑身抽搐。 “可是,您难道没有听说?”她说。 “听说什么?” “您难道没有听说我被人撵走,我受到鄙视,我是应该鄙视的?” “我要让您成为我宫廷上最受人敬重,最受人祟拜,最受人羡慕的人。” “请您向我证明您一直在爱着我。” “怎么证明?” “躲开我。” “我要用永远不再离开您来做证明。” “但是,您想到这会使我痛苦吗,陛下?您想到我会使得您对您的整个家族宣战吗?您想到我会使得您为了我赶走母亲、妻子和弟媳妇吗?” “啊!您终于说出她们来了,这么说是她们干的坏事。以全能的天主的名义,我要惩罚她们!” “我呀,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未来才使我害怕,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拒绝一切,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不希望您为我报仇。就这样眼泪已经够多的了,我的天主!痛苦已经够多的了,呻吟已经够多的了。啊!我不愿意再成为任何人的呻吟、痛苦和眼泪的原因。我呻吟得太多了,我哭得太多了,我受的痛苦太多了!” “我的眼泪,我的痛苦,我的呻吟,在您看来无所谓吗?” “以上天的名义!陛下,请别这样对我说。以上天的名义!请别这样对我说。我需要我的全部勇气来实现牺牲。” “路易丝,路易丝,我求求您!吩咐吧,下命令吧,报仇呢还是饶恕,但是不要抛弃我!” “唉,我们必须分开,陛下。” “可是您难道一点儿也不爱我吗?” “啊!天主知道!” “谎话!谎话!” “啊!如果我不爱您,陛下,我就会让您去做,我就会让您去为我报仇,我就会接受您向我提出的迎合我自尊心的美好的胜利,来补偿我受到的侮辱!可是,您也看得很清楚,我甚至不要您的爱情作为美好的补偿,然而您的爱情就是我的生命,因为当我认为您不再爱我时,我情愿去死。” “对,对,我现在知道了我现在算明白了,您是最圣洁、最可敬的女人。没有一个女人象您这样不仅值得我爱,值得我尊敬,而且值得人人爱,值得人人尊敬。因此也没有一个女人将象您这样为人所爱,路易丝,没有一个女人将象您这祥左右我。是的,我要向您发誓,如果全世界现在妨碍我,我就要把它象玻璃一样砸得粉碎。您命令我冷静,命令我饶恕吗?好吧,我要做到冷静。您希望以仁慈宽大来统治吗?我将做到宽大和仁慈。只不过请您指点我怎么做,我一定服从。” “啊!我的天主!我,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我怎么能够指点象您这样的一位国王呢?” “您是我的生命和灵魂!难道不是灵魂支配肉体吗?” “啊!这么说您爱我,我亲爱的陛下?” “双膝下跪,双手合十,以天主给我的全部力量爱您。我爱您爱得那么深,只要您说一声,我就可以含着笑为您献出我的生命!” “您爱我吗?” “啊!是的。” “那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别无所求了——把您的手给我,陛下,让我们告别吧!我在这一生中已经得到了我注定应该得到的幸福。” “啊!不,你的一生还刚刚开始!你的幸福,不是在昨天,是在今天,是在明天,是在永远!未来是属于你的!属于我的一切是属于你的!抛掉那些分离的念头,抛掉那些令人沮丧的绝望的想法;爱情是我们的上帝,这是我们灵魂的需要。你将为我而活着,正如我将为你而活着。” 他跪在她面前,怀着由喜悦和感情产生的无法形容的激动心情,吻她的双膝。 剧啊旦陛下乞陛下互这一切是一场梦。, “为什么是一场梦?” “因为我不能回到宫廷上去了。遭到了放逐,又怎么能再看见您呢?对我来说,进修道院,把您最后的内心冲动,把您最后的爱情吐露,埋葬在对您的爱情的甜蜜的回忆里,难道不是更好吗?” “遭到放逐,您?”路易十四叫起来,“如果我召您回来,谁还敢放逐您?” “啊!陛下,有些东西凌驾于国王之上,这就是上流社会和舆论。请您考虑一下,您不能爱一个被赶走的女人,您的母亲用怀疑站污了她,您的弟媳妇用惩罚使她蒙受耻辱,她是与您不相配的。” “她属于我,不相配?” “是的,正是这样,陛下,您的情妇从属于您的时候起,就不相配了。” ‘啊!您说得对,路易丝,您非常细心。很好,您不会被放逐。” “啊,可以看得出,您没有听见王太弟夫人的话。” “我将求助于我的母亲。” “啊!您没有见过您的母亲!” “她也在内?可怜的路易丝!这么说所有的人都反对您?” “是的,是的,可怜的路易丝,她在您到她屋里来的时候,己经受到狂风暴雨的摧残,最后您把她完全摧毁了。” “啊!请原谅我。” “因此,您不能使她们两人做出让步。请相信我,这个不幸是无法挽救的,因为我将永远不允许您动用暴力和行使权力。” “好吧,路易丝,为了向您证明我多么爱您,我愿意做一件事,我要去找王太弟夫人。” “您?” “我要让她撤销她的判决,我要强迫她。” “强迫?啊!不,不!” “确实如此,我要让她做出让步。” 路易丝摇摇头。 “如果需要,我就哀求,”路易说。“在那以后您会相信我的爱情了吗?” 路易丝抬起了头。 “啊!永远永远不要为了我卑躬屈节。那还不如让我去死。” 路易思考起来,脸上流露出阴沉的表情。 “您过去怎样爱,我也将怎样爱,”他说,“您过去怎样受痛苦,我也怎样去受痛苦。这在您的眼里将是我的赎罪。好啦,小姐,让我们别再考虑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让我们象我们的痛苦一样伟大,让我们象我们的爱情一样坚强!” 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把她拉到怀里,用双手搂住她的腰。 “我唯一的幸福!我的生命!跟我走吧,”他说。 她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但是在最后一次努力中她不是集中她的全部意志,因为她的意志已经被打垮了,而是集中她的全部体力。 “不!,她软弱无力地回答,“不,不!我会羞愧而死的。” “不!您将象王后那样回去。没有人知道您曾经离开,……只有达尔大尼央……” “这么说,他也出卖了我?” “怎么回事?” “他曾经发誓……” “我曾经发誓决不告诉国王,”达尔大尼央把他那张机灵的脸伸进门缝说,“我遵守我的誓言。我是对德·圣埃尼昂先生说的,如果国王陛下听见了,这不能怪我,对不对,陛下?” “确实如此,请饶恕他,”国王说。 拉瓦利埃尔莞尔一笑,把她的白皙的小手伸给火枪手。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高兴地说,“那就请您派人去替小姐找一辆四轮马车来。” “陛下,”队长回答,“马车等在门口。” “啊!真是我的一个模范仆人!”国王叫了起来。 “你花了那么长时间才发现,”达尔大尼央低声说,不过国主的这句夸奖话他听了还是感到非常得意。 拉瓦利埃尔被征服了。在稍许犹豫以后,她周身无力,听任自己被她的身为国王的情人拖着走。 但是到了会客室门口,正要出去时,她突然从国王怀里挣脱,跑回到石头十字架跟前,吻着它,说: “我的天主左您曾经把我召来;我的天主了您又把我推开,但是您的恩典是无限的。等我再回来时,请忘掉我曾经离开过,因为下次回到您身边时,我将永远不再离开您了。” 国王忍不住哭出声来。 达尔大尼央揩去一滴眼泪。 路易拖走了年轻女人,把她抱上马车,让达尔大尼央守在她身边。 他自己骑上马,朝王宫奔驰而去。一到王宫他立刻派人通知王太弟夫人,她必须拨出片刻时间来接见他。 第一六九章 在王太弟夫人那儿 根据国王离开那些使臣时所采取的方式,即使是最没有洞察力的人也猜得到一场战争将会爆发。 使臣们对私生活的传闻知道得很少,他们也把下面这句出名的话理解成是针对他们的:“我不能控制自已,但是我能够控制那些冒犯我的人。” 对法国和荷兰的命运说来,幸好有柯尔培尔,他跟着他们出来,向他们做了一些解释。但是太后、王后和王太弟夫人对她们自己家里发生的事一清二楚,她们听见这句充满威胁的话以后,怀着十分害怕和十分恼恨的心情走了。 特别是王太弟夫人,她感到国王的怒火会烧到她身上。但是她勇敢,而且过分高傲,所以她没有到太后那儿去寻找援助,却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如果不能说她没有一点儿焦虑不安,但是至少她投有避开冲突的打算。奥地利安娜时不时派人打听国王是不是回来了。 宫里的人在这件事上保持的沉默态度,以及路易丝的失踪,对知道国王的骄傲和易怒的性格的人来说,是大量不幸的事将要发生的预兆。 但是,王太弟夫人态度坚决,不为所有这些流言蜚语所动,她在自己的套房里,闭门不出,把蒙塔莱叫到跟前,用她那毫不激动的嗓音吩咐这个姑娘谈谈事情的经过。正当能言善辩的蒙塔莱使用种种婉转的措辞作出结论,劝告王太弟夫人在互惠的条件下采取容忍态度时,马利科尔纳先生来到王太弟夫人这儿,替国王请求接见。 蒙塔莱的这位可敬的朋友,脸上露出心情无比激动的各种迹象。绝对错不了;国王要求的会见,一定会是记载国王们和男人们的爱情史中最有趣味的一章。 王太弟夫人听说大伯子要来,感到惊慌。她没有料到他来得这么早;尤其是没有料到路易会亲自出面。 然而,妇女们都善于间接作战,一遇到要接受一场面对面的战斗时,她们总是变得没有那么能干,那么坚强了。 我们曾经说过,王太弟夫人不是那种会临阵脱逃的人,她有着和这相反的缺点,更确切点说,和这相反的优点。 她对勇敢有夸大的看法,因此马利科尔纳带来的国王的这个通知,对她起的作用就象是军号吹响了投入战斗的号声,她高傲地接受挑战。 五分钟以后,国王登上了楼梯。 他因为骑着马奔来,脸色通红。满是尘土、乱糟糟的衣服,跟王太弟夫人的如此艳丽、如此合身的打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王太弟夫人搽着胭脂的脸事实上已经变成了苍白色。 路易开门见山。他一坐下,蒙塔莱就不见了。 王太弟夫人坐在国王对面。 “我的弟妹,”路易说,“您知道不知道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今天早晨从她住的地方逃走,不得不把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带到一个修道院里去?” 说这几句话时,国王的声音非常激动。 “陛下说了我这才知道,”王太弟夫人回答。 “我还以为今天早上接见使臣时您就已经知道了,”国王说。 “从您的情绪激动中,是的,陛下,我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非同小可的事,但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 国王很直率,他直截了当说: “我的弟妹,您为什么辞退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因为我对她的服侍感到不满意,”王太弟夫人冷冰冰地说。 国王脸气得发紫,他的眼睛燃起一股火,王太弟夫人虽然有胆量还是感到受不了。 然而他控制住自己,补充说: “对象您这样一个好心的女人,我的弟妹,一定有非常重大的理由,才会把一个年轻姑娘撵走这不仅破坏了她个人的荣誉,而且破坏了她一家人的荣誉,您知道,全城的人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在注意宫廷妇女们的品德。辞退一位侍从女伴,这就是说她犯了一桩罪行,至少也是犯了一桩错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到底犯了什么罪行,犯了什么错误呢?” “既然您充当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保护人,”王太弟夫人冷冷地回答,“那就让我向您作一些解释,其实我是有权利不向任何人做解释的。” “甚至有权利不向国王做解释?”路易叫起来,同时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把帽子戴到头上。 “您把我叫做您的弟妹,”王太弟夫人说,“而且我是在我的屋里。 “那还不是一样!”年轻的君主说,他对自己发火感到羞愧,“您不能说,夫人,在这个王国里任何人都不能说,他有权利在我面前不做出解释。” “既然您这样看,”王太弟夫人憋着一肚子火说,“我只好在陛下面前行个礼,保持沉默。” “不,让我们别说模棱两可的话。” “您给子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保护使我不得不肃然起敬。” “我再说遍,让我们别说模棱两可的话。您完全知道,作为法国贵族的首领,我对所有贵族家庭的荣誉负有责任。您赶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或者任何一个别的人……” 王太弟夫人耸耸肩膀。 “或者任何一个别的人,我再重复一遗,”国王继续说下去“因为您这样做是破坏了这个人的荣誉,所以我要请您解释,以便我赞同还是反对这个判决。” “反对我的判决?”王太弟夫人高傲地叫起来。“怎么!我撵走了我的一个侍女,您要命令我重新用她?” 国王保持沉默。 “这已经不光是越权,陛下,而且是失礼。” “夫人!” “啊!作为一个女人,我要起来反对这对我的尊严的侵犯,否则我就不再是和您同一王族的王妃,不是国王的女儿,我就是世上最低下的人,我比被我撵走的女仆人还要卑贱。” 国王勃然大怒,跳了起来。 “在您胸膛里跳动的不是一颗肉做的心,”他大声叫起来,“如果您这样对付我,我也要同样严厉地对付您。” 在一切战斗中有时候一颗流弹会打中目标。国王并不是有意说出的这句话,打中了主太弟夫人,使她发生了片刻的动摇。她有一天也可能会害怕报复的。 “好吧,”她说,“陛下,那就请您解释解释吧。” “我请您说说,夫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她是我见到过的最奸诈的拉皮条的女人,她害得两个朋友决斗,她使人谈起她用的是那么可耻的词句,以致整个宫廷上的人一听到她的名字就皱眉头。” “她?她?”国王说。 “在如此温柔,如此伪善的外表下,”王太弟夫人继续说下去,她隐藏着一颗极其狡猾,极其恶毒的心。” “她?” “您可能受骗了,陛下。但是我,我了解她,她能够在最亲热的亲属间,最亲密的朋友间制造纠纷。您看,她已经在我们之间挑起了不和。” “我向您保证……”国王说。 “陛下,请您好好考虑考虑这种情况、我们相处得一直很融洽,由于她搬弄是非,阴险地诉苦哀告,使得陛下对我感到不满。” “我可以发誓,”国王说,“从她嘴里从来没有一句怨言说出来过。我可以发誓,甚至在我狂怒的时候,她也不让我威胁任何人,我可以发誓,您不会有比她更忠实、更恭敬的朋友了。” “朋友?”王太弟夫人流露出极其蔑视的表情说。 “当心,夫人,”国王说,“您忘了您已经听明白我的话,从这时候起一切都相等了。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我希望她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就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明天,只要我愿意,她就可以坐上一个宝座。” “她至少不能生在一个宝座上,您做到的只是改变未来,决不能改变过去。” “夫人,我过去对您一直很尊重,很亲切,别让我想起我是主人。” “陛下这句话您已经是对我说第二遍了。我曾经荣幸地对您说过我准备服从。” “那么,您愿意同意我的要求,让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回到您这儿来吗?” “为什么,陛下?既然您有一个宝座要给她。我太渺小,保护不了这样一位有权有势的人” “别再这样怀恨在心,据傲不恭了。答应我,饶恕她吧。” “决不!” “您要逼得我在我家族里进行一场战争吗?” “我也有我的家族,我要躲回去。” “这是一个威胁,还是您忘乎所以?您认为如果您干出这样侮辱我的事,您的父母会支持您吗” “我希望,陛下,您不要逼我干与我的身分不相称的事。” “我曾经希望您记住我们的友谊,希望您象亲兄妹那样对待我。” 王太弟夫人停了一会儿。 “拒绝陛下的一件不公正的事,”她说,“这并不是不承认您是我的兄长。” “一件不公正的事?” “啊!陛下,如果我把位瓦利埃尔的为人告诉大家,如果太后和王后知道了……” “好啦,好啦,昂利埃特,让您的心来说话吧。别忘了您曾经爱过我,别忘了世人的心应该和至高无上的天主一样仁慈。别对人这么坚决吧,请您饶恕拉瓦利埃尔。” “我不能;她冒犯了我。” “可是,为了我,为了我呢?” “陛下,为了您,我可以做世上的任何事,但是这件事除外。” “这么说,您是要我绝望了……您要逼得我采取软弱无力的人所使用的最后一着了。这么说,您是要我发怒,要我采取粗暴的办法?” “陛下,我要您服从理智。” “理智?……我的弟妹,我已经没有理智了。” “陛下,求求您!” “我的弟妹,发发慈悲吧,这是我头一次求您;我的弟妹,我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您一个人身上。” “啊!陛下您哭了?” “是因为狂怒,对,是因为丢脸。我,国王,落到了恳求哀告的地步!我这一辈子都要憎恨这一个时刻。我的弟妹,您在这一秒钟里让我遭到的痛苦,比我在这一生中最艰苦的困境里所能预料的痛苦还要多得多。” 国王站起来,听任眼泪簌簌地往下流,这确实是愤怒和羞愧的眼泪。 王太弟夫人并没有被感动,因为最善良的女人一旦自尊心受到伤害是没有怜悯心的。但是她担心,国王心田中具有人性的东西会随着这些眼泪一起流光。 “您命令吧,陛下,”她说,“既然您宁可我去丢脸而不愿意您自己丢脸,尽管我丢脸会是公开的,而您的丢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开口吧,我会服从国王的。” “不,不,昂利埃特!”路易感激涕零,大声叫起来,“您这是对兄长的让步!” “既然我服从,我就不再有什么兄长了。” “您愿意接受我的整个王国做为谢礼吗?” “当您爱的时候,”她说,“您爱得多深啊!” 他没有回答。他握住王太弟夫人的手,连连地吻着。 “这么说,”她说,“您接受这个可怜的姑娘,您饶恕她,您承认她的心温柔、正直?” “我把她留在我的家里。” “不,您要把您对她的友谊还给她,我亲爱的弟妹。” “我从来没有爱过她。” “好吧,看在我的面上,您会好好地待她,是不是,昂利埃特?” “好吧了我会象待您的一个情妇那样待她。” 国王重新站起身来。王太弟夫人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说得那么不合时宜,使她做出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国王再也不欠她什么情了。 他受到致命伤心中十分不快,回答: “谢谢,夫人我将永远记住您帮我的这个忙” 他装得非常有礼貌,行完礼以后就告辞了。 在一面镜子前面经过时,他看见自己眼睛发红,气得直跺脚。 但是已经太晚了,马利科尔纳和达尔大尼央站在门口,看见了他的眼睛。 “国王哭了,”马村科尔纳想。 达尔大尼央恭恭敬敬地走到国王跟前。 “陛下,”他低声说,“您需要走小楼梯回到您屋里去。” “为什么?” “因为路上的尘土在您脸上留下了痕迹,”达尔大尼央说。“走这边,陛下,走这边!” “见鬼!”他在国王象孩子那样顺从时,心里想,“要当心那些人,他们会使那个使国王流眼泪的女人流眼泪。” 第一七〇章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手绢 王太弟夫人并不坏,她仅仅是脾气暴躁。 国王并不轻率,他仅仅是堕入了情网。 他们俩刚订好把拉瓦利埃尔召回的这个条约,就立刻各人打各人的主意,想从这笔交易里得到好处。 国王希望每时每刻都能看到拉瓦利埃尔。 王太弟夫人自从国王跟她演出了恳求这场戏后,对他怀恨在心,不希望不经过斗争就放弃拉瓦利埃尔。 因此她在国王的脚下布满了困难。 国王为了能和他的情人见面,确实不得不向他的弟媳妇大献殷勤。 从这上面产生出了王太弟夫人的整个策略。 她挑选了一个人来协助她,而这个人又是蒙塔莱,所以国王每一次上王太弟夫人这儿来都受到包围。那些人围住他,不离开他,王太弟夫人在谈话中表现出的优雅和风趣,使得一切都黯然失色。 蒙塔莱学她的样,很快地使国王就变得不能忍受了。 这也是蒙塔莱所期望的。 她于是动用了马利科尔纳。马利科尔纳想办法对国王说,宫廷上有一个年轻女人非常不幸。 国王问这个女人是谁。 马利科尔纳回答说,是德·蒙塔莱小姐。 国王听了以后表示,一个女人使别人变得不幸,她自己不幸,这也是活该。 马利科尔纳说明其中的原因。德蒙塔莱事先已经关照他应该怎么说。 国王睁开了眼睛;他注意到,他一出现,王大弟夫人立刻就出现;注意到她在他走了以后还留在走廊里;还注意到她怕他在前厅里跟侍从女伴说话,所以要送他。 一天晚上她表现得更加过分。 国王坐在夫人们中间,他手缩进袖口,握住一封信,他想塞到拉瓦利埃尔的手里。 王太弟夫人猜到他的打算,也猜到这封信。国王喜欢到哪儿就到哪儿,要阻止他是很困难的。 然而必须阻止他去找拉瓦利埃尔,去向她问好,去把这封信塞在她的膝盖上的扇子底下或者手绢里。 国王也在观察,他疑心有圈套等着他。 他站起来,毫不做作地把扶手椅搬到德·夏蒂荣小姐旁边,跟她说笑。 这时候大家正在做限韵诗。他从德·夏蒂荣小姐跟前到了蒙塔莱跟前,接着又到了德·托内-夏朗特小姐跟前。 他使用这个巧妙的花招,最后坐到了拉瓦利埃尔面前,而且把她整个儿挡住。 王太弟夫人装着十分忙碌,她正在修改一块绒绣底布上的花朵图案。 国王把那封白颜色的信露出一点让拉瓦利埃尔看。拉瓦利埃尔展开她的手绢,眼睛里的表情是说;“把信放在这里面。” 国主自己的手绢已经放在扶手椅上,他很机敏地让手绢落在地上。 这样一来拉瓦利埃尔就把她的手绢很快地放在扶手椅上。 国王一点也不让人看出,拿起了手绢,把信放在里面,然后把手绢放回到椅子上。 现在拉瓦利埃尔只要一伸手,把手绢连同里面包着的珍贵东西掌过来就完了。 但是王太弟夫人已经全都看在眼里。 她对夏蒂荣说 “夏蒂荣,请您把国王的手绢拾起来,它落在地毯上了。” 年轻姑娘急忙照办,国王从座位上挪开,拉瓦利埃尔心慌意乱,椅子上的另一块手绢让人看见了。 “啊!请原谅!陛下有两条手绢,”她说。 国王只好把拉瓦利埃尔的手绢和自己的手绢一起塞进口袋。他得到了情人的这件纪念品,但是情人却失去了一首四行诗,这首四行诗花了国王十个小时,其价值也许可以抵得上一首长诗。 因此国王怒火中烧,拉瓦利埃尔陷在绝望之中。 这也许是一件无法描写的事。 但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国王离开,准备回自己的套房去了。这时候马利科尔纳不知怎么会事先得到了通知,他在前厅里。 王宫的那些前厅本来就很暗,晚上主太弟夫人套房的前厅不讲究礼仪,因此里面灯烛很少。 国王喜欢这种半明不暗的光线。这是一条普通的规律,在头脑里和心里不断燃烧着的爱情,除了头脑里和心里的光线以外,它不喜欢别的地方也有光线。 因此前厅里是阴暗的,只有一个年轻侍从在陛下前面端着蜡一烛。 国王慢慢走着,勉强压住心头的怒火。 马利科尔纳紧贴着国王身边经过,几乎碰到了国王,他极其谦卑地请求原谅,但是国王情绪非常坏,对马利利尔纳非常不客气。马利科尔纳一声不吭地溜走了。 路易睡下了,这天晚上他还跟王后发生了小小的争吵。第二天他到了书房里,忽然想起来要吻吻拉瓦利埃尔的手绢。 他叫他的贴身仆人。 “把我昨天穿的衣服拿来,,他说,“不过要留心,别碰衣服里面可能有的任何东西。” 命令执行了,国王亲手掏衣服的口袋。 他只找到一条手绢,他自己的那一条。拉瓦利埃尔的那条手绢不见了。 正当他又是猜测,又是怀疑,理不出一点头绪来时,拉瓦利埃尔的一封信给他送了进来。信的内容如下:   “您派人把这美好的诗篇给我送来,我亲爱的陛下,您真是大好了!您的爱情是多么富于创造性,又是多么坚贞不渝!怎么能不爱您呢?” “这是什么意思,”国王想,“一定是送错了。” “再好好找找,”他对贴身仆人说,“我的口袋里应该有一条手绢。如果您找不到它,或者如果您曾经碰过它一一” 他改变了主意。使遗失一条手绢成为国事案件,这会变成一桩奇闻。于是他补充说: “我在这条手绢里有一封重要的信,我当时把它夹在折起来的手绢里。” “不过陛下,”贴身仆人说,“您只有一条手绢,就是这一条。” “确实如此,”国王一边回答,一边恨得直咬牙,“确实如此。啊!穷人,我多么羡慕你!亲自动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和信件的人多么幸福啊。”   他重读拉瓦利埃尔的信,一边琢磨那首四行诗怎么会莫名其妙地送到对方手里。在拉瓦利埃尔的这封信上还有个附言:   “我托您的信使把这封与来信如此不相称的回信送给您。” “好极了!我总可以查出点什么来了,”他高兴地说。“谁在那儿,”他说,“这封信是送来的?” “马利科尔纳先生,”贴身仆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让他进来。” 马利科尔纳进来了。 “您从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那儿来吗?”国王叹了口气说。 “是的,陛下。” “您从我这儿带了什么东西给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吗?” “我,陛下?” “是的,您。” “没有,陛下,没有。”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说得很明确。”   “啊!陛下,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弄错了。” 国王皱紧眉头。 “这玩的是什么鬼把戏?,他说,“请您解释解释,为什么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把您叫做我的信使?……您给这位小姐送去了什么?快说,先生。” “陛下,我给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送过一条手绢,仅此而已。” “一条手绢……什么手绢?” “陛下,昨天我曾经十分不幸地撞到陛下的身体,这个不幸我将一辈子为之感到遗憾,特别是在您向我表示了不满以后。当时,陛下,我陷在绝望之中,一动不动地待着,陛下已经走远,不可能听见我的道歉,我看见地上有一样白色的东西。” “啊!”国王说。 “我弯下腰,原来是一条手绢。我有一刹那想到会不会是我撞到陛下时,把这条手绢从口袋里撞出来,但是我恭敬地摸它时,摸到了一个由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我仔细一看,这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姓名起首字母组成的图案。我猜想这位小姐来时把手绢掉了,我急忙在她离开时还给了她。我交给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就是这个,我请陛下相信我的话。” 马利科尔纳的态度非常天真,非常沉痛,非常谦恭,国王听得津津有味。 他就象感谢马利科尔纳帮了什么大忙似的,感谢他碰巧做的这件事。 “我已经和您有过两次幸运的会见,先生,”他说,“您可以信赖我的友谊。” 其实,不过是马利科尔纳从国王口袋里把手绢偷出来,他的手法高妙得象巴黎这座大城市里的扒手。 王太弟夫人始终不知道这段故事。但是蒙塔莱想法让拉瓦利埃尔猜出是怎么回事。拉瓦利埃尔后来讲给国王听,国王笑得非常厉害,还说马利科尔纳第一流的大政治家。 路易十四说得对,大家都知道他很懂得人是怎么回事。 第一七一章 园丁,梯子和侍从女伴 不幸的是奇迹不可能经常发生,而王太弟夫人恶劣的情绪却一直在持续下去。 一个星期以后竟然到了这种地步,国王只要朝拉瓦利埃尔看看,立刻就有一道充满怀疑的眼光和他的眼光相遇。 每当一次出游提出来的时候,为了避免重演雨中或者橡树王下的那一出戏,王太弟夫人总有各种准备好的小毛小病做理由,可以不出去,她的那些随从女伴也因此留在家里。 夜间的拜访,一次没有,也根本不可能。 因为在这方面国王头几天就有过失败的痛苦经验。 象在枫丹白露时一样他把德·圣埃尼昂带在身边,想到拉瓦利埃尔的住房去。但是他只遇到德·托内-夏朗特小姐,于是她大声喊叫失火和有贼,跑来了一大帮侍女、女监督和年轻侍从,德·圣埃尼昂为了保全逃走的主人的荣誉,只好单独留下来,遭到来自王太后和王太弟夫人的一顿严厉斥责。 另外,第二天,他还接到了莫特马尔家族的两封决斗挑战书。 国王不得不出面调解。 造成这个错误的原因是,王太弟夫人曾经突然命令她的侍从女伴们变动住处,拉瓦利埃尔和蒙塔莱被指定睡在她们的女主人的小间里。 因此什么都不可能了,甚至连书信来往也不可能了。在象王太弟夫人这样一个性情看上去温柔、事实上变化无常的、凶恶的阿耳戈斯的监视下,写信就是冒最大的危险。 读者可以想象得到,这一下下针扎般的痛苦,使得雄狮处在怎样持续不断的烦躁和越来越强烈的愤怒的状态中。 国王苦苦地想办法,想得人都憔悴了。他没有向马利科尔纳和达尔大尼央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因此方法没有找到。 马利科尔纳不时地大着胆子点国王两句,想鼓励他把心事吐露出来。 但是,或者是因为羞愧,或者是因为不信任,国王开始要吞饵了,接着又很快地放弃了钓钩。 譬如说吧,有一天晚上国王穿过花园,闷闷不乐地望着王太弟夫人的儿扇窗户,马利科尔纳碰到了放在墙边一排黄杨下面的一把梯子,他对跟他一起走在国王身后、什么也没有碰到、什么也没有看见的马尼康说 “您没有看见我刚碰到一把梯子,差点摔一跤?” “没有,”马尼康说,象平常一样漫不经心,“不过,看来您并没有摔倒吧?” “不要紧,但是象这样乱放梯子总是件危险的事。” “是的,特别是在心不在焉的时候,更容易碰伤。”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让梯子这样乱放在侍从女伴的窗子底下有危险。” 路易难以觉察地打了个哆嗦。 “为什么?”马尼康问。 “说大声点,”马利科尔纳一边推推他的胳膊,一边低声说。 “为什么?”马尼康大声点说。   国王注意听着。 “譬如说吧,”马利科尔纳说,“一把梯子有十九尺高,正好是那些窗子的窗沿的高度。” 马尼康非但没有回答,反而陷入了沉思。 “赶快问我是哪些窗子,”马利科尔纳悄声对他说。 “不过,您这是指的哪些窗子?”马尼康大声问。 “王太弟夫人的那些窗子。” “哦!” “啊!我没有说有人敢爬到主太弟夫人的屋子里去。不过王太弟夫人的小间仅仅被一层板壁隔开,里面睡的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和德蒙塔莱小姐,她们可是两个漂亮的女人。” “只有一层板壁隔开?”马尼康说。 “瞧,这边是王太弟夫人的套房的相当明亮的灯光。您看见这两扇窗子了吗?” “看见了。” “旁边的这扇窗子,灯光没有那么强烈,您看见了吗?” “当然看见了。” “这就是侍从女伴的窗子。瞧,天气热,正好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把窗子打开了。啊!一个大胆的情人如果猜到这儿有一把梯子,十九尺高,正好够到窗沿,他可以跟她谈多少话啊!” “不过,您不是说过,她不是一个人吗?她不是跟德·蒙塔莱小姐住在一起吗?” “德·蒙塔莱小姐不要紧。她是她小时候的朋友,极其忠实可靠,是一口真正的井,您可以把所有您希望不让人知道的秘密都投在这口井里面。” 他们的谈话国王一句也没有漏掉。 马利科尔纳甚至注意到国王放慢了脚步,好让他有时间把话说完。 因此到了门口以后,国王把所有的人都辞退,只留下了马利科尔纳。 这没有使任何人感到奇怪,因为大家都知道国王堕入了情网,猜想他要在月光下吟诗。 虽然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国王还是可能有诗要作。 所有的人都走了。 这时候国王转过身来朝着马利科尔纳,他正毕恭毕敬地等着国王对他说话。 “您刚才谈到什么梯子,马利科尔纳先生?”他问。 “我,陛下,我谈到过梯子?” 马利科尔纳抬头望着天,好象要把他的消失的话抓回来似的。 “是的,一把十九尺高的梯子。” “啊!是的,陛下,确实如此,不过我是跟德马尼康先生说的,要是知道陛下能够听见我们的话,我就不说了。” “为什么您就不说了?” ‘因为我不愿意让把梯子忘在这儿的园丁受到责备……可怜的家伙!” “一点不用担心……哦,梯子是什么样的?” “陛下想看看它吗?” “是的。” “再容易也没有了,它在那儿,陛下。” “在黄杨树下?” “一点不错” “让我看看。” 马利科尔纳循着原路往回走,把国主领到梯子跟前。 “在这儿,陛下,”他说。 “把它稍微拉过来一点。” 马利科尔纳把梯子拉到小路上。 国王从梯子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哼!”他说……“您说有十九尺长?” “是的,陛下。” “十九尺,应该很长了。我不相信它有这么长。” “象这样看,看不准,陛下。如果梯子竖起来,譬如说,靠在树上或者靠在墙上,就可以看得准,因为一比长度就显出来了。” “啊!那还不是一样,马利科尔纳先生,我难以相信梯子有十九尺长。” “我知道陛下眼力很准,不过这一次我可以打赌。” 国王摇摇头。 “有一个绝对可靠的核对办法,”马利科尔纳说。 “什么办法?” “人人都知道,陛下,王宫的底层有十八尺高。” “不错,是有十八尺高” “好吧,把梯子竖起来靠在墙上就可以算出来了。” “确实如此。” 马利科尔纳象拾起一根羽毛那样,轻而易举地把梯子拎起来,靠在墙上。 他选中,或者不如说是碰巧选中拉瓦利埃尔的那个小间的窗子来做试验。 梯子正好碰到窗沿,也就是说,几乎碰到了窗台,因此一个人立在倒数第二级梯级上,譬如说,一个象国王这样中等身材的人,就可以很容易地跟住在屋子里的人,更确切地说,跟住在屋子里的女人交谈。 梯子刚靠好,国王就不再扮演他那喜剧的角色,开始爬梯子,马利科尔纳替他把梯子扶住。但是他刚朝上爬了一半高度,就有一支瑞士兵组成的巡逻队出现在花园里,径直地朝梯子走来。 国王连忙下来,藏在一个树丛里。 马利科尔纳明白这一下他非得做出栖牲不可。如果他也藏起来,瑞士兵就会到处寻找,一直要找到他或者国王为止,也许两个人都会被他们找到。 最好还是让他一个人被找到。 因此马利科尔纳藏得那么笨拙,结果是他一个人被抓住了。 一旦被抓住,马利科尔纳就立刻被带往哨所;一旦到了哨所,他就立刻报出自己的姓名;一旦报出自己的姓名,他就立刻披认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国王从一个树丛溜到另一个树丛,最后溜到了他的套房的小门,他既感到非常羞辱,更感到非常失望。 特别是因为抓人的闹声把拉瓦利埃尔和蒙塔莱吸引到窗口,而且王太弟夫人也出现在她的窗口,一边一根蜡烛照着她,她问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段时间里,马利科尔纳派人去请达尔大尼央帮忙,达尔大尼央听到马利科尔纳找他,立刻就奔来了。 他尽力想让达尔大尼央弄懂他的理由,可是白费力气,达尔大尼央想弄懂他的意思,也是白费力气,这两个机灵聪明、足智多谋的人想给这次冒险找出新的借口,更是白费力气。对马利科尔纳来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让人认为他是想进入德·蒙塔莱小姐的房间,正如德·圣埃尼昂让人认为是想强行进入德·托内-夏朗特小姐的房间一样。 王太弟夫人态度十分坚决,她有两个理由,首先是因为马利科尔纳先生如果真的想在夜间借助一把梯子,从窗口进入她的住处来看蒙塔莱,这是马利科尔纳的一个应受处罚的尝试,因此必须处罚。 其次是因为马利科尔纳如果不是以自己的名义,而是作为拉瓦利埃尔和另外一个她不愿意说出名字的人的中间人采取行动,那他的罪就更大了。爱情可以成为原谅一切的理由,而在这件事情里他不是为了爱情,就没有理由可以原谅了。 因此王太弟夫人大喊大叫,把马利科尔纳从王太弟的侍从班子里赶出去。这个可怜的盲目的女人,没有考虑到由于她去看过德·吉什先生,还有其他许多同样微妙的情况,她己经有把柄落在马利科尔纳和蒙塔莱两人的掌握之中。 蒙塔莱大发雷霆,打算立即报复。马利科尔纳向她指出,国王的支持抵得过世上的一切失宠,代国王受过是值得的。 马利科尔纳说得有理。因此,尽管蒙塔莱是女人,更确切地说,十倍于普通女人的女人,他还是把她说服了。 接下来我们还得赶紧补充说一句,国王这方面也给他们带来了安慰。 首先他吩咐付给马利科尔纳五万利弗尔,补偿他失去的职位。 接着,他把马利科尔纳安置在自己的侍从班子里,能够这样对让他和拉瓦利埃尔受痛苦的王太弟夫人采取报复行动,他心里感到很高兴。 但是这个可怜的情人因为马利科尔纳不能再偷他的手绢,不能再替他测量梯子,又感到束手无策。 只要拉瓦利埃尔待在宫里,看来就再也没有希望接近她了。 即使是全世界的所有爵位,所有的金钱,都不能对此有所帮助。 幸好马利科尔纳在密切地注视着。 他成功地遇见了蒙塔莱。事实上是蒙塔莱这方面为了遇见马利科尔纳,想尽了一切办法。 “您夜里在王太弟夫人那儿干什么?”他问年轻姑娘。 “夜里我当然是睡觉,”她回答。 “怎么,您睡觉?” “那可不。” “可是,睡觉太不对了,一个女孩子忍受着您这种痛苦,睡觉不合适。” “我受到的是什么样的痛苦?” “您见不到我不感到绝望吗?” “当然不,既然您得到了五万利弗尔和国王跟前的一个职务。” “那不相干,您不能象从前那样经常见到我,感到很悲伤;您特别是因为我失去王太弟夫人的信任面陷在绝望之中,这难道不是真的?说呀。” “啊!这完全是真的。” “好吧,这种悲伤使您夜里睡不着觉,于是您哭,您叹气,您大声地擤鼻涕,每分钟有十次之多。”   “可是,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王太弟夫人只要房里有一点声音就受不了。” “我当然知道她什么都受不了,因此我对您说吧,她看到您这么痛苦,会赶紧把您撵出她的房门。” “我懂得了。”   “这太好啦。”   “不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接下来会发生的是,拉瓦利埃尔看见自己跟您分开,到了夜醉里又是呻吟,又是啼哭,她一个人表示出来的绝望,两个人也赶不上。”   “那样一来她就会给送到另一间屋子里去。” “是的,但是哪一间屋?” “哪一间屋?足智多谋的先生,您也有被难住的时候。” “没有的事。不管是哪间屋,总比王大弟夫人的那间好。” “这倒是真的。” “好肥,您今天夜里就给我开始稍微哭上几声吧。” “您放心吧。” “把我的话转告拉瓦利埃尔。” “别担心,她己经低声哭得够惨的了。” “好,那就让她高声哭吧。” 接着他们就分手了。 第一七二章 木匠活儿和楼梯建造上的一些细节 给蒙塔莱出的主意转告了拉瓦利埃尔,她认为这个主意不够谨慎,但是在稍微进行了一些抵制以后,就决定实行。她的抵制也主要是因为她性格羞怯,而不是因为她对这个主意不感兴趣。 两个女人啼哭,使得王太弟夫人的卧房里充满了呜咽声,这段故事是马利科尔纳的杰作。 因为越是不真实的事越真实,越是难以置信的事越自然,所以这种《天方夜谭》式的故事在王太弟夫人身上获得圆满成功。 她首先让蒙塔莱搬走了。 接着,隔了三天,更确切点说,在让蒙塔莱搬走以后隔了三夜,她又让拉瓦利埃尔搬走了。 在世家子弟的套房上面,是一些有复折屋顶的小套房,拉瓦利埃尔在这些小套间里得到了一间卧房。 一层楼,或者说,一层楼板,把侍从女伴们和那些军官们、绅士们隔开。 一座专用楼梯在德·纳韦尔夫人的监视下,通往她们的房间。 德·纳韦尔夫人听人谈起陛下的前几次企图,为了更加安全起见,她叫人在那些卧房的窗子上和壁炉口上都装上了铁栅栏。 这样一来,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屋子完全象一个笼子,她的名誉得到保障,十分安全。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常常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王太弟夫人自从知道她在德·纳韦尔夫人的监视下万无一失,就难得叫她值班侍候。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待在自己屋子里的时候除了从窗口朝栅栏外面张望以外,没有别的消遣。有一天早上,她正象平常一样朝外看,发现马利科尔纳在对面的窗口。 他拿着一个木匠用的铅锤,正在测量房屋,而且在纸上计算一些代数公式,看上去倒挺象那些从堑壕的角落测量棱堡的角度或者测量堡垒围墙的高度的工程师。 拉瓦利埃尔认出了马利科尔纳,向他行礼。 马利科尔纳也恭恭敬敬地回了个大礼,然后就从窗口消失了。 这种冷淡的态度跟马利科尔纳的一向挺随和的性格很不一致,她感到奇怪,但是她记起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为了她失去了职位,他不可能对她有好感,既然看起来她多半永远不能把他失去的东西还给他了。 她能够原谅对她的冒犯,尤其是能够同情别人遭到的不幸。 如果蒙塔莱在这儿,拉瓦利埃尔一定会向蒙塔莱请教,但是蒙塔莱不在。 这时候正是蒙塔莱写信的时间。 忽然间,拉瓦利埃尔看见有一样东西从马利科尔纳出现过的那个窗口扔出来,穿过空间,又穿过她的窗栅栏,滚落在地板上。 她好奇地朝这样东西走过去,把它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个缠丝用的筒管。 只不过筒管上缠着的不是丝,而是一张小纸。 拉瓦利埃尔取下来,看见上面写着: “小姐 我急于想知道两件事: 第一件是想知道您的套房的地面铺的是地板还是方砖。 第二件是想知道从窗口到放您的床的地方有多少距离。 原谅我的纠缠,请用投递我这封信的同样方法给我一个答复,也就是说用缠在筒管上的方法。 不过您不必象我把它扔到您房间那样扔到我的房间来,这对您比对我要困难,您只需让它从窗口掉下来就行了。 请务必相信,小姐,我是您的极为派卑、极为恭敬的仆人。 马利科尔纳 请将回信写在此信上。” “啊!可怜的人,”拉瓦利埃尔大声叫起来,“他一定是发疯了。” 她可以隐约看见待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的通信者,她朝他投去充满同情的亲切眼光。 马利科尔纳明白了,连忙摇头回答,意思是说: “不,不,我一点儿也不疯,请您放心。” 她表示怀疑地笑笑。 “不,不,”他又做手势回答,“脑袋很正常。” 他指指脑袋。 接着他模仿奋笔疾书的样子,挥动着手求她: “快写,快写。” 即使马利科尔纳真的疯了,拉瓦利埃尔也看不出照他要求的去做会有什么坏处;她拿起一枝铅笔,写下: “木头” 接着她从窗口数到她的床,一共是十步,又写上: “十步。” 写好以后,她朝马利科尔纳那边望望,马利科尔纳向他行了一个礼,并且向她示意:他要下楼了。 拉瓦利埃尔懂得他下去是为了接筒管。 她到了窗子跟前,按照马利科尔纳吩咐,让筒管掉下去。 筒管还在石板地上滚动.马利科尔纳就扑过去抓住它,把它拾起来,象猴子剥核桃壳那样剥开它,然后径直朝德·圣埃尼昂的住处奔去。 德·圣埃尼昂挑选了,更确切地说,经过请求得到了离国王尽可能近的套房,这正象那些为了让自己的枝叶长得更茂盛而追求阳光的植物一样。 他的套房有两间屋子,就在路易十四占据的那座大楼里。 德·圣埃尼昂先生对住得离国王那么近感到非常得意。他不仅容易进入陛下的套房,而且随时可以有机会跟国王相见。 我们谈到他的时候,他指望国王以后会赏脸上他这儿来,正忙着用帷鳗把他这两间屋子打扮得非常华丽。国王自从爱上拉瓦利埃尔以后,挑中了德圣埃尼昂做心腹,不论白天黑夜都不能离开他。 马利科尔纳让人领他去见伯爵,他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因为他受到国王的重视,而一个人的信誉对另一个人说来总是个诱饵。 德圣埃尼昂问访问者听到什么新闻没有。 “一个大新闻,”他回答。 “啊!啊!”德·圣埃尼昂说,他象所有的宠臣那样十分好奇,“什么新闻?”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搬家了。” “怎么回事?”德·圣埃尼昂说,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确实搬了。” “她不是住在工太弟夫人的套房里吗?” “对。但是王太弟夫人对她离得那么近,感到庆烦了,把她安置在正好在您未来的套房上面的一间屋子里。” “怎么,上面?”德·圣埃尼昂大吃一惊,叫了起来,同时用手指着上面一层楼。 “不,”马利科尔纳说,“那边。” 他把对面的那座楼指给他看。 “那您为什么说她的屋子在我的套房上面呢?” “因为我确信您的套房应该在拉瓦利埃尔的屋子下面。” 德·圣埃尼昂听了这句话,朝可怜的马利科尔纳投去象一刻钟以前拉瓦利埃尔已经朝他投去过的那种目光。也就是说他相信马利科尔纳发疯了。 “先生,”马利科尔纳对他说,“我要求回答您心里的想法。” “怎么!我心里的想法?……” “当然;看来您完全没有听懂我话里的意思。” “我承认。” “嗯,您不会不知道在王太弟夫人的侍从女伴们的楼下住的是国王和王太弟的那些绅士。” “是的,既然马尼康、德·瓦尔德和其他人都住在那儿。” “正是如此。好吧,先生,真是无巧不成书,准备给德·吉什先生的两间屋子正好在德·蒙塔莱小姐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屋子底下。” “那又怎么样?” “是这样……这两间屋子空着,因为德·吉什先生受了伤,躺在枫丹白露。” “我向您发誓,我亲爱的先生,我猜不出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啊!如果我有幸叫做德·圣埃尔昂的话,我一定会立刻猜到了。” “您是我的话会怎么做?” “我会立刻拿我在这儿占用的房间去换德·吉什先生还没有占用的那边的房间。” “多怪的念头!”德·圣埃尼昂轻蔑地说,“放弃最光荣的岗位,放弃住在国王旁边?这是仅仅赐给王族、公爵和重臣的一个特权……但是,我亲爱的德·马利科尔纳先生,请允许我对您说,您发疯了。” “先生,”年轻人严肃地回答,“您犯了两个错误……我只是简单地叫做马利科尔纳,还有我没有发疯。”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先听我说,”他说,“然后我再让您看这个。” “我在听,”德·圣埃尼昂说。 “您知道王太弟夫人象阿耳戈斯监视仙女伊娥那样监视着拉瓦利埃尔。” “我知道。” “您也知道国王想和女囚犯说话,但是没有成功,您和我都没有能够帮他取得这个好运气。” “特别是您知道关于这方面的事要多一些,我可怜的马利科尔纳。” “嗯,如果一个人能想出办法让这一对悄人情见面,您看他会得到什么呢?” “啊!国王那真要对他感激不尽了。” “德·圣埃尼昂先生!……” “怎么样?” “难道您不想尝一尝国王感激的滋味吗?” “当然想,”德·圣埃尼昂回答,“在我尽到我的职责以后,我的主人赐给我的恩典对我说来是最宝贵的了。” “那您就看看这张纸,伯爵先生。” “这张纸上画的什么?平面图?” “德·吉什先生的两间屋子的平面图,这两间屋子十之八九要变成您的了。” “啊!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决不会。” “为什么?” “因为垂涎我这两间屋子的绅士太多了,有德·罗克洛尔先生,有德·拉费尔泰先生,有当儒先生;另我当然不会让给他们。” “那我就离开您,伯爵先生,去把我刚献给您的平面图连同附带的好处全都送给这些先生中的一位。” “可是您为什么不留给您自己呢?”德·圣埃尼昂不信任地问。 “因为国王决不会赏脸公开地上我住处来,至于这些先生的住处国王去的话就不会有丝毫犹豫。” “什么!国王会上这些先生的住处去?” “当然!他不是去一次,而是去十次。怎么!您问我国王会不会到能使他接近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套房里去里去!” “这种接近真不错……中间隔着一层楼。” 马利科尔纳打开那张从筒管上取下的折着的纸。 “伯爵先生,”他说,“请您注意,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房间的地面只是一层木板。” “那又怎么样?” “是这样,您找一个木匠,把他关在您的屋里,但是不让他知道他被带到哪儿来了。他把您的天花板,因此也就是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地板打开。” “啊!我的天主!”德圣埃尼昂好象着了迷似的叫起来。 “您怎么说?” “我说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先生。” “我可以向您保证,它在国王看来没有什么了不起。” “情人们是决不考虑危险的。” “您怕什么危险昵,伯爵先生?” “不过象这样打通楼板,声音响得吓人,整个王宫里的人都会听到的。” “啊!伯爵先生,我确信我给您挑选的木匠不会弄出一点响声。他使用一把用废麻裹住的锯子锯开六尺见方的一块,甚至连离得最近的人也不会发现他在干活儿。” “啊!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您把我吓糊涂了,吓呆了。” “我继续说下去,”马利科尔纳平静地回答,“在您打穿了天花板的那间屋里,您听清楚了,是不是?” “是的。” “您架起一座楼梯,或者让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下楼到您的房间来,或者让国王上楼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房间去。” “但是这座楼梯会被人看见吧?” “不,因为在您这边,它将藏在一道隔板后面,您再在隔板上挂起象您套房其余部分挂的相同的帷幔。在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屋里呢,翻板活门装在床底下,它就是地板的一部分,一点看不出。” “果然不错,”德·圣埃尼昂说,眼睛开始闪耀着高兴的光芒。 “现在,伯爵先生,我不需要再多说一句,您也会承认国王会常常到装了这样一座楼梯的屋子里来。我相信特别是当儒先生会被我的想法打动,我去找他说说。” “啊!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德·圣埃尼昂大声叫起来,“您忘了您首先是向我谈的,因此我有优先权。” “这么说,您希望选中您?” “我这么希望吗?我想是的!” “事实是,德·圣埃尼昂先生,我这是给您带来了一条勋章绶带,头一批颁发名单中肯定会有您,甚至说不定还会给您带来一块公爵领地。” “至少,”德·圣埃尼昂回答,高兴得脸都发红了,“这是个机会可以向国于证明他有时候把我叫做他的朋友并没有叫错。能有这个机会,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我要感激您。” “您不会把这件事忘了吧?”马利科尔纳微笑着问。 “这种事怎么可能忘了呢,先生。” “我呢,先生,我不是国工的朋友,我是他的仆人。” “不错,如果您相信这座楼梯里会给我带来一条蓝绶带①,我相信它也会给您带来一卷贵族证书。” 马利科尔纳鞠了一个躬。 “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赶快搬家了,”德·圣埃尼昂说。 “我看不出国王会反对;您去请求他的同意吧。” “我这就赶快去见他。” “我呢,我去找我们需要的木匠。” “什么时候他能到我这儿。” “今天晚上。” “别忘了预防措施。” “我把他眼睛蒙住以后带来见您。” “我呢,我派一辆我的四轮马车。” “没有纹章的。” “还有我的一个脱掉号衣的仆人,就这样讲定了。” “很好,伯爵先生。” “可是拉瓦利埃尔呢?” ① 蓝绶带即指圣骑士勋拿的大缓带。 “怎么样?” “她看见干这种活儿会怎么说呢?” “我可以向您保证她会感到很大的兴趣。” “我也相信。” “我甚至确信,如果国王没有胆量上楼到她的屋里去,她也会有好奇心下楼来的。” “但愿如此,”德·圣埃尼昂说。 “是的,但愿如此,”马利科尔纳跟着说了一遍。 “那我去见国王了。” “您干起来非常出色。” “木匠今天晚上几点钟来?” “八点钟。“ “您估计他锯出他那个四边形需要多少时间?” “大约两个小时,不过接下来他还需要时间完成他所谓的接合,一整夜和第二天白天的一部分时间;连楼梯在内要花上两天。” “两天,这太长了。” “见鬼!想要在天堂上开一扇门,这扇门至少应该开得象个样子。” “您说得对。待会儿见,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后天晚上我的家就搬好了。” 第一七三章 火炬出游 刚听到的话使德·圣埃尼昂感到高兴,隐约看到的前景使他感到喜悦,他急急忙忙朝德·吉什的两间屋子奔去。 他在一刻钟以前,即使给他一百万,他也不愿放弃他那两间屋子,现在他垂涎的这两间幸运的屋子,如果有人提出一百万的价格,他也肯买下来。 但是他并没有遇到这么高的要价。德·吉什先生还不知道他应该住在哪儿,况且他仍旧疼痛难熬,不可能关心他的住处。 德·圣埃尼昂因此得到了德·吉什的两间屋子。当儒付给伯爵的管家六千法郎酬金,得到了德·圣埃尼昂的两间屋子,他认为自己做了一笔赚钱的买卖。 当儒的两间屋子变成了德·吉什未来的住处。 这就是一切。在这次大搬家中,我们还不能十分有把握的,是德·吉什将来会不会住到这两间屋子里来。 至于当儒先生,他欣喜若狂,甚至不愿意花心思去猜想德·圣埃尼昂搬家会得到什么更大的好处。 德·圣埃尼昂在做出这个新决定的一小时以后,占有了两间屋子。在德·圣埃尼昂占有两间屋子的十分钟以后,马利科尔纳带着一群帷慢安装工人走进德·圣埃尼昂的屋子。 在这当儿,国王派人找德·圣埃尼昂,跑到德·圣埃尼昂的住处,找到了当儒,当儒打发这个人到德·吉什的住处,终于找到了德·圣埃尼昂。 但是这样一来时间耽误了,当德·圣埃尼昂气喘吁吁地走进国王的房间时,他的这位主子已经等得不耐烦,发过两三次脾气了 “难道你也抛弃了我?”路易十四对他说,一千八百年前恺撤说“Tu quoque①”时大概就是用的他这种悲哀的声调 “陛下”德·圣埃尼昂说,“正相反,我没有抛弃陛下,不过我在忙着搬家。” “搬什么家?我还以为您三天以前已经搬好了呢。” “是的,陛下。但是我觉得住在我现在这个地方不舒服,因此搬到对面那座楼去。” “我不是说过你也抛弃我了吗?”国王大声叫起来。“啊了这未免太过份了。事实上就是这样,我的心只惦念着一个女人,但是我的全家都联合起来要把她从我这儿夺走。我曾把我的痛苦说给一个朋友听,他也曾帮助我承受痛苦的重担,但是这个朋友对我的抱怨感到了厌倦,甚至不向我打个招呼就离开了我。” 德·圣埃尼昂笑起来了。 国王猜到在这种不尊敬的态度里一定有什么奥妙。 “怎么回事?”国王充满了希望,叫起来。 “陛下,是这么回事,受到国王指责的这个朋友,他要试试着,把他的国王丢失的幸福还给他。” “你要使我见到拉瓦利埃尔吗?”路易十四说。 “陛下,我还不能保证,不过……” ①拉丁文:“你也如此。”这是古罗马统帅恺撒在被刺杀时,发现布鲁图也在凶手 之内而说的一句话。 “不过?……” “不过我希望能做到。” “啊!怎么?怎么?快告诉我,德·圣埃尼昂。我要知道你的计划,我要用我的全部权力帮助你。” “陛下,”德圣埃尼昂回答,“我自己还不太清楚怎样才能达到这个目的,不过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从明天起……” “你是说,明天?” “是的,陛下。” “啊!多么幸福!但是你为什么要搬家呢?” “为了更好地为您效劳。” “你搬家又怎么能为我更好地效劳呢?” “您知道指定给德·吉什伯爵的那两间屋子在哪儿吗?” “知道。” “这么说,您知道我去哪儿了。” “当然但是这对我毫无用处。” “怎么!您不知道,陛下,在这个套房上面有两间房间?” “哪两间?” “一间是德·蒙塔莱小姐的还有一间……” “还有一问是德·拉瓦利埃尔的吗,德·圣埃尼昂?” “正是这样,陛下。” “啊!德·圣埃尼昂确实如此,对,确实如此。德·圣埃尼昂,这是个好主意,朋友的主意,诗人的主意,当大家都把我跟她分开的时候,你使我接近她,你对我说来,就等于辟拉特士对奥瑞斯忒斯一样,帕特洛克罗斯对阿喀琉斯一样。”① ① 奥端斯忒斯是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之子,为父复仇杀死亲母。阿喀琉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辟拉特士和帕特洛克罗斯是他们各自生死与共的朋友。 “陛下,”德·圣埃尼昂带着微笑说,“我不相信,陛下如果完全了解我的计划以后,还会继续用这样动听的比喻来形容我。啊!陛下,宫廷上有些清教徒,等他们知道我打算为陛下做的事以后,我看他们一定会用比较粗俗的比喻来形容我了。” “德·圣埃尼昂,我心急如焚;德·圣埃尼昂,我人都瘦了,德·圣埃尼昂,我等不到明天……明天!可是,明天,还得等多长时间啊。” “不过,陛下,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您立刻高高兴兴地出去玩一趟,散散心。” “好,跟你一块儿,我们可以聊聊你的计划,谈谈她。” “不行,陛下,我留下。” “那我跟谁一块儿出去呢?” “跟那些夫人们。” “啊!不行,绝对不行,德·圣埃尼昂。” “陛下,必须这么办。” “不,不,一千个不!我决不再去受这种可怕的折磨:离着她两步远,能够看见她,经过她身边时甚至擦到她的裙子,却不能跟她说一句话。不,我不愿意受这种折磨,你以为它是一种幸福,其实是一种酷刑,它烧痛我的眼睛,它毁掉我的双手,它碾碎我的心。当着所有不相干的人的面看到她,不能对她说我爱她,可是我整个的人都在向她吐露这种爱情,而且我要让人人都知道。不,我曾经对自己发过誓,决不做这种事,我要遵守我的誓言。” “不过,陛下,请您好好听着。” “我什么也不听,德·圣埃尼昂。” “既然如此,我继续说下去。让王太弟夫人和她的那些侍从女伴离开王宫两小时这是紧急需要,陛下,您听懂了吗了是紧急需要,是刻不容缓的。” “您把我搞糊涂了,德·圣埃尼昂。” “命令我的国王干什么,对我是件为难的事;但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我要命令了,陛下,我需要一次打猎或者一次出游。” “但是这次出游,这次打猎,会给人看成是任性,忽发奇想,流露出这样急躁不耐烦的情绪,我会让整个宫廷的人都看出,我的心不再属于我自己了。不是已经有人在说,我要征服世界,得首先从征服我自己开始吗?” “这么说的人,陛下,是一些傲慢无礼的人,是一些乱党分子。但是,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如果陛下喜欢听他们说的,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了。这么一来,明天这个日子就要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德·圣埃尼昂,我今天晚上就出去……今天晚上,我让人打着火炬上圣日耳曼去睡觉。我明天在那儿吃早饭,三点钟左右回到巴黎来。这样好吗?” “好得很。” “那我就今天晚上八点钟出发。” “陛下猜得一分钟也不差。” “你什么也不愿意告诉我?” “这就是说我什么也不能告诉您。智谋在这个世界上固然了不起,陛下,但是偶然性却起到那么重要的作用,以致于我经常总是把最小的部分留给它,我确信它会自己安排,最后总会取得最大的部分。” “好吧,我完全信赖你。” “您说得对。” 国王受到了鼓舞,径直朝王太弟夫人的住处走去,到了那儿他宣布打算出游。 王太弟夫人立刻就认为这次意外的出游是国王的一个阴谋,为的是能在路上趁着天黑,或者以别的方式跟拉瓦利埃尔谈话。但是她特别当心,在大伯子面前丝毫没有流露出她的想法,嘴上带着微笑地接受了邀请。 她大声吩咐她的侍从女伴跟着她去,心里却打算好了,晚上一定要做她认为是最能破坏陛下的爱情的事。 后来,只剩下她一个人,而那个可怜的情人在发出他那道命令以后,相信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也将参加出游,因此这时候也许正在尽情地想象着受迫害的情人们的那种可悲的幸福:单单见上一面,可以实现在占有被遭到禁止时所能得到的全部快乐。就在这时候,被侍从女伴围在中间的王太弟夫人说: “我今天晚上有两位小姐跟着就够了:这两位是德·托内-夏朗特小姐和德·蒙塔莱小姐。” 拉瓦利埃尔早就料到这一手,因此有思想准备。但是迫害已经使她变得坚强起来。她决不让王太弟夫人能从她脸上看见她心中受到打击的痕迹。 相反的,她面露笑容,那种难以形容的温柔表情给她的容貌增添了一种天使般的特点。 “这么说,夫人,我今天晚上没事了?”她说。 “当然。” “夫人殿下,我要利用这个空儿赶一赶您曾经赏脸注意过,而且我已经有幸献给您的那件绒绣活儿。” 在恭恭敬敬地行完一个屈膝礼以后,她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屋里。 德·蒙塔莱小姐和德·托内-夏朗特小姐随后也退了出去。 出游的消息跟着她们一起从王太弟夫人的屋子传出去,传遍了整个王宫。十分钟以后,马利科尔纳知道了王太弟夫人的决定,从蒙塔莱的门底下塞进了一张条子,上面写着: “务必让拉……跟王大弟夫人在一起度过夜晚。” 蒙塔莱按照约定,先把这张纸条烧掉,然后开始考虑。 蒙塔莱是一个足智多谋的姑娘,很快地就制订了她的计划。 到了她应该上王太弟夫人那儿去的时候,也就是五点钟左右,她奔跑着穿过院子,到了离一群军官十步远的地方,发出一声叫喊,姿态优美地一只膝盖跪倒在地,接着又站起来,继续朝前走,但是一瘸一拐走不稳了。 那些世家子弟们跑过来搀扶她。蒙塔莱扭伤了脚。 她忠于自己的职责仍旧继续爬上楼,到王太弟夫人的屋子里去。 “怎么啦,为什么您一瘸一拐的?”王太弟夫人问她,“我还以为您是拉瓦利埃尔呢。” 蒙塔莱叙述她想快点儿奔来,怎么扭伤了脚。 王太弟夫人好象很同情她,打算立刻就派人去叫外科医生。 但是她保证她的伤一点儿不严重。 “夫人,”她说,“我感到苦恼的只是没法值班当差了,我想请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代我待在殿下的身边……” 王太弟失人皱紧眉头。 “不过我没有这样做,”蒙塔莱又说。 “为什么您役有这样做?”王太弟夫人问。 “因为可怜的拉瓦利埃尔得到一个晚上和一整夜的自由,显得那么高兴,我感到自己没有勇气请她代我来值班。” “怎么,她快活到这个程度?”王太弟夫人听了这些话大吃一惊,问道。 “可以说快活得发了疯;她一向是那么忧郁,却唱起歌来了。况且,殿下您也知道她讨厌人多,性格上有点孤僻。” “啊!啊!”王太弟夫人想,“她这样决活,我觉得不自然。” “她已经做好准备,”蒙塔莱继续说下去,“能够单独伴着她的一本心爱的书,在自己屋里吃晚饭。再说,殿下的另外六个侍从女伴,她们一定很高兴陪伴她。因此我甚至没有向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开口。” 王太弟夫人没有作声。 “我做得对吗?,蒙塔莱继续说。她看到自己的作战策略效果不好,心里有点紧张;她事先对这个作战策略完全有把握,所以根本没有想到有必要另外再准备一个。“夫人赞成我这么做吗?”她继续说。 王太弟夫人想到国王在夜里很可能离开圣日耳曼,而日耳曼到巴黎只有四里半的路程,他只需一个小时就可以到巴黎了。 “告诉我,”她说,“拉瓦利埃尔知道您受伤以后,至少向您提出她陪着您吧?” “啊!她完全不知道我受了伤。不过,即使她知道了,我也肯定不会向她提出任何要求,打乱她原来的安排。我看她今天晚上是想单独一个人实现先王对德·散-马尔斯说下面这句话时的那种娱乐:‘让我们寂寞一会儿吧,德·散-马尔斯先生,让我们寂寞一会儿吧。’” 王太弟夫人深信,在这种对孤独的渴望背后藏着什么爱情的秘密。这个秘密一定是路易夜间的归来。再没有可怀疑的了,拉瓦利埃尔得到他要回来的通知,因此她才对留在王宫里感到高兴。 这是事先安排好的一个计划。 “我才不会上他们当呢,”王太弟夫人说。 她采取一个决定性的步骤。 “德·蒙塔莱小姐,,她说,“请通知您的朋友,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我感到遗憾,不能不打乱她的寻找孤独的计划,请她不要象她希望的那样,一个人在她自己屋里追求寂寞,来跟我们一起到圣日耳曼去追求寂寞吧。” “啊!可怜的拉瓦利埃尔,”蒙塔莱说,她脸上流露出悲伤,心里却充满了快乐。“啊!殿下,难道您就没有办法……” “够了!”王太弟夫人说,“我希望如此!比起别人来,我更喜欢拉博姆-勒布朗小姐陪着我。去吧,叫她上我这儿来,您好好养您的腿。” 蒙塔莱没有让她再吩咐第二遍。她回去立刻写回信给马利科尔纳,写好以后塞在地毯底吓。这封回信上写的是:“她将去。”就是一个斯巴达女人也不会写得这么简洁。 “这样一来,”王太弟夫人想,“在路上我监视她,在夜里她睡在我旁边,陛下要是能跟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交谈一句话,那才算他本领大呢。” 拉瓦利埃尔接到走的命令时流露出的那种无所谓的温柔表情,跟她接到要她留下的命令时完全一样。 只不过她心中的喜悦是非常强烈的。她把王太弟夫人的这个改变主意看成是老天爷给她送来的安慰。 她没有王太弟夫人那样敏锐的洞察力,她把一切都算在命运的帐上 除掉失宠的人、病人和腿扭伤的人以外,所有的人都到圣日耳曼去了。这时候马利科尔纳让他的木匠坐着德·圣埃尼昂先生的一辆四轮马车进来,然后领他走进拉瓦利埃尔的屋子下面的那间屋子。 这个人在许给他特别优厚的报酬的诱惑下,开始工作。 工具都是从王室的工程师那儿取来的,是最优良的工具,其中有一把锯子,无比锋利,甚至可以在水里锯坚硬如铁的橡木板,因此工作进展迅速。在两根小梁中间挑选的一块四方的天花板,被圣埃尼昂、马利科尔纳、木匠和一个心腹仆人托着落下来。这个心腹仆人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能听见,就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不过,按照马利科尔纳画出的新平面图,洞口要开在角落里。 原因是这样的。 因为拉瓦利埃尔的屋子里没有盟洗室,在拉瓦利埃尔要求下,当天早上得到了一架大屏风用来代替隔墙板。 屏风已经送来了。 它完全可以把洞口遮住,何况这个洞口经过细木工的手艺安排以后将一点也看不出。 洞口开好了,木匠从小梁中间钻进去,到了拉瓦利埃尔的屋子里。 到了那儿,他在地板上锯了一个四方形的洞,用镶这块地板的木头做了一个翻板活门,正好嵌进洞口,即使是最有经验的人的眼睛也不能看到地板拼接造成的缝隙。 马利科尔纳什么都考虑到了。事先买好的一个把手和两个铰链装在这块翻板活门上。 当时有些房屋的中二层已经开始装一种小螺旋形楼梯,头脑灵活的马利科尔纳买了一座现成的,花了二千法郎。 楼梯比实际需要高了一些,但是木匠去掉几级以后,高低就完全适合了。 这座要承受如此出名的一个人的体重的楼梯,仅仅用两个铁钩挂在墙上。 至于楼梯的底部,用两个桩子固定在伯爵房间的地板上,桩子是用螺丝钉钉住的。国王和他的参谋班子可以在这座楼梯上上下下而不用丝毫害怕。 铁锤敲的时候先用废麻做的小垫子垫上,锉刀锉的时候柄用羊毛裹起来,刀身用油浸过。 况且,响声最大的活儿是在夜间和天亮时干的,也就是说趁着拉瓦利埃尔和王太弟夫人不在的时候干的。 到了两点钟左右,整个宫廷回到王宫,拉瓦利埃尔上楼来到自己的房间时,一切都收拾好了,役有一点儿锯屑,没有一小块刨花可以证明有人侵犯了住宅。 只是德·圣埃尼昂想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协助这桩工作,他扎破了手指,撕破了衬衫,为国王效劳流了许多汗。 特别是他的手掌上满是水泡。 这些水泡是他为马利科尔纳扶住楼梯时磨出来的。 他另外还亲手搬运了五段楼梯,每段是两级梯级。 总之,我们可以这样说,国王如果看见他如此热心地干活儿,一定会向他发誓说一辈子感激他。 马利科尔纳是一个计算精确的人,正象他估计的那样,木匠在二十四小时内完成了全部工程。 木匠得到二十四个路易,喜出望外地走了。平时他要干半年的活儿才能赚这么些钱。 谁也没有疑心到在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套房下面发生的事。 但是第二天晚上,拉瓦利埃尔刚离开围在王太弟夫人身边的人圈,回到自已的屋里,就听见屋子尽里面嘎的响了一声 她吃了一惊,看看声音是从哪儿发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谁在那儿?”她惊慌失措地问。 “我,”她听到如此熟悉的国王的嗓音说。 “您!……您!”年轻姑娘大声叫了起来,她一时之间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呢。“可是您,您在哪儿?……您,陛下?” “在这儿,”国王回答,他推开一页屏风,象鬼魂似的出现在套房的深处。 拉瓦利埃尔发出一声叫喊,全身哆嗦着倒在一把扶手椅上。 第一七四章 出现 拉瓦利埃尔很快地就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国王的突然出现使她失去了信心,但是国王的举止谦恭有礼,因此她的信心又恢复了。 但是国王看出使拉瓦利埃尔特别感到不安的是他进入她屋子的方法,于是他把藏在屏风后面的楼梯构造解释给她听,特别是否认这是一次超自然的显形。 “啊!陛下,”拉瓦利埃尔一边说,一边带着迷人的微笑,摇摇长着金黄头发的脑袋,“不论在不在我面前,您都同样时时刻刻出现在我心中。” “这是什么意思,路易丝?” “啊!您很清楚,陛下,您在枫丹白露发现了那个可怜姑娘的秘密,您来到十字架底下把她带走,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您。” “路易丝,您叫我感到太快乐,太幸福啦。” 拉瓦利埃尔露出优郁的笑容,继续说: “旦是,陛下,您没有考虑到您的巧妙的发明对我们不可能有任何用处?” “为什么?快说,我等着。” “因为我住的这间屋子,陛下,躲不开搜查,一点也躲不开,王太弟夫人偶尔会来,我的那些同伴随时随刻都来,把我的门从里面关上,这是暴露自己,就等于在门上写上‘别进来,国王在这儿’,瞧,陛下,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能阻止门打开,让人撞见陛下待在我身边。” “那样的话,”国王笑着说,“我真的会被当成是幽灵了,因为没有一个人能说出我是从哪儿进来的。然而只有幽灵能够穿过墙壁,越过天花板。” “啊!陛下,这是怎样的冒险啊!您好好想想,陛下,会引起怎样的议论啊!在有关侍从女伴的那些风言风语中,象这样的事还不曾有过,虽然喜欢嚼舌头的人,从来没有饶过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 “您从这一切得出的结论呢,我亲爱的路易丝?……说吧,解释给我听吧。” “陛下应该,唉!请原谅我,这句话太残酷……” 路易莞尔一笑。 “说吧,”他说。 “陛下应该拆掉这座楼梯,放弃这些鬼计谋、新花样。因为您如果在这儿被人发现,其结果之坏,请您想想,将远远超过我们在这儿相会所得到的快乐。” “好吧,亲爱的路易丝,”国王情深意切地说,“在拆掉这座我上来的楼梯以外,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办法您却没有想到。” “一个办法,·还有一个办法?” “是的,还有一个办法。啊!您爱我没有我爱您那么深,路易丝,既然我的脑筋比您动得快。” 她望着他,路易朝她伸过手去,她轻轻地握住。 “您说,”国王继续说,“每个人都可以随便进来,我上这儿来会被人撞见吗?” “瞧,陛下,就在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提心吊胆,直打哆嗦呢。” “好吧,不过您从这座楼梯下去,到楼下的房间,就不会被人撞见了。” “陛下,陛下,您这是在说什么?,拉瓦利埃尔吓得叫了起来。 “您误解了我的意思,路易丝,我刚一开口,您就发这么大的脾气;首先,您知道这几间屋子是谁的吗?” “当然是德·吉什们爵的了。” “不,是德·圣埃尼昂先生的。” “真的?”拉瓦利埃尔叫起来。 这句话从年轻姑娘不胜喜悦的心里冒出来,是一个美妙的预兆,象闪电一样一下子照亮了国王那颗似醉若迷的心。 “是的,是德·圣埃尼昂的,是我们的朋友的,”他说。 “但是,陛下,”拉瓦利埃尔说,“就象我不能去德·吉什伯爵先生的屋里一样,我也不能去德·圣埃尼昂先生的屋里,”又变成女人的天使鼓起勇气说。 “为什么您不能去,路易丝?” “不可能!不可能!” “我觉得,路易丝,有国王的保护什么都能做。” “有国王的保护?”她说,眼光里充满了爱情。 “啊!您相信我的话,是不是?” “您不在跟前的时候我相信,陛下;但是,您在跟前的时候,您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见到您的时候,我什么也不再相信了。” “要怎样才能使您放心呢,我的老天爷。” “象这样不信任国王,我知道,这太不恭敬,但是对我说来,您不是国王。” “啊!谢天谢地,我巴不得如此.您看我多么着急,恨不得立刻找出一个办法来。听好,有一个第三者在场,可以使您放心吗?” “德·圣埃尼昂先生在场吗?是的。” “说真的,路易丝,您的这种怀疑刺痛了我的心” 拉瓦利埃尔什么也没有回答,她只是用那种可以一直望到内心深处的明亮眼光望着路易,低声说: “唉!唉!我不信任的不是您,我怀疑的不是您。” “我接受,”国王叹了口气说,“德·圣埃尼昂先生享有能使您放心的这种幸运的特权,我向您保证,以后我们每次见面他都在场。” “真的吗,陛下?” “我以贵族的荣誉发誓!您呢,您这边呢?……” “等等,啊!还没有完呢。” “还有什么事,路易丝?” “啊,当然有,别这么快就不耐烦,因为我们还没有说完呢。” “好吧,赶快把刺痛我的心的这件事结束吧。” “您一定也了解,陛下,这种见面至少对德圣埃尼昂先生说来,也应该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 “合情合理的借口!”国王用一种温和的责备口气说。 “当然。请您好好想想,陛下。” “啊!您考虑得真周到,请您相信,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在这方面赶上您。好吧,路易丝,一定照您希望的那么办。我们的见面有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这个借口我已经找到了。” “因此,陛下?……”拉瓦利埃尔微笑着说。 “因此从明天起,只要您愿意……” “明天?” “您的意思是说太迟了?”国王把拉瓦利埃尔发烫的手紧握在自己的双手里,大声叫了起来。 这时候从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陛下,陛下,”拉瓦利埃尔叫起来,“有人过来了,有人来啦,您听见没有?陛下,陛下,快逃,我要求您!” 国王一步从他的椅子那儿跳到屏风后面。 真险哪,国王刚把一扇屏风拉好,遮住自己,门上的执手就转动了.蒙塔莱出现在门口。 不用说她态度挺自然地走进来,一点也不客气。 这个狡猾的女人,她知道如果先慎重地敲这扇门,而不是直接推开,这是向拉瓦利埃尔表示不信任,一定会使她感到不快。 因此她走进来了,迅速扫了一眼,看到两把椅子很近地挨在一起,接着用相当长的时间才把那扇不知为什么不听使唤的门关上,因此国王有足够的时间掀起活门,钻下去,回到德·圣埃尼昂的房间里。 蒙塔莱的耳朵特别灵,她听到一个响声,知道国王已经走了,这时她才终于能够把那扇不听话的门关上,走到拉瓦利埃尔的跟前。 “让我们谈谈,路易丝,”她说,“让我们严肃地谈谈,您一定也同意。” 路易丝正在激动之中,听到蒙塔莱故意强调的“严肃地”这三个宇,心里不免感到惊慌。 “我的天主!我亲爱的奥尔,”她低声说,“又有什么事啦?” “亲爱的朋友,王太弟夫人全都猜到了。” “什么全都猜到了。” “我们还需要解释吗?难道您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我看,你应该看到了王太弟夫人近来的变化无常。你应该看到了她怎样让你守在她身边,后来把你撵走,最后又要你回来。” “确实是很奇怪.但是我已经对她的怪脾气习惯了。” “再等一等。你接下来还注意到了,王太弟夫人昨天先不让你参加出游,后来又命令你参加出游。” “注意到了,当然注意到了!” “嗯,看来王太弟夫人现在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情况,因为她找到了直接进攻的目标。她在法国没有一点办法阻挡这股能够粉碎一切障碍的洪流,你知道我说的这股洪流指的是引么?” 拉瓦利埃尔用双手蒙住脸。 “我指的是,”蒙塔莱冷酷无情地继续说下去,“那股冲破夏约的加尔默罗会女修道院的大门、在枫丹白露和巴黎粉碎宫廷上所有的偏见的洪流。” “唉!唉!”拉瓦利埃尔低声说,她仍旧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 “啊!不要这样悲伤,您的烦恼您才听到一半呢。” “我的天主!”年轻姑娘惶惶不安地叫了起来,“到底还有什么?” “好吧,事实是这样的。王太弟失人在法国缺少助手,因为王太后、王后、王太弟和整个宫廷上的人她都先后使用过了。王太弟夫人想起了某一个人,这个人对您有所谓的权利。” 拉瓦利埃尔脸色变得象蜡像一样白。 “这个人,”蒙塔莱继续说,“眼下不在巴黎。” “啊!我的天主!”路易丝喃喃地说。 “这个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在英国。” “是的,是的,”拉瓦利埃尔几乎为悲痛所压倒,叹着气说。 “这个人是不是在查理二世国王的宫廷上?说呀。” “是的。” “嗯,今天晚上有一封信从王太弟夫人的书房发往圣詹姆斯,信使还得到命令,要一口气奔往汉普顿宫,那好象是一座王宫,地点离伦敦有十二英里!” “是的,还有呢?” “王太弟夫人平时每隔半个月写一封信到伦敦,那个普通的信使三天前刚被派往伦敦,我想只可能有严重的情况才会使她又拿起笔来。你也知道,王太弟夫人是懒于写信的。” “啊!是的。” “我不知为什么缘故会觉得这封信是为你写的。” “为我?”不幸的年轻姑娘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句。 “这封信在封口以前,我看见它放在王太弟夫人的书桌上,我相信我看到了。” “你相信你看到了?……” “也许我看错了。” “什么?……快说呀。” “布拉热洛纳的名字。” 拉瓦利埃尔在最痛苦的焦急心情折磨下,站了起来。 “蒙塔莱,”她说,声音里充满了呜咽,“所有青春和纯沽的美梦都逃走了。我再没有什么需要向您以及任何人隐瞒的了。我的一生是毫不掩饰的,象一本书那样可以打开,上至国王,下至随便一个行人都能够看。奥尔,我亲爱的奥尔,怎么办呢?会有什么结果呢?” 蒙塔莱走得更近一些。 “那当然要你自己考虑了,”她说。 “唉,我不爱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当我说我不爱他的时候,请您别误解我的意思:我象最温柔的妹妹爱一个好哥哥那样爱他,但是他要求我的决不是这个,我已经答应他的也决不是这个。” “是的,你爱国王,”蒙塔莱说,“这是一个可以原谅的理由。” “是的,我爱国王,”年轻姑娘喃喃地低声说,“我为了有权说这句话,已经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嗯,告诉我,蒙塔莱,在我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能做什么来支待我或者反对我呢?” “你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 “我说什么呢?” “这么说,你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要告诉我了?” “没有了,”路易丝感到惊奇地说。 “好!你只是向我征求一个意见?” “是的。” “关于拉乌尔先生吗?” “一点不错。” “这是个微妙的问题,”蒙塔莱回答。 “不,一点也不微妙。我应该嫁给他,来遵守我许给他的诺言吗?我应该继续听从国王吗?” “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让我处在一个困难的地位上?”蒙塔莱微笑着说。“你问我你是不是应该嫁给拉乌尔,我是他的朋友,我要是说出反对他的话,一定会使他感到非常不愉快。你接着跟我谈到不再听从国王,国王,我是他的臣民,我要是给你出这种或者那种主意,一定会得罪他。啊!路易丝,路易丝,你太不把一个十分困准的地位当回事了。” “您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奥尔,”拉瓦利埃尔说,蒙塔莱用的那种微微带点嘲笑的口气使她感到不快。“如果说我谈到嫁给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这是因为我能够嫁给他而不会使他感到任何不愉快;但是,根据同样的理由,如果说我听从国王,是不是应该使他成为我这笔财产的篡夺者?这笔财产说实在的不值什么,而是爱情使它徒有了价值的外表。因此我向您要求的,是教给我一种体面地摆脱这一方或者那一方的方法,或者不如说,我向您要求的是请您告诉我,我能够最体面地摆脱的是哪一方。” “我亲爱的路易丝,”蒙塔莱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不是希腊七贤①之一,我也没有一成不变的为人的准则;但是作为交换,我有一些经验,我能够告诉你的是,一个女人象你这样征求意见,一定是处在十分为难的困境中。你许下了庄严的诺言,你有荣誉感。因此,你如果因为许下这样的诺言而感到为难的话,这决不是一个外人的主意,——对充满爱情的心来说任何人都是外人,——我是说,决不是我的主意能够使你摆脱困境。因此我决不会给你出主意,何况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上,听了别人的意见以后会比原来更加为难呢。我所能做的仅仅是再向你重复说一遍我已经说过的话、你要我帮助你吗?” “啊!是的。” “好,这就行了……告诉我你要我怎样帮你忙。告诉我,赞成谁,反对谁。这样我们才不致于闹出笑话来。” “可是,首先,你,”拉瓦利埃尔握紧同伴的手,说,“你赞成谁和反对谁?” “赞成你,如果你真是我的朋友……” “你不是王太弟夫人的心腹吗?” “这又是一个对你有用的理由;如果我对那边的事一点也不了解,我就不能够帮你忙,因此你也就不能从跟我交朋友中得到任何好处。友谊是靠了这种相互得益而存在的。” “由此得出的结论是,你仍旧同时做王大弟失人的朋友?” “当然。你不满意吗?” “不,”拉瓦利埃尔说,她陷人沉思中,因为这种厚颜无耻的坦率态度在她看来是对女人的冒犯,是对朋友的伤害。 “好极了,”蒙塔莱说“要是那样的话,你就未免太傻了。” “这么说,你要帮助我?” “忠心地,特别是如果你也帮助我。” “看来你不了解我的心,”拉瓦利埃尔用一双惊讶的大眼睛望着蒙塔莱,说道。 “得啦!自从我们来到宫廷上,我亲爱的路易丝,我们变得很厉害。” “在哪方面?” “很简单,你过去在布卢瓦的时候是法兰西的第二位王后吗?” 拉瓦科埃尔低下头,哭起来了。 蒙塔莱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望着她,低声地说出下面这句话: “可怜的姑娘!” 接着想起来又补了一句: “可怜的国王!” 她在路易丝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回到自己的套房去,马利科尔纳正在那儿等她。 ①希腊七贤:古希腊通常所认为的七个最有智慧的人。 第一七五章 画像 被人称为“爱情”的这种疾病,从开始得病起,发作期的间隔越来越短。 到以后,发作期随着痊愈的到来,一次一次的间隔也就越来越远了。 把这个作为普通公理,并且作为个别章节的开头提出以后,让我们把我们的故事继续说下去。 第二天是国王定的在德·圣埃尼昂屋子里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拉瓦利埃尔推开她的屏风,发现地板上有一封国王亲笔写的短信。 这封短信是下面一层楼从地板缝送到上面一层楼来的,没有一只冒失的手,没有一道好奇的眼光能够从这张简单的纸钻上来的地方钻上来。 这是马利科尔纳的主意。他看到德·圣埃尼昂靠了自己的屋子变得对国王非常有用,不希望这个廷臣再成为信使,变得对国王说来更加不可缺少,于是自作主张把信使这个职务保留给自己。 拉瓦利埃尔贪婪地看这封短信,信上把约会时间定在下午两点钟,而且教给她揭开地板上的那块翻板活门的方法。 “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这封信上的“附言”补充说。 最后这句话使年轻姑娘感到惊奇,但是同时又使她放心。 时间过得很慢。但是约定的时刻终于还是来到了。 路易丝就象女祭司海罗①一样准时,两点钟的最后一下钟声敲响,她掀开翻板活门,发现国王在楼梯的头几级上恭恭敬敬地在等候她,准备搀扶她下楼。 ①海罗:古城阿尔泰密斯的爱神阿佛洛狄成的女祭司。与阿尔泰密斯隔海峡相望的塞斯多斯有一个希腊青年叫莱昂德尔与之相爱。海罗夜间准时点火为信号,莱昂德尔游过海峡与之相会。一天夜里大风吹熄了信号,莱昂德尔淹死在海峡中,海罗亦自尽。 这种体贴和尊重显然打动了她的心。 在楼梯底下这一对情人遇到了伯爵。伯爵面带笑容,姿势极其优美地向拉瓦利埃尔行了一个礼,感谢她的光临。 接着他转过身来对国王说: “陛下,那个人已经来了。” 拉瓦利埃尔不安她望着路易。 “小姐,”国王说,“我求您赏脸下楼来,是有自私的动机的。我派人请来了一位杰出的画家,画起像来惟妙惟肖,我希望您答应他替您画一幅像。况且,如果您坚持要求的话,画像可以留在您的屋里。” 拉瓦利埃尔脸红了。 “您也看见了,”国王对她说,“我们不仅仅是三个人,我们有四个人。啊!我的天主,从我们俩不是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起,您愿意有多少人我们就有多少人。” 拉瓦利埃尔轻轻她握紧她那身为国王的情人的指尖。 “如果陛下乐意,咱们就到隔壁屋里去吧,”德·圣埃尼昂说。 他打开门,让客人们先进去。 国王走在拉瓦利埃尔的背后,两只眼睛贪婪地望着她那白得象螺钿的脖子,年轻姑娘亮闪闪的头发的细密卷曲的发卷垂落在脖子上。 拉瓦利埃尔穿的是一件闪着淡红光泽的珠灰色厚绸子衣服;乌黑的煤玉首饰把她的皮肤衬托得更加白,她那白皙的小手握着一束三色堇、孟加拉玫瑰和叶缘成细齿状的铁线莲,在这些花上面突出一枝哈雷姆郁金香这朵带着灰、紫两种色调的郁金香,象一只散发着芬芳香气的杯子,是美丽的纯种花,是花费了园丁的五年心血才培植出来的,也花费了国王五千利弗尔。 这束花是路易一边鞠躬,一边放在拉瓦利埃尔的手里的。 在德·圣埃尼昂刚打开门的这间屋子里,站着一个年轻人,他长着一双好看的黑眼睛和一头长长的棕色头发,穿着一件薄丝绒札服。 这是画家。 他的画布已经完全准备好,他的颜色也完全调好。 他怀着艺术家研究模特儿时才有的那种既严肃而又好奇的态度,朝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鞠躬,接着就象不认识国王似的,因此也就象他对待任何别的贵族那样,很审慎地行了一个礼。 接着他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领到为她准备好的座位上,请她坐下来。 年轻姑娘摆出了优美而又随便的姿势,手里抱着花,两条腿平放在靠垫上。为了使她的眼光不带一点茫然的或者不自然的表情,画家要求她为自己选择一个注视的目标。 于是路易十四面带笑容地过来,坐在他的情妇脚边的坐垫上。 她手上捧着花,身子往后仰,背靠在扶手椅的椅背上,而他呢,头朝着她抬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样一来他们构成了一组迷人的群像,艺术家满意地看了好儿分钟,德·圣埃尼昂也不胜羡慕地在一旁凝视着。 画家迅速地勾出画像的轮廓,接着画笔几笔一抹,在灰色的底子上就出现了那张富有诗意的含情脉脉的脸,一双温柔的眼睛,两个被纯银色头发围着的粉红脸蛋儿。 然而这一对情人谈得少,互相看得多,有时候他们的眼睛变得充满了受的渴念,画家不得不暂时中断工作,以免把拉瓦利埃尔画成了厄里西娜①。 在这种时候德·圣埃尼昂就出来帮忙了。他不是背诗,就是讲几段象帕特律②讲的,象塔勒芒·戴·雷奥③讲得那么好的小故事。 ①厄里西娜:希暗神话中的爱神阿佛洛狄故的另外一个名字。 ②帕特律(1804-1681):法国律师。 ③塔勒任·戴·雷奥:见上册第698页注。 有时候拉瓦利埃尔感到累了,大家就休息一会儿。 立刻有一只中国瓷盘子装满了稀世的珍奇水果,还有在镂花银杯里闪着黄玉光泽的赫雷斯葡萄酒,充当这幅画的陪衬部分,但是画家只能画出它们昙花一现般的形象。 路易陶醉在爱情中,路易丝陶醉在幸福中,德·圣埃尼昂陶醉在野心中。 画家有了终生难忘的经历。 两个小时就三全样过去了;接着四点钟的钟声敲响,拉瓦利埃尔站起来,向国王做了一个手势。 路易站起来,走到画像前面,向艺术家说了几句恭维话。 德·圣埃尼昂赞不绝口,他认为已经画得很象。 拉瓦利埃尔也红着脸向画家表示感谢,然后走进隔壁房间,国王在招呼了德·圣埃尼昂以后,也跟了进去。 “明天见,是不是?”他对拉瓦利埃尔说。 “不过,陛下,您有没有想到肯定会有人到我屋里来,找不到我?” “怎么样?” “那样的话我会落个什么结果啊?” “您胆子太小,路易丝!” “可是,万一王太弟夫人派人来叫我呢?” “啊!”国王回答,“难道您亲口对我说什么也不用怕,我可以不再离开您的那一天永远不会来到吗?” “真有那一天的话,陛下,我一定是疯了,您也不应该相信我的话。” “明天见,路易丝。” 拉瓦利埃尔叹了口气以后,因为没有力量抵挡国王的请求,重复说了一句: “既然您愿意,陛下,那就明天见。” 说完这句话,她就轻轻走上梯级,在她的情人眼前消失了。 “怎么样,陛下?……”德·圣埃尼昂在她走了以后问。 “唉,德·圣埃尼昂,昨天,我还相信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呢。” “陛下,”伯爵微笑着说,“莫非您今天相信您是世界上最不幸福的人?” “不,但是我对她的爱情是一种难以解除的干渴;尽管喝了也没有用;尽管你开动脑筋,给我弄来的那几滴水,我吞下去也没有用;我越喝,越感到渴。” “陛下,这可得怪您,您的这种处境是您自己造成的。” “你说得对。”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感到幸福,那就是自以为满足和等待。” “等待!这么说你知道等待这两个字的意思了?” “好啦,陛下,好啦!别难过,我已经想过办法,我还要想办法。” 国王绝望地摇摇头。 “怎么!陛下,您已经不满意了吗?” “啊!确实如此,我亲爱的德·圣埃尼昂。不过,快把办法想出来吧,我的天主又快把办法想出来吧。” “陛下,我保证去想办法,我能说的就是这些。” 国王看不见本人,还想看看画像。他向画家指出几个需要修改的他方,然后出去了。 接着德·圣埃尼昂把艺术家打发走了。 画家带着画架和颜色还没有走远,马利科尔纳已经在两幅门帘中间露出他的脑袋。 德·圣埃尼昂张开双臂,然而带着一点忧愁的神色迎接他。在国王这个太阳面前飘过的乌云也遮住了忠心耿耿的卫星。 马利科尔纳头一眼就看出德·圣埃尼昂脸上的这片愁云。 “啊!伯爵先生,”他说,“您怎么这么发愁啊!” “说真的,我确实有理由发愁,我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您会相信国王不满意吗?” “不满意他的楼梯?” “啊!不,正相反,楼梯他非常喜欢。” “这么说是两个房间的装饰不合他的口味?” “啊!这个他连想都没有想到。不,国王不喜欢的……” “让我说给您听,伯爵先生;是他第四个来参加一次爱情的约会。伯爵先生,您怎么没有想到这件事呢?” “可是,我一丝不差地按照国王的指乐去做,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我怎么会想得到呢?” “陛下真的坚持要您陪着他玛?” “确实如此。” “陛下另外还希望有我刚在楼下遇见的画家先生吗?” “是他要求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是他要求的!” “那我明白了,真的明白陛下为什么不满意。” “不满意我严格地遵守他的命令?我没法明白您的话了。” 马利科尔纳搔搔自己的耳朵,说: “国王,他说几点钟在您屋子里约会?” “两点钟。” “您在您屋里等着国王?” “一点半钟就开始等啦。” “啊!真的吗?” “哼!国王要是看见我不守时,那我可就要倒霉了。” 马利科尔纳尽管对德·圣埃尼昂很尊敬,也不禁耸耸肩腾。 “这位画家呢,”他说,“国王也要他两点钟到吗?” “不,是我中午就叫他上这儿来了。您也明白,宁可让一个画家等两小时,也不能让国王等一分钟。” 马利科尔纳开始不出声地笑起来了。 “哎呀,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圣埃尼昂说,“少笑我一点,还是多说说吧。” “您这么要求?” “我请求您。” “好吧,伯爵先生,如果您希望国王在下一次来的时候能够多少满意一点……” “他明天来。” “好吧,如果您希望国王明天能够多少满意一点……” “正象他的祖父说的,真是活见鬼①!如果我希望!我当然希望!” ① 路易十四的祖父是亨利四世,“真是活见鬼”是他的一句口头禅。 “好吧,明天,国王来到的时候,您要因为有事出去,当然是一件不能拖延的事,一件非办不可的事。” “啊!啊!” “出去二十分钟。” “让国王一个人待二十分钟?”德·圣埃尼昂吓得叫了起来。 “好,就算我什么也没有说,”马利科尔纳说着朝门口走去。 “不,不,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正相反,把话说完,我开始明白了。还有画家,画家呢?” ‘啊!画家,应该让他迟到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您认为应该如此吗?” “对,我认为应该如此。” “我亲爱的先生,我照您说的去做。” “我相信您会感到满意的,您允许我明天来问问消息吗?” “当然。” “我有幸是您的谦恭的仆人,德·圣埃尼昂先生。” 马利科尔纳一步步倒退着出去。 “这个小伙子肯定比我聪明,”德·圣埃尼昂年信不疑地对自己说。 第一七六章 汉普顿宫 我们在前面倒数第二章的末尾看到的、蒙塔莱向拉瓦利埃尔揭露的那件事实,很自然地把我们带回到这个故事的最重要的主人公,那个由于国王的任性而在外而流浪的可怜的骑士的身边。 如果读者愿意跟随我们,我们将和他一起渡过那道把加来和多佛尔分开的、比整个欧洲大陆风暴还要多的海峡。我们将穿过富饶的绿色田野,田野上有成百上千条小河围绕着查林、梅德斯顿和其他十来个风景如画,一个比一个美丽的城市,最后我们将到达伦敦。 到了那儿以后,我们象跟踪追逐的猎犬一样,辨认出拉乌尔曾经在白厅做过第一次逗留,在圣詹姆士宫做过第二次逗留;知道他曾经受到蒙克的接待,并且被带进查理二世宫廷的那些最高贵的社交圈子。我们将追赶他,一直追到查理二世的一座夏宫。这座夏宫在金斯顿城附近,泰晤士河边的汉普顿宫。 泰晤士河在这一段还不是每天载送五十万旅客的、高傲的航道,不象冥河那样又黑又浑,可以夸口说:“我也是大海。” 不,它还仅仅是一条碧绿的温柔的小河,石岸长满青苔,大镜子般的水面倒映着柳树和山毛榉的影子,几条小木船东一条西一条地沉睡在长着桤木和勿忘草的河湾的芦苇丛中。 四周的景色显得宁静而又丰富多彩,砖砌的房屋用冒着蓝烟的烟囱刺穿了象厚厚的护胸甲的、淡黄色和绿色的枸骨叶冬青。穿着红罩衫的儿童在深深的草丛里时隐时现,犹如被风吹弯的丽春花。 肥大的白羊闭着眼睛在又粗又矮的小山杨的树荫下反刍。时不时有一只翅翼是翠绿色和金色的翠鸟①,象魔法指使的小球一样在水面掠过,不小心地碰到了它的同行——那个正坐在小船里守候着冬穴鱼和西鲱的渔夫——的钓丝。 在这片由黑影和柔和的光线组成的乐土上,矗立着沃尔西②建造的汉普顿宫的城堡,这位高傲的红衣主教把这个住所造得连一位国王都会垂涎三尺,因此他这个胆小的廷臣只好把它献给了他的主子亨利八世,亨利八世一见到这座新城堡,就曾经因为羡慕和贪婪而皱紧了眉头。 汉普顿宫有着砖墙,大窗子,美丽的铁栅栏门,汉普顿宫有成百上千的小塔楼,形状奇特的小尖塔,幽静的散步道和象阿尔罕布拉宫③里的那种室内喷泉,汉普顿宫是玫瑰、茉莉和铁线莲组成的绿廊,给眼睛和鼻子带来无比快乐的享受。它是查理二世国王在提香、波尔德诺内④和凡·戴克⑤的淫逸的油画之间不断画着的那幅爱情之间的最迷人的画框。查理二世国王在他的画廊里有查理一世这位蒙难国王的画像,在他的细木护壁板上还留着清教徒的子弹的弹孔,那还是一六四八年八月二十四日克伦威尔的士兵把查理一世作为俘虏押送到汉普顿宫时打穿的。 ①翠鸟:一种捕食鱼类的小鸟。 ②沃尔西(1471-1530):英国红农主教,国王亨利八世的大臣。 ③阿尔罕布拉宫:摩尔人的王宫,在西班牙的格拉纳达城。 ④波尔德诺内(约1484-1539):意大利的矫饰主义画家。 ⑤凡·戴克(1699-1641):佛兰德斯画家。一六二〇年和一六三二年曾两次应英王查理一世之聘,赴伦敦任宫廷画师。 查理二世这位沉醉在寻欢作乐中的国王就是把他的宫廷安置在这儿的。这位国王性情上是个诗人,这个从前的不幸者,他用一整天的享受来补偿自己不久以前在苦恼和贫困中度过的每分钟。 查理二世在汉普顿宫这座美丽的王宫里喜爱的,不是柔软的草坪,尽管它柔软得让人以为是走在天鹅绒上;不是侮一棵树周围的、开满花的那块方形花坛,那一株株玫瑰花足有二十尺高,花朵盛开,象一束束升在空中的焰火,不是枝丫象柳树一样一直垂到地面的那些大椴树,它们用它们的浓荫,或者不如说,用它们的头发笼罩着一切爱情或者一切梦想,查理二世喜爱的不是这一切。 那么,也许是象里海海水一样的这片橙黄色的美丽河水,这片无比广阔的河水,在微风吹拂下起着涟漪,看上去象克娄巴特拉①的卷曲的头发。这些水面覆盖着水蔊菜和白睡莲,睡莲的茁壮的花苞微微打开,露出了包在乳白色花瓣里的形状象鸡蛋的、闪着红光的金色胚芽。这些神秘的、充满低微响声的水面上,有黑天鹅和贪婪的小鸭子游着,长满丝一般绒毛的脆弱的小鸭子追逐着歇在菖兰上的绿飞虫和躲在青苔间的青蛙。 ① 克娄巴特拉(前69一前30):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称。 也许是长满双色叶子的巨大的枸骨叶冬青,横架在沟渠上的那些秀丽的小桥,在长得没有尽头的小径上鸣叫的那些鹿和在黄杨树和苜蓿间飞飞跳跳的鹡鸰。 因为这一切在汉普顿宫都有;另外还有一排排贴墙种植的白蔷薇,它们沿着架子往上爬,把芬芳洁自的雪片撤落在地上,在大花园里有古老的埃及无花果树,树身发绿,根部沉浸在充满诗意的、茂盛的苔藓里。 不,查理二世在汉普顿宫喜爱的,是午后在他的一座座平台上跑过的那些迷人的女人。他象路易十四一样,他让当时最聪明的画家中的一位在他的大书房里把她们的美都画下来。那些最聪明的画家有本事把充满爱情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光芒摹绘到画布上。 我们到达汉普顿宫的那一天,天空几乎象法国的天空一样柔和、明亮,空气潮湿温暖,花坛里长得密密麻麻的天竺葵、巨大的香豌豆、山梅花和天芥莱,吐送出醉人的香气。 下午一点钟,国王打猎回来,吃了中饭,拜访了正式的情妇德·卡斯特尔梅恩公爵夫人。在这样证明他的忠实以后,他可以允许自己自由自在地干不忠实的事,一直干到晚上。 整个宫廷上的人都在嬉笑玩乐,谈情说爱。在这时候夫人们严肃地问那些绅士,穿粉红丝袜子的脚和穿绿丝袜子的脚,他们觉得哪一种脚更迷人一点。 在这时候,查理二世宣布,一个女人要是不穿绿丝袜子,就没救了,这是因为露西·斯图尔特小姐穿这种颜色的袜子。 国王正争取别人也同意他的观点时,我们看见在面对平台的山毛榉树下的小路上有一个穿着颜色朴素的衣服的年轻夫人,她和另一个穿淡紫色和深蓝色衣服的夫人并排走着。 她们穿过草坪,在草坪中间有一座美丽的铜美人鱼喷泉。她们一边谈,一边在平台上走,沿着平台,从砖围墙那儿有好些外形各不相同的凉棚伸到花园里来。但是这些凉棚大部分里面都有人。这两个年轻女人继续走过去,她们一个脸发红,另外一个陷入在沉思之中。 最后她们来到这片俯视着泰晤士河的平台的尽头,找到了一个凉快的隐蔽的地方,并排坐了下来。 “我们上哪儿去,斯图尔特?”两个女人中比较年轻的一个对她的同伴说。 “我亲爱的格拉夫顿,你也看得很清楚,我们上你领我们去的地方。” “我?” “当然,你!到王宫的尽头,年轻的法国人坐在那儿的长凳上等着,他在叹气。” 玛丽·格拉夫顿小姐突然停住。 “不,不,”她说,“我不上那儿去。” “为什么?” “让我们回去吧,斯图尔特。” “正相反,让我们向前走,并且交换交换意见。” “关于什么事?” “关于你每次散步,德·布拉热洛纳子爵都陪着,德·布拉热洛纳子爵每次散步你也都陪着。” “你由此得出结论,他爱我或者是我爱他吗?” “为什么不?他是一位可爱的绅士。我希望没有人听见我的话,露西·斯图尔特小姐一边说,一边带笑容地回头看看,这种笑容说明她的担心也并不大。 “不,不,”玛丽说,“国王和德·白金汉先生在他的椭圆形凉亭里。” “说到德·白金汉先生,玛丽……” “什么事?” “我觉得他从法国回来以后,自命是你身边的骑士,你心里有什么想法?” 玛丽·格拉夫顿耸耸肩膀。 “好!好!这种事我要去问问英俊的布拉热洛纳,”斯图尔特笑着说,“我们赶快去找他。” “找他干什么?” “我有话要对他说。” “等一等,先听我说一句。喂,斯图尔特,你知道国王的那些小小的秘密。” “你认为我知道吗?” “当然!你要是不知道,就没有人知道了。你说说看,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为什么到英国来,他在这儿干什么?” “无非是任何一个被自己的国王派到另外一位国王跟前来的绅士干的那些事。” “好吧。但是,说真的,政治虽然不是我们的专长,我们还是多少掌握一些情况,使我们知道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在这儿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使命。” “听好,”斯图尔特装出一副严肃的神色,说,“我愿意为了你泄露一桩国家秘密。你要不要我把路易十四国王交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带给查理二世国王陛下的信念给你听听?” “当然愿意。” “信是这样写的,‘我的哥哥,我把我宫廷上的一位绅士,某一个您喜爱的人的儿子,派到您这儿来。我请您好好对待他,使他爱上英国。’” “信上这么说的?” “一字不差·“一或者说相差无几。字句我不保证完全对,但内容我可以保证完全正确。” “好吧,你从这中间推断出什么来,或者更确切地说,国王推断出什么来?” “推断出法国国王陛下有他的理由要把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打发走,使他结婚……当然不是在法国,而是在别的地方。” “因此按照这封信?……” “查理二世国王接待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正象你知道的,既隆重又友好。他把白厅里最漂亮的房间给他,因为你是他宫廷上最宝贵的女人,而你又拒绝了他的爱情……好啦,别脸红……所以他希望能使你对法国人产生好感,把这份美丽的礼物献给他。这就是为什么你,三十万镑的女继承人,你,未来的公爵夫人.你,又美丽又善良,凡是有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参加的散步,他让你也都参加。总之,这是一个计划,是一种密谋。瞧,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帮忙。” 玛丽小姐带着她惯有的那种迷人表情,莞尔一笑,握住同伴的胳膊,说: “谢谢国王。” “对,对,不过德·白金汉先生会嫉妒的。当心啊!”斯图尔特回答。 这句话刚说出口,德·白金汉先生就从平台上的一个凉亭里走出来,笑容满面地走到两个女人跟前,说, “您弄错了,露西小姐,不,我不会嫉妒的,证据就是,玛丽小姐,你瞧,应该是我嫉妒的对象的那个人,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就在那边,他独自一个人在沉思。可怜的人,因此请允许我把他留下几分钟享受您亲切的陪伴,因为我需要在这几分钟里跟露西·斯图尔特小姐谈谈。” 接着他朝露西这边鞠了一个躬,说, “您能让我荣幸地搀着您去向国王致敬吗?他在等我们。” 白金汉说完这句话,仍旧笑着,握着露西·斯图尔特的手,把她带走了。 玛丽·格拉夫顿单独留下,头向一边肩膀歪斜着,那神请懒娇媚的神态只有年轻的英国姑娘才有。她一动不动地待了片刻,眼睛盯住拉乌尔,但是对自己应该怎么办好象还一时拿不定主意。她的双颊白一阵又红一阵,红一阵又白一阵,泄露出她内心里在进行一场斗争,最后她看上去好象下了决心,迈着相当坚定的步伐向拉乌尔坐着的长凳走去。拉乌尔确实正象前面说过的那样在想心思。 玛丽小姐走在绿油油的草坪上,声音尽管那么轻,还是惊醒了拉乌尔。他转过头来,看见了年轻姑娘,于是迎着幸福的命运给他带来的伴侣走去。 “我被派到您这儿来,先生,”玛丽格拉夫顿说,“您接待我吗?” “能有这样的幸福,我应该感谢谁呢,小姐?”拉乌尔问。 “应该感谢德·白金汉先生,”玛丽装出高兴的神色,回答。 “感谢德·白金汉先生,可他是那么热切地盼望您宝贵的陪伴!小姐,我应该相信您的话吗?” “先生,您也看见了,一切都确实在促使我们能够在一起度过我们每一天中最好的,或者不如说,最长的一部分时间。昨天,是国王命令我吃饭时让您坐在我旁边,今天,是德·白金汉先生要求我来坐在这张长凳上您的旁边。” “他走开,把空位子让给我吗?”拉乌尔局促不安地问。 “看看那边,小路的拐弯处,他就要跟密斯斯图尔特走得看不见了。在法国有象这样献殷勤的吗,子爵先生?” “小姐,法国是怎么个情况我说不太清楚,因为我简直不能算一个法国人。我在好几个国家生活过,几乎总是在当兵,此外我在乡下度过很长时间,我是一个野蛮人。” “您不喜欢英国,是不是?” “我不知道,”拉乌尔心不在焉地说着,叹了口气。 “怎么,您不知道?……” “请原谅,,拉乌尔摇摇头,集中思想,说。“请原谅,我没有听清楚。” “啊!”年轻女人也叹了口气说,“德·白金汉公爵真不该叫我上这儿来!” “不该?”拉乌尔连忙说。“您说得对,和我作伴很乏味,您跟我在一起会感到无聊的。德·白金汉先生不该叫您上这儿来。” “正是因为,”年轻女人用她那严肃而有力的嗓音回答,“正是因为我跟您在一起不感到无聊,德·白金汉先生才不该叫我到您身边来。” 拉乌尔也脸红了。 “不过,”他说,“德·白金汉先生怎么会叫您到我身边来,您自已又怎么会来?德·白金汉先生爱您,您也爱他……” “不,”玛丽郑重其事地回答,“不!德·白金汉先生不爱我,既然他爱德·奥尔良公爵夫人,至于我,我对公爵毫无爱情可言。” 拉乌尔诧异地望着年轻女人。 “您是德·白金汉先生的朋友吗,子爵?”她问。 “从我们在法国见面的时候起,公爵先生就赏给我荣幸,把我叫做他的朋友。” “这么说你们交情并不深?” “不能这么说,因为德·白金汉公爵先生是我亲如兄弟的一位绅士的亲密朋友。” “德·吉什伯爵先生。” “是的,小姐。” “他爱德·奥尔良公爵夫人吗?” “啊!您这是在说什么?” “他被她所爱,”年轻女人平静地继续说。 拉乌尔低下头;玛丽·格拉夫顿小姐继续叹着气说: “他们非常幸福!……离开我吧,德·布拉热洛弟先生,因为德·白金汉先生让我来做您的散步伴侣,是给了您一个讨厌的苦差使。您的心在别的地方,您十分勉强地把您的注意施舍给我。承认吧,承认吧……您如果不承认,子爵,那就不应该。” “夫人,我承认。” 她望着他。 他是那么纯朴,那么英俊,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那么温和坦率,是那么坚决果断,一个象玛丽小姐这样高贵的女人决不会把这个年轻人想成是一个无礼的人或者是一个傻子。 她仅仅看到的是他打心眼里无限真挚地爱着另外一个女人,而不是她。 “是的,我懂了,”她说,“您在法国有爱人。” 拉乌尔点了点头。 “公爵知道您的爱情吗?” “没有人知道,”拉乌尔回答。 “为什么您要告诉我?” “小姐……” “好,说吧。” “我不能说。” “看来这该由我先来解释解释看了。您什么也不愿意对我说,因为您现在相信我不爱公爵,因为您看出我也许可能爱您,因为您是一位心地高尚、体贴别人的人,因为您不愿意哪怕是为了片刻的消遣,握一握别人送到您的手跟前的一只手,您不愿意朝着我对您微笑的嘴微笑,年轻的您宁可对美丽的我说:‘我在法国爱着一个人!’好吧,谢谢您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您是一位高尚的绅士,我因此更加爱您……象朋友那样爱您。现在,让我们不要再谈我,谈谈您吧。请您忘掉格拉夫顿小姐曾经和您谈起她,告诉我,您为什么忧愁,为什么近几天变得更加忧愁?” 拉乌尔听到她那温柔、忧郁的声调,一直感动到内心深处。他不能找出一句话来回答;年轻姑娘又来帮他忙了。 “可怜可怜我吧,”她说。“我的母亲是法国人。因此我可以说,从我的血液和我的灵魂来说,我是一个法国人。但是在我的这种热情之上不断地笼罩着英国的雾和忧郁。有时候我做着金黄色的美梦,梦见了无比美好的幸福;但是突然间大雾来了,压在我的梦上,把它压得粉碎。这一次又是如此。请原谅,关于这个说得够多的了;把您的手给我,向一个朋友谈谈您的拔恼。” “您是法国人,您说过,您从灵魂和血液来说,是一个法国人!” “是的,我再说一遍,不仅仅我的母亲是法国人,而且因为我的父亲是查理一世国王的朋友,逃亡到法国,因此在审判国王时,以及护国公①在世时,我是在巴黎教养成人的,查理二世国王重新登上王位时,我的父亲回到英国,几乎立刻就死在英国了,可怜的父亲!后来查理国王封我为女公爵,把遗产都归在我的名下。” ①护国公:见册第77页注② “您在法国还有什么亲人吗?”拉乌尔非常感兴越地问。 “我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七八岁,在法国结婚,已经守寡;她叫德·贝利埃尔夫人” 拉乌尔愣了一下。 “您认识她?” “我听人说起过她的名字。” “她也在爱,她最近几封信告诉我,她很幸福。因此一定也有人在爱她。我呢,我已经跟您说过,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我有着她的一半灵魂,但是我没有她的一半幸福。不过让我们谈谈您吧。您在法国爱的是谁?” “一个象百合花一样温柔纯洁的年轻姑娘。” “可是,如果她爱您,您为什么忧愁呢?” “有人告诉我,她不再爱我了。” “我希望,您不会相信吧?” “写信给我的人没有在信上签名。” “一封匿名信!这是出卖啊!”格拉夫顿小姐说。 “瞧,”拉乌尔说着把他已经看过一百遍的一封短信递给年轻姑娘。 玛丽·格拉夫顿接过信来看,信上说: “子爵,您完全有理由在那边跟查理二世国王官廷上的美丽的夫人们在一起消愁解闷。因为在路易十四国王的宫廷上,有人在围攻您的爱情的城堡。因此永远留在伦敦,可怜的子爵,或者赶快回到巴黎来。” “没有签名?”玛丽小姐说。 “没有。” “因此,别相信它。” “是的;但是这儿是第二封信。” “谁写的?” “德·吉什先生。” “啊!那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封信说什么?……” “您自己看吧” “我的朋友,我受了伤,卧床不起。回来吧,拉乌尔;回来吧! 德·吉什。” “您打算怎么办?”年轻姑娘问,心里感到一阵难过。 “在接到这封信时,我打算立刻向国王告辞。” “什么时候接到的?” “前天。” “信是从枫丹白露发出的。” “这一点很奇怪,是不是?宫廷现在在巴黎。总之,我希望离开这儿。但是当我向国王提到我要走时,他笑起来,对我说:‘使臣先生.您怎么会想到离开呢?您的主人召您回去吗?’我脸涨得通红,狼狈不堪;因为确实是国王把我派到这儿来的,我并没有接到回国的命令。” 玛丽皱紧肩头,沉思着。 “您就留下来了吗?”她问。 “必须留下,小姐。” “您爱的那个人呢?” “怎么样?……” “她写信给您吗?” “从来不写。” “从来不写!啊!难道她不爱您吗?” “至少她在我离开以后没有写过。” “从前她写过吗?” “偶尔写一封……啊!我想她可能受到了什么限制。” “公爵来了,别再说了。” 白金汉果然又出现在小路的尽头,他单独一个人,满面笑容,慢慢走过来,向两个谈话的人伸出手。 “你们谈妥了吗?”他说。 “什么事谈妥了?”玛丽·格拉夫顿问。 “就是能使您幸福,亲爱的玛丽,而且能使拉乌尔不再那么不幸的事。” “我一点也不明白您的意思,爵爷,”拉乌尔说。 “这是我个人的意见,玛丽小姐。您愿意我在这位先生面前说出来吗?” 他露出微笑。 “如果您是想说,”年轻姑娘高傲地回答,“我打算爱德·布拉少热洛纳先生,那就用不着了,因为我已经对他说过。” 白金汉考虑了一下,他并没有象她期待中的那样感到窘迫,他说: “我把您留下来陪着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这是因为我知道您性情温柔,特别是为人正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那颗有病的心在象您这样一位医生手里是可以治好的。” “但是,爵爷,在跟我谈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心以前,您也曾经跟我谈到过您的心。这么说,您是不是希望我同时治好两颗心?” “确实如此,玛丽小姐,但是您也应该说句公道话,我知道我的创伤无法治好以后,我已经很快地就放弃了徒劳无益的追求。” 玛丽思索了片刻。 “爵爷,”她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幸福的,他爱一个人,那个人也爱他。因此他不需要象我这样的一个医生。”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白金汉说,“他处在生一场重病的前夕,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有人来医治他那颗心。” “您能说说清楚吗,爵爷?”拉乌尔忙不迭地问。 “不,让我一点一点地解释;但是,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把您不能听的话说给玛丽小姐听。” “爵爷,您成心折磨我;爵爷,您知道什么事。” “我知道玛丽·格拉夫顿小姐是一颗有病的心在路上所能遇到的最可爱的对象。” “爵爷,我对您已经说过,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另有所爱,”年轻姑娘说。 “他错了。” “这么说,您知道了,公爵先生?您知道我错了?” “是的。” “但是他爱的到底是谁?”年轻姑娘大声叫起来。 “他爱一个跟他不配的女人,”白金汉平静地说,那种无动于衷的冷漠口气,只有英国人才能从头脑里和内心里发出来。 玛丽·格拉夫顿小姐发出一声叫喊,这声叫喊眼白金汉说的这几句话一样,使布拉热洛纳的双颊上升起一片激动的苍白色和一阵恐惧的战栗。 “公爵,”他大声说,“您刚刚说出这番话,我要一秒钟也不拖延,立刻到巴黎去寻求解释。” “您要留在这儿,”白金汉说。 “我?” “是的,您。” “为什么?” “因为您没有权利离开,一个人不能为了替一个女人效劳而放弃为国王效劳,哪怕是一个象玛丽·格拉夫顿这样值得爱的女人。” “那您把情况都告诉我。” “我很愿意。但是您准备留下来吗?” “是的,如果您坦率地说给我听。” 他们的谈话进行到这儿,毫无疑问,白金汉就要开口把他知道的全部情况,而不是真正的全部情况说出来了。这当儿有一个国王的跟班在平台尽头出现,朝国王和露西·斯图尔特待着的凉亭走去。 这个人领着一个满身尘土的信使,看上去好象几分钟前刚从马上下来。 “法国来的信使!王太弟夫人的信使!”拉乌尔认出主太弟大人的号衣,叫了起来。 跟班和信便让人禀报国王,这时候公爵和格拉夫顿小姐心照不置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第一七七章 王太弟夫人的信使 查理二世正在向斯图尔特小姐证明,或者说试着证明,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因此他保证象他的祖父亨利四世爱加布里埃尔那样爱她。 对查理二世说来,不幸的是他碰到的是个坏日子,密斯斯图尔特忽然心血来潮成心要引他吃醋。 因此她听了这个保证,非但没有象查理二世希望的那样表示感激,反而哈哈大笑。 “啊!陛下,陛下,”她一边笑着,一边大声说,“如果我不幸向您提出要求,要您对您的这种爱情做出保证,那我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您是在说谎了。” “听我说,”查理对她说,“您见过我的那些拉斐尔的草图,您知道我多么珍惜它们;全世界的人都羡慕我,这一点您也知道;我的父亲通过凡·戴克买下这些画。您要不要我今天就让人送到您的住处去?” “啊!不,”年轻姑娘回答,“您自己留着吧,陛下,我住的地方太小,容不下这些贵客。” “那我就把汉普顿宫送给您放这些草图。” “别这么大方,陛下,爱的时间长一些,这就是我对您的全都要求。” “我永远爱您,这还不够长吗?” “您在笑,陛下。” “难道您要我哭?” “不,不过我倒是愿意看见您稍微比较优愁一些。” “谢天谢地!我的美人儿,我过去发愁的时间已经够长的了;十四年的流亡、贫困和苦难,我当时觉得好象是在还掉一笔债。再说发愁会使人变丑。” “不,不信您看看年轻的法国人。” “啊!德·布拉热洛纳子爵,您也如此!愿天主惩罚我!她们一个接着一个都为他发疯了,再说,他也有理由发愁。” “为什么?” “哎哟!这需要我把国家机密告诉您了。” “如果我愿意,这就需要,既然您曾经说过,凡是我要您做的事您都准备做。” “好吧,他在这个国家感到烦闷,嗯!您满意了吧?” “他感到烦闷?” “是的,这证明他是一个傻瓜。” “怎么,是一个傻瓜?” “毫无疑问。您明白吗?我允许他爱玛丽·格拉夫顿小姐,可他感到烦闷!” “好!看来如果您不能被露西、斯图尔特小姐所爱,您可以从爱玛丽·格拉夫顿小姐中得到安慰了?” “我不这么说。首先您也清楚,玛丽·格拉失顿不爱我,而一个人失掉爱情以后,只得从到手的爱情里得到安慰。但是,我再说一遍,我们谈的是这个年轻人,事情与我不相干。看来,他抛下的那个人是一个海伦①,当然,一个遇到了帕里斯的海伦。” ①海伦:希腊神话中的美人,斯巴达王墨涅俄拉斯的妻子。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得到阿佛洛狄忒的帮助,乘墨涅俄拉斯外出,把她诱走,因而引起持续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 “这位绅士,他抛下一个人?” “也就是说别人抛下他。” “可怜的小伙子!其实也是活该!” “怎么,活该!” “是的,他为什么要离开呢?” “您以为是他自愿离开的吗?” “难道是被迫?” “奉命,我亲爱的斯图尔特,他是奉命离开巴黎的。” “奉什么命?” “猜猜看。” “国王的命令?” “对。” “啊!我这算是明白了” “至少别说出去。” “您也知道,说到严守秘密,我不亚于一个男人。这么说,是国王把他派出来的了?” “是的。” “在他离开以后,国王抢走了他心爱的女人。” “是的。您算明白了吧,这个可怜的孩子,非但不感谢国王,反而在哀叹!” “感谢国王抢走他心爱的女人?啊!您说的这种话,陛下,对一般的女人说来,特别是对心爱的女人说来是世界上最不礼貌的了。” “可是您要明白,见鬼!如果国王从他那儿抢走的是一位格拉夫顿小姐或者是一位斯图尔特小姐,我会和他看法一致,我甚至还会觉得他不够伤心;但是这是一个又瘦又瘸的小姑娘……正象法国人说的,让忠贞不渝见鬼去吧!为了贫穷的女人拒绝有钱的女人,为了欺骗他的女人拒绝爱他的女人,这种情况什么时候有人见过?” “您相信玛丽真的想讨子爵的喜欢吗,陛下?” “是的,我相信。” “好吧,子爵会习惯英国的。玛丽有头脑,而且她想要干什么,一定会达到目的。” “我亲爱的斯图尔特小姐,请您注意子爵会不会适应我们的国家。前不久,就是前天他还来要求我准许他离开。” “您拒绝了吗?” “我想是这样!我那个国王兄弟太希望他不在眼前了,至于我呢,这件事关系到我的自尊心,因为我决不允许以后会有人说我曾经企图用英国的最高贵、最可爱的诱饵来引诱这个youngman①……” ①youngman:英语,意思是“年轻人”。 “您真有礼貌,陛下,”斯图尔特小姐惹人怜爱地撅着嘴说。 “我没有把斯图尔特小姐算在内。”国王说,“她是对付国王的诱饵,而且既然我已经上钩了,当然我希望不会再有人上钩,总之一句话,我说的是我希望我不致于白白地向这个年轻人表示好感,希望他留在我们国家,在我们国家里结婚,我不是这样想的话,让天主惩罚我!……” “我也希望他一旦结婚以后,非但不会抱怨陛下,反而会感激涕零,因为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讨好他,甚至连德·白金汉先生也不例外;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德·白金汉先生在他面前也要让道。” “甚至连斯图尔特小姐也称呼他可爱的骑士。” “听我说,陛下,您在我面前夸奖格拉夫顿小姐也夸奖得够了,该让我也夸奖一下德·布拉热洛纳。不过,顺便说说,陛下,您近来仁慈得叫我感到惊奇。您念念不忘那些不在眼前的人,您饶恕对您的冒犯,您几乎可以说是个十全十美的人。这是什么缘故?……” 查理二世笑起来了。 “这是因为您允许我爱您,”他说。 “啊!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当然罗!我要让我的兄弟路易十四满意。” “另外再给我一个理由。” “好吧,真正的原因是,白金汉把这个年轻人托付给我,对我说:‘陛下,我为了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开始放弃格拉夫顿小姐,请您也跟我一样做。’” “啊!公爵真是一位可敬的绅士。” “当然,当然,您现在又为白金汉头脑发热了。看来您今天是存心惹我发火。” 这时候有人在轻轻敲门。 “谁胆敢来打扰我们?”查理不耐烦地叫了起来。 “说真的,陛下,”斯图尔特说,“您这个‘谁胆干,太自负了,为了惩罚您……” 她亲自去开门。 “啊!是一个法国来的信使,”斯图尔特小姐说。 “一个法国来的信使!”查理叫起来,“也许是我妹妹派来的。” “是的,陛下,”掌门官说,“是特别信使。” “进来,进来,”查理说。 信使走进来。 “您带来了德·奥尔良公爵夫人的一封信吗?”国王问。 “是的,陛下,”信使回答,“是一封急信,我仅仅花了二十六个小时送到陛下手里,而且我在加来用去的三刻钟也在内。” “您这样热心会得到报答的,”国王说。 他拆开信。 接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说真的,”他大声说,“我一点儿也弄不懂了。” 他又把信看了一遍。 密斯斯图尔特装出十分谨慎的样子,克制住强烈的好奇心。 “弗朗西斯,”国王对他的仆人说,“叫人照料这个好小伙子吃喝睡觉,让他明天一觉睡醒发现枕边一只装着五十个路易的小口袋。” “陛下!” “去吧,我的朋友,去吧!我的妹妹完全有理由要您火速赶来。事情很紧急。” 他又笑起来,从来没有笑月影左么厉害。 信使和随身男仆,甚至连斯图尔特小姐都不知所措。 “啊!”国王仰坐在安乐椅上,说,“我一想到您累垮了……几匹马?” “两匹马。” “为了送这个消息累垮了两匹马!很好,去吧,朋友,去吧。” 信使跟着随身男仆出去。 查理二世走过去,把窗子打开,伸出头去: “公爵,”他喊道,“德·白金汉公爵,我亲爱的白金汉,请您来一下!” 公爵连忙奔过来,但是到了门口,他看到密斯斯图尔特,就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进来。 “来吧,把门关上,公爵。” 公爵遵命,看见国王心情这么愉快,于是微笑着走到跟前。 “喂,我亲爱的公爵,你跟你的法国人的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对他那一边我已经完全绝望了,陛下。” “为什么?” “因为这位可敬的格拉夫顿小姐要嫁给他,但是他不肯。” “这个法国人原来仅仅是一个傻瓜蛋!”斯图尔特小姐大声叫起来,“让他说声‘肯’还是‘不肯’,事情就结束了。” “但是,”白金汉郑重其事地说,“您知道,或者说,您应该知道,夫人,德·布拉热洛纳另有所爱。” “那样的话,”国王帮斯图尔特小姐的忙,说,“再简单也役有了!让他说声不肯就完了。” “啊!可是我向他证明他不说肯是错误的!” “难道你坦率地告诉了他,他的拉瓦利埃尔欺骗了他?” “确实如此,说得很明确。” “他怎么样?” “他跳起来,好象要一下子跳过海峡似的。” “总之,”斯图尔特小姐说,“他已经有了表示,我看这就很好。” “但是,”白金汉继续说,“我拦住了他;我让他跟玛丽小姐进行交谈,我希望,他现在不会象他曾经打算过的那样要走了。” “他有过走的打算?”国王叫起来。 “有一瞬间我甚至认为任何人间的力量都不能阻止他,但是玛丽小姐的眼睛在望着他,他会留下来的。” “这件事你可弄错了,白金汉,”国王哈哈大笑着说,“这个不幸的人命中注定了。” “注定什么?” “注定受欺骗,这还算不了什么,更糟的是还要让他亲眼看见。” “隔得远远的,而且有格拉夫顿小姐帮助,这个打击可以避开。”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既不能隔得远远的,也没有格拉夫顿小姐的帮助。布拉热洛纳一个小时后就得动身去巴黎。” 白金汉打了个哆嗦,斯图尔特小姐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可是,陛下,您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公爵说。 “这也就是说,我亲爱的白金汉,不可能的事,现在偏偏成为事实。” “陛下,您想想看,这个年轻人是一头狮子。” “我完全同意,维利尔斯。” “他发起怒来非常可怕。” “这一点我不否认,亲爱的朋友。” “如果他近在眼前地看见他的不幸,那他的不幸的制造者就得倒霉了。” “对,但是你要我怎么办呢?” “哪怕不幸的制造者是国王,”白金汉大声说,“我也不能为他的安全保证!” “啊!国王有火枪手保护,”查理平静地说,“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我曾经在布卢瓦他的前厅里等候接见。他有达尔大尼央先生。哟!这才是一个卫士呢!我要是有四个象达尔大尼央那样的卫士,你的布拉热洛纳有多大的怒气我也不在乎。” “啊!可是陛下,您是那么仁慈,请您再考虑考虑,”白金汉说。 “给你,”查理二世把信递给公爵,“等看过以后再亲口回答我。你要是我的话,怎么办?” 白金仅慢慢地接过王太弟夫人写的信。他心情激动,一边哆嗦着,一边看信.信的内容如下:   “为了您,为了我,为了大家的荣誉和平安,请立即将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送回法国。 您忠诚的妹妹 昂利埃特” “你怎么说,维利尔斯?” “说真的!陛下,我什么也不说了,”不胜惊愕的公爵说。 “我,我的妹妹这么坚决地请求我,”国王装腔作势地说,“难道你会建议我不照她的话做吗?” “啊!不,不,陛下,不过……” “你没有看见‘附言’,维利尔斯;折起来的信纸正好遮住它。一开始我也漏掉了,看吧” 公爵果然把遮着这行字的折叠的地方展开: “向爱我的人们致意。” 公爵脸色发白,垂下了脑袋,这一封信在他手指间抖动着,倒好象重得跟一块厚铅板一样。 国王等了一会儿,看见白金汉一直不开口,于是继续说下去: “让他象我们服从我们的命运那样,去服从他自己的命运肥。每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要遭受他的苦难。我曾经有过我自己的和我家里人的苦难,我背过双重十字架。现在让优虑见鬼去吧。维利尔斯,请你去把这位绅士给我找来。” 公爵打开凉亭的栅栏门,把并肩走着的拉乌尔和玛丽指给国王看。 “啊!陛下,”他说,“对这可怜的格拉夫顿小姐说来,这有多么残酷啊!” “得啦,得啦,快叫吧,”查理二世皱紧黑眉毛,说,“难道这儿的人个个都变得感情用事了?好呀,瞧瞧斯图尔特小姐,她现在也在揩眼睛了。这个该死的法国人!” 公爵呼唤拉乌尔,一边亲自迎过去,牵着格拉夫顿的手,把她领到国王的凉亭前面。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查理二世说,“前天,您不是要求我准许您回到巴黎去吗?” “是的,陛下。”拉乌尔回答,这个开端一开始使他感到困惑不解。 “嗯,我亲爱的子爵,我想,我曾经拒绝了?” “是的,陛下。” “您怪我吧?” “不,陛下,因为您肯定有极为充分的理由才会拒绝,您这么聪明,这么仁慈,做任何事都做得对。” “我曾经举出这个理由法国国王没有召您回去,对不对?” “是的,陛下,您确实是这么回答我的。” “好吧,我考虑过了,德·布拉热格纳先生协国王确实没有规定您的归期,但是他嘱咐过我要使您住在英国的期间过得偷快,既然您向我提出离开的要求,是不是您住在英国并不感到愉快?” “我没有这么说,陛下。” “没有;但是您的请求至少说明,”国王说,“住在另外的地方比住在这儿偷快。” 这时候,拉乌尔朝房门转过身去,格拉夫顿小姐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神情沮丧。 她的另外一条胳膊放在白金汉的胳膊上。 “您不回答我,”查理继续说下去,”法国有一句谚语说得很中肯:‘沉默即同意。’好吧,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我能够使您满意,您愿意的话,可以动身到法国去,我同意。” “陛下……”拉乌尔大声叫了起来。 “啊!”玛丽抓紧白金汉的胳膊低声说。 “您可以在今天晚上到多佛尔,”国王继续说,“凌晨两点钟涨潮。”   拉乌尔目瞪口呆,结结巴巴说了几句话,又象是感谢,又象是道歉。 “因此我向您告别,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并且祝您万事顺遂,”国王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这粒钻石我本来想用来作为结婚礼物,请您收下作为纪念吧。” 格拉夫顿小姐看上去快昏过去了。 拉乌尔收下钻石.在收下时他感到自己的膝头发抖。 他向国王说了几句客套话,又向斯图尔特说了儿句,然后找白金汉,向他告别。 国王趁这时候走了。 拉乌尔发现公爵正忙着鼓励格拉夫顿小姐。 “劝他留下来,小姐,我求您,”白金汉低声说。 “我要劝他走,,密斯格拉夫顿恢复了生气,回答。“我不是那种骄傲超过爱情的女人,如果法国有人爱他,那就让他回到法国去,让他感谢我曾经劝他去寻找他的幸福。如果相反,别人不再爱他.那就让他回来,我还会爱他,他的不幸决不会使他在我的眼里变得渺小。在我家族的纹章上有着天主深深铭刻在我心里的这句话Habenti parum, egenti cuncta(给富有者的要少,给贫苦者的应是一切)。” “朋友,”白金汉说,“我感到怀疑,您不能在那边找到和您留在这儿相同的东西。” “我相信,或者说,至少我希望,”拉乌尔愁容满面地说,“我爱的人是值得我爱的。如果我的爱情真象您公爵先生,曾经试图透露给我听的那样,是可耻的爱情,那么我就要把我的爱情从我的心里挖出去,哪怕是需要连我的心一起挖出去,我也在所不惜。” 玛丽·格拉夫顿抬起头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无限同情的表情。 拉乌尔露出忧郁的笑容。 “小姐,”他说,“国王给我的钻石原来是准备给您的,让我把它献给您。如果我在法国结婚,您就把它送还给我,如果我不结婚,请您留着它。” 接着他行了一个礼,走了。 “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白金汉在拉乌尔恭恭敬敬握玛丽小姐冰冷的手时想。 玛丽小姐懂得白金汉凝视着她的眼光。 “如果这是一个订婚戒指,”她说,“我决不会接受。” “可是您提出要他回到您身边来。” “啊!公爵,”年轻姑娘一边哭着一边大声说,“一个象我这样的女人决不会被一个象他那样的男人接受作为他的安慰。” “那么您认为他不会回来了。” “决不会回来,”格拉夫顿小姐用硬住的嗓音说。 “好吧,我要告诉您,他在那边将会发现他的幸福已经毁坏,他的未婚妻已经失掉……他的荣誉甚至遭到破坏……他还剩下什么能和您的爱情相比的呢?啊!说吧,玛丽,您啊,您了解您自己!” 格拉夫顿小姐把她白皙的手放在白金汉的胳膊上,当拉乌尔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在椴树间的小路上奔去时,她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唱着《罗密欧与朱丽叶》①中的这两行诗: “我得走,为着活;   或者死,留在此地。” 她唱完最后一个字,拉乌尔己经不见了。 格拉夫顿小姐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她比一个幽灵还要苍白还要沉默。   白金汉趁便写信给王未弟夫人和德·吉什,让送信给国玉的那个信使带回去。 国王说得不错,凌晨两点钟涨潮了,拉乌尔乘船到了法国。 ①《罗密欧与朱丽叶》: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戏剧家是沙比亚的悲剧。下面的两句诗引自曹禺的译本。 第一七八章 圣埃尼昂按马利科尔纳的意见去做 国王非常仔细地在一旁看着替拉瓦利埃尔画像,他这样仔细,一方面是希望画得象她,另一方面是有意要尽可能拉长画的时间。 我们倒是应该看看他是怎样目不转睛地望着画笔,怎样耐心等待着一处背景的完成或者一处着色的效果,怎样向画家提出各种不同的修改意见。画家对这些意见总是既恭敬而又顺从地加以采纳。 后来,画家按照马利科尔纳的意见来得稍微迟一些,圣埃尼昂也暂时离开一下。我们倒是应该看看——只不过谁也看不见——这种富有表情的沉默,它在一声叹息里,把两颗非常倾向于取得互相了解、非常渴望得到安静和沉思的两颗心结合在一起。 时间于是一分钟一分钟不可思议地迅速过去。国王走到他的情妇身边来,用他眼睛里的火光,用他气息的接触来燃烧她。 前厅里传来了响声,画家到了,圣埃尼昂道着歉回到屋里,国王开始说话,拉瓦利埃尔匆忙地回答他,他们的眼睛向圣埃尼昂表明,在他出去的这段时间里,他们过了一个世纪。 总之一句话,马利科尔纳这个无心而成为哲学家的人,能够让国王在充裕中产生胃口,在占有的把握中产生欲望。 拉瓦利埃尔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 没有一个人猜到她白天从自己的屋子里出去两三个小时。她假装身体不舒服。上她这儿来的人都事先敲门进来。马利科尔纳这个头脑灵活、具有发明才能的人,想出了一种助听机械,拉瓦利埃尔借助它,可以在德·圣埃尼昂的套房里听到有人上她平常待的屋子来拜访她。 因此她不用出去,也不需要心腹人帮忙,就可以回到自己屋里;也许露面较迟会引起猜测,但是却消除了那些疑心最重的人的怀疑。 马利科尔纳向德·圣埃尼昂打听第二天的情况。德·圣埃尼昂也不得不承认,这自由自在的一刻钟使国王的情绪愉快多了。 “应该加一倍剂量,”马利科尔纳回答,“不过要让他们觉察不出,您要耐心地等到他们想要的时候。” 他们想得那么厉害,以致于第四天晚上,在画家收拾东西,不等圣埃尼昂回来就准备走的时候,圣埃尼昂走进来,看到拉瓦利埃尔脸上有一层她没法掩饰的感到不快的阴影。国王更加沉不住气,肩膀做了一个意思很明显的动作来表示他的气恼。拉瓦利埃尔于是脸红了。 “好!”圣埃尼昂心里想,“马利科尔纳先生今天晚上要高兴啦。” 这天晚上马利科尔纳确实很高兴。 “事实很明显,”他对伯爵说,“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希望您至少再迟来十分钟。” “国王希望半个小时,亲爱的马利科尔纳先生。” “您如果不肯给国王这半个小时,”马利科尔纳说,“您就是陛下的一个坏仆人。” “可是画家怎么办?,圣埃尼昂反问。 “由我负责,”马利科尔纳说,“不过,让我观察观察面容,斟酌斟酌悄况,这是我的巫术巫师们用星盘观察太阳、月亮和星座的高度,我呢,我仅仅看眼睛是不是有了黑圈,或者嘴是凸弓形还是凹弓形。” “那您就观察吧!” 狡猾的马利科尔纳有充裕的时间观察。 因为当天晚上国王带着太后和王后到王太弟夫人的住处来了,他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含情脉脉地望着拉瓦利埃尔,因此马利料尔纳晚上对蒙塔莱说: “明天!” 他到圣保罗花园街画家的家里找到画家,要他推迟两天再去画像。 拉瓦利埃尔对下面一层楼已经很熟悉。她掀开地板下去的时候,圣埃尼昂不在屋里。 国王象平常一样在楼梯上等着,手上捧着一束花。他看见她,把她抱在怀里。 拉瓦利埃尔十分激动,朝四面张望,看见只有国王一个人,没有埋怨他。 他们坐下来。 路易躺在他的情妇坐着的那些靠垫旁边,头靠在她的膝头上,他把这儿当成了一个庇护所,谁也别想把他赶走。他望着她;而且就象什么也不能再隔在这两颗心中间的时刻已经来到了似的,她也开始贪婪地望着他。 于是她那温柔纯洁的眼睛里冒出一股火焰,火焰不停地喷射着,它的光芒一直射进她的当国王的情人的心房,先要温暖它,然后再把它烧着。 国王接触到路易丝的颤抖的膝头,这接触象火一样烧着他,当她的手放下来摸到他的头发时,他快乐得发抖.他沉醉在这种幸福里,可是又时时刻刻在担心画家和德·圣埃尼昂会进来。 在这痛苦的期待中,他有时竭尽全力逃避那一直渗入到他的血管里的诱惑,他要迫使他的心和欲念沉睡,他要推开成熟的现实,去做徒劳的事。 但是门没有打开,圣埃尼昂和画家都没有来。甚至连门帘也投有抖动一下。一种充满神秘的、充满情欲的寂静甚至使镀金笼子里的小鸟都变得迟钝了。 国王坚持不住,转过头来,把他发烫的嘴唇贴在拉瓦利埃尔合在一起的两只手上。她失去了理智,把她的两只痉挛的手紧紧地压在她的情人的嘴唇上。 路易摇摇晃晃地翻过身来跪下,因为拉瓦利埃尔的头没有动,所以国王的前额高低正好和年轻女人的嘴唇相齐。她心醉神迷,在那轻轻拂着她两颊的、香喷喷的头发上悄悄地、有气没力地吻了一下。 国王把她楼在怀里;在她毫不拒绝的情况下,他们交换了这头一个吻,这个火热的吻,它把爱情变成了疯狂。 这一天画家和德·圣埃尼昂都没有再进来。 一种陶醉,既沉重而又温柔,使得肉欲平息下来,而且使得睡眠象一种慢性毒药一样在血管里流动。这种难以捉摸的睡眠,象幸福生活一样倦怠,如同一片云那样落下来,落在这一对情人的过去生活和未来生活之间。 在这充满美梦的睡眠中,从上面一层楼传来一阵持续不断的响声,首先惊忧了拉瓦利埃尔,但是役有完全把她吵醒。 然而这响声持续不断传来,意思越来越清楚,把沉醉在幻觉中的年轻女人唤到现实里,她惊慌失措地站起来,穿戴凌乱,显得分外美丽,她说: “有人在楼上等我。路易!路易,您没有听见吗?” “啊!我不是在等您吗?”国王情深意切地说。“从此以后让别人等您好了” 但是她轻轻地摇摇头,噙着两颗很大的泪珠,说: “隐藏的幸福!……隐藏的权力!……我的骄傲应该象我的爱情一样保持沉默。” 响声又开始了。 “我听见蒙塔莱的声音,”她说。 她忙不迭地走上楼梯。 国王跟她一起上楼,他下不了决心离开她,不停地吻她的手和裙子的下摆。 “对,对,”拉瓦利埃尔重复说,半个身子已经到了翻板活门的上面,“是的,是蒙塔莱的声音在叫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去吧,我心爱的,”国王说,“赶快回来。” “啊!今天不了。再见!再见!” 她再一次弯下腰,抱吻她的情人,然后跑走了。 蒙塔莱确实在等她,神情十分激动,脸色十分苍白。 “快,快,”她说,“他上楼来了。” “谁?谁上楼来了?” “他!我早已料到了。” “到底是谁?你把我急死啦!’ “拉乌尔,”蒙塔莱低声说。 “我,对,是我,”在大楼梯的最上面几级有一个愉快的声音说。 拉瓦利埃尔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向后倒下去。 “我来了,我来了,亲爱的路易丝,”拉乌尔一边跑,一边说,“啊!我知道您仍旧爱我。” 拉瓦利埃尔做了一个恐惧的手势,又做了一个诅咒的手势。她想说话,却只能说出这样一句: “不,不!” 接着她就倒在蒙塔莱的怀里,喃喃地说, “别走近我!” 蒙塔莱朝拉乌尔做了个手势,拉乌尔愣在门口,甚至没有试图再朝屋子里走一步。 接着蒙塔莱朝屏风那边望了一眼,说: “啊!轻率的女人,翻板活门甚至都没有关上!” 她朝房角落走去,想先把屏风挡好,然后再到屏风后面去关翻板活门。 但是国王从这个翻板活门里冲出来,他听见拉瓦利埃尔的叫声,赶来援助她。 他一边在她面前跪下,一边向蒙塔莱提出一大堆问题。蒙塔莱这时候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 但是就在国王跪下的时候,从门口传来一声痛苦的叫喊,还从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国王想奔过去看看是谁发出这声叫喊,是谁踩出这脚步声。 蒙塔莱力图去把他拉住,但是没有成功。 国王离开拉瓦利埃尔,来到门口,但是拉乌尔已经走远,因此国王只看见一个人影儿转过走廊的拐角不见了。 第一七九章 两个老朋友 当宫廷上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时,有一个人神秘地走进沙滩广场后面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我们认识,因为在一个发生骚乱的日子里,我们曾经看见它遭到达尔大尼央的围玫。 这所房子的主要入口在博杜瓦埃广场上。 房子相当大,四周围是花园,圣约翰街那一边被一些专卖刀斧等工具的铁匠铺围着,替它挡住了好奇的眼光。它藏在石头、喧闹声和青翠的草木这三重防御物里,就象一具用香料防腐的木乃伊藏在三重棺木里。 我们谈到的这个人虽然不年轻了,但是走起来步伐坚定。看见他深灰色的披风和使披风翘起来的长剑,谁都能认出他是一个追求奇遇的人。如果仔细看一看这两撇向上翘的小胡子,看一看在阔边毡帽下露出来的细嫩光滑的皮肤,肯定会相信这些奇遇一定是风流艳遇。 这位骑士刚走进房子,圣日尔韦教堂的钟敲八点了。 十分钟以后,有一位夫人,后面跟着一个携带武器的穿号衣的仆人,来敲同一扇门,立刻有一个老女用人来替她把门打开。 这位夫人在进去时揭起了面纱。她已经不再是一位美人儿,但是女性的美还存在,她的年纪已经不轻,但是动作还灵活,风度还不错。在她那既华丽而又雅致的打扮下,隐藏着只有尼侬·德·朗克洛①才能含笑面对的年龄。 ①尼侬·德·朗克洛(1620-1705)。法国以聪明才智和相貌美丽而出名的女人。 她刚到了门厅,我们己经粗粗地描绘过相貌的那位骑士伸出手来迎接她。 “亲爱的公爵夫人,”他说。“您好。” “您好,我亲爱的阿拉密斯,”公爵夫人回答。 他把她领进一间陈设雅致的客厅,从几棵橄树黑糊糊的树梢透过来的落日余辉,把高高的窗子映成了紫红色。 两个人并肩坐下。 他们俩谁也没有想到吩咐点灯,就这样埋藏在阴暗中,好象他们想把对方埋藏在遗忘中一样。 “骑士,”公爵夫人说,“自从我们在枫丹白露会面以后,您音讯全无。我得承认,您在方济各会修道士去世的那一天出现,还有您参与了一些秘密活动,使我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感到过的惊奇。” “我现在可以解释我的出现,可以解释我参与的秘密活动,”阿拉密斯说。 “不过,”公爵夫人连忙回答,“首先让我们稍微谈一谈我们自己。我们成为好朋友已经有很久啦。” “是的,夫人,但愿我们将来还会是好朋友,即使不能很久,至少也是在去世以前。” “这是可以肯定的,骑士,我这次拜访就是一个证明。” “我们现在,公爵夫人,不再有跟从前一样的利益了,”阿拉密斯微笑着说,在黑暗中他不用担心,因为对方不可能猜到他的微笑没有从前那么招人喜欢,那么生气勃勃。 “今天,骑士,我们有别的利益,年纪不同,利益也不同。我们现在谈谈就能互相了解,而且可以象从前不开口也能了解得那么深,所以让我们谈谈吧,您愿意吗?” “公爵夫人,悉听尊便。啊!请原谅,您怎么找到我的地址的?为什么要找我?” “为什么?我已经说过。好奇。我希望知道您跟那个方济各会修士有什么关系,我跟他有过来往,他死得那么奇怪。您也知道,在枫丹白露公墓里的那座新墓边上会见时,我们俩都非常激动,谁也没有对谁说一句知心话。” “是的,夫人。” “嗯,我刚一和您离开就感到懊悔了。后来我一直渴望着了解情况。您也知道德·隆格维尔夫人①有点象我,是不是?” ①德·隆格维尔夫人(1619-1679):大孔代亲王的姐姐:马萨林的敌人,在投石党运动中扮演重要角色。 “我不知道,”阿拉密斯小心谨慎地说。 “因此我记得,”公爵夫人继续说下去,“我们在那个公墓里什么也没有说,您没有说您和您在一旁监督入葬的那个方济各会修士有什么关系,我也没有说我跟他有什么关系。因此,这一切在我看来,是跟象我们这样的两个好朋友不相称的,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找您,向您证明我对您是忠诚的,还有玛丽·米雄,那个可怜的死去的女人,在人间留下的是一个值得好好回忆的影子。” 阿拉密斯朝公爵夫人的手俯下身子,在这只手上殷勤地吻了一下。 “您一定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我,”他说。 “是的,”她说,看见话题又被拉回到阿拉密斯想知道的事情上,有点恼火,“不过我知道您是富凯先生的朋友,我在富凯先生的周围寻找。” “朋友?啊!”骑士大声叫起来,“您言过其实了,夫人。一个受到这位慷慨的保护人照顾的可怜的教士,一颗充满感激和忠诚的心,这就是我跟富凯先生的全部关系。” “他让您当上了主教?” “是的,公爵夫人。” “可是,英俊的火枪手,这是您的退隐了。” “象您一样是政治阴谋,”阿拉密斯心里想。“这么说,”他补充说,“您在富凯先生周围打听?” “很容易。您曾经跟他一起在枫丹白露待过,您曾经跟他一起到您的教区去做过一次小小的旅行,您的教区,我想是美丽岛?” “不是,不是,夫人,”阿拉密斯说,“我的教区是瓦纳。” “这正是我想说的。只不过我相信,美丽岛……” “是富凯先生的一处产业,仅此而已。” “啊!有人告诉我,美丽岛修筑了防御工事;而我知道您是一个军人,我的朋友。” “我自从当了教士以后,把什么都忘了,”阿拉密斯生气地说。 “很好……后来我知道您从瓦纳回来了,我打发人上一位朋友德·拉费尔伯爵家里去。” “啊!”阿拉密斯说。 “这个人守口如瓶,他让人回答我说,他不知道您的住址。” “阿多斯没有变,”主教想,“是好样的,就坏不了。” “后来……您知道我不能在这儿露面,太后一直对我不满。” “当然知道,我对这件事感到很奇怪。” “啊!这有各种原因。但是我们别谈它了……我不得不躲起来,幸好我遇见了达尔大尼央先生,您过去的朋友,对不对?” “现在的朋友,公爵夫人。” “他指点了我,他叫我去找巴士底狱的典狱长德·贝兹莫先生。” 阿拉密斯打了个哆嗦,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冒出一股火焰,没法瞒过他这一位眼光锐利的女朋友。 “德·贝兹莫先生,”他说,“达尔大尼央为什么要叫您去找德·贝兹莫先生呢?” “啊!我不知道。” “这是什么意思?”主教一边说,一边集中自己的全部智力来妥善地应付这场斗争。 “达尔大尼央对我说,德·贝兹莫先生欠您的情。” “这倒是真的。” “一个人总象知道自己的债务人的地址那样知道自己的债权人的地址。” “这也是真的。这么说,贝兹莫指点您了?” “圣芒代,我派人上那儿送了一封信给您。” “信在这儿,对我说来非常宝贵,”阿拉密斯说,“因为正是靠了它我才享受到和您见面的快乐。” 公爵夫人对自己轻而易举地把这样微妙的一次解释中所遇到的困难都一一应付过去,感到很满意,轻松地叹了口气。 阿拉密斯没有感到轻松。他说: “我们刚谈到过您去拜访贝兹莫?” “不,”她笑着说,“谈得还要远。” “那么,谈到您对王太后的怨恨。” “还要远,”她说,“还要远;我们谈到了关系……很简单,”公爵夫人打定了主意说。“您知道我眼德·莱克先生生活在一起吗?” “知道,夫人。” “您知道跟正式丈夫差不多吗?” “我听说。” “您知道在布鲁塞尔吗?” “知道。” “您知道我的孩子们害得我倾家荡产吗?” “啊!多么不幸,公爵夫人!” “真可怕!我不得不尽力设法活下去,特别是要尽力设法别陷在贫困之中。” “这可以理解。” “我有一些过去的仇恨要报复,有一些过去的友谊要回报。我不再有声望,不再有保护人。” “您曾经保护过那么多人,”阿拉密斯用巴结的口吻说。 “事情是这样,骑士。在那时我见到了西班牙国王。” “啊!” “很据惯例他刚任命了一位耶稣会会长。” “啊!这是惯例?” “您会不知道?” “请原谅,我心不在焉。” “事实上您应该知道,您和那个方济各会修士关系是那么密切。” “您是想说,跟那个耶稣会会长吗?” “正是……我见到了西班牙国王。他想帮我的忙,可是帮不上。不过他还是把我和莱克推荐到弗朗德尔,让修会的基金给我一笔年金。” “这个修会是耶稣会?” “是的。我是说那个方济各会修士被派来看我。” “很好。” “为了使这个情况合乎修会章程的规定,我应该被认为是在为修会效劳……您知道有这个规定吗?” “我不知道。” 德·石弗莱丝夫人闭上了嘴,望着阿拉密斯,但是天太黑了。 “嗯,这是规定,”她说下去。“因此我应该显得有用处。我提出为修会旅行,他们把我列在那些旅行会友之内。您也了解,这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形式。” “真妙。” “就这样我领到了我的年金,数目不少。” “我的天主,公爵夫人,您说的这些话简直就象是给了我一攮子。您,被迫去接受耶稣会的年金。” “不,骑士,是西班牙的年金。” “啊,除非昧了良心,公爵夫人,您一定会向我承认,这是一码子事。” “不,不,完全不是一码子事。” “可是您那笔可观的家产总还剩下……” “还剩下当皮埃尔。别的没有了。” “那也很不错了。” “是的,但是当皮埃尔已经负债累累,当皮埃尔已经抵押出去,当皮埃尔象它的业主一样有点破产了。” “王太后漠不关心地坐视这一切吗?”阿拉密斯说,他的好奇的眼光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是的,她把什么都忘了。” “好象,公爵夫人,您曾经试图重新获得她的恩宠?” “是的,但是叫人莫名其妙的,您看,是这个年轻国王继承了他亲爱的父亲对我的那种反感。啊!您也会对我说,我成了人们憎恨的那种女人,我不再是人们爱的那种女人了。” “亲爱的公爵夫人,我求您,让我们赶快谈到促使您上这儿来的事吧,因为我相信我们可以相互帮助。”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我到枫丹白露有两个目的。首先我是被您认识的那个方济各会修士召去的……顺便问一下,您怎么认识他的?因为我已经把我的经历讲给您听,您还没有把您的经历讲给我听。” “我认识他很简单,公爵夫人。我和他一起在巴马学神学;我们成了朋友,时而因为事务,时而因为旅行,时而因为战争,我们经常分隔在两地。” “您知道他是耶稣会的会长?” “我猜到了。” “但是,奇怪的是您怎么这么巧也会来到旅行会友碰头的这家旅店?” “啊!”阿拉密斯平静地说,“这纯粹是碰巧。我呢,我是为了晋见国王的事上枫丹白露找富凯先生。我路过,没有人认识我,我在路上看到这个临终的人,我认出他来了。其余的您也都知道,他在我怀里断的气。” “是的,但是他在天上和人间留给您这么大的一个权力,使您可以用他的名义发布一些至高无上的命令。” “他确实托付我办几件事。” “与我有关的吗?” “我已经对您说过,一笔一万两千利弗尔的钱要付。我相信我已经签了字,那是领这笔钱少不了的。您没有领吗?” “领了,领了。啊!我亲爱的主教,您发布这些命令时,有人告诉我,一方面是那么神秘,一方面又是那么威严,大家都相信您是亲爱的死者的继承人。” 阿拉密斯心情烦躁,脸涨得通红。公爵夫人继续说下去: “我问过西班牙国王,他在这一点上消除了我的怀疑。凡是他任命的耶稣会会长都是,而且按照修会的章程,都应该是西班牙人。您不是西班牙人,您没有得到西班牙国王的任命。” 阿拉密斯只简简单单地回答: “既然西班牙国王对您这么说了,您也应该看出,公爵夫人,您想错了。” “是的,亲爱的阿拉密斯,但是我又想到另外的事。” “什么事?” “您也知道,我什么事都要动脑筋想一想。” “啊,是的,公爵夫人。” “您会说西班牙语?” “任何一个参加过投石党运动的法国人都会说西班牙语。” “您在弗朗德尔住过几年?” “三年。” “您到过马德里?” “十五个月。” “因此您只要愿意,就能够取得西班牙国籍。” “真的吗?”阿拉密斯说,那种天真的态度把公爵夫人骗住了。 “当然……居住过两年,懂得语言,是必需的条件。您居住了三年半……多出十五个月。” “您谈这个是为什么,亲爱的夫人?” “是为的这个:我跟西班牙国王关系很好。” “我也并不坏,”阿拉密斯想。 公爵夫人继续说下去: “您是不是愿意让我替您向国王请求,请求他把那个方济各会修士的继承权给您?” “啊!公爵夫人!” “您也许已经得到了?”她说。 “没有,以名誉向您保证!” “好吧,我可以为您效这个劳。” “为什么您不为德·莱克先生效这个劳呢,公爵夫人?他是一个极有才能的人,而且您又爱他。” “是的,确实如此。但是这不可能。总之,丢开莱克不谈,您回答我,到底愿意不愿意?” “公爵夫人,不必了,谢谢!” 她沉默起来。 “他已经得到任命,”她想。 “在您这样拒绝以后,”德·石弗菜丝夫人又开口说,“我就不敢为我自己向您提出请求了。” “啊!提出来吧,提出来吧。” “提出来!……如果您不掌握同意我的请求的权力,我就不能提出。” “尽管我的力量很小,还是提出来吧。” “我需要一笔钱来修建当皮埃尔。” “啊!”阿拉密斯冷淡地回答,“钱?……说说看,公爵夫人,多少钱?” “啊!一个很可观的数目。” “糟糕!您也知道我没有钱吧?” “您,没有,但是,修会有。如果您是会长……” “您明明知道我不是会长。” “那么,您有一个朋友,他可是很有钱,就是富凯先生。” “富凯先生?夫人,他差不多完全破产了。” “别人都这么说,我不愿意相信。” “为什么,公爵夫人?” “因为我有马萨林红衣主教的几封信,也就是说莱克有这几封信,信上提到儿笔很奇怪的帐。” “什么帐?” “关于出售年金和贷款的帐,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总之照马萨林亲笔签字的信来看,财政总监可能从国库里捞走了三千万。情况很严重。” 阿拉密斯使劲地攥紧拳头,连指甲都嵌进手心里去了。 “怎么!”他说,“您掌握这种信,竟没有去通知富凯先生?” “啊!”公爵夫人回答,“这种东西是应该留着备而不用的。哪一天需要了,才从橱里取出来。” “需要的日子到了吗?”阿拉密斯说。 “是的,我亲爱的。” “您要让富凯先生看这些信吗?” “我更喜欢跟您谈谈。” “您一定是非常需要钱,可怜的朋友,才会想到这种东西,过去您对德·马萨林先生的文笔印象是那么不好。” “我确实需要钱。” “还有,”阿拉密斯口气冷淡地继续说下去,“您采用这种办法,一定连您自己也感到不忍心,它太残忍。” “啊!如果我存心想作恶而不是行善,”德·石弗莱丝夫人说,“我就不会向修会会长或者富凯先生要我所需要的五十万利弗尔……” “五十万利弗尔!” “不用更多了。您认为这太多了吗?修建当皮埃尔,至少需要这个数。” “是的,夫人。” “因此我说,我就不会要这笔钱,而去找我的老朋友王太后,她的丈夫①,马萨林先生的信可以做我的引荐信。我可以向她提出这个小小的要求,说:‘陛下,我希望能得到在当皮埃尔接待您的荣幸,请允许我修建当皮埃尔。’” ① 见上册第318页注。 阿拉密斯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我说,”她说,“您在想什么?” “我在算加法,”阿拉密斯说。 “富凯先生算减法。我呢,我力图算乘法。我们都是善于计算的人!我们一定能取得一致意见!” “能让我考虑考虑吗?”阿拉密斯说。 “不……在你我这种人中间,对于这样的一个提议,就应该回答是或者否,而且应该立即回答。” “这是一个圈套,”主教想,“象她这样的女人的话,奥地利安娜决不可能听。” “怎么样?”公爵夫人说。 “好吧,夫人,富凯先生这时候如果拿得出五十万利弗尔,那真会使我感到意外。” “这么说就不需要再谈下去了,”公爵夫人说,“当皮埃尔肯定能够修建。” “啊!我想,您还不至于拮据到这个地步吧?” “不,我从来没有感到过拮据。” “财政总监不能办到的事,”主教继续说,“王太后一定能为您办到。” “啊!当然……请您告诉我,您不愿意,譬如说,我亲自眼富凯先生谈这几封信吗?” “在这方面,公爵夫人,您喜欢怎么做都可以,但是富凯先生也一下可能感到自己有罪,也可能感到自己没有罪,如果他感到自己有罪,我知道他这个人相当骄傲,不可能承认,如果他感到自己没有罪,他会为这个威胁大发雷霆的。” “跟以往一样,您推论起来象一个天使。” 公爵夫人站起来。 “这么说,您要到王太后那儿去告发富凯先生了?”阿拉密斯说。 “告发?……啊!多么卑鄙可耻的字眼儿!我不会告发的,我亲爱的朋友。您非常懂政治,决不会不知道这种事情应该怎么办,我要站到反对富凯先生的一方去,仅此而已。” “您说得有理。” “在一场党派战争里,一件武器就是一件武器。” “毫无疑问。” “一旦跟王太后恢复原来的亲密关系以后,我这个人可能变得很危险。” “这是您的权利,公爵夫人。” “我会使用它,我亲爱的朋友。” “您不会不知道,富凯先生跟西班牙国王非常好,公爵夫人?” “啊!我猜想得到。” “如果您象您说的那样进行一场党派斗争,富凯先生也会对您进行另一场。” “啊!有什么办法呢!” “这将是他的权利,对不对?” “当然。” “他跟西班牙很好,他会把这友谊变成他手中的一件武器” “您是想说,他会跟耶稣会的会长很好,我亲爱的阿拉密斯。” “这也有可能,公爵夫人。” “到那时就会把我从耶稣会领的年金取消。” “我也确实担心这一点。” “总能应付过去的。嗯!我亲爱的,在黎塞留以后,在投石党运动以后,在流亡以后,对德·石弗莱丝夫人说来,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年金,您也知道,是四万八千利弗尔。” “唉!我当然知道。” “还有,在进行党派战争的时候,您也不是不知道,会打击到敌人的朋友们头上。” “啊!您是想说,会打击到可怜的莱克头上?” “这几乎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公爵夫人。” “啊!他只领一万二千利弗尔的年金。” “是的,但是西班牙国王有威信。他在富凯先生的怂恿下,会让人把莱克先生关在哪个堡垒里。” “我倒不怎么怕这一点,我的好朋友,因为跟奥地利安娜和好以后,我可以使法国出面请求释放莱克。” “这倒是真的。不过您还有别的事要怕的。” “什么事?”公爵夫人说,故意装出一副惊讶和害怕的神色。 “您将来会知道,也许您己经知道,一个人一旦加入修会,要再脱离就没有那么容易。他可能知道的那些秘密是很危险的,对泄露秘密的人说来,它们具有给他带来不幸的根源。” 公爵失人考虑了一会儿。 “这一点比较严重,”她说,“我得好好考虑。” 尽管屋里十分黑暗,阿拉密斯还是能感到从他朋友的眼睛里冒出象烧红的铁一样灼热的眼光,一直射入到他的心房。 “让我们总结一下,”阿拉密斯说,他这时候已经做好戒备,一只手伸进了紧身短袄,短袄里藏着一把尖刀。 “对,让我们总结一下,好朋友,明算帐。” “您的年金取消……” “四万八千利弗尔,加上莱克的一万二千,一共是六万利弗尔,您想说的就是这个,对不对?” “对,我在想您得到什么来补偿。” “我从太后那儿可能得到的五十万利弗尔。” “也可能得不到。” “我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得到,”公爵夫人冒失地说出了口。 这句话使骑士竖起了耳朵。从对手犯下这个错误的时候起,他在心里认真地提防着,所以他一直占着上风,而她呢,失去了优势。 “好,就算您得到这笔钱吧,”他说,“您将失去的是它的两倍,因为您将领到的是十万法郎的年金,而不是六万法郎,期限是十年。” “不会的,因为我的收入将只在富凯先生担任大臣的期间遭受这个损失。不过这个期间我估计只有两个月。” “啊!”阿拉密斯说。 “您看见了吧,我很坦率。” “我感谢您,公爵夫人,不过您猜想修会在富凯先生失宠以后会重新付您年金,那就猜想错了。” “我知道用什么办法让修会出钱,正象我知道用什么办法让王太后掏腰包一样。” “这么说公爵夫人,我们全都得在您面前降下旗子投降了。胜利属于您!凯旋属于您!我求您宽大吧。把军号吹起来吧!” “这怎么可能呢?”公爵夫人说,对受到的讽刺毫不在意,“您居然在倒霉的五十万利弗尔前面退缩,而这关系到能使您避免,我是说能使您的朋友,对不起,能使您的保护人避免象一次党派战争引起的那种麻烦。” “公爵夫人,原因在这儿:在这五十万利弗尔以后,德·莱克先生会来要他的一份,数目也是五十万利弗尔,对不对?在德·莱克先生的一份和您的一份以后,又将来要您的孩子们的一份,您的穷苦的亲戚朋友的一份,人人都要一份,而这些信即使会连累人,也不值三四百万。说真的!公爵夫人,法国王后的带子上的那些钻石比马萨林签过字的这些废纸值钱,可也只值您为您自己要的价的四分之一。” “啊!确实如此,确实如此,但是商人对自己货物随着自己高兴漫天要价,买不买是顾客的事。” “噢,公爵夫人,您要不要我把为什么我不会买您的信的原因说出来吗?” “说吧.” “您那些马萨林的信是假的。” “胡说!” “当然是假的。因为至少使人感到奇怪的是,马萨林先生使您跟王太后发生不和,您居然还跟他有这样密切的关系。这有着爱情的味道,同谋活动的味道,还有……说真的!我不愿意把这个词儿说出口。” “还是说吧。” “有着讨好的味道。” “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是信里说的事并不因此就不是真的了。” “我可以向您发誓,公爵夫人,您不能够在太后面前用上这些信。” “啊!不,我在太后面前什么都能够用上。” “好!”阿拉密斯想。“那就唱吧,泼妇!叫吧,蝰蛇!” 但是公爵夫人已经说够了,她朝门口走了两步。 阿拉密斯最后还给她保留着一件倒霉事……战败者在得胜者的战车后面发出的诅咒。 他拉铃。 客厅里立刻出现了灯光。 主教立在一圈灯光中间,灯光照亮了公爵夫人的焦虑憔悴的面容。 阿拉密斯用讽刺的眼光久久地望着她苍白、干枯的脸颊,望着她从没有睫毛的眼皮间冒出火星的眼睛,望着她双唇仔细地遮住稀稀落落几颗黑牙的嘴。 他自己呢,却故意摆出一个优美的姿势,朝前伸出他那完美、结实的腿,朝上昂起他那充满智慧的、高傲的头,他微笑着,为的是露出牙齿,在灯光下,牙齿还挺有光泽。上了年纪的卖弄风情的女人明白这个风流汉子在故意嘲笑她。她正好是在一面大镜子前面,对比之下,她的衰老虽然那么仔细地掩盖,还是十分明显地在镜子里显露了出来。 这时候阿拉密斯对她连连地鞠躬,象从前那个火枪手一样,身段柔软,而且姿势优美。她甚至没有向阿拉密斯还礼,就迈着因为仓促而变得沉重不稳的步子走了。 阿拉密斯象一阵微风在地板上拂过似的,轻快地赶过来,把她送到大门口。 德·石弗莱丝夫人向她的身材魁梧的仆人做了一个手势,他重新扛起他的短筒火枪。德·石弗莱丝夫人离开了这所房子,在这所房子里两个如此亲热的朋友因为互相太了解,所以没有能够取得一致意见。(中册完) 布拉热洛纳子爵 谭玉培 吴丹丽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3年11月第一版 感谢 大仲马群 打字机小组成员 的无私劳动: 01-10:Connie 11-20:小t 21-30:霜之哀伤 31-40:格里默 41-50:cookies 51-60:Mening 61-70:洛丹伦骑士 71-130:Mening 131-245:霜之哀伤 本版文字 原版本来自网络扫描版pdf 仅供学习交流 下册 第一八〇章 跟这一个人不可能做成的交易,跟另一个人却可能做成 阿拉密斯猜对了。德·石弗莱丝公爵夫人从博杜瓦埃广场上的那所房子出来,立刻吩咐送她直接回家。 毫无疑问她是怕有人钉梢,所以企图用这种办法来打消对她的怀疑。她刚回到府邸,拿稳没有人跟她,就马上叫人打开花园里朝向另一条街的门,到小田野十字架街去,柯尔培尔先生就住在这条街上。 我们前面说过天已经黑了,现在应该补充一句,这时候已经是在夜里而且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巴黎又变得十分安静,它宽大为怀,一视同仁,用黑暗遮蔽着搞阴谋的、高贵的公爵夫人;也用黑暗遮蔽着普通的女市民,她们在外面一顿晚餐吃完,时间已经很迟,还要挽着情夫的胳膊,挑最长的一条路朝丈夫的家走回去。 德·石弗莱丝夫人对夜间的政治活动了如指掌,不可能不知道,一位大臣哪怕是在自己家里,也决不会不接见害怕办公室的灰尘的、年轻貌美的夫人,或者是害怕部里的流言蜚语的、上了年纪、但是经验丰富的夫人。 一个仆人在列柱廊下接待她,应该承认,他的接待很不客气。这个人把她的脸打量了一番以后,甚至明白地向她表示,这么晚的时刻,而且这么大年纪,来打搅柯尔培尔先生临睡前的最后工作是不合适的。 德·石弗莱丝夫人倒没有生气,她从小记事搏上撕下一页纸,写上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曾经多少次在路易十三和伟大的红衣主教耳边响起过,引起他们极大的不愉快。 她用当时大贵人的那种粗大潦草的字体写下这个名字,又按她特有的折法把纸折起来,交给仆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她的态度是那么专横傲慢,以至于这个习惯于察言观色的家伙,观察出了来人是一位显贵的夫人,于是低下头,朝柯尔培尔先生屋里奔去。 不用说,大臣打开这张纸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叫喊,也不用说,这声叫喊足够使仆人明白他应该对这次神秘的访问认真对待。仆人又奔回来请公爵夫人进去。 她迈着笨重的步子爬上这所漂亮的新房子的二层楼,在楼梯口歇了歇,免得进去时喘气,然后朝亲自打开两扇门的柯尔培尔先生走去。 公爵夫人停在门槛上,仔细观察她要与之打交道的这个人。圆圆的脑袋,又大又笨,浓眉毛,一顶教士戴的那种小圆帽好象把他的脸压扁了,初看上去具有一副粗俗的相貌。总的说来,公爵夫人得到的印象是跟这个人谈判不会遇到什么困难,但是进一步深入讨论她也不会得到什么太大的好处。 因为象这样性格粗俗的人,不可能对居心险恶的报复和贪得无厌的野心所产生的魅力感到动心。 但是,公爵夫人再仔细一看那双炯炯有神的小黑眼睛,严厉的、凸出的前额上的那条纵向的皱纹,还有通常总是流露出善良表情的两片嘴唇上的那种难以觉察的抽搐,她改变了想法,对自己说:“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人!” “夫人,是什么使我有幸得到您的拜访,”财政总管问。 “我对您的需要,先生,”公爵夫人回答,“以及您对我的需要。” “很高兴听到您的话的前一部分,夫人;但是,后一部分……” 德·石弗莱丝夫人在柯尔培尔推到她跟前的扶手椅上坐下。 “柯尔培尔先生,您是财政总管吗?” “是的,夫人。” “您渴望当总监吗?……” “夫人!” “不要否认,否则我们的谈话会拖得很长,那没有必要。” “然而,夫人,尽管我对象您这样地位的夫人充满了诚意,甚至充满了敬意,却不能无缘无故地承认我企图取代我的上级。” “我根本没有和您谈到取代,柯尔培尔先生。难道我说过这两个字吗?我相信没有。接替这两个字就没有那么咄咄逼人,正象德·伏瓦蒂尔①先生说的,在语法上比较合适。因此我认为您渴望接替富凯先生。” ①德·伏瓦蒂尔(1597一1648):法国作家,作品有书信和诗。 “富凯先生的运气,夫人,经得起任何考验。总监先生在本世纪里扮演的是罗得岛太阳神巨像的角色,海船在他脚底下经过,不能推翻他。” “我也正想用这个比喻。是的,富凯先生扮演的是罗得岛太阳神巨像的角色,但是我记得曾经听孔拉尔先生……我相信,是一位科学院院士……说起过,罗得岛的太阳神巨像倒了,那个把他推倒的商人……一个普通商人,柯尔培尔先生……把残骸碎片装了四百匹骆驼。一个商人!比起一位财政总管来可要差得远了。” “夫人,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决不会推倒富凯先生。” “好吧,柯尔培尔先生,您坚持要在我面前装得那么重情义,倒好象您不知道我叫德·石弗莱丝夫人,不知道我已经上了年纪,也就是说,不知道和您打交道的是一个跟德·黎塞留先生在政治上斗过法的女人,不知道她没有时间好浪费。我是说,既然您这么轻率,我要去找别的比您聪明,比您急于想高升的人。” “怎么夫人,怎么?” “您使我对今天的谈判产生了一个可悲的看法,先生。我可以向您发誓,换了在从前我们那个时代,一个女人去找德·散-马尔斯先生,他当然也不是一个才智特别高的人,我可以向您发誓,如果这个女人象我刚才和您谈到富凯先生那样,和德·散-马尔斯先生谈到红衣主教,他会立刻趁这把火来打铁了。” “好啦,夫人,好啦,稍微宽容一点。” “这么说,您承认愿意接替富凯先生了?” “如果国王免去富凯先生的职务,那当然罗。” “又是一句多余的话。这是明摆着的事,如果说您还没有把富凯先生赶下台,这是因为您不能够做到这件事。因此,如果我来找您,不给您带来您所缺少的东西,那我才真是个糊涂透顶的傻女人呢。” “很遗憾,我得坚持我的看法,夫人,”柯尔培尔在一阵沉默以后说,这一阵沉默使公爵夫人能够测到他的城府有多深。“但是我应该告诉您,六年来,对富凯先生的检举告发一件接着一件,始终没有能够动摇总监先生的地位。” “凡事都有个时间,柯尔培尔先生,过去检举告发的那些人不叫德·石弗莱丝夫人,他们手上没有能和德·马萨林先生的六封信相比的证据,来证明有关的不法行为。” “不法行为?” “罪行,如果您更喜欢这样说的话。” “一件罪行!富凯先生犯下的?” “正是这样……咦,真奇怪,柯尔培尔先生,您脸上的表情刚才还是那么冷淡,那么莫测高深,怎么您一下子变得面露喜色了?” “一件罪行?” “我很高兴这能对您产生一些印象。” “啊!这是因为这两个字里包含那么多东西,夫人!” “对您包含着一张授与财政总监职位的敕书,对富凯先生包含着一张流亡或者巴士底狱监禁的诏书。” “请原谅我,公爵夫人。流放富凯先生,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监禁失宠,这已经了不得了。” “啊!我可不是信口开河,”德·石弗莱丝夫人冷冷地说,“我又不是住在离巴黎那么远的地方,不知道巴黎发生的事。国王不喜欢富凯先生,如果有人给他一个机会,他会心甘情愿地失去富凯先生的。” “那也得这个机会很好才行。” “相当好。因此,这个机会我估价值五十万利弗尔。” “您这是什么意思?”柯尔培尔说。 “我的意思是说,先生,这个机会掌握在我手里,除非收回五十万利弗尔,我才肯让它转到您的手里。” “很好,夫人,我懂了。但是,既然您刚才定了一个卖价,让我们看看值不值这个卖价吧。” “啊!这事很容易,我已经跟您说过,德·马萨林先生的六封信,如果能不容置疑地证明富凯先生曾经侵吞大笔公款,据为己有,这种亲笔原信当然不算太贵。” “不容置疑地,”柯尔培尔说,两眼闪出快乐的光芒。 “不容置疑,您愿意看看这些信吗?” “十分乐意:当然是抄件了?” “当然是抄件。” 公爵夫人从心口掏出一小卷被丝绒胸衣压扁了的纸。 “请看,”她说。 柯尔培尔迫不及待地朝这些纸扑过去,贪婪地看着。 “好极了!”他说。 “相当清楚,是不是?” “是的,夫人,是的。看来德·马萨林先生确实把钱交给了富凯先生,富凯先生把这笔钱吃没了。不过,是什么钱呢?” “啊!什么钱吗?如果我们谈妥了,我在这六封信以外再添上第七封信,这封信可以把详细情况完全提供给您。” 柯尔培尔考虑了一下。 “信的原件呢?” “您这是多问。就象是我问您,柯尔培尔先生,您将给我的钱袋是满的还是空的?” “很好,夫人。” “就这么讲定了?” “不行。” “为什么?” “有一件事你我都还没有考虑到。” “说给我听听。”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对富凯先生起诉,才能把他搞垮。” “是的。” “成为公开的丑闻。” “是的。那又怎么样呢?” “是这样,我们不可能对他起诉,使他出丑。” “因为什么?” “因为他是最高法院的总检察长,因为在法国,政府、军队、法院,商业都被善意这条我们称之为集体精神的链条互相捆在一起。因此,夫人,最高法院决不会容忍它的首脑被送上法庭。即使是国王行使权力把他送上法庭,他也决不会被定罪。” “啊!老实说,柯尔培尔先生,这与我无关。” “我知道,夫人,但是这与我有关,而且降低了您提供的证据的价值。一个不能起到定罪作用的罪证对我还有什么用呢?” “仅仅受到怀疑,富凯先生就会失去总监的职位。” “这倒完全可能!”柯尔培尔大声叫起来他那张流露出仇恨和复仇表情的阴沉的脸,突然一下有了喜色。 “啊!啊!柯尔培尔先生,”公爵夫人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这样容易激动。好,很好!既然我不能满足您的需要,那我们就不必再谈下去了。” “不!夫人,还是要谈下去。只不过您的货物的价值既然已经降低那就把您的要求也降低些吧。” “您讨价还价?” “凡是愿意老老实实付钱的人都必然如此。” “您出我多少?” “二十万利弗尔。” 公爵夫人冲着他脸笑起来了,接着,她突然说: “等一等。” “您同意了?” “还没有,我有另外的打算。” “请说出来。” “您给我三十万利弗尔。” “不!不!” “啊!不许再还价了……而且,还有别的条件。” “还有?……您变得叫人受不了啦,夫人。” “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叫人受不了,我向您要求的不再是钱。” “那么是什么呢?” “帮一次忙。您知道,我过去一直怀着亲切的感情爱着太后。” “怎么样?” “是这样,我想跟太后陛下见一次面。” “跟太后见一次面?” “是的,柯尔培尔先生,跟太后见一次面,她现在不是我的朋友了,这是真的,而且已经有很久了,但是只要有人提供机会,她还是可能再变成我的朋友的。” “太后陛下现在已经不再接见任何人了,夫人。她的病很重。您不会不知道,她的病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希望和太后陛下见一次面。您要知道,在我们弗朗德尔,生这种病的人多得很。” “生癌?这种可怕的病,治不好。” “您别相信这个,柯尔培尔先生。弗朗德尔的农民有点象野蛮人,更确切地说,他们的妻子不是妻子,而是牲口。” “怎么回事,夫人?” 以是这么回事,柯尔培尔先生,他们自已抽烟斗,让妻子干活儿;她们从井里打水,她们不仅给骡子或者驴子装驮子,自己也驮重东西。她们不注意目己身体,东一块碰破,西一块撞伤,甚至还常挨打,癌就是挫伤引起的。” “这倒是真的。” “弗朗德尔女人并没有死在这上面。她们痛得难熬时,就去找药。布鲁日①的那些贝吉纳②是手段高明的医生,能治百病。她们有各种珍贵的药水,各种局部药,各种特效药。她们给女病人一瓶药水和一支蜡烛。她们从修会里得到俸禄,靠出售她们的两种商品来侍奉天主。我要给太后送去布鲁日的贝吉纳的药水。太后陛下病治好以后,她认为点多少支蜡烛合适就点多少支蜡烛吧。您看见了,柯尔培尔先生,禁止我去看太后,这简直就是犯弑君罪。” “公爵夫人,您是一个太聪明的女人,使我感到惭愧。不过我还是可以猜到,您对太后怀有的这种大慈大悲的善心里一定包含着小小的个人利益。” “难道我在竭力隐瞒它吗,柯尔培尔先生?您好象说小小的个人利益?告诉您吧,不是小小的而是大大的,让我再把我的话说一说,就可以向您证明。如果您让我进入太后陛下的住处,我只要我要求的那三十万利弗尔。否则,我保留我的信,除非您当场付五十万利弗尔。” 老公爵夫人说完这句决定性的话,立起身来,让柯尔培尔先生陷在进退两难和茫然不知所措的处境之中。 再讨价还价已经变得不可能,不再讨价还价,那又损失太大。 “夫人,”他说,“我很高兴付给您十万埃居。” “噢!”公爵夫人说。 “但是我怎么得到原信呢?” “再简单没有了,我亲爱的柯尔培尔先生……您信任谁?” ①布鲁日:北比利时城市,属旧地区弗朗德尔。 ②贝吉纳:十几世纪在荷兰、比利时出现的天主教修女,她们进修道院修道时不发誓愿。 神情严肃的财政官员开始不出声地笑起来,两道又浓又黑的眉毛,象一对蝙蝠翅膀,在他蜡黄的前额的那条深深的皱纹上一上一下扇动。 “不信任任何人,”他说。 “啊!您当然要为您自己破一次例了,柯尔培尔先生。” “您这是什么意思,公爵夫人?”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您肯跟我一块儿到放信的地方去,信可以当场交给您自己,您还可以亲自检查核对。” “这倒是真的。” “您要带十万埃居,因为我也不信任任何人。” 柯尔培尔总管先生脸一直红至眉梢。他象所有比别人精于数字计算的人那样,老实得异乎寻常,而且象数学一样精确。 “夫人,”他说,“我随身带着两张银票,您可以到我的帐房取到答应您的数目。这样办,您看好吗?” “可惜的是您的两张银票取不到两百万,总管先生!……那么,请让我为您领路吧。” “请允许我吩咐把我的马套在车上。” “我在下面有一辆四轮马车,先生。” 柯尔培尔象犹豫不决的人那样咳嗽了一下。他忽然间想到公爵夫人的建议可能是一个圈套,门口也许有人在等他,这位夫人把秘密以十万埃居卖给柯尔培尔,很可能己经以同样价钱把这个秘密卖给了富凯先生。 因为他十分犹豫,公爵夫人望着他的眼睛。 “您比较喜欢坐您自己的马车?” “我承认。” “您认为我会把您送进什么圈套吗?” “公爵夫人,您是个爱闹着玩儿的人,而我是个性格相当严肃的人,我的名誉可能会受到一个玩笑的影响。” “是的;这么说您是害怕了?好,您就坐您的马车吧,您喜欢带多少仆人就带多少……只不过,请您好好考虑考虑……我们两人做的事,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如果有一个第三者看见,那就等于告诉全世界。总之,我不坚持,我的马车跟着您的马车,等到上太后那儿去的时候让我登上您的马车,我就心满意足了。” “上太后那儿去?” “您已经忘了?怎么!对我说来这么重要的一个条款,您已经抛在脑后?对您说来是多么不值一提的小事啊,我的天主!我要是早知道如此,一定向您要加倍的钱。” “我考虑过了,公爵夫人,我不跟您去了。” “真的!……为什么?” “因为我对您无限信任。” “听您这么说,我真是太高兴了!……但是我怎么取那十万埃居?……” “在这儿。” 总管在一张纸上草草地写了几个字,交给公爵夫人。 “钱已经付给您了,”他说。 “这一手真漂亮,柯尔培尔先生,我也要报答您。” 她说着说着,笑起来了。 德·石弗莱丝夫人的笑声低沉,听上去阴森可怕。凡是感觉到青春、信念、爱情、生命在自己心里跳动的人,都宁可听哭声,也不愿意听她这凄惨的笑声。 公爵夫人解开紧身衣的上部,从肤色变成红色的胸口前面取出一小卷用火红色缎带扎住的纸。她青筋暴露的双手刚才猛地一使劲,衣服的搭扣已经一齐解开。取出信纸时,擦出痕迹来的皮肤不怕害臊地显露在总管的眼前。这样奇怪的事先防范工作使总管感到万分惊奇。公爵夫人还在笑。   “瞧,”她说,“德·马萨林先生的原信。您到手了,而且德·石弗莱丝公爵夫人在您面前解开了衣服,倒好象您是……我不愿意在您面前提到一些会使您感到骄傲或者感到嫉妒的人名。现在,柯尔培尔先生,”她一边说,一边扣着搭扣,迅速地把连衣裙的上身扣好,“您的好运气已经结束了,送我到太后那儿去吧。”    “不行,夫人。如果您再一次失宠于太后陛下,而王宫里的人又知道我是您的引荐人,太后这一辈子也不会饶恕我。不行。宫里有忠于我的人,他们会想办法让您进去,而又不连累到我。”   “随您的便,只要我能进去就行。”   “能治好病人的那些布鲁日的修女,您怎么称呼她们的?”   “贝吉纳。”   “您现在是一个贝吉纳。”   “好吧,不过到时候我可得变成不是贝吉纳才行。”   “那是您自己的事。”   “请原谅,请原谅!我不愿意冒不让我进去的危险。” “那还是您自己的事,夫人。我要给太后陛下宫里的值班侍从贵族的贴身男仆头子下命令,让一位带着能减轻陛下病痛的妙药的贝吉纳进去。您拿着我的信,药品和解释由您自己负责。我只认识贝吉纳,不认识德·石弗莱丝夫人。”   “这没有关系。”   “介绍信在这儿,夫人。” 第一八一章 熊皮① 柯尔培尔把这封信交给公爵夫人,然后从她身子后面把椅子轻轻端开。 德·石弗莱丝夫人随便地行了一个礼,就出去了。 柯尔培尔认出了马萨林的笔迹,又点了点信的数目,然后打铃叫他的秘书,吩咐他到家里去把最高法院的推事瓦内尔先生请来。秘书回答说,推事先生按照他一向的习惯,正好刚进入府邸,来向总管报告当天最高法院开庭处理的一些案件的主要情况。 柯尔培尔走到灯前,重新阅读了去世的红衣主教的信件。他认识到德·石弗莱丝夫人刚交给他的这些信件的全部价值,一连微笑了好几次。他用手托着他那个大脑袋,深入地考虑了几分钟。 ①法国有句谚语:“不应当出台那张还没有打到的能的皮。”意思是:“不要过早地乐观。”来源于拉封丹的寓言《熊和两个伙伴》。此处的“熊皮”指总检察长的职位。 在这几分钟里,有一个身材肥大、脸瘦削、眼神呆滞、长着鹰钩鼻的男人走进柯尔培尔的书房。他进来时的那种既自信而又谦逊的态度,显示出他的性格既温顺而又果断:对可能扔一块狗食的主人温顺,对可能跟他争这块香喷喷的狗食的那些狗坚定。 瓦内尔先生胳膊下面挟着一个巨大的卷宗,他把它放在书桌上,也就是柯尔培尔两只手捧着脑袋支着的这张书桌上。 “您好,瓦内尔先生,”柯尔培尔从沉思中醒来,说。 “您好,大人,”瓦内尔态度自然地说。 “应该称呼先生,”柯尔培尔口气温和地说。 一般人见了各部大臣都称呼‘大人’,”瓦内尔极其沉着冷静地说,“您是大臣!” “还不是!” “事实上是,因此我称呼您大人,况且您是我的主人,对我说来,这就够了。如果您不喜欢我在人面前这样称呼您,那就让我在私下里这样称呼您吧。” 柯尔培尔把头抬到灯的高度,看看瓦内尔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在他这忠诚的保证里究竟有几分诚意。 但是,推事知道怎样来承受一道眼光的重量,哪怕这道眼光是大人的。 柯尔培尔叹了口气。他在瓦内尔的脸上什么也没有看出来,瓦内尔可能是真诚的。柯尔培尔想到这个比他低下的人,因为有一个不忠实的妻子而比他优越。 正在他同情这个人的命运时,瓦内尔冷静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香喷喷、用火漆封口的信,递给大人。 “这是什么,瓦内尔?” “我妻子的一封信,大人。” 柯尔培尔咳嗽了一声。他接过信,打开,看了一遍,把它塞进自己的口袋;这当儿瓦内尔漠不关心地翻着他的诉讼案卷。 “瓦内尔,”保护人突然对被保护人说,“您是一个勤奋工作的人?” “是的,大人。” “每天工作十二小时您不怕吗?” “我每天工作十五小时。” “不可能!一位推事为最高法院工作不会超过三小时。” “啊,我帮我的一个审计法院的朋友造表册,剩下的时间我就研究希伯来语。” “您在最高法院里十分受敬重,瓦内尔?” “我想是的,大人。” “不应该困死在推事的位子上” “该怎么办呢?” “买一个职位。” “什么职位?” “高一点的。野心小了,反而难满足。” “钱袋小了,大人,反而难装满。” “其次,您眼睛里有哪个职位?”柯尔培尔说。 “老实说,我眼睛里还没有。” “有倒有一个,不过非得是国王才能毫不为难地把它买下来。然而国王,我看,他决不会忽发奇想去买一个总检察长的职位。” 听见这番话,瓦内尔用他既谦恭而又呆滞的目光盯住柯尔培尔。 柯尔培尔心里在琢磨,这个人是已经猜到他的心思呢,还是仅仅思想上跟他合拍。 “大人,”瓦内尔说,“您怎么跟我谈起最高法院的总检察长的职位来了?除了富凯先生担任的这个职位,我不知道还有别的总检察长的职位。” “我正是谈的这个职位,我亲爱的推事。” “您胃口倒不坏,大人,不过,这样的货色即使想买,也得先肯卖,对不对?” “我相信,瓦内尔先生,这个职位不久以后就要卖掉……” “要卖掉!……富凯先生的总检察长的职位?” “听人说起。” “这个职位使他变得不可浸犯,要卖掉?哈!哈!” 瓦内尔笑起来了。 “这个职位,您莫非对它感到害怕?”柯尔培尔严肃地说。 “害怕!不……” “也不想?” “大人开我的玩笑!”瓦内尔回答,“最高法院的一个推事怎么会不想当总检察长?” “那么,瓦内尔先生……既然我对您说这个职位要卖。” “大人这么说。” “有这个风声。” “我再重复一遍,这不可能。一个人决不会把他用来保护他的荣誉,他的财产和他的生命的盾牌扔掉。” “往往也有些疯子自认为永远不会倒霉,瓦内尔先生。” “是的,大人,但是这些疯子不会为了世界上的那些可怜的瓦内尔的利益干他们的疯狂事。” “为什么不会?” “因为那些瓦内尔太穷。” “这倒是真的,富凯先生的这个职位可能价钱很大。您准备出多少钱,瓦内尔先生?” “我的全部所有,大人。” “多少钱?” “三四十万利弗尔。” “这个职位值多少?” “起码值一百五十万。我知道有人出过一百七十万利弗尔,也没能使富凯先生动心。不过,如果万一富凯先生真的想卖,这我不相信,尽管有人跟我说起过……” “啊!有人跟您说起过!是谁说起过?” “德·古尔维尔先生……佩利松先生。啊,无稽之谈。” “嗯,如果富凯先生想卖呢……” “我还是不能够买,因为总监先生只肯卖现钱,没有一个人会有一百五十万现钱扔在桌子上。” 柯尔培尔用一个专横的手势在这个地方打断了推事的话。他重新开始考虑。 看到主人的严肃态度,看到他坚持要谈论这个题目,瓦内尔先生耐心地等着一个解答,不敢催促。 “给我好好解释解释,”柯尔培尔于是说,“总检察长这个职位有些什么特权。” “有权控诉任何一个非王族的法国臣民,有权宣告对非国王或王子的任何法国人的任何控诉无效。一位总检察长是国王用来打击犯罪分子的右臂也是他用来熄灭正义火炬的手臂。因此,富凯先生能够煽动最高法院的人支持他反对国王本人,因此国王无论如何也要迁就富凯先生,为的是希望他的敕令能在没有反对意见的情况下在最高法院登记。总检察长可能是一件非常有用的工具,也可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工具。” “您想当总检察长吗,瓦内尔?”柯尔培尔说,目光和声音都变得柔和了。 “我?”瓦内尔叫了起来。“可是我已经荣幸地向您指出,我的手头至少缺一百一十万利弗尔。” “您可以向您的朋友们借这笔钱。” “我没有比我有钱的朋友。” “一个诚实人!” “如果人人都象您这么想就好了,大人。” “有我一个人这么想,这就够了;必要时我为您担保。” “当心那句谚语,大人!” “哪句谚语?” “谁担保,谁付钱。”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 瓦内尔激动得立起来,即使是最轻浮的人也要认真对待的一个人,居然这样突然,这样意外地向他提出了这个建议。 “请不要戏弄我,大人,”他说。 “我看,应该赶快行动,瓦内尔先生。您说古尔维尔先生跟您提到过富凯先生的职位?” “佩利松先生也提到过。” “正式地还是非正式地?” “他们的话是这样的:‘最高法院这些人既有野心,又有钱。富凯先生是他们的保护人,是他们的阳光,他们应该凑份子送他。’” “您怎么说?” “我说,如果需要的话,我这方面可以拿出一万利弗尔。” “啊!这么说您喜欢富凯先生?”柯尔培尔叫起来,目光里充满了仇恨。 “不,但是富凯先生是我们的总检察长,他欠债,快要完蛋了,我们应该挽救团体的荣誉。” “原来就是这个缘故,富凯先生只要担任他这个职位,将永远平安无事,”柯尔培尔回答。 “接着,”瓦内尔继续说下去,“古尔维尔先生又补充说:“向富凯先生施舍,这总是一个使他感到丢脸的办法,他一定会一口拒绝。让最高法院的同僚凑份子,光明正大地把他的总检察长的职位买下来,到那时一切都会顺利解决,团体的荣誉保住了,富凯先生的自尊心也顾到了。” “这倒确实是个办法。” “我也是这么想的,大人。” “好吧,瓦内尔先生,您立刻去找古尔维尔先生或者佩利松先生。富凯先生还有什么别的朋友您认识?” “我跟德·拉封丹先生非常熟。” “那个写诗的拉封丹?” “正是他,过去富凯先生是我们的朋友时,他常写诗送给我的妻子。” “那您去找他帮忙,让您跟总监先生见一次面。” “好极了。但是钱呢?” “到了约定的日子,约定的钟点,瓦内尔先生,会给您准备好钱的,您不必担心。” “大人,您这样慷慨!超过了国王,富凯先生也不如您。” “等一等……二别滥用字眼儿。一百四十万利弗尔我不是送给您,瓦内尔先生,我还有孩子。” “啊!先生,您是借给我;这就行了。” “我借给您,对。” “不管您喜欢要什么利息,什么担保,大人,我都准备接受,不仅您的希望会得到满足,而且还要一遍遍说,您的慷慨超过了历代国王和富凯先生。请向您的条件?” “八年内偿还。” “啊!很好。” “以职位本身作抵押。” “好极了。就这些吗?” “等一等。我保留多付十五万利弗尔,从您手里把这个职位买回来的权利,如果您在工作中,没有按照一条符合国王的利益和我的计划的路线办事。” “啊!啊!”有点激动的瓦内尔说。 “这中间有什么可能使您感到不快的地方吗,瓦内尔先生?”柯尔培尔冷冷地说。 “没有没有,”瓦内尔连忙回答。 “好吧,您什么时候高兴我们就什么时候签订这份合同。您现在赶快跑去找富凯先生的那些朋友吧。” “我飞着去……” “要设法跟总监见一次面。” “是,大人。” “要肯让步。” “是。” “一旦协议达成?……” “我赶快让他签字。” “千万别这么做,……跟富凯先生决不要提到签字,也不要提到违约,甚至不要提到诺言,听见了吗?否则您会失去一切!” “好吧,大人,那怎么办呢?这很困难……” “只不过您要力争做到让富凯先生主动拍您的手,跟您成交……去吧!” 第一八二章在王太后房里   王太后在王宫内自已的卧房里,跟她在一起的有德·莫特维尔夫人和莫利纳senora①。等国王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来,太后心急如焚,常常打发人去探听他的消息。 暴风雨快要来临。廷臣们和夫人们避免在前厅里和走廊上相遇,免得谈那些危险的话题。 王太弟一清早跟国王出去打猎。 王太弟夫人留在自己的套房里,跟所有的人赌气。 至于王太后,在用拉丁文做完祈祷以后,用纯正的卡斯蒂利亚②方言跟她的两个朋友谈家常。 德·莫特维尔夫人完全听得懂这种方言,她用法语回答。 三位夫人用尽种种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最后说到了国王的行为,使王后,太后和他所有的亲人都快愁死了,他们还用文雅的词句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进行了强烈的诅咒,太后用下面这句充分代表她的思想和她的性格的话来结束她们的指责。 “Estos hijos!”她对莫利纳说。 意思是: “这些孩子!” 在一位母亲嘴里,这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在象奥地利安娜这样一位阴暗的内心深处藏有如此奇怪的秘密的王后嘴里,是一句可怕的话。 “是的,”莫利纳回答,“这些孩子!为了他们,任何一位母亲都会牺牲自己。” “为了他们,”太后接着说,“一位母亲己经牺牲了一切。” 她没有把话说完。她抬起眼睛看脸色苍白的路易十三的全身画像时,觉得她的丈夫的那双无神的眼睛里又一次射出了光芒,他那画出来的鼻孔又一次让怒火胀大。画像活了,他没有说话,而是在成胁。紧接太后最后几句话而来的是一阵深深的沉默。莫利纳开始翻动一只大篮子里的缎带和花边;德·莫特维尔夫人看到在心腹人和主人之间交换的迅如闪电的一道心照不宣的眼光,大吃一惊;德·莫特维尔夫人谨慎地低下了头,尽量不再用眼睛看,而是支棱着耳朵仔细听。她只听见西班牙陪媪,这个谨慎的化身,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嗯!”也听见了从太后胸口发出的轻得象呼吸的叹息。 她立刻抬起了头。 “您疼吗?” “不,莫特维尔,不,为什么你这么问。” “陛下刚才哼了一声。” “你确实说得对,是的,我有点儿疼。” “瓦洛先生就在这附近,大概在王太弟夫人那儿。” “在王太弟夫人那儿,为什么?” “王太弟夫人心情烦躁。” “了不起的大毛病!瓦洛先生在王太弟夫人那儿是不对的,另外一位医生可以治好王太弟夫人的病……” ①西班牙语:“夫人,大太”的意思。 ②卡斯蒂利亚:见上册第24页注④。 “除了瓦洛先生以外的一位医生?”她说,“那是谁?” “干活儿,莫特维尔,干活儿……啊!如果说有人生病,那个人是我可怜的媳妇。” “还有您太后陛下。” “今天晚上倒象好一点儿了。” “别这样自信,夫人!” 就象为了证实德·莫特维尔夫人的这句带有威胁的话似的,一阵剧烈的疼痛噬咬着太后的心,使得她脸色发自,仰倒在一张扶手椅上,突然昏厥的各种症状都出现了。 “我的滴剂!”她低声说。 “来了!来了!”莫利纳回答。她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从一口镀金的玳瑁橱柜里取出一只大水晶瓶子,打开以后,带到太后跟前来。 太后发疯似地一连吸了好几下,低声说: “天主要让我死在这上面。愿他圣洁的旨意快实现吧!” “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莫利纳说着,把瓶子放回到橱柜里。 “陛下现在好了吗?”德·莫特维尔夫人问。“好些了。” 太后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她宠爱的这个女人不要声张出去。 “这真奇怪,”德·莫特维尔夫人在一阵沉默以后说。 “什么事奇怪!”太后问。 “陛下还记得头一次发病的那个日子吗?” “我记得那是个非常忧郁的日子,莫特维尔。” “那个日子对陛下说来并不是永远忧郁的。” “为什么?, “因为二十三年前,夫人,您的光荣的儿子,当今在位的国王陛下,就是在同一个日子出生的。”   太后发出一声叫喊,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思索了几秒钟。   她是在回忆吗?在考虑吗?还是又感到疼痛了? 莫利纳朝德·莫特维尔夫人投去一道几乎是凶狠的目光,好象是在责备她。这个可敬的女人一点也不明白这道目光是什么意思,为了表示问心无愧,她准备再继续问下去,没想到这时候奥地利安娜突然立起来,说: “九月五日!是的,我的痛苦是九月五日开始的。一天是巨大的快乐,另一天是巨大的痛苦。巨大的痛苦,”她声音非常低地补充说,“是为了一桩太大的快乐赎罪。” 从这时候起,奥地利安娜仿佛耗尽了她的记忆力和理智;她眼睛无神,神情恍惚,两手搭拉着,又变得不可捉摸了。 “我们该去睡了,”莫利纳说。 “再等一会儿,莫利纳。” “我们走吧,让太后歇着,”固执的西班牙女人坚持说。 德·莫特维尔夫人立起身来。一颗颗象孩子的眼泪似的又亮 又大的泪珠,慢慢地在太后白皙的脸颊上往下淌。   莫利纳注意到了,她那双警觉的黑眼睛盯着奥地利安娜。 “好,好,”太后突然说,“让我们留下,莫特维尔,您走吧。” “我们”这两个字,得宠的法国女人听了非常不舒服。它的意思是有什么秘密或者回忆要交谈。它的意思是谈话到了最关紧要的阶段有一个人成了多余的了。 “陛下,莫利纳一个人侍候您行吗?”法国女人问。 “行,”西班牙女人回答。 德·莫特维尔夫人行了一个礼。这时候突然有一个老侍女,身上的打扮还象一六二〇年西班牙宫廷里一样,掀起门帘,发现太后在流泪,德·莫特维尔夫人在巧妙地退却,莫利纳在玩弄手腕,于是很随便地向这一堆人走过去,兴高采烈地朝太后嚷道: “药来了!药来了!” “什么药,希卡?”奥地利安娜问。 “治陛下的病用的药,”对方回答。 “谁送来的?”德·莫特维尔夫人忙不迭地问,“瓦洛先生?” “不,一位从弗朗德尔来的夫人。” “一位从弗朗德尔来的夫人?是一个西班牙女人?”太后问。 “我不知道。” “谁打发她来的?” “柯尔培尔先生。” “她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说。” “她的身份?, “她以后会说的。” “她的脸相?” “她戴着假面具。” “去看着,莫利纳!”太后大声说。 “不必了!”突然有一个坚定而又温柔的声音回答,这声音是从门帘另一边发出来的,使其余的夫人们打了个哆嗦,使太后浑身直打颤。 在这同时,有一个戴着假面具的女人出现在两幅门帘中间。 太后还没有开口,这个陌生夫人就先说了: “我是布鲁日的一个贝吉纳,我确实带来了可以治好陛下病痛的药。” 每个人都保持沉默,贝吉纳没有再朝前走一步。 “说吧,”太后说。 “等到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贝吉纳补了一句。 奥地利安娜朝她的同伴们望了一眼,她们退了出去。 贝吉纳子是向前走了三步,恭敬地朝太后行了一个礼。 太后不信任地望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用她那双从假面具的窟窿里露出的明亮的眼睛望着太后。 “法国的太后一定是病得很厉害,”奥地利安娜说,“连布鲁日的贝吉纳们都知道她需要医治?” “谢天谢地:陛下的病是可以医治的。” “好吧,您怎么知道我身体不好?” “陛下在弗朗德尔有一些朋友。” “是这些朋友打发您来的?” “是的,夫人。” “把他们的名字说给我听。” “不可能,陛下,而且没有用处,既然您的记忆力还没有被您的心唤醒。” 奥地利安娜抬起头,竭力想从假而具的遮盖下和从神秘的语言里,发现这个说起话来随便得近乎放肆的女人是谁。 接着她对有损她的自尊心的这种好奇心感到了厌倦,突然说: “夫人,您不知道,脸上戴着假面具跟王族说话是不允许的。” “请您原谅我,夫人,”贝吉纳谦恭地回答。 “我不能原谅您,除非您脱掉假面具,我才能饶恕您。” “我发过一个誓言,夫人,我要帮助受苦受难或者疾病缠身的人,而又决不让他们看见我的脸。我本来可以给陛下的肉体和灵魂带来慰藉;但是,既然陛下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只好走了。再见,夫人,再见!” 这番话说得声调和谐,而又语气恭敬,具有那么强的一股魅力,使得太后的怒火和怀疑完全消失,不过好奇心并没有降低。 “您说得对,”她说,“疾病缠身的人轻视天主送来的安慰是不应该的。说吧,夫人,但愿您能象您说的那样,给我肉体……带来慰籍。唉!我相信天主准备要对它进行严酷的考验。” “请让我们稍微谈一谈灵魂,”贝吉纳说,“谈一谈可以肯定也在受痛苦的灵魂。” “我的灵魂?” “有一些折磨人的癌,它们的搏动是看不出的。这些癌,太后,仍旧让皮肤呈现出象牙般的白色,它们没有用它们淡蓝色的蒸汽使肌肉呈现出大理石般的花纹,医生俯在病人的心口上,听不见这些怪物的贪得无厌的牙齿在肌肉里,在流动的血液下面,怎样发出格格的响声。铁和火从来没有能够消灭或者缓和这些致人死命的灾祸的热狂;它们保留在思想里,腐蚀着思想,它们在心脏里长大,最后把心脏胀裂,夫人,这就是另外一些对王后们说来是致命的癌症。您不是害的这种病吗?” 安娜慢慢地抬起她那象年轻时一样白得发亮,外形完美的胳膊。 “您谈到的这种疾病,”她说,“是我们这些人世上的君主的生活条件。天主交给我们教化巨民的职责。这种疾病太重时,天主就让我们用忏悔来减轻其重量。我们就这样放下负担和秘密。但是您不要忘记,正是这一位至高无上的天主根据世人的力量来安排他的考验,而我的力量对我的负担来说绰绰有余。别人的秘密,有天主严守秘密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自己的秘密,光有我的忏悔师的严守秘密还远不够。” “我看得出您对您的敌人还象以往那么勇敢,夫人,我感觉不到您对您朋友的信任。” “王后们没有朋友,如果您没有别的事要对我说,如果您感到自己象一个女先知那样受到天主的启示,那就请您出去,因为我害怕未来。”   “我看,”贝吉纳果断地说,“您害怕过去。” 她这句话还役有说完,太后就立起来,用生硬、蛮横的口气大声说: “说吧,说吧,赶快给我解释清楚,解释完全,否则……” “不要吓唬人,太后,”贝吉纳温和地说,“我满怀着敬意和同情来看您,我是代表一位女友来看您的。”   “那就拿出证明来!您应该宽慰我,而不应该激怒我。,“这很容易。陛下这就可以看到我是不是您的朋友。”   “行。”   “二十三年来陛下遇到过什么不幸?……”   “噢……巨大的不幸;我不是失去国王了吗?   “我不是谈的这一类的不幸。我想问您,自从……国王出世以后……是不是有一位女友一时冒失给陛下造成了痛苦。”   “我不懂您的意思,”太后回答,她咬紧牙齿来掩盖她的激动。 “我这就解释得让您能够懂。陛下记得国王是生于一六三八年九月五日十一点一刻吗?”   “记得,”太后吞吞吐吐地说。“中午十二点半,”贝吉纳继续说,“王太子已经由德·莫主教大人在国王眼面前,在您的眼面前施了代洗①,被确认为法兰西王冠的继承人。国王到圣日耳曼老城堡的教堂去听感恩赞美颂。”   “说得一点不错,”太后喃喃地低声说。   “陛下的分娩是在已故的王叔还有亲主们和宫廷贵妇们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的。国王的医生布瓦尔和外科医生奥诺雷立在前厅里。陛下您三点左右睡着了,一直睡到差不多七点钟,对不对?”   “不错。但是您跟我说的这些人人都知道,就象您和我一样。”         ①代洗:天主牧的一别简单的洗礼仪式。 “夫人,我这就要说到只有很少人知道的事了。我说很少人吗?不对!其实我应该说只有两个人,因为在从前也只有五个人,这些年来主要参加者一一死去,秘密就更加保险,不会泄露出去。我们的先王已经跟他的祖先长眠地下,收生婆佩罗纳紧跟着也去世了,拉波尔特早已经被人遗忘了。” 太后张开嘴想回答;这时候她正用手抚摸自己的脸,在她冰冷的手底下她发现了密密麻麻滚烫的汗珠。 “到了八点钟,”贝吉纳继续说下去;“国王十分高兴地在吃晚饭,在他周围只有快乐,叫嚷,满杯满杯的葡萄酒。老百姓在阳台下面喊叫,瑞士兵、火枪手和卫士被喝醉酒的大学生抬着在城里游荡。 “举国欢腾,那可怕的喧闹声传进来,吓得王太子,未来的法国国王,在保姆德·奥萨克夫人的怀里轻轻地呻吟。他的眼睛要是睁开的话,一定会看见在摇篮里有两顶王冠,突然间陛下您发出一声尖叫,佩罗纳夫人立刻又来到您的床头。 “医生们在远处的一间大厅里吃饭。宫里由于老百姓涌进来,美有岗哨,没有卫兵,一片混乱。接生婆检查了陛下您的情况,惊讶得叫起来,您这时泪流满面痛苦得发了疯,接生婆把您抱在怀里,并且派拉波尔特去通知国王,说王后陛下想在她的卧房里见他。拉波尔特,您也知道,夫人,他是一个沉着而又机智的人。他来到国王跟前时并不象有些仆人那样因为事关重大自己吓坏了,而且还想吓唬别人,况且国王等着听的也并不是一个吓人的消息。总之,拉波尔特嘴上挂着微笑,出现在国王的椅子旁边,对国王说: “‘陛下,王后很高兴,如果能见到陛下,一定更加高兴。’” “那一天,路易十三可以把他的王冠给一个要饭的人去换他的一句‘天主保佑!’国王愉快,轻松,活泼,他离开餐桌,用也许只有亨利四世才可能有的腔调说: “‘先生们,我去看我的妻子。’” “他到了您房里,夫人,正好佩罗纳夫人捧给他第二位王子,象头一位一样漂亮、结实,她对他说: “‘陛下,天主不希望法兰西王国落到女人手里。’” “国王在本能反应下,朝这个男孩扑过去,喊道: “‘谢谢,我的天主!’” 贝吉纳说到这儿停住了,看到了太后有多么痛苦。奥地利安娜仰坐在她的扶手椅上,头低着,眼神呆滞,她在听,但是听不见,她的嘴唇痉孪地动着,不是在向天主祷告,就是在咒骂面前的这个女人。 “啊!不要相信,如果在法国只有一位王太子,”贝吉纳大声说,“不要相信,如果王后让这个孩子在远离宝座的地方过默默无闻的生活,不要相信她是一个坏母亲。啊!不……有人知道她流了多少眼泪,有人能够数出她给了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多少热吻,来交换根据国家利益判处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过的这种悲惨和阴暗的生活。”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太后有气无力地喃喃低声说。 “我们知道,”贝吉纳连忙继续说下去,“国王看到自己有了两个年龄一样,权利相等的儿子,开始为法国的安全担心,为他的国家的安宁担心。我们知道,路易十三为此召见了德·黎塞留红衣主教,他在陛下的书房里考虑了一个多小时,说出了这个判决词:‘一个国王先下来是为了继承陛下的王位。天主又让生下另一个国王,是为了继承头一个国王的王位,可是现在,我们只需要头一个生下来的,让我们把第二个藏起来不让全法国的人知道,正如天主曾经把他藏起来不让他的生身父母知道一样。’一位王子,对国家说来,是和平和安全,两个竞争者,这就是内战和混乱。” 王后猛地立起来,脸色苍白,两手紧紧握成拳头。 “您知道得太多了,”她用低沉的嗓音说,“因为您接触到了国家机密。至于让您知道这个秘密的那些朋友,他们是卑鄙小人,是假朋友。在今天犯下的罪行中您是他们的同谋。现在,把假面具除掉,否则我就叫我的卫队长把您抓起来。啊!这个秘密并不使我害怕!您掌握了这个秘密,我不会饶了您!它将冻结在您的心里,不论是这个秘密还是您的生命,从这个时刻起都不再属于您了!” 奥地利安娜一边威胁,一边做手势她朝贝吉纳走了两步。 “您应该学会认识被您抛弃的朋友们的忠诚、荣誉和谨慎,”贝吉纳说。 她突然除掉假面具。 “德·石弗莱丝夫人!”太后叫起来。 “唯一和陛下一起共有这个秘密的心腹人。” “啊!”奥地利安娜低声说,“过来拥抱我,公爵夫人。唉!象这样拿朋友的悲痛开玩笑,是成心不让朋友活下去。” 太后把头靠在老公爵夫人的肩膀上,辛酸的眼泪象泉水般涌出来。 “您还是这么年轻啊!”公爵夫人用低沉的嗓音说,“您哭了吧!” 第一八三章 两个朋友 太后高傲地望着德·石弗莱丝夫人。 “我相信,”她说,“您谈到我的时候一定说过‘幸福的’这三个字。可是,公爵夫人,我直到如今还是相信,比法兰西王后更不幸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了。” “夫人,您确实是一位生活在痛苦中的母亲。但是,在我和您这两个被邪恶的人心分开的老朋友刚刚谈起的这些了不起的苦难之外,我是说,在这些王室的不幸事件之外,您还有快乐,这些快乐固然不很显著,但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却非常羡慕。” “哪些快乐?”奥地利安娜悲伤地说,“您怎么能够说出‘快乐’这两个字,公爵夫人?您刚才还承认我的肉体和精神都需要药物治疗。” 德·石弗莱丝夫人思索了一下。 “国王们离其他的人多么远啊!”她喃喃地低声说。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们离老百姓那么远,忘了其他的老百姓还需要一切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这就象非洲山区的居民一样,他们住在雪水浇灌的绿色的高原上,不懂得平原的居民在被太阳晒焦了的土地上为什么会饥渴而死。” 太后脸微微有点红,她终于懂得对方话里的意思。 “您知道,是我不好,不该抛弃您。”她说。 “啊!夫人,听说国王继承了他父亲对我怀有的仇恨。国王如果知道我在王宫,会把我撵走的。” “我不能肯定说国王对您有好感,公爵夫人,”太后回答;“但是我,我原来可以……秘密地。” 公爵夫人流露出轻蔑的笑容,使她的交谈者感到了不安。 “再说,”太后连忙补充说,“您到这儿来,这很好。” “谢谢,太后。” “至少可以揭穿说您已经死去的谎言,使我们感到快乐。” “确实有人说我已经去世了吗了?” “到处都这么说。” “可是我的孩子们并没有戴孝。” “啊!您也知道,公爵夫人,宫廷经常挪动地方。我们难得见到阿尔贝·德·吕依内斯先生家里的人,①而且我们经常生活在忧虑之中,许多事我们都忽略了。” “陛下不应该相信我去世的谣言。” “为什么?唉!我们都要死的,难道您没有看见,您的妹妹——您从前就是这么称呼我的——已经离坟墓不远了吗?” “陛下,如果您相信我去世了,那一定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没有收到我的音信。” “死亡有时候是突如其来的,公爵夫人。” “啊!陛下!心灵里装着象我们刚谈到的这种秘密的人,总想一吐为快,应该在死以前先得到满足。在我们为来生做准备的事情中,有一件是清理我们的文件。” 太后打了个哆嗦。 ① 德·石弗莱丝夫人是德·吕依内斯公爵的遗孀,后改嫁。 “陛下,”公爵夫人说,“您将十分准确地知道我去世的日期。” “怎么会?” “因为陛下在第二天将会接到一个里外有四层的信封,里面装的是我们从前如此秘密的书信来往中所剩下的全部东西。” “您没有烧掉?”安娜恐俱地叫起来。 “啊!亲爱的陛下,”公爵夫人回答,“只有叛徒才烧掉王室的信件。” “叛徒?” “是的,毫无疑问。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们假装烧掉,保存起来,或者卖掉。” “我的天主!” “忠诚的人却相反,他们仔细地收藏这种宝物,然后,有一天,他们来找他们的王后,对她说:‘夫人,我老了,身体感到很不舒服,对我来说有死亡的危险,对陛下的秘密来说,有泄露的危险;因此请您把这份危险的文件拿去,亲手烧掉吧。’” “一份危险的文件!什么文件?” “我,我确实只有一份,但是它非常危险。” “啊!公爵夫人,说出来,快说出来!” “是这封信……日期是一六四四年八月二日,您在信上托我到诺瓦西-勒塞克去看看那个亲爱的、不幸的孩子。信上有您亲笔写的‘亲爱的、不幸的孩子’。” 接下来是一阵深邃的沉默。太后在探测深渊的深度,德·石弗莱丝夫人在设陷阱。 “是的,不幸,非常不幸!”奥地利安娜低声说,“他过的是怎样悲惨的生活啊,这个可怜的孩子,而且落到这样残酷的结局!” “他死了?”公爵夫人好奇地连忙问。从她好奇的语气里太后听出她是真诚的。 “死于痨病。他死了,早已被人忘了,早已枯萎了,就象情人送给情妇的那些可怜的花一样,情妇为了不让任何人看见,让它们枯死在抽屉里。” “死了!”公爵夫人又说了一遍,她沮丧的神色,如果不是掺杂着一点怀疑,太后一定会感到非常高兴。“死在诺瓦西勒塞克?” “当然,死在他的家庭教师的怀里,这个可怜的善良的仆人没有比他多活几天。” “这是可以理解的。象这样的悲痛,这样的秘密,份量太重,叫人难以承担。” 太后没有去理睬她这句话里含有的讥讽。德·石弗莱丝继续说下去: “不过,几年前,夫人,我还到诺瓦西-勒塞克当地去打听过这个如此不幸的孩子。有人对我说,这个孩子似乎没有死;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没有立即向陛下表示哀悼。啊!当然,如果我相信这件不幸的事是真的,那我也决不会提到它来激起陛下完全合乎情理的悲痛。” “您说在诺瓦西-勒塞克有人说这个孩子没有死?” “是的,夫人。” “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说……不过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还是说出来吧。” “他们说,一六四五年左右,有一天晚上,一位夫人,尽管用假面具和披风把自己遮住,还是可以看出她是一位美丽、庄严的夫人,当然是一位身份很高贵的夫人,乘一辆四轮马车来到岔路口,您也知道,那一趟承蒙陛下抬举派我去,我就是在这个岔路口等侯年轻王子的消息的。” “还有呢?”   “家庭教师把孩子带到这位夫人身边。”   “后来呢?” “第二天,家庭教师和孩子都离开了当地。” “您看清楚了吧!这中间有真实的地方,既然这个可怜的孩子确实是死于痨病,据医生说,得了这种病的孩子在七岁以前随时都可能死掉。” “啊!陛下说的是真实的,没有人比您知道得更清楚,陛下;没有人比我更相信了。但是您倒是听听这件怪事……”   “还有什么事?”太后想。   “把这些详细情况告诉我的那个人,他还打听到孩子的健康;这个人……” “您曾经把这样一件重要的事委托别人去干?啊!公爵夫人!” “是一个象陛下一样,象我自己一样守口如瓶的人。就算是我自己吧,陛下。我说的这个人,他后来在都兰待了一段时间……” “在都兰?”   “……认出了家庭教师和孩子,请原凉,是他以为认出了他们,两个人都活着,两个人都快乐、幸福、健康,一个是老当益壮,一个是青春年少,根据这个您判断判断流传的谣言是怎么回事,在这以后,还能相信世上发生的什么事吗?但是我使陛下感到疲劳了。啊!这不是我原来的打算,我在向陛下告辞以前,再一次向陛下保证我的敬重和忠诚。”   “留下,公爵夫人,让我们谈谈您。”   “谈谈我?啊!夫人,请您别把您的眼光往下看得这么低。”   “为什么?您不是我最老的朋友吗?是不是您恨我,公爵夫人?”   “我!我的天主,为了什么原因?如果我有理由恨陛下,我还会来看您吗?” “公爵夫人,我们都上了年纪,我们应该紧紧地互相依靠来对付威胁我们的死亡。” “太后,您说出这样亲切的话,真使我受宠若惊。” “从来没有人象您这样爱我,象您这样为我效劳,公爵夫人。” “陛下还记得?” “永远记得……公爵夫人,请给我一个友谊的证明。” “啊!陛下,我整个人属于您。” “这不是个证明!” “怎么证明?” “向我提出一个请求。” “请求?” “啊!我知道您的为人,最没有私心,最高尚,最尊贵。” “不要过分夸奖我了,太后,”公爵夫人感到不安地说。 “我再怎么夸奖您也不为过分。” “随着年纪的增长,随着不幸的遭遇,人变得很厉害,夫人。” “愿天主听见您的话,公爵夫人!” “为什么?” “是的,从前的公爵夫人,美丽、高傲、受人爱慕的石弗莱丝,会忘恩负义地回答我‘我什么也不要您的。’因此,如果不幸的遭遇已经降临的话,让我们感谢不幸的遭遇吧,既然它们可能使您改变,也许会使您回答我:‘我接受。’” 公爵夫人的目光和微笑都变得柔和了;她已经给迷住,不再掩饰自己的愿望了。 “说吧亲爱的,”太后说,“您要什么?” “这么说,应该说出来了?” “说吧,别犹豫。” “噢,陛下可以给我一个无法形容的快乐,一个无与伦比的快乐。” “说下去,”太后说,由于担心,热情有点儿减退,“不过,首先,我的好石弗莱丝,您要记住,我现在是在儿子的支配下,正象从前我是在丈夫的支配下一样。” “我会体谅您的,亲爱的太后。” “象从前一样叫我安娜吧,这将是关好的青年时代的一个甜蜜的回忆。” “好吧。嗯,我祟敬的女主人,亲爱的安娜……” “您还会说西班牙话吗?” “还会。” “那就用西班牙话向我请求吧。” “是这样请您赏光到当皮埃尔来住几天。” “没有了?”大吃一惊的太后说。 “是的。” “就这个?” “善良的天主!您竟然会认为我向您请求的这件事不是最大的恩惠?如果这样的话,您就不再了解我这个人了。您愿意接受吗?” “接受,十分乐老地接受。” “啊!谢谢!” “我会感到很高兴,”太后有点不放心地继续说,“只要我去了能在什么事情上对您有用处。” “有用处?,公爵夫人笑着大声说,“啊!不,不,是喜欢,是高兴,是快乐,对,正是这样。这么说,讲定啦?” “我发誓。” 公爵夫人朝太后的那只如此美丽的手扑过去,连连地吻它。 “这实际上是个善良的女人,”太后想,“而且……心地高尚。” “陛下,”公爵夫人又说,“您同意给我半个月时间准备吗?” “当然同意,为什么?” “因为知道我失宠了,”公爵夫人说,“没有一个人肯借给我十万埃居,我需要这笔钱来装修当皮埃尔。但是等到人们知道这是为了接待陛下,巴黎的所有资金都会流到我家里来了。” “啊!”太后心领神会地轻轻点头,说,“十万埃居!需要十万埃居装修当皮埃尔?” “差不多这个数。” “没有人愿意借给您吗?” “没有人。” “如果您愿意,我借给您,公爵夫人。” “啊!我不敢。” “那您就错了。” “真的?” “以太后的名义担保!……十万埃居,确实不算多。” “不算多?” “不算多。啊!我知道您从来没有为您的严守秘密要过它所值的报酬。公爵夫人,把这张桌子给我推过来,我要给您写一张支钱的条子给柯尔培尔先生,不,给富凯,他是一个比较起来殷勤得多的人。” “他会付吗?” “如果他不付,我来付。但是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我。” 太后写好,把字据给了公爵夫人,高高兴兴地跟她拥抱以后,把她打发走了。 第一八四章 让·德·拉封丹是怎样写他的第一篇故事诗的 所有这些阴谋都已经叙述完毕。人类的头脑在它的表现上是那么错综复杂,它在我们的故事提供的这三章里能够毫无拘束地得到充分发挥。 在接下来我们准备的画面里,也许还要牵涉到政治和阴谋,但是它们的动机将隐藏得那么深,使人只看到鲜花和绘画,这就完全跟市集上的那些剧场里一样,舞台上出现了一个巨人在走动,腿很短,胳膊很细原来是一个孩子藏在他的身躯里。 我们现在回到圣芒代,总监正按照惯例在那儿接待他那些经过精心挑选的,全都是伊壁鸠鲁信徒的客人。 最近,主人受到了严酷的考验。每个人来到这位大臣的家里都感觉到他的苦恼。不再有盛大、疯狂的聚会。富凯的借口是经济情况,正象古尔维尔十分风趣地说的那样,再没有比这更骗人的借口了,经济问题一点儿也没有。 瓦特尔先生竭力设法保持家庭的声誉。然而向厨房供应蔬菜的那些菜农抱怨,再拖着不付钱会使他们破产。西班牙葡萄酒的代理商经常送来帐单,可是没有人付款。总监在诺曼底海边雇用的那些渔夫估计,如果把拖欠的工钱还给他们,他们拿到这笔钱可以舒舒服服过退隐的生活,不用再下海了。后来成了瓦特尔致死原因的海鲜①也不再送来了。 然而在这个普通的接待客人的日子里,富凯的客人来得比平时要多。古尔维尔和修道院院长富凯在淡经济问题,也就是说,院长向古尔维尔商借几个皮斯托尔。佩利松跷着腿坐着,把一篇演说词的结束语完成,这篇演说词富凯要在最高法院下次开庭时发表。 这篇演说词是一个杰作,因为佩利松是为他的朋友写的,也就是说,如果是为自己写的话,他肯定不会花这番功夫去构思。不久以后,洛雷和拉封丹从花园里过来,他们在争论关于流畅自然的诗体问题。 画家们和音乐家们也朝餐厅走来。等八点钟的钟声一响,大家将开始吃晚餐。 总监从来不让人等着。这时候是七点半钟,食欲变得非常旺盛。 客人们都到齐以后,古尔维尔直接朝佩利松走过去,打断他的沉思,把他拉到一间客厅中间,客厅的门他都先关上了。 “喂,”他说,“有什么新闻?” 佩利松仰起他那相貌聪颖而和善的脸。 “我已经向我的姑妈借到了两万五千利弗尔,”他说,“瞧,这是几张提款凭单。” “好,”古尔维尔回答,“头一次付款还差十九万五千利弗尔。” “付什么钱?”拉封丹说,跟他说“您看过巴录书②吗?”用的是一种口气 ①瓦特尔后来在大孔代亲王家里做总管。有一次亲王宴请路易十四,酒席上需用的海鲜迟迟未送到,瓦特尔认为是自己失职,自杀身死,海鲜在他死后送到。 ② 巴录书:亦译巴略克是基督教次经中的一卷,传为先知耶利米的弟子兼秘书先知巴录的作品。拉封丹对它非常感兴趣每次见了朋友都要问一声:“您看过巴录书吗?”   “又是您这个漫不经心的人,”古尔维尔说,“怎么!科尔贝伊的那一小片地产要卖给富凯先生的一个债主,这不是您告诉我们的吗?要伊壁鸠鲁的所有朋友凑份子,这不是您提出的吗?您要把您在夏托-蒂埃里的家产卖掉一块来出您这份钱,不是您说的吗?而您今天居然跑来说:‘付什么钱?’” 这一番抢白引起了哄堂大笑,使拉封丹脸涨得通红。 “请原谅,请原谅,”他说,“说真的,我没有忘记.明万没有忘记,只不过……” “只不过,您记不得了,”洛雷接过口来说。 “这倒是事实。他说得完全对。在忘记和记不得之间有很大的不同。” “那么,”佩利松说,“您把您的捐献,卖掉一小块地的钱,带来了吗?” “卖掉?没有。” “您没有卖掉您的地?”古尔维尔大吃一惊地问,因为他知道诗人这个人没有私心。 “我的妻子不愿意,”诗人回答。 又是一片笑声。 “不过,您不是专为这件事到夏托-蒂埃里去了一趟吗?”有人问他。 “当然去了,骑马去的。” “可怜的让!” “我换了八次马,累得筋疲力尽。” “真够朋友!……您在那边休息了吗?” “休息?哼,休息!在那边我有事儿要干。” “什么事?” “我的妻子跟我打算卖地给他的那个人调情。他反悔了,我要他跟我决斗。” “好极了!您决斗了吗?” “好象没有。” “难道说您会不知道?” “不知道,我的妻子和她的父母也插手了这件事。我手握着剑等了一刻钟,但是我没有受伤。” “对手呢?” “对手也没有受伤,他没有来决斗。” “真是妙不可言,”四面都有人在叫喊,“那您一定发火了吧?” “大发雷霆;我受了风寒,我回到家里,我的妻子跟我吵架。” “当真吗?” “当真。她把一个面包砸在我的头上,一个大面包。” “您呢?” “我?我把桌子推翻,一桌子饭菜都倒在她身上和她的客人们身上,然后我就骑上马到这儿来啦。” 听了他这段滑稽可笑的英雄自白,没有一个人能忍住不笑。等到暴风雨般的笑声稍微平息一点以后,有人对拉封丹说: “这就是您带回来的一切吗?” “啊!不,我有一个非常好的主意。” “说吧。” “你们是不是注意到在法国有人写了不少开玩笑的诗?” “当然,”在场的人全都这么回答。 “是不是还注意到,”拉封丹继续说下去,“印得却非常少?” “真的,法律很严厉。” “好吧,物以稀为贵,我心里这么想。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开始写了一首极其猥亵的小诗。” “啊!啊!亲爱的诗人。” “极其放肆。” “啊!啊!” “极其玩世不恭。” “喔唷!喔唷!” “是的,”诗人冷淡地说下去,“所有我能找到的爱情上用的字眼儿我都用上了。” 听到这个正直的诗人夸耀他的货色,每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而且,”他接着说下去,“我决心要超过薄伽丘①、阿莱廷诺②和其他大师们写的这一种体裁的作品。” ①薄伽丘(1313-137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人文主义的重要代表。代表作《十日谈》。 ②阿莱廷诺(1492-1556):意大利作家。代表作叙事诗《耶路撒冷的得救》。 “善良的天主!”佩利松叫起来,“他会下地狱的!” “您这么认为吗?”拉封丹天真地问,“我向您发誓,我这么做不是为自己,而仅仅是为了富凯先生。” 这个美妙的结论,在场的人听了都满意到了极点。 “我把这本小书的第一版卖了八百利弗尔,”拉封丹得意得搓着手,大声说。“那些笃信宗教的书连这一半的钱也卖不到。” “比写两本笃信宗教的书还要好。” “那种书写起来太长,而且不太有趣,”拉封丹平静地回答,“我的八百利弗尔在这个小袋子里,我捐献出来。” 他果真把他的捐款放在这些伊壁鸿鲁信徒的司库手里。 接着轮到洛雷,他捐出一百五十利弗尔。其余的人也慷概解囊。数了数,大钱包里一共有四万利弗尔。 在仁慈的天主用来一边称好心和善意,一边称伪善者的假钱的天平上,从来还没有响过比这更慷慨的金钱的声音。 总监走进客厅时,或者更确切地说,悄悄钻进客厅时,钱币的叮叮当当声还没有停息。他什么都听见了。 富凯这个手上曾经掌握过几十亿的人,这个曾经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有钱人.这个有着宽广的心胸和创造力丰富的头脑的人,他的心胸和头脑象两座贪婪的熔炉那样,把在世界上居首位的王国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都吞没了,人们看见他眼睛里含满泪水跨进门来,把他的纤细白皙的手指伸进这些金币和银币中。 “可怜的施舍,”他用亲切而又激动的嗓音说,“你连我的空钱袋里最小的一只角也填不满,但是你却把我那无比宽阔的心胸给装得满满的,谢谢,我的朋友们,谢谢!” 在场的人虽然都很旷达,但是也不免流出了几滴眼泪。富凯不能把他们一一都拥抱到,所以只拥抱了拉封丹,对他说: “可怜的孩予,他为了我挨了他妻子的打,挨了听他忏悔的神父的惩罚了!” “啊!这不算什么,”诗人回答,“让您的债主等两年,我可以另外写出一百篇故事诗来,每一篇印两版,您的债就可以还清了。” 第一八五章 中间人拉封丹 富凯热情地握住拉封丹的手。 “我亲爱的诗人,”他对拉封丹说,“为我们另外再写一百篇故事诗吧,这不仅是为了每篇故事诗能赚上八十个皮斯托尔,而且是才为了用一百篇杰作来丰富我们国家的语言。”   “啊!啊!”拉封丹趾高气扬地说,“别以为我只带来了这个想法和这八十个皮斯托尔给总监先生.” “啊!”四面都有人这么叫喊,“德·拉封丹先生今天手上有钱。” “如果有能给我带来一两百万的主意,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正是如此,”拉封丹回答。 “快说,快说!”在场的人一致喊道。 “当心,”佩利松在拉封丹的耳边说,“您一直到现在都获得很大的成功,不要把箭射过了目标。” “不,佩利松先生,您是一个判断力很强的人,您会头一个赞成我的。” “是关系到几百万的事?”古尔维尔说。 “我这儿有一百五十万利弗尔,古尔维尔先生。” 他说着拍拍自己的胸口。 “见鬼,您这个夏托-蒂埃里的吹牛大王,”洛雷嚷道。 “应该拍的不是口袋,”富凯说,“而是脑袋。” “瞧,”拉封丹补充说,“总监先生,您不是一个总检察长,您是一个诗人。” “这倒是真的!”洛雷、孔拉尔,还有在场的所有文人都叫起来。 “我是说,您是一个诗人和一个画家,是一个雕塑家,是一个科学和艺术的朋友。但是,您自己应该承认,您不是一个法官。” “我承认,”富凯先生微笑着回答。 “如果选您进法兰西学院,您会拒绝,是不是?” “我相信是的,尽管院士们会不乐意。” “好吧,您既然不愿意进法兰西学院,为什么又让您自己进最高法院呢?” “啊!啊!”佩利松说,“我们谈政治吗?” “我希望知道,”拉封丹继续说下去,“法官的长袍是适合还是不适合富凯先生。” “这与法官的长袍无关,”对哄堂的笑声感到不快的佩利松反驳了一句。 “正相反,与法官的长袍有关,”洛雷说。 “您替总检察长把长袍脱下,”孔拉尔说,“我们就有了富凯先生,对这件事我们决不会抱怨。但是,因为没有不穿长袍的总检察长,所以我们同意德·拉封丹先生的说法,这件长袍一定是一样吓唬人的东西。” “Fugiunt risus leporesque,”①洛雷说。 “欢笑和快乐都逃走了,”一位学者说。 ①拉丁文:意恩是“欢乐逃走了”。这儿是玩文字游戏,拉丁文lepēres意思是欢乐,而lēperes是兔子。因此重音不同可能有两种解释。 “我呢,”佩利松接着严肃地说,“我不是这么译lepores这个词的。” “您怎么译呢?”拉封丹问。 “我这样译:‘兔子看见富凯先生就逃走了。’” 连总监在内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 “为什么是兔子?”孔拉尔生气地反问。 “因为谁看到富凯先生身上有代表最高法院权力的标志,感到不高兴,谁就是兔子。” “哦!哦!”诗人们低声说。 “Quo non ascendam?”①孔拉尔说,“在我看来穿一件法官长袍是不可能的事。” ①拉丁文:意思是“我什么地方没有上去过?”这是富凯的纹章上的铭言,在这句铭言下有一松鼠图形。 “对我来说,没有这件长袍是不可能的事,”佩利松反驳,“古尔维尔,您怎么认为?” “我认为法官的长袍是好的,”古尔维尔回答,“但是,我同样也认为一百五十万比长袍更好。” “我同意古尔维尔的意见,,富凯打断了争论,大声说,他的意见必然会影响其他人的意见。 “一百五十万!”佩利松低声咕哦,“见鬼!我知道一个印度寓言……” “讲给我听,”拉封丹说,“我也应该知道。” “快讲!快讲!” “乌龟有一层甲壳,”佩利松说,“敌人威胁它时,它就躲进甲壳。一天,有人对他说:‘您到了夏天住在这所房子里很热,而且它妨碍您,使您显示不出您的美来。瞧那条水蛇,它要给您一百五十百万买您的甲壳。’” “好!”总监笑着说。 “后来呢?”拉封丹说,他对这个寓言本身比对这个寓言的教训更感兴趣。 “乌龟把壳卖了,全身裸露出来。一只秃鸳看见它,感到饥俄,一下子就把它的腰部啄破,最后把它吃掉了。” “从而得出什么教训呢?……”孔拉尔说。 “富凯先生最好保留他的长袍。” 拉封丹认真地对待这个教训。 “您忘了埃斯库罗斯①,”他对他的对手说。 “这是什么意思?” “秃头埃斯库罗斯。” “还有呢?” “一只秃鸳,也许正是您那只秃鸳,它特别爱吃乌龟,在天空中把埃斯库罗斯的秃顶当成了一块石头,于是把整个身子缩在壳里的乌龟朝这个秃顶扔下来。” “啊!我的天主!拉封丹说得对,”富凯说,他变得沉思起来,“任何一只秃鸳,当它饥饿的时候,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打碎乌龟的壳,那些能够有一条水蛇来用一百五十万买它们的壳的乌龟太幸运啦。但愿有谁给我带一条象您的寓言中的水蛇那样慷慨的水蛇来,佩利松,我把我的甲壳给他。” “Rare avis in terris”②孔拉尔叫起来。 ①埃斯库罗斯(约前1525-前456):古希腊三天悲剧作家之一,被称为“悲剧之父,。传说老鹰叼着一只乌龟,乌龟落在他秃头上把他砸死。 ②拉丁文:意思是“世上罕见的鸟儿!”是古罗马讽刺诗人玉外纳的讽刺诗中的一句。 “跟一只黑天鹅一样,对不对?”拉封丹补充说,“哦,对啦,正好有一只非常黑,而且很希罕的鸟,我已经找到它了。” “您已经替我的总检察长职位找到了一个买主?”富凯叫了起来。 “是的,先生。” “不过,总监先生从来没有说过要卖,”佩利松说。 “对不起,是您自己亲口说过的,”孔拉尔说。 “我可以作证,”古尔维尔说。 “他坚持他那个了不起的想法,”富凯笑着说,“这个买主,是谁,拉封丹?” “一只全身黑的鸟儿,最高法院的一位推事,一个非常好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瓦内尔。” “瓦内尔!”富凯叫起来,“瓦内尔!他的妻子……” “正是她的丈夫,不错,先生。” “这个可爱的人!”富凯感兴趣地说,“他想当总检察长?” “他想在各方面都跟您一样,先生,”古尔维尔说,“还想一丝不差地干您干过的事。” “啊!不过这很有意思,讲给我听听,拉封丹。” “这很简单。我不时和他见面。刚才我就遇见他,正好我去乘到圣芒代来的小马车时,他在巴士底广场上闲逛。” “不成问题,他一定是在暗中守候他的妻子,”洛雷插了一句嘴。 “啊!我的天主,不会的,”富凯真诚地说,“他这个人不吃醋。” “他走到我跟前,跟我拥抱,把我领到‘圣非亚克尔画像’酒馆,和我谈起他的烦恼。” “他有烦恼?” “是的,他的妻子通他往上爬。” “他对您说?……” “说有人在她面前谈起最高法院的一个职位,提到了富凯先生的大名,从此以后,瓦内尔夫人梦想被人称为总检察长夫人,她每天夜里如果不做这个梦就难过得要死。” “见鬼!” “可怜的女人!”富凯说。 “等等。孔拉尔一向说我不会办事,现在让您看看我怎么办的这件事。” “那就让我们看看!” “‘您知道不知道,’我对瓦内尔说,‘象富凯先生的那种职位很贵?’‘大致多少钱?’他说。‘有人出过一百七十万利弗尔,富凯先生拒绝了’‘我的妻子,’瓦内尔回答,‘答应出一百四十万。’‘现款?’我对他说。‘是的,她卖掉了坐落在居延纳的一片产业,钱己经到手。’” “一下子到手,这倒是一笔不小的款子,”刚才没有开口的富凯院长用教训人的口气说。 “这个可怜的瓦内尔夫人!”富凯低声说。 佩利松耸耸肩膀。 “一个魔鬼!”他在富凯耳边低声说。 “一点不错!……用这个魔鬼的钱去补偿一个天使为了我而给自己造成的损害,这倒是件很有趣的事。” 佩利松大吃一惊地望着富凯,从这时候起富凯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的目标。 “怎么样,”拉封丹问,“我的谈判?” “好极了!亲爱的诗人。” “对,”古尔维尔说;“不过,吹嘘自己想得到一匹马的人,往往连买缰绳的钱都没有。” “瓦内尔这个人,如果真要他兑现的话,也许会反悔的,”万富凯院长接着说。 “我不相信,”拉封丹说。 “您怎么知道的?” “这是因为你们不知道我的故事的结局。” “啊!如果有一个结局,”古尔维尔说,“为什么还要在半路上闲逛呢?” “Semper ad adventum①,是不是这样?”富凯用认为自己可以歪曲引文的达官贵人的口吻说。 ①拉丁文:意思是“尽快地到达”富凯说的这句拉丁文是对古罗马诗人贺拉斯《诗艺》中的一句话的改动。原来的话是Semper ad adventun,意思是“尽快地揭示结局”。 那些拉丁语学者鼓掌。 “我的结局,”拉封丹大声说,“是瓦内尔这只固执的鸟儿知道我要来圣芒代,请求我把他带来。” “啊!啊!” “而且如果可能的话,把他引见给大人。” “因此?……” “因此他来了,等在贝莱尔草坪上。” “象一只金龟子。” “您这么说,古尔维尔,是因为他头上有触角,您这个爱开玩笑的坏胚子!” “怎么样,富凯先生?” “好吧,让瓦内尔夫人的丈夫在我家门外得了伤风是不应该的,差个人去请他,拉封丹,既然您知道他在哪儿。” “我亲自去。” “我陪您,”富凯院长说,“我去扛口袋。” “别开玩笑,”富凯严肃地说,“如果确实是正经事,就得正经对待。首先,我们要殷勤对待。请您替我向这位高尚的人道歉,拉封丹,告诉他,让他在外面等着,我感到很难过,不过我不知道他来了。” 拉封丹已经走了。幸好古尔维尔陪着他,因为诗人埋头计算,走错了路,朝圣莫尔的方向奔去。 一刻钟以后,瓦内尔先生被领进总监的书房。在这部历史小说的开头已经把这间书房详详细细地描写过。富凯看见他进来把佩利松叫到跟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分钟的话。 “好好记住,”他对佩利松说,“所有的银器,所有的餐具,所有的珠宝首饰,都装上马车。您用那几匹黑马,那个珠宝商陪您一起去,您把晚餐一直推迟到德·贝利埃尔夫人来到。” “还要事先通知德·贝利埃尔夫人吗?” “不用了这件事我来办。” “很好。” “去吧,我的朋友。” 佩利松走了,他猜不出是怎么回事,但是象一切真正的朋友那样,服从而且完全信任他的意志。这就是他这种杰出人物的力摄所在。不信任是鄙随小人的本性。 瓦内尔于是在总监面前鞠了一个躬。他准备发表长篇的讲话。 “请坐,先生,”富凯彬彬有礼地对他说,“好象您想得到我的职位?” “大人……” “您能出多少钱给我?” “数目应该由您来定,大人。我知道有人曾经向您出过价。” “瓦内尔夫人,有人对我说,她估的价钱是一百四十万利弗尔。” “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您能立刻把钱全部付出来吗?” “我没有带在身上,”瓦内尔天真地说,他原来准备着会有斗争会有诡计,会象下棋那样一步步斗智,没想到对方是这么爽直,这么高尚,反而把他吓倒了。 “什么时候您可以有?” “全看大人喜欢。” 他担心富凯会嘲笑他。 “如果您不是必需回巴黎,我就会对您说立即了……” “啊!大人……” “不过,”总监打断他的话说,“到明天早上再付钱和签字吧。” “好的,”瓦内尔张皇失措,傻头傻脑地说。 “六点钟,”富凯补充说。 “六点钟,”瓦内尔跟着说了一遍。 “再见,瓦内尔先生!请您对瓦内尔夫人说我吻她的手。” 富凯站了起来。 这时候血涌到瓦内尔的头上,两眼发红,开始昏了头。 “大人,大人,”他一本正经地说,“您对我许下诺言吗?” 富凯转过头来。 “当然”他说,“您呢?” 瓦内尔犹豫不决,浑身哆嗦,最后战战兢兢地伸出他的手。富凯张开他的手,堂堂正正地伸过去。这只正直的手沾到了一只虚伪的手上的汗水,不过只有一秒钟的工夫。瓦内尔为了使自己相信这不是假的,想紧紧地握住富凯的手指。 总监轻轻摆脱他的手。 “再见,”他说。 瓦内尔倒退着朝门迅速走去,然后奔出前厅,逃走了。 第一八六章 德·贝利埃尔夫人的餐具和钻石 富凯把瓦内尔打发走以后,考虑了一会儿。 “为了过去爱过的女人,”他说,“这样做也不算过分。玛格丽特希望当总检察长夫人,为什么不让她得到这种快乐呢?既然连最看重德行的人也不能责备我,那就让我们来想想爱我的女人吧。德·贝利埃尔夫人大概已经在那儿了。” 他用手指指那扇暗门。 他把书房的门锁好以后,打开暗门,沿着地道迅速朝在他的房子和凡森的那所房子之间建立的联系点跑去。 他甚至没有打铃通知他的女朋友,这是因为他拿稳她决不会失约。 侯爵夫人果然已经来到。她在等候。总监弄出的响声通知了她。她跑过来从门缝下面接到他塞进的纸条:      “请您来,侯爵夫人;大家等您吃晚饭。” 快乐、活泼的德·贝利埃尔夫人到了几森林荫大道,坐上她的四轮马车。古尔维尔为了讨好主人,在院子里等候她,她朝立在台阶上的古尔维尔伸出她的手。 她投有看见富凯的几匹浑身冒着热气、淌着白沫般汗水的黑马进来,这几匹马把佩利松和珠宝商拉回到圣芒代。德·贝利埃尔夫人的餐具和珠宝首饰就是卖给这个珠宝商的。 佩利松把这个人领进书房,富凯还在书房里,没有离开。 总监感谢珠宝商答应为他保留了这批财宝。这批财宝珠宝商是有权卖掉的。他朝账单上的总数望了一眼,总数高达一百三十万利弗尔。 接着,他在书桌前坐下,写了一张第二天中午前在他的账房支钱的见票即付的一百四十万利弗尔的提款凭证。 “十万利弗尔的利润!”珠宝商叫起来,“啊,大人,您多么慷慨!” “不,不,先生,”富凯拍拍他的肩膀说,“有些有礼貌的行为是决不能用钱偿付的。利润差不多与您可能赚到的相当,但是您的钱还得有利息。” 他说着这番话,从袖口解下一个钻石扣子,也就是这同一个珠宝商过去常常估价,说值三千皮斯托尔的那个扣子。 “拿着这个作为纪念,”他对珠宝商说,“再见,您是个正直的人。” “您呢,”珠宝商深受感动,大声叫起来,“您,大人,您是一位好心的老爷。” 富凯让可敬的珠宝商从一扇暗门出去,接着他就去迎接德·贝利埃尔夫人,这时候所有的客人都围在她的身边。 侯爵夫人一向是美丽的,但是这一天她格外光彩照人。 “先生们,”富凯说,“你们不认为夫人今天晚上美丽得无与伦比?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夫人是最美丽的女人,”有一个人说。 “不,而是因为她是最好的女人。不过……” “不过?,侯爵夫人微笑着说。 “不过,夫人今天晚上戴的首饰都是假宝石。” 她脸红了。 “啊!啊!”所有的客人都叫起来,“这些话可以当着一个有全巴黎最美丽的钻石的女人面说,而不必顾忌。” “怎么样?”富凯低声对佩利松说。 “嗯,我终于懂得了,”佩利松回答,“您干得好。” “那真是太好了,”总监微笑着说。 “大人,请用餐,”瓦特尔庄严地叫喊。 客人们朝餐厅涌去,不象平时参加大臣举行的宴会时那么缓慢。餐厅里有一个豪华的场面正在等着他们。 在餐具柜上,在餐具架上,在饭桌上,鲜花和灯烛中间,放着人们能见到的最贵重的金银餐具,闪闪发光,照得人眼花缭乱。在法国还有黄金的年代里,梅迪西丝家族带来的佛罗伦萨的艺人们为了配雕花餐具架,雕刻、镂制、铸造了豪华的餐具,这就是那些古老的豪华餐具的剩余部分。一次次内战期间藏起来、埋起来的这些宝物,在被称为投石党运动的这次风雅战争的间歇期间,曾经畏畏缩缩地重新出现过;当时贵人们跟贵人们互相残杀,但是并不互相掠夺。所有这些餐具上都标有德·贝利埃尔夫人家的纹章。 “瞧,”拉封丹大声说,“一个P.和一个B.。” 但是最最奇怪的是富凯指定侯爵夫人坐的席位前面放的餐具了。她旁边是高高的一大堆钻石、蓝宝石、祖母绿、古代的浮雕玉石,用米西亚①金托座托着的那些小亚细亚老希腊人刻的玛瑙,古亚历山大②的珍奇银镶嵌画,克娄巴特拉③时代的埃及实心手镯,堆满了一只巨大的帕利西①盘子,盘子用一个镀金的铜三脚架托着,三脚架是本维尼托⑧雕刻的。 ①米西亚:小亚细亚地名,古希腊特洛伊城即在该地。 ②亚历山大:古地名,今埃及港城。 ③克委巴特拉:见中册第833页注。 ④帕利西(1510-1589)法国著名陶瓷、珐琅研究家。 ⑤本维尼托:意大利雕刻家,金饰匠塞利尼(1500-1571)的名字。   侯爵夫人看到这些她从来不打算再见到的东西,脸色顿时煞白。深沉的寂静,这是情绪激动的前兆,笼罩着整个充满惊讶和不安的大厅。   富凯甚至没有做一个手势打发所有那些穿着绣花号衣的仆人出去,他们象辛勤忙碌的蜜蜂一样围着大餐具柜和配莱台奔过来跑过去。   “先生们,”他说,“你们看见的这些餐具过去属于德·贝利埃尔夫人,有一天她看到她的一个朋友手头拮据,把所有这些金器和银器,还有她面前这一大堆珠宝,全都送到珠宝商那儿去。一位女朋友的这种高尚行动会得到象你们这样的一些朋友的理解。看到自己被这样爱着的男人是幸福的!让我们为德·贝利埃尔夫人的健康干杯,” 巨大的欢呼声盖住了他的说话声,使得那个可怜的女人说不出话来,瘫倒在她的座位上,她就象在奥林匹亚竞技场①上空飞过的那些希腊的鸟儿一样失去了知觉。 ①奥林匹亚竞技场:古代全希腊的竞技会,自公元七七六年起每四年在希腊伊利斯境内的奥林匹亚召开一次。   “其次,”佩利松补充说,凡是美德都能使他感动,凡是美貌都能使他着迷,“让我们也为激发夫人采取这样美好的行为的人多少喝一点儿;因为象这样的一个人一定是值得爱的。” 现在轮到侯爵夫人了。她站起来,脸色苍白,面带笑容,用一只有气无力的手举起她的酒杯,抖动的手指碰到了富凯的手指,而她的一双还是没精打采的眼睛正在寻找他那颗慷慨的心里燃烧着的全部爱情。 晚餐以这种歌颂英雄的方式开始,很快地就变成了一次真正的欢乐的宴会。谁也不再为显得风趣而费脑筋,因为谁也不是缺少风趣的人。 拉封丹忘了他爱喝的戈尔尼葡萄酒,竟听任瓦特尔为他斟罗纳葡萄酒和西班牙葡萄酒。 富凯院长变得如此和善,以致古尔维尔对他说: “当心,院长先生,如果您这么温和,别人会把您吃下去的。” 时间就这样在快乐中过去,好象把玫瑰花纷纷撒在客人们的身上。总监一反惯例,没有在最后上丰盛的餐后点心以前退席。 他朝大部分朋友微笑,象心比脑袋先醉的人那样陶醉了,他刚刚还是第一次看钟。 突然有一辆四轮马车驶进院子,奇怪的是在这一片闹声和歌声中大家居然都听见了。 富凯竖起耳朵,接着眼睛转向前厅。他觉得前厅里好象有脚步声,这脚步不是睬在地上,而是踏在他的心坎上。 他的脚本能地离开了德·贝利埃尔夫人的脚,两个小时来,德·贝利埃尔夫人的脚一直靠在他的脚上。 “瓦纳主教德·埃尔布莱先生到!”守门的仆人喊道。 阿拉密斯的那张阴郁而沉思的脸出现在门口,两条挂在墙上的花彩刚被一盏灯的火焰烧断了线,搭拉了下来,垂在门口两边。 第一八七章 德·马萨林先生的收据 如果不是阿拉密斯的冷冰冰的神色和漫不经心的目光逼使富凯保持谨慎的克制态度,他一定会为新朋友的到来发出欢呼。 “您来帮助我们解决这些餐后点心吗?”然而他还是这么问,“我们这样发疯似地吵吵闹闹,您不害怕吗?” “大人,”阿拉密斯恭敬地回答,“首先得请您原谅我打搅了您的欢乐的聚会;接着我要请求您在欢乐之后给我一会儿时间接见我,谈谈事务。” “事务”这两个字引起几位伊壁鸠鲁信徒的注意,富凯站起来。 “又是事务,”他说,“德·埃尔布莱先生,幸好吃饭结束,事务才来,我们感到太高兴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握住德·贝利埃尔夫人的手。德·贝利埃尔夫人不安地望着他。他把她领到最近的一间客厅,托付给客人中最稳重的几个人。 至于他自己呢,他挽住阿拉密斯的胳膊,朝书房走去。 阿拉密斯一旦到了书房就忘了遵守礼节。他坐下来说: “您猜,我今天晚上见到谁了?” “我亲爱的骑士,我拿得稳,每一次您这样开头,我都一定会听见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一次您又没有弄错,我亲爱的朋友,”阿拉密斯回答。 “别让我等得不耐烦了,”富凯冷静地说。 “好吧,我见到了德·石弗莱丝夫人。” “老公爵夫人?” “是的。” “是她的鬼魂吧?” “不。一只老母狼。” “没有牙齿?” “很可能,但是并不是没有爪子” “哦,她有什么理由要跟我过不去呢?我对待那些不正经的女人并不吝啬。甚至连不敢再对爱情抱奢望的女人也认为这是个优点。” “德·石弗莱丝夫人当然知道您不吝啬,既然她打算向您要钱。” “好!用什么借口?” “啊!她从来不缺借口。她用的是这个借口。” “我听着。” “公爵夫人手上好象有好几封德·马萨林的信。” “我并不感到奇怪,这位红衣主教很风流。” “对,但是这些信与红衣主教的爱情好象没有什么关系。据说内容与财政上的事务有关。” “这就没有那么有趣了。” “您就一点也猜不到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完全猜不到。” “您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对侵吞公款的控告吗?” “一百次!一千次!自从我就职以来,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我一直听见的就是这个。这就象您这个主教一样,人们指责您亵渎宗教;象您从前当火枪手一样,人们指责您胆小,人们无休止地指责财政大臣的,就是盗用国库。” “好,不过让我们说得具体些,因为照公爵夫人说来,德·马萨林先生说得很具体。” “让我们听听他什么事说得很具体。” “大约是一笔一千三百万的款子,要您明确地说出它的用途您一定会感到很难堪。” “一千三百万!”总监一边说,一边为了更好地抬头望天花板,在他的扶手椅上躺了下来。“一千三百万……啊!我的天!我要到别人控告我贪污的所有那些钱中间去把它们找出来!” “别开玩笑,我亲爱的先生,这是件严重的事。公爵夫人肯定手上有这些信,而且这些信肯定是真的,因为她想把它们卖五十万利弗尔。” “用这个价钱可以买到一个很了不起的诬蔑了,”富凯回答,“嗯!我知道您想说的是什么了。” 富凯开始高兴地笑起来。 “这样就好极了!”阿拉密斯有点放心地说。 “这一千三百万的事我想起来了。是的,是这件事,不会错。” “您使我很高兴。谈谈看。” “您想想看,我亲爱的,马萨林先生——愿他的灵魂升天——有一天从在瓦特利纳的一些有争议的地产的让与中得到这一千三百万的收益;他从收入账中把这笔钱划掉,派人给我送来,通过我的手作为军费开支付出。” “好。那么这个用途是可以证明的了。” “不,红衣主教把这笔钱记在我的账上,给我送来了一张收据。” “您还收着这张收据?” “当然!”富凯说着,不慌不忙地立起来,过去开他那张镶嵌螺钿和黄金的大乌木书桌的抽屉。 “我钦佩您的,”阿拉密斯高兴地说,“首先是您的记忆力,其次是您的冷静,最后是对掌管的事务处理得有条不紊,秩序并然,而您这个人本质上是一个杰出的诗人。” “是的,”富凯说,“我有条不紊,是因为生性疏懒,省得我东寻西找。因此我知道马萨林的收据是在字母M的第三个抽屉里,我拉开这个抽屉,立刻就能把手放在我所需要的文件上。即使是黑夜,不点蜡烛,我也能找到。” 他的手很有把握地摸到一沓堆在打开的抽屉里的文件。 “而且,”他继续说下去,“这个文件我记得清清楚楚,就象它摆在我面前一样。纸很结实,表面不光滑,切口涂金。马萨林在日期的数目字上落了个墨水渍。好吧,”他说,“这个文件感觉到我们关心它,非需要它不可,它躲起来了,进行反抗了。” 总监朝抽屉里张望。 阿拉密斯立起来。 “奇怪,”富凯说。 “您的记忆力这一次成问题了,我亲爱的先生,到另外一沓里去找一找。” 富凯拿起原来的一沓,又翻阅了一遍,接着他脸色发了白。 “不要盯着这一沓,”阿拉密斯说,“在别处我一找。” “没有用,没有用,我从来没有犯过错误。除了我没有人动这些文件,除了我没有人开这个抽屉,您瞧,我在这个抽屉上装了个暗锁,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开锁的号码。” “那您的结论呢?”阿拉密斯激动不安地说。 “结论是有人从我这儿把马萨林的收据偷走了。德·石弗莱丝夫人说得对,骑士,我侵吞了公款,我从国库里盗用了一千三百万,我是一个贼,德·埃尔布莱先生。” “先生!先生!您不要发怒,不要激动!” “为什么不要激动,骑士?我完全有理由激动。一次公正的诉讼,一次公正的判决,您的朋友,总监先生,就可以追随他的同行昂格朗·德·马里尼①,他的前任桑布朗塞②到蒙福孔③去了。” ①昂格朗·德马里尼(1260-1315〕:法国财政总监,被绞死在蒙福孔。 ②桑布朗塞(约1457-1527):法国财政家,被绞死在蒙福孔。 ③蒙福孔:法国巴黎郊区地名,十三世纪时开始建造了绞刑架。 “啊,”阿拉密斯徽笑着说,“没有这么快。” “怎么,没有这么快!您猜想德·石弗莱丝夫人会怎么处置这些信件,因为您已经拒绝了,是不是?” “啊!是的断然拒绝了。我猜想她会把这些信拿去卖给柯尔培尔先生。” “哦,您看见了?” “我说过我是猜想,不过我也可以说我有绝对把握;因为我曾派人跟踪;她离开我以后,回到自己家里,然后从后门出去,到小田野十字架街,总管的家里去。” “这样的话,诉讼、丑闻和耻辱,全都要象霹雳那样盲目地、粗暴地、无情地落下来。” 富凯坐在扶手椅上哆嗦,旁边是三只打开的抽屉,阿拉密斯走到他跟前,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亲热地说: “任何时候不要忘了富凯先生的地位是桑布朗塞或者德·马里尼不能相比的。” “为什么,我的天主?” “因为对这些大臣的控诉提出了,而且逮浦也执行了,而对您呢,这些都不可能办到。” “又要问您一个为什么?在任何时代贪污分子都是罪犯。” “能为自己找到一个庇护所的罪犯决不会有危险。” “躲起来?逃走?” “我没有跟您这么说,您忘了这种诉讼是由最高法院提审,由总检察长预审,而您是总检察长。您看得很清楚,除非是您想自己判您自己有罪。” “啊!”富凯突然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叫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已经不是总检察长了。” 阿拉密斯脸色也一下子发了白,甚至变成了铅灰色,他捏紧自己的手指,只听见手指的关节被捏得格格直响。他用惊慌的眼光望着富凯。 “您已经不是总检察长了?”他字字着力地说。 “不是了。” “从什么时候起?, “四五个小时以前。” “当心,”阿拉密斯冷静地打断他的话,“我看您是神志不清了,我的朋友,好好清醒清醒。” “我对您说”富凯说,“刚刚我的朋友们介绍了一个人来,出一百四十万利弗尔买我的职位,我把我的职位给卖了。” 阿拉密斯目瞪口呆。他那张脸上的聪慧、嘲弄的表情,换成了沮丧和恐惧的表情,这种沮丧、恐惧的表情对总监起到的影响,比世界上所有的叫喊和言语能起的影响还要大。 “这么说您是需要钱?”最后他说。 “是的,为了还一笔事关荣誉的债。” 他三言两语,把德·贝利埃尔夫人的慷慨以及他认为理所当然的对这种慷慨的报答方式,说给阿拉密斯听。 “干得漂亮,”阿拉密斯说,“花了您多少钱?” “正好卖掉我的职位的一百四十万利弗尔。” “您连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立刻这样收下了那一百四十万利弗尔?冒失的朋友啊!”   “我没有收下,明天才到手。”   “这么说事情还没有定局?”   “应该说是定局了,因为我已经给了珠宝商一张中午在我的账房取款的提款凭证,购买职位者的钱六七点钟入账。”   “谢天谢地!”阿拉密斯拍着手叫起来,“既然钱没有付给您,事情就还没有结束。” “可是珠宝商呢?”   “您明天十二点差一刻将从我这儿收到一百四十万利弗尔。”   “等一等,等一等!我定在早上六点钟签字。”   “啊!我保证您签不成字。”   “我许下过诺言,骑士。”   “如果您许下过,您再收回来,不就完啦。”   “啊!您这是在跟我说些什么?”正直的富凯不以为然地说,“我富凯怎么能收回诺言!”   阿拉密斯用愤怒的目光回答大臣的几乎是严肃的目光。“先生,”他说,“我相信我被人称为正派人是当之无愧的,对不对?穿着士兵的军服,我曾经冒过不下五百次生命危险,穿着教士的道袍,我对天主,对国家,对我的朋友们都出过更大的力,帮过更大的忙。一句诺言的价值决不会超过许下这个诺言的人的价值。当他遵守诺言时,诺言是纯金,当他不愿意再遵守时,诺言就是锋利的刀剑。他于是象使用体面的武器那样使用这句诺言来保卫自己,因为他这个重视荣誉的人要是不遵守这句诺言的话,那一定是有生命危险,也就是说,他冒的危险远比他的对手得到的好处大得多。在这种时候,先生,我们要求助于天主,求助于正义。”   富凯低下头。 “我是一个固执、平凡、可怜的布列塔尼人,”他说,“我的头脑对您的头脑既感到钦佩,又感到害怕。我不说我遵守诺言是出于道德,我遵守,如果您同意的话,是出于习惯,总之,平庸的人头脑简单,赞赏这个习惯,这是我唯一的道德,让我尊重它吧。” “这么说,您明天要在出卖您那个保护您、使您不受一切敌人侵犯的职位的契约上签字?” “我要签字。” “您甘心为了一个即使是最看重道德的人都会鄙视的虚很的荣誉观点,缚住自己的手足投降?” “我要签字。” 阿拉密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朝周围张望,心里火得直想打碎什么东西。 “我们还有一个办法,”他说,“我希望您不要拒绝我使用这个办法。” “绝对不会,只要它是体面的……象所有您向我提出的建议那样,亲爱的朋友。”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您的买主声明放弃更体面的了。他是您的朋友吗?” “当然……不过……” “不过……如果您允许我处理这件事,我还有充分信心。” “啊!我完全让您做主。” “您和谁商谈的?这是怎么一个人?” “我不知道最高法院的人您是不是认识?” “大部分认识。是哪一位庭长?” “不;一位普通的推事。” “啊!啊!” “他叫瓦内尔。” 阿拉密斯脸涨得通红。 “瓦内尔,”他站起来大声说,“瓦内尔,玛格丽特·瓦内尔的丈失?” “正是他。” “您从前情妇的丈夫?” “是的,我亲爱的。她希望做总检察长夫人。我原来就应该这样对待可怜的瓦内尔,何况我是个得胜者,既然我在同时又能使他的妻子高兴。” 阿拉密斯径直朝富凯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您知道,”他冷静地说,“瓦内尔夫人的新情人是谁?” “啊!她有一个新情人?我倒不知道,真的,我确实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让-巴蒂斯特·柯尔培尔,他是财政总管,他住在小田野十字架街,今天晚上德·石弗莱丝就是带着她想卖的马萨林的信到这条街去的。” “我的天主!”富凯揩着大汗淋漓的脑门,低声说,“我的天主!” “您开始明白了吧,是不是?” “是的,明白我完了。” “您是不是认为可以稍许不要象雷古洛①那样严格地遵守自己的诺言?” “不,”富凯说。 “头脑顽固的人,”阿拉密斯低声说,“他们总有办法使人不得不赞赏他们。” 富凯朝他伸出手来。   在壁炉对面的一个靠墙小桌上,放着一压金人像托看的、贵重的时钟,这当儿敲响了清晨六点钟的钟声。 前厅里有一扇门响了。 “瓦内尔先生,”古尔维尔到书房门口说,“他问大人是否能接见他。” 富凯的眼睛离开了阿拉密斯的眼睛,他回答: “请瓦内尔先生进来。” ①雷古洛:古罗马将军,公元前二六七年任执政官,在第一次布匿战争中为迩太基人俘虏,为交换俘虏事被送回罗马,事后遵守自己口头保证,仍返回迦太基受刑。 第一八八章 柯尔培尔先生的底稿 瓦内尔在谈话谈到这时候走进来,对阿拉密斯和富凯来说,他只不过是结束一个句子的句号。但是,对刚来到的瓦内尔来说,阿拉密斯出现在富凯的书房里却有着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因此买主的脚刚踏进房间,就立刻用惊奇的,很快就变成探索的目光注视着瓦纳主教的如此清秀而又如此坚定的面相。   至于富凯,不愧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也就是说,能够控制自己,他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已经把他听到阿拉密斯的揭露后脸上显露出的激动神色完全消除干净。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被不幸压垮、一筹莫展的人了。他高高地昂起头,伸出手请瓦内尔进来。   他是首相①,他是在自己的家里。阿拉密斯了解总监。他的高尚心地,宽阔胸襟,丝毫不能使阿拉密斯感到惊奇。因此他决定自己暂时仅仅扮演这样一个难演的角色:做一个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的旁观者,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他也打算以后再积极地参加谈话。 瓦内尔显然很激动。他走到书房中间,向在场的人一一敬礼。 “我来……”他说。   富凯点了点头。 “您很准时,瓦内尔先生,”他说。 “在事务上,大人,”瓦内尔回答,“我认为准时是一种美德。” “是的,先生。” “请原谅,”阿拉密斯用手指着瓦内尔,对富凯说,“请原谅,来买一个职位的是这位先生,是不是?” “是我,”瓦内尔回答,阿拉密斯间话时用的那种极其傲慢的声调使他吃了一惊。“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这位使我感到荣幸……” “称呼我大人,”阿拉密斯冷冰冰地说。 瓦内尔鞠了一个躬。 “行了,行了,先生们,”富凯说,“不要客气了,让我们谈正题吧。” “大人也看见,”瓦内尔说,“我在等候您的吩咐。” “正相反,是我在等,”富凯回答。 “大人等什么?” “我想您也许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啊!啊!”瓦内尔心里嘀咕,“他考虑过了,我完啦!” 但是他重新鼓起勇气,说: “没有,大人,一句没有,除了我昨天对您说的话,今天我准备再对您说一遍以外,绝对没有。” “坦率地说,瓦内尔先生,这笔交易对您说来不是太沉重吗?” “当然,大人,一百五十万利弗尔②,这是一笔巨大的款子。” “那么巨大,”富凯说,“因此我考虑……” “您考虑过,大人?”瓦内尔急忙问。 “是的,考虑到您也许还不能够买。” ①历史上富凯未做过首相,本书中称富凯为首相恐系作者之虚构。 ②第一八六章内提到的是一百四十万利弗尔此处又说是一百五十万利弗尔,恐系作者疏忽所致。 “啊!大人!……” “放心,瓦内尔先生,我不会责备您违背诺言的,因为这显然是由于您力不从心。” “不,大人,那样的话,您就应该责备我,您有理,”瓦内尔说,“因为许下诺言不能履行的人,不是一个轻率的人,就是一个疯子。我一向把谈妥的事看成是成为定局的事。” 富凯脸红了。阿拉密斯不耐烦地发出一声,“哼!” “不过也不应该过分强调这些看法,先生,”总监说,“因为人的头脑是多变的,充满了完全可以原谅的,甚至有时候还是完全值得尊重的突然其来的念头。很可能昨天希望得到,今天又后悔了。” 瓦内尔感到冷汗从他的额头流到他的脸颊上。 “大人!……”声他吭吭哧哧地说。 至于阿拉密斯,他看到总监在争论中态度也是那么明朗,感到很高兴。他把臂肘支在一张靠墙小桌的大理石桌面上,开始玩弄一把孔雀石柄的小金刀子。 富凯从容不迫;接着在一阵沉默之后他说: “好,我亲爱的瓦内尔先生,我来把情况给您解释解释。” 瓦内尔身子在哆嗦。 “您是一个高尚的人,”富凯继续说下去,“象我一样您会理解的。” 瓦内尔身子在摇晃。 “我昨天想卖掉。” “大人做的不仅仅是想卖掉,大人是已经卖掉了。” “好,就算是这样!但是今天,我请求您作为一个恩惠把您从我这儿得到的诺言还给我。” “这句诺言,我已经接受,,瓦内尔说,“不可改变了。” “我知道。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请求您,瓦内尔先生,您听见了吗?我请求您把它还给我……” 富凯停住不说了。“我请求您”这句话,他没有看见它立即起到作用,这句话通过他嗓子时,使他感到说不出的痛苦。 阿拉密斯一直在玩着小刀,他的目光盯住瓦内尔,仿佛想钻进他的灵魂深处。 瓦内尔鞠了一个躬。 “大人,”他说,“您赏脸就一件既成事实的事跟我商量,使我十分感动,但是……” “不要说‘但是’,亲爱的瓦内尔先生。” “唉!大人,请您想一想我已经把钱带来了;我是想说钱全带来了。” 他打开了一个大皮夹子。 “瞧,大人,”他说,“这是我刚卖掉我妻子的一块地的卖契。提款凭证是合格的,必要的签字都有了,见票即付。这是现金;总之一句话,事情已经定局。” “我亲爱的瓦内尔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再重要的事,也是可以重新考虑的,只要是为了帮助……” “当然……”瓦内尔态度很不自然地说。 “为了帮助一个这样一来可以成为朋友的人,”富凯继续说。 “当然,大人。” “特别是这个朋友,瓦内尔先生,帮他的忙是那么大,就更有理由帮他了。怎么样,先生,您怎么决定?” 瓦内尔保持沉默。 在这段时间里,阿拉密斯对自己的观察做出了总结。 瓦内尔的狭长的脸,凹陷的眼眶,弯弓形的眉毛,使瓦纳主教判断出他是一个典型的生性吝啬而又野心勃勃的人。阿拉密斯的方法是用一种热情来摧毁另一种热情。他看出富凯被打败了,气馁了,于是带着新武器投入斗争。 “请原谅,”他说,“大人,您忘了让瓦内尔先生了解,他的利益和放弃这次买卖是完全相反的。” 瓦内尔诧异地望着主教,他没有料到会有人出来帮他说话。富凯也停下来听主教说下去。 “因此,”阿拉密斯继续说,“瓦内尔先生为了买您的职位,卖掉他夫人的一块地,嗯,这可是件大事,象他这样调动一百五十万利弗尔,不会没有很大的损失,不会没有严重的困难。” “这倒是真的,’瓦内尔说,阿拉密斯用他那炯炯的目光把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思想照得一清二楚。 “这些困难都得靠钱来开销,”阿拉密斯继续说,“在花钱的事上这些开销更是在支出里占首位。” “是的,是的,”富凯说,他开始明白阿拉密斯的意图了。 瓦内尔一声不响,他已经明白了。 阿拉密斯注意到他这种冷淡的和不置可否的态度。 “好,”他心里说,“丑东西,您在知道数目以前不肯开口,但是,一点不要担心,我会扔给您一大堆埃居,叫您投降的。” “应该立刻送给瓦内尔先生十万埃居,”富凯受到自己慷慨的天性支配,说。 数目很可观。即使是一位王子也会对这样大的一笔外快感到满意。十万埃居在当时是相当于国王给女儿的嫁资。 瓦内尔甚至没有动一动。 “这是一个无赖,”主教想,“他需要一笔五十万利弗尔的总数。”他朝富凯暗示了一下。 “看来您花费掉的还不止这个数目,亲爱的瓦内尔先生,”总监说。“啊!钱是无法计算了。是的,您卖掉这块地做了一次栖牲。我的脑子想到哪儿去了?我要给您签的是一张五十万利弗尔的提款凭证。而且我还要衷心地感谢您呢。” 瓦内尔没有显露出一点高兴或者是贪婪的表示。他的脸上仍旧毫无表情,没有一条肌肉动弹。 阿拉密斯朝富凯投去一道绝望的目光。接着他朝瓦内尔走过去,用有权有势的人习以为常的那种手势,抓住瓦内尔紧身短袄的上部。 “瓦内尔先生,”他说,“您现在关心的不是拮据,不是资金的转移,也不是您的土地的出售,而是一个比较高的想法。我能理解。您留心听我的话。” “是,大人。” 这个不幸的人开始发抖,从主教眼睛里冒出来的火烧得他受不了。 “因此我以总监的名义送给您的,不是三十万利弗尔,不是五十万,而是一百万。一百万,您听见了吗?” 他使劲地摇着瓦内尔。 “一百万!”瓦内尔脸色苍白,跟着说了一遍。 “一百万,也就是说,眼下每年可以有六万六千利弗尔的收入。” “好啦,先生”富凯说,“不会再拒绝了吧。请您回答,您接受了吗?” “不可能……瓦内尔低声说。 阿拉密斯抿紧嘴唇,在他的脸上仿佛有一片云掠过。 在这片云后面可以感到有暴风雨存在。他没有放开瓦内尔。 “您用一百五十万利弗尔买这个职位,对不对?好,就送给您这一百五十万利弗尔;您来拜望富凯先生一趟,跟他握一次手,就可以干赚一百五十万。荣誉和利益同时都到手了,瓦内尔先生。” “我不能,”瓦内尔低声回答。 “很好!”阿拉密斯回答。他把瓦内尔的紧身短袄抓得那么紧,因此松手以后,瓦内尔站不稳,朝后退了几步。“很好!我们算看清楚了您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 “是的,我们看清楚了,”富凯说。 “不过……”瓦内尔说,他力图在这两位重视荣誉的人的弱点前面挺起胸来。 “我看,这个家伙要提高嗓门了!”阿拉密斯用皇帝般的声调说。 “家伙?”瓦内尔重复说。 “我的意思是说坏蛋,”阿拉密斯恢复了冷静,补充说,“好吧,赶快把卖契取出来,先生,您一定在哪个口袋里有完全准备好的卖契,正如谋杀犯那样,在披风里早就藏好手枪或者匕首。” 瓦内尔低声咕哝。 “够了!”富凯喊道,“卖契,快拿出来!” 瓦内尔哆嗦着在自己的口袋里寻找。他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皮夹子,在他递给富凯一张纸时,另一张纸从皮夹里掉出来。 阿拉密斯扑过去拾起这张纸,他认出了纸上的笔迹。 “请原谅,这是卖契的底稿,”瓦内尔说。 “我早看清楚了,”阿拉密斯微笑着说,这微笑比鞭子抽过来还要残忍,“我欣赏的是这份底稿是柯尔培尔先生的亲笔。嗯,大人,您瞧礁。” 他把底稿递给富凯。富凯认清了事实真相。这份卖契的底稿上划了许多杠杠,添了许多字,边上的空白处都写满了修改的字句,是柯尔培尔的阴谋的一份活生生的证据,把受害者的眼睛完全擦亮了。 “嗯?”富凯低声说。 瓦内尔吓呆了,仿佛在寻找一个地洞好钻下去。 “嗯,”阿拉密斯说,“如果您不叫富凯,如果您的敌人不叫柯尔培尔,如果您面对的只有这个卑鄙可耻的贼,我就会对您说:不承认……一件象这样的证据足以推翻任何诺言,但是这些人会认为您害怕了,他们会不象以前那样怕您了,拿着,大人。” 他把羽笔递给富凯。 “签字吧,”他说。 富凯抓住阿拉密斯的手,他没有接递给他的那份卖契,而是拿起了那份底稿。 “不,不是这张,”阿拉密斯连忙说,“是这张。另一张太珍贵,您不能不把它保存起来。” “啊!不,”富凯回答,“我就签在柯尔培尔先生亲笔写的这份上,我要写上:‘证明此件无误。’” 他签上字。 “拿着,瓦内尔先生,”他接着说。 瓦内尔接过这张纸,付了钱,想赶快溜走。 “等一等!”阿拉密斯说,“您确信钱数是对的?这要点一点,瓦内尔先生特别是柯尔培尔先生给女人的钱。啊!因为这位可敬的柯尔培尔先生,他没有富凯先生这么慷慨。” 阿拉密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读提款凭证上的每一个字,他把他的愤怒和轻蔑一点一点地慢慢发泄到这个坏蛋身上,足足让他受了一刻钟的这种苦刑,然后象打发一个乞丐或者赶走一个用人那样,甚至不是用声音,而是用一个手势把他打发出去。 一旦瓦内尔走了,大臣和主教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保持了一会儿沉默。 “嗯,”阿拉密斯首先打破沉默,说,“一个人应该跟一个披盔戴甲、手执武器的疯狂的敌人战斗,却赤身露体,扔掉武器,朝对方频频送去亲切的飞吻,您把这么一个人比做什么?善意,富凯先生,这是坏蛋们常常用来对付正直的人而且得到成功的武器。因此正直的人也应该使用恶意来对付那些无赖。您会看见正直的人力量有多么大,而又不失其正派人的身份。” “人们会把他们的行为称为无赖的行为,”富凯回答。 “完全不会;人们会把它称为任性,称为正直行为。总之,既然您跟这个瓦内尔的事已经结束,既然您已经失去以否认您的诺言来打垮他的快乐,既然您已经把唯一的可能毁掉我们的武器交出去用来对您……” “啊!我的朋友,,富凯神色忧郁地说,“您现在就象是拉封丹有一天跟我们谈到的那个哲学教师……他看到孩子快淹死了,还要发表一通分成三个部分的演说。”① ①故事见《拉封丹寓言诗》中的《孩子和教师》。 阿拉密斯露出微笑。 “哲学,对;教师,对;孩子快淹死了,对,但是孩子,您等着瞧吧,他会给救起来的。首先,让我们谈谈正经事。” 富凯惶惑不解地望着他。 “不久以前您不是告诉我,您有一个在沃城堡举办游乐会的计划吗?” “啊,”富凯说,“那是在过去的好日子里。” “这个游乐会好象国王也主动提出要参加?” “不,我亲爱的主教,是柯尔培尔先生建议国王主动提出参加的。” “啊!是的,因为是一个费用太大,不会不使您破产的节日。” “是这样。正象我刚才对您说的,在过去的好日子里,我感到自豪的是能向敌人们显示我的收入丰富;我认为荣耀的是在他们都认为破产在即时创造出几百万来使他们感到惊讶。但是,今天,我跟国家斤斤计较,我跟国王斤斤计较,我跟我自己斤斤计较;今天,我快变成一个吝啬鬼了。我能够向全世界证明,我即使只有一个小钱也跟我有一袋袋皮斯托尔一样做人,从明天起我要卖掉我的马车,抵押我的房屋,紧缩我的支出……” “从明天起,”阿拉密斯平静地打断他的话,说,“我亲爱的朋友,您要不停顿地去为在沃城堡举办的盛大的游乐会做准备,它将来有一天应该作为您过去美好的日子里的那些英雄般的壮丽事业之一而被人提起。” “您疯了,德·埃尔布莱骑士。” “我?您自己也不相信。” “怎么!可是您知道不知道在沃城堡举办一次世界上最简单的游乐会得花费多少钱?要四五百万艺” “我没有对您谈世界上最简单的,我亲爱的总监。” “可是,既然这个节日是献给国王的,”富凯回答,他误解了阿拉密斯的想法,“那就不可能是简单的。” “对,它应该是最豪华的。” “那样的话,我得花费一千二百万。” “如果需要的话,您就花费两千万,”阿拉密斯冷静地说。 “我到哪儿去弄到这笔钱?”富凯叫了起来。 “那是我的事,总监先生,您丝毫不必担心。钱在您的游乐会计划定好以前就会送来由您支配。” “骑士!骑士!”富凯感到一阵眩晕,说,“您把我带到哪儿去?” “带到您将要掉下去的深渊的另一边去,”瓦纳主教回答,“抓牢我的披风,不要害怕。” “您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我这么说,阿拉密斯!曾经有一天您用一百万就可以把我救了。” “然而今天……然而今天,我要给您两千万,”主教说,“嗯,就这样吧!……不过理由很简单,我的朋友您谈到的那一天,我手头没有您所需要的一百万。今天我很容易地就可以到手我所需要的两千万。” “愿天主听见您说的话,搭救我!” 阿拉密斯又露出他平常那种神秘莫测的笑容。 “天主永远听见我说的话,”他说,“这也许是靠了我声音很高地向他做祷告。” “我毫无保留地听从您支配,”富凯喃喃地说。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毫无保留地听从您的支配。因此,整个节日,甚至连每一个细节都应该由您这个头脑最聪明、最敏捷、最灵活的人来策划安排。只不过……” “只不过?”富凯说,他是一个深知题外话的重要性的人。 “嗯,一切细节的安排都交给您,我只保留对执行的监督。” “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到了那一天,您让我做一个管事,一个管家,一个总管一类的人,既管警卫,也管总务,您手下的人由我调度,您门上的钥匙由我掌管;命令由您发布,不错,但是您先把命令发布给我,然后由我的嘴传达出去,您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 “但是您接受吗?” “那还用问!当然接受,我的朋友。” “只要您接受就行了。谢谢,现在请您开一份客人的名单。” “我邀请谁?” “所有的人!” 第一八九章 作者觉得回过头来谈德·布拉热洛纳子爵的时候到了 我们的读者们看到,新一代人的经历和老一代人的经历在这部历史小说中平行地展开。 在老一代人的经历中,有昔日的光荣的反映,有这个世界上的一些痛苦事情的经验。在老一代人的经历中,也有充满心灵的和平,它使得曾经是残酷的伤口的伤疤周围的血凝结起来了。 在新一代人的经历中,有自尊心和爱情的斗争,有难以忍受的忧愁和难以形容的快乐,生活代替了回忆。 在这部小说的一些插曲中,如果有什么变化出现在读者的眼前,其原因是从这块双重调色板上喷出的色调非常丰富,画出的两幅画不断接近,不断混合,不断使它们严肃的色调与快乐的色调相协调。 这一个人激动的情绪,在另外一个人激动的情绪中得到了休息。在跟老年人心平气和地议论以后,我们喜欢跟年轻人在一起发狂。 因此,在这部小说的线索不能强有力地把我们正在写的这一章和我们刚写完的那一章连结在一起时,我们就象鲁易斯达尔①一样,刚画完了春天,就拿起画笔画秋天的天空,丝毫不把它放在心上。 ① 鲁易斯达尔(1628-1682):荷兰风景画家。 我们也要求读者跟我们一样办,回过头来继续画我们在前一幅草图里未画完的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 他在拉瓦利埃尔屋里看到了那一场戏的结尾以后,好象发了狂,又是恐惧,又是悲痛,或者更确切地说,丧失了理智,丧失了意志力,丧失了决心,他逃走了。国王,蒙塔莱,路易丝,这间屋子,不让他进去的这种意图,路易丝的这种痛苦,蒙塔莱的这种恐惧,国王的这种愤怒,这一切都向他预兆着一个不幸。但是,什么不幸呢? 他从伦敦来,是因为有人通知他存在着一个危险,他刚一到就立刻看到了这个危险的征兆。对一个情人说来有这个征兆不是够了吗?当然够了。但是对一顺高尚的、象他那样正直的心来说就不够了。 然而,拉乌尔并没有到嫉妒的情人或者没有他那么腼腆的情人立刻会去的地方寻求解释。他没有去对他的心上人说“路易丝,是不是您不再爱我了?路易丝,是不是您爱上了另外一个人?”正如他是一个满怀爱情的人那样,他也是一个满怀勇气的人,满怀友谊的人,他虔诚地遵守自己的诺言,也相信别人的诺言。他对自己说:“德·吉什写信通知我;德·吉什知道什么事,我去找德·吉什,要他说出他知道的情况,并且对他说出我看见的情况。” 路程并不长。德·吉什两天前已经从枫丹白露被送回到巴黎受了伤的身体已经开始复原,正在房间里稍许走动。 他看见拉乌尔怀着狂热的友情进来,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 拉乌尔看见德·吉什如此苍白,如此消瘦,如此忧郁,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受伤者为了推开拉乌尔的胳膊而发出的两声叫喊和做出的一个手势,足够让拉乌尔明白了真实情况。 “啊!原来如此!”拉乌尔坐在他朋友旁边,说,“为了爱情而死。” “不,不,没有死,,德·吉什微笑着回答,“既然我还活着,既然我还把您抱在怀里。” “我明白。” “我也明白您的意思。您以为我是个不幸的人,拉乌尔。” “不。我是最幸福的人!我的肉体上感到痛苦,但是我的心和我灵魂并不感到痛苦。如果您能知道就好了!……啊!我是最幸福的人!” “啊!这样就更好了!”拉乌尔回答,“这样就更好了,但愿能够长久。” “一切都决定了,我到死不会变心,拉乌尔。” “您,我不怀疑,但是她……” “听好,朋友,我爱她……因为……可是您没有在听我说话。” “请原谅。” “您有心事?” “是的。首先,您的健康……” “不是这件事。” “我亲爱的,我想,您,您问我就是您的不是了。” 他说“您”这个字时特别用力,为的是让他的朋友完全明白疾病的性质和医治的困难。 “您这么对我说,拉乌尔,是因为我给您写过信。” “是的……等您把您的快乐和痛苦对我说完了以后,您愿意不愿意让我们谈谈这件事?” “亲爱的朋友,随您的便,完全随您的便,立刻就谈。” “谢谢!我急急忙忙……我心急如焚……我从伦教赶到这儿用的时间比国家信使平常用的要少一半。现在请您告诉我您要干什么?” “什么别的事也没有,我的朋友,只是要您来。” “好吧,我来了。” “来了就好了。” “我想,还有别的事吧?” “确实没有了!” “德·吉什!” “以人格担保!” “您猛然打碎我的希望,您让我违背国王的命令回来,冒失宠于国王的危险,总之,您把嫉妒这条蛇拴在我的心上,我想,决不是为了对我说:‘很好,安心睡觉吧。’” “我不对您说‘安心睡觉吧,’拉乌尔,但是,请您理解我,我不愿意,也不能够对您说别的事情。” “啊!我的朋友,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怎么?” “如果您知道,为什么您要瞒着我?如果您不知道,为什么您要警告我?” “确实如此,我错了。啊!您看,拉乌尔,我十分懊悔。写信给一个朋友说:‘来吧!’倒算不了什么,但是这个朋友到了面前,感觉到他焦急地等着一句话而在哆嗦,喘气,而这句话又不敢对他说……” “不要不敢,我有勇气,即使您没有,”拉乌尔在绝望中叫了起来。 “您这就不公正了,您忘了您是在和一个可怜的受伤者打交道……只有您的一半勇气……好啦!冷静一点!我对您说过:‘来吧。’您来了;请您就别再向这个可怜的德·吉什提别的问题了。” “您叫我来,希望我自己看,是不是?” “但是……” “不要吞吞吐吐!我已经看见了。” “啊!”德·吉什说。 “或者至少我以为……” “您看您并不能肯定……可是,如果您自己也在怀疑,我可怜的朋友,我还剩下什么事可做呢?” “我看见了拉瓦利埃尔局促不安……蒙塔莱惊慌失措……国王……” “国王?” “是的……您转过脸去了……危险在这儿,不幸在这儿,对不对?是因为国王?” “我什么也不说。” “啊!您不说,这比您说还要厉害一千倍,一万倍!讲讲事实,求求您,发发慈悲,讲讲事实!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快说吧!我的心碎了,我的心在流血,我陷在绝望中,已经痛苦得快死了……” “如果这样的话,亲爱的拉乌尔,”德·吉什回答,“您使我不感到那么困难了!我要说出来,因为我相信我将说的和我看见您的绝望比起来,只会是安慰的事。” “我听着!我听着!……” “好吧,”德·吉什伯爵说,“我能对您说的是您可以随便从任何一个人嘴里听到的。” “任何一个人!这么说,人们在议论?”拉乌尔叫起来。 “在说‘人们在议论’以前,我的朋友,您首先应该知道人们可能在议论什么。我可以向您发誓,议沦的其实是无可指责的小事。也许是一次出游……” “啊!跟国王的一次出游?” “不错,是跟国王,我相信国王以前也经常跟夫人们一起出游,不是为的这个缘故……”   “如果这次出游非常自然的话,我要重复说一应,您不会给我写信。” “我知道,在这次雷雨中,对国王说来,找个地方躲雨,比光着头站在拉瓦利埃尔面前不动,应该说是更好一些。但是……” “但是?……” “国王是那么有礼貌!” “啊!德·吉什,德·吉什,您把我急死了!” “那我们就别再说了。” “不,继续说下去。这次出游以后还有另外几次吗?” “没有,也可以说,有;有过在那裸橡树跟前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就不清楚了。” 拉乌尔站起来。德·吉什不顾身休虚弱,也想站起来。 “您礁,”他说,“我不再多说一句话了,我已经说得太多或者是太少。别的人如果愿意,或者是如果能够,就让他们告诉您吧。我的职责是警告您,我已经做到。现在您自己去当心您自己的事吧。” “向别人打听?唉!您这样对我说,就不是我真正的朋友,”年轻人痛心地说,“我找一个随便什么人打听,他可能是一个坏人,也可能是一个傻瓜。如果是坏人,他就会说谎话使我痛苦;如果是傻瓜,那他会做出更坏的事。啊!德·吉什!德·吉什!用不到两个钟头我会听到十句谎话,因而会决斗十次。救救我吧!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让我知道自己的不幸在哪里吗?” “不过,老实对您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受了伤,发高烧,我失去过知觉,这些事我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儿。可是,见鬼!放着手边有现成的人,我们到远处去找。达尔大尼央不是您的朋友吗?” “啊!一点不错,一点不错!” “那就去找他吧。他能把事情说清楚,而且不会刺伤您的心。” 一个穿号衣的仆人走进来。 “有什么事?”德·吉什问道。 “有人在瓷器陈列室里等候伯爵先生。” “好。对不起,亲爱的拉乌尔。自从我能够走路的时候起,我感到多么高兴!” “我要不是猜到那个人是女人,德·吉什,我就会扶着您去了。” “我相信是女人,”德·吉什微笑着回答。 他离开了拉乌尔。 拉乌尔一动不动地站着,发了呆,象拱顶刚坍下来压在身上的矿工一样被压垮了。他受了伤,他的血液在朝外涌,他的思想停止了,他力图振作起来,力图用理智拯救他的生命。只要几分钟拉乌尔就足够用来驱散德·吉什揭露出的这两件事所造成的震惊。他已经重新抓住断了的思路,这时候忽然隔着门他相信听见了蒙塔莱在瓷器陈列室里说话的声音。 “她!”他叫了起来。“对,这正是她的声音。啊!这个女人可能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但是,我在这儿问她吗?她甚至会避而不见我,她一定是王太弟夫人派来的……我到她的房间去找她。她会向我说明她的恐俱,她的躲避,以及她们赶走我时那种困窘态度。她会把这一切告诉我……而知道一切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先会增强我的勇气。王太弟夫人……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是这样,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但是她在心情好的时候也谈情说爱,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她象死或生一样,有她的反复无常,但是她使得德·吉什说自己是最幸福的人。至少他是称心如意的。走吧!” 他从伯爵的房间逃出去,一边责备自己跟德·吉什光谈自己的事,一边来到达尔大尼央的住处。 第一九〇章 布拉热洛纳继续打听 火枪队队长在值勤,一个星期不能外出,他正仰坐在一张长沙发里,马刺戮进地板,剑夹在两条腿中间,一边捻着唇髭,一边看着大量的信件。 达尔大尼央看见他朋友的儿子,发出一声快乐的叫喊。 “拉乌尔,我的孩子,”他说,“国王怎么忽然想起把你召回来了?” 这句话年轻人听了很刺耳,他坐下来回答: “说真的,我一点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回来了。” “哼!”达尔大尼央把信折好,眼睛故意地盯住对方,说,“你说什么,孩子?国王没有召你回来,你自己回来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何事。” 拉乌尔脸色已经发白,局促不安地转动着拿在手中的帽子。 “瞧你这副难看的脸色,说起话来半死不活的!”队长说,“难道人们在英国是这种样子?见鬼,我也在英国待过,我从英国回来,快乐得象一只燕雀。你开不开口?” “我有太多的话要说。” “啊!啊!你父亲好吗?” “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我正要问您呢。” 达尔大尼央的目光任何秘密都能识破,这时候变得更加锐利了。 “你有烦恼?”他说。 “当然!您十分清楚,达尔大尼央先生。” “我?” “毫无疑问。啊!不要装糊涂了。” “我没有装糊涂,我的朋友。” “亲爱的队长,我知道得十分清楚,不论是斗智还是比勇,我都不是您的对手。现在,我成了一个傻瓜,一个可怜虫。我的脑子和我的胳膊都不起作用了,请您不要蔑视我,而是帮助我。简而言之,我是活在世上的人中间最不幸的一个人了” “啊!啊!这是为什么?”达尔大尼央解开他的皮带说,笑容变得温和了。 “因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欺骗了我。” 达尔大尼央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她欺骗你!她欺骗你,废话。谁告诉你的?” “所有的人。” “啊,如果所有的人都这么说,那一定多少有点真的了。我呢,我是看见了烟才相信起火。这很可笑,但是事情就是这样。” “这么说,您相信?”布拉热洛纳激动地叫了起来。 “啊,如果你责备我……” “毫无疑问。” “我不管这种事;你也不是不知道。” “怎么,对一个朋友?对一个儿子?” “正是这样。如果你是一个外人,我就会告诉你……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你知道不知道,波尔朵斯好吗?” “先生,”拉乌尔握住达尔大尼央的手,嚷道,“以您对我父亲怀有的友情的名义,求求您!” “啊!见鬼!你太……太好奇了。” “这不是好奇,这是爱情。” “好!又是废话。如果你真的是爱上了,我亲爱的拉乌尔,那就会不同了。” “您想说什么?” “我对你说,如果你的爱情是那么严肃认真,因而我能够相信是始终对你的心说话……但是,这不可能。” “我对您说,我发狂地爱着路易丝。” 达尔大尼央用他那双眼睛看到了拉乌尔的内心深处。 “我对你说,不可能……你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你不是在爱,你是在发狂。” “好吧,就算仅仅是这样呢?” “从来还没有一个明智的人能够纠正头脑出毛病的人的想法。我这一辈子不下一百次感到束手无策。你会听我说,可是你会听不进,你会听进我的话,可是你会听不懂我话里的意思,你会听懂我话里的意思,你不会照我的话去做。” “啊!您试试看,试试看!” “我再说一句如果我不幸知道一些事,而且如果我愚蠢,把这些事告诉你……你是我的朋友,对吗?” “啊!对。” “那我会跟你变得不和睦。你永远不会原谅我毁掉你的幻想,正象人们在爱情中说的。” “达尔大尼央先生,您什么都知道,您让我陷在困境之中,陷在绝望之中,陷在死亡之中!这真可怕!” “得啦!得啦!” “您也知道,我从来不诉苦。但是,因为我的父亲和天主决不会饶恕我用手枪一枪把自己的脑袋打碎,嗯,我要去找随便哪个人,让他把您拒绝讲的告诉我;我要说他是在说谎……” “然后你要杀死他?真是了不起!好极了!这与我有什么相干?杀吧,孩子,杀吧,如果这样做可以使你高兴。这就跟那些牙痛的人一样,他们对我说:‘啊!我疼得厉害!我恨不得咬铁。’我对他们说,‘咬吧,我的朋友们,咬吧!牙齿会咬掉的。’” “我不会杀人的,先生,”拉乌尔神色阴郁地说。 “对,啊!对,如今你们这些人,都是抱这种态度。你们在决斗中让自己给杀死,是不是?啊!这有多么漂亮!哎呀,我会怎样沉痛地悼念你啊!我会怎样整天地说:‘这个小布拉热洛纳,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一个蠢到极点的畜生!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教他正确地握剑,这个鬼东西却让自己象一只鸟儿似的给人用铁扦戮了个对穿。’去吧,拉乌尔,去让人把你杀死吧,我的朋友。我不知道是谁教你的逻辑学,不过,正象英国人说的那样,天主惩罚我!这个人,先生,他白拿了你父亲的钱。” 保持沉默的拉乌尔,用双手捂住脸,喃喃地低声说: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朋友,一个没有!” “啊!”达尔大尼央说。 “只有嘲笑者和漠不关心的人。” “废话!尽管我是加斯科尼人,我不是一个嘲笑者。至于漠不关心的人,如果我是漠不关心的人,一刻钟以前我就叫你滚蛋了,因为你会使一个快乐得发疯的人发愁,会使一个发愁的人活不下去。怎么,年轻人,你是希望我来使你厌恶你的情人,教给你僧恨女人?而她们是人类生活中的光荣和幸福。” “先生,请您说下去,说下去,我将永远感激您。” “嗨!我亲爱的,莫非你认为我满脑子塞的都是那些木匠、画家、楼梯和画像的事,还有其他成千上万的荒唐故事?” “一个木匠!这个木匠是什么意思?” “说真的l我不知道,别人告诉我,有一个木匠打通了地板。” “在拉瓦利埃尔屋里?” “啊!我不知道在哪儿。” “在国王屋里?, “好!如果是在国王屋里,我会告诉你了,是不是?” “那么,在谁的屋里?” “一个钟头来我一直拼命地一遍遍对你说,我不知道。” “可是画家呢?还有那幅画像呢?……” “好象国王让人为宫廷上的一位夫人画像。” “替拉瓦利埃尔画像?” “嗨!你嘴里只有这个名字。谁跟你说到拉瓦利埃尔啦?” “不过,如果不是她,您为什么认为这与我有关呢?” “我没有认为这与你有关。但是你问我,我才回答你。你想知道丑闻,我告诉你了。好好加以利用吧。” 拉乌尔绝望地拍着脑门。 “真把人急死了!”他说。 “你已经这么说过了。” “是的,您说得对。” 他迈了一步,打算离开。 “你上哪儿去?,达尔大尼央说。 “我去找一个能把真实情况告诉我的人。” “谁?, “一个女人。”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本人,是不是?”达尔大尼央微微一笑,说。“啊!你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主意。你是希望得到安慰,你立刻会得到的。她不会对你说她自己的坏话的,去吧。” “您猜错了,先生,”拉乌尔回答,“我要去找的女人会对我说许多坏话。” “我敢打赌,是蒙塔莱?” “对,是蒙塔莱。” “啊!她的朋友?象她这样身份的女人不是把好的地方过分夸大,就是把坏的地方过分夸大。不要去跟蒙塔莱谈,我的好拉乌尔。” “这不是您要我不去找蒙塔莱的真正原因。” “好吧,我承认……其实我为什么要象猫戏弄可怜的老鼠那样戏弄你呢?你,真的,使我感到忧虑。如果说我希望你这时候不跟蒙塔莱说,那是因为你会全盘托出你的秘密,而被人所利用。如果你能够的话,就等一等吧。” “我不能够。” “那只好算了!听我说,拉乌尔,如果我有一个主意……不过我没有。” “请您答应我,我的朋友,同情我的命运,这对我来说就够了,让我单独一个人去结束这件事吧。” “那就好吧,让你陷进去吧!坐下,坐在这张桌子跟前,拿起笔。” “干什么?” “写信给蒙塔莱,约她见一次面。” “啊!”拉乌尔说着朝队长递给他的羽笔扑过去。 突然间门开了,一个火枪手走到达尔大尼央身边,说: “队长,德·蒙塔莱小姐想和您谈谈。” “和我谈谈?,达尔大尼央喃喃地低声说,“请她进来,我立刻就可以看出她是不是想和我谈了。” 狡猾的队长的预感是对的。 蒙塔莱进来,看见拉乌尔,叫了起来, “先生!先生!……请原谅,达尔大尼央先生。” “我原谅您,小姐,”达尔大尼央说,“我知道在我这个年纪上,来找我的人非常需要我。” “我在找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蒙塔莱回答。 “太巧了!我也在找您。” “拉乌尔,你不是想跟小姐一起去吗?” “非常乐意。” “那就去吧!” 他轻轻地把拉乌尔推到书房外面,然后握住蒙塔莱的乎,悄声说: “做一个善良的姑娘,要照顾他,也要照顾她。” “啊!”她也同样低声地说,“不是我要和他谈话。” “怎么回事?” “是王太弟夫人在找他。” “啊!好!”达尔大尼央叫起来,“是王太弟夫人!不要一个小时,这个可怜的孩子就可以治好了。” “或者会死掉!”蒙塔莱同情地说,“再见,达尔大尼央先生!” 她跑过去找拉乌尔。拉乌尔在离门口远远的地方等她,看来这次对他决无好处的谈话,使他感到十分困惑,十分不安。 第一九一章 两个人的嫉妒 情人们对凡是与他们心上人有关的人都是亲切的;拉乌尔刚跟蒙塔莱到了一块儿,就立刻热情地吻她的手。 “好啦,好啦,”年轻姑娘忧郁地说,“您这样吻我是亏本生意,亲爱的拉乌尔先生,我甚至可以向您保证,这些吻决不会给您带回利钱。” “怎么?……什么?……您要解释给我听吧,我亲爱的奥尔?……” “是王太弟夫人要把这一切解释给您听。我是领您到她那儿去。” “什么?……” “别作声!别露出这种惊慌的眼光!这儿的窗户都有眼睛,墙壁都有耳朵。请您不要再望着我;请您跟我高声地谈谈天气,谈谈英国的消遣。” “总之……” “啊!……我通知您,什么地方,虽然我不知道在哪儿,但是什么地方,王太弟夫人肯定有一只睁开的眼睛和一只支棱着的耳朵。您也明白,我不愿意被赶走或者是关进巴士底狱。让我们谈谈,听见没有,或者干脆就不谈吧。” 拉乌尔攥紧拳头,迈开大步,看上去确实象一个勇敢的人,不过是一个走赴刑场的勇敢的人。 蒙塔莱眼神机灵,步伐轻快,昂着头,走在前面领着他。 拉乌尔立刻被领进王太弟夫人的书房。 “唉,”他想,“这一天将过去了而我什么还是都不知道。德·吉什过分同情我,他一定跟王太弟大人商量好了,他们俩用一个友好的计谋来推迟这个问题的解决。我为什么在这儿没有一个坦率的敌人呢……譬如说德·瓦尔德这条蛇吧,不错,他确实会咬人,但是我就不会再犹豫不决了……犹豫不决……心怀疑窦……还不如死了好!” 拉乌尔来到王太弟夫人面前。 昂利埃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迷人,她身子半仰着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小巧可爱的脚放在一个绣花的丝绒垫子上,正在逗弄一只小猫。这只小猫长着浓密的长毛,它轻轻地咬着她的手指,吊在她的衣领的镂空花边上。 王太弟夫人在沉思,她想出了神,听到了蒙塔莱的声音和拉乌尔的声音才使她脱离这沉思的梦境。 “夫人殿下,您召见我吗?”拉乌尔又重复说了一遍。 王太弟夫人仿佛从梦中醒来似的晃了晃脑袋。 “您好,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她说,“是的,我召见您。您从英国回来了吗?” “为殿下效劳。” “谢谢!蒙塔莱,请您出去一下。” 蒙塔莱退出去。 “您一定可以抽出几分钟给我,对不对,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我的整个生命听殿下的支配,”拉乌尔恭敬地回答,他猜到在王太弟夫人所有这些殷勤客气的表示下面一定掩盖着什么优愁,而他对这忧愁并不感到不高兴,因为他相信王太弟夫人的情绪和他的情绪有某些共同之处。事实上,王太弟夫人的这种古怪的性格,宫廷里所有聪明的人都知道,她是既反复无常而又蛮横霸道。 王太弟夫人曾经受到国王的敬慕而感到过分得意。王太弟夫人使得人人谈论她,激起了王后的嫉妒,这种致命的嫉妒是蛀食女人一切幸福的虫子。总之一句话,王太弟夫人为了治愈受到伤害的自尊心,想象着自己的心受着爱情的苦苦折磨。 我们知道是王太弟夫人设法把路易十四打发走的拉乌尔召回来的。她给查理二世的信,拉乌尔并不知道,但是达尔大尼央早已经猜到了。 爱情和虚荣心的这种无法解释的结合,这种闻所未闻的复杂感情,这种异乎寻常的阴险行为,谁能解释得出呢?谁也解释不出,甚至连在女人心里点燃卖弄风情的火焰的魔鬼也解释不出。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王太弟夫人在一阵沉默之后说,“您回来以后感到满意吗?” 布拉热洛纳望着王太弟夫人昂利埃特,看见她有一件事瞒着,忍在心里而又急于想说出来,因此脸色变得苍白。 “满意?”他说,“您要我对什么事满意或者不满意呢,夫人?” “可是,象您这样年纪,这样相貌的人,平常会对什么事满意或者不满意呢?” “她急于要说出来!”拉乌尔胆战心惊地想,“她要往我的心里灌什么进来呢?” 接着他又对他将要知道的事感到了害怕,想推迟他这一个热切盼望着的而又十分可怕的,能让他知道一切情况的时刻。 “夫人,”他回答,“我走时一个好朋友的身体好好的,回来却看到他病了。” “您是想说德·吉什先生吗?”昂利埃特夫人不动声色地问,“听说他是您的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 “是的,夫人。” “嗯,确实如此,他受了伤;但是他好多了。啊!德·吉什先生不需要人怜悯,”她说得很快。 接着她又改过口来说: “是不是他需要人怜悯?是不是他诉过苦了?是不是他有什么我们还不知道的烦恼?” “我只是说他的伤势,夫人。” “好极了.除此以外,德·吉什先生好象非常幸福,人们总是看到他心情愉快。瞧,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我深深地相信,比较起来您也是宁可挑选象他一样肉体上受伤!……肉体上的创伤是怎么回事呢?” 拉乌尔打了个哆嗦。 “她把话题拉回来了,”他对自已说,“唉!……” 他没有回答。 “您说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说,夫人。” “您什么也没有说!这么说,您不同意我的意见了?您感到心满意足了?” 拉乌尔走近几步。 “殿下,”他说,“您有话要对我说,可是您为人厚道,使您说话有所顾虑。请殿下什么也不要顾虑。我很坚强,我在听。” “啊!”昂利埃特回答,“您现在了解了什么情况?” “我了解了殿下想让我了解的。” 拉乌尔说这句话时,不由自主地发抖。 “确实如此,”王太弟夫人低声地说,“这很残酷,但是,既然我已经开始……” “是的殿下,既然您肯开始,也一定肯结束……” 昂利埃特猛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几步。 “德·吉什先生对您说了什么?”她突然问。 “什么也没有说,夫人。” “什么也没有说!他什么也没有对您说?啊!我看得出来,他就是这种人!” “他毫无疑问是不愿意伤我的心。” “这就是朋友们所谓的友谊!可是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刚和他分开,他跟您谈了吧?” “和德·吉什一样,夫人。” 昂利埃特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 “至少,”她说,“您知道宫廷中的人谈论的所谓那些事吧?” “我什么也不知道,夫人。” “不知道雷雨中的那段故事?” “不知道雷雨中的那段故事!……” “不知道森林里的那些单独谈话?” “不知道森林里的那些单独谈话!……” “不知道到夏约去的那件事?” 拉乌尔象一株被镰刀割断的花那样垂下头去,他尽了非凡的努力,装出笑容,用极其温柔的声调说: “我曾经荣幸地对殿下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一个可怜的被遗忘者,刚从英国来到,隔在这儿的人和我之间的,有那么多响声震天的波涛,殿下跟我谈到的所有那些事的声音不可能传到我的耳朵里。” 昂利埃特被他的苍白脸色、温和态度和勇敢表现所感动。这时候在她心里占统治地位的感情,是一种强烈的愿望,她想从这个可怜的情人嘴里听到他忘不了使他陷在痛苦深渊中的女人。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她说,“您的朋友们不愿意做的,我愿意为您做,因为我敬重您,我爱您。我将是您的朋友。您现在象上流人那样头抬得高高的,我不希望您被嘲笑,也许应该说,一个星期后,被蔑视压得抬不起头来。” “啊!”拉乌尔脸色铁青,说,“难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如果您不知道,”王太弟夫人说,“我看您也猜出了。您是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未婚夫,是不是?” “是的,夫人。” “有这个身份,我就应该给您一个警告;因为这几天里我就要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从我这儿赶走……” “把拉瓦利埃尔赶走!”布拉热洛纳叫起来。 “当然。您以为我将永远考虑国王的眼泪和诉苦吗?不,不,我的家不能再长久地充当这种用途的场所。但是,您的身子在摇晃!……” “不,大人,请原谅,”布拉热洛纳打起精神,说,“我刚才以为我要死了,仅此而已。承蒙殿下给我这种荣幸,告诉我国王曾经哭过,哀求过。” “是的,但是枉费心机。” 她把在夏约发生的事以及国王回来后感到的绝望讲给拉乌尔听,她还谈了她自己的姑息,谈到了她这个受到侮辱的王妃,她这个感到屈辱的卖弄风情的女人,用来打垮国王怒火的那句可怕的话。 拉乌尔低下头。 “您是怎么想的?”她说。 “国王爱她!”他回答。 “可是您的口气好象在说她不爱他。” “唉!夫人,我还在想着她爱我的那段时间。” 昂利埃特一时之间对他这种高尚的不轻信态度感到了钦佩;接着她耸耸肩膀,说:   您不相信我的话?啊!您,您多么爱她啊!您不相信她爱国王?” “除非有证据。请原谅,我得到过她的诺言,而她是一个高尚的姑娘。” “证据?……那好吧,跟我来!” 第一九二章 住宅搜查 王太弟夫人走在前面,领着拉乌尔穿过院子,朝拉瓦利埃尔住的侧楼走去,在登上拉乌尔当天早上登过的楼梯以后,她停在一间卧房门口,年轻人也曾经在这间卧房门口受到过蒙塔莱的那么奇怪的接待。 对完成昂利埃特夫人拟定的计划来说,这个时间选择得很好;王宫里空了,国王、廷臣们和夫人们都到圣日耳曼去了,昂利埃特夫人知道布拉热洛纳回来了,想到可以利用这个机会,于是借口身子不舒服,一个人留了下来。 王太弟夫人因此拿稳了拉瓦利埃尔的房间和圣埃尼昂的套房里都不会有人。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她的侍从女伴的房门。 布拉热洛纳的目光投进他认识的这间屋子;见到这间屋子以后心里的感受,对他说来,是等着他的那些苦形中的第一桩。 王太弟夫人看看他,她的经验丰富的眼睛能够看到在这个年轻人心里发生的变化。 “您向我要证据,”她说,“因此如果我把证据给了您,您不要感到意外。现在,如果您认为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这些证据,时间还来得及,让我们离开这儿。” “谢谢,夫人,”布拉热洛纳说,“但是我来这儿是为了使自己信服的,您曾经答应使我信服,那就使我信服吧。” “既然如此,那就进去,”王太弟夫人说,“请您随手把门关上。” 布拉热洛纳把门关上以后,转过身来,用眼光询问王太弟夫人。 “您知道您这是在哪儿吗?”昂利埃特夫人问。 “这儿的一切都使我相信,夫人,我是在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卧房里。” “您是在她卧房里。” “不过请允许我提醒殿下注意,这是一间卧房,不是一个证据。” “等一等。” 王太弟夫人朝床脚走过去,把屏风合拢以后,朝地板俯下身子,说: “瞧,您弯下腰,自己把这个翻板活门拉开。” “翻板活门?”拉乌尔大吃一惊地叫起来,因为达尔大尼央说过的话开始回到他的脑海里,他记起达尔大尼央曾经隐隐约约地提起过它。 拉乌尔看来看去,但是看不到一条表示是洞口的地板缝,也看不到可以帮助掀起哪一部分地板的铁环。 “啊!真是的!”昂利埃特夫人笑着说,“我忘了藏着看不见的弹簧第四条地板,在木头上有一个节的地方按一下。这就是用法说明。您自己按,子爵,按这儿。” 拉乌尔脸色白得象个死人,用大拇指在指定的地方按了一下,果然弹簧立刻收缩,活门自动掀起来了。 “十分精巧,”王太弟夫人说,“可以看得出,建筑师料到,使用这个弹簧的会是一只小手,您瞧,这活门轻而易举地就打开了!” “一座楼梯!”拉乌尔叫了起来。 “是的,甚至还很漂亮,”昂利埃特夫人说。“您看看,子爵,这座楼梯有一道栏杆,用来防止敢于下楼的娇弱的人儿摔下去。我也想冒一冒险。来,跟着我,子爵,跟着我。” “不过,在跟您下去以前,夫人,请允许我问一间,这座楼梯通到哪儿?” “啊!真是的,我忘了告诉您。” “我听着,夫人,”拉乌尔说,感到几乎透不过气来。 “您也许知道,德·圣埃尼昂先生从前几乎总是跟国王门对门地住着?” “是的,夫人,我知道。在我离开以前是这样的,我曾经有幸不止一次地到他从前的住处去过。” “嗯,他得到国王的允许,把您知道的他那套舒适漂亮的房间换成这座楼梯下面的两间小屋子,这个住处比原来的要小两倍,离开国王的住处远十倍;然而靠近国王的住处,一般说来,宫廷上的先生们都决不会不看重的。” “很好,夫人,”拉乌尔说,“不过我要请您继续说下去,因为我还不懂。” “好吧,”王太弟夫人继续说,“碰巧德·圣埃尼昂先生的这个住处正好在我的侍从女伴们的房间下面,特别是在拉瓦利埃尔的房间下面。” “可是这个翻板活门和这座楼梯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理我们一起下楼到德·圣埃尼昂的屋里去,您看好不好?也许我们可以在那里把这个谜解开。” 王太弟夫人以身作则,先下去。 拉乌尔叹了口气跟在后面。 楼梯的梯级在布拉热洛纳的脚底下发出响声,每一级都使他更深一步地进入了这个神秘的套房,套房里还保持着拉瓦利埃尔的叹息声和她身体上散发出的最好闻的香味。 呼吸急促的布拉热洛纳从他吸入的每一口空气中觉察到,年轻姑娘一定到这儿来过。 除了这些气味,看不见的然而是确凿的证据以外,他接着又看到了她喜爱的花,她挑选的书。拉乌尔即使还有一丁半点的怀疑,在看到她的兴趣和爱好与这些日常生活用品的这种不可思议的和谐以后,也会消除得一干二净。对布拉热洛纳来说,拉瓦利埃尔活生生地出现在这些家具里,出现在被选中的织物里,甚至出现在地板的反光里。 他目瞪口呆,垂头丧气。他再没有什么需要知道的了,他不再象犯人跟随刽子手那样跟随他的残酷无情的向导了。 王太弟夫人象任何一个神经质的娇气女人那样残忍,对任何一个细小地方都不放过,一定要让他看到。 但是,也应该承认,拉乌尔尽管陷在一种神志恍惚的状态中,这些细小地方,即使他一个人待在这儿,也一个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心爱的女人的幸福,当这个幸福是从一个情敌那儿得到时,对一个嫉妒者是一个折磨。但是,对象拉乌尔这样的嫉妒者来说,对他的这一颗头一次浸透苦汁的心来说,路易丝的幸福,是屈辱性的死亡,是肉体和灵魂的死亡。 他什么都猜到了:手互相紧紧握着,越来越接近的脸在镜子前面结合在一起,对情人来说这是一种如此甜蜜的宣誓,他们渴望在镜子里更真切地看清自己的影子,能够把这幅美妙的画面深深地刻在记忆里。 他猜到了在束带解开垂落下来的厚门帘的后面有看不见的接吻。他看到隐藏在暗处的、具有说服力的长榻,感到象发烧般的痛苦。 这种豪华;这种令人陶醉的精致考究,这种避免让心爱对象感到一点不愉快或者安排得让她感到愉快惊奇的细心体贴;这种由子国王的力量而成倍增加的爱情力量,给了拉乌尔致命的打击。啊!如果有什么能减轻嫉妒造成的令人心碎的痛苦,那就是对方不喜欢您而喜欢的另一个人比您差。相反的,如果地狱里还有一个地狱,如果还有用我们的语言不能形容的折磨,那就是天主的无限力量,连同青春、美丽和风雅,都置于一个情敌的支配之下。在这种时候,甚至连天主本人也好象表示反对受到蔑视的情人。 还有最后一件痛苦的事留给可怜的拉乌尔:昂利埃特夫人掀开一块绸帘子,在绸帘子后面他看到了拉瓦利埃尔的画像。 画像上的拉瓦利埃尔非比平常,她年轻、美丽,快乐,浑身充满了生命力,因为在十八岁的妙龄,生命就是爱。 “路易丝,”布拉热洛纳喃喃地低声说,“路易丝!难道这是真的?啊!您从来没有爱过我,因为您从来没有这样看过我。” 他觉得他的心好象抽紧了。 昂利埃特夫人望着他,几乎对他的这种痛苦感到了嫉妒,虽然她明明知道没有什么好嫉妒的,德·吉什爱她的程度跟布拉热洛纳爱拉瓦利埃尔的程度一样深。 拉乌尔发现了昂利埃特的这种目光。 “啊!请原谅,请原谅,”他说,“我知道,在您面前,夫人,我应该对自己更加克制一些。可是,但愿主宰天上和人间的天主永远别让您受到我此刻受到的打击,因为您是女人,毫无疑问您决不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痛苦。请原谅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而您是那种幸运的人,那种全能的人,那种天主挑选的人……”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昂利埃特回答,“象您这样的一颗心是值得一颗王后的心关怀和敬重的。我是您的朋友,先生,因此我不愿意您的整个一生被背信弃义所毒害,被嘲笑奚落所玷污。我比德·吉什先生除外的,所有您那些所谓的朋友都勇敢,是我想办法让您从伦敦回来的,是我提供给您痛苦的,但又是必需的证据,这些证据将把您完全治好,如果您是一个勇敢的情人,而不是一个爱哭鼻子的阿马提斯①。不要感谢我协甚至可怜我吧,而且仍旧跟往常一样为国王效力。” ①阿马提斯:见中册第327页注。 拉乌尔悲伤地微笑。 “啊!这倒是真的,”他说,“我忘了这一点;国王是我的主人。” “这关系到您的自由!关系到您的生命!” 拉乌尔的一道明亮而锐利的目光告诉昂利埃特夫人,她说错了,她最后的这个理由决不能打动他这个年轻人。 “当心,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她说,“不过,您不考虑您的行动,您就会惹怒一位君主,他发起怒来会超出理性的范围,您就会给您的朋友们和您的家人们带来痛苦。低下头来吧,屈服吧,医治好您的创伤吧。” “谢谢,殿下”他说,“我看重您给我的劝告,我将尽力照着去做,但是我请您最后再告诉我一件事。” “说吧。” “我想问问您是怎样发现这座楼梯、这个翻板活门和这幅画像的秘密的,是不是问得太冒昧了?” “啊!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因为要对我的这些侍从女伴进行监督,我有她们房门的钥匙,使我感到奇怪的是拉瓦利埃尔经常关在屋里;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圣埃尼昂换了住处,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国王天天来看德·圣埃尼昂先生,虽然他们本来就有很深的友谊,总之使我感到奇怪的是自从您走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且连宫廷的习惯都改变了。我不愿意受国王的愚弄,我不愿意充当他们爱情的保护伞,因为在爱哭的拉瓦利埃尔之后,他还会爱上爱笑的蒙塔莱,爱唱歌的托内-夏朗特。扮演这样一个角色我不相称,我消除了我对您友谊带来的顾虑,我发现了这个秘密……我伤害了您的感情;再一次请您原谅我,但是我是尽我应尽的责任。事情到此结束,您也知道了,暴风雨将要来临,您要小心提防啊!” “不过,您话里已经作出结论了,夫人,”布拉热洛纳坚定地回答,“因为您并没有假定我会一言不发地接受我遭受到的耻辱和别人对我的背叛。” “在这件事上您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决定吧,拉乌尔先生。只不过,您别说出您得到真实情况的来源。这就是我对您的全部要求,这就是我对我为您效劳提出的唯一代价。” “请不要担心,夫人,”布拉热洛纳苦笑着说。 “我收买了在为这对情人的利益干活儿的锁匠您完全可以跟我一样做,对不对?” “是的,殿下。您再没有别的劝告了吗?除了不牵连您这个保留条件以外,再没有别的条件了吗?” “没有了。” “那我要求殿下让我在这儿待一分钟。” “在没有我的情况下?” “啊!不,夫人。没有关系,我要做的事可以当着您的面做。我要求您给我一分钟的时间留张条子给一个人。” “这太冒险,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当心!” “没有人会知道是殿下赐给我荣幸,把我领到这儿来的。况且,我在我要写的信上签上我的名字。” “写吧,先生。” 拉乌尔已经取出他的小记事本,在一页白纸上匆匆地写下这几句话: “伯爵先生,在这儿发现有我签名的这张纸请不要感到惊奇,我即将让我的一个朋友上您这儿来,他将荣幸地向您解释我拜访的目的。 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子爵” 他把这张纸条卷起来,塞进留给那一对情人用的房间的房门锁孔里。他在拿稳这张纸很显眼,德·圣埃尼昂一进来就可以看见以后,就去追已经到了楼梯上面的王太弟夫人。 在楼梯上,他们分手了。拉乌尔假装向殿下道谢,昂利埃特衷心同情或者是装出衷心同情他这个不幸的人,她刚刚让他受到了如此可怕的折磨。 “啊!”她看见脸色苍白、眼睛充血的拉乌尔走远了以后,说,“啊!早知如此,我就不会让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知道真实情况了。” 第一九三章 波尔朵斯的办法 我们在这部长篇历史小说中写进的人物太多,每一个人物只能按照情节的需要,该出现时才出现。因此我们的朋友波尔朵斯从枫丹白露回来以后,我们的读者还役有机会跟他见过面. 他从国王那儿得到的荣誉,丝毫没有改变他这位可敬的贵族老爷的心平气和以及待人亲热的性格。只不过他自从得到跟国王同桌吃饭的恩宠以后,他的头抬得比平时高,他的举止有了一种庄严的成分。国王陛下的餐厅在波尔朵斯身上起了一定的影响。布拉西安和皮埃尔丰的这位贵族老爷老爱回忆在这顿难忘的晚餐中,有许多仆人和大量的军官站在宾客背后,使得这顿饭显得十分气派,而且挤得餐厅里役有了一点空地方。 波尔朵斯打算授与末司东先生一个什么头衔,在其余的仆人中间设立等级,并且在自己身边建立一支卫队。这在那些统兵的大将中间并不是一件稀罕事,在上一代,我们在德·特雷威尔①先生,德·雄贝尔格⑧先生和德·拉维欧维尔③先生家里可以看到这种奢华的气派,更不用说是在德·黎塞留先生、德·孔代先生和德·布荣-蒂雷纳④先生的家里了。 他,波尔朵斯,国王和富凯先生的朋友,男爵,工程师,等等,等等,为什么不能享受他巨大的财产和巨大的功绩提供给他的那些乐趣呢。 我们知道阿拉密斯忙于和富凯打交道,因此多少有点把波尔朵斯撇在一边,达尔大尼央要值班,因此对他多少不怎么关心;而他呢,对特吕青和布朗舍又感到厌倦了,发现自己不知怎么搞的在做梦,心里感到很诧异;但是如果有谁问他:“波尔朵斯,您是不是缺少什么?”他一定会回答:“是的。” 在吃晚饭时,波尔朵斯尽力回忆跟国王一起吃的那顿晚餐的详情细节。上好的葡萄酒使他有点飘飘然,由野心产生的念头又使他有点忧郁。有天在吃完了这样一顿晚饭以后,波尔朵斯迷迷糊糊开始打瞌睡,忽然他的贴身仆人进来通报,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想跟他谈谈。 波尔朵斯走进隔壁的客厅,看到了他的年轻朋友,至于他这个年轻朋友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我们已经知道,用不着再提了。 拉乌尔迎上前,握住波尔朵斯的手。波尔朵斯看见他表情严肃,不免吃了一惊,递给他一张椅子。 “亲爱的杜·瓦隆先生,”拉乌尔说,“我要请您帮一个忙。” “真的再巧也没有了,我的年轻朋友,”波尔朵斯回答,“今天上午刚从皮埃尔丰给我送来八千利弗尔,如果您需要的是钱……” “不,不是钱;谢谢,我的好朋友。” “真可惜!我一向听人说,这是最难得,而又是最容易帮的忙。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我喜欢引用给我印象深的话。” “跟您的头脑是健全的一样,您的心是善良的。” “您真是太好了。也许您想吃晚饭了吧?” ①德·特雷威尔:见上册第122页注。 ②德·维贝尔格(1815-1690):法国元帅。 ③德·拉维欧维尔:见中册第469页注①。 ④德·布荣-蒂留纳:见上册第31页注④。 “啊!不,我不饿。” “嗯!英国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并不太可怕;不过……” “您看,如果那儿连好鱼好肉都没有,怎么叫人受得了。” “是的……我来……” “我听您说。不过请您允许我喝点什么。巴黎这个地方菜做得太咸。呸!”   波尔朵斯叫人给他取来一瓶香槟酒。   他先给拉乌尔的杯子里斟满,又给自己的杯子斟满,然后喝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地说:   “我需要这个才能专心地听您讲。现在我完全听您的吩咐了。您要求什么,亲爱的拉乌尔?您希望什么?”   “请您告诉我,您对一般争吵有什么意见,我亲爱的朋友。” “我的意见……把您脑子里的想法说说明白,”波尔朵斯搔着脑门说。“我想说:在您的朋友和外人之间发生纠纷时,您的情绪好吗?” “啊!情绪象平常一样,非常好。” “很好,但是您在这种情况下干什么呢?” “我的朋友发生争吵时,我总是根据一个原则行事。”   “什么原则?” “那就是时间一错过就无法弥补,只有在争执激烈的时候事情才容易顺利解决。”   “啊!这真的是您的原则吗?” “当然。因此争吵一发生我就立刻把双方叫到一块儿。”   “真的?” “您也明白,这样一来,事情不可能不顺利解决了。” “象这样办,”拉乌尔惊讶地说,“我看事情反而会……” “决不会。您想想看,在我一生中,差不多有一百八九十次正式的决斗,还不算那些比剑和偶然的相斗。”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数目,”拉乌尔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说。 “啊!这算不了什么;我,我的性情是那么温和……达尔大尼央决斗过有好几百次。他这个人才是又狠心又尖刻,我过去也常对他这么说。”   “您平时就是这么安排您的朋友们托付给您的事吗?”拉乌尔问。 “我不能安排好的例子还从来不曾有过,”波尔朵斯说,他的那种温和而自信的态度使得拉乌尔一下子跳了起来。 “可是,”他说,“您安排得至少很体面吧?” “啊!我可以向您担保,谈到这一点,我要解释一下我的第二个原则。一旦我的朋友把他的争吵告诉我以后,我就是这么进行的:我立刻去找他的对手,我采取彬彬有礼和冷静沉着的态度,在这种场合这是绝对必要的。” “就靠了这个,”拉乌尔苦恼地说,“您把事情安排得那么好,那么妥当?” “我相信是这样。我去找对手,对他说:‘先生,您不可能不了解您侮辱我的朋友到了怎样严重的程度?’” 拉乌尔皱紧眉头。 “有时候,甚至往往是我的朋友完全没有受到冒犯,”波尔朵斯继续说,“甚至是他先冒犯别人。您可以判断出我的话说得有多么巧妙。” 波尔朵斯哈哈大笑。 “没错,”拉乌尔在这雷鸣般的可怕的笑声中对自己说,“没错,我这个人太不幸了。德·吉什对我冷淡,达尔大尼央嘲笑我。波尔朵斯太软弱。没有一个人愿意按照我的方式去安排这件事。我来找波尔朵斯是为了找一把剑而不是找他去说理!……啊!多么坏的运气啊!” 波尔朵斯恢复平静以后,继续说: “因此我用一句话就把错完全推到对手头上。” “这要看情况,”拉乌尔心不在焉地说。 “不,这万无一失。我把错完全推到他头上,从这一时刻起,我表现得极其谦恭有礼,为的是使我的计划得到满意的结果。我和和气气地走向前,抓住对手的手……” “啊!”拉乌尔忍不住叫起来。 “‘先生,’我对他说,‘既然您已经承认冒犯了别人,我们对弥补就有了信心。在我的朋友和您中间,今后可以互相以礼相待。因此我负责把我的朋友的那把剑的长度通知您。’” “嗯?”拉乌尔说。 “等一等!……我的朋友的那把剑的长度。我在楼下有一匹马.我的朋友在某一个地点,他迫不及待地等候您的大驾光临,我送您去,顺便还可以叫您的证人,事情就安排好了。’” “而您在决斗场使两个对手和好?”拉乌尔说,他气得脸色发白。 “您说什么?”波尔朵斯打断他的话说,“使他们和好?为什么?” “您说事情安排好……” “当然,既然我的朋友在等着……” “嗯,什么!如果他在等着……” “嗯,如果他在等着,这是为了活动活动两条腿。敌手正相反,他刚从马上下来身子还是僵直的。两个人开始决斗,我的朋友把对手杀死。事情就结束了。” “啊!他把他杀死了?”拉乌尔叫了起来。 “当然!”波尔朵斯说,“难道我会挑那些会让人杀死的人作朋友?我有一百零一个朋友,为首的就是令尊、阿拉密斯和达尔大尼央;我相信,一个个现在都活得好好的!” “啊!我亲爱的男爵万拉乌尔兴高采烈地叫起来。 他拥抱波尔朵斯。 “这么说,您赞成我的办法?”巨人说。 “我不仅仅是赞成,而且今天,毫不迟延地,甚至立刻就要求助于它。您正是我要找的人。” “好!我在这儿,您想决斗吗?” “一点不错。” “这是很自然的事……跟谁?” “跟德·圣埃尼昂先生。” “我认识他……一个挺可爱的小伙子,我有幸陪国主吃饭的那一天,他对我很有礼貌。当然,我也要对他以礼相待,即使这不是我的习惯。怎么了他冒犯了您?” “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见鬼!我可以说不共戴天之仇吗?” “只要您愿意,您还可以说得更厉害一些。” “这很方便。” “这是一件完全安排好的事,对不对?”拉乌尔微笑着说。 “这不消说……您在哪儿等着?” “啊!请原谅,情况很微妙,德·圣埃尼昂先生是国王极为亲密的朋友。” “我听人说过。” “如果我把他杀死了呢?” “您肯定会把他杀死。采取预防措施是您自己的事;但是这种事情现在干起来不会有困难。您要是活在从前我们那个时候,那真妙极了!” “亲爱的朋友,您没有理解我的话。我是想说,德·圣埃尼昂先生是国王的朋友,事情进行起来会比较困难,因为国王可能事前知道……” “啊!不!我的方法,您知道得很清楚:‘先生,您冒犯了我的朋友,因此……” “是的,我知道。” “接着是,‘先生,马在楼下’因此我在他能跟任何人说话以前已经把他领来了。” “他会让您这样领来吗?” “见鬼!我倒想看看!那他倒是头一个。当今的年轻人确实……但是不要紧!如果需要的话,我把他抬来。” 波尔朵斯嘴里说着,一下子就把拉乌尔连人带椅子抬起来了。 “很好,”年轻人笑着说,“我们剩下要做的是向德·圣埃尼昂提出问题了。” “什么问题?” “关于冒犯的问题。” “不过,我觉得这已经做过了。” “不,我亲爱的杜·瓦隆先生,正如您说的,当今我们这些人的习惯,是希望对方解释冒犯的原因。” “根据你们的新办法,是这样。好吧,那就把您的事讲给我听听……” “是这样的……” “天哪!真麻烦,从前,我们决不需要讲这些。决斗就是因为决斗。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 “您是正确的,我的朋友。” “我听听您的理由。” “说来话长。不过,还是应该讲清楚……” “对,对,见鬼!用新的方法。” “我说过,应该讲清楚要但是,另一方面,事情充满困难,需要绝对保守秘密……” “啊!啊!” “劳驾您只要对德·圣埃尼昂先生说,他会懂的,只要对他说他冒犯了我,首先是搬家这件事。” “搬家?……好,”波尔朵斯一边说,一边开始扳着指头计算。“还有呢?” “其次是他在他的新居装了一个翻板活门。” “我明白了,”波尔朵斯说,“一个翻板活门。哟!这可是件严重的事!我相信您一定对这件事大发雷霆!为什么这个家伙叫人装翻板活门不事先和您商量呢?翻板活门……该死!……除了在布拉西安我那个地牢以外,我也没有!”   “您再补充说我相信受到冒犯的最后一个理由,”拉乌尔说,“是德·圣埃尼昂先生心里明白的那幅画像。” “哎呀,还有一幅画像?……怎么!一次教家,一个翻板活门和一幅画像?可是,我的朋友,”波尔朵斯说,“这三桩理由里只要有一桩,就足以使所有的法国贵族和西班牙贵族互相残杀了,这决不会说得太过分。” “这么说,亲爱的,您需要知道的已经够多的了?” “我另外带一匹马。您把碰头地点挑好,在您等待期间,多做一些屈膝和用力冲刺动作,这可以使您具有罕见的弹力。” “谢谢!我在凡森树林里,最小兄弟会修道院旁边等着。” “行……这位德·圣埃尼昂先生,到哪儿去找他?” “在王宫里。” 波尔朵斯摇动一个大铃档。他的仆人出现了。 “我的礼服,”他说,“我的马,另外再准备一匹让我牵着。” 仆人鞠了一个躬.退出去。 “您父亲知道吗?”波尔朵斯说。 “不知道,我这就写信通知他。” “达尔大尼央呢?” “达尔大尼央先生也不知道。他小心谨慎,会阻止我的。” “不过,达尔大尼央是一个能出好主意的人,”波尔朵斯说,他为人正直谦虚,世界上明明有一个达尔大尼央,别人居然想到来找他,使他感到很吃惊。 “亲爱的杜·瓦隆先生,”拉乌尔回答,“我求您,不要再问我了。我应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现在等待的是行动,我等待的是严酷的、决定性的行动,而这种行动您善于安排。这就是为什么我选中您的原因。” “您会对我感到满意的,”波尔朵斯说。 “请您记住,亲爱的朋友,除了我们,任何人都不应该知道这场决斗。” “等到在树林里发现一具尸体,”波尔朵斯说,“这种事情总会被发觉的。啊!亲爱的朋友,我什么都答应您,除了隐藏尸体。它在那儿,人们看见它,这是不可避免的。我的原则是不埋葬死人。那有谋杀他的气味。正象诺曼底人说的:摆脱了危险又遇上了危险。” “亲爱的朋友,您真勇敢,那就干起来吧!” “您只管信赖我好了,”巨人喝完那瓶酒,说。这时候他的仆人把豪华的礼服和花边放在一张桌子上。 拉乌尔走出去时怀着喜悦的心情对自己说: “啊!奸诈的国王!阴险的国王!我不能碰你!我也不愿意碰你!国王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你的同谋犯,你的奉承者,他要代表你;这个坏蛋将要替你抵罪!我将在他身上把你杀死,然后我们再考虑路易丝的问题吧!” 第一九四章 搬家、翻板活门和画像 波尔朵斯十分高兴地担负起这个使他变得年轻的使命,他比平常穿礼服所需要的时间少花了半个钟头。 象常常进出上流社会的人那样,他先打发他的仆人去询问德·圣埃尼昂先生是不是在家。 他得到的回答是,德·圣埃尼昂伯爵先生如同整个宫廷里的人一样,荣幸地陪同国王上圣日耳曼去过,但是伯爵先生刚刚回来了。 得到这个回音,波尔朵斯赶快动身,到德·圣埃尼昂的住处时,德·圣埃尼昂刚让人替他把靴子脱掉。 这次出游快乐极了。国王越来越陷入了情网,因此也越来越感到幸福,他对每一个人都和颜悦色,正象当时的诗人们说的,他的仁慈是无与伦比的。 德·圣埃尼昂先生,大家一定还记得,他是一个诗人,他想在许多值得纪念的场合拿出证明来,使人不至于对他的这个称号提出异议。 作为一个不知疲倦的诗人,他一路上不断地做四行诗、六行诗和情诗,先是歌颂国王,接着又歌颂拉瓦利埃尔。 国王呢,也在兴头上写了一首二行诗。 至于拉瓦利埃尔,象所有在恋爱中的女人一样,写了两首十四行诗。 我们看得出,这一天对阿波罗①来说并不是一个坏日子。 ① 阿波罗:见上册第334页注②。 德·圣埃尼昂料想他的诗会在贵夫人们的内客厅里争相传诵,所以回到巴黎以后,比在出游期间更加关心自己的诗的手法和构思。 因此他就象即将给世上添几个孩子的、慈祥的父亲那样,考虑着公众会不会认为他的想象力制造出来的这些儿子够得上正直、正派和优雅。为了心中有数,德·圣埃尼昂先生又把下面这首情诗给自己背诵了一遍,这首情诗他曾经凭着记忆念给国王听过,并且答应在回来以后抄出来献给他: “依里丝,您狡猾的双眼并不经常反映您的思想吐露给您心扉的那些感情; 依里丝,为什么我要对您一见倾心,终身迷恋您那双眼晴?它们勾去了我的魂灵。”    这首情诗,尽管很优美,但是从口头变成文字以后,德·圣埃尼昂觉得还是不够完美。在好几位认为写得很不错的人中间,首先就有作者本人。但是第二遍看过以后,醉心的程度就低落了许多。因此,德·圣埃尼昂在书桌前,跷起双腿,搔着鬓角,又一次念:“依里丝,您狡猾的双眼并不经常反映……”   “啊!至于这一行,”德·圣埃尼昂喃喃地说,“这一行是无懈可击的。我甚至还可以补充说,它有一点龙沙①或者马雷伯⑧的味道,使我感到很得意呢。不幸的是第二句略显逊色。有人说诗的第一句最容易写,说得很有道理。, 他继续念下去: “您的思想吐露给您心扉的那些感情……”    “啊!这儿是思想把感情吐露给心扉!为什么心扉不能把感情吐露给思想呢?说真的,我,我就看不出有什么障碍。见鬼,我怎么会把这两个半句结合在一起的?相反,第三句很好:   “依里丝,为什么我要对您一见倾心……” “虽然韵脚不是富韵……‘情’和‘心’……说真的!布瓦耶⑤长老是一位大诗人,他象我一样,在又名《假托纳克萨尔》的那出悲剧《奥罗帕斯特》中,用‘悄’和‘心’押过韵,更不用说高乃依先生在他的悲剧《索福尼斯布》中用得更多。那就用‘情’和‘心’吧。对,但,是这句诗有点放肆。我记得国王听到这一句时,显得有点不耐烦。他的神气确实象是在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说‘我怎么会给您迷得神魂颠倒?’我看,最好是这么说:    “多么感谢惩罚我的那些神灵,使我一见倾心……” ①龙沙(1524-1585):法国抒情诗人。后期作品《致爱伦娜+四行诗》最为有名。 ②马雷伯(1555-1628):法国诗人和文学批评家。主张诗歌应有严格的音律和诗韵。 ③布瓦耶(1868-1698):法国诗人,悲剧作家。 “‘惩罚!’啊,是的,这又是一句恭维话,把国王惩罚给拉瓦利埃尔……不行!” 接着他又改成: “但是感谢……那些神灵使我一见倾心……” “不坏;虽然‘使我’力量嫌弱了一些,但是,说真的!在一首四行诗里不能处处都很强。‘终身迷恋您那双眼睛’……迷恋谁?什么?不清楚……不清楚,没有关系,既然拉瓦利埃尔和国王已经清楚我的意思,而且大家都会清楚我的意思。是的,可是这个地方太差劲!……就是这最后半句:‘它们勾去了我的魂灵’。‘魂灵’为了押韵用了多数!再说把拉瓦利埃尔的害羞说成是‘勾魂’,这可不好。我的那些同行,拙劣的诗人们,都要嚼舌头了。他们会把我的诗叫做达官贵人的诗。如果国王听人说起我是一个蹩脚诗人,他也会相信的。” 伯爵一边把这些话说给他的心听,把他的心思说给他的思想听,一边换衣服。他刚脱下礼服,换上室内便袍,就听见仆人向他通报,杜·瓦隆·德·布拉西安·德·皮埃尔丰男爵登门求见。 “咦!”他说,“这一长串名字是怎么回事?我没听说过。” “这位贵族,”仆人回答,“在国王陛下住在枫丹白露期间,曾经荣幸地跟伯爵先生同在国王的餐桌上吃过饭。” “在枫丹白露,国王那儿?”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啊!快,快,把这位贵族请进来。” 仆人立刻遵命照办。波尔朵斯走进来。 德·圣埃尼昂象所有廷臣那样记忆力很强,他头一眼就认出了这位享有古怪的名声的外省贵族,国王曾经在枫丹白露不顾在场的军官们的暗笑,那么亲切地接待过他;因此他带着明显的殷勤,走上前迎接波尔朵斯。波尔朵斯却觉得他这种亲切表示是非常自然的,因为他走进一个对手的家里总是高举着礼貌第一的大旗。 德圣埃尼昂吩咐那个通报波尔朵斯来到的仆人搬了一张椅子过来。波尔朵斯并不认为在这个客套的举动中有过分的地方,他坐下,咳嗽了一声。两个贵族按照惯例先寒暄一番,然后因为是伯爵接待来访,他说: “男爵先生,是什么风把大驾吹到舍下来啦?” “这正是我荣幸地要向您解释的,伯爵先生,”波尔朵斯回答,“但是,请原谅……” “怎么回事,先生?”德·圣埃尼昂问。 “我发觉把您的椅子压断了。” “不会的,先生,”德·圣埃尼昂说,“不会的。” “不,伯爵先生,不,我把它坐坏了,甚至于我要是再坐下去的话,就会摔下去,那种姿势对我来到您这儿执行的庄严任务来说,可就完全不合适了。” 波尔朵斯站起来。他起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椅子已经坍下去好几寸。德·圣埃尼昂望来望去,想给客人找一个比较结实的坐处。 “现代家具,”波尔朵斯在伯爵寻找时说,“现代家具轻巧得可笑。在我年轻时候,坐起来比今天力量还要大,我记不得曾经坐坏过一张椅子,除了我用胳膊敲碎的客店里的椅子。” 德·圣埃尼昂听了这句玩笑话,愉快地笑笑。 “可是,”波尔朵斯说,他在一张长榻上坐下,长榻尽管发出响声,但是还能承受得住,“不幸的是问题不在这里。” “怎么,不幸的?难道您带来了什么坏消息,男爵先生?” “对一个贵族是坏消息?啊!不伯爵先生,”波尔朵斯庄重地回答,“我来仅仅是向您宣布您曾经非常残忍地冒犯了我的一个朋友。” “我,先生!”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我,我冒犯了您的一个朋友?请问,是哪一个?” “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我,我冒犯过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德·圣埃尼昂大声嚷着说,“啊!不过,说实在的,先生对我来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我跟他不太熟,甚至可以说,我根本不认识他,而且他在英国,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他,我不可能冒犯他。”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在巴黎,伯爵先生,”波尔朵斯沉着地说,“至于冒犯他的事,我可以向您保证是真的,因为是他亲口对我说的。是的,伯爵先生,您曾经无礼地冒犯他,到了肆无忌禅的地步,我再重复一遍,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但是不可能,男爵先生,我向您发誓不可能。” “况且,”波尔朵斯补充说,“您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情况,因为德·布拉热洛纳对我说他曾经用一张条子通知过您。” “我没有收到过任何条子,先生,我可以向您保证。” “这可就寄怪了!”波尔朵斯回答,“拉乌尔说过……” “我来向您证实我什么也没有收到,”德·圣埃尼昂说。 他拉铃。 “巴斯克,”他说,“我不在家期间,来过多少信和条子?” “三件,伯爵先生。” “谁写的?” “德·菲埃斯克先生的条子,德·拉费尔泰夫人的条子和德·拉斯·菲昂泰斯先生的信。” “就这些?” “就这些,伯爵先生。” “说实话,在这位先生面前说实话,听见没有?我替您负责。” “先生,还有一张条子……” “谁的?……快说。” “是那位小姐的。” “哪位小姐。” “德·拉瓦……” “行了,”波尔朵斯很慎重地打断他的话,说.“很好,我相信您,伯爵先生。” 德·圣埃尼昂把仆人打发走,亲自关上门,但是他回来时,偶然朝前面望了望,看见隔壁房间的锁孔里露出布拉热洛纳临走时塞进的那张了不起的纸。 “这是什么?”他说。 波尔朵斯背对着这间房间,转过身来。 “啊!啊!”波尔朵斯说。 “锁孔里有一张纸!”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 “这很可能是我们的那张,伯爵先生,”波尔朵斯说,“快看看。”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写的一张条子!”他叫了起来。 “您看,我对了吧。啊!当我说一件事时,我……”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亲自送到这儿来的,”伯爵喃喃地说,脸色变得苍白。“但是,这是可鄙的!他怎么进到这儿来的呢?” 德·圣埃尼昂又一次拉铃巴斯克又进来了。 “我跟国王出游期间,谁到这儿来过?” “没有人来过冼生。” “这不可能!一定有什么人来过!” “可是,先生,没有人能够进来,因为钥匙在我的口袋里。” “然而这张条子在锁孔里。总有人把它塞进去,不会自己跑来的。” 巴斯克张开双臂,表示他也完全弄不懂了。 “很可能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放在这儿的吧!”波尔朵斯说。 “那他进来过?” “毫无疑问,先生。” “可是,钥匙明明在我口袋里,”巴斯克固执地说。 德·圣埃尼昂看过以后,把条子揉作一团。 “这里面有蹊跷,”他聚精会神地考虑着,低声说。 波尔朵斯让他考虑了一会儿。 接着他回到他的使命上来。 “我们回过头来谈我们的事,您看怎么样?”他等仆人出去以后,问德·圣埃尼昂。 “可是我相信从这张如此离奇地来到的条子已经明白了这件事。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向我宣布有一个朋友……” “我是他的朋友,他向您宣布的就是我。” “来向我挑战?” “完全正确。” “他抱怨我冒犯过他?” “无礼地,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 “请问,是怎么冒犯的?因为他的行动太神秘我至少应该找出一个动机来。” “先生,”波尔朵斯回答,“我的朋友肯定有道理,至于他的行动,如果象您说的那样很神秘,那也只能怪您。” 波尔朵斯说这最后几句话时,他那种自信的口气,一个不了解他为人的人听了,一定会以为他的话里具有很深的含意。 “神秘,好!那就让我们了解一下这个神秘吧,”德·圣埃尼昂说。 但是波尔朵斯鞠了一个躬。 “您一定会认为我还是不详细地谈为好,先生,”他说,“而且这有许多极为正当的理由。” “我完全能够理解。是的,先生,那就让我们略微接触一下。说吧,先生,我洗耳恭听。” “首先,先生,”波尔朵斯说,“您搬过家了?” “对,我搬过家,”德·圣埃尼昂说。 “您承认了?,波尔朵斯很明显地露出满意的神气说。 “我承认吗?当然,我承认。您为什么要我不承认呢?” “您已经承认了。好,”波尔朵斯说着,举起一个手指记数。 “啊!先生,我搬家怎么可能损害到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呢?请回答。因为您说的话我一点也不懂。” 波尔朵斯打断他的话。 “先生,”他严肃地说,“这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提出指责您的理由中的第一条。如果他提出来了,这就是说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 德·圣埃尼昂急得直跺脚。 “这简直是无理取闹,”他说。 “德·布拉热洛纳子爵这样的一个高尚的人决不会无理取闹,”波尔朵斯说,“不过,您对搬家这件事没有什么需要再补充的了,是不是?” “没有了。说下去吧。” “啊!说下去!不过请您注意,先生,这头一个严重指责,您没有回答,或者更确切地说,回答得很不好。怎么,先生,您搬家,这件事冒犯了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而您居然不请求原谅?很好!” “什么!”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对方的冷静态度激怒了他。“什么!我搬不搬家这件事,需要跟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商量?得了吧,先生!” “有这个必要,先生,有这个必要。不过。您一定会承认这和第二个指责您的理由比起来还算不了什么。” 波尔朵斯态度非常严肃。 “那个翻板活门,先生,”他说,“那个翻板活门呢?” 德·圣埃尼昂一下子变得面无人色。他把椅子朝后推,推得那么猛,波尔朵斯尽管头脑十分简单,也发现了这个打击非常沉重。 “翻板活门,”德·圣埃尼昂喃喃地低声说。 “是的,先生,如果可以的话,就请您解释解释,”波尔朵斯点着头说。 德·圣埃尼昂垂下了脑袋。 “啊!我被出卖了,”他低声说,“什么都让人匆道了!” “什么事到临了总会让人知道的,”波尔朵斯回答,其实他什么也不知道。 “您看我已经受不了啦,”德·圣埃尼昂继续说,“受不了啦,甚至不匆如何是好了!” “良心有亏,先生。啊!您干的事太坏!” “先生!” “等到公众知道以后,他们会出来评判……” “啊!先生,分伯爵连忙叫了起来,“象这样的一桩秘密,不应该让人知道,甚至连听忏悔的神父,也不能让他知道!” “我们会考虑的,”波尔朵斯说,“秘密一定不会传开。” “但是,先生,”德·圣埃尼昂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了解这个秘密以后,他不明白他自己和他让别人冒的是什么危险吗?”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不会冒任何危险,先生,也不怕任何危险,靠了天主的帮助,您自己倒很快就要尝尝危险了。” “这个人疯了不成,”德。圣埃尼昂想,“他要干什么?” 接着他大声说: “哦,先生,让我们把这件事掩盖起来吧。” “您忘了画像?”波尔朵斯说,他那雷鸣般的嗓音使伯爵听了毛骨惊然。 因为画像是拉瓦利埃尔的,而这决不会使人搞错,所以德·圣埃尼昂突然一下子完全醒悟过来。 “啊!”他叫了起来,“啊!先生,我记得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她的未婚夫。” 波尔朵斯装出一副令人肃然起敬的样子,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内情,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我的朋友是不是您说的那个人的未婚夫,”他说,“这与我,与您,都毫无关系。我甚至奇怪您竟会说出这句泄露内情的话。这很可能对您不利,先生。” “先生,您是智慧、和蔼和正直三者的化身。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好极了!”波尔朵斯说。 “而且”德·圣埃尼昂继续说下去,“您是以最巧妙、最高超的方式让我听懂的。谢谢,先生,谢谢!” 波尔朵斯趾高气扬。 “不过,既然我已经全知道了,请允许我向您解释……” 波尔朵斯象什么都不愿意听的人那样直摇头;但是德·圣埃尼昂继续说下去: “我对发生的事,您看,感到非常遗憾。但是,换了您,您怎么办呢?嗯,只在我们之间谈谈,请您告诉我,您会怎么办呢?” 波尔朵斯抬起头。 “问题不在我会怎么办,年轻人,”他说,“您已经知道指责您的三个理由,是不是?” “说到头一个理由,谈到搬家,先生,而且我这是在对一个充满理智、看重荣誉的人讲话,——当一个至尊至贵的人吩咐我搬家时,我应该违抗,能够违抗吗?” 波尔朵斯做了一个动作,德·圣埃尼昂没有给他时间把这个动作做完。 “啊!我的坦率打动了您.”德·圣埃尼昂按照自己的意思去理解这个动作,说。“您感到我说的有道理了。” 波尔朵斯什么也没有回答。 “我再谈这个不幸的翻板活门,”德·圣埃尼昂把手按在波尔朵斯的胳膊上,继续说下去,“这个配板活门,是造成不幸的根源和工具,这个翻板活门,是为了您知道的目的制造的。哦,难道您真的会认为,我会心甘情愿地在这样一个地方让人装一个翻板活门来供……啊!不,您不会相信的,在这一点上,您又感到,猜到,理解到有一个人的意志高于我的意志,完全不由我做主。您也能够理解那种冲动,——我可没有说爱情,这种无法抗拒的疯狂……我的天主!……幸好我是和一个热诚的,好心肠的人打交道,否则的话,会有多少不幸和耻辱落在她这个可怜孩子的头上!……会落在他……这个我不愿意说出名字来的人头上!” 德·圣埃尼昂的口才和手势使波尔朵斯感到晕头转向,他目瞪口呆,上身笔挺,一动不动地坐着,尽最大的努力来听他连一句也不懂的这一番滔滔不绝的话,他总算坚持听下去了。 德·圣埃尼昂紧接着讲他的结尾部分,他给他的嗓音增添了新的力量,使他的手势越来越激烈,他继续说:   “至于画像,——我知道画像是主要的指责我的理由,至于画像,哦,我有罪吗?是谁希望得到她的画像呢?是我吗?是谁爱她?是我吗?是谁想得到她?是我吗?……是谁占有了她?是我吗?不!一千个不!我知道布拉热洛纳先生一定陷在痛苦绝望之中,我知道这种不幸无比残酷。瞧,我也感到痛苦,但是不可能反抗。他要斗争吗?别人会一笑置之。如果他坚持,他就会完蛋。您将对我说绝望以后会发疯,什么都干得出。但是您是通情达理的,您已经懂得我的意思。我从您严肃的、审填的,甚至为难的神情可以看出,您为事情的严重性感到震惊。因此请您回到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那儿去,代我谢谢他挑选了一个有您这样长处的人做中间人。请您相信,在我这一方面,我将对如此巧妙地,如此聪明地把我们的纠纷调解好的人,永远保持着感激之情。既然不幸的命运希望这桩秘密属于四个人而不是属于三个人,好吧,这桩秘密可以成为野心勃勃的人向上爬的阶梯,我很高兴能和您共同享有这桩秘密,先生。我打心底里为此而感到高兴。从此时此刻起,我听候您的吩咐,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提出。我能为您干些什么呢?是不是应该由我来问,由我来提出?说吧,先生,说吧。” 按照当时廷臣们表示亲热友好的方式,德·圣埃尼昂过来搂住波尔朵斯,亲热地把他抱在怀里。 波尔朵斯以闻所未闻的冷静态度让他抱着。 “说吧,”德·圣埃尼昂重复说,“您要什么?” “先生,”波尔朵斯说,“我在楼下有一匹马,请您骑上它,马很好,决不会跟您恶作剧。” “骑马!干什么?”德·圣埃尼昂好奇地问。 “当然是跟我到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等着我们的地方去。” “啊!我明白了,他想跟我谈谈,想了解详细情况。唉!这件事很微妙!但是,现在我不能,国王在等我。” “让国王等着吧,”波尔朵斯说。 “但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在哪儿等我?” “在凡森树林的最小兄弟会修道院。” “得了!我们在开玩笑吧?” “我不认为,至少我不认为。” 波尔朵斯脸上露出最严厉的表情。 “但是,最小兄弟会修道院,那儿是用剑决斗的地方。” “那我上最小兄弟会修道院去干什么?” 波尔朵斯慢慢地抽出他的剑。 “这是我朋友的剑的长度,”他说。 “见鬼!这个人疯啦!”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 波尔朵斯气得面红耳赤。 “先生,”他说,“如果我不是荣幸地在您家里,不是在为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利益效劳,我一定把您从窗口扔出去!不过这个问题以后再解决,您等着,少不了您的好处。您上最小兄弟会修道院去吗,先生?” “啊!……” “您情愿去吗?” “可是……” “您要是不去,我就把您抬了去!当心!” “巴斯克!”德·圣埃尼昂先生叫道。 巴斯克走进来。 “国王叫伯爵先生去一趟,”巴斯克说。 “那就不同了,”波尔朵斯说,“为国王效劳比什么都重要。我们一直等到今天晚上,先生。” 波尔朵斯象平常那样彬彬有礼地行了一个礼,走了出去,他对自己把一件事安排得这么好、感到很高兴。   德·圣埃尼命望着他出去,然后匆匆忙忙套上上衣和外套,一边奔跑,一边整理身上的衣服,说:   “上最小兄弟会修道院去!……上最小兄弟会修道院去!……我们将看到国王怎样对待这份挑战书。它是对付他的,见鬼!” 第一九五章 政敌们 这次出游对阿波罗来说获得了极大的丰收,正如当时的诗人们说的,每个人在这次出游中都向缪斯①纳了贡。出游回来以后国王发现富凯先生在他的住处等他。 跟在国王后面的是柯尔培尔先生,他曾经象潜伏打猎那样在走廊里守候着,一直守到国王来到,然后象嫉妒的、警惕的影子似的紧紧跟随着。柯尔培尔先生四方的面孔,身上的穿戴十分华丽,但是很不整洁,使他看上去多少有点象一个刚喝过啤酒的弗朗德尔的贵族老爷。 富凯先生看见他的这个敌人,仍旧很冷静。在接下来要演出的这幕戏里,他努力保持对一个地位高而内心充满轻蔑的人说来是很难保持的态度,因为内心充满了轻蔑,却又不愿意流露出来,怕的是这反而会显得太抬举他的敌人。 ①缪斯:见中册第411页注①。 柯尔培尔没有掩饰他那具有侮辱性的快乐。在他着来,这一盘棋虽然还未下完,但是富凯先生下得很糟,而且是输定了,无法挽回了。柯尔培尔属于这样一派的政治家,他们赞赏的只是手段,重视的只是成功。 此外,柯尔培尔不仅仅是一个好嫉妒,好猜疑的人,而且他心里有着国王的一切利益,这是因为他遇到与数字帐目有关的事天生地一丝不苟,非常廉洁。因此他能为自己找到理由来恨富凯,毁掉富凯,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和国王的尊严。 这些细节没有一个逃过富凯的眼睛。隔着敌人的浓眉毛,尽管他眼皮不停地眨动,富凯还是能够从他的眼睛一直望到了他的内心深处,看到了在这个内心深处所有的一切:憎恨和得意。 但是,富凯一方面要看透对方,一方面又要保持自己不为对方所看透,因此他脸色表现得十分平静,露出只有他才有的那种讨人喜欢的笑容,一边使他的鞠躬具有最庄严面同时又是最柔顺的弹性,一边说: “陛下,从您的高兴的气色,我可以看出您这次出游非常偷快。” “不错,总监先生,确实很不错!我邀请过您,您不跟我们一块儿去真是大错而特错。” “陛下,我在工作,”总监回答。 富凯甚至连头都没有转一转;他只当没有柯尔培尔先生这个人。 “啊!乡下,富凯先生!”国王叫了起来。“我的天主,我真恨不得能够永远待在乡下,待在露天里,大树下。” “啊!我希望,陛下还没有对宝座感到厌倦吧?”富凯说。 “没有;但是草地上的那些宝座非常舒服。” “说真的,陛下,您这么说,满足了我的一切愿望。我正好有一个请求要向您提出。” “代表谁,总监先生?” “代表沃城堡的山林水泽的仙女们。” “啊!啊!”路易十四说。 “国王曾经俯允过,”富凯说。 “是的,我记起来了。” “沃城堡的游乐会,那个著名的游乐会,是不是,陛下?”柯尔培尔说,他想参加到谈话中来表示他受到国王的器重。 富凯怀着极度的蔑视心情,没有答碴儿。对他来说,就象是柯尔培尔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说似的。 “陛下,”他说,“您知道我决定在我的沃城堡领地上接待世界上最可爱的君主,最强大的国王。” “我答应过,先生,”路易十四微笑着说,“而一位国王是说话算数的。” “我呢,陛下,我来向您表示,我完全听候您的盼咐。” “您答应让我看到许多奇迹吗,总监先生?” 路易十四望望柯尔培尔。 “奇迹?啊!不,陛下。这个我决不保证;我希望我能够给国王一点快乐,甚至一点对世事的忘怀。” “不,不,富凯先生,”国王说,“我坚持‘奇迹’这两个字。啊!您是一个魔术师,我们知道您的力量,我们知道您能找到黄金,即使是世界上根本没有黄金。因此老百姓都说您会造金子。” 富凯感到这个打击来自两个箭筒,国王同时用自己的弓朝他射一箭,又用柯尔培尔的弓朝他射一箭。他笑起来了。 “啊,”他说,“老百姓完全知道这个黄金我是从什么矿里采出来的。也许他们知道得太清楚了,况且,”他自豪地说,“我可以向陛下保证,用来支付沃城堡游乐会的黄金决不会引起老百姓流血和流泪,也许流些汗。不过会付钱的。” 路易一下子窘住了,他想看看柯尔培尔怎么说,柯尔培尔也想反驳;从富凯眼睛里射出一道锐利如鹰的目光,光明正大的,甚至是庄严神圣的目光,把他到了嘴边的话又逼了回去。 国王这当儿恢复了正常。他朝富凯转过身来说: “这么说,您发出邀请啦?” “是的,陛下,只要您高兴。” “是在哪一天?” “陛下看哪一天合适就定在哪一天。” “您说话就象个说变马上就能变出来的魔术师,富凯先生。我可办不到。” “陛下只要愿意就可以做到一个国王可以而且应该做到的任何事。法兰西国王有一些仆人,为了替他效力和为了使他得到快乐,他们什么都能办到。” 柯尔培尔瞧瞧总监的脸,想看看这句话是不是意味着情绪变得不那么敌对了。富凯甚至没有看他的敌人。柯尔培尔对他说来根本不存在。 “好吧,一个星期以后,怎么样?”国王说。 “一个星期以后,陛下。” “今天是星期二,下个星期日,怎么样?” “承蒙陛下赐给我一个期限,这对我的建筑师们为了使国王您和您的朋友们得到消遣而进行的那些工程来说,是个有力的支持。” “既然谈到我的那些朋友,”国王说,“您怎么款待他们?” “国王在任何地方都是主人,陛下,国王开名单,然后下命令。所有有幸被国王邀请的人都是受到我尊敬的客人。” “谢谢!”国王说,用高尚的声调表达出的这种高尚的想法打动了他。 富凯在谈了几句别的事务上的事以后便向路易十四告辞。 他感到柯尔培尔跟国王留下,将要谈论他,而且这两个人谁也不会饶过他。 他想到如果给他的敌人一个最后的打击,一个可怕的打击,那他一定会感到很满意,在他看来,这可以补偿他们将要使他受到的苦痛。 因此在他已经到了门口时,猛地又转身回来,对国王说: “请原谅,陛下,请原谅!” “原谅什么,先生?”国王客客气气地说。 “一个严重的错误,是我无意中犯下的。” “一个错误,您?啊!富凯先生,我当然要原谅您。您做了什么事,还是冒犯了什么人?” “违反了一切礼节,陛下。我忘了把一个相当重要的情况告诉陛下。” “什么情况?” 柯尔培尔打了一个哆嗦,他相信要受到告发了。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只要富凯一句话,提出一个证据,柯尔培尔得到的全部宠信就要在年轻的路易十四国王陛下面前化为乌有。因此柯尔培尔害怕,这样大胆的一个打击会一下子把他搭好的脚手架整个儿推翻。事实上这一着棋非常妙,阿拉密斯这个妙手决不会错过。 “陛下,”富凯从容不迫地说,“既然您这么仁慈,原谅我,我就可以轻松地承认:今天早上,我卖掉了我的一个职位。” “您的一个职位!”国王叫了起来,“哪一个?” 柯尔培尔脸色变得苍白。 “陛下,是给了我一件大长袍和一副严肃神色的那一个职位,总检察长的职位。” 国王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望望柯尔培尔。 柯尔培尔额上大汗淋漓,觉得支持不住,快昏过去。 “这个职位您卖给谁了,富凯先生?”国王向。 柯尔培尔靠在壁炉框上。 “卖给最高法院的一位推事,陛下,他叫瓦内尔。” “瓦内尔?” “总管柯尔培尔先生的一个朋友,”富凯补充说,他随口说出这句话时的那种无法模仿的漫不经心,那种若无其事和天真无邪的表情,画家、演员和诗人没法用画笔、姿势或者羽笔再现出来。 在谈话结束以后,在以自己的这种优势压垮了柯尔培尔以后,总监重新朝国王行了一个礼,然后走出去国王的惊讶和那位宠臣的低首下心使他感到自己的仇报了一半。 “这可能吗?”国王在富凯走了以后自言自语。“他卖掉了这个职位?” “是的,陛下,”柯尔培尔故意地说。 “他是疯了!”国王说。 柯尔培尔这一次没有回答,他己经看出主子的想法。这个想法也替他报了仇。在他的仇恨之上又增加了他的嫉妒,除了他想使富凯破产的计划,看来富凯还会有失宠的可能 这样一来,柯尔培尔感觉放心了,他和富凯为敌的打算在路易十四和他之间,不会再遇到困难了,而且富凯的头一个错误可能成为一个理由,大大地提前富凯受到惩罚的日期。 富凯抛掉了他的武器。仇恨和嫉妒把它捡起来了。 柯尔培尔受到国王邀请参加沃城堡的游乐会,他象一个对自己信心十足的人那样行了一个礼,他象一个接受别人恩惠的人那样接受了。 国王开邀请的客人名单正开到德·圣埃尼昂的名字时,掌门官察报德·圣埃尼昂伯爵来到。 国王的这位墨丘利①一到,柯尔培尔立刻知趣地退了出去。 ①墨丘利:罗马神话中众神的使者。 第一九六章 情敌 德·圣埃尼昂离开路易十四才不过两个小时,但是路易十四刚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心情十分兴奋,眼睛见不到拉瓦利埃尔的时候,也非得找个人谈谈她不可,他只能跟一个人随心所欲地谈她,这个人就是德·圣埃尼昂。因此德·圣埃尼昂对他说来是必不可少的。 “啊!是您来啦,伯爵!”他看到德·圣埃尼昂,叫了起来。德·圣埃尼昂来了,而且柯尔培尔走了,所以他感到加倍的快乐。柯尔培尔的那张眉头皱紧的脸总是使他心情快活不起来。“好极了!我看到你非常高兴,你参加我们的旅行,是不是?” “旅行,陛下?”德·圣埃尼昂问,“什么旅行?” “我们要旅行去参加总监先生在沃城堡为我们举办的游乐会。啊,德·圣埃尼昂,你终于要看到这样一个节日了,和它相比,我们在枫丹白露的那些娱乐只能算是乡巴佬的游戏。” “在沃城堡!总监为陛下举办一次游乐会,而且是在沃城堡,仅此而已?” “仅此而己!我觉得你这种不屑一顾的神气挺有趣。你不屑一顾,可是你知道不知道,别的人要是知道了富凯先生下个星期日在沃城堡接待我,为了能被邀请参加这次游乐会,会争得头破血流?因此我再对你说一遍,德·圣埃尼昂,你要参加旅行。” “是的,但是在那以前我要作一次路程更长,可是远没有这么愉快的旅行。” “什么旅行?, “渡过冥河的旅行,陛下。” “呸!”路易十四笑着说。 “不,确实如此,陛下,”德·圣埃尼昂回答。“我受到邀请,而且,说真的,我还没有办法拒绝。” “我不明白你的话,我亲爱的。我知道你诗兴大发,但是千万别从阿波罗那儿一下子跌到费博斯那儿①。” ①阿波罗和费博斯都是希脂神话中太阳神的名字。 “好吧,陛下如果肯听我说,我就不再让您绞脑汁了。” “快说吧。” “国王认识杜·瓦隆男爵先生吗?” “当然认识!是先王我的父亲手下的一个好仆人,而且也确实是一个挺不错的同桌吃饭的好客人!因为你想说的就是曾经跟我们在枫丹白露一块儿吃过饭的那个人,对不对?” “正是他。但是陛下忘了在他这些优点之外应该再加上:一个可爱的杀人者。” “怎么!杜·瓦隆先生,他想杀你!” “或者想让我给杀死,这是一码子事。” “啊!我的天!” “不要笑,陛下,我说的没有一句不是实话。” “你说他想让你给人杀死吗?” “这是他这位可敬的绅士目前的想法。” “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如果是他不对。” “啊!有一个‘如果’。” “当然。我可怜的德·圣埃尼昂,就象这是别人的事而不是你自己的事那样回答我他不对还是对?” “请陛下自己判断吧。” “你对他做过什么事?” “啊!对他,什么事也没有做过,但是好象我对他的一个朋友做过。” “那还不是一样:他的朋友,是不是那四大名人之一。” “不,是四大名人之一的儿子,仅此而已。” “你对这个儿子做过什么事?说说看。” “嘿!我帮助一个人抢走了他的情人。” “你承认了?” “我不得不承认,既然这是事实。” “在这种情况下,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啊!我的不对?” “是的,我可以保证,如果他杀死你……” “怎么样?” “嗯,是他对。” “啊!陛下,您就是这么判断的吗?” “你认为我的推理不对吗?” “我认为它太草率了一点。” “我的祖父亨利四世说过。公正的裁判是迅速的。” “既然如此,那就请隆下赶快在给我的对手的特赦书上签字吧,他在最小兄弟会修道院那儿等我,要杀死我。” “他的名字和一张羊皮纸。” “陛下,在您的桌上有一张羊皮纸。至于他的名字……” “至于他的名字?” “是德·布拉热洛纳子爵,陛下。” “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国王大声叫起来,他目瞪目呆,笑不出来了。 他揩了揩从额头上淌下的汗,在一阵沉默以后,喃喃地低声说: “布拉热洛纳!” “正是他,陛下,”德·圣埃尼昂说。 “布拉热洛纳,那个未婚夫?” “啊!我的天主,对!布拉热洛纳,那个未婚夫。” “可是他一直在伦敦!” “是的;但是我可以回答您,他现在不在伦敦了,陛下。” “他在巴黎?” “也就是说他在最小兄弟会修道院,正象我有幸对陛下说过的,他在那儿等我。” “他全知道了?” “还知道许多别的事!如果陛下愿意看看他给我送来的这封信……” 德·圣埃尼昂从口袋里掏出我们知道的那封信。 “等陛下把信看完以后,”他说,“我再荣幸地禀报这封信是怎么到我手里的。” 国王激动地看信,看完后立刻问: “还有什么?” “嗯,陛下知道有一把精雕细刻的锁吧?这把锁锁住的门,把一间屋子和一间蓝白两色的圣殿隔开。” “当然知道,是路易丝的小客厅。” “对,陛下。嗯,我正是在这把锁的锁孔里找到的这封信。谁塞在里面的?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呢还是魔鬼?但是这封信有龙涎香的气味,没有硫磺的气味,所以我的结论是这不是魔鬼,一定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路易垂下脑袋,闷闷不乐地沉思着。也许在这时候有一种近乎内疚的感情在他心里闪过。 “啊!”他说,“这个秘密被发现了!” “陛下,我要去尽我的最大努力,使这个秘密死在知道它的那个人的胸膛里,”德·圣埃尼昂说,那种英勇无畏的口气完全是西班牙式的。 他朝门口走去,但是国王用一个手势拦住他。 “你上哪儿去?”国王问。 “当然是上别人等我的地方去,陛下。” “去干什么?” “很可能是决斗。” “决斗?”国王叫了起来。“请你等一等,伯爵先生!” 德·圣埃尼昂象淘气的孩子在有人阻止他跳进一口井时,或者是阻止他玩一把刀时那样直摇头。 “可是,陛下……”他说。 “首先,”国王说,“我还没弄清楚。” “啊!既然如此,请陛下问吧,”德·圣埃尼昂回答,“我尽我所知来说请楚。” “谁对你说,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进入了有关的那间屋子?” “我已经荣幸地对陛下说过,这封信是我在锁孔里找到的。” “谁告诉你是他塞在锁孔里的?” “除了他还有谁敢承担象这样的任务?” “你说得对。他怎么进入你的住处的?” “啊!这个情况非常重要,因为所有的门都关着,而我的仆人巴斯克把钥匙放在口袋里。” “也可能别人收买了你的仆人。” “不可能,陛下。”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如果收买他的话,以后还可能需要他,就不会用很明显的方式暴露出曾经使用过他,而把这个可怜的人毁掉。” “非常有理。现在,推测起来只剩下一个了。” “说说看,陛下,这个可能会不会跟我心中想的一样?” “他可能是从楼梯上下来的。” “唉!陛下,我看不光是可能。” “那一定是有人出卖了翻板活门的秘密。” “或者是出卖,或者是赠送。” “为什么要这么区分?” “因为有些人,陛下,他们地位太高,不把一笔出卖秘密得来的钱看在眼里,他们只赠送,不会出卖。”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啊!陛下,您的头脑极其敏锐,不可能猜不出,一定肯照顾我的难处,不要我指名道姓地说出来。” “你说得对,是王太弟夫人!” “啊!”德·圣埃尼昂说。 “王太弟夫人曾经打听过搬家的事。” “王太弟夫人有她的侍从女伴们的房门钥匙,而且她有足够的权力去发现除了您,陛下,或者她,没有人能发现的事。” “你相信我的弟媳妇和布拉热洛纳联合起来了吗?” “啊!啊!陛下……” “甚至把所有这些详细情况都告诉了他?” “也许还要进一步。” “还要进一步!……把话说完。” “也许还是她陪他一起来的。” “到哪儿来?到楼下,你的住处?” “您认为这件事不可能吗,陛下?” “啊!” “请听我说。陛下知道王太弟夫人非常喜欢用香水吗?” “知道,这是她学我母亲养成的一个习惯。” “特别是马鞭草香水?” “这是她最喜爱的香味。” “好吧,我的套房里充满了马鞭草的香味。” 国王沉思着。 “可是,”他在一阵沉默之后说,“王太弟夫人为什么要站在布拉热洛纳一边反对我呢?” 国王在问这句话时,探测着他的朋友,一直探测到了内心深处,想看看对方是不是知道他跟他弟媳妇调情的秘密。这句话德·圣埃尼昂很容易回答,只需说:“女人的嫉妒!”但是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廷臣,他没有轻率地冒险去过问王室的秘密。他是缪斯们的好朋友,不会不经常想到可怜的奥维德①;奥维德就因为不知是看到了奥古斯都的王族里的什么事,他的一双眼睛才流了多少眼泪来为这件事赎罪。因此德·圣埃尼昂巧妙地回避了王太弟夫人的秘密。但是他曾经指出王太弟夫人和布拉热洛纳到他屋里来过,显示出他的洞察力,因此他必须为这个虚荣心付出利息,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王太弟夫人为什么跟布拉热洛纳一起反对我?” ① 奥维德(前43-约后17):古罗马诗人,代表作《变形记》。后因触犯奥古斯都斯帝,被流放到黑海托米斯地区。 “为什么?”德·圣埃尼昂回答,“可是陛下难道忘了德·吉什伯爵先生是德·布拉热洛纳子爵的密友?”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关系,”国王回答。 “啊!请原谅,陛下,”德·圣埃尼昂说,“可是我原来以为德·吉什伯爵先生是王太弟夫人的好朋友。” “说得有理,”国王说,“不需要再研究了,打击是从这个方向来的。” “为了抵挡它,陛下不认为应该给予另外一个打击吗?” “是的;但是不是人们在凡森树林里互相给予的那个打击,”国王回答。 “陛下忘了,”德·圣埃尼昂说,“我是贵族,别人提出要跟我决斗。” “这件事与你无关。” “但是一个多小时以来,别人在最小兄弟会修道院等的是我,陛下,如果我不到别人等我的地方去,那错就在我,我会身败名裂的。” “一个贵族的最大荣誉就是服从他的国王。” “陛下……” “我命令你留下!” “陛下……” “必须服从。” “那就听您的盼咐吧,陛下。” “况且我还要把这件事完全弄清楚;我要知道他们怎么这么胆大,不把我放在眼里,居然跑到我最喜爱的圣殿里来了。那些干这件事的人,德·圣埃尼昂,不应该由你去惩罚他们,因为他们攻击的不是你的荣誉,而是我的荣誉。” “我请求陛下不要把怒火发泄到德·布拉热洛纳身上,他在这件事情中可能不够慎重,但是他的行为还是光明正大的。”   “够了!即使是在大发雷霆的时候,我也分得清什么是公正的,什么是不公正的。特别要当心,一句话也别对王太弟夫人说。” “可是德·布拉热洛纳这边怎么办呢,陛下?他会来找我……” “我会在今天晚上以前对他说,或者让人对他说。” “我再一次,陛下,请求您宽大。” “我已经宽大得相当长久了,伯爵,”路易十四皱紧眉头说,“现在该我来向某些人表明,这个家里的主人是我。” 从这番话里可以听出除了眼前这件新的不满的事以外,国王还想起了过去许多旧的不满意的事。他刚说完,掌门官就出现在书房的门口。 “有什么事?”国王问,“为什么我没有叫你,你就进来。” “陛下,”掌门官说,“您曾经给我下过一次永远有效的命令,德·拉费尔伯爵先生每次要找陛下谈话,都让他进来。” “还有呢?” “德·拉费尔伯爵先生在等着。” 国王和德·圣埃尼昂听了这句话,交换了一个眼色,在这个眼色里担心的成份超过惊讶的成份。路易犹豫了一会儿。但是几乎立刻又下了决心,对德·圣埃尼昂说: “去找路易丝,把策划中反对我们的事告诉她,让她知道知道王太弟夫人又开始了她的迫害,她发动了一些人,而这些人还是保持中立的好。” “陛下……” “如果路易丝害怕,”国王继续说,“您要安慰她,让她放心,告诉她国王的爱情是一个不可穿透的盾牌。如果她已经知道了一切——但愿这不是事实,或者如果她那边受到了什么攻击,一定要告诉她,德·圣埃尼昂,”国王补充说,他因为愤怒和激动,浑身在抖动,“一定要告诉她,这一次我不会是光防卫,而是要报复了,而且要狠狠地报复,报复得从此以后没有人敢抬起眼睛来看她!” “没有了吗,陛下?” “没有了。快去吧,要对我保持忠诚,你生活在这个地狱中间,却不象我那样有进天堂的希望。” 圣埃尼昂说了许许多多保证自己忠心耿耿的话。他抓住国王的手,兴高采烈地退出去。 第一九七章 国王和贵族 路易立刻恢复平静,好装出笑脸来对付德·拉费尔先生。他料到伯爵决不是无缘无故来的。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次拜望的严重性,但是,决不能让阿多斯这样有教养的人,这样高雅的人,一眼就得出他感到不愉快或者他心绪不宁的印象。 年轻国王深信自己表面上已经非常平静以后,命令掌门官领伯爵进来。 几分钟以后,阿多斯来了,他穿着大礼服,戴着一些只有他一个人才有权在法国宫廷上戴的勋章,神情是那么严肃庄重,国王一下子就判断出自己的预感是不是错了。 路易迎着伯爵朝前走了一步,面露微笑地伸出一只手,阿多斯充满敬意地朝这只手低下头去。 “德·拉费尔伯爵先生,”国王急忙说,“您难得上我这儿来,能够见到您,真是一件非常高兴的事。” 阿多斯鞠了一个躬,回答: “但愿我能享有经常陪在陛下身边的幸福。” 这句回答用的语气明显地表示:“但愿我能做国王的一名顾问,使他免于犯错误。” 国王觉出来了,他决定在这个人面前既要保持住自己地位的优势,也要保持住沉着冷静的优势。 “我看出您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他说。 “没有事我是不敢贸然来见陛下的。” “快说吧,先生,我急着要使您感到满意。” 国王坐下。 “我就相信陛下会使我完令满意的,”阿多斯用多少有点感动的声调说。 “啊!”国王态度有些高傲地说,“您是到这儿来告状的?” “这也可能是告状,”阿多斯回答“如果陛下……不过,请原谅我,陛下,我要从头重新谈起。” “我听着。” “陛下记得在德·白金汉公爵离开的那个时期,我曾经有幸跟您谈过一次话。” “差不多是在那个时期……是的,我记起来了,只不过谈话的内容……我已经忘了。” 阿多斯打了个哆嗦。 “我将荣幸地提醒陛下,”他说,“当时我来向陛下提出一个请求,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希望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订婚。” “果然不出所料,”国王想。“我记起来了,”他大声说。 “当时,”阿多斯继续说下去,“陛下对我和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那么关切,那么慷慨,因此陛下说的话没有一句从我的记忆里消失。” “还有呢?……”国王说。 “我向陛下请求允许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嫁给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陛下拒绝了。” “这倒是真的,”路易冷淡地说。 “理由是这位未婚妻在上流社会里没有地位,”阿多斯赶快说。 路易强制自己耐心听下去。 “还说……”阿多斯补充说,“她财产不多。” 国王坐在扶手椅上不耐烦地往后缩。 “出身不高贵。” 国王义一个不耐烦的表示。 “姿色不美,”阿多斯又冷酷无情地补了一句。 这最后一句话象箭一样一直射到情人的心里,使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先生,”他说,“您的记忆力真好!” “我每次有无上的荣幸跟国王谈话,事后都记得很清楚,”伯爵不慌不忙地回答。 “好吧,这些我都说过!” “我非常感谢陛下,因为这些话证明了您对德·布拉热洛纳的关心,使他感到非常荣幸。” “您一定也记得,”国王字字着力地说,“您对这桩婚姻也极其反感?” “确实如此,陛下。” “您当时十分勉强地提出这个请求?” “是的,陛下。” “最后,我还记得,因为我的记忆力跟您一样好,我是说,我记得您曾经说过这句话:‘我不相信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对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爱情。’对不对?” 阿多斯感到了这个打击的力量,他没有退缩。 “陛下,”他说,“我已经请求过您原谅,但是在那次谈话中有些话要等到结局才能够理解。” “那就让我们看看结局吧。” “结局是这样的。陛下,您曾经说您为了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利益推迟婚期。” 国王一言不发。 “今天,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那样不幸,他不能再推迟请求陛下做出一个决定。” 国王脸色苍白。阿多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他请求……什么?”国王吞吞吐吐地问。 “跟我上次见面向陛下提出的要求完全一样:要求陛下同意他结婚。” 国王一言不发。 “成为问题的那些障碍已经被我们排除,”阿多斯继续说下去。“德·拉瓦利埃尔小姐,没有财产,出身不好,姿色平平,对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说来,仍然是世界上唯一的好对象,既然他爱这个年轻姑娘。” 国王一只手紧紧握住另一只手。 “陛下在犹豫吗?”伯爵问,丝毫没有失去他的坚定和他的礼貌。 “我不是犹豫……我拒绝,”国王回答。   阿多斯考虑了一会儿。 “我已经荣幸地提请陛下注意,”他语气温和地说,“没有任何障碍阻挡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爱情,他的决心好象是坚定不移的。” “有我的意志,我看,这是个障碍吧?” “这是个最严重的障碍,”阿多斯回答。 “啊!” “现在,请允许我们谦恭地请求陛下说明拒绝的原因。” “原因?……居然问起我来了?”国王叫了起来。 “是请求,陛下。” 国王双手握拳抵在桌子上,强压着嗓音说: “您忘了宫廷的礼节,德·拉费尔先生。在宫廷上人们是不会当面问国王的。” “确实如此,陛下,但是如果人们不会当面问,人们也会背后猜测。” “猜测!这是什么意思?” “臣民的猜测几乎总是牵涉到国王的坦率……” “先生!” “和臣民的缺乏信任,”阿多斯勇敢地说。 “我看您是忘乎所以了,”国王说,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发起火来了。 “陛下,我本来相信可以在陛下这儿找到的,现在不得不到别处去寻找。我得不到您的答案,我不得不自已去想一个。” 国王立起来。 “伯爵先生,.他说,“我已经把我的全部空闲时间都给了您了。” 这是下逐客令。 “陛下,”伯爵回答,“我还没有时间把这越来要说的话说给您听,而且我难得见到您,因此我应该抓住机会。” “您刚才提到猜测,您现在是想冒犯了。” “啊!陛下,我,冒犯国王?决不会!我这一生都坚信,国王不仅仅是因为地位和权力,而且是因为心地的高尚和思想的高超,而比其余的人高。我决不会允许自己相信,我的国王,他跟我说一句话,却在这句话背后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 “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   “我再说明一下,”阿多斯冷静地说,“如果说陛下拒绝把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嫁给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那是因为有另外一个目的,而不是为了子爵的幸福和利益……” “您看得很清楚,先生,您是在冒犯我。” “如果说陛下要求子爵延期,仅仅是想让未婚夫远离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先生!先生!” “这是因为我到处都听人这么说,陛下。到处都有人谈到陛下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爱情。” 国王为了克制住自己,几分钟来一直轻轻咬着手套,这时候一使劲把手套咬破了。 “让那些干涉我的事的人倒霉吧,”他大声嚷道,“我已经拿定主意:我要粉碎所有的障碍。” “什么障碍?”阿多斯说。 国王就象一匹烈性子的马,嘴里的嚼子突然一转动,勒伤了它的上颚时那样,猛地停了下来。 “我爱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他突然用激怒的,同时又非常祟高的语气说。 “但是,”阿多斯打断他的话说,“这也不能成为陛下不让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和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结婚的理由。这样的牺牲对一个国王来说是相称的;而且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理应得到的,他已经出过力,效过劳,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勇敢的人。因此,陛下放弃您的爱情,同时也就显示出宽宏大量,恩威并重和政治开明。”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不爱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国王声音低沉地说。 “陛下知道吗?”阿多斯问,用锐利的眼光身爵着国王。 “我知道。” “那是最近的事了;否则陛下在我第一次请求时,如果已经知道,一定愿意告诉我。” “是最近的事。” 阿多斯沉默了片刻以后,说, “那我就弄不懂陛下为什么把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派到伦敦去了。这次放逐理所当然地使热爱国王的荣誉的人感到意外。” “谁在谈国王的荣誉,德·拉费尔先生?” “国王的荣誉,陛下,是由他的整个贵族阶级的荣誉构成的。当国王侮辱了他的一个贵族时,换句话说,当他从他那儿夺走了一块荣誉时,这一小块荣誉是从他国王自己那儿夺走的。” “德·拉费尔先生!” “陛下,您把德·布拉热洛纳子爵派到伦敦去,是在您成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情人以前呢,还是成为她的情人以后?” 国王特别是因为感到自己受到对方左右,十分恼怒,他想用一个手势把阿多斯打发出去。 “陛下,我要把话说完,”伯爵说,“我不从这儿出去,除非陛下使我感到满意,或者是我自己使我感到满意。只有您向我证明了您是对的,我才会感到满意,或者是我向您证明了您是错的,我才会感到满意。啊!请您听我说下去,陛下。我老了,我珍惜王国里的一切真正伟大和真正强大的东西。我是一个贵族,曾经为令尊和您流过血,而从来没有向您和令尊提出过任何要求。我没有在这个世界上伤害过任何人,国王们受过我的恩!请您听我说!我 是为了您的一个仆人的荣誉来问您的,您用一个谎言欺骗了他或者是出于一时软弱辜负了他。我知道这些话激怒了陛下,但是事实使我们痛苦得活不下去。我知道您在考虑用什么惩罚来对付我的坦率,但是我也知道当我向天主诉说您的背信弃义和我的儿子的不幸时我会向他要求对您处以什么惩罚。” 国王手按在胸口上,脑袋傲慢地昂起,眼睛冒着怒火,大步地走来走去。“先生,”他突然大声说,“如果我象一个国王那样对待您的话,您已经受到惩罚了,但是我只是一个男人,我有权在世上爱那些爱我的人,这是一个如此难得的幸福!”   “您作为男人也象您作为国王一祥不再有这个权利了,如果您想光明正大地取得这个权利,您就应该通知德·布拉热浩纳先生而不是放逐他。” “我犯不上和您争吵!”路易十四威严地说,只有他才能让目光和嗓音变得如此威严“我希望您回答我的话,”伯爵说。“您马上就会得到我的答复,先生。” “您已经知道我对这件事的想法,”德·拉费尔先生回答。 “您已经忘了在跟国王说话,先生;这是犯罪!” “您已经忘了您毁掉了两个人的性命,这是不可能饶恕的罪过,陛下!”   “出去,立刻出去!”   “先让我说完:路易十三的儿子,您刚开始您的统治,可是开始得很不好,因为您是以诱拐和背信弃义开始的,我曾经在圣德尼的地下墓室里,让我儿子面对着您高贵的祖先们的遗体发誓要爱您敬您,现在我的家族和我不再受这誓言的约束。您变成了我们的敌人,陛下,从今以后我们只和天主,我们唯一的主人,存在关系。当心吧!”   “您威胁?”   “啊!不,”阿多斯神色忧郁地说,“我的心里既不感到害怕,也不想显示自己的英勇。陛下,我向您提到的天主在听我说话。他知道为了您的王冠的完整和荣誉,我现在还可以把在二十年的内外战争以后还剩下的血全部流光。因此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不会威胁人,也不会威胁国王。但是我要告诉您:您失去了两个仆人,因为您在父亲的心里扼杀了信任,在儿子的心里扼杀了爱情。一个不再相信国王说的话,另外一个不再相信男人的正直和女人的纯洁。一个不再知道什么叫尊敬,一个不再知道什么叫服从了。再见。” 阿多斯说完这番话,把他的剑抵在膝头上,折成两段,慢慢地搁在地板上,向因为愤怒和羞愧而透不过气来的国王鞠了一个躬,从书房里走出去。 路易垂头丧气地伏在桌上,花了好几分钟才恢复过来,后来他猛地站起来,使劲地拉铃。 “去把达尔大尼央先生叫来!”他对惊慌失措的掌门官说。 第一九八章 暴风雨以后 我们的读者,毫无疑问,已经在寻思,他们有很长时间没有听到谈起的阿多斯,怎么会那么及时地来见国王。作为小说作者,我们认为我们首要的任务,就是根据几乎是注定的必然联系把事件一件件连贯起来。我们一直准备回答这个问题,现在就让我们来回答吧。 波尔朵斯忠于他的决斗安排人的职责,他离开王宫以后,就到凡森树林,最小兄弟会修道院来找拉乌尔,把他跟德·圣埃尼昂先生的谈话仔仔细细地讲给拉乌尔听。最后他说,国王把他的宠臣叫去,看来这大概也只不过造成暂时的耽搁,德·圣埃尼昂一离开国王,就会抓紧时间来接受拉乌尔的挑战。 但是,拉乌尔没有他的老朋友那么轻信,他从波尔朵斯的叙述中得到的结论是,如果德·圣埃尼昂到国王那儿去了,就会把一切告诉国王,如果德·圣埃尼昂把一切告诉了国王,国王就会禁止德·圣埃尼昂参加决斗。考虑到这种情况,他于是让波尔朵斯留下,以防德·圣埃尼昂万一来到,他还关照波尔朵斯留在决斗场上不要超过一个小时或者一个半小时。波尔朵斯明确地表示不同意,相反的,他象在最小兄弟会修道院生了根似的安顿下来,不打算离开了,他让拉乌尔答应他,从父亲家出来就回他拉乌尔自己家里去,万一德·圣埃尼昂先生来了,波尔朵斯的仆人知道上哪儿去找他。 布拉热洛纳离开了凡森树林,径直朝阿多斯的家奔去,阿多斯来巴黎已经有两天了。 伯爵已经从达尔大尼央的一封信上知道了发生的事。 拉乌尔到了他父亲的家里。他父亲朝他伸出手臂,抱吻过以后,做了个手势要他坐下。 “我知道,子爵,您就象一个人在流泪痛哭时来找朋友那样来找我。把您来的原因告诉我吧。” 年轻人鞠了一个躬,开始叙述。在叙述的过程中,不止一次眼泪打断了他的话,哽在喉咙里的一声呜咽使他讲不下去。然而他还是讲完了。 阿多斯很可能已经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们说过,达尔大尼央曾经写信给他。但是他自始至终保持着镇静,保持着泰然,而这正是他性格中超过常人的地方。他回答: “拉乌尔,我丝毫不相信别人说的事,我丝毫不相信您担心的事,虽然一些值得信任的人已经和我谈到过这件事,而是因为在我的灵魂里,在我的良心里,我认为国王侮辱一位贵族是不可能的。因此我为国王担保,我去把我说的这番话的证据给您带回来。”   拉乌尔象喝醉酒的人那样犹豫不决,他亲眼看到了事实,可是又对一个从不说谎的人怀有不可动摇的信任。他鞠了一个躬,仅仅回答说: “那就去吧,伯爵先生。我等着。” 他坐下,双手蒙住脸。阿多斯换好衣服走了。在国王那里他做出了我们前面刚对读者讲过的事,读者看见他走进陛下的书房,也看见他从书房出来。 他回到家里时,脸色苍白、闷闷不乐的拉乌尔仍旧保持着痛苦绝望的姿态和神色。不过年轻人听到一道道门打开的声音,听到他父亲越走越近的脚步声,抬起了头。 “怎么样,先生,”年轻人忧郁地点着头问,“您现在相信了吧?” “我相信了,拉乌尔,国王爱德·拉瓦利埃尔小姐。” “这么说,他承认了?”拉乌尔叫了起来。 “当然,”阿多斯说。 “她呢?” “我没有见到她。” “不,国王一定跟您谈到她。他怎么说的?” “他说她爱他。” “啊!您看!您看,先生!” 年轻人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 “拉乌尔,”伯爵说,“请您相信,我把您可能亲口对他说的话全部对他说了,我相信我用的措词非常得体,但是也非常坚决。” “您对他说了些什么,先生?” “拉乌尔,我说在他和我们之间一切都已经了结,您不再为他效劳了。我说我自己将袖手旁观。我现在还剩下一件事需要知道。” “什么事,先生?” “您是不是已经打定主意。” “我打定主意?在哪一方面?” “关于爱情,还有……” “请您说完,先生。” “还有关于复仇,因为我担心您想到要进行报复。” “啊!先生,爱情……以后也许有一天我将成功地把它从心里连根拔除。有天主的帮助和您贤明的教导,我相信可以做到。复仇,我只是在邪恶念头的影响下才想到它,因为我不能向真正的罪犯报仇。因此我已经放弃了复仇。” “这么说,您不再想找碴儿跟德·圣埃尼昂先生争吵了?” “不,先生,我已经挑战过一次了,如果德·圣埃尼昂先生接受挑战,我就和他决斗,如果他不接受挑战,我也就此作罢。” “德·拉瓦利埃尔呢?” “伯爵先生,您不会当真以为我会想到找一个女人报仇吧,,拉乌尔微笑着回答,这微笑是那么忧愁,以至于他的父亲,这个曾经多少次观察过自己的痛苦和别人的痛苦的人也不由得涌出了眼泪。 他把手伸向拉乌尔,拉乌尔忙不迭地握住它。 “这样看来,伯爵先生,您确信这个不幸无法挽救了?”年轻人问。 阿多斯也摇摇头。 “可怜的孩子!”他低声说。 “您猜想我还抱着希望,”拉乌尔说,“因此您可怜我。啊!象我应该的那样蔑视我曾经热爱过的人,您也看得出,这对我说来是一件多么难以办到的事。但愿我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那样的话,我就会感到幸福,我就会原谅她了。” 阿多斯悲伤地望着他的儿子。拉乌尔刚说的这几句话好象是从他自己心里发出来的。这时候,仆人通报达尔大尼央先生来到。这个名字阿多斯和拉乌尔听到以后反应完全不一样。 火枪手嘴唇挂着一丝隐隐约约的微笑走进来。拉乌尔停住不动,阿多斯朝他的朋友走去,脸上的那种表情布拉热洛纳看在眼里。达尔大尼央仅仅朝阿多斯眨了一下眼睛作为回答,然后向拉乌尔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同时对父子两人说: “嗯,看来是在安慰孩子?” “您的心肠总是很好,,阿多斯说,“您来帮助我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说这句话时,阿多斯两只手把达尔大尼央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拉乌尔相信自己注意到,除了话里的意思以外,这一下紧握还有一层特别的意思。 “是的,”火枪手一边说,一边用阿多斯没有握住的那只空手捻着小胡子,“是的,我来也是为了……” “欢迎,骑士先生,不仅是为了您带来的安慰,而且是为了您本人。我已经得到安慰了。” 他勉强露出微笑,这微笑比达尔大尼央以往见过的任何眼泪还要悲伤。 “好极了!”达尔大尼央说。 “只不过,”拉乌尔继续说,“您来的时候,伯爵先生正要跟我谈他和国王见面的详细情况。您允许伯爵先生继续说下去,是不是?” 年轻人的眼睛看上去好象想要看到火枪手的内心深处。 “他和国王见面?”达尔大尼央说,语气是那么自然,使人不可能怀疑他的惊讶是假的。“这么说,您见过国王了,阿多斯?” 阿多斯微微一笑。 “是的,”他说,“我见过了。” “啊!您真的不知道伯爵见过陛下?”拉乌尔心放下了一半,说。 “当然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这样我就比较放心了,”拉乌尔说。 “放心,为什么?”阿多斯问。 “先生,”拉乌尔说,“请原谅我,我知道您对我怀有深厚的友情,因此我担心您向陛下表达我的痛苦和您的愤怒表达得太强烈了一点,因此陛下……” “陛下怎么样?”达尔大尼央问,“把话说完,拉乌尔。” “也请您原谅我,达尔大尼央先生,”拉乌尔说,“我承认,一开始我害怕您不是作为达尔大尼央先生,而是作为火枪队队长上这儿来的……” “您疯了,我可怜的拉乌尔,”达尔大尼央一边嚷着,一边笑出声来,他的笑声,换了一个严格的观察者听见,也许会认为不够坦率。 “那真是太好了,”拉乌尔说。 “是的,疯了。您知道我劝您做什么吗?” “请说吧,先生;您的劝告一定都是很好的。” “好吧,我劝您,在您的旅行以后,在您拜访德·吉什先生以后,在您拜访王太弟夫人以后,在您拜访波尔朵斯以后,在您到凡森树林去了一趟以后,我劝您休息一下,躺下来,睡上十二小时;睡醒以后,挑一匹好马骑出去,一直给我把它累死为止。” 他把拉乌尔拉到身边,象抱吻亲生儿子那样抱吻他。接着阿多斯也抱吻他,只不过显而易见的是父亲的吻比朋友的吻要亲热;父亲的拥抱比朋友的拥抱要有力。 年轻人重新又看了看这两个人,企图用他的全部智力来看透他们的心思。但是他的眼光遇到火枪手的笑容和德·拉费尔伯爵平静、温和的表情,变得无能为力了。 “您到哪儿去,拉乌尔?”德·拉费尔伯爵看到布拉热洛纳准备出去,于是问。 “到我自己家里去,先生,,拉乌尔用他那温柔而又忧郁的嗓音说。 “如果有什么事要通知您,子爵,到您家里可以找到您吧。” “是的,先生。您预料会有什么事要通知我吗?” “我怎么知道呢!”阿多斯说。   “无非是再给您一些安慰,”达尔大尼央一边说,一边把拉乌尔轻轻地朝门口推去。 拉乌尔着到两个朋友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安详,于是从伯爵家出来时只感到他个人的痛苦。 “谢天谢地,”他说,“我可以只想到我自己了。” 他用披风裹着自己,使路上的行人看不到他的悲伤的面容。他正象答应波尔朵斯的哪样,出来以后直接到自已的住处去。 两个朋友怀着相同的侧隐心看着年轻人走远了。 只不过两个人表达这恻隐心的方式不相同。 “可怜的拉乌尔!”阿多斯叹了口气说。 “可怜的拉乌尔!”达尔大尼央耸了一下肩膀说。 第一九九章 Heu!Miser!① “可怜的拉乌尔!”阿多斯说。“可怜的拉乌尔!”达尔大尼央说。这两个如此坚强的汉子都对拉乌尔动了恻隐之心,可见拉乌尔确实是一个非常不幸的人了。 因此等到他抛下勇敢的朋友和慈爱的父亲,单独地面对自己的时候,等到他想起了国王承认对他心爱的路易丝·德·拉瓦利埃尔怀有爱情而把她夺走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心碎了,这就象我们中间每一个人在头一个梦想破灭时,在头一次爱情受骗时,都会感到心碎一样。 “啊!”他喃喃地低声说,“一切都完了!在人生中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什么可等待的,没有什么可希望的!吉什对我这么说过,我的父亲对我这么说过,达尔大尼央先生对我这么说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十年来追求的这个美好未来,是一个梦!我们心儿的结合,是一个梦!充满爱情和幸福的这种生活,是一个梦! “可怜的疯子啊!当着我的朋友和我的敌人的面这样大声地、公开地做梦,现在落得我的朋友们要为我的苦难发愁,我的敌人们要为我的痛苦高兴…… “因此,我的不幸将变成众所周知的耻辱,公开传播的丑闻。因此,明天,我将蒙受千夫所指的耻辱!” ①拉丁文:意思是“啊!不幸的人!” 拉乌尔尽管答应他父亲和达尔大尼央保持冷静,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几句暗含威胁的话。 “然而,”他继续说下去,“如果我叫德·瓦尔德,如果我同时具备达尔大尼央先生的灵活和刚强,我至少可以脸上挂着笑容,使别的女人们相信,我把爱情赏赐给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如今她只给我留下一点遗憾,那就是我自己竟被她诚实的外表欺骗了。有些爱嘲笑的人可能用取笑我来奉承国王,我可以在半路上等候这些嘲笑者,我要惩罚他们中间的某些人。男人们会怕我,等到我把第三个男人撂倒在我的脚边,我就会受到女人们的崇拜。 “对,就该拿这个主意,德·拉费尔伯爵也不会反对。他在年轻的时候不是受到和我一样的考验吗?他不是用醉酒来代替爱情吗?他常常对我谈到这件事。为什么我就不能用享乐来代替爱情呢? “他曾经象我一徉痛苦过,也许比我还痛苦!一个人的经历因此也就是所有人的经历!考验的时间或者长一些或者短一些,考验的痛苦或者重一些或者轻一些!整个人类的声音只是一声拖得很长的嚎叫。 “但是别人的痛苦对正在受苦的人有什么关系呢?在别人胸口上裂开的伤口能减轻我们胸口上伤口的疼痛吗?在我们身旁流的血能止住我们的血吗?这种普遍的苦恼能减轻个人的苦恼吗?不,每个人为了自己受苦,每个人跟自己的痛苦作斗争,每个人流的是他自己的眼泪。 “况且,直到如今生活对我说来是什么呢?是一片寒冷的、贫搭的竞技场地,在这片竞技场地上我一直为别人战斗,从来没有为自己战斗过。 “有时是为了一个国王,有时是为了一个女人。 “国王出卖我,女人鄙视我。 “啊,不幸的人!……女人们!难道我不能让所有的女人来为她们中间的一个赎罪?   “需要怎样才能办到呢?……需要不再有一颗人的心,或者是忘掉自己有一颗人的心,要坚强,即使是对弱小的一方,要用力压下去,即使感到对方被压垮了也不放松。 “需要怎样才能达到这个地步呢?需要年轻,英俊,坚强,勇敢,有钱。这一切现在我都具备或者将来都会具备。 “但是荣誉呢?荣誉是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理解。我的父亲对我说:‘荣誉,就是对别人的尊重,特别是对自己的尊重。’但是,德·吉什,马尼康,特别是德·圣埃尼昂会对我说‘荣誉就在于为国王的热情和享乐效劳。’这种荣誉容易得到,而且有利可图。有了这种荣誉,我就可以保持住我在宫廷中的职务,变成寝宫侍从,指挥一支精锐的部队。有了这个荣誉,我可以当上公爵和重臣。 “这个女人刚给我造成的污点,她刚打碎我拉乌尔,她童年的朋友的心造成的痛苦,与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毫无关系,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卓越的军官,英勇的将领,他在第一次战斗中就会赢得光荣,变得比今天的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国王的情妇伟大一百倍,说国王的情妇,是因为国王决不可能娶德·拉瓦利埃尔小姐,他越是公开地宣布她是他的情妇,他越是使那条他代替冠冕套在她头上的耻辱头带变厚,而且随着人们象我这样蔑视她,我会更加自豪。 “唉!我们,她和我,曾经在我们一生中最初也是最美好的三分之一时间里,手挽手一起沿着那条开满青春花朵的、迷人的小路走去,现在我们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她和我分开了,我们将沿着不同的道路走下去,而且越离越远。要走到这条路的终点,天主啊,我太孤独,太绝望,我完全被打垮了! “啊,不幸的人!……” 拉乌尔愁肠百结,他的脚机械地跨到他住的那所房子的门槛上时,他正考虑到这儿。他一路上完全没有注意他经过的那些街道,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来的。他推开门,继续朝前走,然后登上楼梯。 正象当时的大部分房子一样,楼梯很黑,楼梯平台也役有光线。拉乌尔住在二层楼上,他停下来拉门铃。奥利万来了,从他手里接过长剑和披风。拉乌尔自己把前厅通往小客厅的门打开;就一个年轻人的客厅说来,这间小客厅布置得相当富丽堂皇,奥利万在各处都摆上了鲜花。奥利万知道主人的爱好,千方百计地满足它,至于主人是不是注意到他的这种殷勤,他并不放在心里。 客厅里有一幅拉瓦利埃尔的画像,是拉瓦利埃尔自己画了送给拉乌尔的。这幅画像挂在一张深色锦缎面子的、宽大的长椅子的上方,是拉乌尔进来以后走去的头一个方向,也是他的眼睛盯住的头一个目标。再说这样做也是拉乌尔的习惯,他每次回到家里,首先吸引住他的是这幅画像。因此这一次他象平常一样,径直朝画像走去,跪在长椅上,怀着忧郁的心情一动不动地望着它。 他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头微微朝后仰,眼睛里含满泪水,然而却很平静,嘴角上挂着一丝苦笑。 他望着他爱慕的人儿的画像,接着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全又在他脑海里重温了一遍,他曾经感到过的痛苦又袭上了他的心头,在长时间的沉默以后,他第三次说: “啊,不幸的人!” 他刚说过这一句话,从他背后传来了一声叹息和一声呻吟。 他连忙回过头去,看见客厅的角落里有一个戴着面纱,搭拉着脑袋,站立着的女人。他进来时推开门,门扇档住了她,而且他一直没有回过头,所以没有看见她。 没有人通知他这个女人在他的客厅里他朝她走过去,正一边行礼,一边打算发问的时候,那低着的头突然抬起,撩起的面纱下露出了脸。他看到的是一张苍白、优愁的脸。 拉乌尔就象突然见到幽灵一样朝后退了一步。 “路易丝!”他大声嚷道,声调是那么悲痛绝望,使人很难相信,人的声音能发出这样的叫喊而肝肠尚未寸断。 第二〇〇章 伤口之上的伤口 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因为这确实是她——朝前走了一步。 “是的路易丝,”她低声说。 但是,这个间隙尽管很短很短,拉乌尔还是来得及恢复镇静。 “您,小姐?”他说。 接着他又用难以形容的声调补充说: “您在这儿?” “是的,拉乌尔,”年轻姑娘回答,“是的,我,我在等您。” “请原谅;我回来的时候,不知道……” “是的;我曾经盼咐奥利万不要让您知道……” 她在踌躇;拉乌尔也没有急忙回答,在他们中间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在这沉默之中可以听见这两颗心的跳动声,不再是跳得很谐和,而是跳得一样强烈。 应该是路易丝开口。她做出努力。 “我需要和您谈谈,”她说,“我一定得见到您……我亲自……个人……我毫不犹豫地采取了一个必须保待秘密的步骤,因为除了您,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没有人会理解它。” “小姐,”拉乌尔惊慌失措,喘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就连我自己,尽管您对我有好评,我也确实不得不承认……” “请您坐下来听我说,好吗?”路易丝用她那最温柔的嗓音打断他的话说。 布拉热洛纳望着她,望了一会儿以后,忧郁地摇了摇头坐下来,或者更确切地说,倒在一把椅子上。 “说吧,”他说。 她偷偷地朝周围投去一道目光。这道目光是一个恳求,它比她片刻前说的那句话更有效地提出了保守秘密的要求。 拉乌尔站起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说: “奥利万,不管谁来,都说我不在家。” 然后他转过身来对拉瓦利埃尔说: “您希望的是这个吧?” 这句话的意思是:“您看,我还是了解您的。”再没有什么能象这句话这样对路易丝起到影响了。 她用手绢擦了擦眼睛,擦去一滴偷偷流出的眼泪,然后又考虑了一会儿才说: “拉乌尔,不要把您那如此善良,如此坦率的眼光从我身上挪开。您这样的人决不会因为一个女人把她的心给了别人而鄙视她,即使这种爱情会造成您的不幸或者伤害您的自尊心。” 拉乌尔没有回答。 “唉!”拉瓦利埃尔继续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很难在您面前为自己辩护,我不知道应从何处说起。我相信,我还是最好把我遇到的事简简单单讲给您听。因为我讲的将是真话,所以我将始终能够在黑暗中,在犹豫中,在我必须克服的重重障碍中找到正路来减轻我心里的痛苦,我的心装得已经太满,它希望倾注在您的脚边。” 拉乌尔继续保持沉默。 拉瓦利埃尔望着他,神情好似在说:“请给我鼓励吧!可怜可怜我,说一句话呀!” 但是拉乌尔一声不响,年轻姑娘只好继续说下去。 “刚才,”她说,“德·圣埃尼昂先生受国王的委派上我屋里来过。” 她垂下眼睛。 拉乌尔呢,他转过眼睛去,什么也不看。 “德·圣埃尼昂先生受国王委派上我屋里来过,”她重复说了一遍,“他告诉我,您全都知道了。” 她想仔细看看这个已经受了许多伤又加上这道伤口的人,但是她没法遇到拉乌尔的眼睛。 “他对我说您对我怀有理所应有的愤怒。” 这一次拉乌尔望着年轻姑娘了,一丝轻蔑的微笑使他的嘴角又翘了起来。 “啊!”她继续说下去,“我请求您,不要说您对我除愤怒之外还怀有别的感情。拉乌尔,等我把话都对您说完,等我对您一直谈到底。” 拉乌尔的前额在意志力的控制下恢复了平静,他嘴上的轻蔑表情消失了。 “首先,”拉瓦利埃尔说,“首先,我双手合十,低下头,象请求最宽宏大量的人,最高尚的人那样请求您原谅。如果说我过去没有让您知道我心里发生的变化,至少我也从来不会同意欺骗您。啊I我求求您,拉乌尔,我跪下来求您,回答我,哪怕是骂我一句。从您嘴里说出的辱骂总比藏在您心里的怀疑好。” “我钦佩您的高尚,小姐,”拉乌尔勉强使自己保持平静,说,“不让一个人知道他受到欺骗,这是情有可原的,但是欺骗,看来总不是对的吧,您决不会做这种事。” “先生,有很长时间我认为我爱您胜过一切,而且只要我相信我对您的爱情,我就一直是在对您说我爱您。在布卢瓦我是爱您的。国王经过布卢瓦时,我相信我还是爱您的。那时候我甚至可以在祭台前面发誓,但是使我醒悟过来的一天终于来到了。” “嗯,在那一天,小姐,您看到我一直爱着您,光明正大的做法应该是告诉我,您不再爱我了。” “那一天,拉乌尔,我一直看到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一天,我向自己承认您并没有占满我的整个思想的那一天,我看见了除了做您的朋友,做您的情人,做您的妻子的这个前途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前途的那一天,拉乌尔,唉,那一天您已经不在我身边。” “您知道我在哪里,小姐,您可以写信。” “拉乌尔,我不敢。拉乌尔,我感到胆怯。有什么办法呢,拉乌尔,我是那样了解您,我是那样清楚地知道您爱我,因此我一想到我会给您造成痛苦,就不寒而栗。就说现在吧,我心里揪紧着,声音里充满哀叹,眼睛里含满泪水,低着头跟您说话时,我也是除了在您眼睛里看到的痛苦以外再没有其他的痛苦,这是千真万确的,就象我除了真诚坦率以外没有别的防御物一样真实。” 拉乌尔勉强笑笑。 “不,”年轻姑娘满怀信心地说,“不,您不会在我面前做出掩饰您自己感情的这种事来侮辱我。您是爱我的,您对您爱我是确信无疑的,您没有欺骗您自己,您没有对您自己的心撒谎,而我,我呢!……” 她脸色苍白,双臂伸到头上,扑通一声跪倒。 “而您呢,”拉乌尔说,“您对我说您爱我,却爱着另外一个人!” “唉!是的,”可怜的女孩子大声叫起来,“唉,是的,我爱上了另外一个人;而这另外一个人……我的天主!让我说完,因为这是我唯一的辩词,拉乌尔,这另外一个人,我爱他,胜过我爱我自己的生命,胜过我爱天主。原谅我的错误或者惩罚我的不幸,拉乌尔。我到这儿来,不是为替自己辩护,而是为了对您说:您知道爱是怎么回事吗?是的,我爱!我爱到了把我的生命,把我的灵魂给我所爱的人!如果他不再爱我了,我会痛苦而死,除非天主帮助我,除非天主怜悯我。拉乌尔,我到这儿来是为听凭您发落的,不管您怎么发落都可以,如果您要我死,我立刻就死。如果您心里认为我应该死,拉乌尔,那就把我杀死吧。” “当心,小姐!”拉乌尔说,“一个人要求一死,这就是说除了她的血以外,再没有别的可以给被她欺骗的情人了。” “您说得对,”她说。 拉乌尔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随后大声说道:   “您的爱是这么深,您不可能忘掉它了吗?” “我的爱是这么深,我不愿意忘掉它,不希望再会爱别的人,”拉瓦利埃尔回答。 “好,”拉乌尔说,“您确实把您要对我说的,还有我能希望知道的,都已经对我说了。现在,小姐,是我要请您原谅,是我差点儿成为您生活中的一个障碍,是我不对,是我弄错了才害得您也弄错了。” “啊!”拉瓦利埃尔说,“我对您并不要求这么多,拉乌尔。”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小姐,”拉乌尔继续说,“对人生中的种种困难我比您了解,应该是我来点醒您;我不应该信赖还不确定的事,我应该让您的心说话,可我却仅仅让您的嘴说话。我再重复一遍,小姐,我请求您原谅。”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喊了起来,“您嘲笑我。” “怎么,不可能?” “是的,不可能善良、仁慈、完美到这个地步!” “当心!”拉乌尔苦笑着说,“因为刚才您也许就要说出我并不爱您。” “啊!您象亲爱的哥哥那样爱我,让我抱着这个希望,拉乌尔。” “象亲爱的哥哥那样?您弄错了,路易丝。我象情人那样,象丈夫那样,象世上最爱您的人那样爱您。” “拉乌尔!拉乌尔!” “象哥哥那样?啊!路易丝,我爱您爱到可以为您一滴一滴地流尽我最后一滴血,一块一块地割尽我最后一块肉,一小时一小时地付出我最后一小时的生命。” “拉乌尔,拉乌尔,可怜可怜我!” “我是那么地爱您,路易丝,以至于现在我的心死了,我的信心动摇了,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我是那么地爱您,以至于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无论是在地上,还是在天上。”   “拉乌尔,拉乌尔,我的朋友,我求求您,饶恕我吧!”拉瓦利埃尔大声嚷道,“啊!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 “太晚了,路易丝,您在爱,您是幸福的;隔着您的眼泪我可以看到您的快乐;在从您诚实的心里淌出的眼泪后面,我感到了您的爱情发出的叹息。路易丝,路易丝,您使我变成了世上最卑下的男人。走吧,我请求您。别了!别了!” “原谅我,我求您!”   “啊!难道我不是已经原谅了您,而且还对您说过我永远爱您吗?” 她用双手蒙住脸。 “对您这么说,您懂得吗,路易丝?在象这样的时候对您这么说,象我对您说的这样对您说,这就等于在对您宣布我自己的死刑判决。别了!” 拉瓦利埃尔想朝他伸出双手。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再见面了,”他说。   她想叫嚷,他用手捂住她的嘴。她吻着这只手,昏了过去。 “奥利万,”拉乌尔说,“抱起这位年轻夫人,把地送到在门口等她的马车上去。” 奥利万把她抱起来。拉乌尔动了一下,想朝拉瓦利埃尔扑过去,给她最初也是最后的一吻;后来,他突然停住说: “不,她不归我所有了。我不是法兰西国王,我要光明磊落!” 于是他回到直己的卧室里去,这时候仆人把昏迷不醒的拉瓦利埃尔抱走了。 第二〇一章 拉乌尔猜到的事   拉乌尔走了,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发出的两声感叹也跟着他消失以后,剩下了他们俩单独地面对面站着。 阿多斯立刻恢复了在达尔大尼央刚到时流露出的殷勤态度。 “好啦,”他说,“亲爱的朋友,您来向我宣布什么?” “我?”达尔大尼央问。 “当然是您。不会无缘无故派您来的吧?” 阿多斯微微一笑。 “见鬼!”达尔大尼央说。 “我来帮您一个忙,亲爱的朋友。国王大发雷霆,对不对?” “对,应该承认他很不高兴。” “您来?……” “是的,是他派来的。” “那是为了逮捕我了?”   “您猜对了,亲爱的朋友。” “我早就等着了。走吧!” “啊,啊,真见鬼!”达尔大尼央说,“您真着急!” “我怕误了您的事,”阿多斯微笑着说。 “来得及。再说,您不想知道在我和国王之间发生的事情吗?” “如果您愿意讲给我听,亲爱的朋友,我将乐意听您讲。” 他向达尔大尼央指指一张大安乐椅,达尔大尼央尽可能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我当然愿意,”达尔大尼央继续说,“因为这次谈话相当有趣。” “我听着。” “好吧,首先国主派人来叫我。” “在我走了以后吧?” “照火枪手们告诉我的,您刚下到楼梯的最后几级,我到了。我的朋友,他的脸不是发红,而是发了紫。我当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在地板上我看见一把折成两段的剑。” “‘达尔大尼央队长!’国王看见我,嚷道。 “‘陛下,’我回答。 “‘德·拉费尔先生刚从我这儿出去,他是一个蛮横无礼的人!’ “‘一个蛮横无礼的人?’我叫起来,用的那种声调使国王不免一下子呆住了。 “‘达尔大尼央队长,,国王咬牙切齿地说,‘您要仔细听我说,并且服从我。’ “‘这是我的职责,陛下。’ “‘我对这位贵族保留着很好的回忆,我不希望让他受到在我房里逮捕他的羞辱。’ “‘啊!啊!’我镇静地说。 “‘现在’他继续说,‘您去乘一辆四轮马车……’ “我动了一下。 “‘如果您不愿意亲自逮捕他,’国王继续说,‘那您就派我的卫队长去。’ “‘陛下,’我回答,‘既然我在值班,就用不着卫队长了。 “‘我不愿意使您感到不愉快,’国王好心地说,‘因为您一向忠心耿耿为我效劳,达尔大尼央先生。’ “‘您没有使我感到不愉快,陛下,’我回答,‘我在值班,没别的。’ “‘可是,’国王惊讶地说,‘伯爵好象是您的朋友?’ “‘即使他是我父亲,陛下,我还是应该公事公办。’ “国王望望我,他看到我脸上毫无表情,似乎感到满意。 “‘这么说您去逮捕德·拉费尔伯爵先生?’他问。 “‘当然,陛下,只要您下命令。’ “‘好吧,命令,我给您。’ “我鞠了一个躬。 “‘伯爵在哪里,陛下?’ “‘您去找他。’ “‘不论他在什么地方,都可以逮捕他吗?’ “‘对……不过尽可能在他家里。如果他回到他的庄园去了,那您就赶快离开巴黎,在路上抓他。’ “我行了一个礼。国王看见我站着不动,又问: “‘怎么样?’ “‘我在等,陛下。’ “‘您等什么?’ “‘陛下签署的命令。’ “国王好象很不高兴。 “事实上这是要他重新行使一下权力,是要他重复一次他的专断行为,如果说可以用‘专断’这个字眼儿。 “他气冲冲地慢慢拿起羽笔,然后写: “‘命令我的火枪队队长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不论在何处发现德·拉费尔伯爵先生,立即予以逮捕。’   “接着他朝我这边转过身来。 “我不动声色地等着。毫无疑问,他一定是相信从我的平静态度中看到了对他的顶撞,因为他很快地就签了字,然后把命令交给我,嚷着说: “‘快去!’ “我服从命令,来到了这儿。” 阿多斯握着朋友的手。 “走,”他说。 “啊!”达尔大尼央说,“您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您的家以前,一定有些小事需要安排吧?” “我?完全没有。” “怎么!……” “我的天主,确实没有。您也知道,达尔大尼央,在这个人世上我一向把自己看成是一个简单的旅客,随时准备好在我的国王的命令下到世界的尽头去,也随时准备好在我的天主的命令下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一个犯人需要什么呢?一只旅行箱子或者一口棺材。我今天象往常一样准备好了,亲爱的朋友。把我带走吧。” “可是布拉热洛纳呢?……” “我是按照我自己的处世原则教养他成人的,您也看到了,他立刻就猜到了您来的原因。我们暂时把他打发开了,但是,您放心,他对我的失宠有思想准备,因此不会过分惊慌失措。走吧。” “走,”达尔大尼央平静地回答。 “我的朋友,”伯爵说,“我的剑已经让我当着国王的面折断,扔在他的脚边,我想这可以省掉我把它交给您了。” “您说得有理,况且,见鬼,我要您的剑干什么呢?” “我走在您前面,还是走在您后面?” “您跟我挽着胳膊走,”达尔大尼央回答。 他挽住德·拉费尔伯爵的胳膊走下楼。 他们就这样到了楼梯口。 他们在前厅里遇见格力磨,格力磨惶惑不安地望着他们出去。他对人生太了解了,不可能不料到这中间有什么奥妙。 “啊!是你吗,我的好格力磨?”阿多斯说,“我们去……” “乘我的马车兜兜风,”达尔大尼央用头做了一个友好的动作,打断他的话说。 格力磨脸上做了一个怪里怪气的表情向达尔大尼央表示感谢,这个表情显然应该是一个微笑。他把两个朋友一直送到马车门边。阿多斯先上车,达尔大尼央跟在他后面也上了车,但是什么也没有对车夫说。他们的这次动身非常简单,毫无特别的地方,因此没有在邻近一带引起丝毫注意。马车到了沿河街,阿多斯说: “我看,您是把我带到巴士底狱去吧?” “我?”达尔大尼央说,“您想到哪儿,我就把您带到哪儿,决不带您到别的地方去。” “为什么?”伯爵惊奇地问。 “见鬼!”达尔大尼央说,“您完全明白,我亲爱的伯爵,我承担这个任务,仅仅是为了使您能随心所欲,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您也不相信我会象这样不加考虑,粗暴地把您送进监狱。如果我不是事先有这个打算,我就会让卫队长干了。” “因此?……”阿多斯问。 “因此,我再向您重复一遍,我们上您愿意去的地方。” “亲爱的朋友,”阿多斯拥抱达尔大尼央说,“我知道您就是这个脾气。” “当然罗!我觉得这非常简单。车夫把您送到王后大道的关卡,您在那儿可以找到我命令准备好的一匹马,您骑上这匹马一口气奔三站路;我呢,我只要算好了,等到不可能追上您以后再回去对国王说您已经走了。这时候您已经到了勒阿弗尔,您再从勒阿弗尔抵达英国以后,可以找到蒙克先生送给我的那所漂亮房子,还不用说查理国王也一定会殷勤款待您。好吧,这个计划您看如何?” “把我带到巴士底狱去,”阿多斯微笑着说。 “死顽固!”达尔大尼央说,“好好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您不再是二十岁的人了。请您相信我,我的朋友,我是按照我的情况跟您谈。对象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监狱会要了我们的命的。不,不,我不能让您在监狱里受折磨。单单想到它,我的头就发涨!” “朋友,”阿多斯回答,“幸运的是天主使我的肉体和我的精神一样坚强。请相信我,直到最后一口气,我将始终是坚强的。” “但是,这不是力量,这是疯狂。” “不,达尔大尼央,这是最高度的理智。请您相信,我决不会跟您讨论这个问题:您为了救我会不会害了您自己。如果逃走对我合适,我早就做了您安排的事。我会接受您的帮助,毫无疑同您在同样的情况下也会接受我的帮助。不,我太了解您,因此我决不会考虑这个问题。” “啊!如果您让我按照我的打算去做,,达尔大尼央说,“我已经让国王来追您了!” “他是国王,亲爱的朋友。” “啊!这个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尽管他是国王,我也会坦率地告诉他‘陛下,您把全法国的人,全欧洲的人,都监禁、流放、杀死吧,您命令我去逮捕、刺杀什么人都可以,只要您愿意,哪怕是王太弟,您的亲弟弟;但是决不要碰四个火枪手中的一个,否则的话,见鬼!……” “亲爱的朋友,”阿多斯沉着地回答,“但愿我能说服您,使您相信一件事,这就是我希望被逮捕,这就是我把逮捕看得重于一切。” 达尔大尼央耸耸肩膀。 “有什么办法呢!”阿多斯继续说下去,“事情就是这样即使您放我走了,我也会自己回来投案。我要向这个戴上了王冠就晕头转向的年轻人证明,我要向他证明,他只有在成为最慷慨、最明智的人的条件下才能成为人中的第一人。他处罚我,他监禁我,他折磨我,好吧!他滥用手中的权力,我要让他知道什么是良心谴责,而天主会告诉他什么是惩罚。”   “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回答,“我太了解了,您说了不,就是不。我不再坚持了;您想到巴士底狱去吗?” “我想去。” “那让我们去吧……上巴士底狱!”达尔大尼央接着对车夫说。 他身子往后缩回到马车里,使劲地嚼着他的小胡子,这对阿多斯说来,意味着一个决心已经下定,或者是一个决心正在产生。 马车继续朝前驶去,但是既不比刚才快,也不比刚才慢。车子里寂静无声。阿多斯又握住火枪手的手。 “您没有生我的气吧,达尔大尼央?”他说。 “我?啊!见鬼!没有。您由于英勇干出的事,我也会由于固执去干。” “但是您一定也同意天主会为我复仇,是不是,达尔大尼央?” “我知道世上也有人会帮助天主,”队长说。 第二〇二章 对共进晚餐感到意外的三位客人   四轮马车来到巴士底狱的头道门前。一个卫兵拦住它,达尔大尼央只说了一句话,卫兵就放行,马车便进去了。 达尔大尼央目光锐利,甚至隔着墙也能看到一切,当他们沿着通往典狱长官邸庭院的那条有遮盖的大道走去时,他突然叫了起来: “啊!我看见了什么?” “好!”阿多斯平静地说,“您看见了谁啦,我的朋友?” “您看看那边!” “院子里?” “是的;快,快看。” “嗯,一辆四轮马车。” “好!” “无非是一个象我一样可怜的犯人给带了进来。” “那可就太有趣了!” “我不懂您的意思。” “赶快注意,再看看就要从车里下来的那个人。” 就在这时候第二个卫兵拦住了达尔大尼央。在办手续时,阿多斯可以隔着一百步看到他朋友要他注意的人。 这个人果然在典狱长官邸的门口从马车上下来。 “喂,”达尔大尼央问,“您看见他了吧?”   “看见了,是一个穿灰衣服的人。” “您觉得他怎么样?” “我说不出来。正象我对您说的,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个穿灰衣服的人,仅此而已。” “阿多斯,我敢打赌,这一定是他。” “是谁?” “阿拉密斯。” “阿拉密斯被逮捕了?不可能!” “我并没有对您说他被逮捕了,既然我们看见他一个人坐在马车里。” “那他上这儿来干什么?” “啊!他认识典狱长贝兹莫,”火枪手不动声色地说,“说真的,我们来得非常及时!” “干什么?” “看。” “我对这次相遇感到遗憾.阿拉密斯看见我,他会感到不高兴,首先是因为看见我,其次是因为自己被人看见。” “推论得很有道理。” “不幸的是在巴士底狱遇见人是无法挽回的;即使您想退出去避开他,这也办不到。” “我对您说,阿多斯,我有我的主意,要想办法让阿拉密斯避免您所说的不高兴。” “什么办法?” “我会告诉您;或者为了更好地说明原因,让我按照我的方式来讲这件事,我不准备要您说谎,因为您办不到。” “那怎么办呢?” “我来帮两个人说谎。对加斯科尼人的天性和习惯来说,这很容易办到!” 阿多斯微微一笑。四轮马车停在我们刚提到的那辆马车停的地方,也就是说,停在典狱长官邸的门口。 “讲定啦?”达尔大尼央悄声对他的朋友说。 阿多斯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同意。他们走上楼梯。如果有人看到他们进入巴士底狱是这么容易,因而感到诧异的话,那他只要回忆一下,达尔大尼央在进来的时候,也就是说进最困难的一道关口时,曾经宣布他是押送一个国事犯来的。 在第三道门,却相反,也就是说,一旦进来以后,他只是简单地对卫兵说: “去见德·贝兹莫先生。” 两个人都通过了。很快地他们就来到典狱长的餐厅里,映入达尔大尼央的眼帘的头一张脸是阿拉密斯的脸。阿拉密斯和贝兹莫并排坐着,正在等候一顿丰盛的饭莱端上来,这时候整套房间里充满了菜肴的香味。   如果说达尔大尼央假装感到意外,阿拉密斯却一点也没有假装。他看见他的两个朋友,猛地一惊,他的情绪激动是显而易见的。 然而阿多斯和达尔大尼央又是打招呼,又是问好,贝兹莫因为这三位客人的光临,感到惊奇,不知所措,围着他们转来转去。 “哎呀,”阿拉密斯说,“怎么这么巧?……” “我们正要问您呢,”达尔大尼央回答。 “是不是咱们三个人都上监狱来投案自首?”阿拉密斯装出一副快活的样子,打着哈哈说。 “啊!啊!”达尔大尼央说,“四面这些墙,见鬼,确实有一股子监狱味道。德·贝兹莫先生,您知道,您有一天曾经邀请我吃晚饭。” “我?”贝兹莫叫了起来。 “哎呀!您好象是天上刚掉下来的。您记不得了?” 贝兹莫脸色一阵白,一阵红,他朝看着他的阿拉密斯望望,最后结结巴巴地说: “当然……我非常高兴”但是……以名誉担保……我不……啊!该死的记忆力!” “这么说,是我错了,”达尔大尼央仿佛生气似的说。 “什么错了?” “看来是我记错了。” 贝兹莫忙不迭地走到他跟前。 “别生气,亲爱的队长,”他说,“我这个脑袋瓜儿是全王国最不中用的。您要是使我离开我这些鸽子和它们的笼子①,我连一个入伍半个月的新兵都不如呢。” ① 指被撤去巴士底狱典狱长的职务。 “现在,您终于记起来了,”达尔大尼央镇定地说。 “是的,是的,”典狱长迟迟疑疑地回答,“我记起来了。” “是在国王那儿,您跟我谈到您跟卢维埃尔先生和特朗勃雷先生之间的什么债务上的事。” “啊!是的,一点不错!” “还谈到德·埃尔布莱先生对您的关怀。” “啊!”阿拉密斯眼睛盯住这个不幸的典狱长,叫了起来,“您竟说您记性不好,贝兹莫先生!” 贝兹莫打断火枪手的话。 “对,对!您说得不错。我听了又象回到当时当地一样。千万要请您原谅!不过,请您记住,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不论是现在,还是别的时候,不论是邀请了还是没有邀请,您在我这儿都是主人,您,还有您的朋友德·埃尔布莱先生,”他转过身来朝着阿拉密斯说,“还有这位先生,”他向阿多斯鞠了一个躬,补充说。 “我早想到会这祥,”达尔大尼央回答,“我是因为这个缘故来的:今天晚上王宫里没有事可做,我想尝尝您的家常便饭,在路上遇见了伯爵先生。” 阿多斯鞠了一个躬。 “伯爵先生离开陛下,把一道需要立即执行的命令交给我。我们离这儿很近,我希望进来,哪怕仅仅是跟您握握手,把这位先生介绍给您,您曾经在国王那儿对他赞不绝口,就是在那天晚上……” “很好!很好!是德·拉费尔伯爵先生,对不对?” “一点不错。” “伯爵先生,欢迎您。” “他将跟你们俩一块儿吃晚饭,对不对?至于我这条可怜的猎犬,我要为我的公务去奔跑。你们是幸福的人!”他补充说,同时还叹了口气,只有波尔朵斯叹起气来声音才能这么响。 “这么说,您要走?”阿拉密斯和贝兹莫怀着同样的又惊又喜的心情一同说。 这个变化达尔大尼央注意到了。 “我把一位高贵善良的客人留下代替我,”他说。 他轻轻拍了拍阿多斯的肩膀。阿多斯也感到惊讶,不禁流露出了一点诧异的神色,这个变化只有阿拉密斯注意到,德·贝兹莫先生不是三个朋友的对手。 “怎么!您这就走?”善良的典狱长又说。 “我请你们给我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到吃餐后点心的时候我就可以回来了。” “啊!我们等您吧,”贝兹莫说。 “那会使我感到不愉快的。” “您会回来?”阿多斯怀疑地问。 “当然会回来,”他说着,意味深长地握了握阿多斯的手。 接着又压低声音补充说: “等着我,阿多斯,要高高兴兴的,为了天主的爱,特别是别谈正经事!” 他又把伯爵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要伯爵务必说话谨慎,让他们莫测高深。 贝兹莫把达尔大尼央一直送到门口。 阿拉密斯决心要让阿多斯开口,因此对他百般地表示亲热,寸步不离。但是阿多斯具有各种最高的美德。在必要的情况下,他可以做世上第一流的演说家,有的时候即使杀了他,他也不会开口说一句话。 达尔大尼央走了十分钟以后,这三位先生坐下来吃饭,饭桌上摆满了精美可口的各种菜肴,十分奢华。大块的肉食,罐装的食品,五花八门的葡萄酒,接连地出现在这张桌子上,这笔开销全部由国王负担,柯尔培尔先生看到的话,完全有理由把开支节省三分之二,节省以后巴士底狱里的任何人都不会因此瘦下去。 只有贝兹莫一个人又是吃,又是喝,十分坚决。阿拉密斯什么也不拒绝,但是每一样只尝一点。阿多斯在喝过汤,吃了三道冷莱之后,就什么也不碰了。 这三个人不论是心情还是打算都是那么不同,因此他们之间的谈话是怎么一种情况,那是可以想象到的。 阿拉密斯心里不停地琢磨,是什么奇怪的原因使得达尔大尼央走了,阿多斯还留在贝兹莫这儿,为什么阿多斯留下,达尔大尼央却走了。阿多斯竭力想把阿拉密斯这个靠耍花招搞阴谋为生的人的内心里藏着的东西挖掘出来。他仔细地望着阿拉密斯,觉察到这个人正在为一件什么重要计划在操心。接着他也集中精力考虑与自己切身利益有关的事。他推测为什么达尔大尼央这样奇怪地匆匆忙忙离开了巴士底狱,却把一个糊里糊涂带进来,也没有办好登记手续的犯人扔下不管了。 但是我们不准备停下来仔细研究这些人们。我们丢开他们,随他们面对着被贝兹莫那把不辞辛劳的刀子切得残缺不全的阉鸡、山鹑和鱼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我们要追踪的人是达尔大尼央,他一边重新登上把他载来的四轮马车,一边在车夫耳边喊道: “上国王那儿去,越快越好:” 第二〇三章 在巴士底狱里吃晚饭这段时间里卢佛宫发生的事 德·圣埃尼昂先生把口信带给了拉瓦利埃尔,这件事我们已经在前几章里看到。但是不论他怎样能说会道,还是不能说服年轻姑娘,使她相信国王是她的一个力量足够强大的保护人,只要国王站在她一边,她就不再需要任何人。 实际上,国王的亲信谈到这件了不起的秘密被发现时,刚说了头一句话,泪流满面的路易丝就高声喊叫,完全陷在痛苦之中,如果国王这时候能够从套房的一个角落里亲眼看到的话,他一定会觉得这种痛苦太过分了。德·圣埃尼昂这个使臣代表他的主人表示了不满,回来以后,把他看见和听见的都一五一十告诉国王。我们在路易面前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心情十分激动,不过路易比他还要激动。 “不过,”国王等他的廷臣叙述完毕,说,“她决定怎么办?等一会儿在晚饭前我至少能见到她吧?她来呢,还是得我上她屋里去?” “依我看,陛下,如果陛下想见她,不仅应该由您走头几步,而且整个路程都应该由您来走。”   “我无所谓!这么说,这个布拉热洛纳仍旧牢牢地占有着她的心?”路易十四低声嘀咕。 “啊!陛下,这不可能,因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爱的是您,而且是用她整个的心爱着您,不过,您也知道,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扮演罗马英雄的那种严肃的人。” 国王微微露出一点笑容。他知道该怎么对付。阿多斯刚离开他。 “至于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德·圣埃尼昂继续说,“她是在先王叔的夫人家里,也就是说,是在严峻刻苦的退隐生活中教养成人的。这一对未婚夫妇当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冷静地交换过小小的誓言,您看,陛下,今天,要破坏他们的关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德·圣埃尼昂以为自己又把国王逗笑了;但是完全相反,原来面带单纯微笑的路易,神色突然变得极其严肃。他这时候感到了伯爵向达尔大尼央断言要让他感到的良心责备。他想到这两个年轻人确实曾经相爱,并且发过山盟海誓,两人中的一个遵守誓言,而另外一个太正直,不可能不因为自己违背誓言而感到苦恼。 在良心受到责备的同时,嫉妒又象针似的狠狠地扎痛他的心。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羊己二他母亲那儿去,或者是上王后那儿去,或者是上王太弟夫人那儿去取乐,象他自己说的那样,去逗夫人们笑笑,却深深地坐在那把大安乐椅里。他的尊严的父亲路易十三曾经坐在这把安乐椅上跟巴拉达和散一马尔斯在一起度过多少烦闷的日子和年头。 德·圣埃尼昂明白了,这时候可不能逗国王乐了。他试了试最后一个办法,说出了路易丝的名字。国王抬起了头。 “陛下今天晚上干什么?需要预先通知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吗?” “噢!我好象已经通知她了,”国王回答。 “要出游吗?” “刚出游回来,”国王回答。 “那怎么办呢,陛下?” “好吧,让我们做梦吧,德·圣埃尼昂,各人做各人的梦;等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对她悔恨的事情悔恨够了以后(良心责备在起作用),那时候,她会有消息给我们的!” “啊!陛下,您怎么可以这样低估她那颗忠诚的心呢?” 国王站起来,因为气恼,脸涨得通红,这时候轮到嫉妒在折磨他了。德·圣埃尼昂开始感到处境困难,这当儿门帘掀起来。国王猛地转过身来。他的头一个想法是德·拉瓦利埃尔派人送信来了,但是他没有看见爱情的信使,看见的是他的火枪队队长一声不响地立在门框里。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啊!……怎么样?” 达尔大尼央望望德·圣埃尼昂。国王的眼睛和他的队长的眼睛转向同一个方向。两人的眼光任何一个人看到都清楚是什么意思,德·圣埃尼昂那就更不用说了。这个廷臣行了一个礼,退出去。国王和达尔大尼央单独留在屋里。 “事情办好了?”国王问。 “是的,陛下,”火枪队队长严肃地回答,“办好了。” 国王想不出一句话来说了。然而自尊心迫使他不能就此为止。一位国王做出了决定,即使不公正,他也得向所有看见他做出这个决定的人证明,特别是向他自己证明,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对的。有一个办法可以办到,而且是一个几乎万无一失的办法,那就是找受害者的错处。 路易是马萨林和奥地利安娜教养出来的,他比任何君主都精通当国王这个行当。因此他力图在这机会里证明这一点。他默默地考虑着我们刚才说出来的这些想法,在片刻沉默以后,他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伯爵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陛下。” “不过,他不会什么也不说就让自己给逮捕吧?” “他说他早料到要给逮捕,陛下。” 国王高傲地抬起了头 “我相信德·拉费尔伯爵先生没有再继续扮演他的造反分子的角色,”他说。 “首先,陛下,您把什么叫做造反分子?”火枪手平静地问,“国王眼里的一个造反分子难道是这样的人吗?他不仅仅让自己被送进巴士底狱,而且还反抗不愿意把他押送到那儿去的人。” “谁不愿意把他押送去?”国王叫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队长?您疯了吗?” “我看没有疯,陛下。” “您谈到有人不愿意逮捕德·拉费尔先生吗?……” “是的,陛下。” “这些人是谁?” “当然是陛下派去的那些人,”火枪手说。 “可是,我派去的是您,”国王大声嚷道。 “对,陛下,就是我。” “您是说,尽管有我的命令,您也打算不逮捕曾经侮辱我的人?” “是的,这正是我的打算,陛下。” “啊!” “我甚至向他建议骑一匹我为他在王后大道会议关卡那儿准备好的马。” “您准备好这匹马有什么目的?” “陛下,是让德·拉费尔伯爵先生能够到达勒阿弗尔,再从那儿到达英国。” “这么说,您是背叛我了,先生?”国王大声叫喊,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狂热的傲气。 “一点不错。” 用这种口气说出来的话,是没有什么好回答的,国王受到这样顽强的抵抗,不免大吃一惊。 “您这祥干,达尔大尼央先生,至少有一个理由吧?”国王神色庄严地问。 “我不会没有理由的,陛下。” “友谊是您唯一能够提出,而且唯一能够为您辩护的理由;至少不是这个理由吧,因为在这方面我曾经关照过您,可以由您自己决定。” “我,陛下?” “我不是让您在去逮捕或者不去逮捕德·拉费尔伯爵先生之间作出选择吗?” “是的,陛下,但是……” “但是什么?”国王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但是,陛下,您同时通知我,如果我不去逮捕他,您的卫队长就要去逮捕他。” “既然我没有强迫您,我这不是已经对您相当照顾了吗?” “对我,是的;对我的朋友,不是。” “不是?” “毫无疑问,因为不论是我还是卫队长,我的朋友总归是要被逮捕的。” “这就是您的忠诚,先生?一种独立思考的、有选择的忠城?您不是一个军人,先生!” “我等着陛下告诉我,我是什么。” “好吧,您是一个投石党人!” “那么在没有了投石党以后,陛……” “不过,如果您说的是真的……” “我从来说的都是真的,陛下。” “您到这儿来干什么?快说。” “我来告诉国王陛下德·拉费尔先生在巴士底狱……” “看来,这不能怪您。” “确实如此,陛下,不过他毕竟是在那儿了,既然他在那儿,重要的是让陛下知道。” “啊!达尔大尼央先生,您顶撞您的国王。” “陛下……” “达尔大尼央先生,我通知您,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正相反,陛下。” “怎么,正相反?” “我来是请您把我逮捕的。” “把您逮捕,您?” “当然。我的朋友在那边会感到烦闷,我来向陛下提出,让我去陪伴他,只要陛下开一声口,我就自己把自己逮捕,我向您保证,不需要卫队长来干。” 国王向桌子奔过去,抓起一支羽笔,写监禁达尔大尼央的命令。 “当心,先生,这可是终身监禁啊,”他用威胁的口气大声说。 “我就指望这个,”火枪手说,“因为您一旦干了这件好事以后,将来就不敢再正面看我。” 国王猛地一使劲把羽笔扔掉。 “出去!他说。 “啊!不出去,陛下,如果您高兴的话。” “怎么,不出去?” “陛下,我来为的是心平气和地跟陛下谈谈;陛下生气了,这是个不幸,但是我还是要把我要对您说的说出来。” “您提出辞职,先生,您提出辞职!” “陛下,您也知道,提出辞职这种事我才不担心呢,既然在布卢瓦我就向陛下提出过辞职,那一天陛下拒绝给查理国王一百万,后来还是我的朋友德·拉费尔伯爵给了他。” “好吧,那就赶快提出。” “不,陛下,因为现在问题不在我提不提出辞职。陛下刚才拿起羽笔要把我送到巴士底狱去,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达尔大尼央!您这个加斯科尼人!您是国王还是我是国王?快说。” “您是,陛下,真不幸。” “怎么,不幸?” “是的,陛下,因为,如果我是的话……” “如果您是的话,您会赞成达尔大尼央的犯罪行为,是不是?” “那当然。” “真的?” 国王说着耸了耸肩膀。 “我会对我的火枪队队长说,”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下去,“我会用两只充满仁慈的眼睛而不是两块冒着烈焰的煤炭望着他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我忘了我是国王。我竟然从我的宝座上下来侮辱一位贵族。’” “先生,”国王叫了起来,“您认为您在蛮横无礼上超过您的朋友,这就是为他辩解吗?” “啊!陛下,我要走得比他还要远,”达尔大尼央说,“而且这还要怪您。我要对您说的是他这个无比高尚的人没有对您说的。我要对您说陛下,您把他的儿子做了牺牲品,他为他的儿子辩护,您把他也做了牺牲品;他以荣誉、宗教信仰和道德的名义和您谈话,您拒绝他,赶走他,监禁他。我呢,我将比他还要强硬,陛下,我要对您说,陛下,请您挑选吧!您是要朋友还是要奴才?要士兵还是要花花公子,要伟人还是要小丑?您是要别人为您效劳,还是要别人在您面前低头哈腰?您是要别人爱您,还是要别人怕您?如果您喜欢的是卑鄙、阴谋、懦怯,啊!那就说吧,陛下;我们这些过去时代的仅有的残存者,不,应该说,我们这些代表过去时代的那种英勇的仅有的典范,我们立刻就走。我们效过劳,在勇敢和功绩两方面,也许超过那些名扬后代的人。请您挑选吧,陛下,而且要赶快。您身边还剩下的一些真正的大贵族,好好保护他们,至于廷臣您以后总会有的。赶快吧,把我送进巴士底狱,让我和我的朋友在一起,因为,如果您不能够听取德·拉费尔伯爵的话,也就是说,最温和、最高尚的荣誉的呼声,如果您不能听取达尔大尼央的话,也就是说,最坦率、最刺耳的忠诚的呼声,您就是一个坏国王,到了明天,您将是一个可怜的国王。坏国王,人们都痛恨他们;可怜的国王,人们把他们赶走。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陛下,您不该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国王手脚冰凉,脸色苍白,倒在他的安乐椅上。即使是一个霹雳打在他的脚边,也不会使他感到这样震惊。看上去他好象呼吸停止,就要断气了。达尔大尼央所谓的这个刺耳的忠诚的呼声,象利剑一样刺穿了他的心。 达尔大尼央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他理解国王的愤怒心情,于是抽出剑,恭恭敬敬地走到路易十四跟前,把剑放在桌子上。 但是国王生气地使劲一推,剑落在地上,滚到达尔大尼央的脚边。 尽管火枪手能够控制自己,还是气得脸发白,浑身颤抖。 “一位国王可以不再宠幸一个士兵,”他说,“他可以放逐他,他可以判他死刑,即使比他伟大一百倍的国王,他也没有权利用侮辱他的剑的办法来侮辱他。陛下,从来没有一位法兰西国王曾经轻蔑地推开象我这样一个人的剑。这把玷污了的剑,请您好好想想,陛下,从今以后除了我的心或者您的心以外,它不再有别的剑鞘。我挑选了我的心,陛下,您要为此感谢天主和我的耐心!” 接着他朝他的剑扑过去,大声叫喊: “您要为我的流血受到惩罚,陛下!” 他动作很快地把剑柄抵在地板上,剑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国王动作比达尔大尼央还要快地扑过去,右臂楼住火枪手的脖子右手抓住剑身的中间,一声不响地把它放回到剑鞘里。 达尔大尼央呆呆地立着,脸色苍白,身体还在抖动,他听任国王干到底,没有帮一下忙。 路易已经心软了,他回到桌子跟前,拿起羽笔,写了几行字,签上名,然后把手伸给达尔大尼央。 “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陛下?”队长问。 “下给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命令,要他立即释放德·拉费尔伯爵先生。” 达尔大尼央抓住国王的手,吻了一下;然后他把命令折好,塞到他的水牛皮紧身短上衣里,退了出去。 国王和队长都没有说一句话 “人心啊!国王们的指南!”独自留下的路易低声说,“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象看一本打开的书那样一直看到您的深处?不,我不是一个坏国王,但是,我还是一个孩子。” 第二〇四章 政敌 达尔大尼央答应过贝兹莫先生在吃餐后点心的时候回来的,达尔大尼央遵守了诺言。当火枪队队长的马刺在走廊里发出响声,他本人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在座的人正在喝精美的葡萄酒和甜烧酒,典狱长的酒窖里这些酒藏得非常充足,是远近闻名的。 阿多斯和阿拉密斯两人都讳莫如深,因此,他们两人谁也没有摸清楚对方在打什么主意。大家吃过了夜宵,谈了许多关于巴士底狱的事,最近去枫丹白露的旅行,富凯先生将在沃城堡举行的游乐会。泛泛的空话讲了一大堆,除了贝兹莫先生以外,没有一个人谈到私人的事情。 达尔大尼央来到的时候,大家谈得正起劲。他因为和国王刚才的一番谈话,现在依旧面色发白,十分激动。贝兹莫先生赶忙走到一张椅子跟前。达尔大尼央接过一杯斟得满满的酒,把它一口喝干。阿多斯和阿拉密斯两个人都觉察到达尔大尼央内心的激动。贝兹莫呢,他只是看到了陛下的火枪队队长而已,他赶紧过去表示热烈欢迎。接近国王,这在贝兹寞先生看来,就是享有了一切特权。只是,虽然阿拉密斯看出达尔大尼央很激动,却不能猜到他激动的原因。只有阿多斯一个人以为他已经猜到了其中的缘故。对他说来,达尔大尼央的回来,特别是这个平素沉着镇定的人的惊慌的神色,意味着:“我刚才向国王请求了某件事情,国王拒绝了。”阿多斯完全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他微微笑了笑,从饭桌旁站起来,向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手势,好象要提醒他,他们除了一同吃晚饭以外,还有别的事要做。 达尔大尼央懂得他的意思,也做了一个手势回答他。阿拉密斯和贝兹莫看到这种无声的对话,都用眼光相互询问是什么一回事。阿多斯认为他应该解释一下发生的事情。 “是这么回事,朋友们,”德·拉费尔伯爵带着微笑说,“这是您,阿拉密斯,您刚刚和一个国家的罪犯一起吃了晚饭,而您呢,贝兹莫先生,您和一个囚犯一起吃了晚饭。” 贝兹莫发出一声吃惊同时又几乎是快乐的叫喊。这位可爱的贝兹莫先生以他的要塞自豪。除去有好处以外,他手下的犯人越多,他越觉得高兴,这些犯人越是重要,他越是感到光荣。 阿拉密斯呢,显出一副和这个场合很相配的神情。 “啊,亲爱的阿多斯,”他说,“请原谅我,不过,我差不多料到要发生什么事了。是拉乌尔或者拉瓦利埃尔的小小的越轨行为吗,对不对?” “天哪!”贝兹莫叫道。 “您呀,”阿拉密斯继续说下去,“您作为一位大贵族老爷,您忘记了这儿除了国王全是廷臣,您去找了国王,把您对那件事情的看法对他说了,是吗?” “我的朋友,您猜中了。” 贝兹莫因为曾经这样亲热地和一个失宠于国王的人一同吃过晚饭,不禁吓得浑身发抖,他说道:“因此……因此,伯爵先生……” “因此,我亲爱的典狱长,”阿多斯说,“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先生要把这张从他的皮衣领的口子里露出来的纸头交给您,它肯定是监禁我的命令。” 贝兹莫显出他惯常表现的柔顺的神情伸出手来。 达尔大尼央果然从他怀里取出两张纸来,把其中一张递给典狱长。贝兹莫把那张纸打开来,断断续续地低声读起来,同时,从纸的上面抬头瞧阿多斯。他读的是: “‘命令监禁在我的巴士底狱……’太好了……‘在我的巴士底狱……德·拉费尔伯爵先生。’啊!先生,把您关在我这儿,对我来说,是既痛苦又光荣的事。” “您将会有一个有耐性的犯人啦,先生,”阿多斯用他那悦耳平静的嗓音说。 “我亲爱的典狱长,这是一个在您这儿待不上一个月的犯人,”阿拉密斯说,这时候,贝兹莫手上拿着命令,把国王的旨意抄到他的囚犯入狱登记簿上。 “甚至待不上一天,或者,甚至待不上一夜,”达尔大尼央又出示了国王第二道命令,说道,“因为,亲爱的贝兹莫先生,现在您不得不也要把这道命令抄下来立即释放伯爵。” “啊!”阿拉密斯说,“达尔大尼央,这可是您给我免掉的一件差使呀。” 他意味深长地紧握火枪手的手,同时又紧握阿多斯的手。 “怎么回事!”阿多斯惊奇地说,“国王给我自由了?” “您看吧,亲爱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 阿多斯拿起命令看。 “这是真的,”他说 “您会因此而不高兴吗?”达尔大尼央问。 “啊,不,相反。我不希望国王受到什么损害,人们能够指望国王受到的最大的损害,就是他做事不公正。可是您遇到了不少麻烦吧,对不对?啊,我的朋友,您承认了吧。” “我吗?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火枪手笑着说,“我所希望的国王全答应了。” 阿拉密斯望着达尔大尼央,知道他在说谎。可是贝兹莫只看到了达尔大尼央,其他什么也觉察不到,这个人能使国王做他希望的事情,他感到无限钦佩。 “那么国王要放逐阿多斯?”阿拉密斯问。 “不,这一点并不太清楚,国王对这件事甚至没有表示过明确的意见,”达尔大尼央继续说“可是我相信除此以外,伯爵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除非他一定要去谢谢国王……” “不,真的不想去,”阿多斯微笑着回答。 “是这样,我相信伯爵除了回到他的城堡去,”达尔大尼央又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此外,我亲爱的阿多斯,您说吧,要求吧,如果有什么住宅您觉得比那个更要舒适些,我一定尽力设法使您得到它。” “不,谢谢,”阿多斯说,“亲爱的朋友,再也没有比重新回到卢瓦尔河边,在我的那些大树底下过孤独清静哟生活更使我感到舒适的了。如果天主是医治灵魂的疾病的最好的医生,那么,大自然就是灵丹妙药。这么说,先生,”阿多斯转身对着贝兹莫继续说,“我自由啦?” “是的,伯爵先生,我相信是这样,至少我希望是这样,”典狱长把两张纸翻过来又翻过去,说道,“当然罗,除非达尔大尼央先生有第三道命令。” “不,亲爱的贝兹莫先生,不,”火枪手说,“您应该照第二道命令办理,我们就到这儿为止吧。” “啊!白爵先生,”贝兹莫对阿多斯说,“您不知道您失去的是什么!我本来要把您看做将军一样放在三十利弗尔一级,我说什么啦!我要把您象亲王一样,放在五十利弗尔一级,您每天晚上吃的晚餐就象今晚吃的一样。” “先生,”阿多斯说,“请允许我宁愿过普通的生活。” 接着,他向达尔大尼央转过身来,说道: “我们走吧,朋友。” “我们走吧,”达尔大尼央说。 “我能不能享受这种愉快,”阿多斯问,“象同伴一样和您在一起.我的朋友?” “最亲爱的,只能到门口为止,”达尔大尼央回答道,“然后,我将对您说我对国王说过的话:‘我在值班。’” “那您呢,亲爱的阿拉密斯,”阿多斯微笑着说,“您陪我一起去吗?拉费尔封地正在去瓦纳的大路上。” “我吗,我的朋友,”种父说,“我今天晚上在巴黎有约会,如果我走掉了,就会使一些重大的利益受到损失。” “那么,我亲爱的朋友,”阿多斯说,“请允许我拥抱您一下然后离开这儿。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非常感谢您的诚意,尤其感谢您给我看了巴士底狱的日常伙食的样品。” 他拥抱过阿拉密斯又握过贝兹莫先生的手,他们两人都祝他一路平安,然后,阿多斯由达尔大尼央陪伴着走掉了。 当王宫里的那场戏的情节的结局在巴士底狱出现的时候,让我们来讲一讲在阿多斯和布拉热洛纳住处发生的事。 格力磨,正象我们曾经见到的那样,陪了他的主人来到巴黎,也正象我们曾经说过的,他亲眼目睹了阿多斯的出门,他见到达尔大尼央咬自己的小胡子;他见到他的主人登上华丽的四轮马车,他观察两个人的面部表情,很久以来,他就熟悉他们两个人,因此可以透过他们两人毫无表情的面孔猜到一定发生了一些严重的事件。 阿多斯一走,他就开始思考起来。于是,他想起了阿多斯对他说再见时的那种古怪的样子,这位头脑清楚、意志坚定的主人的局促不安的神情,除了他,其他人都感觉不到。他知道阿多斯什么也没有带走,除了他身上的一身衣服以外,不过,他认为他看出了阿多斯这次离开不是一个小时的事,甚至不是一天的事。从阿多斯离开格力磨时说再见的那种样子,可以看出他要走掉很长时间。 他怀着对阿多斯的深沉的情谊,想到了这许多事情,同时又因为空虚和孤单而感到害怕,这种害怕的心理总是困扰着热爱别人的人的头脑。这一切使正直的格力磨万分优伤,尤其是万分不安。 从他的主人动身以后,他不知道做些什么好。他在这套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可以说,就象条狗一样寻找他的主人留下的痕迹,狗对不在跟前的主人是并不担心的,可是觉得无聊;不过格力磨在动物的本能上又加上了人的理性,格力磨是又无聊又担心。 格力磨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指引他的迹象,也没有看到或者发现什么可以证实他的疑虑的东西,他开始想象可能发生什么事情。想象是心地好的人的一种本领,或者不如说是一种对他的折磨。确实,一个好心肠的人从来也不会想象到他的朋友可能诸事顺遂。远飞的鸽子总是使留在家里的鸽子担心。 格力磨从不安转为恐惧。他回顾了发生的全部事情:达尔大尼央给阿多斯的信,阿多斯见信后显得那样悲伤,接着是拉乌尔对阿多斯的看望,看望以后,阿多斯要他的勋章和他的礼服,再接着是觐见国王,觐见以后,阿多斯回来的时候满脸愁容,然后是父子间的交谈,交谈以后,阿多斯悲伤地拥抱了拉乌尔,拉乌尔也悲伤地回到自己的家里去,最后是达尔大尼央咬着小胡子来到了,以后是德·拉费尔伯爵先生和达尔大尼央一同乘上华丽的四轮马车。这一切组成了一出十分清楚的五幕剧,特别是善于分析的格力磨是这样看的 首先,格力磨求助于采取果断的措施,他在他的主人留下来的紧身外衣里找那封达尔大尼央先生的信。信还在那儿,里面写着:“亲爱的朋友,拉乌尔来问我,关于我们年轻的朋友在伦教逗留期间拉瓦利埃尔小姐的行为举动。我呢,我是一个可怜的火枪队队长,耳朵每天听腻了兵营里的和街头巷尾的谈论。如果我对拉乌尔说了我认为我知道的事情,那么那个可怜的孩子准会死的,可是,我是为国王服务的,我不能讲国王的事情。如果您的良心要您这样做,您就做吧!这件事情和您的关系比我大,和拉乌尔的关系几乎和您相同。” 格力磨使劲拔掉了自己的一小撮头发。如果他的头发更密些,也许他还会多拔一些。 “这是谜语的关键,”他说,“年轻姑娘干了一些荒唐的事情。别人谈到她和国王的那些事都是真的。我们年轻的主人受骗了。他应该知道这些事情的。伯爵先生曾经去找了国王,把他对国王的看法直言不讳地告诉了国王。接着,国王派达尔大尼央来处理这件事情。啊!天主,”格力磨继续说,“伯爵先生回来的时候没有佩剑。” 这个发现使这个老好人的前额直淌汗。用不着花很久时间来推侧,他戴上帽子,直奔拉乌尔的住处。 自从路易丝走后,拉乌尔抑制住了他内心的痛苦,即使没有抑制住他的爱情。疯狂和反抗的心情把他带上一条危险的道路,他被迫向这条道路看去,一眼就看到他的父亲成了国王抵制的目标,因为是阿多斯首先迎向这种抵制。 这时候,同情心使他头脑清醒起来,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确切地记起阿多斯种种的神秘迹象,以及达尔大尼央的突然的来访。一个国王和一个臣民之间的冲突的全部后果,出现在他的惊恐的眼睛前面。 达尔大尼央在值班,也就是说,给钉牢在他的岗位上,自然不会是为了喜欢见到阿多斯而上阿多斯家里来的。他来是要对他讲某件事。这件事在目前这样艰难的形势下,准是一件不幸的事或者是一件危险的事。拉乌尔想到自己的自私,想到因为自己的爱情而忘记了他的父亲,想到自己归根到底是在寻求幻想和绝望的乐趣,他不禁发抖了。而在这时候,也许最重要的是击退正在对阿多斯逼近的攻击。 这个想法使他气得跳了起来。他佩上剑,首先向他父亲的住处跑去。在半路上他撞到了格力磨身上,格力磨也怀着急于弄清真相的愿望从对面的方向跑过来。这两个人紧紧拥抱,他们两人都处在他们的想象力绘出的抛物线的同一个点上。 “格力磨!”拉乌尔叫起来。 “拉乌尔先生,”格力磨也叫道。 “伯爵先生好吗?” “你见到他了?” “没有,他在哪儿?” “我正在找他。” “达尔大尼央先生呢?” “和他一同出去的。” “什么时候?” “你离开后十分钟。” “他们是怎样走的?” “乘四轮马车。” “他们去哪儿?” “我不知道口” “我父亲带着钱吗?” “没有。” “剑呢?” “没有。” “格力磨!” “拉乌尔先生!” “我想达尔大尼央先生来,是为了……” “为了逮捕伯爵先生,是不是?” “是的,格力磨。” “我可以发誓是这么回事!” “他们走的是哪条路?” “沿河马路。” “去巴士底狱?” “啊!我的天主是的。” “快,我们跑去!” “好,我们跑去!” “可是去哪儿呢?”拉乌尔突然沮丧地说。 “我们上达尔大尼央先生那儿,也许能知道一些情况。” “不,如果别人在我父亲家里瞒着我什么,那么在任何地方都会瞒我的。我们去……啊!我的天主!我今天真是发疯了,我的好格力磨。” “什么?” “我忘记了杜·瓦隆先生。” “波尔朵斯先生?” “他一直在等着我!天哪!我不是对你说吗,我真是发疯了。” “他在等您,在什么地方?” “在凡森最小兄弟会修道院。”   “啊!我的天主!……幸好就在巴士底狱旁边。”   “我们快去吧!”   “先生,我叫人去把马鞍装上。”   “好的,我的朋友,快去。” 第二〇五章 波尔朵斯如何没有弄清情况就信服了 这位可尊敬的波尔朵斯,一向忠实于古老的骑士制度的规则,他决定等候圣埃尼昂先生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因为圣埃尼昂先生没有来,因为拉乌尔忘记通知他的助手,因为等待得越久,越觉得难熬,波尔朵斯就叫守门的卫士拿来几瓶好酒和一大块肉,至少能不时开瓶酒喝和吃吃东西来消磨时间。拉乌尔由格力磨陪伴快马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吃完了,也就是说酒和肉全没有了。 波尔朵斯看见路上急急忙忙驰来的这两个骑马的人,他不再怀疑这就是他在等的人了,便立刻从他原来懒洋洋地坐着的草地上站起来,开始活动膝盖和手腕,同时说道: “这就叫做好习惯!这个家伙总算来了。如果我刚才走了,他找不到人,他就占上风了。” 接着,他摆出一副威风察凛、神气活现的架势,腰部有力地一扭,高大的身材向后一仰,胸部挺得高高的。但是,他看见的不是圣埃尼昂,而是拉乌尔,拉乌尔做着绝望的手势,大声喊叫着向他奔过来: “啊!亲爱的朋友,啊!对不起,啊,我太不幸啦!” “拉乌尔!”波尔朵斯十分吃惊地叫道。 “您不责怪我吗?”拉乌尔走过来一面拥抱波尔朵斯一面大声说。 “我?为什么要责怪您呢?” “因为我把您忘记掉了。不过,您瞧,我搞得晕头转向啦。” “呵!” “但愿您知道就好了,我的朋友!” “您杀死他了?” “谁呀?” “德·圣埃尼昂。” “天哪!是关系到圣埃尼昂。” “还有什么事?” “还有德·拉费尔伯爵先生此刻大概被逮捕了。” 波尔朵斯做了一个动作,猛得好象会把一座城墙推倒一样。 “给逮捕了……被谁?” “被达尔大尼央!” “这不可能!”波尔朵斯说。 “可是这是事实,”拉乌尔回答说。 波尔朵斯向格力踏转过身来,象是需要再有一个人证实一样,格力磨点了点头。 “他们把他带到哪儿去了?”波尔朵斯问。 “多半带到巴士底狱去了。” “您怎么会这样认为的?” “在路上,我们问了些人,他们看见有辆四轮马车驶过,还有些人曾经看到马车驶进了巴士底狱。” “啊!啊!”波尔朵斯低声说。他走了两步。 “您决定怎么办?”拉乌尔问。 “我吗?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只不过我不愿意阿多斯待在巴士底狱里。” 拉乌尔走近可尊敬的波尔朵斯。 “您知道不知道这是根据国王的命令把他逮捕的?” 波尔朵斯望着年轻人,好象在对他说:“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无声的语言对拉乌尔说来是那样有说服力,他就不再多问了。他又骑上了马。波尔朵斯在格力磨的帮助下,也跨上了马。 “我们去订我们的计划,”拉乌尔说。 “是的,”波尔朵斯回答说,“我们的计划,是这样,让我们把它订出来。” 拉乌尔深深叹了一口气,突然站住了。 “您怎么啦?,波尔朵斯问道,“怕了吗?” “不,是由于无能为力!就我们三个人,能夸口去攻打巴士底狱吗?” “啊,如果达尔大尼央在这儿,”波尔朵斯回答说,“我不说不能。” 拉乌尔看到由于天真而产生的这种英勇的信心,心里说不出的钦佩。这都是一些著名的人物,他们三四个人,就会去袭击军队或者攻打城堡!这些人使死神都害怕,他们历经风波,活了整整一个时代,还比最健壮的年轻人强壮有力。 “先生,”他对波尔朵斯说,“您刚才倒使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一定要去见见达尔大尼央先生。” “应该这样。” “他在把我的父亲送到巴士底狱以后,肯定已经回到家里去了。” “我们先去巴士底狱打听一下消息,”格力磨说,他不大吭声,但是说出来的话总很有道理。 他们于是赶快来到监狱前面。好象天主把那些碰巧的机会赐给那些意志坚强的人一样,由于这样的机会,格力磨突然看见那辆四轮马车绕过了吊桥的大门。这正是我们已经见到过的达尔大尼央从国王那儿回来的时候。 拉乌尔催马过去想赶上那辆四轮马车,看看马车里面是些什么人,但是没有看到。几匹马已经在这座大门的另一边停住,大门关上了,一个站岗的王室卫士用火枪碰了碰拉乌尔骑的那匹马的鼻子。 拉乌尔转过身去,他很高兴地知道了这正是刚才关过他父亲的四轮马车。 “我们找到它了,”格力磨说。 “稍稍等一下,我们肯定它会出来,对不对,我的朋友?” “除非达尔大尼央也给抓起来了,”波尔朵斯说,“那样的话,一切都完了。” 拉乌尔没有回答。一切都可能发生。他向格力磨建议把马带到让-波西尔小街,这样就不大会引起别人的怀疑,他自己眼力好,监视着达尔大尼央和那辆四轮马车出来。 这是一个好主意。果然,不到二十分钟,门又打开了,马车出来了。一阵眼花,拉乌尔没有能看清楚车内坐着哪些人。格力磨起誓说他看见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他的主人。波尔朵斯看看拉乌尔,又看看格力磨,希望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很明显,”格力磨说,“如果伯爵先生在这辆马车里面,那就是别人让他恢复自由了,或者带他去另一座监狱。” “我们看它走哪条路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波尔朵斯说。 “如果让他恢复自由了,”格力磨说,“就会送他回家去。” “这倒是真的,”波尔朵斯说。 “四轮马车没有向那条路走,”拉乌尔说。 果然,那几匹马刚刚在圣安东尼城郊那儿消失了。 “快跑,”波尔朵斯说,“我们到大路上去袭击四轮马车,我们要阿多斯快逃。” “造反了!”拉乌尔低声说。 波尔朵斯第二次对拉乌尔看了一眼,和第一眼完全一样。拉乌尔勒紧他的坐骑的胁部,作为回答。 仅仅一会儿工夫,三个骑马的人就追上了四轮马车,紧紧踉在后面,离得那样近,马呼出来的气息都润湿了前面马车的车厢。 达尔大尼央一直是很警觉的,他听到了马的奔跑声。就在这时候,拉乌尔对波尔朵斯说要超越四轮马车,好看清楚是谁陪伴着阿多斯。波尔朵斯照做了,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因为皮帘子放下来了。 拉乌尔又急又气。他刚才注意到阿多斯的同伴们的神秘的样子,他决定采取极端的手段。 在另一方面,达尔大尼央早就完全认出波尔朵斯来了,他从皮帘子下面同样也认出了拉乌尔。他把他观察到的结果告诉了伯爵。他们两人都想看看拉乌尔和波尔朵斯会不会把这件事情做到底。 他们果然这样做了。拉乌尔手持手枪,向马车的第一匹马冲过去,命令车夫停车。 波尔朵斯捉住了车夫,把他从座位上举起来。 格力磨已经抓牢停下的马车的车门。 拉乌尔张开胳膊,叫道: “伯爵先生!伯爵先生!” “哈,是您吗,拉乌尔?”阿多斯欣喜若狂地说。 “干得不坏!”达尔大尼央大笑着,也说道。 他们两人拥抱捉住了他们的年轻人和波尔朵斯。 “我的好波尔朵斯,了不起的朋友!”阿多斯叫道,“您总是老样子!” “他依旧只有二十岁!”达尔大尼央说,“太妙了,波尔朵斯!” “天哪!”波尔朵斯有些糊涂了,回答说,“我们以为别人把您逮捕了。” “其实是,”阿多斯说,“仅仅坐了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四轮马车兜兜风。” “从巴士底狱开始,我们就跟在你们后面了,”拉乌尔用又是怀疑又是责怪的口气说。 “我们上那儿去和那个好客的贝兹莫先生一同吃了晚饭。您还记得贝兹莫吗,波尔朵斯?” “当然罗!记得很清楚。” “我们在那儿见到阿拉密斯了。” “是在巴士底狱吗?” “是在吃晚饭的时候。” “啊!”波尔朵斯喘了一口气。 “他对我们说了许多关于您的事情。” “谢谢!” “伯爵先生上哪儿去?”格力磨问,他的主人刚才己经用一个微笑奖赏过他了。 “我们回布卢瓦家里去。” “就这样去吗个?……一直往前走?” “一直往前走。” “没有一件行李?” “啊!老天爷!拉乌尔也许会负责把我的行李寄送去的;而且,如果他回到我那儿去的话,他会自己给我带来的。” “要是在巴黎他不再有什么事,”达尔大尼央说,他的眼光坚定有力,象钢刀一样锐利,象他内心一样痛苦,因为他触痛了可怜的年轻人的伤口,“他还是跟您一起去的好,阿多斯。” “在巴黎我没有什么事了,”拉乌尔说。 “那么我们走吧,,阿多斯立刻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呢?” “我吗,我只陪阿多斯到城门口,然后和波尔朵斯回来。” “很好,”波尔朵斯说。 “来,我的儿子,”伯爵温柔地用手臂围住拉乌尔的脖子,把他拉到马车里,一直拥抱着他。“格万磨,”伯爵继续说,“你悄悄地带着你的马和杜·瓦隆先生的马回巴黎去,因为拉乌尔和我,我们在这儿上马,把四轮马车让给这两位先生坐着回巴黎,然后,你一回到家里,就把我的衣服和我的信件理出来,全部寄送到我们那儿去。” “可是,”拉乌尔想法使伯爵说话,他提醒说,“等到您回到巴黎的时候,您没有衣服,没有用品,什么也没有了,那会很不方便的。” “拉乌尔,我想,从现在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不会回巴黎的。最近我们在这儿的逗留不会鼓励我以后再来这儿啦!” 拉乌尔低下头来,一句话也不说了。 阿多斯走下四轮马车,骑上了原来是波尔朵斯骑的马,这匹马换了一个人骑,显得好象十分高兴。 大家拥抱,握手,说了许许多多表示永恒的友谊的话。波尔朵斯答应一有空闲就上阿多斯那儿去待一个月。达尔大尼央答应要好好利用他的第一次假期,然后,他最后一次拥抱了拉乌尔,同时说道: “我的孩子,我将给你写信。” 达尔大尼央的这句话里包含了所有的意思,因为他是从来也不写信的。拉乌尔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他离开了火枪手的怀抱,上路了。 达尔大尼央回到马车里波尔朵斯身边。 “好呀,”他说,“亲爱的朋友,这一天过得多好呀!” “是啊,”波尔朵斯说。 “您大概太累啦?” “不太累。不过我要早点睡觉,好应付明天的事” “干什么?” “没什么!为了完成我已经开始的事情。” “我的朋友,您使得我全身发抖。我看到您是这样胆战心惊。见鬼,您做了什么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做完?” “您听着,拉乌尔没有和人斗剑。应该是我斗,我!” “和谁?……和国王?” “怎么,和国王?”波尔朵斯惊愕地说。 “是的,大孩子,和国王!” “我对您肯定地说,这是和圣埃尼昂先生斗剑。” “这便是我想对您说的话。您和这位绅士斗剑,就是对着国王拔出剑来。” “啊!”波尔朵斯睁大了眼睛,说,“您肯定是这样吗?” “那当然!” “那么,怎样安排呢?” “我们设法去好好吃顿晚饭,波尔朵斯。火枪队队长的饭桌总是令人舒服的。您会在那儿见到漂亮的圣埃尼昂,您会为他的健康举杯。” “我吗?”波尔朵斯恐怖地大声说。 “怎么!”达尔大尼央说,“您拒绝举杯祝国王的健康吗?” “见鬼!我没有对您说到国王,我对您说的是圣埃尼昂先生。” “可是,我对您再说一遍,这是一回事。” “啊……那就很好,”波尔朵斯服了。 “您明白了吧,是不是?” “没有明白,”波尔多斯说,“不过这无关紧要。” “对,这无关紧要,”达尔大尼央应声说,“我们去吃完饭吧,波尔多斯。” 第二〇六章 贝兹莫先生的团体 我们都没有忘记,达尔大尼央和德·拉费尔伯爵走出巴士底狱的时候,留下阿拉密斯和贝兹莫单独在一起。 贝兹莫一点没有觉察到在他的两位客人走掉后,因为他们不在,谈话就很难继续下去了。他认为饭后喝的酒,巴士底狱的这种酒是极好的,他认为饭后喝的酒是一种振奋剂,足以使得一个正直的人开口讲话。他不大熟悉主教大人,主教从来没有比在饭后更叫人不可捉摸的了。但是主教大人非常熟悉贝兹莫先生,这时他计算着怎么用对贝兹莫行之有效的方法使这个典狱长说话。 谈话在表面上看还是热烈的,实际上是有气无力,因为贝兹莫不仅仅是几乎一个人在唱独角戏,而且讲的都是监禁阿多斯的那件怪事,以及紧接着来的释放他的那道命令。 此外,贝兹莫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两道命令,逮捕的命令和释放的命令,都是出自国王之手。国王只有在发生一些重大的事件的时候才肯费神写这样的命令。这一切对贝兹莫来说是非常有趣、尤其是非常难理解的事;可是阿拉密斯呢,他却完全清楚,阿拉密斯不象典狱长那样,把这件事看得这样重要。 还有,阿拉密斯不轻易离开自己待的地方,他还没有对贝兹莫先生说过,他是为了什么事才上这儿来的。 于是,在贝兹莫谈得最起劲的时候,阿拉密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告诉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他说,“您在巴士底狱,除了我有幸前来拜访您两三次的时候参加过的消遣以外,就再没有别的消遗了吗?” 这句问话是这样突如其来,典狱长就象一面突然受到与风向相反的推动力的风信旗一样。 “消遣?”他说,“可是我一直在进行消遣呀,大人。” “啊!那好极了!什么消遣呢?” “各种各样的。” “大概是一些拜访吧?” “拜访?不。拜访在巴士底狱是不常有的。” “怎么,拜访很少吗?” “非常少。” “甚至您的团体里的那些人。” “您说的我的团体是指的什么?……我的犯人吗?” ‘啊,不是:您的犯人!……我知道是您去拜访他们,而不是他们来拜访您。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说您的那个团体,就是指您作为其中一分子的那个团体。” 贝兹莫盯住了阿拉密斯望着,然后,好象他一刹那间想到的那件事是不可能的一样,他说道: “啊,现在和我来往的人少得可怜。如果我一定要向您说老实话,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通常,对上流社会的人来说,待在巴士底狱是又凄凉又乏味。至于对夫人们来说,这永远是某种可怕的事,我要费尽唇舌,安慰她们,才能使她们上我这儿来。确实,这些可怜的女人,看到那些朋森森的主塔,想到里面住着可怜的犯人,她们怎么能不发抖呢?” 贝兹莫的眼睛注视着阿拉密斯的脸的时间越久,这位好心的典狱长的舌头越来越变得僵硬,最后完全不能动弹了。 “不,不明白,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说,“您不明自……我不是想说一般的团体,而是想说特别的团体,总之,是您参加在里面的那个团体。” 贝兹莫几乎让正要放到嘴边的、倒满房香葡萄酒的杯子落到地上。 “参加?”他说,“参加?” “当然罗,参加,”阿拉密斯用非常沉着的态度又说了一遍,“难道您不是一个秘密团体的成员,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 “秘密的?” “秘密的或者神秘的。” “啊!德·埃尔布莱先生!……” “喏,您别否认了。” “可是请您相信……” “我相信我所知道的。” “我可以对您发誓!……” “听我说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说是,您说不是;我们中间的一个必然是正确的,而另一个肯定是错误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我们马上就会弄清楚了。” “好,”贝兹莫说,“好。” “亲爱的贝兹莫先生,喝您的麝香葡萄酒吧,”阿拉密斯说,“见鬼,您神情很惊慌。” “不,一点儿也不。” “那么喝酒呀。” 贝兹莫喝了,不过他咽呛了。 “那好,”阿拉密斯又说,“如果,我说,您不属于一个秘密的、神秘的团体,随便您怎样说,形容语是无关紧要的,如果,我说,您不属于一个如同我想指明的那样的团体,那么,您就不会懂得我要说的话里的任何一个字,就是这样。” “啊!您可以放心,我什么也不会懂的。” “那就太好了。” “请您试试看。” “这就是我要做的。如果,相反地,您是这个团体的一个成员,您将立即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您问吧,”贝兹莫全身额抖地继续说。 “因为,您会同意,亲爱的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始终毫无表情地说,“很明显,一个人如果不约束自己为团体做一些小小的事情,那他能参如这个团体吗,他能享受团体提供给参加者的好处吗?” “的确,”贝兹莫结结巴巴地说,“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 “那么,”阿拉密斯又说,“在我对您说的那个团体里,看来,您没有参加……” “对不起,”贝兹莫说,“我不愿意说得绝对……” “这儿有一张所有参加团体的典狱长和监狱官订的保证书。” 贝兹莫脸色变得很苍白。 “这张保证书,”阿拉密斯用坚定的声音继续说,“就在这儿。” 贝兹莫站了起来,说不出地激动。 “说下去,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他说,“说下去。” 阿拉密斯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背诵下面的一段话,他的嗓音就象在念一本书: “上述监狱官或典狱长,当需要时,由于囚犯的请求,将允许一位参加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进入监狱。” 他停下不读了。纵兹莫因为脸色发白,全身颜抖,看上去叫人可怜。 “这是不是保证书的原文?”阿拉密斯平静地问。 “大人!……”贝兹莫叫道。 “好呀!我想,您开始明白了吧?” “大人,”贝兹莫大声说,“您不要这样戏弄我的可怜的心情,如果您怀着恶意要从我嘴里套出我的部门里的小小的秘密,那在您眼里我真算不上什么东西了。” “啊!不是这样,您搞错了,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想得到的不是您的部门的小小的秘密,而是您内心的秘密。” “那好吧,我的内心的秘密,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可是请您稍微考虑一下我的处境,它很不寻常。” “它是不寻常,我亲爱的先生”坚定的阿拉密斯继续说,“如果您参加了这个团体的话,可是,它也非常正常,如果您不受保证书的约束,只对国王负责。” “是的,先生是的理我只服从国王。好天主!您说说看,一个法国贵族如果不服从国王,那他服从谁呢?” 阿拉密斯不为所动,但是他的声音很温和。 “亲爱的贝兹莫先生,”他说,“对一个法国贵族来说,对一个法国的高级神职人员来说,听见一位象您这样优秀的人物如此光明正大地表白自己,真叫人高兴,而且在听到您这样说以后,我也只能相信您啦。” “先生,难道您原来不相信吗?” “我吗?不,不。” “那么,您现在不再怀疑啦?” “先生,”阿拉密斯严肃地说,“我不再怀疑一位象您这样的人会对他所自愿效忠的主人们不尽心效力的。” “主人们?”贝兹莫大声嚷道。 “我是说主人们。” “德·埃尔布莱先生,您还在说笑话,是不是?” “是的,我明白,有好几个主人的处境要比只有一个主人困难得多了,可是这种困境是由您造成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跟我可没有关系。”   “那当然没有关系,”比任何时候都更尴尬的可怜的典狱长回答说。“可是您在干什么?您站起来了?”   “当然。” “您要走?” “我是要走。” “可是您对我太见外了,大人!” “我,见外?您从哪方面看到的?” “那么,您发过誓要让我受罪吗?” “不,我将会因此而深感遗憾。” “那就请留下来吧。” “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儿再没有什么事好做了,相反的,我在别的地方还有应尽的义务。” “这样晚了还有义务?” “是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您要了解,别人在我来的那个地方对我说过:“上述监狱官或典狱长,当需要时,由于囚犯的请求,将允许一位参加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进入监狱。’于是我来了!您不知道我想说的话,我回去对那些人说,他们错了,他们应该派我去别的地方。” “什么?您是……”贝兹莫带着几乎是恐惧的神情望着阿拉密斯,大声说道。 “参加了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阿拉密斯声音不变地说。 但是,这句话尽管说得十分温和,对可怜的典狱长来说,却象是一声响雷。贝兹奠的脸变得煞自,在他看来,阿拉密斯的漂亮的双眼好象两道火剑,一直刺进他的心底。 “听忏悔的神父生”他低声说,“您,大人,是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 “是的,我是的;可是我们没有什么事要一起澄清的,既然您没有参加这个团体。” “大人……” “我明白,因为没有参加,所以您拒绝服从他们的命令。” “大人,我请您能赏脸听我说,”贝兹莫说道。 “为什么?” “大人我没有说我不是修会的一员……” “啊!啊!” “我没有说我拒绝服从。” “刚才发生的事非常象抗命不从,贝兹莫先生。” “啊!不,大人,不;我只不过想弄清楚……” “您要弄清楚什么?”阿拉密斯带着极其蔑视的神情问道。 “没有什么,大人。” 贝兹莫放低声音,在主教前面弯下身子。 “我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受我的主人们的支配,”他说,“不过……” “太好了!先生,这样我就更喜欢您了。” 阿拉密斯重新坐到椅子上,向贝兹莫伸过酒杯去。贝兹莫因为手发抖,无论怎样都倒不满它。 “您刚才说:不过,”阿拉密斯说。 “不过,”可怜的人说,“没有得到通知,我根本没有料想到……”   “《福音书》里没有说过吗:‘注意,因为只有天主知道时间。’修会的规定里没有说过吗:‘注意,因为我所希望的,您也应该一直是这样希望的。’您凭什么借口没有料想到听忏悔的神父会来呢,贝兹莫先生?” “因为眼下在巴士底狱里没有一个生病的犯人。” 阿拉密斯耸耸肩膀。 “您知道什么?”他说。 “可是,我好象……” “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仰躺在扶手椅上,说道,“您的仆人来了,要和您说话。” 确实,在这个时候,贝兹莫的仆人出现在门口。 “有什么事?”贝兹莫赶忙问。 “典狱长先生,”仆人说,“有人给您带来狱医的报告。” 阿拉密斯用他明亮坚定的目光望着贝兹莫。 “好的,叫送信的人进来,”他说。 送信的人进来,行了礼,送上报告。 贝兹莫看了一下,抬起了头,惊讶地说: “贝尔托迪埃尔三号病了!” “您刚才怎么说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您不是说在您的府邸里所有的人都非常健康吗?”阿拉密斯随随便便地说。 他喝了一口麝香葡萄酒,同时不停地望着贝兹莫。典狱长对送信的人点了点头,送信的人出去了。 “我相信,”他一直都在哆嗦,说道,“在保证书里说过:‘由于囚犯的请求,’对吗?” “是的,是有这一句,”阿拉密斯回答说,“可是,您看看别人请求您什么来了,亲爱的贝兹莫先生。” 这时候,有一个狱官把头探进半开的门缝里。 “又有什么事?”贝兹莫叫起来。“连十分钟的安静都不能给我?” “典狱长先生,”狱官说,“贝尔托迪埃尔三号的病人要他的看守向您要求请一位听忏悔的神父去他那儿。” 贝兹莫差一点儿向后倒下去。 阿拉密斯不屑使他放下心来,正象他原来不屑恐吓他一样。 “应该怎样回答呢?”贝兹莫问。 “可是,您打算怎么办呢,”阿拉密斯抿紧嘴唇,回答说,“这是您的事,我不是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您对犯人说,”贝兹莫连忙说,“他的要求会得到同意的。” 狱官走出去了。 “啊!大人,大人!”贝兹莫喃喃地说,“我怎么会猜想到呢?……我怎么会预料到呢?” “谁对您说过要您猜想的?谁请求您预料的?”阿拉密斯轻蔑地回答说,“修会猜想到了,修会知道了,修会预料到了,这还不够吗?” “您要下什么命令?”贝兹莫又问。 “我吗?没有什么。我只是一个可怜的教士,一个普通的听忏侮的神父。您命令我去看病人吗?” “啊!大人,我不是命令您,我是请求您。” “好的。那就领我去吧。” 第二〇七章 犯人 自从阿拉密斯奇怪地变成修会的听忏悔的神父以后,贝兹莫不再是原来的贝兹莫了。 在这以前,对于可敬的典狱长来说,阿拉密斯是一个他应该尊敬的高级教士,一个他应该感激的朋友,可是,从刚才对他揭示的使他心烦意乱的那番话以后,他成了一个下属,阿拉密斯成了一个首领。 他亲自点亮了一盏手提灯,叫来一个看守,然后,转身对阿拉密斯说: “听候大人的吩咐。” 阿拉密斯只是点点头,意思是说。“好的!”同时又挥了下手,意思是说:“您先走!”贝兹莫在前面走了,阿拉密斯跟在后面。 夜色晴朗,繁星密布,平台的石板地上响起了三个人的脚步声。看守腰带上挂着的钥匙的叮当声,塔楼上的每层楼都听得见,仿佛在提醒犯人,自由是在他们无法到达的地方。 可以说,贝兹莫身上发生的变化连犯人也有点儿数了。就是这个看守,在阿拉密斯第一次访问的时候,显得那样好奇,长短问个不停,现在不仅一句话不说,而且面无表情,一直低着脑袋,好象害怕张开耳朵会听见什么似的。 他们就这样地走到贝尔托迪埃尔塔楼的下面,一声不响地走上了三层楼。他们走得很慢,因为贝兹莫虽然听从了命令,可是他显得一点儿也不起劲。 最后,他们终于到了门口,看守用不着再找钥匙,他已经预备好了。门打开了。 贝兹莫打算走进犯人的牢房,但是在门口给拦住了。 “没有规定说典狱长能听犯人的忏悔,”阿拉密斯说。 贝兹莫弯弯身子,让阿拉密斯过去,阿拉密斯拿过看守手上的手提灯,走丁进去,接着,他做了一个手势,要别人在他后面把门关上。 他站了一会儿,竖起耳朵听贝兹莫和看守有没有走开,接着,他听到声音越来越轻,肯定他们已经离开塔楼,于是把手提灯放在桌子上,向四周张望。 那儿有一张绿哗叽铺的床,它和巴士底狱里的其他的床完全一样,只不过比较新一些,挂着宽大的、半开的床帏。床上躺着一个年轻人,我们以前已经把阿拉密斯带到他这儿来过了。 依照监狱里的惯例,囚犯是不能照亮的。可是这个犯人有蜡烛。他大概在熄灯时间已经把蜡烛熄掉了。这个犯人享有在熄灯时间以前点亮儿的这种少有的特权,可见他受到了多大的优待。 在这张床旁边是一张高大的皮扶手椅,椅腿是弯曲的,上面放着一些崭新的衣服。一张小桌子,桌于上没有笔,没有书,没有纸,没有墨水,令人伤心地给摆在窗子旁边。好几只碟子,还是满满的,说明了这个犯人几乎没有碰他这顿饭菜。 阿拉密斯看到床上躺着的年轻人,他的两条胳膊半遮住脸。 有人进来也没有稍许改变他一下姿势。他在等待着什么,或者是睡着了。阿拉密斯就着手提灯点亮了蜡烛,轻轻地推开扶手椅,怀着又好奇又尊敬的心情,走到床面前。 那个年轻人抬起头来。 “您来找我做什么?”他问道。 “您不是想要一个听忏悔的神父吗?” “是的。” “是因为您病了?” “是的。” “病得很重吗?” 年轻人的锐利的目光注视着阿拉密斯,说: “谢谢您。” 接着,沉默了片刻,他又说: “我曾经见过您。” 阿拉密斯鞠了一个躬。毫无疑问,犯人刚才观察到了在瓦纳主教脸上显露出来的那种冷静、狡猾、专横的性格特点,这使得处在这种境地的年轻人不大能放心,于是,他又说了一句: “我好些了。” “是吗?”阿拉密斯问。 “是的,好些了,我看,我不再需要一位听忏海的神父了。” “也不需要您在您的面包里发现的条子上告诉您的苦衣①了吗?” ① 苦衣是苦行者穿的粗毛衬衣。 年轻人全身颤抖起来,可是,没有等他回答或者否认,阿拉密斯就接着说下去: “也不需要这样一个教士,您在等待他告诉您一件重大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年轻人又躺到枕头上,“那就不一样了;我听您说。” 阿拉密斯更加注意地望他,对这种单纯自在的庄严的神情感到十分吃惊,只有天主才能将这种神情注进一个人的鲜血和心里,使他在脸上表现出来。 “先生,请坐,”犯人说。 阿拉密斯弯弯腰,坐了下来。 “您在巴士底狱觉得怎么样?”主教问。 “非常好。” “您不感到痛苦吗?” “不。” “您一点也不懊侮吗?” “不。” “不悔恨失去自由?” “您称做自由的是什么呢,先生?,犯人用一个准备战斗的人的口气问道。 “我称做自由的,是鲜花,空气,日光,繁星,您能用您的二十岁人的健壮有力的双腿四处奔跑的幸福。” 年轻人微笑了,很难说清楚他是听天由命了呢,还是表示轻蔑。 “请您看,”他说,“我在这只日本花瓶里放了两朵玫瑰花,两朵美丽的玫瑰花,是我昨天晚上在典狱长的花园里摘来的,当时还是花骨朵,今天早上它们开了,在我的眼前打开了它们鲜红的花萼,花瓣分开,于是珍藏着的芳香散布出来,我的房间充满了香气。您看这两朵玫瑰花,它们比其它的玫瑰花美丽,而玫瑰花又是花中最美丽的。既然我有了最美丽的花,您为什么还要我希望得到其他的花呢?” 阿拉密斯惊讶地望着年轻人。 “如果鲜花就是自由,”囚徒又忧伤地说,“那我有自由,因为我有鲜花。” “啊!可是空气呢!”阿拉密斯嚷道,“空气对生命是那样必不可少!” “对的,先生,倩您走到窗口,”犯人继续说,“它是打开的。在天空和大地之间,风卷动着一团团的冰块,火焰、温和的雾气或者柔和的微风。我坐在这把扶手椅上,靠着椅背,胳膊绕过支住我的窗杆,空气拂着我的脸,这时候,我就想象自已是在空中游泳。” 阿拉密斯听到年轻人这样说,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了。 “日光吗?”他又说下去,“我有比日光更好的东西,我有太阳,每天来看望我的一位朋友,他既没有典狱长的许可,也没有看守的陪同。他从窗子进来,他在我的房间里,从窗口开始,划出一个很大很长的四方形,然后一直浸蚀到我的床帏的流苏。这个发亮的四方形从上午十点到中午,越来越大,下午一点到三点,渐渐缩小,它匆匆而来,这时好象很不情愿地离我而去。当它的最后一道光辉消失的时候,我已经享受了它四个小时的照耀。这难道不够吗?我听说过有些在采石场采石的不幸的人,有些在矿里干活的工人,从来没有见过太阳。” 阿拉密斯擦擦他的前额。 “至于繁星,是很好看,”年轻人继续说下去,“它们全都差不多,只是亮度和大小不一样罢了。我,我是受到优待的,因为如果您没有点燃这支蜡烛,您就能看见那顺我在您来以前从床上看到的美丽的星,它的光芒抚弄着我的眼睛。” 阿拉密斯低下头来,他觉得自己被这种可怕的哲理形成的辛酸的波涛淹没了,这样的哲理是被监禁的人的信仰。 “这就是鲜花,空气,日光和繁星。”年轻人依旧很平静地说道,“剩下的是散步了。难道我不是整天在典狱长的花园里散步吗,如果天气好的话?如果下雨,就在这儿散步;如果天热,就去凉快的地方,如果天冷,就在暖和的地方,冬天我有壁炉,所以很暖和。相信我,先生,”犯人用一种仍然带有一些辛酸的表情接着说,“人们为了我已经做了一个人所能希望、所能企求的一切事情。” “人们,好吧!”阿拉穿斯抬起头说;“可是我看您把天主忘记了。” “我确实忘记了天主,”犯人无动于衷地回答说,“但是,为什么您对我说这个呢?何必对犯人们谈到天主呢?” 阿拉密斯盯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望,年轻人露出不信神者的微笑,又象殉教者那样顺从。 “难道天主不在任何事物中存在吗?”他用责备的口吻低声说。 “还是说存在于一切事物的末尾吧,”犯人坚定地回答道。 “好啦!”阿拉密斯说,“我们回到开始时的话题吧。” “我求之不得,”年轻人说。 “我是您的听忏悔的神父。” “是的。” “那好,您作为我的忏悔者,应该对我说真话。” “我完全愿意对您说真话。” “所有的犯人都犯了罪才进了监狱。您犯了什么罪呢?” “在您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您就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犯人说。 “但是那一次您和今天一样避而不答。” “那您今天为什么认为我会回答您的问题呢?” “因为我今天是您的听忏悔的神父。” “那好,如果您想我对您说我犯了什么罪,那就向我解释一下什么叫罪。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的内心对我有什么指责,我说我不是罪人。” “有时候,在人间的大人物的眼里,有些人有罪,不仅仅是国为他们曾经犯了罪,而且是因为他们知道罪已经犯下了。” 犯人显出非常注意听的样子。 “是的,”他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说,自我懂了;是的,您说得对,先生,非常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大人物的眼里成了罪人。” “啊!那么说您是有点儿知道啦?”阿拉密斯说,他觉得自己隐约看见的不是对方的弱点,而是产生弱点的原因。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年轻人回答说,“不过我有时候也思考,在那样的时刻我就对自己说……” “您对自己说些什么?” “我说,如果我要进一步思考的话,或者我会变成疯子,或者我将猜到许多事情。” “那么后来呢?”阿拉密斯焦急地问。 “后来我不思考下去了。” “您不思考下去啦?” “是的,我的脑袋发涨,我的一些想法变得很优伤,我觉得烦恼不堪,我渴望……” “渴望什么?” “我一点儿不知道,因为我不愿意让自己去渴望我没有的那些东西,我对我己经有的很满意了。” “您害怕死吗?”阿拉密斯略徽有些不安地问。 “是的,”年轻人微笑着说。 阿拉密斯在这种微笑里感到一股寒气,他哆嗦了一下,大声说道: “啊!既然您害怕死,那您在这方面知道的要比您所说的要多了。” “但是您,”犯人回答说,“您要我说请求见您,当我请求见您的时候,您上这儿来了,同时向我保证要对我揭露许许多多秘密的事情,怎么现在您不说话,反而我在说呢?既然我们都戴着面具,要么两个人都戴下去,要么一同拿下来。” 阿拉密斯感到了这句话的力量,也感到了它的正确性。 “我不是在和一个普通的人打交道,”他心里想,“哦,您有雄心吗?”他高声问道,没有让这个囚犯对这样的转变有一个思想准备。 “雄心,什么是雄心?”年轻人问。 “这就是,”阿拉密斯回答道,“一种推动人去渴望得到比他有的更多的东西。” “我说过我是心满意足的,先生,但是我可能弄错了。我不了解雄心是什么,不过我可能有。请启发一下我吧,我求之不得。” “一个有雄心的人,”阿拉密斯说,“就是妄想得到超出他目前状况的东西的人。” “我一点儿也不妄想得到超出我目前状况的东西,”年轻人很有自信地说,这样的态度又一次使瓦纳主教不禁哆嗦起来。 他不说话了。但是,看到这个囚徒发着火光的眼睛,起皱的前额,在深思的神态,可以感觉到他期待的不是静默而是别的。这种静默给阿拉密斯打破了。 “从我见到您以来您是第一次对我说谎,”他说。 “说谎?”年轻人从床上坐起来大声说道,他的声调,他的眼睛闪出的光芒,使得阿拉密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我想说的是,”阿拉密斯弯了弯身子,说道,“您对我隐瞒了您所知道的有关您童年的情况。” “一个人的秘密是属于他自己的,先生!”犯人说,“不是属于一个随便碰到的、不相干的人的。” “这是对的,”阿拉密斯说,他的身子比刚才弯得更低了,“这是对的,请原凉,不过现在我对您来说还是一个随便碰到的、不相干的人吗?我请求您回答我,大人!” 这个称呼使得犯人感到微微不安;但是他对别人给他这样的称呼并不显得吃惊。 “我不认识您,先生,”他说。 “啊!如果我胆敢的话,我要握住您的手亲吻。” 年轻人做了一个动作,就象要把手伸给阿拉密斯一样,但是,他的眼睛发出的光芒在眼皮边消失了,他的冰凉的手不信任地缩了回来。 “吻一个犯人的手!”他摇着头说,“那又何必呢?” “为什么您要对我说,”阿拉密斯问道,“您在这儿觉得很好?为什么您要对我说您什么也不向往?最后,为什么您要对我这样说,不让我对您说真心话?” 年轻人的眼里第三次出现了那同样的光芒,可是和前两次一样,什么效果也没有,就消失了。 “您不相信我吗?”阿拉密斯说。 “先生,这从何说起呢?” “啊!道理非常简单,就是,如果您知道您应该知道的事情,您就应该不相信任何人。” “那么,我不相信您,您就不必惊奇了,因为您怀疑我知道我并不知道的事情。” 阿拉密斯对这样有力的反抗说不出的钦佩。 “啊!大人,您使我深感失望!”他用拳头敲着扶手椅,大声说道。 “我,我不了解您呀,先生。” “那么,您设法了解我吧。” 犯人盯住阿拉密斯望着。 “有时候,”阿拉密斯继续说下去,“我似乎觉得我寻找的那个人就在我眼前……接着……” “接着……这个人就不见了,是不是?”囚犯微笑着说,“太好了!” 阿拉密斯站了起来。 “无疑地,”他说,“我对一个象您这样不信任我的人是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我呢,”犯人用同样的语气说,“对不愿意懂得一个犯人应该怀疑一切的人,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甚至不相信他的老朋友?”阿拉密斯说,“啊!这太谨慎了,大人!” “我的老朋友?您是我的一位老朋友吗,您?” “瞧,”阿拉密斯说,“难道您不再记得起从前,在您度过童年的村子里曾经见过的一切吗?……” “您知不知道那个村子的名宇?”犯人问道。 “大人,叫诺瓦西-勒塞克,”阿拉密斯很有把握地回答。 “请继续说下去,”年轻人说,他脸上的神情既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 “诺,大人,”阿拉密斯说,“如果您一心继续玩这样的把戏,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上这儿来是想告诉您许多事情的,这是真的,可是应该让我看到这些事情,在您那方面,是不是渴望了解它们。在说话以前,在讲出那些非常重要所以我一直隐藏在心里的事情以前,应该承认,我需要一点儿帮助,即使它并不真诚,我需要一点儿同情,即使它并不坦率。您把您自己关在所谓的一无所知里,这使我无法动一动……啊!不是为了您自以为的理由,因为,不管您多么一无所知,或者不管您装做是多么无动于衷,您依然是您,大人,任凭什么,您要明白,都不会使您变成不是您。” “我答应您耐心听您说,”犯人回答说,“不过,我好象有权利向您重复这个我已经对您提出过的间题:您是谁?” “您记得不记得十五年或许十八年以前,在诺瓦西-勒塞克看见过一个骑马的人?他是和一位夫人一起来的,那位夫人穿的是普通的黑绸衣服,头发上系着火红色的饰带。” “记得,”年轻人说,“有一次我问这位骑马的人的姓名,别人对我说,他叫德·埃尔布莱神父。这位神父的神态非常象军人,我十分惊奇,别人回答我说对这一点丝毫也不用惊奇,因为他曾经做过路易十三国王的火枪手。” “是的,”阿拉密斯说,“这个从前的火枪手,后来的神父,再后来的瓦纳主教,今天的您的听忏悔的神父,就是我!” “我知道。我已经认出您来了。” “那好,大人,如果您知道了这些,那我应该补充一件您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这个火枪手,这个神父,这个主教,这个听忏悔的神父来到这儿,如果今天晚上被国王知道了,那么,明天,这个冒着一切危险到您身边来的人,将要在一间比您的牢房还要阴暗还要偏僻的牢房里看见刽子手的斧头发亮。” 年轻人听到这几句特别加强语气的话,从床上挺直身子,他的越来越充满热望的眼光凝视着阿拉密斯。 仔细观看的结果就是这个犯人仿佛产生了一点儿信任。 “是的,”他喃喃地说,“是的,我全都记起来了。您说到的那个女人有一次是和您来的,另外两次是和那个女人……” 他不再说下去了。 “和那个每个月都来看您的女人一起来的,对不对,大人?” “对。” “您知道不知道这位夫人是谁?” 从犯人的眼里好象快要冒出一道火光似的。 “我知道这是一位宫廷中的贵妇,”他说。 “您对这位夫人还记得十分清楚吗?” “啊!我的记忆在这方面不会是十分模糊的,”年轻的犯人说,“有一次,我看到这位夫人和一个大约四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在一起。有一次,我看到这位夫人和您,还有一位身穿黑连衣裙、有火红色饰带的夫人,以后我又有两次看到她,和同样的人在一起。这四个人,还有我的教师和老佩隆内特,我的看守和典狱长,是仅有的我对他们说过话的人,事实上,我也仅仅见过他们。” “可是您已经在监狱里了呀?” “如果我现在是在这儿的监狱里,相对来说,我以前在那儿是自由的,虽然我的自由受到很大的限制。一幢我不能走出去的房子,一座四周围着我无法越过的高墙的大花园,这便是我的住宅。您认识那座住宅,因为您到过那儿。尽管如此,我习惯了在这些高墙的范围当中生活,也从来没有想到要出去。所以,您知道,先生,我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我就什么也不能想望,如果您要对我讲一件什么事情,您将不得不对我解释所有的事情。” “我会这祥做的,大人,”阿拉密斯鞠着躬说,“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那好,请先对我说说我的教师。” “是一位好心的绅士,大人,更是一位正直的绅士,既是您的肉体也是您的灵魂的导师。您有什么理由抱怨他吗?” “啊,不!先生,完全相反,可是这位绅士常常对我说我的父母亲都已经死了,这位绅士是在说谎呢,还是讲的是事实?” “他不得不服从别人给他的命令。” “那他是在说谎了?” “只在一点上说了谎。您的父亲是死了。” “我的母亲呢?” “她对您来说是死了。” “可是,对于别人来说,她活着,是不是?” “是。” “而我,”年轻人望着阿拉密斯,“我,我却被判处在监狱的黑暗中生活?” “天哪!我相信是这样。” “看来,”年轻人继续说下去,“是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会泄露一个巨大的秘密。” “是的,一件巨大的秘密。” “为了把一个象我这样的孩子关在巴士底狱里面,我的敌人应该是十分有权力的了。” “他是十分有权力。” “比我的母亲更有权力吗?” “为什么您这么说?” “因为我的母亲保护了我。” 阿拉密斯犹豫了一下。 “是的,比您的母亲更有权力,大人。” “我的奶妈和那个绅士被带走了,使我和他们这样分离开了,对我的敌人来说,我或者他们是非常大的威胁吗?” “是的,是一个威胁,您的敌人使绅士和奶妈失踪就是为了摆脱这个威胁,”阿拉密斯平静地回答道。 “失踪?”犯人问,“但是,他们是怎样失踪的呢?” “用的是最妥当的方法,”阿拉密斯回答道,“他们死了。” 年轻人的脸色有点发白,用一只发抖的手掠过他的面孔。 “是用的毒药?”他问。 “是用的毒药。” 犯人沉思了片刻。 “这两个无辜的人,”他又说,“我的仅有的支柱,在同一天里遭到杀害,我的敌人这样做,那他一定是极其残酷的人,或者是由于需要而迫不得已这样做,因为这个可敬的绅士和这个可怜的女人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在您的家庭中,需要是无情的,大人。因此,我感到非常遗憾的是,一种需要也使我不得不告诉您这个绅士和这个奶妈都给杀害了。” “啊!您告诉我的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情,”犯人皱着眉头说。 “怎么回事?” “我早就怀疑到这一点了。” “为什么?” “我会告诉您的。” 这时候,年轻人支着两肘,凑近阿拉密斯的脸他的表情是那样庄严,那样克制,甚至满不在乎,使得主教觉得热情象电流一样,带着毁灭性的闪光,从他的沮丧的心升到了他的象钢铁一样坚硬的脑袋里。 “大人,说吧。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和您说话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尽管我的生命算不了什么,我还是请求您作为您的生命的赎金接受它。” “好的,,年轻人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怀疑有人杀害了我的奶妈和我的老师的原因。” “您一直称他为您的父亲。” “是的,我称他为我的父亲,可是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不是他的儿子。” “谁让您这样猜想的?……” “正和您一样,作为一个朋友,您对我太恭敬了,作为一个父亲,他对我太恭敬了。” “我,”阿拉密斯说,“我不打算把自己伪装起来。” 年轻人点了点头,继续说下去: “当然,我并没有注定要在监狱里关一辈子,现在特别使我相信的,那就是人们很关心使我成为一个尽可能十全十美的骑士。在我身边的绅士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教了我:数学,少量的几何,少量的天文学,剑术,驯马术。每天早上,我在一间低矮的教练厅里舞刀弄剑,在花园里骑马。嗯,有一天早上,那是在夏天,因为天非常热,我在那间低矮的教练厅里睡着了。一直到那个时候,除掉我的教师对我的尊敬以外,没有人引起过我或者激起过我的怀疑。我象孩子一样,象小鸟一样,象树木一样,靠空气和阳光生活。我那时刚刚十五岁。” “那么,那是八年以前的事情?” “是的,差不多八年,我已经无法计算时间了。” “请原谅,可是您的老师对您说些什么鼓励您工作呢?” “他对我说,一个人应该在世界上为自己挣得一笔他诞生的时候天主拒绝给他的财产。他又说,我是一个孤儿,贫穷,微贱,我只能依靠自己,没有一个人过去和将来会关心我这个人。我待在那间低矮的教练厅里,因为剑术课而疲累不堪,我睡着了。我的老师在二楼他的房间里,正在我的上面。突然,我听见好象我的老师发出的一声短促的叫喊声。接着,他呼唤道‘佩隆内特!佩隆内特!’他呼唤的是我的奶妈。” “是的,我知道,”阿拉密斯说,“说下去,大人,说下去。” “她肯定是在花园里,因为我的老师急匆匆地从楼梯上走下来。我站起来,看到他不安我很担心。他打开前厅通向花园的门,嘴里一直喊着:‘佩隆内特!佩隆内特!’低矮的教练厅的窗子面向院子,都关闭着,但是,我从百叶窗的缝里看到我的老师走近几乎就在他的工作室的窗下的一口大井。他向石井栏俯下身去,朝井里望,一面又发出一声叫喊,一面做出一些惊慌失措的手势。从我待的地方我不但能看见,而且能够听见。我见到了,我也听到了。” “说下去,大人,我请求您,”阿拉密斯说。 “听到我的老师的叫喊声,佩隆内特夫人奔了过来。他向她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膊迅速地把她往石井栏那边拉,然后,他和她一同向井底弯下身子,他对她说: “‘看呀,看呀,多么不幸啊!’ “‘好啦,好啦,您冷静一下,’佩隆内特夫人说,‘怎么回事?’ “‘这封信,’我的老师喊道,‘您看到这封信吗?’ “他向井底伸出手去。 “‘什么信呀?’奶妈问。 “‘您在那里面看到的这封信,是王后最近的一封信。’ “听到这句话,我全身哆嗦起来。我的老师,我当做父亲的人,他不断地叮嘱我谦逊虚心,竟和王后通信!’ “‘王后最近的一封信?’佩隆内特夫人嚷道,她看到在井底的那封信,十分吃惊。‘它怎么会在那儿的?’ “‘一种巧合,佩隆内特夫人,一种奇怪的巧合!我回到家里去,进屋的时候,我推开了门,那边的窗户是开着的,穿堂风吹了起来,我看到一张纸在飞来飞去,我认出这张纸,这是王后的信。我跑到窗口,发出一声叫喊声。纸在空中飘了一会儿,然后落到井里。’ “‘好呀,’佩隆内特夫人说,‘如果信落到井里,那它就好象给烧掉了一样,因为王后把她全部的信都烧掉了,每次她来……’ “每次她来的时候!这么说,每个月来的那个女人就是王后啦?”犯人说。 “是的,”阿拉密斯点头说。 “‘当然,当然,’年老的绅士继续说,‘可是这封信里有一些指示。我该怎么遵从这些指示呢?’ “‘赶快写信给王后,把事情老老实实地告诉她,王后将会给您写第二封信,来代替这一封信。” “啊!王后将不会相信这件事情的,’那个老好人摇着头说,‘她将想到我本来是打算保留住这封信,好当做一样武器,而不是象其它的信那样交给她。她是那么多疑,而马萨林先生是那么一这个意大利恶魔只要一起疑心,就能叫人毒死我们!’” 阿拉密斯的头非常轻微地动了动,露出了微笑。 “‘您知道,佩隆内特夫人,在关系到菲力浦的问题上,他们两人都一样多疑!’ “菲力浦,这是别人给我的名字,”犯人说。 “那么,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佩隆内特夫人说,‘应该派人下到井里去。’ “‘是呀,好让拿到那张纸的人在爬上井来的时候可以看它。’ “‘让我们在村子里找一个不识字的人,这样您就放心了。’ “‘好吧,可是下到井里去的人难道猜不到一张为了它我们会使一个人遭到生命危险的纸头的重要性吗?不过,您刚才倒使我想到一个主意,佩隆内特夫人,是的,有一个人要下到井里去,这个人将是我。’ “可是佩隆内特夫人听到这个建议后,开始又哭又叫,泪流满面地向老绅士苦苦哀求,结果他只好答应她去寻找一把很长的梯子,好一直下到井底。这时候,她便到农场去找一个勇敢的小伙子,要使他相信有一件贵重首饰掉到井里去了,这件饰物外面包着一层纸,我的老师解释说,因为包的纸在水里散开了,他只找到了这张打开的信纸是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 “‘也许时间长了,信上的字都看不清楚了,’佩隆内特夫人说。 “‘只要我们拿到信,那就没有什么关系。把信送给王后,她看到我们没有背叛她,因此,我们就不会引起马萨林先生的怀疑,我们也就丝毫不用怕他了。’ “这样决定以后,他们就分手了。我推开百叶窗,看到我的老师打算进来,我扑到我的靠垫上,头脑里因为刚才我听到的那些话在嗡嗡地响着。 “我的老师在我扑到我的靠垫上面以后,把门微微打开了一会儿,他以为我睡着了,就轻轻地又关上了门。 “他一关上门,我就站起来。我注意地听着,听到脚步声渐渐走远了。接着我又回到窗口,我看到我的老师和佩隆内特夫人走了出去。 “就我一个人待在房子里了。 “他们刚刚把门关上,我没有穿前厅走,而是从窗口跳了出去,向那口井奔过去。 “这时候,就象我的老师曾经做过的那样,我也在井口俯下身去。 “我不知道在暗绿色的水的颤抖的波纹里是一件什么微白色的和发光的东西。那个闪光的圆东西吸引住我,使我着迷。我的眼睛发呆,我的呼吸急促。这口井用张开的大嘴和冰凉的气息拉住我,我仿佛看到在井底的纸上的火红色的字,王后曾经摸过那张纸。 “这时候,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受到一种本能的冲动的推动,这种力量会使人走到致命的斜坡上。我把绳子的一头绕在井架的脚上,让它吊着水桶落到水里,大约有三尺深,我这样做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劲,不去碰到那张珍贵的纸,那张纸开始由微白色变成暗绿色,证明它在往下沉,接着,我双手握住一块湿麻布,自己向深渊滑下去   “当我吊在深暗的水面上的时候,当我看到天空在狡头上变小的时候,我全身发冷,头发晕,头发直竖,可是我的意志控制了一切,控制住恐惧和不适。我到了水面,一下子沉到水里,我用一只手撑住自己,伸出另一只手,我抓到了那张珍贵的纸,在我手指当中,它碎成了两半。“我把这两片纸藏在我的紧身外衣里面,靠着双脚顶住井壁,用手向上爬,我使足劲,敏捷地,特别是心急火燎地爬上了井栏。我下半个身子全淌着水,把井栏都淋湿了。   “我带着我的战利品一出了井,就跑到太阳底下,我一直跑到花园深处一个小树丛里面。我打算在那儿躲一下。 “我脚刚跨进我的藏身的地方,每逢大门打开便发出响声的门铃这时响了起来。这是我的老师回来了。真险哪! “如果他猜到我在这儿,笔直对我走来的话,我估计他走到我这儿要十分钟;如果他花工夫寻找我,那要二十分钟。 “这时间足够让我读完这封珍贵的信了,我赶紧把两片纸拼在一起。字迹已经模糊了。 “不过,不管怎样,我终于辨认出了那些文字。”   “大人,您看到了什么?”阿拉终斯非常感兴趣地问道。   “先生,那上面说的事情足以使人相信我的仆人是一位贵族,而佩隆内特虽说不是一位贵夫人,但是要胜过一个女仆,总之,足以使人相信我出身高贵,因为奥地利安娜和马萨林首相如此细心地关怀我。”   年轻人非常激动,不再说下去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啦?”   阿拉密斯问。“先生,”年轻人回答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的老师叫来的工人在井里找了个遍,什么也没有找到,还有我的老师发现井栏上全是水,我在太阳底下没有全部晒干,佩隆内特夫人看出来我的衣服是湿淋淋的;最后还有因为井水太凉,加上我发现了这封信太激动,我发起高烧来,高烧以后我神志昏迷,尽说胡话,我把什么事全都说出来了。就这样,由于我的供认,我的老师在我的长枕底下找到了分成两半的王后写的那封信。” “啊!”阿拉密斯说,“我现在弄清楚了。” “从那以后,一切全都是猜测了。肯定的是,那个可怜的绅士和那个可怜的女人,都不敢保守刚才出现的秘密,把什么都写信告诉了王后,同时把破碎的信送给了她。” “在这以后,”阿拉密斯说,“您就被逮捕,送到巴士底狱里来了?” “您已经看到了。” “接着,您的两个仆人不见了?” “唉!” “我们别去关心已死的人,”阿拉密斯说,“让我们看看能够对活着的人做些什么。您对我说过您已经听天由命了?” “我现在依旧这样说。” “不想得到自由了?” “我已经对您说过。” “没有雄心,没有懊恼,没有想法?” 年轻人不回答。 “怎么,”阿拉密斯问,“您不说话啦?” “我以为我说得已经够多的了,”犯人答道,“现在该您说了.我累啦。” “我会听从您的话,”阿拉密斯说。 阿拉密斯沉思起来,脸上布满了深沉的庄严的神色。看得出他已经到了他到监狱来扮演的角色最关键的时刻了。 “第一个问题,”阿拉密斯说。 “什么问题?说呀。” “在您原来住的房子里,是不是大镜子和小镜子都没有?” “这两个字眼是什么字眼,它们是什么意思呀?”年轻人问,“我甚至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 “大镜子或者小镜子指的是一种会照出东西的家具,举例说,它能够让人在一块加工过的玻璃里看见自己的面貌,就象您用肉眼看到我的面貌一样。” “不,在房子里没有大镜子,也没有小镜子,梦年轻人回答道。 阿拉密斯朝四周望望。 “在这儿也没有,”他说,“在这儿和在那边一样,采取了同样的预防措施。” “预防什么呢?” “您待一会儿就能知道了。现在,请原谅我先不说。您对我说过您学过数学,天文学,剑术,驯马术;您却没有提到历史。” “有时候,我的老师也对我讲圣路易国王①、弗朗索瓦一世和亨利四世的丰功伟绩。” “就是这些?” “差不多就是这些。” “是的,我明白,这也是一种算计,就象别人拿走了您的能照出现在的镜子一样,他们让您不了解反映过去的历史。自从您被监禁以来,就不许您看书,因此,好多事情您都不知道了。如果您知道了这些事情,您也许能够重新建成您的已经垮掉的往事和利益的大厦。” “是这样,”年轻人说。 ① 圣路易国王(1215一1270):即路易九世。 “听着,我要用几句话对您说二十三年或者二十四年以来在法国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自从您出生的那个大概的时间以来,也就是说,自从和您有关系的那个时候以来发生的事情。” “请说下去。” 年轻人重新显出严肃的、沉思的神情。 “您知道谁是亨利四世国王的儿子?” “我至少知道谁是他的继承人。” “您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过一枚一六一〇年的钱币,这枚钱币上有亨利四世国王的头像,我又看见过一枚一六一二年的钱币,它上面有路易十三国王的头像。因为这两枚钱币当中只隔了两年时间,我就推测出路易十三想必是亨利第四的继承人了。” “那么,”阿拉密斯说,“您知道最新的在位国王是路易十三?” “我知道,”年轻人说,脸微微红了。 “是这样,这是一位满脑子好主意和远大计划的国王,那些计划,由于各个时期的灾祸和他的首相黎塞留应该支持的反对法国领主权的斗争,总是无法实现。他呀,我说的是路易十三国王,就他这个人来说,性格软弱。他还年轻,就悲惨地去世了。” “这些我知道。” “他曾经长久地关心他的后代的事。这对于君主们来说,是一种痛苦的关心,因为他们需要的不只是在人间留下对他们的回忆,而是要他们的思想继续下去,他们的事业继续下去。” “路易十三国王死的时候没有孩子吗?”犯人微笑着问。 “不,可是他很长时期以来被剥夺了有孩子的幸福,可是他很长时期以来一直认为他一死,他整个家族也就没有了。这个想法使他陷入深沉的悲痛之中,当他的妻子奥地利安娜突然……” 犯人一阵哆嗦。 “您知道不知道路易十三的妻子叫奥地利安娜?”阿拉密斯继续说。 “请说下去,”年轻人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这样说。 “当奥地利安娜王后突然说她怀孕的时候,”阿拉密斯接着往下说,“国王听到这个消息高兴极了,人人都祝愿她分娩顺利。终于在一六三八年九月五日,她生了一个儿子。” 说到这儿,阿拉密斯朝对方望了望,相信看见他的脸发白了。 “您将听到一件事情,”阿拉密斯说,“目前很少有人能够说出这件事情来;因为这件事情是一个秘密,大家都认为他和死去的人一样早已消失了,或者是已经被埋葬在忏悔的深渊里了。” “您要对我说这个秘密?”年轻人问。 “啊!”阿拉密斯用一种别人不会误解的语气说,“这个秘密,我把它告诉给一个从来也不想走出巴士底狱的犯人,我想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听您说,先生。” “王后生下一个儿子。可是,当整个朝廷闻讯后发出欢乐的叫声的时候,当国王把新生的婴儿带给他的贵族和百姓看的时候,当他兴高采烈地在饭桌前坐下要庆贺分娩顺利的时候,王后一个人待在她的卧室里,第二次觉得肚子疼痛起来,她生下了第二个儿子。” ‘啊!”犯人叫了一声,泄露出他了解的事情比他自己承认的要多得多,“我原来以为王太弟只是出生在……” 阿拉密斯竖起一只手指。 “请让我说下去,”他说。 犯人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等待着。 “是的,”阿拉密斯说,“王后有了第二个儿子,接生婆佩隆内特夫人把他抱到怀里。” “佩隆内特夫人,”年轻人喃喃地说。 “立刻有人跑到国王吃饭的大厅里,把这件事低声察告了国王,国王站起来立刻快步离开了。不过,这一次他的脸上不再是快乐的神情,而是象恐惧一样的感情。一对双生子把生了一个儿子带给他的喜悦变成了苦恼,因为在法国,是长子继承父亲的王位的,我对您说的这一点,您肯定不知道。” “我知道这个。” “而且,医生和法学家都认为,有理由怀疑首先出母胎的,根据天主的法则和自然的规律是长子①。” ①法国古时有一种认为双生子中后出世者为长子的说法,但此说有争议。 犯人发出一声压低的叫声,脸色比盖在身上的被单还要白。 “现在,”阿拉密斯继续说道,“您会明白,国王原来看到自己有了一个继承人,是那么高兴,想到现在有了两个继承人,他不得不感到痛心,他又想到,也许这个后出生的,他还没有见到的,会和两小时以前出生的那一个争夺长子继承权。这样,这第二个儿子,由于受到一个变化多端的派别出自私利的支持,可能有一天在王国里散播不和与战争,甚至会毁坏他本来应该巩固的王朝。” “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年轻人回答说。 “那好,”阿拉密斯继续说,“这就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情,这就是别人对我肯定是事实的经过情况,这就是为什么奥地利安娜的两个儿子中的一个和他的兄弟可耻地被分开、被监禁起来、沦于最深的黑暗里面的原因,这就是这第二个儿子从此失踪,完全失踪的原因,在全法国今天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还活着,除了他的母亲。” “对的,他的母亲,把他抛弃掉的母亲!”犯人带着绝望的神情说。 “除了那个穿黑色连衣裙、有火红色饰带的太太,”阿拉密斯继续说,“最后,还除了……” “除了您,对不对?您刚才对我说了这一切,您来唤醒了我灵魂中的好奇心、仇恨、野心,谁知道呢,也许还有报仇的渴望;除掉您,先生,如果您是我等待中的那个人,您是送给我纸条的那个人,您是天主应该送到我跟前来的那个人,您一定带着有……” “有什么?”阿拉密斯问。 “一幅路易十四的画像,他目前坐在法国的王位上。” “这是他的画像,”主教把一件非常精美的珐琅装饰品交给犯人,在这个装饰品上面画的路易十四神采奕奕,又神气又漂亮,简直栩栩如生。 犯人迫不及待地拿过画像,眼睛盯住了望,好象要把它一口吞下去一样。 “现在,大人,”阿拉密斯说,“这儿有一面镜子。” 阿拉密斯让犯人有好好思考一下的时间。 “太杰出了!太杰出了,”年轻人用贪婪的眼光盯住路易十四的画像望,同时低低地说道,他自己的形象给照在镜子里面。 “您有什么想法?”阿拉密斯问。 “我想我是毫无希望了,”犯人说,“我想国王永远也不会原谅我。” “我呢,我在想,”即主教用一种意味深长的、发亮的眼光望着犯人,又说道,“我在想两个人当中谁是国王,是这幅画像画的那一个,还是这面镜子里照出来的这一个。” “先生,国王是坐在王位上的那一个,”年轻人悲哀地说,“不是在监狱里的那一个,相反的,他把其他的人关到这里面来。王位,这便是权力,您看得很清楚,我是无权无势的。” “大人,”阿拉密斯显出一种他还没有表现过的恭敬的态度回答道,“您注意听着,如果您愿意,国王就将是那个离开监狱、能够坐到他的朋友们把他送上去的王位上的人。” “先生,不要引诱我,”犯人痛苦地说。 “大人请您别气馁,”阿拉密斯很起劲地坚持说,“我带来了关于您的出生的一切证明,您好好看看,您可以证明自己是国王的儿子,然后,让我们行动。” “不,不,这不可能。” “除非,”主教挖苦地说,“您的家族命该如此,即是从王位上被赶下来的弟兄们都是些既无才能又声誉扫地的国王,就象您的叔叔加斯东·德·奥尔良先生那样,他曾经有十次密谋反对他的哥哥路易十三国王。” “我的叔叔加斯东·德·奥尔良密谋反对他的哥哥?”亲王吃惊地叫起来,“他搞阴谋要废黜国王?” “可不是,大人,没有别的目的。” “先生,您对我说的是什么?” “是事实的真相。” “他有一些忠实的……朋友吗?” “就象我对您一样忠实。” “那么,他做了些什么事才失败了?” “他失败了,可是那是由于他自己犯了错误,他为了赎回,不是他的生命因为国王的兄弟的生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是为了赎回他的自由,您的叔叔一次又一次地送掉了他所有的朋友的性命。因此今天他成了历史的耻辱和这个王国里一百个贵族世家憎恨的对象。” “我明白,先生,”亲王说,“我的叔叔杀害他的朋友是由于意志薄弱还是由于背信弃义?” “意志薄弱,在亲王当中,这始终是一种背信弃义。” “人们不会由于愚昧无知,由于没有能力而失败吗?您认为对一个象我这样的可怜的囚徒这可能吗?我不仅是远离宫廷而且是远离人间长大的。您认为他可能帮助打算为他效劳的朋友吗?” 阿拉密斯正要回答,年轻人突然叫起来,他叫得那样激烈,表现出了他的王族的气质。 “我们现在谈到了朋友,可是我能依靠什么运气得到朋友呢,没有一个人认得我,我没有自由,没有金钱,也投有权势,哪儿找得到朋友?” “我觉得我有这个荣幸向殿下推荐自己。” “啊!别这样称呼我,先生,这是嘲弄或者是强加于人。别让我除了想监禁我的监牢的高墙以外再想到其他的事情,让我还是喜爱,或者,至少是忍受我的被奴役的地位和默默无闻的处境。” “大人!大人!如果您依旧一再讲这些使人泄气的话,如果您得到您的出生证明以后,您还是没有精神,没有勇气,没有决心,那我就接受您的愿望,我离开这儿不会再来,我不再想为这样一位主人效忠,我原来是一片热情地来向他奉献我的生命和我的支持的。” “先生,”亲王大声说道,“您在对我说这些话以前,是不是最好考虑一下您已经使我的心永远地破碎了?” “大人,我本来就想这样做的。” “先生,难道您应该选择一座监狱来和我谈什么高贵,权势,甚至王权吗?您想使我相信有灿烂的光辉,而我们却躲藏在黑夜里。您对我夸耀光荣,而我们在这张破旧的床的床帏里面却不敢大声说话.您让我隐隐约约看见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我却听到了狱卒在通道里的脚步声,这样的脚步声会使您比我还要胆战心惊。为了能叫我多少有些信心,把我带出巴士底狱吧,给我的肺呼吸点空气,在我的脚上装上马刺,给我手上一把剑,这样,我们就可以开始相互了解了。” “我正打算给您这些,而且还不止这些,大人。不过,您需要吗?” “请再听我说下去,先生,”亲王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在每一个走廊都有卫兵,每一道门都有门闩,每一个栅栏门都有大炮和士兵。您用什么可以战胜那些卫兵、钉住大炮的火门呢?您用什么能砸碎那些门闩和栅栏呢?” “大人,这张说我要来的纸条是怎么到您手上的?” “您为了一张纸条收买了一个狱卒。” “如果可以收买一个狱卒,那就能收买十个。” “那好,我承认把一个可怜的犯人救出巴士底狱是可能的事,把他妥善地藏起来不被国王的手下人重新逮住是可能的事,在一个秘密的隐避的地方好好地供养这个不幸的人也是可能的事。” “大人!”阿拉密斯微笑着说。 “我承认为我做这些事的人已经不可能是一个普通的人了,可是,既然您说我是一个亲王,国王的兄弟,那您怎样才能把我的母亲和兄弟夺走了的我的地位和权力还给我呢?可是,既然我应该度过充满战斗和充满仇恨的一生,您怎样能使我在这些战斗中成为胜利者,不会受到敌人们的伤害呢?啊,先生,请好好想一想,明天您把我丢进一座大山脚下的某一个黑糊糊的洞里!让我享受到自由地谛听河流的和原野上的声音的快乐,享受到自由地观看蓝天中的太阳和暴风雨欲来时的天空的快乐,这就很够了!不用答应我更多的事了,因为,说实话,您无法给我更多的快乐,而且,欺骗我是一种罪过,因为您自称是我的朋友。” 阿拉密斯一声不吭地继续听他说。 “大人,”阿拉密斯在思索了片刻以后,说道,“我钦佩使您说出这些话来的直率和坚定的看法,我为猜到了我的国王的想法而感到高兴。” “还有!还有!……啊!请怜悯我,”亲王叫着说,同时把冰凉的手捂在他的满是热汗的前额上,“不要愚弄我,先生我不需要因为要成为最幸福的人而做一个国王。” “我呢,大人,我需要您为人类的幸福而做国王。” “啊!”亲王因为这句话又产生了新的怀疑,“啊!人类用什么来指责我的兄弟呢?” “大人,我忘记说了,如果您愿意让我来引导您,如果您同意成为世上最有权力的国王,您将为所有的朋友的利益服务,这些朋友是我为了我们的事业的成功献给您的,他们人数很多。” “人数很多?” “但是力量更强,大人。” “您解释一下。” “现在不可能!我以后会解释的,我面对在听我说话的天主发誓,就是在我看见您坐在法国王位上的那一天。” “可是我的兄弟呢?” “您决定他的命运吧。您可怜他吗?” “他要让我死在牢房里,我可怜他?不,我不可怜他!” “太好了!” “他本来能够亲自到这座监狱里来,握住我的手,对我说:‘我的兄弟,天主创造了我们,是为了让我们相爱,不是让我们互相作战的。我上您身边来。一种残忍的偏见迫使您远离一切人,失去一切欢乐,无声无息地死去。我愿意使您坐在我的旁边,我愿意把我们父亲的剑佩在您的腰上。您会不会利用这个接近的机会把我闷死或者强迫我?您会不会用这把剑杀害我?’……啊!不,我会这祥回答他:我把您看作是我的救星,象尊敬我的主人一样尊敬您。您给我的要远远超过天主给我的。由于您,我获得了自由,由于您,我获得了在这个世界上爱人和被爱的权利。” “大人,您会遵守诺言吗,大人?” “啊!遵守一辈子,” “然而现在呢?……” “然而现在我觉得我有些罪人要惩罚……” “用什么方法,大人?” “天主使我和我的兄弟这样相象,您对这个有什么看法呢?” “我认为在这样的相象里有一种国王不应该忽视的天意,我认为您的母亲在幸运和财富方面,使得自然在她的腹中创造的如此相象的人各不相同,是犯了一件罪行,我的结论是惩罚仅仅应该是恢复平衡。”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如果我使您坐在您的兄弟的王位上,您的兄弟就要坐在您的监狱里的位置上。” “天啊!在监狱里真受罪!特别是一个人痛饮了生活之酒以后!” “殿下以后将一直可以自由地做您想做的事,如果您认为合适的话,那在惩罚以后再宽恕。” “好的。现在,有一件事您知道吗,先生?” “请说,我的亲王。” “这就是我只有出了巴士底狱以后才能听到您的声音了。” “我正要对殿下说我将有幸会再见到您一次。” “在什么时候?” “就是我的亲王离开这四面黑墙的地方的那一天。” “天主在听您说话!您怎么通知我呢?” “上这儿来找您。” “您本人吗了” “我的亲王,您一定要和我在一起才能离开这间屋子,或者,如果有人逼您离开,而我不在这儿,请您记住那和我没有关系。” “这样,除了对您以外,我不对任何人说一个字。” “除我而外。” 阿拉密斯深深地鞠了一躬。亲王向他伸出了手。 “先生,”他用一种从内心发出的声调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对您说。如果您来找我是为了毁掉我,如果您只是我的敌人手上的一个工具,如果这次您来试探我的谈话是为了给我带来比囚禁还坏的后果,也就是说死亡,那么,接受我的祝福吧,因为您将结束我的痛苦,让我经受了八年的激烈的折磨以后得到宁静。” “大人,过些时候再对我作评价吧,”阿拉密斯说。 “我刚才说我要为您祝福,我要原谅您。如果,相反地,您来是把天主指定给我的、在幸运和荣耀的阳光下的位置还给我,如果,多亏了您,我能够永存在人们的回忆之中,我能够因为卓越的业绩和为我的百姓的服务替我的家族增光,如果我能从饱受煎熬的、最低微的地位依靠您的友好的手的支持上升到荣誉的顶点,那么,我赞美您,我感谢您,我将把我的权力和光荣分一半给您!即使这样,您得到的报酬还是太少;您得到的一份永远是不完全的,因为我永远也不能够和您分享您给予我的全部幸福,” “大人,”阿拉密斯看到这个年轻人面容苍白、热情奔放,说不出的激动,说道,“您祟高的心灵使我心里充满了快乐,使我无限钦佩。这不应该是您向我表示谢意,而应该是您将给他们带来幸福的百姓,您将使他们享有盛名的您的后代子孙感谢我。是的,我将给您的远远不止是生命,我将使您不朽。” 年轻人把手伸给阿拉密斯,阿拉密斯跪下来亲它。 “啊!”亲王带着亲切谦逊的态度叫了一声。 “这是对于我们将来的国王第一次表达的敬意,”阿拉密斯说,“等到我再见到您的时候,我就要说‘向陛下请安。’” “在那以前,”年轻人将他的又白又细的手指按在他的胸口,大声说道,“在那以前,不要再做梦了,不要再对我的生命冲击了,它自己会破碎的!啊!先生,我的监牢是多么小,这扇窗子是多么低,这些门是多么狭窄!这么多的骄傲,这么多的荣耀,这么多的幸福怎么能够进入这儿而且留下来的?” “殿下使我产生了自豪感,”阿拉密斯说,“因为您声称这是我带来了这一切。” 他立刻去敲门。 看守和贝兹莫来开门,贝兹莫焦急害怕极了,已经身不由主地到房门外偷听。 幸好两个交谈的人彼此都没有忘记压低说话声音,即使在说到最激动最兴奋的时候也是这样。 “是怎样的忏悔!”典狱长说,同时尽力想露出笑容,“谁会相信一个幽禁的人,一个几乎死掉的人,会犯有这么多、这么长的罪孽?” 阿拉密斯不做声。他急着要离开巴士底狱,在这儿,压在他身上的秘密使高墙的重量加了一倍。 当他们走进贝兹莫的房间以后,阿拉密斯说: “我们来谈谈正事吧,我的亲爱的典狱长。” “哎呀!”贝兹莫不高兴地应了一声。 “您应该向我要一张十五万利弗尔的收据吗?”主教说。 “先付款子的第一个三分之一,”可怜的典狱长叹着气说,并且朝他的铁柜走过去三步 “这儿是您的收据,”阿拉密斯说。 “这儿是钱,”贝兹莫说,同时又叹了一口气,比刚才要响三倍。   “修会只对我说给您一张五万利弗尔的收据,”阿拉密斯说;“没有对我说把钱收下。再见了,典狱长先生。”   他走掉了,让贝兹莫声下来。贝兹莫面对着巴士底狱的不平常的听忏侮的神父如此大方赠送的这笔厚礼,又惊又喜,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第二〇八章 末司东是怎样没有告诉波尔朵斯就长胖的   自从阿多斯动身去布卢瓦以后,波尔朵斯和达尔大尼央一直很少在一起了。一个在国王跟前当差,干得精疲力竭;一个买了许许多多家具,打算带到他的庄园里去,他指望用这些家具在他的许多住宅里造成宫廷里的那种豪华的气派,他在侍奉国王的时候见到过它的耀眼的光彩。 达尔大尼央一直对朋友忠心耿耿,一天早晨,他稍微有点儿空闲,就想到了波尔朵斯,他有半个多月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心里很不安,就向他的家走去。他看到波尔朵斯刚刚起床。 可敬的男爵似乎在沉思,不只是沉思,而且神情十分忧郁。他坐在床上,半光着身子,两条腿垂下来,望着铺满在地板上的一大堆有流苏、饰带、绣花和许多颜色不协调的花边的衣服。 波尔朵斯愁眉苦脸地想得出神,好象拉封丹寓言中的野兔一样,没有看见达尔大尼央进来,况且,在这个时候,末司东先生把他遮住了。末司东先生身体肥胖,不管怎样,都足够遮住一个人不让另一个人看见。现在这个管家正在给他的主人看一件鲜红色的衣服,他握住了两边的袖子,好让人四面都看得清楚。这样,他就显得加倍的胖了。 达尔大尼央在门口站住,仔细打量着在沉思的波尔朵斯。接着,看到地板上数不清的衣服使得这位可敬的绅士老是深深叹气,达尔大尼央认为现在应该把他从这种痛苦的冥想中摆脱出来,于是咳嗽了几声,表示自己的到来。 “哈!”波尔朵斯叫道,高兴得脸上直发亮,“哈!哈!达尔大尼央来啦!我终于会有一个主意啦!” 末司东听了这两句话,猜想到了在他身子后面发生的事情,就一面亲切地对他主人的朋友微笑,一面闪在一边,这样一来,他的主人就少了一个妨碍他走到达尔大尼央跟前的有形的障碍。 波尔朵斯在重新站直起来的时候,他的结实的膝盖格格地响他跨了两大步,就穿过房间,到了达尔大尼央面前,他们着一种每天都在增长新的力量的友爱,把达尔大尼央紧紧抱在胸前。 “哈,”他又叫了一声,“您永远是受欢迎的,亲爱的朋友,可是,在今天,您来得比往常更叫人高兴。” “瞧呀,瞧呀,您在自己的家里伤心,是不是?”达尔大尼央说。 波尔朵斯用沮丧的眼光回答他的话。 “好呀,把这件事讲给我听,波尔朵斯,我的朋友,除非这是一个秘密。” “首先,我的朋友,”波尔朵斯说,“您知道我对您没有什么秘密。这是一件很叫我悲伤的事。” “等等,波尔朵斯,首先让我把所有这些铺在地上的呢子的、缎子的和天鹅绒的东西清除掉。” “啊!踩上去好了,踩上去好了,”波尔朵斯可怜地说,“这一切都不过是些废物。” “哟!废物,波尔朵斯,二十利弗尔一尺的呢子!豪华的缎子!最漂亮的天鹅绒!” “您以为这些衣服……” “真华丽,波尔朵斯,真华丽!我打赌在法兰西只有您一个人才有这么多的漂亮衣服,可以料想您再也不用添一件新的了,即使您活上一百岁——这并不会使我吃惊,在您死的那一天依旧穿着新衣服,从今天起一直到那一天,您用不着再看到一个裁缝的面孔。” 波尔朵斯摇摇头。 “喂,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您这样忧郁,这不是您的性格,真把我吓坏了。我亲爱的波尔朵斯,我们出去吧;越早越好。” “好的,我的朋友,我们出去吧,”波尔朵斯说,“只要这可能的话。” “我的朋友,您收到了布拉西安的坏消息?” “没有,他们伐掉了树木,木材的数量超过了他们原来估计的三分之一。” “是不是皮埃尔丰的池塘受到损失啦?” “不,我的朋友,在那些池塘里捕的鱼,卖了还有多,足够放在邻近的池塘里养。” “是不是由于一场地震,瓦隆的房屋全坍倒了?” “不,我的朋友,相反,雷打在离城堡一百步远,并且使一个完全缺水的地方喷出了一道泉水。” “那么,是什么事情呢?” “事情是我收到了参加沃城堡的游乐会的邀请,”波尔朵斯带着悲伤的神情说。 “好呀,为这样的事您竟还有些抱怨!由于得不到国王的邀请,宫廷里面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啊!亲爱的朋友,真的,您要去沃城堡吗?没什么可说的!” “我的天啊,是的!” “我的朋友,您会看到盛大的场面。” “天啊!我非常怀疑这一点。” “法兰西所有精彩绝伦的事物,全都要在那儿聚集。” “啊!”波尔朵斯说,同时绝望地扯下自己的一小撮头发。 “仁慈的天主呀!”达尔大尼央说,“我的朋友,您病了吗?” “我身体结实得象新桥①一样,见它的鬼去!不是这回事。” ①新桥:见中册第68页注。 “可是,是什么事情呢?” “这是因为我没有衣服穿。” 达尔大尼央愣住了。 “没有衣服,波尔朵斯乏没有衣服!”他叫起来,“可是我看到地板上有五十多件!” “五十件,是的,可没有一件合我身的。” “怎么,没有一件合您的身?是不是别人给您做衣服的时候,没有给您量尺寸。” “量过,”末司东回答道,“可是,很不幸,我长胖了。” “怎么!您长胖了?” “也就是说我变得更加肥了,而且比男爵先生肥多了。您相信这点吗,先生?” “没话说!在我看来这是很明显的!” “你听见没有,蠢货!”波尔朵斯说,“这很明显。” “不过,我亲爱的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说,他稍微有点儿不耐烦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末司东长胖了,您的衣服就不合身了: “我来向您解释,我的朋友,”波尔朵斯说,“您该记得您对我讲过一位罗马将军安东尼的故事,他总有七只野猪在烤肉铁钎上烤着,烤的程度都不一样,这样,他在一天里高兴什么时候吃饭就能够在什么时候吃饭。由于我随时都可能被召进宫里去,并且在那儿待一个星期,因此我就决定身边随时准备好七件衣服来对付这样的情况。” “说得太有道理啦,波尔朵斯。不过得有您这些财产才能满足这些古怪的想法,还得算进花费在量衣服尺寸上面的时间。衣服式样是在经常改变的。” “正是这样,”波尔朵斯说,“在这方面我自认为找到了某种极其巧妙的办法。” “好,对我说说。自然罗,我相信您的天才。” “您记不记得末司东原来很瘦?” “记得,那是在他叫末司革东的时候” “可是,您也记得他开始发胖的时期吧?” “不,记不大清楚了。我请您原谅,我亲爱的末司东” “啊!先生没有过错,,末司东客气地说,“先生当时在巴黎,我们呢,我们在皮埃尔丰。” “总之,我亲爱的波尔朵斯,有这样一个时候,末司东从此开始发胖了。这就是您想说的,对吗?” “对,我的朋友,在那个时期我过得真开心。” “是呀!我相信这一点,”达尔大尼央说。 “您知道,”波尔朵斯继续说下去,“是什么使我摆脱苦恼的?” “不知道,我亲爱的朋友,我还是不知道,可是,如果向我说明以后……” “我就说,我的朋友。首先,就象您说过的,量衣服尺寸是浪费时间的,即使两星期一次此外,一个人可能出门旅行,同时他想经常有七件现成的衣服备用……总之,我的朋友,我讨厌把我的身体给别人量。一个人是世家子弟或者不是世家子弟,鬼才管呢!让一个家伙量您的身体,一尺一寸一分地量您,这真叫人丢脸。那些人会认为您这儿太凹进去,那儿又太突出,他们了解您的优点和您的缺陷。诺,一个人离开量衣师的手的时候,他就好象那些被一个间谍摸清了每个角落和厚度的要塞。” “的确如此,我亲爱的波尔朵斯,您有些想法完全是只有您一个人才有的。” “啊!您明白了,当一个人做了工程师……” “而且还为美丽岛造了防御工事,说得有理,我的朋友。” “于是我有了一个主意,如果不是末司东先生疏忽的话,这肯定是个好主意。” 达尔大尼央对末司东看了一眼,末司东身子稍微动动,来回答这个眼光,这个动作表示:“您将看到这是不是我的差错。” “我看到末司东发胖非常高兴,”波尔朵斯说,“我甚至用我全部的力量,依靠营养丰富的食物,帮助他长胖,我一直希望他的腰身和我一样粗,那他就可以代替我让人量尺寸了。” “啊!妙不可言!”达尔大尼央叫起来,“我明白了……这就使您节省了时间,也不会丢脸了。” “那当然,您想想我那时有多么高兴,一年半后,靠了我亲自精心准备的食物,这个家伙竟……” “啊!我也出过力的,先生,”末司东谦恭地说。 “这,这是真的。当我发觉一天早上末司东象我自己一样,为了通过那扇秘密的小门不得不侧转身体的时候,您想想我有多高兴呀,那扇小门是那些可恶的建筑师在皮埃尔丰城堡的已故的瓦隆夫人房间里设计的。说到这扇门,我的朋友,我要向无所不知的您请教一下,这些混帐建筑师,按理说应该能够用眼睛估计得非常精确的,为什么却设计出这些只有瘦子才走得过去的门呢?” “这种门呀,”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是专门给那些向女人献殷勤的人走的,一个向女人献殷勤的人身材通常都细长苗条。” “瓦隆夫人可没有什么向她献殷勤的男人,”波尔朵斯庄严地插话说。 “非常正确,我的朋友,”达尔大尼央回答道;“可是建筑师事先考虑到也许您会再结婚。” “啊!这可能,”波尔朵斯说。“既然门为什么过于狭窄的原因已经对我做了解释,那么,我们回过头来再谈末司东发胖的事吧。可是,我的朋友,您要注意,这两件事情相互之间是有相似之处的.我总是发觉有些想法是因为相似而成对的。因此,达尔大尼央,请您欣赏这个现象,我对您说到末司东,他很胖,我们又谈到了瓦隆夫人……” “她很瘦。” “哼!这岂不是很奇妙吗?” “我亲爱的朋友,我的朋友当中的一位学者,科斯塔先生,发表过和您一样的意见,他用一个希腊名称称呼这种现象,这个名称我记不起来了。” “哈!我的意见不是首创的了?”波尔朵斯大吃一惊,叫起来。“我原来以为是我发现的呢。” “我的朋友,这在亚里士多德①以前就是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了,也就是说离开今天大约两千年以前。” ①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古希腊著名哲学家。 “很好,都是同样的正确,”波尔朵斯说,他因为和古代的贤哲的意见相同高兴极了。” “好极了!可是,让我们回到末司东身上来。我想,我们已经看到他胖起来了。” “是的,先生,”末司东说。 “我这就说下去,”波尔朵斯说。“末司东胖起来了,达到了我的尺寸,满足了我全部的愿望。有一天,我看到这个家伙穿了一件用我的外套改成的衣服,我算是信服了,那件外套单单上面的绣花就值一百个皮斯托尔。, “那是试穿穿,先生,”末司东说。 “从那个时候开始,”波尔朵斯说,“我决定让末司东和我的裁缝发生联系,代替我被他们量尺寸。” “想得太妙啦,波尔朵斯,可是末司东比您矮一尺半呢。” “确实如此。他们量他的尺寸时一直量到地上,而做出来的衣服的下摆刚好碰到我的膝盖。” “您真好运气,波尔朵斯,这一类事情只有您碰得上!” “啊!是的,您祝贺我吧,应该祝贺!正是在那个时候,也就是说,大约两年半以前,我到美丽岛去,我叮嘱末司东他每个月让人做一套衣服,这样一旦需要,就有一整套各种式样的样品。” “末司东大概没有听从您的叮嘱吧?啊!这可不好,末司东!” “恰恰相反,先生,恰恰相反!” “不,他没有忘记叫人做衣眼,不过他忘了告诉我他还在不断地长胖。” “天哪!这可不是我的过错,先生,您的裁缝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件事。” “因此,”波尔朵斯继续说,“这个家伙两年以来腰围增加了十八寸,我的十二件最新做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从大一尺到大一尺半。” “可是其他的在你们的身材差不多同样大小的时候做的衣服呢?” “它们的式样都过时了,我亲爱的朋友,如果我穿上它们,我就好象是刚从遏罗①来,有两年不在宫廷里了。” ① 暹罗:即今泰国。 “我了解您的困难。您有多少件新衣服?三十六件?您没有一件好穿的!好,应该叫人做第三十七件衣服,其余三十六件就给末司东。” “啊!先生!”末司东露出满意的神情,说道,“事实上先生一直是对我非常慷慨的。” “自然罗!您以为我就没有这个想法,这笔费用就把我吓住了吗?可是沃城堡的游乐会离开今天只有两天了。我昨天接到了邀请,我叫末司东带了我的全部服装乘驿车到我这儿来,我只是今天早上才发现这个不幸,从今天到后天,没有一个稍许会做做时行服装的裁缝能给我缝制一件衣服。” “也就是说一件饰满金线的衣服,是吗?” “可是我太想了!” “我们能解决的。您三天以后才动身。邀请您星期三去,现在是星期天上午。” “是这么回事,可是阿拉密斯特别嘱咐我要提前二十四小时到达沃城堡。” “怎么,阿拉密斯?” “对呀,是阿拉密斯给我送来请柬的。” “哈!太好了,我明白了。您是受富凯先生一方面邀请的。” “不是,是国王激请的,亲爱的朋友。在请柬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瓦隆男爵先生被通知国王赐恩将他列入受邀者的名单……’” “太好啦,不过您要和富凯先生一起去。” “当我一想到,”波尔朵斯用脚猛跺地板,大声说,“当我一想到我没有衣服,我简直气炸了!我多想掐死什么人或者撕破什么东西!” “什么人也别掐死,也别撕破任何东西,波尔朵斯,我会来安排好这一切的。穿上您三十六件衣眼中的一件,和我一同到一个裁缝那儿去。” “呀!我的仆人从今天早上起已经见过所有的裁缝了。” “连佩尔塞兰也见过了吗?” “佩尔塞兰先生是什么人?” “他是国王的裁缝,有什么好问的!” “啊!是的,是的,”波尔朵斯说,他想装做知道这个国王的裁缝,其实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到国王的裁缝佩尔塞兰先生那儿去,好极了!我原来以为他忙不过来呢。” “当然,他是忙不过来,可是,波尔朵斯,请您放心协他不肯替别人做的事,对我总是肯做的。只不过您得让他量您的身体尺寸,我的朋友。” “唉!”波尔朵斯叹了一口气,“这是叫人恼火的事;不过,算啦,一切听您的吧!” “那行!别人怎么做您也怎么做我亲爱的朋友,国王怎么做,您也怎么做。” “怎么!国王也给人量衣服尺寸,他受得了吗?” “国王喜爱打扮,我亲爱的朋友,您也一样,您也喜爱打扮,不管您怎样说。” 波尔朵斯洋洋得意地笑了。 “我们到国王的裁缝那儿去!”他说,“既然他替国王里衣服尺寸,那么,我似乎也能让他来替我量量。” 第二〇九章 让·佩尔塞兰先生是怎样的一个人 国王的裁缝让·佩尔塞兰先生住在靠近枯树街的圣奥诺雷街上的一幢相当大的房子里。这是一个喜爱漂亮的衣料、美丽的刺绣品、华丽的天鹅绒的人,他是世袭的国王的裁缝。这种继承要上溯到查理九世那个时候,就象我们都知道的,常常要上溯到那种很难满足的英雄气概的怪念头。 当时的老佩尔塞兰和昂布鲁瓦斯·帕雷①一样,是一个胡格诺派教徒②,他得到了纳瓦尔王后美丽的玛戈③的关照,没有遭难,就象当时人下门所写的和所说的那样,这是因为他是唯一的够替她缝制她喜欢穿的出色的骑装的人,由于这些骑装恰恰能遮住纳瓦尔王后身材上的某些缺陷,她总是极其小心地想把这些缺陷藏起来。   佩尔塞兰得到了拯救,出于报恩之情,他为卡特琳王后做了一些漂亮的黑色紧身上衣,收费低廉,王后最后终于很感谢这个胡格诺派教徒,把他容忍了下来,而她对胡格诺派教徒原来一直是非常厌恶的。可是佩尔塞兰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他曾经听人说过对于一个胡格诺派教徒来说没有什么比卡特琳王后的微笑更危险的了。他注意到她对他微笑的次数比平常更多了,于是赶紧和全家一起信奉了天主教,这个改宗使他变得无可指责,他终于升到法兰西国王的总裁缝师的高位。 亨利三世很爱打扮,在他统治的时候,这个位置位居科迪列拉山脉④一些最高山顶中的最高处。佩尔塞兰一生精明能干,为了在身后保持这个声誉,他非常当心别死得不是时候,因此他死得非常及时,正是在他的想象力开始衰退的时候,他死了。 他留下一儿一女,他们都配得上他们姓的这个姓,儿子是个裁剪工人,象角尺一样精确;女儿是个绣花女工,还会设计各种装饰品。 亨利四世和玛丽·德·梅迪西丝的婚礼,这位王后的盛大的丧事,由于当时的时时髦物之王巴松比埃尔先生无意说出的几句话,使得佩尔塞兰的第二代发了财。 后来孔西诺·孔西尼⑤和他的妻子加丽盖伊在法国的宫廷成为出众的人物,他们想使大家的服装意大利化,从佛罗伦萨请来了裁缝,可是佩尔塞兰始终坚持他的爱国心和他的自尊心,他用镶贴用的花缎的花样和无法模仿的包花绣使得那些外国人的企图终于化为泡影,以致孔西诺第一个抛弃了他的同胞,并且开始十分器重这位法国裁缝,甚至只愿意穿他缝制的衣服,因此后来在卢佛宫的,小桥上被维特里⑥用手枪打穿脑袋的时候,他身上穿的也是佩尔塞兰给他做的一件紧身上衣。 ①昂布鲁瓦斯·帕雷:查理九世时著名的医生,御医。 ②胡格诺教派是十六至十八世纪法国新教派的称呼,当时受到天主教派的迫害。参见上册第449页注。 ③玛戈:纳瓦尔国王亨利的妻子,是大仲马另一部代表作《玛戈王后》中的女主人公。 ④科迪列拉山脉,在玻利维亚。 ⑤孔西诺·孔西尼(?-1817):即昂克尔大元帅,意大利冒险家。后路易十三下令逮捕他,他因拒捕被杀。参见上册第38页注②。 ⑥维特里:路易十三的卫队长,在打死孔西尼后被任命为大元帅。参见上册第588页注②。 就是这件从佩尔塞兰师傅的工场里做出来的紧身上衣,巴黎人兴高采烈地把它连同穿它的肉体撕成一块块。 尽管佩尔塞兰曾经在孔西诺·孔西尼身边得到过宠爱,路易十三却宽大为怀,对他的裁缝毫不怨恨,依旧留他下来为自己服务。在公正的路易①做出这个伟大的公正的榜样的时候,佩尔塞兰培养出两个儿子,一个在奥地利安娜的婚礼上做了一次尝试,替黎塞留红衣主教设计了那件漂亮的西班牙服装,主教穿了它跳了一场萨拉班德舞②,他又缝制了悲剧《米拉姆》③的服装,并且在白金汉的披风上缝上了那些著名的珍珠,它们是准备以后洒在卢佛宫的地板上的。 一个人如果替白金汉先生、散-马尔斯先生、妮侬④小姐、博福尔先生和玛丽翁·德洛姆⑤缝制过服装,那他是很容易出名的。所以佩尔塞兰三世在他父亲去世的时候,荣誉达到了顶点。 ① 公正的路易;见上册第445页注 ② 萨拉班德舞:十七至+八世纪流行于法国的一种西班牙舞。 ③《米拉姆》:是一部大部分是黎赛留写的悲剧。 ④妮侬(1820-1708):当时巴黎有名的有才智的美女。 ⑤玛丽翁·德洛姆(1813-1860):路易十三时期有名的妓女。 就是这个佩尔塞兰三世,现在虽然上了年纪,有了声誉,有了钱,还在给路易十四缝制衣服。他没有儿子,这对他来说是最伤心的事,既然他的王朝要和他一同消失,没有儿子,他就培养了好几个很有前途的徒弟。他有了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一处田产,一批全巴黎最高大的仆人,并且得到路易十四的特许,还养了一群猎犬。他供给利奥纳先生和勒泰利埃先生穿着,受到他们某种保护。但是,他虽然是一个精明圆滑的人,熟悉国家秘密,却从来没有能够做到为柯尔培尔先生缝制一件衣服。这是无法解释的,只能猜测。各种各样的伟大人物,都靠着不见、抓不到的感觉生活,他们这样做,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伟大的佩尔塞兰——因为佩尔塞兰家最后的一个,不顾王朝的习俗,取得了“伟大的”这个称呼,他凭着灵感为王后缝制了裙子,为国王缝制了紧身服,他为王太弟设计了一件披风,为王太弟夫人设计了长袜跟的花样,可是,尽管他才能超群,他也无法得到柯尔培尔先生的衣服尺寸。 “那个人呀,”他经常说,“我的本领可对他没有用处了,我的针线不会为他服务了。” 我们用不着说佩尔塞兰也是富凯先生的裁缝了,财政总监先生非常赏识他。 佩尔塞兰先生快八十岁了,不过他精力还很充沛,而廷臣们说,他同时又十分干瘪,似乎一碰就要碎。他的名声和他的运气都太引人注意,使得花花公子的首领大亲王先生在和他谈到服装打扮的时候都把胳膊伸给他靠着,宫廷中的人中间那些最不积极付款的人从来不敢在他那儿欠帐,因为佩尔塞兰师傅第一次能给人欠帐做衣服,可是第二次不把上一次的付清就决不会再做。 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象这样的裁缝,他用不到去招揽生意,讨好顾客,是很难接受新顾客的。所以佩尔塞兰拒绝为市民阶层和最近才封为贵族的人缝制服装。甚至有谣传说,马萨林先生为了报答供应给他的全套红衣主教大礼服,有一天将几份贵族证书塞进了佩尔塞兰的口袋里。 佩尔塞兰既有才智,人又狡猾。大家都说他举止相当轻浮。他在八十岁的时候,还用一只有力的手量女人上身部分的尺寸。 达尔大尼央把愁眉苦脸的波尔朵斯带进来的房子就是这位伟大的手艺匠老爷的家。 波尔朵斯一面走,一面对他的朋友说: “当心,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当心别让这个佩尔塞兰的傲慢的态度侵犯了一个象我这样的人的尊严,这个人一定非常粗野;因为亲爱的朋友,我预先告诉您,如果他冒犯了我,我就要教训他。”   “由我来介绍,”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您没有什么要担心的,亲爱的朋友,即使您……您并不是这样。” “啊!因为……” “怎么回事?您有什么事对佩尔塞兰不满意的?说呀,波尔朵斯。” “我相信,有一次……” “怎么,有一次?” “我曾经打发末司东到叫这个名字的家伙那儿去过。” “嗯,以后呢?” “这个家伙拒绝替我做衣服。” “啊!肯定是误会,要赶紧弄清楚,末司东可能搞错了。” “也许” “他大概把名字搞错了。” “这可能。这个混蛋的末司东从来记不住别人的名字。” “我来负责这一切。” “太好了。” “叫马车停下来,波尔朵斯,是这儿。” “是这儿?” “是。” “怎么,是这儿?我们现在是在中央菜市场,而您原来对我说过,他家住在枯树街的转弯角上。” “是这样,不过您瞧。” “好,我瞧,我看见……” “什么?” “真的,我们是在中央菜市场!” “您大概不愿意我们的马走到我们前面的马车顶上去吧?”   “不愿息。” “也不愿意我们前面的马车跑到它前面的马车顶上去吧?” “当然不愿意。” “也不愿意第二辆马车从比我们先到的三四十辆马车的顶上穿过去?” “啊!毫无疑问您是对的。” “啊!” “那么多的人,我亲爱的,那么多的人!” “所有那些人,他们在那儿干什么?” “非常简单,他们在等候轮到他们。” “哈!是不是勃民第府①里的喜剧演员搬家了?” ①勃良第府:原是勃昆第的公爵在巴黎的府邸,十七世纪时为著名的喜剧团的住处。 “不,他们在等候进佩尔塞兰先生家。” “可是我们也要去等呀。” “我们将要比他们机灵些,但是没有他们威风。” “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要走下马车,在那些侍从跟班当中穿过去,然后走进这个裁缝师傅家里,我担保能够成功,尤其是如果您走在头里的话。” “好吧,”波尔朵斯说。 于是两个人下了马车,向那所房子走过去。 造成困难的是佩尔塞兰先生家的门是关着的,门口站着一个仆人,他在那儿对著名的裁缝的显赫的主顾们解释说,佩尔塞兰先生目前暂不接待任何人。在门外的人相互流传着一种说法,这种说法是佩尔塞兰先生的亲信仆人一片好心悄悄对一位大贵族说的。他们说佩尔塞兰先生忙着要替国王缝制五套服装,因为情况紧急,他正在他的房间里思考这五套服装的装饰物、颜色和裁剪方法。有一些人,相信了这个说法,走掉了,并且很高兴地把这件事情说给别人听,不过也有不少人很固执,坚持要为他们打开门。在这部分人当中,有三个是预定要参加一出芭蕾舞剧的“蓝饰带”①,如果他们三个人没有伟大的佩尔塞兰亲手缝制的服装,那他们肯定要失去这样的机会。 ① 蓝饰带:指佩截这种饰带的圣神骑士团的骑士。   达尔大尼央推着波尔朵斯往前走,波尔朵斯挤倒了一群群的人,他们一直走到柜台那儿。在柜台后面,裁缝的那些学徒正在尽力应付向他们提的问题。我们刚才忘记提到,在门口,人们象对待其他人一样也不准波尔朵斯进去,可是达尔大尼央走上前去,只说了这么几个字:   “国王的命令!”   他和他的朋友就给领进去了。   那些可怜的家伙在东家不在的时候,一直在卖力地回答顾客们的要求,并且老是停下针线活来回话。当自尊心受到伤害和等待落空的时候,顾客就拼命骂他们,受到攻击的人向下一缩,消失在柜台底下。   那些排成一行的、满腹不高兴的贵族,就象一幅细部全都古里古怪的图画。我们的火枪队队长,有一道敏捷和准确的眼光,一眼就把什么都看到了。可是,他扫视了人群以后,眼光落到他面前的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坐在一张矮凳上,只有脑袋微微露出在他藏身的拒台上面。这个人四十岁左右,愁眉苦脸,面色苍白,一双眼睛却显得温和,明亮。他望着达尔大尼央和其他的人,一只手支着下巴,就象一个好奇而冷静的旁观者。只是在看到了也许是在认出了我们的队长以后,他把帽子压到了眼睛上面。 也许就是这个动作吸引住了达尔大尼央的眼睛。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以着到,这个把帽子压低下去的人结果是适得其反了。 此外,这个人穿的服装很朴素,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不善于观察的顾客会把他看做是蹲在橡木柜台后面一针一线地缝呢料和丝绒的一个小学徒。 不过这个人常常抬起头来,为了更方便地用手指干活。 达尔大尼央没有上当,他看得很清楚,这个人要说是在干活,也肯定不是在缝衣服。 “喂!”他对这个人说,“您怎么变成小裁缝啦,莫里哀先生?” “嘘!达尔大尼央先生,”那个人低声说道,“嘘!看在老天的份上!您要让别人认出我来了。” “怎么,这有什么不好?” “事实是没有什么不好,不过……” “不过您想说也没有什么好,对不对?” “天啊!不是,我向您保证,因为我忙着看一些杰出的人物的面孔。” “您做您的吧,莫里哀先生。我明白这件事情您大有兴趣,而且……我不打扰您的研究了。” “谢谢!” “可是有一个条件:就是您要老实告诉我佩尔塞兰先生在哪儿。” “啊!我很愿意,在他的房间里。只不过……” “只不过别人不能进去?” “很难进去!” “对所有人都这样?” “对所有人。他把我带到了这儿,好让我自在地在这儿观察,然后他走掉了。” “那好,我亲爱的莫里哀先生,您去通知他说我来了,行不行?” “我?,莫里哀叫起来,那声调就象一条老实的狗,别人把它应当得到的骨头拿回去的时候发出来的一样,“我,要我离开我的位子?啊!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对我太狠了!” “果您不马上去通知佩尔塞兰先生说我来了,我亲爱的莫里哀先生,”达尔大尼央低低地说,“我预先告诉您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不让您看到我领来的朋友。” 莫里哀用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手势指指波尔朵斯。 “是这一位,对吗?”他问。 “是的。” 莫里哀用一种能看到对方头脑和心的深处的眼光,盯住波尔朵斯望。这样一看,使他无疑觉得充满了希望,因为他立即站了起来,走到隔壁房间里去了。 第二一〇章 样品 在这个时候,人群慢慢地散了开去,在柜台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低语声或者威胁声,就好象在大西洋边的沙滩上落潮的时候,海水退去,留下了少许的泡沫和破碎的海藻。 十分钟以后,莫里哀重新出现了,他在帷慢下面给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手势。达尔大尼央赶忙拉着波尔朵斯走过去,他领着波尔朵斯穿过弯弯曲曲的走廊,走进佩尔塞兰的工作室。这个老头儿,卷起了袖子,正在翻弄一块有金色大花的锦缎,使它发出漂亮的光泽。他看见达尔大尼央,就放下衣料,向他走来,他既不显得非常高兴,也不显得十分谦恭,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挺有礼貌的样子。 “侍卫队长先生,”他说,“您会原谅我的,对吗,可是我手上有事。” “嗯,是的,是做国王的衣服吗?我亲爱的佩尔塞兰先生,我知道这件事。别人对我说,您要给国王做三件衣服?” “五件,我亲爱的先生,五件!” “三件还是五件,我并不关心这一点,佩尔塞兰师傅,我知道您会做出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 “是的,大家都知道。一旦缝制好了,它们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这点我不否认,可是,为了要让它们成为世界上最漂亮的衣服,首先它们要缝制好,队长先生,这样,我就需要时间。” “啊!还有两天,这足够您需要的了,佩尔塞兰先生,”达尔大尼央极其冷静地说。 佩尔塞兰带着一个即使是在他高兴的时候也不大习惯被人反驳的人的神情,抬起头来,可是达尔大尼央却并不注意这位杰出的做锦缎服装的裁缝露出来的态度。 “我亲爱的佩尔塞兰,”他继续说,“我给您带来了一位主顾。” “啊!啊!”佩尔塞兰不乐意地应了两声。 “杜·瓦隆·德·布拉西安·德·皮埃尔丰男爵,”达尔大尼央继续说。 佩尔塞兰勉强行一个礼,这个礼没有在可怕的波尔朵斯脸上引起丝毫表示好感的神情,波尔朵斯走进工作室以后,就斜着眼望这个裁缝。 “是我的一位好朋友,”达尔大尼央最后说。 “我将为先生效劳,”佩尔塞兰说,“不过要过些时候。” “过些时候?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我有空。” “您已经对我的仆人讲过这句话了,”波尔朵斯不高兴地插进来说。 “这可能,”佩尔塞兰说,“我几乎一直都很忙。” “我的朋友,”波尔朵斯象教训人似地说,“只要愿意的话就会有时间。” 佩尔塞兰脸涨得通红,对一个因为年老脸色发白的老人来说,这是发火的预兆。 “先生,”他说,“说真的,您尽可以上别的地方请人做。” “好啦,好啦,佩尔塞兰,”达尔大尼央低声地说,“佩尔塞兰,您今天可不客气了。好吧,我来对您说一句话,它会叫您跪在我们的面前。这位先生不仅是我的一个朋友,而且是富凯先生的一个朋友。” “啊!啊!”裁缝说,“这就是另一回事了。”接着,他向波尔朵斯转过身来说“男爵先生是属于财政总监的人吗?” “我属于我自己,”波尔朵斯大声说,正在这时候,挂毯撩了起来,走进一个新的参加谈话的人。 莫里哀注视着。达尔大尼央微微笑着。波尔朵斯低声埋怨着。 “我亲爱的佩尔塞兰,”达尔大尼央说,“您给男爵先生做一件衣服,这是我向您提出的请求。” “对您来说,我不推辞,队长先生。” “不过还不仅仅是这样,您要马上做这件衣服。” “在一个星期以内是不可能的。” “那么,这就如同您拒绝给他做一样,因为这件衣服是要到沃城堡的游乐会上穿的。” “我再说一遍这是不可能的,”固执的老头儿又这样说。 “千万别这样,亲爱的佩尔塞兰先生,特别是,如果是我向您请求呢,”在门口一个柔和的嗓音说,这个清脆的嗓音使得达尔大尼央竖起了耳朵。这是阿拉密斯的声音。 “德·埃尔布莱先生!”裁缝叫起来。 “阿拉密斯!”达尔大尼央低声说。 “啊!我们的主教!”波尔朵斯说。 “您好,达尔大尼央,您好,波尔朵斯!你们好,亲爱的朋友们!”阿拉密斯说,“得啦,得啦,亲爱的佩尔塞兰先生,替这位先生做衣服吧,我向您保证,您这样做就是做了一件叫富凯先生十分高兴的事。”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做了一个手势,那意思是说“同意下来,好打发他们走。”阿拉密斯对佩尔塞兰的影响似乎要超过达尔大尼央,因为裁缝行礼表示同意了,并且向波尔朵斯转过身来生硬地说: “您上那一边去量尺寸。” 波尔朵斯脸变得通红,模样可怕。 达尔大尼央看到暴风雨要来临了,就招呼莫里哀。 “我亲爱的先生,”他小声对他说,“您见到的这个人,当别人替他量天主赐给他的肌肉和骨头的时候,他认为是有失体面的事;您观察一下这种类型,阿里斯托芬①大师,好好利用吧。” ① 阿里斯托芬(约前446一约前385)古希腊早期喜剧代表作家。 莫里哀用不到什么鼓励,他牢牢地注视着波尔朵斯男爵。 “先生,”他对他说,“请和我一起来,我叫人量您的衣服尺寸,量衣服的人不会碰到您的身子的。” “哈!”波尔朵斯说,“您说什么,我的朋友?” “我说别人不会用任何尺来量您的衣服的线缝。这是一种我们想出来的新方法,是用来量一些贵族的身体尺寸的。他们很敏感,十分讨厌让那些缺少教养的人碰他们的身体。我们有一些敏感的人,他们不能忍受别人量他们身体尺寸,我想,是这套规矩伤害了人的天生的尊严,先生,是不是您兴许也是这样的人……” “见鬼,我相信我就是那样的人。” “这么说,真是再巧也没有了,男爵先生,您将是第一个使用我们发明的人。” “可是,究竞怎么做呀?”波尔朵斯十分高兴地说。 “先生,”莫里哀弯弯身子,说,“如果您愿意跟我走,您就会见到了。” 阿拉密斯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场面。也许他看到达尔大尼央活跃的样子,会认为达尔大尼央要和波尔朵斯一同去看这件头开得很好的事情的结果。可是,阿拉密斯虽说是眼光一向敏锐,这次也弄错了。只有波尔朵斯和莫里哀两个人走了。达尔大尼央和佩尔塞兰留了下来。为什么呢?仅仅为了好奇而已,多半是想多享受片刻和他的好朋友阿拉密斯待在一起的乐趣。莫里哀和波尔朵斯走得不见人影以后,达尔大尼央走到瓦纳主教跟前,这似乎使得阿拉密斯格外不高兴。   “您也要做一件衣眼,对吗,亲爱的朋友?”阿拉密斯微微笑了一下。   “不一,”他说。   “可是,您要去沃城堡呀?”   “我是要去的,不过,不穿新衣服。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您忘记了一个瓦纳的穷主教没有那么多钱,可以每逢一次游乐会就做一套衣服的。”   “嗯!”这个火枪手笑着说,“我们不再做诗了吗?”   “啊!达尔大尼央,”阿拉密斯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我不再想这些毫无意义的事了。”   “好!”达尔大尼央接着说,他不大相信。   至于佩尔塞兰,他已经又重新埋头仔细观看那些锦缎了。   “您没有注意到吗,”阿拉密斯微笑着说,“我们在这儿妨碍了这位正直的人,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   “啊!啊!”火枪手低声地自言自语道,“这就是说我妨碍您了,亲爱的朋友。”   接着,他大声说:“那好,我们走吧;我呀,我在这儿没有什么事了,如果您也和我一样有空,亲爱的阿拉密斯……” “不;我,我原来想……” “哈!您有事情要个别对佩尔塞兰说?那您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 “个别说,”阿拉密斯接着说,“是的,当然是的,可是,达尔大尼央,对您是没有什么要隐瞒的。我请您相信,我永远也不会有什么私人的事情要隐瞒一位象您这样的朋友,不让您听到。” “啊!不,不,我走开,”达尔大尼央坚持说,可是他的声音里给加进了一种很明显的好奇的语气,因为阿拉密斯的局促不安的样子,尽管他掩饰得多么好,却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在这个很难识透的头脑里,任何事情通常都走向一个目的,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甚至在表面上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可是,根据他对他的朋友的性格的了解,火枪手懂得这个目的一定很重要。 阿拉密斯呢,他看出来达尔大尼央并非没有猜疑的样子,因此他坚持说: “留下来,请求您,”他说。 接着,他对裁缝转过身来。 “我亲爱的佩尔塞兰……”他说,“我甚至非常高兴您在这儿,达尔大尼央。” “啊!真的吗?”这个加斯科尼人第三次说,这一次和前两次一样,他还是没有受骗。 佩尔塞兰一动也没有动。阿拉密斯从他手里抢下了他对着思索的衣料,使他从沉思中突然惊醒过来。   “我亲爱的佩尔塞兰,”他对他说,“勒布朗①先生就在这儿附近,他是富凯先生的一位画家。” “啊!非常好,”达尔大尼央心想,“可是,为什么要提这个勒布朗呢?” 阿拉密斯望着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装着看马尔库斯-安东尼②的版画像。 ① 勒布朗(I619-1690):法国画家。 ②马尔库斯·安东尼(前82-前30):古罗马统帅。 “您想替他做一件象伊璧鸠鲁信徒穿的那种衣服吗?”佩尔塞兰说。 可敬的裁缝漫不经心地说了这句话,又想重新攀起他那块锦缎料子。 “一件伊壁鸠鲁信徒的衣服?”达尔大尼央用一种爱问长问短的口气问。 “总之,”阿拉密斯带着他那非常可爱的微笑说,“今天晚上,这位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注定会知道我们全部的秘密;是的,我的朋友,是的。您肯定听说过富凯先生的伊璧鸡鲁信徒吧,是不是?” “自然。我知道,不就是包括拉封丹、洛雷、佩利松、莫里哀那些人在内的一种诗人团体吗?他们不是在圣芒代举行集会吗?” “正是这样。好,我们给我们的诗人每人一套制服,我们把他们组织起来,为国王效劳。” “啊!太好了,我猜这是富凯先生想出来的要使国王吃惊的事情。啊!放心吧,如果这就是勒布朗先生的秘密,我就不会说出去。” “您总是那么体贴人,我的朋友。不,勒布朗先生在这方面没有什么要做的,有关他的秘密比别的秘密还重要得多!” “那么,如果它是这样重要的话,我宁愿不知道它,”达尔大尼央说,同时做出要出去的模样。 “进来,勒布朗先生,进来,”阿拉密斯一面说,一面用右手打开一扇边门,同时用左手拉住达尔大尼央。 “说真的,我确实弄不明白了,”佩尔塞兰说。 阿拉密斯,就象人们在戏里面所说的那样,一下子抓住了一个机会。 “我亲爱的佩尔塞兰先生,”他说,“您替国王做五件衣服,对吗?一件锦缎的,一件猎装呢的,一件天鹅绒的,一件缎子的,还有一件佛罗伦萨料子的?” “是的。可是,大人,您怎么全都知道?”佩尔塞兰吃惊地问。 “这非常简单,我亲爱的先生,将要有狩猎,宴会,音乐会,散步和招待会,这五种衣料是礼仪上规定的。” “大人,您什么都知道!” “还知道许多别的事情呢,瞧着吧,”达尔大尼央咕噜着说。 “可是,”栽缝得意洋洋地大声说,“大人,即使象您这样身为主教也有不知道的,而且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国王、拉瓦利埃尔小姐和我,我们几个人知道,这便是料子的颜色和饰物的品种;这便是怎样栽剪,怎样做到成套一致,它们的式样是怎样的。” “对呀,”阿拉密斯说,“这正是我来问您,要想知道的,我亲爱的佩尔塞兰先生。” “哎呀!”裁缝惊恐地叫起来,虽然阿拉密斯在说我们上面讲的这几句话的时候,用的是最柔和最动人的声音。 这个要求对佩尔塞兰先生说来显得这样过分,这样可笑,这样异乎寻常,因此他想着想着首先低声地笑起来,接着笑声高了,最后成了大笑。达尔大尼央学他的样也大声地笑着,他并不是发现了觉得非常可笑的事情,而是不让阿拉密斯不高兴。阿拉密斯让他们两个人笑,后来,等他们笑好以后,他就说: “乍一看来,我似乎冒昧地在说一件荒唐的事,是不是?可是,达尔大尼央,他可是智慧的化身,他会告诉您,我别无它策,只能来向您提出这个问题。” “得啦,”火枪手殷勤地说,他凭着他的神奇的嗅觉感觉到直到现在,只是进行小冲突,正式交战的时刻快来临了。 “得啦,”佩尔塞兰带着不相信的神情说。 “为什么富凯先生为国王举行一个游乐会呢?不是为了讨国王喜欢吗?”阿拉密斯继续说。 “当然,”佩尔塞兰说。 达尔大尼央点头表示同意。 “不是用殷勤的表示吗?用美妙的想象吗?用一连串使人感到惊奇的、就象我们刚才谈到的组织我们的伊壁鸿鲁信徒那样的事情吗?” “妙极了!” “好,这就是使人感到惊奇的事,我的好朋友。在这儿的勒布朗先生是一个画得非常精确的画家。” “是的,,佩尔塞兰说,“我见过这位先生的一些画,我注意到那些衣服都是精工缝制的。这就是为什么我立刻答应给他做一件衣服的原因,或者和那些伊壁鸿鲁信徒先生们的一个样,或者另外特别做一件。” “亲爱的先生,我们同意您的提议,以后,我们会来找您帮忙的,可是,目前,勒布朗先生需要的不是您为他做的衣服,而是您为国王做的衣服。” 佩尔塞兰向后跳了一步,达尔大尼央是个沉着和非常有鉴赏眼光的人,他觉得这一跳并不过分,阿拉密斯刚刚大胆提出的要求里面包含着许多奇怪的、令人恼火的内容。 “国王的衣服,把国王的衣服随便给人?……啊!主教先生,这一次,阁下是发疯了!”可怜的裁缝忍无可忍地叫起来。 “帮帮我,达尔大尼央,”阿拉密斯说,他越来越镇静,笑容越来越明显,“帮帮我说服这位先生,因为您了解,您,对不对?” “嘿,嘿!不太了解,我承认。” “怎么!我的朋友,您不了解富凯先生想使国王在抵达沃城堡的时候发现他的画像大吃一惊吗?画像,最打动人的就是相象,画上的国王应该穿得和国王见到它的那一天穿的衣服完全一样。”   “啊!是的,是的,”火枪手几乎相信了,因为这个理由是可以接受的,“是的,我亲爱的阿拉密斯,您说得有道理,是的,这是很妙的想法。我们打赌,这准是您想出来的吧,阿拉密斯?”   “我不知道是我想出来的还是富凯先生想出来的……”主教随随便便地回答道。接着,他看到达尔大尼央犹豫不决的样子,又看了看佩尔塞兰的脸,就问道:   “好,佩尔塞兰先生,您对这个有什么说的呀?”   “我说……”“我非常清楚,您一定会说您有拒绝的自由,我丝毫也不打算强迫您,我亲爱的先生,我还要说,我甚至明白您会如何巧妙地避免迎合富凯先生的想法,您害怕显得好象是在奉承国王。多么崇高的心灵,佩尔塞兰先生!多么崇高的心灵!”   裁缝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的确,这对于年轻的君主是一种十分美妙的奉承,”阿拉密斯继续说,“‘可是,’财政总监先生对我说,‘如果佩尔塞兰拒绝,那就对他说,这绝不会降低他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我始终尊重他。只是……’”   “只是?……”佩尔塞兰不安地重复说了这两个字。   “‘只是,’”阿拉密斯继续说,“‘我将不得不禀告国王,——我亲爱的佩尔塞兰先生,您知道,这是富凯先生说的话,‘只是,我将不得不禀告国王:“陛下,我打算将陛下的画像呈献给您”,可是,佩尔塞兰先生,由于一种微妙的感情,也许是过分微妙了,虽然是应该受到尊重的,他反对这样做。”   “反对!”裁缝大声嚷起来,他被将要加到他头上的责任吓坏了;“我,在富凯先生想取悦国王的时候我反对他的心愿,反对他的希望?啊!主教先生,您刚才说的什么难听的话呀,我反对!啊!这不是我讲的,谢天谢地!我请火枪队队长作证!达尔大尼央先生,我什么也没有反对,是不是?” 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谨慎的手势,表示他想保持中立,他感觉到其中有某种阴谋,喜剧性的或者是悲剧性的,他恨自己猜不出来。可是,目前,他希望克制自己。 但是,佩尔塞兰头脑里尽想着别人有可能禀告国王,说他反对别人为国王准备叫国王吃惊的事情,这时他已经把一把椅子送到了勒布朗跟前,并且忙着从一个衣橱里拿出了四件光彩夺目的衣服,那第五件还在缝工手里,然后一件一件地把上面讲的那些杰作放到从贝尔冈①来的人体模型上,这些模型是孔西尼的时候传到法国来,由昂克尔元帅送给佩尔塞兰二世的,那是在意大利的裁缝在竞争中失败并且破产以后的事情。 ① 贝尔冈:意大利一城市。   画家开始画起来,接着画衣服。 可是阿拉密斯在他身边,盯着他一笔一笔地画,突然一下子拦住了他。 “我认为您的色调不好,我亲爱的勒布朗先生,”他对他说,“您用的颜料会哄您上当,在画布上,这种对于我们绝对必要的完美的相象不见了;应该花更多的时间来仔细观察那些细微的差别。” “是这么回事,”佩尔塞兰说,“可是我们时间不够,在这一点上,您会同意我的,主教先生,我是无能为力的。” “那么,事情就不能成功了,”阿拉密斯冷静地说,“在色彩上一点不真实。” 然而,勒布朗极其忠实地在照着画料子和饰物,阿拉密斯一面望着,一面掩盖不住他焦急的心情。 “好呀,好呀,这儿玩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把戏?”火枪手心里还在思忖。 “这样肯定不行,”阿拉密斯说,“勒布朗先生,关上您的盒子,卷起您的画布。” “可是,先生,”画家气恼地说,“这是因为这儿的光线太差。” “想起来了,勒布朗先生,想起来了!如果,比如说,有一套织物的样品,有充足的光线,又有足够的时间……” “啊!”勒布朗大声说,“那么,我保证能成功。” “好!”达尔大尼央想,“这应该是事情的关键了,需要各种织物的样品。见鬼!这位佩尔塞兰会给他们吗?” 佩尔塞兰在他最后的防御工事里被打败了,此外,他也被阿拉密斯装出来的天真的样子给蒙住了,他剪下五块织物的样品,交给瓦纳主教。 “我更喜欢这样,”阿拉密斯对达尔大尼央说,“这是不是您的意见,嗯?” “是我的意见,我亲爱的阿拉密斯,”达尔大尼央说,“我的意见和您的意见始终相同。” “因此,始终是您的朋友,”主教用一种可爱的声音说。 “对,对,”达尔大尼央高声说。接着他放低了声音,“如果我上了你的当,你这个双料的耶稣会会士,我就不愿意做你的同谋,至少是这样,而且,为了不做你的同谋,现在我应该从这儿出去了。再见,阿拉密斯,”他又大声说道,“再见,我找波尔朵斯去了。” “那好,等等我,”阿拉密斯把样品放进衣袋里,说道,“因为我事情办完了,我再和我们的朋友最后说几句话不会感到不高兴。” 勒布朗收拾东西,佩尔塞兰把他的衣服放回衣橱里,阿拉密斯用手按一按衣袋,好肯定样品已经很牢靠地放在里面。接着,大家走出了房间。 第二一一章 莫里哀也许在这儿想到要写《贵人迷》① 达尔大尼央在隔壁房间里挽到了波尔朵斯,波尔朵斯不再生气了,波尔朵斯不再沮丧了,而且还喜气洋洋,一副亲切可爱的神态,和莫里哀聊着天。莫里哀则露出一种狂热祟拜的神情望着他,那模样就象不仅从来没有见过比他优越的人,连和他一样的人也没有见过一样。 阿拉密斯笔直地向波尔朵斯走去,向他伸出他的纤细雪白的手,这只手给他的老朋友巨大的手盖没了。阿拉密斯每次这样做的时候,总是感到有点儿不安。可是,这样友好的紧紧握手并没有叫他过于疼痛,瓦纳主教向莫里哀转过身来。 ①《贵人迷》:莫里哀的后期名作。 “怎么样,先生,”他对他说,“您和我一同到圣芒代去吗?” “大人,您愿意去哪儿,我也去哪儿,”莫里哀回答道。 “去圣芒代!”波尔朵斯大声叫起来,他看到傲慢的瓦纳主教和一个小裁缝这样亲热,非常吃惊。“什么!阿拉密斯,您带这位先生到圣芒代去?” “是的,”阿拉密斯微笑着说,“时间很紧。” “而且,我亲爱的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继续说,“莫里哀先生完全不象他表面上这个样子。” “怎么?”波尔朵斯问。 “是的,这位先生是佩尔塞兰师傅的一个主要的伙计,在圣芒代别人等着他去给那些伊壁鸠鲁信徒试穿游乐会上穿的衣服,这是富凯先生关照给他们缝制的。” “正是这样,”莫里哀说,“是的,先生。” “来吧,我亲爱的莫里哀先生,”阿拉密斯说,“如果您和杜·瓦隆先生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我们办完了,”波尔朵斯说。 “您满意了吗?”达尔大尼央问。 “十分满意,”波尔朵斯回答说。 莫里哀对波尔朵斯一再恭敬地行礼,向他告辞,接着又握住火枪队队长悄悄伸给他的手。 “先生,”波尔朵斯装得细声细气地说,“先生,特别要准时呀。” “到明天您就能拿到您的衣服了,男爵先生,”莫里哀回答。 他和阿拉密斯一同离开了。 这时候,达尔大尼央挽住了波尔朵斯的胳膊。 “有我亲爱的波尔朵斯,这个裁缝为您做了什么事,”他问道,“会使您对他这样满意?” “他为我做的事,我的朋友,他为我做的事!”波尔朵斯兴奋地说。 “对呀,我问您的就是他为您做了什么事。” “我的朋友,他会做任何裁缝都从来不做的事情,他量了我的尺寸却没有碰到我的身子。” “哈!您说给我听听,我的朋友。” “首先,我的朋友,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套各种尺寸的人体模型,希望其中有一个的尺寸和我一样;可是最大的那个瑞士军乐队队长的模型,还比我矮两寸,瘦半尺。” “啊!是真的吗?” “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正象我荣幸地对您说的这样。可是这位莫里哀先生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至少,是一位了不起的裁缝,他一点儿也没有被这个难倒。” “他是怎么做的?” “哈!事情非常简单。肯定地说,这是闻所未闻的!怎么,别人真是这样蠢,竟没有立即找到这个法子?这会让我少受多少痛苦和侮辱啊!” “更不必提衣服了,我亲爱的波尔朵斯。” “是的,三十件衣服。” “好、我亲爱的波尔朵斯,把莫里哀先生的方法告诉我。” “莫里哀?您是这样叫他的,对吗?我一定要记住他的名字。, “是莫里哀,或者叫波克兰,如果您愿意这样叫他的话” “不,我更喜欢叫他莫里哀。以后我想回忆起他的名字的时候,我会想到大鸟笼①,我在皮埃尔丰就有这么一只大鸟笼……” “好极了,我的朋友。不过这位莫里哀先生用的是什么方法呢?” “是这样。他不象所有那些废物那样把我四肢分开,叫我弯下腰来,叫我弯曲关节,那都是些可耻低级的做法……” 达尔大尼央点了点头。 “‘先生,’他对我说,‘一个高尚的人应该自己量自己的衣服尺寸。请您走到这面镜子前面。”于是我走到镜子前面。应该承认我一点儿也不理解这位善良的沃里哀⑧先生想要我做什么。” ①莫里哀法语是Molière,大鸟笼法语是volière,只差一个字母。 ② 沃里哀即大鸟笼volière的音译。   “是莫里哀。” “啊!对,莫里哀,莫里哀。因为我一直害怕给人量尺寸,我就对他说:‘留神您对我要做的事情,我非常怕痒,我预先告诉您。’可是他,用柔和的嗓音——因为这是一个很有礼貌的小伙子,我的朋友,应该承认这一点,他用柔和的嗓音说:‘先生,为了使衣服做得合身,应该照您的体形做。您的体形在镜子里如实地照出来。我们就量您镜子里的体形的尺寸。”   “的确,”达尔大尼央说,“您看镜子里的自己;可是,他们是怎么找到一面您可以看到全身的镜子的?”   “我亲爱的朋友,这正是国王照的那面镜子。” “是的,可是国王比您矮一尺半。” “对,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这肯定是一种奉承国王的方法,可是这面镜子对我来说是过子大了。确实,它的高度等于三面威尼斯的镜子竖着连在一起,它的宽度等于三面威尼斯的镜子并排放在一起。” “啊,我的朋友,您说的这些话真够精彩!您是在哪儿把它们收集在一块儿的呀?” “在美丽岛。阿拉密斯对建筑师就是这么说的。” “啊!太好啦!让我们回到镜子上来,亲爱的朋友。” “当时,这位善良的沃里哀先生……”   “是莫里哀。” “是的,莫里哀,您说得对。我亲爱的朋友,您会看到,现在我要牢牢记住他的名字了。这位善良的莫里哀先生开始用一点儿西班牙白垩粉在镜子上勾画出线条,全部照着我的胳膊和我的肩膀的轮廓画,同时说着这句我认为很值得赞赏的格言:‘一件衣服不应该使穿它的人感到拘束。’” “不错,”达尔大尼央说,“这是一句很好的格言,它却很难成为事实。” “所以我觉得它更加令人吃惊,尤其是他把它加以发挥的时候。” “啊!他发挥了这句格言?” “那还用说!” “讲讲他怎样发挥的。” “‘由于,’他继续说,古人们在处境困难或者在情况尴尬的时候,可以身上穿着衣服,又不想把它脱下来。’” “这说得对,”达尔大尼央说。 “‘因此,,沃里哀先生接着说下去……” “是莫里哀!” “莫里哀,对。‘因此,’莫里哀先生接着说下去,‘您需要拔剑,先生,而您的衣服却在您的背上。您怎么办呢?” “‘我脱掉它,’我回答道。 “‘那不行,’他回答道。 “‘怎么!不行?’ “‘我说,衣服应该做得合身,使您一点儿也不觉得碍事,甚至不妨碍您拔出剑来。’ “‘啊!啊!’ “‘您做好准备的姿势,’他继续说。我的动作做得那徉平稳有力,使得两块窗玻璃都飞掉了。‘这没有什么,这没有什么,’他说,‘就保持这样的姿势。’我朝天举起左路膊,前臂优美地弯曲起来,袖口翻下,手腕弯成弓形,右胳膊呢,伸出一半,胳膊肘护住腰部,手腕遮住胸口。” “是的,”达尔大尼央说,“真正的准备的姿势,最最标准的准备的姿势。” “您说得正对,亲爱的朋友。在这个时候,沃里哀……” “是莫里哀!”   “咯,我亲爱的朋友,我肯定地更喜欢叫他……您是怎么叫他的另一个名字的?”   “波克兰。”   “我更喜欢叫他波克兰。”   “怎么您这个名字会记得比另一个名字牢呢?”   “您知道……他叫波克兰,对吧?”   “是的。”   “我牢牢地记着科克纳尔①太太的名字” ① 波克兰的法语是Poqnelin,科克纳尔的法语是Coqnenaxd。科克纳尔是《三个火枪手》里曾出现过的一个律师,死后其妻改嫁波尔朵斯。   “对。”   “我把‘科克’换成‘波克’,‘纳尔’换成‘兰’,于是‘科克纳尔’就成了‘波克兰’。”   “这真妙极啦!”达尔大尼央大为吃惊,叫起来,“说下去,我的朋友,我很赞赏您说的话,我在听您说。”   “这个科克兰在镜子上勾画出我的胳膊的轮廓。”   “对不起,是波克兰。”   “我刚才怎么说的呀?”   “您说的是科克兰。” “啊!是这样。这个波克兰在镜子上勾画出我的胳膊的轮廓;可是他花了一些时间;他老是对我看;应该承认我是非常漂亮的。‘这叫您感到累吗?’他问。‘有一点儿,’我弯了弯膝部,‘不过,我还可以坚持一个小时。’‘不,不,我可不容许这样!我们这儿有一些乐于帮助人的小伙子,他们的任务就是撑住您的两条胳膊,就象从前先知祈求天主的时候,人们撑住先知的胳膊一样。’‘太好啦!’我回答说。‘这样做不使您感到委屈吗?’‘我的朋友,’我对他说,‘我认为,在被人撑住胳膊和被人量尺寸之间,有很大的差别。’”   “这个区别意义重大,”达尔大尼央打断他的话说。 “这时候,”波尔朵斯继续说,“他做了一个手势,两个小伙子走到我身边一个撑起我的左胳膊,另一个则十二万分灵巧地撑起我的右胳膊。他又喊道:‘第三个小伙子。’ “那第三个小伙子也走过来了。 “‘撑住这位先生的腰部,’他说。 “那个小伙子把我的腰部撑住了。” “这样一来,您摆好姿势了?”达尔大尼央问。 “那当然啦,波克纳尔在镜子上描画我的身体轮廓。” “是波克兰,我的朋友。” “波克兰,您说得对。瞧,我毫无疑问地还是更加喜欢叫他沃里哀。” “好,这样就结束了,对吗?” “这时候,沃里哀在镜子上描画我的身体轮廓。” “这太妙了。” “我非常非常喜欢这个方法,它尊重人,使每个人保留他的身分。” “后来就结束了?……” “没有一个人碰到我的身体,我的朋友。” “除了那三个撑住您的小伙子?” “当然,可是我想,我已经对您讲过撑和量的区别。” “不错,.达尔大尼央回答道,接着他心里想:“确实,要么我完全搞错了,要么我使莫里哀这个小坏蛋得到了一个意外收获。我们以后肯定会在某个喜剧里看到这个取自现实生活的场面。” 波尔朵斯笑了。 “什么事情惹您发笑呀?”达尔大尼央问他。 “一定要我对您说实话吗?好,我说,我笑我碰到了那么好的运气。” “啊!这是真的;我没有见过比您更幸运的人。可是,您又碰到了什么好运气?” “我亲爱的朋友,祝贺我吧。” “我但愿能这样。” “仿佛我是第一个被人用这种方法量尺寸的人。” “您能肯定吗?” “差不多。沃里哀和另外几个小伙子之间交换的某些暗示的动作清楚地告诉了我。” “那好,我亲爱的朋友,从莫里哀那方面来说,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 “是沃里哀,我的朋友!” “啊!不,不!我非常希望让您叫他沃里哀,可是我呢,我要继续叫他莫里哀。是这样,我刚才说,从莫里哀那方面来说,我是不会感到吃惊的,他是一个机灵的小伙子,您使他想出了这个好主意。” “以后这个主意对他也是有用的,我可以肯定。” “怎么,难道以后对他会没有用!我完全相信,这个主意以后对他是有用的,甚至非常有用!因为,我的朋友,您瞧,莫里哀是我们熟悉的裁缝当中,为我们的男爵、我们的伯爵和我们的侯爵按照他们各自的尺寸,做衣服做得最好的一个。” 这番话刚一说完,达尔大尼央和波尔朵斯就离开佩尔塞兰师傅的家,乘上了他们的四轮马车。至于这些话是否恰当或者是否深刻,我们就不去研究了。如果读者愿意的话,就随他们去吧,让我们回到在圣芒代的莫里哀和阿拉密斯身边来。 第二一二章 蜂箱、蜜蜂和蜂蜜 瓦纳主教很懊恼在佩尔塞兰那儿遇到了达尔大尼央,他一肚子不高兴地回到了圣芒代。 莫里哀呢,完全相反,他十分欢喜,因为他得到了这样一张称心的草图,而且在他想根据这张草图画成一张画的时候,知道在哪儿能再找到原型。他回到圣芒代的时候,兴高采烈。 整个二楼的左边,住的是巴黎最有名的伊壁鸠鲁信徒,他们在这座房子里都非常随便。各人在各自的单人房间里,就好象蜜蜂在它们的蜂房里一样,被用来生产做大蛋糕用的蜜,富凯先生打算在沃城堡的游乐会上把这个大蛋糕献给国王路易十四。 佩利松,一只手捂着头,在钻研怎样写《讨厌的人》①的序幕,这是一部三幕喜剧,将由象达尔大尼央所叫的波克兰·德·莫里哀或者象波尔朵斯所叫的科克兰·德·沃里哀搬上舞台演出。 洛雷,作为一个办报人,一直那样天真,以往的任何时代的办报人都是天真的。他在沃城堡的游乐会举行以前,要写好有关游乐会的报道。 拉封丹在这些人中间闲逛着,他是一个到处乱走、心不在焉、惹人讨厌、叫人难以容忍的影子。他对着每一个人的肩膀,低声哼哼地说许许多多富有诗意的蠢话。他一再打扰佩利松,使得佩利松生气地拍起头来。   “至少,拉封丹,”他说,“替我找一个韵脚吧,既然您说您是在巴那斯山②的花园里散步。”   “您要什么韵脚呀?”这位象塞维涅夫人③所称呼的寓言作家问道。 “我要一个‘亮光’的韵脚。”   “车厢④,”拉封丹回答说。 “喂!我亲爱的朋友,当颂扬在沃城堡的快乐的时候,是不可能提到车厢的,”洛雷说。   “此外,这也不押韵,”佩利松回答道。   “怎么!这不押韵?”拉封丹惊奇地叫起来。   “是的,您有一个很不好的习惯,我亲爱的朋友,这个习惯一直阻碍您成为第一流的诗人。您押的韵太马虎了!”   “啊!啊!您这样以为吗,佩利松?”   “我亲爱的朋友,是的,我是这样以为的。您记住如果不能找到一个更好的韵,这个韵才算是好的。”   “那么,我以后光写散文了,”拉封丹说,他对佩利松的指责重视起来。“啊!我经常怀疑我只是一个无赖诗人!是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别这样说,我亲爱的朋友,您变得过于固执了,在您写的寓言诗里有不少精彩的地方。”   “作为开始,”拉封丹一路想下去,同时继续说,“我要把我刚刚做好的百来首诗全部烧掉。”       ①《讨厌的人》莫里哀一六六一所作的喜剧。 ②巴那斯山:古希腊山名,神话中阿波罗和缪斯的住处。 ③塞维涅夫人(1628-1696):书信体散文家,著有《书简集》。 ④原文是“车辙”,因译成中文不能押韵,故改左“车厢”。“亮光”和“车辙”的法语后四个字母相同。   “您的诗在什么地方?” “在我的脑袋里。” “那么,如果它们是在您的脑袋里,您是不能烧掉它们的,对吗?” “对的”拉封丹说,“如果我不烧掉它们的话,可是……” “如果您不烧掉它们,那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它们会留在我的脑袋里,我永远也忘记不了。” “见鬼!”洛雷说,“这多么危险,一个人会因此发疯的!” “见鬼,见鬼,见鬼!怎么办呢?”拉封丹说。 “我找到了一个办法,”莫里哀说,他是在他们讲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刚刚进来的。 “什么办法?” “先写下来,然后烧掉。” “这多简单!怎么,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个鬼莫里哀,他真有头脑!”拉封丹说。 接着,他拍拍自己的前额,又说,:   “啊!你永远只不过是一头驴子,让·德·拉封丹。” “我的朋友,您说些什么?”莫里哀听到诗人的独白,他走到诗人跟前,同时打断他的话说。 “我说,我永远只不过是一头驴子,我亲爱的同行,”拉封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充满悲伤的泪水。“是的,我的朋友,”他带着越来越忧郁的神情继续说,“我似乎韵押得很差劲。” “不对。” “您看得很清楚!我是一个无赖。” “谁这样说的?”   “还用问!是佩利松。对不对,佩利松?” 佩利松重新埋头写作,避免回答。 “可是,如果佩利松说过您是一个无赖,”莫里哀大声说道,“那么佩利松就是严重地冒犯了您。” “您是这样想的吗?……” “啊!我亲爱的朋友,因为您是贵族,所以我劝您不要让这样的辱骂不受到应得的惩罚。” “嗯!”拉封丹应了一声。 “您从来没有和人决斗过吗?” “有一次,和我的朋友,一个轻骑兵军官。” “他对您做了什么事?” “他好象引诱了我的妻子。” “啊!啊!”莫里哀一面说一面脸色微微发白了。 可是,其他的人听到拉封丹所说的话,都转过了身来,莫里哀在嘴居上保持着快要消失的嘲笑,继续引拉封丹说话。 “这场决斗的结果如何?” “结果是,在决斗场上,我的对手解除了我的武装,接着向我道歉,对我保证再也不跨进我家一步。” “那您自己认为满意了?”莫里哀问。 “相反,不,我拾起了我的剑,对他说:‘先生,对不起,我和您决斗,并不是因为您是我的妻子的情人,而是因为别人对我说我应该决斗。然而,在您成为我的妻子的情人以前,我却从来没有幸福过,请为了我以后继续上我的家来吧,就象以往一样,或者,见鬼,我们再开始较量较量。’就这样,”拉封丹继续说,“他不得不继续做我的妻子的情人,我依旧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丈夫。”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莫里哀一个人用手遮住了眼睛。为什么?也许是擦眼泪,也许是想把一声叹息压下去。天啊!人们都知道,莫里哀是伦理学家,而不是哲学家。 这是一样的,”他回到争论的出发点,说,“佩利松冒犯了您。” “啊!对,我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我来替您去找他。” “如果您认为必要的话,可以这样做。” “我认为有必要,我这就去。” “等一等,”拉封丹说,“我需要听听您的意见。” “关于什么?……关于这次冒犯?” “不,告诉我,‘亮光’和‘车厢’是不是真的不押韵。” “我,我会使它们合韵。” “那还用多说!这我知道得很清楚。” “我一生曾经做了十万行诗。” “十万?”拉封丹叫道,“比夏普兰①先生构思的《少女》多四倍!您是不是也是用这个题材写了十万行诗,亲爱的朋友?” “听着您这个永远是这样漫不经心的人!”莫里哀说。 “这是肯定的,”拉封丹继续说,“比如说,‘莱蔬’和‘遗腹’押韵。” “尤其是复数。” “是的,尤其是复数,因为它不再是三个字母押韵,而是四个字母②,就和‘光亮’和‘车厢’一样。我亲爱的佩利松,您用‘光亮’和‘车厢’的复数,”拉封丹说,同时去拍拍他的同行的肩膀,他已经完全忘记辱骂的事,“这就押韵了。” “是吗?”佩利松说。   “怎么不!是莫里哀这样说的,莫里哀在这方面是内行;他自己说他曾经写过十万行诗。” “算了,”莫里哀笑着说,“已经没有了!” ①夏普兰(1696-1674):法国诗人。 ②“菜蔬”和“遗腹”法语中最后三个宇母相同,复数时四个宇母相同   “这就好象‘海潮’和‘牧草’韵押得妙极了,我可以起誓。” “可是……”莫里哀说。 “我对您说,”拉封丹继续说,“因为您为了索城堡①创作了一个娱乐节目,对吗?” “是的,《讨厌的人》” “啊!《讨厌的人》,是这个名字,是的,我记得。好的,我曾经想过,加一个序幕会非常适合您的节目。” “毫无疑问,那太好了。” “啊!您同意我的意见啦?” “我非常同意,我曾经请求您来写这个序幕。” “您曾经请求我来写?” “是的,您,甚至由于您拒绝了,我请求您转请佩利松写,他此刻正在写呢。” “啊!这就是佩利松干的事?说真的,我亲爱的莫里哀,有时候您也很可能是有道理的。” “什么时候?” “当您说我是漫不经心的时候。这是一个可恶的缺点,我以后要改正,我要替您写您的序幕。” “可是,佩利松已经在写了!” “说得很对!啊!我真是双料的粗胚子!洛雷说我是一个无赖,他说得非常正确!” “我的朋友,这不是洛雷说的。” “好,谁说过,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因此,您的节目就叫做《讨厌的人》。那么,您不能使‘罕见’和‘讨厌’押韵?” “如果迫不得已,是可以的。” ① 索城堡:法国地名,在巴黎以南六公里处。 “甚至和‘多变’押韵?” “啊!不,这一次,不!” “这有些冒险,对不对?可是,说到头来,为什么有些冒险呢?” “因为词尾太不一样①。” ① 法语“多变”一词词尾与“罕见”、“讨厌”不一样。 “我猜想,”拉封丹离开莫里哀去找洛雷,同时说道“我猜想……” “您猜想什么?”洛雷在对方说了一半的时候,插进来说,“喂,快说呀。” “是您在写《讨厌的人》的序幕,对吧?” “见鬼,不是我!是佩利松!” “啊!是佩利松,”拉封丹叫起来,他去找佩利松。“我猜想,”他继续说,“沃城堡的水仙……” “啊!美呀!”洛雷大声说,“沃城堡的水仙!谢谢,拉封丹;您刚刚给了我的报纸最后两行诗:“人们看见沃城堡的水仙,把奖赏送给他们做纪念。” “太好啦!是押韵的,”佩利松说,“如果您象这样押韵,拉封丹,太好啦!” “可是,我好象觉得是我押的韵,因为洛雷说他刚才念的两行诗是我给他的。” “那么,如果您象这样押韵,好吧,您用什么方法开始写我的序幕呢?” “我会说,比方:‘啊,水仙……她……’在‘她’后面,我用上一个直陈式现在时第二人称复数动词,我这样写下去:这个深深的岩洞住房。” “可是,动词呢,动词呢?”佩利松问。 “为了来赞美世上最伟大的国王,”拉封丹继续说。 “可是,动词呢,动词呢?”佩利松一再固执地问,“那个直陈式现在时第二人称复数呢?” “好的,是‘离开’。   “水仙她离开这个深深的岩洞住房,   为了来赞美世上最伟大的国王。”    “您写的是‘她离开’?” “为什么不行?” “‘她’……‘她’!” “啊!我亲爱的朋友,”拉封丹说,“您过于学究气了!” “还没有算进,”莫里哀说,“在第二行诗里‘来赞美’三个字很差劲,我亲爱的拉封丹。” “那么,您看得很清楚,正象您说的,我是一个懦夫,一个无赖。” “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好象洛雷说过。” “洛雷也没有说过,是佩利松说的。” “好,佩利松有千百条理由。但是,特别使我恼火的,我亲爱的莫里哀,那就是我认为我们将不会有我们的伊壁鸠鲁信徒的衣服了。” “您原来指望在游乐会上穿吗?” “是的,在游乐会上穿,而且,过了游乐会也可以穿。我的女管家告诉过我,我的衣服有点儿旧了。” “见鬼!您的女管家说得对:它非常旧了!” “啊!您瞧,”拉封丹说,“因为我把它忘记在我房间的地上,我的那只雌猫……” “怎么,您的那只雌猫?” “我的那只雌猫在上面生了小猫,这使它褪了一点儿颜色。” 莫里哀不禁哈哈大笑。佩利松和洛雷也跟着笑出了声。 这时候,瓦纳主教走了进来,胳膊下夹着一卷平面图和文件。 如同死亡天使使得所有疯狂的、欢乐的想象力全部冰冻住了一样,如同这张苍白的脸吓住了色诺克拉特①所迎合的美惠三女神一样,房间里顿时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冷静了下来,拿起了笔。 阿拉密斯把请帖分发给在场的人,代表富凯先生向大家表示感谢.他说,财政总监因为有工作,要留在他的房间里,不能来看他们,但是请求他们送一些他们当天写的作品给他,好让他忘记他夜间工作带来的疲劳。 听见这番话,所有的头都低了下去。拉封丹在一张桌子前面坐下来,羽笔在犊皮纸上飞快地移动着;佩利松重新誊清他的序幕,莫里哀又用铅笔新写了五十行诗,那是他去拜访佩尔塞兰的时候得到的灵感,洛雷写他预先宣布过的关于最出色的游乐会的文章。阿拉密斯好象一只蜂王,这只装饰着紫红色和金色的黑色大熊蜂,满载着战利品,匆匆忙忙、一声不响地回到他的房间去。 “请记住,”在离开以前,他说,“亲爱的先生们,我们全体在明天傍晚起程。” “要是这样的话,我得通知一下家里,”莫里哀说。 ①色诺克拉特(约前400-约前814):古希腊哲学家。   “啊!是的,可怜的莫里哀!”洛雷微笑着说,“‘他爱’他的家。” “‘他爱’,是的,”莫里哀带着温柔和优郁的微笑回答说,“‘他爱,’这并不是说‘别人爱他’。” “我吗,”拉封丹说,“在夏托-蒂埃里别人是爱我的,这一点我全可以肯定。”   这时候,走出去不久的阿拉密斯又走进来了。 “谁和我一起走?”他问,“我和富凯先生交谈一刻钟以后,要路过巴黎,我的马车上有空位子。”   “好,让我去,”莫里哀说,“我接受这个位子,我有急事。”   “我,我要在这儿吃晚饭,”洛雷说,“古尔维尔先生答应给我吃鳌虾。 “他答应给我吃鳌虾…… 拉封丹,您来押韵。”   阿拉密斯笑着走了出去,仿佛就他知道会笑一样。莫里哀跟在他的后面。他们走到楼梯底下的时候,拉封丹微微打开了门,大声说道:      “只要你能够把诗写下, 他就答应给你吃鳌虾。”   伊壁鸡鲁信徒的大笑声更加厉害了,一直传到了富凯的耳朵里,也就在这时候,阿拉密斯打开了他的房间的门。   莫里哀呢,他负责去安排马匹,阿拉密斯去找财政总监,因为他有些话要对财政总监说。   “啊!他们在上面笑得真响呀!”富凯叹了一口气,说。 “大人,您不笑吗?” “我不再笑了,德·埃尔布莱先生。” “游乐会的日期近了。” “钱越来越远了。” “我不是对您说过,这是我的事情吗?” “您答应过我给我几百万。” “在国王驾临沃城堡的第二天,您就能拿到这笔钱。” 富凯盯住了阿拉密斯看,同时把冰凉的手摸了摸自己潮湿的前额。阿拉密斯知道财政总监不相信他,或者觉得他没有能力得到这笔钱。富凯怎么能够想象得到一个穷主教,以前的教士,以前的火枪手会弄得到这样一笔款子? “为什么不相信呢?”阿拉密斯说。 富凯微微笑了笑,摇了摇头。 “信心不足的人!”主教又说。 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富凯回答说,“如果我摔下来……” “怎么,如果您摔下来?……” “至少我会从这样高的地方摔下来,摔下来的时候,我就粉身碎骨了。” 接着,他摇起头来,好象要忘记掉自己一样。 “您是从哪儿来的,”他说,“亲爱的朋友?” “从巴黎来。” “从巴黎来?啊!” “是的,从佩尔塞兰那儿来。” “您上佩尔塞兰那儿去干什么?因为我没有料想到您如此重视我们的诗人们的服装。” “不,我去那儿是准备一件会令人大吃一惊的东西。” “一件令人大吃一惊的东西?” “是的,您将用它使王上大吃一惊。” “它价钱贵吗?” “啊!值一百个皮斯托尔,您以后付给勒布朗。” “一幅画吗?啊!太好了!这幅画是画的什么?” “我会讲给您听的。接着,不管您会怎么说,我同时去看了我们的诗人的服装。” “哈!它们漂亮吗,华丽吗?” “漂亮极了!没有几个大贵族会有这样好的衣服的。人们可以看到以钱财为重的廷臣和以友谊为重的廷臣之间的区别。” “亲爱的主教,您总是这样风趣宽厚!” “是您的培养。” 富凯握住了他的手。 “您上哪儿去?”他问。 “您把一封信交给我以后,我就去巴黎。” “一封给谁的信?” “一封给德·利奥纳先生的信。” “您对利奥纳有什么要求?” “我要他在一封有国王封印的信上签字。” “一封有国王封印的信!您想把某一个人关进巴士底狱?” “不,正相反,我想使某一个人出巴士底狱。” “啊!那是谁呢?” “一个可怜的家伙,一个年轻人,一个孩子,在巴士底狱里差不多关了十年了,为的是他写了两行拉丁文的诗反对耶稣会会士。” “为的是两行拉丁文诗宜就为了两行拉丁文诗,这个不幸的人在监狱里关了十年?” “是的。” “他没有犯过其他罪行?” “除掉这两行诗他跟您和我一样清白。” “您能保证吗?” u我用名誉保证。” “他叫什么名字?……” “塞尔东。” “啊!这真太过分了!您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为什么不对我说?” “仅仅是在昨天他的母亲才告诉我的,大人。” “这个女人很穷吗?” “穷得不能再穷了。” “天主啊!”富凯说,“您有时候竟会容忍这样不公正的事,我这才懂得了为什么有些不幸的人不信任您!来吧,德·埃尔布莱先生。” 富凯拿起一支羽笔,迅速地写了几行字给他的同事利奥纳。 阿拉密斯接过信,准备出去。 “等一等,”富凯说。 他打开他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十张国库券,是一千利弗尔一张的。 “拿着,”他说,“释放儿子,把这个交给母亲,不过,不过千万别对她说……” “说什么,大人?” “别对她说,她有了一万利弗尔,要比我有钱了,她会说我是一个可悲的财政总监。去吧,我希望天主降福于关心他的穷人的那些人。” “这也是我希望的,”阿拉密斯亲着富凯的手,说。 他快步走了出去,身上带着给利奥纳的信和给塞尔东母亲的国库券,同时领着莫里哀,莫里哀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第二一三章 巴士底狱里的又一顿晚饭 巴士底狱的大钟敲了七点,这座著名的钟和国家监狱的所有的附属品一样,它的用途就是折磨人,使囚犯们想到他们经受痛苦的时间在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巴士底狱的大钟和当时的大部分钟一样,上面装饰着带着锁链的圣彼得①的雕像。 这正是那些可怜的犯人吃晚饭的时候。装着巨大的铁链的门轰轰地响着打了开来,让装着食物的盘子和篮子通过,食物好坏,就象贝兹莫先生本人对我们说过的,是和犯人的身分高低一致的。 我们知道贝兹莫先生在这方面的理论,他是美食学的乐趣的最高分配人,皇家监狱的总厨师,他的装得满满的篮子送上陡直的楼梯,用装得适当满的酒瓶给犯人送去一点儿安慰。 这也是典狱长自己吃晚饭的时间。他在这一天要请一位客人吃饭,烤肉铁钎转动起来比平常重得多了。 烤小山鹑放在鹤鹑旁边,再一旁是一只嵌猪油的小野兔,还有清炖母鸡,浇了白葡萄酒的煎火腿,吉普斯夸②产的虾,鳌虾酱浓肠,此外再加上汤和冷盆,这便是典狱长的菜单。 ①圣彼得:耶稣+二门徒之一。参见中册第468页注①。 ②吉普斯夸:西班牙一个省名。 贝兹莫坐在桌子前面,一面望着瓦纳主教先生,一面搓着手,主教象一个骑兵那徉穿着靴子,灰色衣眼,腰上佩着剑,不停地叫肚子饿,显得再也等不及了。 贝兹莫·德·蒙勒增先生对瓦纳主教大人的不拘礼节的态度感到不习惯。这天晚上,阿拉密斯变得很活泼,讲了许多非常知心的话。高级教士重新有点儿象火枪手了。主教几乎显得有些放纵。至于贝兹莫先生,他具有那些粗俗的人遇事随和的本能,看到他的客人比较随便,他也一点儿不拘束了。 “先生,”他说,“因为,今天晚上我确实不敢称呼您大人。” “不必这样,”阿拉密斯说,“叫我先生好啦,我穿着靴子。” “那好,先生,您知不知道今天晚上您使我想到了谁?” “说真的,不知道!”阿拉密斯一面给自己斟酒,一面说,“不过我希望使您想到一位友好的客人。” “您使我想到了两位客人。弗朗索瓦先生,我的朋友,请把窗子关上,主教大人吹了风可能不舒服。” “让他出去吧!”阿拉密斯接着说,“饭菜全都拿上来了我们不用仆人服侍,好好地享受这顿晚饭。我在和少数亲近的人在~起的时候,在和一个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我非常喜欢……” 贝兹莫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腰。 “我非常喜欢,”阿拉密斯继续说,“自己动手。” “弗朗索瓦,请出去!”贝兹莫大声说,“我刚才说,阁下使我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极其显赫,那就是已故的红衣主教先生,伟大的红衣主教,拉罗舍尔的红衣主教,他和您一样也穿靴子,对吗?” “说真的,是这样!”阿拉密斯说,“另一个呢?” “另一个,是某一位火枪手,非常英俊,非常勇敢,非常大胆,非常幸运,他从神父成为火枪手,又从火枪手成为神父。” 阿拉密斯居然微微笑了一笑。 “从神父,”贝兹莫看到主教大人微笑,胆子大起来,继续说下去,“从神父,到主教,从主教……” “啊!求求您,别再说啦!”阿拉密斯说。 “我对您说,先生,您给我的印象就象是一位红衣主教。” “停下来吧,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您已经说过了,我穿着骑士的靴子,可是,尽管这样,今天晚上我也不愿意和教会有什么不一致的地方。” “然而您有不好的企图,大人。” “啊!我承认,就象所有世俗的事情那样不好。” “您戴着面具在城里大街小巷跑来跑去吗?” “就象您说的,是戴着面具的。” “您一直在舞刀弄剑吗?” “我想是这样,可是,只是在逼不得已的时候。请替我叫弗朗索瓦进来。” “您的酒就在这儿。” “不是要酒,是因为这儿太热,窗子全关上了。” “我吃晚饭的时侯关上窗子,是为的不愿意听到巡逻队的声音或者信使到来的声音。” “啊!是这样……窗子打开就听得见他们的声音?” “听得非常清楚,这会打扰人的。您明白了吧。” “不过现在闷坏人了。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进来了。 “我请您打开窗子,弗朗索瓦师傅,”阿拉密斯说,“您允许吗,亲爱的贝兹莫先生?” “大人在这儿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典狱长回答道。 窗子打开来了。 “您知道吗,”贝兹莫先生说,“既然德·拉费尔先生已经回到他的布卢瓦的家里,您将会感到十分孤单吧?他是一位多年的好朋友,是不是?” “您和我一样明白这一点,贝兹莫,因为您和我们一块儿做过火枪手。” “哈!和我的朋友们在一起,我简直数不清喝过多少瓶酒,度过多少年月。” “您说得有道理。可是,我不仅是爱德·拉费尔先生,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我还崇拜他。” “我呢,很奇怪,”典狱长说,“两个人相比,我更喜欢达尔大尼央先生。这个人可真会喝酒而且喝得时间长!他们这些人至少能让您看清楚他们在想些什么。” “贝兹莫,今天晚上您让我喝醉吧,我们象从前那样开怀痛饮吧。如果我心底里有什么苦恼,我向您保证,您一定看得见它,就好象您能在您的酒杯底上看见一粒钻石一样。” “妙极了!”贝兹莫说。 他斟了满满一大杯酒,一口喝下去,因为想到他能够在大主教的一件主罪①中起点作用,快活得发起抖来。 ① 在天主教中,主罪有七件彼视为万恶之源,即:骄,妒,贪,色,馋,怒,懒。 在他喝酒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阿拉密斯在留心地听着大院子里的声音。 在八点钟左右,一个信使进来了,当时正好弗朗索瓦把第五瓶酒送到饭桌上,虽然这个信使进来的时候,弄出了很大的声音,贝兹莫却一点儿也没听见。 “让他见鬼去!”阿拉密斯说。 “什么东西?是谁?”贝兹莫问,“我希望不是说您喝的酒,也不是指邀您喝酒的人。” “不,我说的是一匹在院子里弄出那么大的声音的马,简直象一个骑兵队弄出的响声。” “呸!是一个信使,”典狱长回答说,同时一杯一杯喝得更起劲了。“对,让他见鬼去!要快点去,我们好不再听见他说话!乌拉!乌拉!①” ①军队里常用的欢呼声。 “您把我忘记了,贝兹莫!我的杯子空了,”阿拉密斯把一只光彩耀眼的水晶玻璃杯拿给他看,同时说道。 “拿我的名誉担保,您叫我高兴极了……弗朗索瓦,拿酒来!” 弗朗索瓦走了进来。 “坏蛋,拿酒,要最好的!” “好,先生,不过……来了一个信使。” “我说过,让他见鬼去!” “先生,可是……” “叫他把东西交给书记室,我们明天看。明天天一亮,有的是时间,”贝兹莫说,这后面两句话是他低声唱出来的。 “啊!先生,”士兵弗朗索瓦不由得咕哝着说,“先生……” “小心,”阿拉密斯说,“小心!” “小心什么,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贝兹莫问,他已经有点儿醉了。 “信使送给城堡的典狱长的信,有时候是一道命令。” “几乎经常是命令。” “也许是从大臣们那儿来的命令吧?” “那当然;不过……” “那些大臣他们只是在国王的签名下面连署吗?” “也许您说得有理。不过,当一个人和一位朋友在一起,面对着一桌好酒莱的时候,这可是一件叫人十分烦恼的事!啊!对不起,先生,我忘记了是我请您吃饭,又是在和一位未来的红衣主教说话。” “我们别管这些,亲爱的贝兹莫,让我们回到您的士兵弗朗索瓦身上来。” “好,他在干什么呀,弗朗索瓦?” “他在埋怨。” “他错了。” “可是,他埋怨了,您看得出来,这是因为发生了某种不平常的事。很可能弗朗索瓦埋怨并没有错,而您没有听他埋怨却错了。” “我错?在弗朗索瓦面前是我错了?我觉得这难以接受。” “一个过错,因为做了不合规定的事情。对不起!可是我认为应该提醒您,我认为我的意见很重要。” “啊!也许您说得有道理,”贝兹莫结结巴巴地说,“国王的命令,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可是在吃饭的时候,来了命令,我再说一遍,让它见鬼……” “如果您对伟大的红衣主教这样说,嗯!我亲爱的贝兹莫,如果这道命令相当重要……” “我这样做是为的不打扰一位主教,难道我不应该得到原谅吗,该死的?” “贝兹莫,不要忘记我曾经披过火枪手的披风,我习惯到处看到命令。” “因此,您希望……” “我希望您尽到您的职责,我的朋友。是的,至少,我请求您在这个士兵面前这样做。” “这是肯定无疑的,”贝兹莫说。 弗朗索瓦仍旧在等候着。   “叫他们把国王的命令送上来给我,”贝兹莫镇静下来。接着他又低声说,“您知道是什么命令吗?我来告诉您,是某种有趣的事情,好象:‘火药库周围小心火烛’,或者是:‘监视住某一个狡猾的逃跑者。’啊!大人,有多少次我睡得又香又甜的时候,被快马送来的命令惊醒,那些命令对我说,或者不如说,带给我的信对我说:‘贝兹莫先生,有什么新闻?’要是您知道这种情况就好了。大家都很清楚地看到,那些浪费时间写这一类命令的人从来没有在巴士底狱里睡过觉。他们明明知道我的高墙有多么厚我的士兵的警惕性有多么高,我的巡逻队人数有多么多。总之,我有什么办法呢,大人,他们的职业就是在我安安静静的时候写东西来折磨我,在我高高兴兴的时候写东西来打扰我,,贝兹莫对着阿拉密斯弯了弯腰,朴充说,“让他们干他们的那一行吧。”   “而您呢,干您的一行,”主教微笑着,尽管他有这样亲热的表示,可是他的有力的眼光露出了不容违拗的神情。   弗朗索瓦又进来了。贝兹莫从他手上接过送来的命令。他慢慢地把它拆开,同样慢地看它。阿拉密斯装着喝酒,透过水晶玻璃杯注视着他的东道主。接着,贝兹莫看完信后,说道: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是什么呀?,主教问。   “一道释放人的命令。这是怎么搞的,打扰我们的好消息!”   “对于那个有关的人来说,是个好消息,我亲爱的典狱长,至少您也同意这一点吧。”   “可是是晚上八点钟到的!”   “这是出于仁慈。”   “出于仁慈,我非常希望是这样,可是这是对那个垂头丧气的家伙讲仁慈,并不是对我这个兴高采烈的人讲仁慈!”贝兹莫怒气冲冲地说。 “是不是您要受到一次损失,要从您这儿带走的那个犯人是在大名册上的吗?” “是呀,是这样!一个胆小鬼,一个小气鬼,五个法郎。” “让我看看,”德·埃尔布莱先生要求道,“这不会有点儿冒昧吧?” “不,不,请看吧。” “在信纸上写着‘紧急’。您已经看到了,对吗?” “真妙!‘紧急’!……一个人在这儿待了十年了!他们急着在今天放他出去,就在今天晚上八点钟!” 贝兹莫显出非常蔑视的态度耸耸肩膀,把命令丢在桌子上,又开始吃起来。 “他们总爱玩这一套把戏,”他说同时满嘴都塞满了,“他们某一天抓住一个人,把他养十年,同时写一道命令给您:‘好好看管这个家伙!’或者是:‘严加看管!’而且,当我们已经习惯把这个犯人看做一个危险人物的时候,忽然,毫无理由地,也无先例地,他们又写了一道命令:‘给他恢复自由。’他们还在他们的命令上加上一个:‘紧急!’大人,您会承认这足够叫人耸肩膀了。” “您要怎么样呢!有人这么大声叫着要求,”阿拉密斯说,“有人执行命令。” “好!好!有人执行命令!……啊!耐心点!……您千万不要把我看做是一个奴隶。” “天哪,我最亲爱的贝兹莫先生,谁对您这样说的?大家都知道您是不受任何束缚的。” “谢天谢地!” “而且大家都知道您心肠好。” “啊!这有什么可说的!” “还有您对上司一向服从。一个人当过士兵,您明白,贝兹莫,就要当一辈子的士兵。” “因此,我严格服从命令,明天早上天一亮,被指名的那个犯人就将得到释放。” “明天?” “黎明时候。” “为什么不在今天晚上释放呢?既然有国王封印的信的信封和信纸上都写着‘紧急’两个字。” “因为今天晚上我们正在吃晚饭,我们的事也紧要得很。” “亲爱的贝兹莫,尽管我穿着靴子,可是我觉得我是一个教士,仁慈对我来说是一个责任,它比解饥解渴还迫切。这个不幸的人受了这么长时间的苦,因为您刚才对我说过,他做您的犯人有十年了。缩短他受苦的时间吧。那个美好的时刻等待着他,您就赶快送给他吧。天主以后会在他的天堂里用享福的日子报答您的。” “您希望我这样做?” “我请求您。” “就在我们吃饭的时候?” “我恳求您,这个行动会抵得上念十遍饭前经。” “那就让您的愿望得到满足吧。不过待一会儿我们只好吃冷饭冷菜了。” “啊!那没有关系!” 贝兹莫身子向后一仰,拉铃呼唤弗朗索瓦,接着,由于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他向门转过身去。 命令仍旧放在桌子上。阿拉密斯利用贝兹莫没有注意的片刻时间,把这张信纸和他从口袋中取出的、折成一个样子的一张信纸换了一下   “弗朗索瓦,”典狱长说,“叫副官先生带着贝尔托迪埃尔塔堡的看守上这儿来。”   弗朗索瓦行礼后,走了出去,留下了吃饭的两个人。 第二一四章 修会会长 在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有片刻工夫双方都保持着沉默。阿拉密斯一直注视着典狱长,典狱长好象还不肯完全下决心在吃饭吃到一半时离开位子。很明显,他在寻找随便一个什么理由,不管好坏,好至少拖到吃好餐后点心以后再离开。这个理由他仿佛突然找到了。 “嗨!”他叫起来,“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阿拉密斯说,“让我们看一看,亲爱的朋友,为什么不可能。” “在现在这样的时候,不可能释放犯人。他不熟悉巴黎,上哪儿去呀?” “他上他能去的地方。” “您看得很清楚,这就几乎象放掉一个瞎子。” “我有一辆四轮马车,他要我带他去哪儿,我就带他去哪儿。” “您真是问什么就能答什么……弗朗索瓦,叫人通知副官先生打开贝尔托迪埃尔四楼塞尔东先生的牢房的门。” “塞尔东?”阿拉密斯非常自然地问道,“我相信,您刚才说的是塞尔东吧?” “我说的是塞尔东。这就是要释放的那个人的名字。” “啊!您想说的是马尔契亚里,”阿拉密斯说。 “马尔契亚里?啊,是的!不,不,是塞尔东。” “我想您是搞错了,贝兹莫先生。” “我看过命令。” “我也看过。” “我看到塞尔东几个字,字写得有这么大。” 说着,贝兹莫伸出一只手指。 “我呀,我看到马尔契亚里几个字,字写得有这么大。” 说着,阿拉密斯伸出两只手指。 “不管怎样,让我们把情况弄清楚,”贝兹莫说,他很有把握。“信纸就在那儿,您只要看看就行了。” “我看到:‘马尔契亚里’,”阿拉密斯说,他同时打开信纸,“您瞧!” 贝兹莫看信,他的胳膊软下来了。 ‘对,对,”他惊呆了,说,“对,马尔契亚里。写的确实是马尔契亚里!一点儿不错!” “啊!” “怎么!那个我们老是说到的人?那个每天别人要我很好照顾的人。” “是马尔契亚里,”阿拉密斯依旧固执地说。 “应该承认这一点,大人,可是我丝毫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不过,眼见是实呀。” “说真的,真想不到确实是马尔契亚里!” “而且是一手好字。” “这真是不可思议,我现在还看得见这个命令和爱尔兰人塞尔东的名字。我看得见。啊!而且我记得在这个名字下面有一个墨水污迹。” “不,没有墨水,不,没有污迹。” “啊!恰恰相反,证据是我擦过污迹上的吸墨水粉。” “总之,不管怎么样,亲爱的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说,“不管您是不是见到,命令写明是释放马尔契亚里的,有污迹也好,没有污迹也好。” “命令写明是释放马尔契亚里的,”贝兹莫不由自主地重复说了一遍,他想使他的头脑重新清醒过来。 “您去释放这个犯人。如果您的心里对您说也把塞尔东释放掉,我对您声明我一点儿都不反对。” 阿拉密斯用笑容来强调这一句话,那种讽刺的味道使得贝兹莫清醒过来,终于有了勇气。 “大人,”他说,“这个马尔契亚里正是那一天一位教士非常迫切非常秘密地来探望的那个犯人,这位教士是‘我们的修会’里的听忏悔的神父。” “我不知道这件事,先生,”主教回答说。 “不过,这可是不久以前的事情,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 “这是事实,可是在我们中间,先生,今天的人不再知道昨天的人做的事,这是十分必要的。” “不管怎样,”贝兹莫说,“耶稣会的听忏悔的神父可能把幸运带给了这个人。” 阿拉密斯没有回答他,又开始吃菜喝酒。 贝兹莫一点也不再碰桌子上的酒菜了,重新拿起了那个命令,横看竖看。 照平常的情况,这样的查看会使得性子急躁的阿拉密斯气得面红耳赤;可是现在这位瓦纳主教却没有为这点小事发火,特别是他还低声对他自己说,如果发火会是很危险的事情。 “您去释放马尔契亚里吗?”他说,“啊!这是多么醇厚芳香的赫雷斯白葡萄酒呀,我亲爱的典狱长!” “大人,”贝兹莫回答道,“等我把送命令来的信使召来,尤其是问过他,把情况查明以后,我就释放犯人马尔契亚里。” “命令是盖了封印的信使不会知道里面的内容。请问,您根据什么查明情况呢?” “就算这样吧,大人,可是我会把命令送回去,在那儿,德·利奥纳先生将会收回命令,或者证明命令无误。” “这一切有什么用呢?”阿拉密斯冷冷地说道。 “有什么用?” “是的,我问这样做有什么用。” “这样做是为了永远不会把事情办错,大人是为了不会使一个下属忽视了应该对他上司的尊敬,是为了绝不违反一个人同意承担的职责。” “太好了,您刚才说的话很有说服力,我十分佩服。这是真的,一个下属应该尊敬他的上司,如果他办错了事情,是有罪的,如果他违反了职责或者他的工作应守的规则,他将受到惩处。” 贝兹莫很惊讶地望着主教。 “因此,结论是,”阿拉密斯继续说下去,“您要去打听个一清二楚,才能心安理得?” “是的,大人。” “那么,如果有一位上司下命令给您呢,您服从不服从?” “大人,请您不用怀疑。” “您非常熟悉国王的签名吧,贝兹莫先生?” “是的,大人。” “在这张释放的命令上没有吗?” “有,有,可是它可能……” “可能是伪造的,是不是?” “有过这样的事,大人。” “您说得有道理。那么,德·利奥纳先生的签名呢?” “我在命令上看得很清楚;可是,正象国王的签名可以伪造一样,德·利奥纳先生的签名更加可以伪造了。” “您在推理方面迈的是巨人般的步伐,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说,“您的推论是无法驳倒的。可是,您根据什么特别的理由认为这两个签名是假的呢?” “是这个理由:没有副署签名。没有人核对国王陛下的签名,利奥纳先生也没有在这儿告诉我他曾签过名。” “那好,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说,同时用他那悦利的目光注视着典狱长,“我非常真诚地同意您的怀疑和您弄清问题的方法,所以,如果您能给我的话,我想要一支羽笔。” 贝兹莫给了他一支羽笔。 “再要一张随便什么样的白纸,”阿拉密斯又说。 贝兹莫把纸给了他。 “我也要写一个命令,我,正在这儿,我,是不容置疑的,对不对?这个命令,我确信您是会相信的,不管您是多么会怀疑。” 贝兹莫面对着这样冷淡而又镇定的态度,而色变得苍白。他仿佛觉得阿拉密斯刚才还是带着笑意、高高兴兴的声音,现在变得阴森可怕,烛台上的蜡烛变成了有坟墓的小教堂里的蜡烛,杯中的葡萄酒变成了圣般杯中的血。 阿拉密斯拿起羽笔写起来,贝兹莫胆战心惊地在他肩膀后面看他写。 主教写下"A. M. D.G.”,然后在这四个字母下面画了一个十字,这四个字母的意思是:ad majorem Dei gloriam①。接着,他又写下去: “带给国王的巴士底狱典狱长贝兹莫·德·蒙勒增的命令能被他认为正确有效,并且立即执行,我们将对此感到高兴。 签名:德·埃尔布莱 天主思踢的会长” ①拉丁文:“愈显主荣”,是耶稣会用的一种符号性质的文字。 贝兹莫是这样震惊,他脸上的线条都紧缩到了一起,嘴张得老大,两眼发呆。他一动也不动地呆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在这间大房间里,只听见一只小苍蝇围着蜡烛飞来飞去的嗡嗡声。 阿拉密斯甚至连看也不愿意看一眼这个落到如此悲惨地步的人,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装黑蜡的小盒子,他封好信,在上面盖上一个印章,这个印章他是挂在紧身短衣里面的胸前的,做完这些事以后,他把信递给贝兹莫先生,始终没有吭一声。 贝兹莫双手发抖,那样子真叫人可怜,他呆滞的、发狂的目光望着封印。在他脸上露出最后一次激动的神情,然后他就象被闪电击倒似的,瘫倒在一把椅子上。 “喂,喂,”阿拉密斯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以后说道,这时候,巴士底狱的典狱长渐渐恢复了知觉,.亲爱的贝兹莫,别让我以为耶稣会的会长的来临比天主降临还要可怕,看见他就要送命了。勇敢些!站起来,把手伸给我,照我的话去做。” 贝兹莫即使不感到满意,至少也放下心来,他亲了亲阿拉密斯的手,站了起来。   “立即执行吗?” “啊!别说得过分,我的东道主;坐到您原来的位子上,让我们好好地来享受这份好吃的点心吧。”   “大人,我受了这样的冲击后,是恢复不过来了,我原来和您又说又笑,开开玩笑,竟敢和您处在平等的地位!” “别说啦!我的老伙伴,”主教说,他觉得绳子已经拉得很紧,要是拉断了可是危险的事情,“别说啦!我们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对你来说,有我的保护和我的友谊;对我来说,有你的服从。这两方面的义务都完完全全地实现了,那就让我们快快活活地生活吧。” 贝兹莫开始思考起来。他一眼就看出来依靠一个伪造的命令强行带走一个犯人的后果,他把会长的正式命令向他提供的保证衡量一下,觉得它并没有什么重量。 阿拉密斯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我亲爱的贝兹莫,”他说,“您是一个傻子。当我煞费苦心为您思考的时候,您就丢掉那种考虑问题的习惯吧。” 看到阿拉密斯又做了一个手势,贝兹典也再鞠了一下躬。 “我应该做些什么?”他问。 “您应该怎么样去释放一个犯人?” “我有规章。” “那好,我亲爱的,就照规章办事。” “我和我的副官一起去犯人的囚室,如果这是一个重要人物,我就把他领出来。” “可是,这个马尔契亚里不是一个重要人物,是吗?”阿拉密斯随随便便地问道。 “我不知道,”典狱长回答说。 他仿佛在说: “这要由您来告诉我了。” “那么,如果您不知道的话,那就是我是正确的了。您象对待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物一样来对待这个马尔契亚里吧。” “很好。规章上规定得很明白。” “啊!” “规章上写着看守,或者一个下级军官把犯人领到书记室的典狱长那儿。” “是这样,可是这非常周到。那以后呢?” “以后,把犯人在关进来的时候身上带的值钱的东西,衣服,证件还给他,如果大臣的命令没有其他指示的话。” “关于这个马尔契亚里,大臣的命令是怎么说的?” “什么也投有说;因为这个不幸的人来的时候,没有带珠宝,没有带证件,几乎连衣服也没有。” “您看,这一切多么简单呀了的确,贝兹莫,您对什么事情都大惊小怪。待在这儿吧,叫人把犯人带到办公室来。” 贝兹莫照他的话办。他叫来了他的军官,向他下了命令,这个军官也不间是什么事,就把命令传了下去。 半小时以后,听到院子里关门的声音,这是主塔的门,它刚刚打开过,把它的猎获物送到自由的空气里。 阿拉密斯吹灭了房间内照明的所有的蜡烛,只留下门后面的一支。摇曳的烛光使人的眼睛无法注视任何东西。它颤动不定,使得各种东西的外形都放大了十倍。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您去迎接您的人,”阿拉密斯对贝兹莫说。 典狱长照着去做。 法警和看守都走不见了。 贝兹莫又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犯人。 阿拉密斯待在暗处,他看到自己没有被人看见。 贝兹莫用激动的声音把使他恢复自由的命令告诉这个年轻人听。 犯人听他说,没有动一动,也没有吭一声。 “根据规章,,典狱长补充说,“您要起誓绝对不把您在巴士底狱里看到的或者听到的讲出去,您起誓吗?” 犯人看到了一个基督受难像,他伸出手,嘴唇轻轻地动着起誓。 “现在,先生,您自由了,您打算上哪儿去?” 犯人转回头去,好象在身子后面寻找一个他原来想依靠的保护人。 这时候,阿拉密斯从暗处走出来。 “我在这儿,”他说,“为了向这位愿意向我提出请求的先生效劳。” 犯人脸上有点发红,他毫不犹疑地挽住了阿拉密斯的胳膊。 “天主保佑您,”他说,他的嗓音坚定有力,使得典狱长听了不禁发抖,就象这句祝福的话使他那样吃惊一样。 阿拉密斯握住贝兹莫的手,对他说: “我的命令会给您带来麻烦吗?万一别人来您这儿搜查的话,您怕不怕给找到?” “我希望保存它,大人,”贝兹莫说,“万一别人在我这儿找到了它,那就是我要完蛋的某种征兆,在这种情况下,对我来说,您将是一个最后的、强有力的助手。” “您是想说,是您的同谋?”阿拉密斯耸耸肩膀说,接着又说,“再见了,贝兹莫!” 马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动来动去,它们拉着的四轮马车直摇动。 贝兹莫将主教一直送到台阶下面。 阿拉密斯让他的同伴先上马车,然后他才上去,他对车夫没有别的吩咐,只说了一声: “走吧,” 马车在院子的石子路面上隆隆地驶过去。一个军官手执火把,走在马前面,对每一个卫队下命令,让马车通过。 在所有的栅栏都打开来的时间里,阿拉密斯连呼吸都停止了,只能听得见他的心在胸膛里撞击的声音。 犯人陷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好象不再存在似的。 终于,马车又颠了一下,这一次比前几次颠得厉害,说明越过了最后一道小溪。在马车后面,关上了最后一道门,就是圣安托万街的门。现在左右两边都不再有墙了,处处看得见天空,处处有自由,处处有生活。马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缰绳,缓缓地走着,一直走到城郊的当中,然后再小跑起来。 渐渐地,也许是马变得兴奋了,也许是受到车夫的鞭打,它们跑得越来越快。一到贝尔西,马车就象飞起来了一样,马的劲道大极了。这两匹马就这样奔到了维尔纳夫-圣乔治,在那儿驿马已经准备妥当。两匹马换了四匹马,拉着马车朝默伦方向奔去,只在塞纳尔森林里面停了片刻。马车夫无疑早已接到了命令,因为阿拉密斯甚至不必向他打什么招呼。 “怎么回事?”犯人问,好象他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刚醒过来一样。 “大人,”阿拉密斯说,“事情是这样的,在继续向前赶路以前,殿下和我,我们需要谈一谈。” “先生,我将等待这样的机会,先生,”年轻的亲王回答说。 “大人,机会不可能再好了,我们正在森林中央,没有人能听到我们说的话。” “马车夫怎么办?” “这个马车夫又聋又哑,大人。” “我听您的吩咐,德·埃尔布莱先生。” “您愿意留在这辆马车里吗?” “愿意,我们坐在这儿非常好我喜欢这辆马车,是它给我带来了自由” “等一等,大人……还要提防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这儿正在大路上,可能有些骑马的人和马车同我们一样路过这儿,看见我们停在路上,会以为我们遇到了困难。我们得避开他们愿意提供的帮助,这会给我们添麻烦的。” “您吩咐马车夫把马车藏到旁边的小路上去。” “这正是我打算做的,大人。” 阿拉密斯对那个哑巴做了一个手势,碰了碰他。这个马车夫就走下车来,拉着前面两匹马的缰绳把马牵到柔软的欧石南丛里,一条羊肠小道的长满苔鲜的草地上,天黑,没有月亮,在小道的尽头,黑暗的夜色形成一道比墨水迹还黑的幕 接下来,这个人躺在离马很近的斜坡上,那两匹马啃着左右两边刚长出来的橡树的嫩枝。 “我听您说,”年轻的亲王对阿拉密斯说,“不过,您在那儿干什么?” “我把我们的手枪解下来,我们不再需要用它们了,大人。” 第二一五章 诱惑者 “我的亲王,”阿拉密斯在马车里面向他的同伴转过身来说,“我生性软弱,才智平庸,在有思想的人中间居于末流。我从来没有和一个戴着活的面具、无法识透他的想法的人交谈过,这个面具面对我们的智力,遮起他本人流露的表情。但是,今天晚上,在我们待的阴影里,在我见到的您的谨慎克制的态度里,我一点儿也不能看到您的面貌,我仿佛预感到我很难使您说出真心话来。我请求您,不是为了对我的爱,因为在亲王掌握的天平上臣民是无足轻重的,而是为了对您自己的爱,您要记住我说的话的每个音节,每个音调,在我们目前的严重的处境里,它们都会有它们的意义和价值,和世上说过的任何重要的话一样重要。” “我在听您说,”年轻的亲王很坚定地说,“对您要对我说的事情,我丝毫不渴求,也丝毫不感到害怕。” 他向马车的厚靠垫更往里靠下去,他不仅是想避开见到他的同伴,而且甚至也不愿意想到对方的存在。 阴影很黑,它从交错的树梢落下来,又重又浓。这辆四轮马车盖着的顶很大,一点儿光也透不进来,虽然有一丝一丝的微光穿过在树林小路上慢开的一行行轻雾泻下来。 “大人,”阿拉密斯又说道,“您知道今天领导法国的政府的历史。国王的童年和您原来一样,他是被囚禁的孩子,和您原来一样 无声无臭,和您原来一样思想狭隘。只是他不象您那样被监禁在监狱里,孤孤单单,默默无闻,在隐匿的生活中变得目光短浅,他不得不在大白天,在王权的无情的阳光下忍受一切苦难,一切屈辱,一切折磨;而那个位置沉浸在阳光里,在那儿,所有的污点看来好象是肮脏的泥浆,所有的荣耀看来好象是污点。国王经受了痛苦,他怀恨在心,他将会报仇。他将是一个坏国王。我不是说他会和路易十一①或者查理九世那样去杀人,因为他没有什么天大的侮辱要报复的,可是他会搜刮光他的百姓的金钱财物,由于他曾经在利益和金钱方面受到过别人的侮辱。当我当着面观察这位君主的优点和缺点的时候,我首先保护起我的良心,如果我谴责他,我的良心会宽恕我。”   阿拉密斯停住不说了。这并不是为了想听听树林里是不是依旧是寂静无声,而是为了重新集中他心底的想法,而是为了让这种想法能有时间深深地嵌进他对话者的头脑里。   “天主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好,”瓦纳主教继续说下去,“因此,我完全相信,很久以来,我庆幸自己被他选做我帮助您发现的这个秘密的保管人。对公正的和有远见的天主来说。他需要一个敏锐的、有恒心的、自信的工具,好完成一件伟大的工作。这个工具,就是我。我敏锐,我有恒心,我有信心。我统治着一群神秘的人,他们把天主的格言作为格言,那便是:Patiens quia aternus!②” ①路易十一:见上册第87页注②。 ②拉丁文:因为永生,所以宽容!   亲王动了一下。 “大人,我猜得出您头抬起来了,”阿拉密斯说,“而且,我统帅的这一群人使您惊奇。您不知道您是在和一位国王谈话。啊!大人,这是一位统治十分卑微的百姓的国王,一位统治十分贫困的百姓的国王。说他们卑微,是因为他们只有力气爬行,说他们贫困,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的百姓从来没有,几乎从来没有收获过他们种下的庄稼,吃过他们栽培的果实。他们为一种抽象的概念劳动,他们把他们的力量的所有分子聚集在一起,组成为一个人。他们用他们流的汗珠在这个人四周造出一层云雾,而这个人施展他的才能用这层云雾做成一圈光轮,它映着基督教国家的所有王冠的光芒发出金黄色。这个人现在就在您的身边,大人。这就是说,他抱着一个伟大的计划,将您拉出了深渊,他想在这个了不起的计划里,使您上升到人间的许多权力之上,在他本人之上。” 亲王轻轻地碰了碰阿拉密斯的胳膊。 “您是在对我谈,”他说,“这个您担任会长的修么对我来说,从您的话得出的结论是,在您想推倒那个您将捧他起来的人的那一天,事情就完成了,您的手里就掌握了您前一天创造的人。” “您错了,大人,”主教回答说,“我不会花力气和殿下玩这种可怕的游戏的,如果我赢了后得不到加倍的好处的话。您升上去以后,您就不会下来了,到了那一天您往上爬的时候,您就会踢掉踏脚板,把它踢得滚得远远的,甚至以后再看到它,也不会记得起它有权利叫您感激。” “啊!先生。” “您这个动作,大人,是出自一种高贵的天性。谢谢生请相信我渴望的不仅仅是感激。我肯定您到达顶点以后,您会认为我依旧很配做您的朋友,到那时候,大人,我们两个人,我们要做一些伟大的事情,使得以后好多世纪都会久久地谈到它们。” “告诉我,先生,毫不隐瞒地告诉我,我现在是怎样的人,您希望我明天成为怎样的人。” “您是路易十三国王的儿子,您是路易十四国王的兄弟,您是法国王位的自然的和法定继承人。国王把您留在他的身边,就象把您的弟弟王太弟留在身边那样,他就为自己保留了合法君主的权利。只有医生和天主能够和他争论他的合法性。医生总是喜欢在位的国王,而不大喜欢不在位的国王。天主如果损害了一位正直的亲王,他就要犯错误。可是天主愿意别人迫害您,而这种迫害今天却给您加上法国国王的王冕。您有权利执政,因为别人对您的权利表示异议,您有权利被公开出来,因为别人把您非法监禁起来;您有神圣的血统,因为他们不敢杀害您,象杀害您的仆人一样。现在,您看看这位天主为您做的事情吧,您曾经那么多次谴责他从各个方面来反对您。他给了您您的兄弟的容貌、身材、年龄和嗓音。您受到迫害的所有原因将会成为您胜利地复活的原因。明天,后天,在一清早,您将坐在那个虚幻的国王、路易十四的有生命的幽灵的王位上,天主的意志将通过人的力量,把他从那儿猛抛出去,而且再也不能回来。” “我明白了,”亲王说,“我的兄弟不会流血了。” “您是唯一主宰他的命运的人。” “这个别人不怀好意地用来反对我的秘密……” “您可以用来反对他们。他们是怎样把这个秘密隐藏起来的?他们把您隐藏起来了。您是他本人的活的画像,您将揭露马萨林和奥地利安娜的阴谋。您,我的亲王,您将为着同样的利益把和您相象的人监禁起来,他会象您一样去敬犯人,就象您会象他一样去做国王。” “我回到我刚才对您说的题目上来。谁来看管他?” “过去是谁看管您的?” “您知道这个秘密,您为了我使用了这个秘密。还有谁知道它?” “王太后和德·石弗莱丝夫人。” “她们会怎样做呢?” “什么也不会做,只要您愿意的话。” “怎么会这样?” “如果您做得使别人认不出您,她们怎么能认出您呢?” “这是真的。不过有很大的困难。” “说吧,亲王。” “我的兄弟已经结婚,我不能把我的兄弟的妻子当做我的妻子。” “我会使西班牙同意您休掉她。这是您的新政策的利益,这是做人的道德。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真正高贵的、真正有益的行为都会得到报答的。” “被监禁的国王要说话的。” “您想他能对谁说话呢?对墙壁吗?” “您把那些将得到您信任的人叫做墙壁。” “殿下,如果需要的话,是这样。此外……” “此外?……” “我原来想说,天主的意图不会半途而废。一切行动的计划都被它们的结果补充得完完整整,就象几何计算一样。国王被监禁了,就不会成为对您的障碍,而您以前却是现任国王的障碍。天主使这个人生来骄傲急躁,而且,还用经常享受的荣誉和至高无上的权力使他萎靡不振、软弱无力。天主所愿意的,也就是我荣幸地对您说过的那种几何计算的结果是您将登上王位,对您有害的一切将遭到毁灭,他已经决定战败者马上就结束他的和您的痛苦。他为了短暂的苦恼准备了这样的灵魂和肉体,您给关在一间普通的、单独的监狱里,带着您的疑虑被关在里面,给剥夺了一切,而您习惯了用顽强的生命力进行抵执。可是,您的兄弟,被囚禁起来,没有人会记得他,行动受到约束,他受不了对他的侮辱,天主在适当的时候,也就是说不久,就会收回他的灵魂。” 在阿拉密斯进行这样的凄惨的分析的时候,一只夜鸟在大树林的深处发出长长的、哀怨的叫声,这声音使得万物听了都哆嗦起来。 “我要放逐丧失王位的国王,”菲力浦全身颇抖地说,“这将更加人道一些。” “国王的意愿将决定一切,”阿拉密斯回答道,“现在,我提出问题了吗?我有没有遵照殿下的愿望和预见带来答案?” “是的,先生,是的;除了这两件事,您什么也没有忘记。” “第一件是什么?” “我们要象刚才谈话时那样坦率地立刻来谈这件事,我们来谈谈可能使我们抱有的希望破灭的原因。我们来谈谈我们所冒的风险。” “它们将是很大的,无穷尽的,可怕的,难以克服的,如果象我对您说过的那样,任何事情没有能够使它们变得无关紧要的话。假使殿下的坚定和勇敢跟老天给您的和国王的相象一样完美的话,那对您对我就都没有危险了。我再对您说一遍,没有危险,只有障碍。危险这个字眼,我在各种语言里都找得到它,可是我总不大懂得它的意思;要是我是国王的话,我就要因为它的荒谬和无用而废除它。” “是的,先生,有一个非常重大的障碍,一个您忘记了的难以克服的危险。” “啊!”阿拉密斯叫了一声。 “那就是在叫喊的良心,令人心碎的侮恨。” “是的,确实如此,”主教说,“您提醒了我,人心是软弱的。啊,您说得有道理,这是个巨大的障碍,确实如此。马害怕沟渠,跳不过去,就摔死了!一面斗剑一面全身哆嗦的人,会让敌人的剑在身上刺出一个个洞眼死亡就会从这里面钻进来。这是实话!这是实话!” “您有弟兄吗?”年轻人问阿拉密斯。 “我在世界上只有我孤单一人,”阿拉密斯用生硬刺耳的嗓音回答道,就象扳动了一下手枪扳机的声音。 “可是在人间您爱什么人吗?”菲力浦又问。 “没有人!是的,我爱您。” 年轻人陷入深深的沉默中,他的呼吸声在阿拉密斯听来,就象是喧闹声. “大人,”他继续说下去,“我还没有把我要向殿下说的话全说出来;我也没有向我的亲王提供我所有的对他的忠告和良策。喜欢黑暗的人,用不着对着他的眼睛闪耀光芒,喜欢安静和田野生活的人,生性温和,用不着对着他的耳朵轰出大炮的怒吼声。大人.在我的思想里我感觉得到您的幸福已经形成;它就要从我的嘴里落下来,您为了您自己小心地把它拾起来吧,您是那样地喜爱蓝天、绿色的草地和清新的空气。我知道一个充满快乐的地方,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乐园,世界上的一个角落,在那儿,您独自一人,自由自在,不为人知,四周都是树木鲜花,都是小河流水,您会忘掉作为天主的引诱者的人类的蠢事不久前使您遭受的苦难。啊!听我说,我的亲王,我并非开玩笑。我有一个灵魂,您瞧,我看得到您的灵魂的深处。我不会在您条件不完备的时候,把您丢进我的意志、任性或者雄心的熔沪里。要么什么都有,要么什么都没有。您闷闷不乐,有了病,几乎被得到自由一小时以来不断增长的激情压倒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明显的迹象,就是您不愿意尽情地、长久地继续呼吸。让我们选择一种比较简陋、比较适合我们的力量的生活。天主为我作证,我请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作证,我希望您能从这种我让您经受的考验中获得幸福。” “说呀!说呀!”亲王高兴地说,他的态度引起了阿拉密斯的思索。 “我知道在下普瓦杜①,”主教说下去,“有一个全法国都没有一个人猜到会存在的地方,它有二十里见方的面积,够大了的吧?二十里,大人,全是水面、牧草和灯心草,还有许多长满树木的小岛。那些大沼泽,长满芦苇,就象罩着一件厚斗篷似的,静静地在微笑的阳光下沉睡着。一些捕鱼人家坐着杨木和桤木做成的大木排,懒洋洋地在沼泽上飘来飘去,那些木排铺的是芦苇,上面有一只用结实的灯心草编成的顶盖。这些船,这些浮动的房屋,随风任意漂荡。它们偶然漂到岸边,轻轻地碰一下,睡着的渔夫都不会因为振动而惊醒。如果他想上岸,那是因为他看见了一大群一大群的秧鸡或者凤头麦鸡、鸭子或者鹤、野鸭或者沙鸡,他用罗网捕捉它们,或者用火枪铅弹打它们。银光闪闪的西鲱,其大无比的鳗,活拨的白斑狗鱼,粉红色的和灰白色的鲈鱼,一群一群地落进了他的鱼网。只要挑选最肥大的,让其余的回到水里。从来没有一个城里的人,从来没有一个士兵,从来没有一个人进入过这个地区。这儿的太阳光柔和。在有些土地上长着葡萄,肥沃的泥土里的汁液培育出丰硕的黑色和白色的一串串果实,每个星期一次,有一只船到公用烤炉去拿微热的,金黄的面包,而包的香味远远地就使人垂涎欲滴。您在那儿象一个古代人那样生活。您是您的长毛猎犬、您的钓竿、您的步枪和您漂亮的芦苇房屋的名正言顺的主人,您在那儿过着富裕安全的生活,每次打猎都会满载而归。您这样度过若干岁月,到最后,没有人认得出您,您变了样子,您使天主不得不重新改变您的命运。大人,在这个包里有一千个皮斯托尔;它们足够买下整个我对您谈到的那个沼泽,它们足够让您生活得多长久就生活得多长久,它们足够使您成为当地最有钱、最自由和最幸福的人。请您收下我真诚地、愉快地送给您的东西。我们马上就从在这儿的那辆马车上卸去两匹马,我的那个哑巴仆人会领着您在夜里行路,白天睡觉,一直到达我对您谈起的那个地方。至少,我将会满意地想到我曾经为亲王效劳,而这正是他愿意我这样做的。找将使一个人成为幸福的人。天主会十分感谢我,如果我能使一个人有权有势,这当然更加困难了生好,大人,您的回答呢?这是钱。啊!别犹豫了。在普瓦社,您什么危险也不会遇到,只是要当心生热病。不过您有皮斯托尔,当地的那些巫师会把您医好的。如果您玩另外一套您心里明白的把戏,您就会冒在王位上被杀害或者在监狱里被纹死的危险。我起誓!老实说,既然我两方面比较过,我起誓,我也可能要犹豫了。”   “先生,”年轻的亲王回答说,“在我做出决定以前,让我从这辆马车上下来,在地上走走,听听天主在自由的大自然里用来发言的那个声音的意见。过十分钟,我回答您。” “请吧,大人,”阿拉密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他讲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庄重严肃,令人生畏。 ① 下普瓦杜:法国古省普瓦杜西面一部分,在今旺代省。 第二一六章 王冠和三重冕① 阿拉密斯比年轻人先走下马车,替他拉住打开的车门。他看到年轻人的脚踩到长满青谷的地上的时候全身都在颤动,在马车四周很艰难地走了好几步,身子都几乎有点摇摇晃晃。仿佛这个可怜的犯人已经不大习惯在人间的大地上走路了。 这是八月十五日,晚上十一点左右。浓厚的云布满了天空,预示着暴风雨将要来临,在云层底下遮住了一切光亮和一切景象。在那些小路的尽头,隐隐约约露出一些矮树林,是些暗灰色的阴影,仔细看了一会儿以后,在一片漆黑当中,那些阴影就会变得明显起来。从草地上升起了芳香,比橡树散发出来的气息更沁人心脾,更清新,温和稠腻的空气多少年来第一次包围住他,他享受着在旷野上的自由的乐趣。这一切,都在对亲王说着一种十分诱人的语言,尽管他很克制——几乎可以说是有点虚伪,我们曾经试图这样解释过,然而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快乐的叹息声。 接着,他慢慢地抬起他沉重的脑袋,吸着不同的气息,它们带着许多香味扑向他喜气洋洋的脸。他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好象在防止他的胸膛在这种新的幸福的侵袭下爆裂似的。他舒畅地吸着他没有感受过的这样的空气,在森林的高高的圆顶底下、在夜色里流动的空气。他凝视着的这个天空,他听见的微微作响的流水,他看到的在活动的万物,都是真实的吗?阿拉密斯不是发疯了吧,竟以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好的美梦? 这些令人陶醉的乡间生活的景色,使人无忧无虑,不用担心,毫无痛苦,无数的幸福的日子在年轻人的所有幻想前面不住地闪闪发光。一个受过单人牢房的石头墙壁折磨的可怜的囚徒,巴士底狱里稀少的空气使他面色变得苍白,眼前的这片景色对他是真正的诱惑,他将会被迷住。这种诱惑,我们都记得,阿拉密斯向他奉献过,当时他在马车里向他提供了一千个比斯托尔,对他谈到荒凉的下普瓦杜,那个世人见不到的迷人的伊甸园。 阿拉密斯带着一种很难描述的焦虑的心情,随着不出声的菲力浦的快乐情绪的逐渐增长,他心里也产生了以上这样的想法。他看到菲力浦越来越陷进了沉思。 确实,年轻的亲王完全出神了,只是一双脚还站在地上,他的灵魂已经飞到天主脚下,请求赐他一道光芒,让他能在生与死之间犹豫不决的选择上得到启发。 这个时刻对瓦纳主教来说,是很可怕的。他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巨大的不幸。这个坚强如钢的灵魂,一向总是在并不坚固的障碍物中轻松地生活,从来没有处于劣势,也没有失败过,难道因为在几升清新空气里的几片树叶对这个人体的影响,他的远大的计划就要失败了吗? 阿拉密斯因为疑虑产生了不安,一直待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他注视着菲力浦的极其痛苦的样子。菲力浦在继续和两个神秘的天使斗争着。这种痛苦延续了十分钟,这是年径人刚才要求的。在这段很长的时间里,菲力浦不停地用哀求的、忧郁的、含着泪水的眼睛望着天空。阿拉密斯不停地用渴望的、灼人的、尖锐的眼睛望着菲力浦。 ①三里冕:罗马教皇戴的冕。 忽然,年轻人的脑袋垂下来了。他的思想又降到了地面。人们可以看到他的目光变得冷酷,他的前额皱起来,他的嘴显得又粗野又勇敢,接着,他的目光又一次不动了,不过,这一次目光中反映出了世俗的荣祖的光芒,这一次它就象在山上的撒旦①的目光,撒旦站在山上检阅各个王国和人间的力量,想用它们引诱耶稣。 阿拉密斯的原来阴郁的眼睛,现在重新变得柔和了。菲力浦迅速而又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说: “我们走,我们到可以找到法兰西国王的王冠的地方去吧!” 以这是您的决定吗,亲王?”阿拉密斯问。 “这是我的决定。” “不会改变了?” 菲力浦甚至不屑回答。他坚定地望着主教,好象在问他一个人下定决心以后难道可能改变吗。 “这个眼神是显示人的性格的火光,”阿拉密斯对着菲力浦的手鞠躬,说道,“大人,您将是个伟大的人物,我向您保证。” “如果您愿意,让我们继续把刚才中断的谈话谈下去。我相信,我对您说过,我希望和您在两点上意见能够取得一致。一点是有危险或者障碍。这一点已经很明确。另外一点,是您要向我提出的条件。该您说了,德·埃尔布莱先生。” “条件,我的亲王?” “自然罗,您在途中将不会为了类似的小事阻拦我,您也不会认为我相信您在这件事情里没有好处而对我不公正。因此,不要转弯抹角,不要担心害怕,把您内心的想法完全告诉我。” “这就是说,大人,一旦做了国王……” “什么时候?” ① 撒旦:《圣经》中的魔鬼之王。 “明天晚上。我的意思是明天夜里。” “对我说明一下是怎么回事。” “我有一个间题要问殿下。” “问吧。” “我曾经派过我的一个人来见殿下,叫他带给您一本笔记本,字写得很细很密,记得很准确,它们能让殿下完全熟悉现在的和将来的组成宫廷的所有的人。” “我全部看过了。”   “看得仔细吗?” “我都记在心上了。” “全明白了吗?对不起,我现在可以向被巴士底狱抛弃的可怜的犯人提些问题。不用说,一星期以后,我就没有什么可以向您这样一位有才智的人提问了,您已经享有了自由和无限的权力。” “那就问吧,我愿意做一个向博学的老师复述他讲过的功课的小学生。” “首先,关于您的家庭情况,大人。” “我的母亲奥地利安娜?她的所有的忧伤,她的令人发愁的病!啊!我熟悉她!我熟悉她!” “您的另外一个兄弟呢?”阿拉密斯弯了弯身子说。   “您曾经在那些笔记里配上一些描绘得十分美妙的画像,我从这些画像认识了这些人,您的笔记告诉过我他们的性格、个性和经历。我的弟弟王太弟是一个棕色头发、脸色发白的美男子。他不爱他的妻子昂利埃特,而我呢,我,路易十四,我过去有点爱她,现在依旧喜欢和她调情,虽然在她想赶走拉瓦利埃尔小姐的那一天,她害得我流了许多眼泪。”   “您要留神这位小姐的一双眼睛,”阿拉密斯说,“她真心诚意地爱着目前的国王。要欺骗一个在恋爱中的女人的眼睛是很难的。” “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她的眼睛碧蓝,充满柔情的眼神会对我透露她的身分。她有一点点跛脚,她每天写一封信,我叫圣埃尼昂先生给她写回信。”   “您认识这个先生吗?” “就象我曾经亲眼见过他一样,我知道他最近给我写的一些诗,就象我知道我为酬答他而写的一些诗一样。” “很好。您的大臣们,您熟悉他们吗?” “柯尔培尔,长得又丑又黑,不过人挺聪明,头发披在额前,圆圆的脑袋又大又沉,是富凯先生的死敌。” “对于柯尔培尔,我们用不着担心。” “用不着,因为您肯定会要求我放逐他的,是不是?” 阿拉密斯对这句话非常钦佩,不过他只是说道: “大人,您将成为一位非常伟大的人物。” “您看,”亲王又说下去,“我对我的功课知道得多么清楚,有天主帮助我,还有您,我将来是不大会出错的。” “大人,您还有一双很难对付的眼睛,对吗?” “是的,火枪队队长达尔大尼央,您的朋友。” “我的朋友,我应该这样说。” “这个人在夏约护送过拉瓦利埃尔,这个人把装在箱子里的蒙克送给了查理二世,这个人忠心耿耿地为我的母亲效劳,这个人,法兰西国王戴上王冠应该归功于他,国家的任何事都有他的功劳。您是不是也要请求我放逐他呢?” “陛下,决不。对于达尔大尼央这个人,到了一定的时候,我负责对他说出全部情况,可是,您要提防,因为,如果他在对他说明事情以前,发现我们的踪迹,您和我的踪迹,我们就会被捉住或者被杀死。这是一个敢作敢为的人。” “我会考虑的。对我谈谈富凯先生。您对他怎么办呢?” “再等一下,我请求您,大人。对不起,如果我老是这样提问题似乎显得缺乏敬意的话。” “这是您的责任,您应该这样做,而且,这还是您的权利。” “在谈到富凯先生以前,我很遗憾,竟忘记了我的另一位朋友” “杜·瓦隆先生,法国的赫拉克勒斯。就这个人来说,他肯定前途无量。” “不,我想说的不是他。” “那么是德·拉费尔伯爵吗?” “还有他的儿子,我们四个人的儿子。” “这个小伙子因为热爱拉瓦利埃尔,快要死了,我的兄弟很不体面地把她弄到了手,请您放心,我将会设法使他重新得到她。告诉我一件事,德·埃尔布莱先生:当一个人在恋爱的时候,他会忘记身受的侮辱吗?他会原谅曾经对他不忠实的女人吗?这是不是法国人的一种习俗?这是不是人心的一条法则?” “一个爱得很深的人,象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那样,最后会忘掉他情人的过错的,不过我不知道拉乌尔以后会不会忘掉。” “我会使他忘掉的。您想对我说的关于您的朋友的事就是这些吗?” “全在这儿了。” “现在轮到富凯先生了。您打算要我怎样对待他?” “和过去一样,做财政总监,我请求您。” “可以!不过他现在是首相。” “并不完全是。” “对一个象我这样日后将成为一无所知、处境困难的国王来说,非常需要一位首相。” “陛下需要一位朋友吗?”   “我只有一位朋友,这就是您。” “您以后会有其他的一些朋友,对于您的荣誉,他们并不怎样忠诚,也不怎样热心。” “您将是我的首相。”   “大人,不能立即就这样。这将会引起过分的嫉妒和惊奇” “黎塞留先生是我的祖母玛丽·德·梅迪西丝的首相,他原来只是吕松的主教,就象您现在是瓦纳的主教一样。” “我看到殿下充分利用了我的笔记。这样神奇的洞察力使我心头充满了喜悦。” “我很清楚,黎塞留先生,由于王后的保护,很快就做了红衣主教。” “最好是,”阿拉密斯鞠了下躬,说,“殿下先使人任命我为红衣主教,然后我再担任首相。”   “不出两个月您会成为红衣主教的,德.埃尔布莱先生。可是,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您再向我要求什么也不会触犯我的,如果您到此为止,反而会使我不愉快。”   “这样,我还要指望一样事情,大人。”   “您说,您说!” “富凯先生不会一直主持国家大事,他很快就要老了。他喜欢享乐,在今天这是和他的工作没有矛盾的,因为他还继续保留着青春的活力,可是这种青春的活力只要他一遇到什么忧伤的事情或者生什么疾病,就会消失掉。我们将不让他遇到忧伤的事情,因为他是个高尚文雅的人。可是我们无法使他不生病。就这样定了。等到您付清富凯先生的债款,使财政恢复正常以后,富凯先生可以继续做他的诗人和画家的小朝廷中的国王,我们要使他富有起来。这时候,我做了殿下的首相,我能够考虑我的利益和您的利益。” 年轻人望着他的对话人。 “我们谈到的黎塞留先生,”阿拉密斯说,“有一个很大的过错,就是喜欢一个人治理法国。他让两个国王,路易十三和他,坐在同一个宝座上,实际上他可以把他们两个人很舒适地安置在两个不同的宝座上。” “两个宝座?”年轻人一面沉思一面说。 “确实,”阿拉密斯平静地接着说下去,“一位身为首相、受到法国国王的宠爱和支持的红衣主教,一位他的主人国王把自己的财富、军队和御前会议全都提供给他的红衣主教,这样一个人在只为了法兰西施展他的才能的时候,担当了双重的令人烦恼的职务。而您呢,”阿拉密斯又补充说,他锐利的目光直视着菲力浦的眼睛,“您做了国王以后,不会象您父亲那样弱不禁风优柔寡断,对什么事都感到厌烦;您将是一位雄才大略、智勇双全的国王,您在您的王国里能自由发挥您的本领,我只会妨碍您。然而,我们的友谊不应该,我不说受到损害,而是甚至不应该受到一个暗中的想法的影响。我把法兰西国王的宝座送给您以后,您把圣彼得的宝座①送给我。当您的忠诚的、有力的、持有武器的手有了象我这样一位教皇的手相配的时候,占有了世界三分之二的查理五世②也好,占有了全世界的查理曼大帝③也好,都只能有您一半高。我没有同盟者,我没有偏见,我不让您去迫害异端分子,我以后也不会使您卷入家族的战争。我将要说,‘整个世界是我们两个人的;天下人的灵魂属于我,他们的肉体属于您。’如果我先死,您将得到我的遗产。大人,您对我的计划有什么意见?” ①指罗马教皇的职位。 ②查理五世(1500-1558):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占有西班牙、德意志、意大利的一部分和在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等。 ③查理里大帝(742-814):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的国王。 “我要说的是,您使我得到了幸福和自尊心,因为我完全了解您,德·埃尔布莱先生,您将成为红衣主教,红衣主教,同时您又将成为我的首相。此外,您告诉我,应该怎样做才能够选您做罗马教皇,我会照着去做。您可以向我要求保证。” “这是没有用的。我的行动只是为了使您能够获得胜利,只有使您登上上面的梯级以后,我才向上爬。我将一直离得您远远地,避免引起您的嫉妒,又待在您的身边,好维护您的利益和照看您的友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契约都会撕毁,因为它们包含的利益偏向一边。在我们中间,永远不会有这样的事。我不需要保证。” “这样……我的兄弟……就会消失吗?” “非常简单。我们只要使用一块手指一按就会移开的楼板,就能把他从他的床上带走。他睡觉的时候还戴着王冠,醒来的时候却成了俘虏。从那个时候开始,您将独自一人发号施令,您没有更重要的需要关心的事,除了把我留在您的身边。” “这是真的!这是我的手,德埃尔布莱先生。” “允许我恭恭敬敬地跪在您的面前,陛下。等到那一天您戴上王冠,我戴上三重冕,我们再拥抱。” “就在今天拥抱我吧,您应该更加伟大,更加机智,更加有才华,请仁慈地对待我吧,做我的父亲吧!” 阿拉密斯听他这样说,几乎被感动了。他相信自己心里有一种激动的情绪,是他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他的父亲!”他想,“是的,圣父①!” 他们回到四轮马车里坐下,马车飞快地沿着去沃-勒维孔特城②的大路奔去。 ①圣父:指罗马教皇。 ②沃-勒维孔特城堡:即前面提到的沃城堡的全称。 第二一七章 沃-勒维孔特城堡 沃-勒维孔特城垦距离默伦一里路远,是富凯一六五三年建造的,当时法国没有多少钱,马萨林把钱都拿去了,富凯用的是剩下来的一点点。不过,和某些人有许多的缺点和有用的恶习一样,富凯在这座宫殿上花了好几百万,同时他找到了召集来三位杰出的人物的方法,他们是勒沃,这座建筑物的建筑师,勒诺特,花园的设计师,还有勒布朗,室内装饰家。 如果沃城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缺点的话,那便是它的雄伟、华丽和优美。如今,量它的屋顶有多大面积,仍旧是人人传颂的趣事。要修一修这个屋顶,在今天和在任何时代一样,都会使一些不太富有的人倾家荡产。 当人们穿过沃-勒维孔特城堡的被女像柱支住的大栅栏门以后,这座城堡在广大的前院里展现了它的主体建筑,四周都是很深的沟,再外面是一道宏伟的石栏杆。主体建筑中间正面突出部分是再气派也没有的了,它高耸在台阶上,好象一个国王坐在他的宝座上一样,在它的四周有四座亭子,形成一个个角,它的巨大的爱奥尼亚①柱雄伟地矗立着,象建筑物一样高。装饰着阿拉伯式图案的柱顶盘的中相,壁往顶上的三角相,给宫堡的每一处都增添了华丽而又优美的色彩。最高的是圆屋顶,显得庄重威严。 这座宅第是一个臣民建造的,它非常象一座王府,甚至比沃尔西,担心引起他的主子嫉妒认为不得不送给主子的那些王府还要相象。 但是,如果说在这座宫殿里有某一个特殊的地方显得最豪华最有风格的话,如果说有某样东西比室内富丽堂皇的布局,比豪华的镀金饰物,比琳琅满目的图画雕像更惹人喜爱的话,那便是大花园,便是沃城堡的许多花园。在一六五三年令人赞叹不已的那些喷泉,今天仍然是绝妙的美景。那些瀑布得到所有的君主和国王的赞美。至于那个有名的山洞是许多出色的诗歌的主题,著名的沃城堡的水仙的住所,佩利松曾经和拉封丹谈到过它,我们要省略对它的一切美丽的描写,因为我们不愿意为了我们自己而破坏布瓦洛在思考的评论: 这只是垂花饰,这只是半圆环饰。 ……………… 我很难穿过花园逃走。 我们将象戴普雷奥⑧那样,走进这座只有八年历史的大花园,它的大树的树顶已经非常壮丽了,在朝阳的照耀下,张开它们的树叶,一片红色。勒诺特加快完成了梅塞纳④最喜爱的布置。所有的苗圃,由于精心培植和经常施肥,树木分外繁茂。邻近的一切看上去有希望长得好的树木,都连根拔起,移植到大花园里来。富凯为了美化他的花园,完全能够不惜代价购买一些树木,因为他已经买进了三座村子和它们附属的一切东西,来扩大他的花园的面积。 ①爱奥尼亚:古希腊文化中心之一。爱奥尼亚柱在柱头有涡卷形装饰。 ②沃尔西:英国红衣主教,曾做过亨利八世的大法官。 ③献普雷奥:即布瓦洛。 ④梅塞纳:公元前一世纪罗马骑士,曾支持维吉尔、贺拉斯等人的写作。 斯居代里先生谈到这座城堡的时候说过,富凯先生为了给园内的花木浇水,曾经把一条河分隔成千条泉水,又把成千条泉水汇合成一条湍流。这位斯居代里先生在他写的《克雷里》①里有很多地方提到这座瓦尔泰城堡的事情,他细致地描写它的许多引人入胜的地方。我们请好奇的读者去读《克雷里》,还是请他们直接去沃城堡,这样就更明智些。不过从巴黎到沃城堡有多少里路远,就和《克雷里》有多少卷一样②。 ①《克雷里》:斯居代里和他妹妹合写的小说。参见上册第808页注和中册第204页注② ②《克雷里》共十卷,篇幅冗长。 这座豪华的府邸已经布置完毕,准备迎接“世上最伟大的国王”。富凯先生的朋友们用车子把他们的演员和布景送到这儿,另外一些朋友送来了雕塑家和画家,还有一些朋友送来了他们的精心修剪的羽笔。因为很可能有许多人会即兴赋诗。 那些瀑布,虽然有水仙,还是不太驯服,流的水比水晶还要光亮,它们把被阳光照得五颜六色的起泡沫的水泻在人渔中和海中仙女的青铜像上。 一大批仆人三五成群地跑进了各个庭院和宽阔的走廊,这时候,早晨刚刚到达的,目光敏锐的富凯,正在冷静地走来走去在他的总管们检查以后,他发布最后一些命令。 我们在上面说过,这一天是八月十五日。太阳光垂直地落在那些大理石的神像和青铜神像的肩膀上,它照烫了海神像的号角里的水,照熟了果园里的那些肥美的桃子。五十年以后,在马尔里,国王因为在他的花园里缺乏良种桃子,非常想念沃城堡的桃子,而法国在马尔里花园花费的钱比沃城堡多一倍。那时候,这位伟大的国王曾经对某一个人说: “您太年轻了,您不可能吃到过富凯先生的桃子。” 啊,回忆!啊,四处流传的名声!啊,这个世界的光荣!那个人他善于判断功绩,那个人继承了尼古拉·富凯的遗产,那个人从他那儿抢走了勒诺特和勒布朗,那个人把他关在一座国家监狱里,囚禁终身.那个人只记得起他的被打败的、被压制的、被遗忘的敌人的桃子!富凯白白地在他的池塘里,在他的雕塑家用的熔锅里,在他的诗人的写作里,在他的画家的画夹里扔掉了三千万。他以为别人会想到他,真是一场空。一只长在菱形格子架当中的桃子,鲜红多肉,给遮在尖形叶的绿舌底下,一只睡鼠无忧无虑地啃着这只微不足道的果实,但是它足够使伟大的国王在记忆里重现法国最后一个财政总监的悲惨的幽灵! 阿拉密斯为众多的来客都做了安排,他非常仔细地叫人守好每一处的门口,准备好各人的住处。富凯只要照管全局就行了。在这儿,古尔维尔把烟火装置指点给他看,在那边,莫里哀领他到剧场去看一看,最后,富凯在看完小教堂、客厅、长廊以后,走下楼来的时候,已经是筋疲力尽了。就在这同时,他在楼梯上看见阿拉密斯。主教对他做了一个手势。 财政总监走过去见他的朋友,阿拉密斯在一幅刚刚完成的大幅图画前面留住了他。画家勒布朗为了这幅画呕心沥血,他浑身是汗,沾满了颜色,因为疲劳和追求灵感脸色变得苍白,正在迅速地挥他最后的几笔。这是大家期待中的国王的画像,穿着礼服,佩尔塞兰曾经优待瓦纳主教事先给他看过这套服装。 富凯站在这幅画前面。这幅画上的人物肌肉鲜艳,微湿的色彩浓烈,真象是活人一样。他看着画像,欣赏着,同时估量着这要花费多少劳动,他找不到什么可以报答这件赫拉克勒斯式的工作,他抱住了画家的颈子,拥抱他。财政总监先生弄脏了一件值一千皮斯托尔的衣服,可是他使得勒布朗心情十分舒畅。 对艺术家来说,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对于佩尔塞兰来说,却是一个痛苦的时刻,佩尔塞兰这时也走在富凯的后面,欣赏着勒布朗的画里他为陛下缝制的衣服,他说这是艺术品,除掉财政总监先生的衣橱里的衣服以外,再没有可以比得上的了。 他的忧伤和他的惊叹给城堡顶上发出的信号打断了。沃城堡的岗哨在默伦那个方向,在已经光秃秃的原野上,望见了国王和王太后、王后的行列。陛下带着他的长长一连串的马车和骑马的人走进了默伦。 “一小时以后就到了,”阿拉密斯对富凯说。 “一小时以后!”富凯叹着气说。 “这些老百姓在寻思国王的游乐会有什么用处!”瓦纳主教不自然地笑着,继续说。 “天啊,我呀,我不是老百姓,我也这样想。” “我在二十四个小时以后回答您,大人。您脸上要显得高高兴兴的,因为这是欢乐的日子。” “好吧,德·埃尔布莱,任您怎么说,相信我好了,”财政总监指着在地平线上出现的路易十四的队伍,充满感情地说,“他不大喜欢我,我也很不喜欢他,但是,在他离我的家越来越近的时候,我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啊,怎么一回事?” “是这样,在他越走越近的时候,我觉得他更神圣了。他是我的国王,我几乎觉得他十分可亲。” “可亲?是的,”阿拉密斯故意着重说了一遍“可亲”这两个字,就象以后泰雷神父①对路易十五那样。 ① 泰雷神父(1715一1778):路易十五时期的财政总监。 “别开玩笑,德·埃尔布莱,我觉得,如果他真愿意这样的话,我会喜欢这个年轻人的。” “不应该对我说这个,”阿拉密斯说,“应该对柯尔培尔先生说。” “对柯尔培尔先生!,富凯叫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等到柯尔培尔先生做了财政总监以后,他会从国王的金库里拿出钱来给您一笔年金。” 阿拉密斯说出这句俏皮话后,行了一个礼。 “您上哪儿去?”富凯脸色变得阴郁起来,问道。 “回到我的房间去换衣眠,大人。” “德·埃尔布莱,您住在哪儿?” “三楼的蓝色房间里。” “是在国王的房间上面吗?” “正好在上面。” “您在那儿太受拘束了!您要克制自己不能乱走乱动!” “整个夜里,大人,我都睡觉,或者躺在床上看书。” “您手下的人呢?” “啊!我身边只带着一个人。” “这么少!” “我有书看就够了。大人,再见,您别忙得过度疲劳。您要保持饱满的精神迎接国王的驾临。” “待会儿会见到您吗?会见到您的朋友杜·瓦隆吗?” “我叫他住在我的隔壁。他在穿衣服。” 富凯带着微笑点了点头,就象一位总司令听说有敌情以后,要去视宗前哨阵地那样走开了。 第二一八章 默伦的葡萄酒 国王果真进了默伦,他想仅仅穿城而过。年轻的君主爱好享受一些乐趣。在整个旅途当中,他只见过两次拉瓦利埃尔,他猜想只能在典礼结束以后,夜里在花园里才可以和她说话。他急着想早一点到达沃城堡的住所。但是他没有考虑到火枪队队长,也没育考虑到柯尔培尔先生。 我们的加斯科尼人,就和那个由于尤利西斯离开不能安慰自己的卡吕普索①一样,他对猜不到为什么阿拉密斯请求佩尔塞兰出示国王的新服装感到沮丧。 “我的朋友,”这个性格柔顺的人心里想道,“瓦纳主教教这件事总是有什么原因的。” 他纹尽脑汁,但是想不出来。 ①卡吕普索: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斯,在罗马神话中称尤利西斯,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回国途中,在海上遏难,为俄古癸亚岛上的女仙卡吕普索所救,留住十年,后尤利西斯离她回去。 达尔大尼央对于宫廷里所有的阴谋都很熟悉。达尔大尼央了解富凯的境况比富凯自己还清楚,他在富凯宣布举行这个游乐会的时候,就产生了非常奇怪的怀疑因为举办这个游乐会会使一个富人倾家荡产,对一个已经破产的人来说,当然变得更不可思议,甚至显得荒谬绝伦。此外,阿拉密斯从关丽岛回来在这儿出现,他被富凯先生任命为游乐会的大总管,他对财政总监的事务不断的干预,德·瓦纳先生对贝兹莫的拜访,这种种可疑的地方好几个星期以来都使达尔大尼央深深地感到苦恼。 “和阿拉密斯这样的人打交道”他说,“只有手中执剑才能占上风。只要阿拉密斯还是军人,就有希望制服他;自从他在护胸甲外面加上一条教士的襟带以来,我们就输了。可是阿拉密斯想做什么呢?” 达尔大尼央沉思起来。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总之,他是不是只想推翻柯尔培尔先生?……他会有别的什么打算吗?” 达尔大尼央搔搔自己的前额,在这个富饶的地方他的犁铧似的指甲曾经挖出过许多好主意。 他想和柯尔培尔先生会晤,可是他的友谊,他往日的誓言,使他和阿拉密斯牢牢地连系在一起。他后退了。再说,他也恨这位财政宫。 他想对国王推心置腹地表白自己的想法。但是国王一点也不理解他猜疑到的事情,这种怀疑甚至没有影子来得实在。 他决定直接找阿拉密斯谈谈,只要一见到他就和他谈。 “我要突然地、面对面地在两根蜡烛中间找到他,”火枪手想道。“我要把我的手放到他的胸口上,他会对我说,他会对我说什么?是的,他会对我说某件事情,因为,见鬼,在那下面是藏着某件事情!” 达尔大尼央十分沉着地为这次出门做了准备工作,他很注意国王卫队的事,这支队伍人数很少,可是他尽可能让他们受到良好的指挥和训练。结果是根据火枪队队长的安排,国王抵达歌伦的时候,走在火枪手、他的御前卫士和一队值班的御林军的最前面。那样子真象是一支小小的军队。柯尔培尔先生望着这些军人,说不出的高兴。他甚至还希望再增加三分之一的人。 “为什么?”国王说。 “为了对富凯先生表示更大的敬意,”柯尔培尔回答说。 “为了更快地叫他倾家荡产,”达尔大尼央心里想。 军队抵达默伦城下的时候,当地的显贵把城市的钥匙献给国王,邀请他进市政厅向他敬酒。 国王原来想继续往前走,赶快到沃城堡,因此他气得满脸通红。 “是哪个蠢货造成这样的耽搁的?”他咕哝着说,这时候市政长官正在致欢迎词。 “不是我,”达尔大尼央回答说,“不过我相信是柯尔培尔先生。” 柯尔培尔听见提到他的名字。 “达尔大尼央先生在说什么?”他问。 “我很乐意知道是不是您让国王进城喝这种布里①葡萄酒的?” “是的,先生。” “那么,国王给了您一个称号。” “什么称号,先生?” “我不大清楚……等等……傻瓜……不,不……蠢货,蠢货,笨蛋,这就是陛下说到的那个要他喝默伦葡萄酒的人。” 达尔大尼央这样连轰了几炮以后,就安安静静地抚摸起他的马来。柯尔培尔的大脑袭胀得更大了,象一只斗一样。 达尔大尼央看到他因为生气变得这样丑,决定不到此为止。那个致词的人一直在讲下去,国王的脸涨得更红了。 ①布里:巴黎盆地一地区名 “见鬼!”火枪手冷静地说“国王快中风了。柯尔培尔先生,您是从哪儿得到这个鬼主意的?您真不走运。” “先生,”这个财政家挺直了身子说道,“由子我想热忱地为国王效劳,才产生了这样的主意。” “唔!” “先生,默伦是一座城市,是一座交款非常多的城市,要惹它不高兴是没有好处的。” “您瞧呀!我可不是一位财政家,我只是看到在您的主意里另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先生?” “那就是叫人使富凯先生增加些烦恼,他正在那边,他的主塔上面,焦急地等待着我们。” 这一下很猛烈,击中了要害。柯尔培尔哑口无言。他垂头丧气地走开了。幸好这时候欢迎词结束了。国王喝了酒,然后,所有的人重新前进,穿越全城。国王气得直咬嘴唇,因为天快黑了,和拉瓦利埃尔一同散步的希望完全落空了。 要使国王的全部侍从随员进入沃城堡,至少要四个小时,还得依靠各种各样的命令。因此,国王感到非常不耐烦,他拚命催着王太后和王后,想在天黑以前赶到,可是正当又要上路的时候,突然击现了一些困难。 “国王不在默伦过夜吗?”柯尔培尔低声同达尔大尼央。 柯尔培尔先生在这一天实在考虑得不周到,用这种方式问火枪队队长。火枪队队长早已猜到国王不愿意在当地驻跸。达尔大尼央不愿意国王进入沃城堡的时候没有人陪侍,他希望陛下当时四周全是护送人员。另一方面,他觉得时间的延误激怒了这个性急的人。这两种困难怎样调和一致呢?达尔大尼央抓住了柯尔培尔的这句话,立刻转告国王。 “陛下,”他说,“柯尔培尔问陛下是不是不在默伦驻辟。” “在默伦过夜里为什么?”路易十四叫起来,“在默伦过夜!富凯先生今天晚上正在等候我们,谁会想到这个鬼念头?” “这是因为害怕耽搁陛下,”柯尔培尔赶紧回答道,“根据礼仪,陛下在他的先行官确定好卫队的住处、安排好驻地以前,不能去别的地方,只能待在自己房间里。” 达尔大尼央仔细地听着,同时咬着他的小胡子。 王太后和王后也在听着。她们累了,很想睡觉,尤其是想阻止国王在晚上跟圣埃尼昂先生和夫人们一同散步,因为,如果礼仪把公主们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女官们的任务结束,她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闲逛了。 人们看到,所有这些不同的利益聚在一起,成了水汽,然后会形成云,云会带来暴风雨。国王没有小胡子咬,他狠命地嚼着马鞭柄。怎么摆脱这个困境呢?达尔大尼央露出柔和的眼光,柯尔培尔拱着背。能向谁发火呢? “我们去征求王后的意见,”路易十四一面向夫人们行礼,一面说。 玛丽-泰莱丝心地好,为人宽宏大量,这样的好意自然打动她的心,她很自愿地、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我一直都乐意地遵从国王的意愿。” “到沃城堡需要多少时间?”奥地利安娜问,她说话的每个音节都拖得很长,同时,她把手捂在感到疼痛的胸口上。 “两位陛下的马车一小时就可以到了,”达尔大尼央说,“路相当好走。” 国王朝着他望。 “国王一刻钟就可以到了,”他赶快又说了一句。 “我们可以在天黑前赶到,”路易十四说。 “可是陛下的卫队的住处安排问题,”柯尔培尔小心地提出不同意见说,“将会使得国王加快速度毫无用处,不管走得怎样快。”   “双料的笨蛋!”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如果我想破坏你的声望,十分钟就够了。”然后他高声说,“如果我是国王的话,我就去富凯先生那儿,他是一位高尚文雅的人,我就把我的卫队丢在后面,我是做为一位朋友去的,我只带着我的侍卫队长去,我这样做会变得更加伟大,更加神圣。”   国王的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芒。   “这真是一个好建议,失人们,”他说,“我们作为朋友,上一位朋友家里去。随从先生们,你们慢慢走吧,我们,先生们,向前进!”   他领着所有的骑马的人走了。   柯尔培尔把他的紧皱眉头的大脑袋藏在马的脖子后面。   “今天晚上,”达尔大尼央一面策马奔驰,一面说,“我就要找阿拉密斯交谈,把跟他的事情了结掉。还有,富凯先生是一位高尚文雅的人,见鬼!我这样说了,就得相信这是事实。”    就这样,在晚上七点钟光景,没有军号声,没有开路的卫队,没有前导的侍从,没有火枪手,国王来到了沃城堡的大栅栏门的门口,富凯得到通知,已经在那儿恭候半个小时了,他没有戴帽子,站在他的仆役和朋友当中。 第二一九章 仙酒和美餐 富凯先生抓住国王的马镫,国王一下了马,就姿势优美地站直了,而且用更加优美的动作伸出一只手去,虽然国王有点儿不愿意,富凯还是恭恭敬敬地把嘴唇贴了上去。 国王想在第一个院子里等候马车队的到来。他没有等很久时间。根据财政总监的命令,道路全都修整过了,从默伦到沃城堡一路上象一个鸡蛋那样大小的石块也找不到,所以,马车就象在地毯上奔驰。夫人们在八点钟全到了,没有受到颠簸,一点儿不感到疲劳。她们受到财政总监夫人的迎接,就在她们到达的时候,一道道强烈的光芒,从所有的树,所有的柱顶盆饰,所有的大理石雕像上射出来,照得象白昼一样。这个奇观一直延续到国王、王后们走进富丽堂皇的邸宅里面才结束。 这些奇迹,编年史作者冒着和小说家竞争的危险,在他们的记载里写了许许多多,或者不如说,把它们载入了史册。这些壮丽的场面,战胜了黑夜,改变了自然,给人带来欢乐。这些精心安排的使人感官和精神都会满足的豪华的布置,富凯在这个迷人的隐避的乡间,是真心地奉献给国王的。在欧洲,没有第二位君主能够自夸他享受过和这相同的接待。 我们不想叙述国王、王后都参加的那些盛大的宴会,也不想描写那些音乐会,那些奇妙的景色变化,我们只想描绘一下国王的面孔,他最初的神情是快活的,开朗的,幸福的,可是立刻变得阴郁了,不自在了,出现了怒容。他想到了他自己的王宫,那些说来豪华实际简陋的摆设只是王位的工具,并非国王本人的财产。卢佛宫的大花瓶,亨利二世①、弗朗索瓦一世、路易十一的古老的家具和餐具,都不过是历史文物罢了。它们仅仅是些艺术品,是以前那些做国王的人遗留下来的破烂货。在富凯这儿,这些摆设用具的手艺和它们本身同样有价值。富凯用金餐具吃饭,那全是他的工匠为他铸造雕镂出来的。富凯喝的酒,连法国国王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喝酒的平底杯,仅仅一只就比国王整个酒窖都贵重。 对于那些大厅,帷慢,图画,仆役,各种管理人员能够说些什么呢?对于那种侍候的方式能够说些什么呢?在这些侍候中命令代替了礼仪,舒适代替了严格的规定,客人的快乐和满意成为所有听从主人的人的最高的法令。 ① 亨利二世(1519-1559):法国国王。 一大批忙忙碌碌的人,干起活来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客人一大群,却没有仆人人数多;莱肴,金盆,银杯,数也数不清,灯火通明,不知名的鲜花成堆地摆着,温室因为花太美丽,被视为多余之物,全都拆掉了。这一切和谐协调的气氛,只是预定的游乐会的序幕,可是已经使每个来参加的人心花怒放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表现出他们的赞美,不是用声音,也不是用手势,而是用沉默的神情和注视,这是廷臣使用的两种语言,他们不会受到主子的抑制的。 至于国王,他的眼里噙着泪水,他不敢再看王太后奥地利安娜。王太后对所有人都是那么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她用蔑视的神情来压倒款待她的主人,她对所有侍奉她的人都是这样蔑视的。 年轻的王后,心地善良,对生活中的事情件件好奇,她称赞富凯,津津有味地吃着,询问放在桌上的一些水果叫什么名字。富凯回答说他也不知道。这些水果是从他的储藏室里拿出来的,他常常亲自培育它们,因为他熟悉种植外国植物的农艺。国王觉得他回答得很得体。他更感到自己出了丑。他认为王后有点儿随便,奥地利安娜则有点儿象神后朱诺①。他要注意的事便是在极端的轻蔑或者简单的赞扬的界限上保持冷静。 可是,富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他是那种料事如神的人。 国王曾经特意表示过,只要他在富凯先生家里,他就希望他的用餐不必受礼仪约束,因此,他要和大家一同吃饭,可是,由于财政总监的细心照料,国王的晚饭是分开送上的,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位子是在普通的饭桌的当中。这顿饭全是最梢美的菜肴,包括国王喜欢吃的每一样莱,他平常爱挑选吃的每一样莱。路易是他的王国里胃口最好的人,他没有理由说他肚子不俄。 富凯先生的举措更是恰到好处,他为了服从国王的命令,也在饭桌前坐下,可是一等到汤端上来的时候,他就站了起来,亲自伺候国王,这时候,财政总监夫人站在王太后的安乐椅后面。朱诺的轻蔑和朱庇特的赌气都顶不住这种极端殷勤的表现。王太后吃了一块蘸了桑卢卡②葡萄酒的饼干。国王什么都吃,一面对富凯先生说: “财政总监先生,不可能吃到比这更好的菜了。” 于是,全宫廷的人都开始兴奋地狼吞虎咽起来,真好象一大群一大群埃及的蝗虫扑到了绿色的黑麦田上。 ①朱诺:罗马神话中的天后。 ②桑卢卡:西班牙一个港口名,出产的葡萄酒极有名。 尽管如此,国王在饱餐以后还是又变得忧郁起来。他认为他已经表现出他应有的愉快的心情,可是他的忧郁和这样的心情的程度相等,看到他的臣子都对富凯露出恭敬的神情,他更加忧郁了。 达尔大尼央吃了很多,也喝了不少酒,不过不让别人察觉,他一口也不放弃,可是,他也做了大量对他有用的观察。 吃完晚饭后,国王不愿意失去散步的机会。大花园里灯火辉煌。此外,月亮好象也听从沃城堡的领主的命令似的,用它的钻石一样、磷火一样的光芒把树丛和湖泊映成一片银白色。天气凉爽宜人。小径上绿树成荫,铺满了柔和的沙,脚踩上去很舒适。这个游乐会在各方面都显得太圆满了,因为国王在树林弯曲的地方看到了拉瓦利埃尔,他能够握住她的手,说:“我爱您,”除去跟在他身后的达尔大尼央和走在前面的富凯先生以外,没有人会听见他的话。 迷人的夜渐渐深了。国王要去他的房间。于是大家立刻都行动起来。王太后和王后在双颈诗琴和笛子的乐声中回到她们的房间里去。国王在上楼的时候,看见了他的火枪手,他们是富凯先生从默伦召来的,并且请他们吃了晚饭。 达尔大尼央的猜疑完全消失了。他很累,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他想生平第一次在一个真正的国王的城堡里好好享受一下这一个游乐会。 “富凯先生,”他说,“是我的人。” 人们用盛大的礼仪把国王迎进梦神①的房间。我们应该对读者把它稍微描叙一下。这是城堡里最华丽最宽敞的房间。勒布朗在弯顶上画了一些幸福的梦境和忧郁的梦境,梦神对国王和对普通人一样,使他们做美梦,也使他们做恶梦。睡眠产生的一切优美的事物,它洒下的蜜,芳香,鲜花,美洒,肉欲,宁静,画家都用来丰富了壁画的内容。从这一个部分来看,这幅画是那么可爱,而在另一部分,它又显得阴森可怖。高脚酒杯倒着毒汁,发光的剑吊在睡眠的人头上面,述有巫师和戴着丑陋的面具的鬼怪,比火烙或者深夜还要吓人的半明半暗模糊的黑影,画家把这些都画了上去,和他的美丽的图画对称。 ①梦神:希腊神话中的神。 国王走进这河华丽的房间的时候,不禁战栗了一下。富凯问是什么原因。 “我困了,”路易回答说,脸色显得很苍白。 “陛下需要立刻伺候您就寝吗?” “不,我要找几个人谈话,”国王说,“叫人通知柯尔培尔先生。” 富凯行了礼,然后走出去了。 第二二〇章 加斯科尼人也会受人骗 达尔大尼央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他通常可不是这样做的。他在询问过阿拉密斯的情况以后,就到处跑来跑去,一直到遇到他本人为止。阿拉密斯呢,国王一进入沃城堡,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无疑是还在考虑拿什么有趣的活动来讨好国王。 达尔大尼央叫人通报他的到来,他在三楼一间漂亮的房间里找到了瓦纳主教,在一起的还有波尔朵斯和几个当代伊壁鸿鲁信徒。这个房间因为挂的帘帷等等都是蓝色的,所以叫做“蓝色房间”。 阿拉密斯过来拥抱他的朋友,把最舒适的座位给他坐,大家都看到火枪手含蓄的样子,知道他一定是想个别和阿拉密斯交谈,于是这些伊壁鸿鲁信徒告退了。 波尔朵斯没有动。他的确吃得太多了,在扶手椅上睡着了。谈话不会受到这位第三者的妨碍。波尔朵斯响起匀称的鼾声,这样的一种男低音就象哼着一支单调的古典歌曲,人们尽可以同时说话。 达尔大尼央觉得谈话应该由他先开头。他找到这次相遇的机会是很不容易的。因此他直截了当地接触到了主题。 “怎么,我们都到了沃城堡?”他说。 “是的,达尔大尼央。您喜欢这个地方吗?” “非常喜欢,我也喜欢富凯先生。” “他不亲切好客?” “没有人比他更亲切好客的了。” “有人说国王开始对他冷淡了,难道陛下又变得友好起来啦?" “您自己没有看见,您才说:‘有人说’?” “没有,我和那几位刚刚出去的先生一起,一直忙着准备明天的演出和骑马比武。” “啊!您,您是这儿的游乐会的组织人,对吗?” “就象您知道的,我喜欢需要想象力的那些娱乐活动。我在某些地方一直是个诗人。” “我记得您写的诗。它们很可爱。” “我呢,我倒都忘记了,可是,当别人叫做莫里哀、佩利松、拉封丹等等的时候,我很高兴能记住他们的诗作。” “您知道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想到一个什么念头吗,阿拉密斯?” “不知道。告诉我,要不然,我是猜不出来的,您的念头太多!” “是这样,我想到的念头是法国的真正的国王不是路易十四。” “嗯!”阿拉密斯不由自主地盯住了火枪手的眼睛看。 “不是的,而是富凯先生。” 阿拉密斯喘了一口气,笑起来。 “您和其他的人一样,嫉妒了!”他说。“我敢打赌这是柯尔培尔先生使您说出这样的话来的,对吗?” 达尔大尼央为了哄骗阿拉密斯,就对他讲柯尔培尔在默伦的葡萄酒这件事上不幸的遭遇。 “柯尔培尔这个卑鄙的坏蛋!”阿拉密斯说。 “确实是这样!” “可是别人想到这个家伙四个月以后将成为您的大臣,”主教又说道。 “哈!” “而且您将为他服务,就象为黎塞留服务、为马萨林服务一样。” “就象您为富凯服务,”达尔大尼央说。 “亲爱的朋友,这儿有区别,富凯先生不是柯尔培尔先生。” “这是真的。” 达尔大尼央装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不过,”过了一会儿以后他又说,“为什么您要对我说柯尔培尔先生四个月以后将会成为大臣?” “因为富凯先生不再会是大臣了,”阿拉密斯回答说。 “他将破产,对吗?”达尔大尼央说。 “彻底破产。” “那么,为什么举行这样的游乐会呢?”火枪手说,他的声调和蔼自然,主教一时竟给蒙住了。“您怎么不劝阻他这样做呢?” 这段话的后半部分是说得多余的。阿拉密斯又怀疑起来。他说: “这是为了满足国王的需要。” “宁可破产?” “是的,为国王破产。” “奇怪的打算!” “迫不得已。” “亲爱的阿拉密斯,我可看不出非这样不可。” “恰恰相反,您清楚地看到柯尔培尔先生日益增长的敌对情绪。” “还有柯尔培尔促使国王不信任财政总监。” “这是显而易见的。” “还有反对富凯先生的阴谋。” “大家都知道。” “国王怎么可能站到反对一个不惜代价讨好他的人的一方去呢?” “这是真的,”阿拉密斯慢吞吞地说,他不大相信对方的话,非常希望谈话涉及到题目的另一个方面去。 “蠢上加蠢,”达尔大尼央又说,“我不喜欢您干的这一切蠢事。” “一些什么蠢事?” “夜宴,舞会,音乐会,演戏,骑马比武,人工瀑布,烟火,彩灯,以及礼物等等,我向您承认,都非常精彩;可是光这些费用就够了吗?还得……” “还得什么?” “比方说,是不是还得把整座城堡整修装璜一新?” “啊!是这样!我曾经对富凯先生说过,他回答我说,如果他有足够的钱,他将呈献给国王一个从屋顶的风向标到地下酒窖全都崭新的城堡,城堡里的一切也是崭新的,而且,国王一走以后,他就把所有一切全都烧掉,再也不给其他人使用。” “这是纯粹的西班牙作风!” “我也对他这样说的。他又说了一句:‘不论谁劝我节省,他就是我的仇敌。’” “这是发疯的行为,我对您说,还有这幅画像。” “什么画像?”阿拉密斯说。 “国王的画像,这件令人惊奇的东西……” “令人惊奇的东西?” “是的,为了这件东西,您曾经在佩尔塞兰那儿取到了一些样品。” 达尔大尼央停住不说了。他已经把箭射出去。现在他只要量一量他射了有多远。 “这是很得体的行为,”阿拉密斯回答说。 达尔大尼央向他的朋友走过去,握住他的两只手,盯住他看,说道: “阿拉密斯,您还有点儿爱我吗?” “我多么爱您!” “好!请帮个忙。为什么您在佩尔塞兰那儿取国王的服装的样品呢?” “请您和我一同去问间那个可怜的勒布朗,他在这上面忙了两天两夜了。” “阿拉密斯,这个回答对于所有的人来说都是可信的,可是对于我……” “确实,达尔大尼央,您叫我感到惊奇!” “对我友好一些,把真相告诉我,您不愿意我遇到不愉快的事,对吧?” “亲爱的朋友,您变得难以捉摸了。您究竟怀疑什么呀?” “您相信我的本能吗?以前您相信的。是这样,有一个本能告诉我说您有一个秘密的计划。” “我,一个计划?” “现在我不能肯定。” “哪来的事!” “我不能肯定,可是我想是有的。” “这样,达尔大尼央,您给我带来极大的痛苦。事实上,如果我有一个我应该向您保密的计划,我是不会对您说的,对不对?如果我有一个我应该告诉您的计划,我早就应该告诉您了。” “不,阿拉密斯,不,这样的计划只有在适当的时候才能宣布。” “那么,我的好朋友,”主教笑着说,“是因为适当的时候还没有来到。” 达尔大尼央忧郁地摇摇头。 “友谊!友谊!”他说,“空洞的字眼!这儿有一个人,如果我要求他的话,他会为我粉身碎骨的。” “是真的,”阿拉密斯庄重地说。 “这个人,他会把他血管里的血全都献给我,他却连他的心的一个小角落都不肯向我敞开。友谊,我再说一遍,你只是一个影子,只是一个诱饵,就象世界上一切发光的东西那样!” “不要这样讲我们的友谊,”主教回答说,他的语气坚定自信。“它不是您谈到的那一类友谊。” “看看我们,阿拉密斯。我们四个人有三个在这儿。您欺骗我,我怀疑您,波尔朵斯在睡觉。多么好的成为一组的三个朋友,是不是?眼前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这真妙!” “我只能对您说一件事,达尔大尼央,我用《福音书》向您保证,我象以前一样爱您。如果我对您不信任,这是由于别人的关系,不是因为您,也不是因为我。我将做的任何事情,我将做成功的事情,您都找得到您起的一份作用。您能允许我也得到同样的厚待吗?”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阿拉密斯,这番话在您说出来的时候,它们充满了慷慨的好意。” “这是可能的。” “您密谋反对柯尔培尔先生。如果事实仅仅如此,该死!那就告诉我,我有工具,我会把他的牙齿拔下来的。” 阿拉密斯无法抑制住一个轻蔑的微笑,它在他的庄重的脸上微微露了一下。 “就算我密谋反对柯尔培尔先生,那有什么危害呢?” “对您来说,那太微不足道了,这并不是为了叫柯尔培尔先生下台您才向佩尔塞兰要求样品的。啊!阿拉密斯,我们不是仇敌,我们是兄弟。告诉我您打算干些什么,达尔大尼央向您保证,如果我不能帮助您,我发誓严守中立。” “我什么也不干,”阿拉密斯说。 “阿拉密斯,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话,它使我得到了启发;这个声音从来没有欺骗过我。您在反对国王!” “反对国王?”主教装出不快的祥子大声说。 “您的神情不能使我信任。反对国王,我再重复说一遍。” “您会帮助我吗?”阿拉密斯说,始终带着嘲弄的笑容。 “阿拉密斯,我要做的超过帮助您,我要做的超过严守中立,我要救您。” “您发疯了,达尔大尼央。” “我们两人当中我是最明智的。” “您,竟怀疑我想谋杀国王!” “谁说起这个来着?”火枪手说。 “那么,让我们相互了解吧,我看不到别人能够对一位象我们的国王那祥的合法的国王做些什么,如果不是谋杀他的话。” 达尔大尼央什么也不回答。 “此外,您有您的卫士和您的火枪手在这儿,”主教说。 “是这样。” “您不是在富凯先生的家里,您是在您的家里。” “是这祥。” “您目前有柯尔培尔先生,他建议国王反对富凯先生,如果我没有参与一方的话,您或许也打算提出这样的建议的。” “阿拉密斯!阿拉密斯!行行好,说一句朋友说的话吧!” “朋友问的话,那就是真话。如果我想用手指碰一碰奥地利安娜的儿子,这片法国国土上的真正的国王,如果我没有坚定的要拜倒在他的王位面前的意愿,如果在我的打算里,在这儿,在沃城堡,明天不会成为我的国王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那就让天雷劈死我里我心甘情愿。” 阿拉密斯说完了这段话,脸转向他房间里的放床的凹室,达尔大尼央背靠在凹室墙上,他不能怀疑那儿藏着什么人。这些话里含着的热情,有意讲得很慢的语调,严肃庄重的誓言,都叫火枪手十二万分满意。他抓住阿拉密斯的双手,亲切地握着。 阿拉密斯受到责备的时候,面色没有变白,得到赞扬他却脸红了。受骗的达尔大尼央给他带来荣誉。信赖他的达尔大尼央又叫他感到羞愧。 “您要走了吗?”他说,同时拥抱达尔大尼央,好藏起他涨红的脸。 “是的,我有公务在身。我要去领取夜晚的命令。” “您睡在哪儿?” “看来,睡在国王的候见厅里了。波尔朵斯呢?” “替我把他带走吧,因为他打起鼾来象一门炮一样。” “啊!……他不跟您住在一起?”达尔大尼央问。 “不,不,不。他有他的套间,不过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太好了!”火枪手说。这两个伙伴不睡在一起把他最后的一点疑心也消除了。 他使劲地碰碰波尔朵斯的肩膀。波尔朵斯用一声怒吼回答他。 “来吧!”达尔大尼央说。 “怎么!达尔大尼央,亲爱的朋友!是什么好运气呀?啊!是真的,我是在沃城堡参加游乐会!” “带上您的漂亮的衣服。” “这是科克兰·德·沃里哀先生好心给我做的,对不对?” “嘘!”阿拉密斯说,“您走起路来,要把地板都踏穿了。” “确实如此,”火枪手说。“这个房间在圆屋顶的上面。” “我并没有把房间当作练剑室,”主教也说了一句。“国王的卧房的天花板给人带来甜蜜的睡眠。别忘了我的地板就是那个天花板的上一层。晚安,我的朋友们,过十分钟,我就睡着了。” 阿拉密斯愉快地微笑着,领他们走出去。后来,等他们一走到外面,他就赶快地关上门,塞住了窗缝,叫唤道: “大人!大人!” 菲力浦推开床后面的一道拉门,从凹室里走出来。 “达尔大尼央先生有许多猜疑,”他说。 “啊!您认出了达尔大尼央,是不是?” “在您叫他以前就认出了。” “这是您的火枪队队长。” “他对我忠心耿耿,”菲力浦说,把“我”这个字说得特别响。 “象一条狗一样忠诚,有时候也咬人。如果达尔大尼央在‘另外一个’消失以前没有认出您的话,您可以一直信赖达尔大尼央,因为,如果他什么也没有见到,他会保持他的忠诚的。如果他见到得太晚,他是加斯科尼人,永远也不会承认他受了骗。” “我也这样想。现在我们该做什么呢?” “您到观察的地方去,观看国王就寝前的接见仪式,您睡觉的时候要遵守什么礼仪。” “很好。那我待在哪儿呢?” “您坐在这张布折椅上。我把地板拉过去,您可以从这个口子望,这个口子对着国王卧房圆屋顶上的假窗。您看见了吗?” “我看见国王了。” 菲力浦如同看见一个敌人一样,不禁哆嗦了一下。 “他在做什么?” “他要一个人坐在他身旁。” “富凯先生。” “不,不是;等等……” “有什么特征,我的亲王,什么长相!” “国王要他坐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是柯尔培尔先生。” “柯尔墙尔在国王面前?”阿拉密斯叫起来,“不可能!” “您来瞧。” 阿拉密斯从地板缝中往下看。 “是的,”他说,“是柯尔培尔。啊!大人,我们会听到什么呢,他们这样亲密会有什么后果呢?” “肯定对富凯先生没有一点儿好处。” 亲王没有看错。我们曾经看到路易十四下令召见柯尔培尔,柯尔培尔来到。他们之间开始谈话,这是国王从来没有给过其他人的最大的荣幸。国王确实单独和他的臣子在一起。 “柯尔培尔,您坐下。” 财政大臣高兴极了,因为他原来害怕会被解职,他没有接受这个特大的荣誉。 “他坐下了吗?”阿拉密斯问。 “没有,他依旧站着。” “让我们来听吧,亲王。” 未来的国王和未来的教皇全神贯注地听着在他们脚底下的这两个普通的凡人的谈话,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就准备消灭掉这两个人。 “柯尔培尔,”国王说,“您今天真叫我生气。” “陛下……我也知道。” “太好了!我喜欢这样的回答。对,您也知道。您这样说是很有勇气的。” “我是冒着招惹陛下不快的危险这样说的,可是我也冒着向陛下隐瞒您真正关心的事情的危险。” “怎么?您为我在害怕什么事情?” “这只不过是害怕消化不良,陛下,”柯尔培尔说,“因为如果不是为了要用这样丰盛的饭菜把他们的国王塞闷,人们是不会给他预备这样的盛宴的。” 柯尔培尔说出这样粗俗的笑话以后,愉快地等待反应。 路易十四是他的王国当中最爱虚荣、最爱挑剔的人,但还是原谅了柯尔培尔开的玩笑。 “确实,”他说道,“富凯先生为我安排了一顿非常丰盛的饭菜。告诉我,柯尔培尔,他从哪儿得到供给这样巨大花费所必需的钱的?您知道吗?” “是的,我知道,陛下。” “您对我稍微说清楚一点。” “那很容易,一文钱也不会算漏掉。” “我知道您一向计算准确。” “这是要求一个财政大臣应该有的最主要的长处。” “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长处。” “我感谢从陛下您嘴里说出这样令人高兴的赞扬人的话。” “那么,富凯先生很有钱罗,非常有钱罗,这一点,其实所有的人都清楚。” “所有的人,话着的人和死去的人。”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柯尔培尔?” “活着的人亲眼看到了富凯先生的财富;他们赞叹它造成的结果,他们对这样的结果鼓掌喝彩。可是,死去的人呢,要比我们聪明,他们知道财富的来源,他们指责他。” “这么说,富凯先生的财富是从哪儿来的呢?” “财政大臣的职位常常给担任这个职位的人带来好处。” “您有一些秘密的事情要对我说;一点儿不用害怕,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在我的良心的庇护下,在我的国王的保护下,什么也不害怕,陛下。” 柯尔培尔说着,弯腰行了个礼。 “这样,死去的人,如果他们张口说话?……” “陛下,他们有些时候会说话的,请看。” “啊!”阿拉密斯贴着亲王的耳朵低低地说,亲王呢,他仔细地听着,一个字也不漏过,“大人,既然您给安排在这儿来学习怎样做您的国王,您就听听一件宫廷丑事吧。您将要在旁观看到这样一个场面,这个场面只有天主,或者不如说只有魔鬼才想象得出来,才演得出来。仔细地听,您会得到好处的。” 亲王更加集中了他的注意力,他看到路易十四从柯尔培尔的手上拿过来柯尔培尔递给他的一封信。 “已故的红衣主教的笔迹!”国王说。 “陛下的记忆力真好,.柯尔培尔一面鞠躬一面说,“一眼就能认出笔迹,这对一个命中注定要努力工作的国王来说是一种非凡的才能。” 国王看了马萨林的一封信。读者在石弗莱丝夫人和阿拉密斯之间发生了那场争执以后,对这封信都很熟悉了,如果我们在这儿再把它叙述一遍,也不会有什么新内容。 “我不大懂,”国王非常感兴趣,说道。 “陛下还不习惯做财政大臣手下的职员。” “我看到这涉及到给富凯先生的钱的事情。” “一千三百万。好大一笔钱!” “对……这么说,在帐目的总数里少这一千三百万了?对您说,这就是我不太懂的地方。为什么,而且怎么可能发生这个亏空的?” “我没有说可能,我说的是事实。” “您说在帐目里少一千三百万?” “这不是我说的,是帐本说的。” “马萨林先生的这封信里不是指出了这笔钱的用途和保管人的姓名吗?” “陛下可以自己判断。” “是的,确实,由此得出的结论是富凯先生还没有归还这一千三百万。” “是的,陛下,这是有帐可查的。” “那么是……” “这样,陛下,既然富凯先生没有归还这一千三百万,那就是他把这笔钱收下来了,有了这一千三百万,就能在豪爽和挥霍方面,超过陛下在枫丹白露那一次四倍多,那一次我们一共只花了三百万,如果您还记得的话。” 对一个笨拙的人来说,他引起对那一次的游乐会的回忆,这是十分巧妙而又恶毒的一手。在那个期间,由于富凯的一句话,国王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地位的低下。柯尔培尔在沃城堡收到了富凯曾经在枫丹白露给过他的东西,作为一个优秀的财政家,他连本带利都还给了他。柯尔培尔这样摆布了国王以后,再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了。他觉察到,国王变得忧郁起来。柯尔培尔等待国王张口说的第一句话,他和在上面观察的菲力浦和阿拉密斯等得一样焦急。 “您知道这一切的结果是什么吗,柯尔培尔先生?”国王在沉思了一会儿以后说。 “不,陛下,我不知道。” “如果占用一千三百万的事实可以证实……” “可是,这是真的。” “我的意思是如果它这样被公开出去的话,柯尔培尔先生。” “我想明天就可以公开,如果陛下……” “不能在富凯先生家里,”国王庄严地说。 “国王不论在何处都是在自己家里,陛下,尤其是在那些他花钱购买的府邸里。” “我仿佛觉得,”菲力浦对阿拉密斯低声说,“造这个圆屋顶的建筑师应该预见到别人会派它什么用场,他原来可以把屋顶造成活动的,能让它落到象柯尔培尔先生这样坏的恶棍的头上。” “我也这样想过,”阿拉密斯说,“可是柯尔堵尔先生此刻就紧靠在国王身边!” “看来是真的,一场继位的斗争要开始了。” “您的弟弟要从中获得所有的利益啦,大人。好了,让我们安静下来,继续听吧。” “我们听不了多长时间的,”年轻的亲王说。 “为什么,大人?” “因为,如果我是国王,我什么话也不会再回答了。” “那您干什么呢?” “我要好好思考一下等到明天早上再说。” 路易十四终于抬起了眼睛,见到柯尔培尔急切地在等他说话,他就突然改变谈话内容,说道: “柯尔培尔先生,我看已经很晚了,我要睡了。” “啊!”柯尔培尔说,“我……” “明天,明天早上,我要做出一个决定。” “太好啦,陛下,”柯尔培尔很不高兴,回答说,虽然当着国王的面,他尽量克制住自己。 国王做了一个手势,财政大巨倒退着向门走去。 “来人待候!”国王叫起来。 国王的仆人们走进了房间。 菲力浦要离开他的观察岗位。 “等一下,,阿拉密斯带着他一贯的温和态度对他说,“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细节,我们明天再用不着把它放在心上,可是,夜间的礼仪,就寝前的接见时的礼节,这是最重要的!要学会您是怎样上床的,陛下。看呀,看呀!” 第二二一章 柯尔培尔 历史将会告诉我们,或者不如说,历史已经告诉了我们第二天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财政总监奉献给他的国王的辉煌的游乐会。第二天全是游玩和娱乐,散步呀,赛会呀,演戏呀,在演戏的时候,波尔朵斯看到科克兰·德·沃里哀在《讨厌的人》笑剧里扮演一个角色,大吃一惊。这就是布拉西安·德·皮埃尔丰先生称做的娱乐。 拉封丹肯定没有对此做同样的评价,他给他的朋友莫克鲁①先生的信里写道:      “这是莫里哀的作品。      这位作家,如今迷住了共个官廷,      他的名字处处受到欢迎。      他会从这儿去罗马,      因为他是个真正的人,      我是多么高兴呀。” 大家都看到拉封丹从佩利松的意见中得到了教益,他仔细地处理了韵脚。 此外,波尔朵斯是同意拉封丹的意见的,他可能象他一样说:“是呀!这位莫里哀是我的人!不过只是就服装而言。”在戏剧方面,我们说过,对布拉西安·德·皮埃尔丰先生来说,莫里哀只是一个讨厌的人。 可是国王依旧想着昨天晚上的事,柯尔培尔向他灌的毒汁在起着作用,今天真是处处令人眼花缭乱,新鲜的事儿出人意外地层山不穷,《一千零一夜》②中的所有奇迹仿佛都在国王脚跟前出现了,可是国王却显得冷淡,克制,一句话也不说。什么也不能使他露一露笑脸,他的心灵深处一种来自远处的深深的怨恨在颤动,它渐渐地增长,好象泉水靠着流进来的千百条细流汇成了大河一样只是到中午的时候,他才稍稍平静下来。无疑的,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阿拉密斯一步一步地跟在他后面走,同时也一步一步地随着他的思路思索。阿拉密斯最后下了结论,他等待发生的事情不久就要发生了。这一次,柯尔培尔好象和瓦纳主教走的步子是一致的,即使他是为了一次一次用针戳痛国王的心而接受阿拉密斯的口令,他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国王在这一天里无疑地需要摆脱一种忧郁的思想,他显得十分活跃地设法和拉瓦利埃尔在一块儿,同时又总是急急忙忙地避开柯尔培尔先生和富凯先生。 夜晚来临了。国王原来想在玩牌以后再去散步。在吃完晚饭和去散步之间的时间里,大家玩起牌来。国王赢了一千个皮斯托尔,他拿了钱,放进他的口袋里,然后站起来说: “好,先生们去花园吧。” ①莫克鲁(1619-1708):法国诗人,拉封丹的密友。 ②《一千零一夜》:阿拉伯著名民间故事情集。 他看见有些夫人们在场,我们说过,国王本了一千个皮斯托尔,把它们都放进了口袋。可是富凯先生却设法输掉了一万个皮斯托尔,因此,在朝臣中间,还有九万利弗尔的好处可以分,这样一来,就会使朝臣和国王随从的军官的脸成为世上最眉开眼笑的脸。 国王的脸却不是如此,尽管赢了这笔钱,他并非无动于衷,可是脸上还是留着一小块阴云。在一条小径的角落里,柯尔培尔等着他。毫无疑问,财政大臣是遵守预定的约会候在那儿的,因为路易十四原来在避开他,后来对他做了一个手势,他们于是向花园的深处走去 可是拉瓦利埃尔也看到了国王的阴沉的前额和发光的眼神,蕴藏在他的心里的不论任何事情,她的爱情都能够理解,她知道这种抑制的怒气威胁着某一个人。她就象一个仁慈的天使那样站在报仇的道路上。 她忧愁,不安,因为和她的情人分离了如此长久的时间,几乎快发疯了。她又对她猜到的他那种内心的激动而深感不安,她首先对国王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国王心情恶劣,他从坏的方面来理解这种神态。 这时候,他们只有两个人,或者可以说只有两个人,柯尔培尔看到了年轻姑娘,他就恭恭敬敬地站住了,离开她有十步远,国王走近拉瓦利埃尔,拿起了她的手。 “小姐,”他对她说,“我能不能不怕冒昧地请问您怎样啦?您的胸脯好象在起伏,您的眼睛里噙着泪水。” ‘啊!陛下,如果我的胸脯在起伏,如果我的眼睛喻着泪水,如果我忧郁,这是由于陛下忧郁的缘故。” “我忧郁?啊!您看错了,小姐。不,我感受到的不是忧郁。” “陛下,那您感受到了什么呢?” “感受到了屈辱。” “屈辱?啊!您说的什么呀?” “我说,小姐,在我所在的地方,没有其他的人应该是主人。好,瞧吧,如果我,法国国王,面对着这片产业的国王,不黯然失色的话。啊!”他咬紧牙齿,握紧拳头,继续说,“啊卜……当我想到这个国王……” “怎么样?”拉瓦利埃尔惊恐地说。 “想到这个国王是一个不忠诚的仆人,他拿了从我这儿抢去的钱神气活现!所以,我要把这个无耻的大臣的游乐会变成一次丧礼,就象诗人们说的,沃城堡的水仙将要久久地记住它。” “啊!陛下……” “怎么,小姐,您要站到富凯先生那一边去了?”路易十四不耐烦地说。 “不,陛下,我只是要问您,您得到的消息是否可靠。陛下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宫廷里对别人指控的价值。” 路易十四对柯尔培尔做了个手势,要他走过来。 “说话呀,柯尔培尔先生,”年轻的国王说,“因为,说真的,我相信这位拉瓦利埃尔小姐需要听了您说的话才能相信国王说的话。您对小姐说说富凯先生的所作所为吧。您呢,小姐,啊!这用不了多久时间,请您费心听下去,我请求您。” 为什么路易十四这样坚决要求呢?事情很简单:他的心很不平静,他的精神并没有被说服,他猜到了在这个一千三百万的故事底下有什么隐晦的、秘密的和险恶的阴谋诡计,他希望拉瓦利埃尔那颗想到盗窃就厌恶的纯洁的心,只用一句话,就会赞成他做的决定,不过,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实行这个决定。 “说吧,先生,”拉瓦利埃尔对柯尔培尔说,他已经走向前来,“说吧,既然国王要我听您说话。好,说吧,富凯先生犯了什么罪?” “啊!并不严重,小姐,”这个卑劣的人说,“只不过是一件背信罪……” “说呀,说呀,柯尔培尔,等到您说完以后,您就离开我们,去通知达尔大尼央先生,说我要命令他做一些事。” “达尔大尼央先生!”拉瓦利埃尔叫起来,“为什么要派人通知达尔大尼央先,陛下?我请求您告诉我。” “何用多说!为了要逮捕那个狂妄自大的巨人,他忠实于他的座右铭,威胁着要登上我的天堂。, “您是说要逮捕富凯先生?” “啊!这叫您吃惊吗?” “就在他自己的家里?” “为什么不行呢?如果他是有罪的话,他在他自己的家里和在别处一样都是有罪的。” “而富凯先生在这个时刻为了给他的国王增添光荣正花光了他全部的财产!” “我完全相信您在维护这个叛徒,小姐。” 柯尔培尔低声地笑起来。国王听见这暗暗的笑声转过身去。 “陛下,”拉瓦利埃尔说,“我不是在维护富凯先生,而是在维护您。” “我!……您维护我?” “陛下,您要是下这样一道命令,将会损害自己的荣誉。” “损害我的荣誉?”国王低声地说,因为愤怒脸色变得灰白。“小姐,的确,您在您所说的话里放进去了一种古怪的热情。” “陛下我的热情并没有放进我所说的话里,而是放进了对陛下的忠诚里,”年轻高尚的姑娘回答道,“如果需要的话,陛下,我将会把我的生命连同那同样的热情都放进去。” 柯尔培尔正想咕哝几句,这时候,拉瓦利埃尔,这个温柔的羔羊,对着他挺直了身子,发出怒火的眼睛逼得他不敢再吭声。 “先生,”她说,“当国王的行动正确的时候,如果他伤害了我或者我的朋友,我也保持沉默,可是如果国王的行动不妥当,即使厚待我和我所爱的人,我也会告诉他。” “可是,小姐,”柯尔培尔大着胆子说,“我觉得我也是一样,我爱国王。” “是的,先生,我们两人都爱国王,各人方式不同,”拉瓦利埃尔说,她的声调一直透进了年轻的国王的心里。“只是我爱他,我,爱得这样深,以致所有的人都知道,爱得这样纯洁,连国王本人也不怀疑我的爱情。他是我的国王,我的主人,我是他的低微的女仆,但是,不论谁要是触犯到他的荣誉,那就触犯到我的生命。因此,我再重复说一遍,谁建议国王派人逮捕富凯先生,那就是损害他的荣誉。” 柯尔培尔低下头去,因为他感觉到被国王抛弃了。不过,他在低下头的时候,低声地说: “小姐,我只有一句话要说。” “这句话,先生,您不要说,因为这句话我不要听。况且,您会对我说什么呢?富凯先生犯了罪?这我知道,因为国王已经说过了。既然国王已经说过‘我相信’,我就不需要另一张嘴说‘我肯定’。可是,富凯先生即使是最坏的人,我也要大声地说,富凯先生对国王来说是不能侵犯的,因为国王是他的客人。即使他的家是一个匪窟,沃城堡是一个伪币制造所或者强盗的果穴,他的家依旧是神圣的,他的城堡依旧是不可侵犯的,因为这儿住着他的妻子,这是一个连刽子手也不能侵犯的受庇护的地方。” 拉瓦利埃尔停住不说了。国王情不自禁地很赞赏她,他被这热情的声音,被这高尚的理由制服了。柯尔培尔呢,在这场对抗中无法和对方站在平等地位,他只好认输,屈服。最后,国王喘了一口气,摇摇头,把手伸给拉瓦利埃尔。 “小姐,”他温柔地说,“为什么您要说反对我的话呢?您知道不知道,如果我让他松口气的话,这个坏蛋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我的天主呀!他不始终是一个由您掌握的猎物吗?” “万一他溜掉了呢.万一他逃走了呢?”柯尔培尔大声嚷道。 “先生,那好,让富凯先生逃走,这将是国王永恒的光荣,他的罪行越是严重,国王的光荣和这种卑贱的事、这种可耻的事对比,也就越是显得伟大。” 路易吻了拉瓦利埃尔的手,跪到她的脚下。 “我完了,”柯尔培尔心里想。 接着,他脸上突然又露出了喜色。 “啊!不,不,还没有完!”他对自己说。 国王在一棵大极树的浓密的枝叶的掩护下,紧抱住拉瓦利埃尔,充满了美妙的爱情的热情,就在这当儿,柯尔培尔不慌不忙地在他的那本笔记本里寻找着,然后从里而拿出来一张折成象一封信那样的纸,纸大概有点发黄,不过它肯定十分珍贵,因为财政大臣一面看它,一面微笑起来。接着他那充满仇恨的眼光转到在阴影里露出来的年轻姑娘和国王那可爱的一对。火把渐渐近了,照亮了这两个人。 路易看见火把的亮光照在拉瓦利埃尔的白色衣服上。 “路易丝,走吧,”他对她说,“因为有人来了。” “小姐,小姐,有人来了,”柯尔培尔也说了一句,催姑娘赶快离开。 路易丝很快地在树林中不见了。接着,原来跪在姑娘面前的国王站了起来。 “啊!拉瓦利埃尔小姐丢下了什么东西,”柯尔培尔说。 “什么东西?”国王问。   “一张纸,一封信,白色的东西,陛下,您瞧,就在那儿。”   国主赶紧低下身子,拾起信,同时把它揉皱了。   这时候,火把到了跟前,把这个黑暗的地方照得通亮。 第二二二章 嫉妒 这些真正的火光,这些急忙赶来的人,富凯安排的这些对国王的又一次的欢呼声,使得拉瓦利埃尔原来已经使路易十四动摇的决心更加摇摆不定了。   他带着感激的心情望着富凯,因为富凯提供给拉瓦利埃尔一个机会,使她显得那样高贵,在他的心上产生了有力的影响。   最后一些精彩节目的时间到了。富凯刚把国王领回城堡,一团一团的火焰,带着雄壮的轰轰声,从沃城堡的圆屋顶上往天空升起,发出耀眼的光芒,把花坛的每个角落都照得通明。 烟火开始了。柯尔培尔站在离国王二十步远的地方。沃城堡的主人们围在国王四周,热情地招待着他。柯尔培尔满脑子阴郁的念头,一心想把国主的注意力引过来,他觉得这壮丽的场面已经把国王完全吸引住了。 国主正要把手伸向富凯的时候,忽然感觉到了他手里的那张纸,从表面来看,这是拉瓦利埃尔在逃走的那一会儿,掉在他脚下的。爱情是最强有力的磁铁,把年轻的国王吸向对他的情人的思念。 烟火越来越多,越来越美,使得邻近村子里的人都发出赞叹的叫声。国王在烟火的亮光下,看那张纸条,他原来猜想是拉瓦利埃尔写给他的情书。 他看着着着,脸色逐渐变得苍白起来。发出千百种色彩的烟火照亮了他的暗暗发怒的脸,这种愤怒造成可怕的场面,如果大家能看到这颗被最阴暗的情欲蹂躏的心,人人都会为之发抖的。对他来说,嫉妒和愤怒再也不会停止。从他发现了凄惨的真相以后,.怜悯,友好,对殷勤接待的信任,全都消失了。 他的心还太软弱,遮掩不住他的悲痛。在折磨这颗心的剧烈的痛苦里,他几乎要发出惊恐的叫喊,几乎要召唤他的卫士到他身边来。 这封柯尔培尔丢在国王脚跟前的信,读者想必已经猜到了,就是富凯对拉瓦利埃尔的心进行试探以后,在枫丹白露和送信人托比一同不见了的那封信。 富凯看见那副苍白的脸,却猜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柯尔培尔看到那种发怒的神情,对暴风雨的逼近心里暗暗高兴。 富凯说话的声音使年轻的国王从充满怒气的耿想中醒过来。 “陛下,您怎么啦?”财政总监亲切地问道。 路易非常费力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没有什么,”他说。 “我担心陛下心里不痛快。” “确实,我心里不痛快,先生,我已经对您说起过,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 国王没有等放完烟火,就向城堡走去。 富凯陪着国王。所有的人都跟在他们后面。 最后一批烟火只为它们自己凄凉地燃烧着。 财政总监还想问路易十四,可是得不到一句回答。他猜想路易和拉瓦利埃尔在花园里大概争吵过,结果引起了双方的不快,而国王呢,天性不大爱赌气,可是他对他的狂热的爱情十分忠诚,自从他的情人对他生气以后,他就对每个人都恼恨起来了。这个想法足够叫他放下心来,他甚至在年轻的国王对他道晚安的时候,对国王友好地微微笑了笑,表示安慰。 对国王来说并不是到此为止。他必须忍受对他的款待。夜间的款待要以盛大的礼仪来进行。第二天就是启程的日子。客人应该向他们的主人道谢,对他花去一千两百万说些客气话。 路易在打发富凯离开的时候,找到的唯一的对富凯显得亲切的表示,就是他说的这几句话。 “富凯先生,您等着我的吩咐吧,请您叫达尔大尼央先生上这儿来。” 路易十四原来掩盖着自己的怒火,这时他的鲜血在血管里沸腾起来,他准备好要杀死富凯,就象他的前任叫人暗杀了昂克尔元帅一样。因此他用那种国王气派的微笑隐藏起他可怕的决心。那些国王气派的微笑是一阵闪电,表明政局变动的霹雳要响了。 富凯拿住国王的手,亲了一下。路易不禁全身都哆嗦起来,不过还是让富凯的嘴唇碰了碰他的手。 达尔大尼央听到别人向他传达的国王的命令,五分钟以后,他走进了路易十四的房间。 阿拉密斯和菲力浦在他们的房间里,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着。 国王等不及他的火枪队队长走到他的安乐椅跟前。 他向他跑过去。 “留神,”他叫道,“别让任何人进来。” “好的,陛下,”这个军人回答道,他的眼睛很久以来就能看清这张脸上受到创伤的程度。 他到门口吩咐过后,又回到国王身边。 “陛下这儿有新情况?”他说。 “您在这儿有多少人?”国王没有回答向他提的问题,只顾问道。 “陛下,要做什么?” “您有多少人?”国王又问了一遍,同时跺着脚。 “我有火枪手。” “还有呢?” “我有二十名侍卫和十三名御前卫士。” “需要多少人才能……” “才能?……”火枪手张着他的平静的大眼睛说。 “才能逮捕富凯先生。” 达尔大尼央往后退了一步。 “逮浦富凯先生,”他高声说。 “您也要说这不可能吗?”国王带着冷静而又充满仇恨的怒气大声说。 “我从来不说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达尔大尼央给触到了痛处,回答道。 “那好,干吧!” 达尔大尼央急忙向后转,向门口走去。 这段距离很短,六步就走过去了。他到了门口,站住了说: “陛下,请原谅。” “什么事?”国王说。 “为了进行这次逮捕,我要一道书面命令。” “派什么用场?什么时候起国王说的话不能使您满足了?” “因为国王说的是一句出自愤怒的感情的话,如果感情改变了,就可能改变。” “不要说漂亮话,先生!您有另外的想法。” “啊!我总是有一些想法,我,而这些想法其他的人不幸都没有,”达尔大尼央无礼地反驳道。 国王虽然又气又激动,但是在这个人面前屈服了,就好象一匹马在驯马手强有力的手下面,曲起了膝弯。 “您有什么想法?”他叫道。 “是这样,陛下,”达尔大尼央回答道,“您命令逮捕一个人,而您还住在他的家里:这是由于一时冲动,发怒的缘故。以后怒气消了,您会懊悔的。那时候,我希望能够向您出示您的签字。如果这于事无补,至少能向您指出国王发怒是不对的。” “发怒不对!”国王象发狂一样地吼起来,“难道我的父亲先王,难道我的祖父,他们没有发过怒吗,真见鬼?” “您的父亲,您的祖父,两位老国王只在自己的宫里发怒。” “不论在哪儿国王都是主人,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这是阿诀奉承的人说的漂亮话,这句话一定出自柯尔培尔先生之口,可是这不是一条真理。国王只有把房主人赶走以后,他才能在任何人的家里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路易咬着自己的嘴唇。 “怎么!”达尔大尼央说,“这儿有一个人,他为了讨好您,弄得倾家荡产,而您竟要逮捕他?真是活见鬼了陛下,如果我叫富凯,别人这样对待我的话,我就一口气吞下十只烟火筒,然后点燃火,把我和其余所有的人都炸得粉碎。不管怎样,您要这样做,我就去照办。” “去吧!”国王说。“可是您的人手够吗?” “陛下,您认为我会带领一名下级军宫一同去吗?逮捕富凯先生,这很容易,连一个孩子也做得到。逮捕富凯先生,如同喝一杯苦艾酒一样。做一下鬼脸就成啦。” “如果他抵抗呢?……” “他?算了,象这样一种严厉的手段会使他成为国王和殉难者,他还会抵抗!瞧,如果他还剩下一百万的话,当然我对这点是有怀疑的,我敢打赌他会全部拿出来换取这样的结局。好,陛下,我要走了。” “等一等!”国王说。 “什么事呀?” “别把逮捕他的事公开出来。” “这可比较困难了。” “为什么?” “因为到围在富凯先生四周的成千个情绪热烈的人中间去,对他说:‘先生,我以国王的名义逮捕您!’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可是,上他那儿,带他这样转,那样转,把他逼到棋盘的某一个角上,使他无法逃走,把他从他的宾客那儿抢走,把他当做犯人一样看管起来,而不让那些宾客听到他叹气,这是实际的、真正的,最大的困难,最能干的人我想也未必做得到。” “您还不如说:‘这是不可能的事!’那您就更干脆了。啊!我的主呀,我的主呀!我竟会被一些妨碍我做我要做的事的人包围了!” “我,我可一点也没有妨碍您做任何事情。决定好了吗?” “替我看管好富凯先生,一直到明天我下决心为止。” “陛下,会遵照您的命令去做的。” “在我起床的时候,您再来接受我新的命令。” “我会来的。” “现在,让我一个人待在这儿吧。” “您甚至连柯尔培尔也不需要了吗?”火枪手在离开的时候,放出他最后的一支箭。 国王哆嗦了一下。他已经忘记了那个罪证,现在全部思想又集中到报仇上面来。   “不,什么人也不需。”他说,“这儿不用人,让我一个人待这儿!” 达尔大尼央离开了。国王亲自把门关上,在房间里发狂似地走起来,好象一头受了伤的,身后拖着投枪和铁钩的公牛①。最后,他叫了几声,才觉得轻松了一些。 “啊!无耻的小人!他不仅抢走了我的钱,而且,用这些钱腐蚀了我的秘书,我的朋友,我的将军,我的艺术家,他甚至夺走了我的情人!啊!这就说明为什么这个不忠实的女人会那样勇敢地维护他!……这是出于感激!……谁知道?……也许就是出于爱情。” 他陷在这样痛苦的思索之中,有片刻时间。 “一个色鬼!”他想,他的那种很深的仇恨是年轻人对那些依旧想谈情说爱的成年人产生的,“一个成天奉承女人、从来没有遇到过抗拒的农牧神!一个受到那些蠢女人喜欢的男人,他给她们金制的小花和钻石,他叫一些画家替他的穿了女神服装的情妇画像!” 国王痛心得全身发抖。 “他糟蹋了我所有的一切!”他继续说下去,“他毁坏了我的一切!他将会杀死我!这个人我真受不了!他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敌!这个人一定要他垮台!我恨他! ……我恨他!……我恨他!……”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使劲地敲着他坐的那张安乐椅的扶手,接着,他又象一个患癫痫的病人一样站了起来。 “明天!明天!……啊,多好的日子!”他喃喃地说,“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它只有我一个对手了,这个人要跌到很低很低的地位上,大家看到我的愤怒造成的灾难,终于会承认我比他伟大!” ① 斗牛到最后斗牛士将投枪朝到牛身上。 国王久久她无法克制住自己,他一拳头推倒了放在床旁边的一张身桌子,他感到痛苦,透不过气,几乎要哭出来。他扑到被单上面,就这样衣服也不脱,咬着被单,想使身体能够得到休息。   床给他压得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除去国王喘息的胸膛发出来的一些吹气声以外,在这间梦神的房间里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第二二三章 谋害君主罪 国王看见和读过富凯写给拉瓦利埃尔的信以后准以抑制的狂怒,渐渐地在充满悲痛的疲乏里融化了。 年轻人身体键康,生气勃勃,他失去了什么,马上就需要朴充。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是没有终止的失眠,对于不幸的人,失眠使普罗米修斯的肝脏一直会再生的神话①成了现实.失眠的时候,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日趋衰竭的老年人,都会遇到不断产生的痛苦,年轻人因为不幸突然出现而大吃一惊,他大喊大叫,直接地对抗,结果虚弱不堪,很快地就被与他交战的顽强的敌人击败。一被击败,他就不再痛苦了。 路易不到一刻钟就给制服了,接着,他不再握紧拳头,也不再用他的充满怒火的眼光烧痛那些他憎恨的、看不见的对象,他不再用激烈的言语指责富凯先生和拉瓦利埃尔,他从愤怒降到绝望之中,又从绝望降到精疲力竭的地步。 他在床上伸直身子,又缩起身子,这样过了一会儿以后,他的无力的双臂垂了下来。他的脑袋毫无生气地贴在花边枕头上,他的累坏了的四肢由于肌肉轻微的收缩而颤动着,他的胸膛偶尔发出几声叹息。 梦神至高无上地统治着这间以他命名的房间。路易将他的因为愤怒而沉重、因为眼泪而发红的眼睛转过来对着他望,梦神把他满满一手的罂粟酒到他的身上②,于是国王慢慢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就象经常在入睡的时候那样,他感到十分舒适,十分轻松,他的身子仿佛从床上向上升起,灵魂从地面上腾空,他好象觉得画在天花板上的梦神用他那象人一样的眼睛看着他,他好象觉得在圆屋顶上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摇动;他好象觉得许许多多不祥的梦,一刹那间移动了位置,让人看到一张人的面孔和捂在嘴上的手,那神情象是在深深地沉思。真是奇怪,这个人多么象国王本人,国王以为看到了他在一面镜子里照见的自己的脸。只是这张脸因为带着深深的怜悯的感情,显得很悲伤。 接着,他好象觉得圆屋顶消失了,看不见了,勒布朗画的人像和身上的标志越来越远,变得模糊起来。床原先是静止不动的,突然开始柔和、均匀、有节秦的摇动,好象沉入波浪的船在颇动一样。国王无疑是入了梦乡,在他的梦里,吊在圆屋顶底下、扣住床纬的黄金王冠和圆屋顶一样离远了,于是长着双翼的精灵,用双手抱住这顶王冠,仿佛在呼唤国王,可是没有一点用,国王在远离王冠的地方消失了。 床一直往下沉。路易睁着眼睛,听任自己受到这种残忍的幻觉的欺骗。最后,国王的房间里的灯光渐渐暗下来,寒冷的、阴暗的、无法辨清的气氛侵占了空间。画没有了,金碧辉煌的东西没有了,天鹅绒的帷幕也没有了,只有暗灰色的墙,墙的影子越来越浓。床一直下降,一分钟对国王来说好象一个世纪一样长,一分钟以后,他降到一层黑色的、冰凉的空气上面。于是,他停止不动了。 ①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为人类造福的神,因从天上盗取火种给人类,触怒主神宙斯,被锁在高加索山崖,每日有神鹰飞来啄食他的肝脏,夜间伤口愈合,天明神鹰又来。他宁受折磨,但不屈服。 ② 喻使之困倦人睡。 国王再也看不见他房间里的灯光,只好象在井底里看见天空的亮光。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想,“我醒来得正是时候。好,让我们清醒清醒吧!” 每一个人都体验过我们在上面说到的那些情况,在令人窒息的恶梦中,人间的亮光都熄灭了,只有依靠头脑深处的那盏通宵不熄的灯,这时候,没有一个人不对自己说,“没有什么,我是在做梦!” 这正是路易十四刚才对自己说的话,可是在他说“让我们清醒清醒吧,这句话的时候,他发觉他不仅仅是醒着的,面且他的眼睛还睁得老大。于是他向四周围看了一圈。 在他右边和他的左边,有两个穿着大斗篷的人,手上拿着武器,脸上戴着面具。 两个人中间的一个手上拿着一盏小灯,红色的灯光照亮了一位国王能够面对的极其悲惨的情景。 路易心想他的梦还在继续做下去,为了打断这个梦,他想,只要动一动胳膊,或者大声说说话就可以了。他跳下床,发觉自己站在一块潮湿的土地上。于是,他对两个人中间的拿灯的那一个说: “这是怎么回事,先生,开这样的玩笑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开玩笑,”两个蒙面的人当中拿灯的那个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说。 “你们是富凯先生手下的人吗?”国王问,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们是谁手下的人这没有多大关系!”那个幽灵似的人说,“我们是您的主人,这就够了。” 国王给吓坏了,可是他更加无法忍受得住,他转身对第二个戴面具的人说, “如果这是在演喜剧,您去对富凯先生说,我认为这样做戏是不礼貌的,我命令赶快停下来。” 国王对他说话的这第二个戴面具的人,身材高大,腰身粗圆,笔直不动地站着,就象一块很大的大理石。 “怎么,”国王跺着脚又说了一句,“您不回答我的话吗?” “我们不回答,我的小先生,”那个巨人用洪亮的声音说道,“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回答您的,除非您是头号‘讨厌的人’,科克兰·德·沃里哀先生忘记把您包括在他的角色里了” “可是,你们究竟要我做什么呀?”路易在胸前又起双臂,怒气冲冲地说。 “您以后会知道的,”拿灯的人答道。 “眼前我在哪儿呀?” “您瞧!” 路易果真瞧了,可是,在蒙面人举着的灯的灯光下,他只看见一些潮湿的墙,墙上到处有蛞蝓爬过的一道道银白色的印子在发光。 ‘啊!啊!是一间牢房?”国王说。 “不,是地道。” “它通向……” “请跟我们走。” “我不再离开这儿,”国王叫起来。 “如果您不顺从,我的年轻的朋友,”两个人当中最强壮的一个回答说,“我就举着您走,我要把您卷在斗篷里,要是您在里面闷得喘不过气来,说真的,那活该您倒霉。” 说话的人说完以上的话,就从他用来警告国王的那个斗篷底下伸出一只手来。克罗托纳的米隆在他不幸地想到要劈开他最后一裸橡树的那一天,多么想也有这样一只手。 国王害怕暴力行动,因为他知道这两个他已经由他们摆布的人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决不会后退,因此也可能采取非常手段。他摇了摇头。 “我看来落到两个杀人犯的手中了,”他说,“向前走吧!” 两个人谁也不答理这句话。拿灯的那个走在前面,国王跟着他,第二个蒙面人跟在后面。他们就这样地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很长的走廊,走廊里有许许多多楼梯,就象在安娜·拉德克莱芙①描绘的神秘阴森的宫殿里一样。在每一个拐弯的地方,国王好几次都听到在他的头顶上有滴水的声音。弯来弯去,最后他们走到一条被一扇铁门关住的狭长的通道。拿灯的人用他挂在腰带上的钥匙打开了铁门,一路上,国王都听到那些钥匙不断地响着。 门打开后,空气流通了,路易闻到了香气,那是夏天里炎热的白天过后树木散发出来的。一时里,他扰犹豫豫地站住不走了,但是跟在他后面的强壮的看守把他推出了地道。 “再间一次,”国王回过头对那个竟敢放肆地推君主的人说,“你们打算怎样对待法兰西国王?” “还是忘掉这个名称吧,”拿灯的人说,他的语气比米诺斯②的著名的判决还不容别人回嘴。 “您将会由于您刚才说的那个名称受车轮刑。”巨人把他的同伴递给他的灯吹熄,“不过国王非常仁慈。” 路易听到这句威胁他的话,突然动了一下,好象要逃走似的,可是巨人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使他站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不过总得说说,我们上哪儿去呀?”国王说。 ①安娜·拉德克莱芙(1784-1823):英国女作家,所写“黑色小说”,充满惊险情节。 ②米诺斯:希腊神话中的克里特岛的国王,地狱里的法官。   “来吧,”两个人中间的前面那一个回答说,带着有点尊敬的态度,领着他的犯人向一辆好象等在那儿的华丽的四轮马车走去。 这辆马车整个儿藏在树叶丛里。两匹马,腿上拴着绊绳,被一条缰绳系在一棵大橡树的低矮的树枝上。 “上车,”还是那一个人说,他打开马车的门,放下了脚踏板。 国王服从了,坐到车子里最里面的地方,装有软垫的、有锁的门在他和他的领路人上车后立刻关上了。那个巨人割断了绊马绳和马缰绳,亲自套好马,坐到役有人坐的赶车的座位上。马车立刻启程了,马快步地走上去巴黎的大路。到了塞纳尔树林,替换的马就象第一批马一样,缚在树旁,坐在赶车的座位上的那个人换了马,继续飞快地向巴黎驶去。清晨三点钟左右,他驶进巴黎。马车沿着圣安东尼城郊走。车夫对卫兵叫了一声:“国王的命令!”然后把马赶到巴士底狱的圆场地里,这个场地通到典狱长办公室的院子。到了那儿,马停下来了,停在台阶上,浑身直冒热气。一个卫士长奔了过来。 “去把典狱长叫醒,”车夫用响雷一样的声音说。 这个声音连在圣安东尼城郊的进口处也听得见,除去这个声音以外,马车里和监狱里都寂静无声。十分钟以后,贝兹莫先生穿着便袍在他的房门口出现了。 “又有什么事,”他问,“你们给我带来了什么?” 拿灯的那个人打开了马车门,对赶车的说了两三句话。赶车的立刻从座位上下来,拿起他原来放在脚下的短枪,把枪筒抵住犯人的胸膛。 “如果他一开口,就开枪,”从马车上走下来的那个人高声又说了一句。 “好的!”另一个人只说了这一句,没有再说别的。 那个带领国王的人叮嘱好以后,走上台阶,在台阶的最上面,典狱长在等着他。 “德·埃尔布莱先生!”典狱长叫起来。 “嘘!”阿拉密斯说。“我们上您房间里面去。” “啊,我的天主!是什么事情在这个时候把您带来的?” “是一次差错,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阿拉密斯平静地回答道,“那一天看来您是对的。” “是哪件事?”典狱长问。 “是关于那个释放的命令,亲爱的朋友。” “请对我解释一下,先生……不,大人,”典狱长说,他因为又惊奇又害怕,透不过气来了。 “这是非常简单的:亲爱的贝兹莫先生,您还记得有人送给您一道释放令吗?” “记得,是释放马尔契亚里。” “是呀,我们不是都相信这是释放马尔契亚里的吗?” “不错。不过,您记得吗,我当时怀疑过,我,我不愿意,是您强迫我做的。” “哎呀!您用的是什么字眼,亲爱的贝兹莫!……是劝告,仅此而已。” “劝告,对,劝我把他交给您,您领他上了您的马车。” “是的,我亲爱的贝兹莫先生,这是一次差错。首相府有人发现出了差错,因此,我再带来一道国王的释放塞尔东的命令……那个可怜的苏格兰人,您知道吗?” “塞尔东?这一次您肯定不会错了?……” “怎么会呢,您自己看吧,”阿拉密斯把命令交给他,又补充说了一句。 “可是,”贝兹莫说,“这道命令就是曾经经过我的手的那道命令。” “真的吗?” “这就是那天晚上我向您证明我看见过的那道命令。没说的!我从墨水污迹认出了它。”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那道命令.可是,不管怎样,我把它给您带来了。” “不过,这么说,那另一个人呢?” “另一个人,谁?” “马尔契亚里?” “我把他给您带回来了。” “可是,对我来说这是不够的,要再关他,应该有一个新的命令。” “您不要说这些废话,我亲爱的贝兹莫,您说话象一个孩子!您收到的关于马尔契亚里的命令在什么地方?” 贝兹莫跑到他的银箱那儿,从里面取出了那个命令。阿拉密斯拿了过来,沉着地把它撕成四小片,然后放到灯上烧掉了。 “您在干什么呀?”贝兹莫恐惧到了极点,大声嚷道。 “您好好考虑考虑您的处境,我亲爱的典狱长,”阿拉密斯带著他那沉着的冷静态度说,以您会看到事情很简单。您不再有证明马尔契亚里出狱的命令了。” “唉!我的天主,我完蛋了!” “远远不会有这样的事,因为我把马尔契亚里给您又带回来了,既然带回来了,这就仿佛他并没有出去过一样。” “啊!”典狱长吓得昏头昏脑,叫了一声。 “没有问题。您马上就把他再关起来。” “我想应该这样!” “您把这道新的要释放塞尔东的命令交给我。这样一来,您的帐目就合乎规定了。明自吗?” “我……我……” “您明白了,”阿拉密斯说。“非常好!” 贝兹莫合起了双手。 “可是,为什么您从我这儿带走马尔契亚里以后,又把他带回给我呢?”不幸的典狱长说不出的痛苦,也说不出的感动。 “是为了一位象您这样的朋友,”阿拉密斯说,“是为了一位象您这样的仆人,没有什么秘密。” 阿拉密斯把嘴贴近贝兹莫的耳朵,继续低低地说: “您知道他们多么相象,这个不幸的人和……?” “是的,和国王。” “这样,马尔契亚里利用他的自由做的第一件事情是为了宣布什么,您猜得到吗?” “您想,我怎么能猜得到呢?” “是为了宣布他原来是法国国王。” “啊!不幸的人!”贝兹莫叫起来。 “他想穿上象国王那样的衣服,扮演篡位者的角色。” “天啊!” “亲爱的朋友,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他再带回来给念的原因。他发疯了,对所有的人尽说傻话。” “那么,该怎么办呢?” “非常简单:不让他和任何人接触。您知道,他发疯的事传到国王耳朵里的时候,国王原来很怜悯他的不幸,后来看到他的仁慈竟得到如此忘恩负义的报答,便大发雷霆。因此,现在您要好好地记住这一点,亲爱的贝兹莫先生,因为这和您大有关系,现在如果谁让他和别人接触,除了和我,或者国王本人,谁就要判死刑。您明白吗?贝兹莫,死刑!” “见鬼!我还能不明白!” “现在,您下去,把那个可怜么带到他的牢房里去,除非您更喜欢叫他上这儿来。”   “那又有什么用?”   “是的,最好马上把他关起来,对不对?”   “那当然对。”   “那好,就去做吧。”   贝兹莫吩咐敲鼓鸣钟,通知每个人回到自己的屋里,以免他们碰见一个神秘的犯人。接着,等到通道上没有一个人以后,他就到马车里去带犯人,波尔朵斯一直忠于命令,把火枪对准着犯人的喉咙。   “哈!您在这儿,不幸的家伙!”贝兹莫一看到国王,就嚷起来。 “很好!很好!”   他立刻叫国王下车,领着他走,波尔朵斯始终陪同着,而且一直戴着面具。阿拉密斯又戴上面具,走到贝尔托迪埃尔三号,替犯人打开牢房门,菲力浦在这个房间里悲叹了整整六年。   国王走进牢房,一句话也没有锐。他十分惊慌,面色苍白。   贝兹莫关上了门,把钥匙在锁里转了两遍,然后走到阿拉密斯跟前,对他低声说:   “没有错!他确实象国王,但是比您说的要差一些。”   “所以,,阿拉密斯说,“您就不会让人掉包了,对吗?”   “那当然!”   “您是一位可贵的人,我亲爱的贝兹莫,”阿拉密斯说,“现在,去释放塞尔东吧。”   “说得有理,我倒忘记了……我去下命令。”   “明天吧,您有的是时间。”   “明天?不,不,就在现在。但愿一秒钟也不要耽搁!”   “那好,去办您的事吧,我呢,我也有事要处理。不过,是不是清楚啦?” “清楚什么?” “任何人如果没有国王的命令不能进入那个犯人的房间,国王的命令要由我亲自带来。” “就这样说定了。再见,大人。” 阿拉密斯回到他的伙伴身边。 “好啦,我的朋友波尔朵斯,去沃城堡,快,赶快!” “一个人忠实地为国王服务,他就感到轻松愉快为国王服务,也就是拯救了他的国家,”波尔朵斯说,“马没有什么要拉了。动身吧。” 马车少掉了一个犯人,而这个犯人对阿拉密斯来说的确是显得十分沉重的,车子穿过巴士底狱的吊桥以后,吊桥就又吊起来了。 第二二四章 巴士底狱里的一夜      生活中感到的痛苦和人的力量是成比例的。我们并不打算说 天主总是依照人类本身的力量来估计他要使他们忍受多少苦恼。这不会精确,因为天主准许死亡存在,死亡有时候是那些在肉身里深受折磨的灵魂的唯一的避难所。痛苦和力量是成比例的,也就是说,弱者和强者受的苦是一样的,但是弱者会更加感到痛苦。如今,组成人的力量的是哪些成分呢?主要的不就是锻炼、习惯和经验吗?我们甚至用不着费劲就可以加以证明,这是一条精神方面 的原则,也是一条身体方面的原则。 年轻的国王精疲力竭,呆若木鸡。看着自己被带进巴士底狱的 一间牢房里,他首先想到的是死亡就象睡眠一样,也有它的许许多多的梦,又想到床陷进沃城堡的地板底下,然后死亡随着发生了,已经去世的路易十四继续做着他的君主的梦,他梦见在活着的时候不可能实现的一件可怕的事情,人们称它为度黝,监禁,对不久前还是全能的国王的凌辱。 象一个可以感觉到的幽灵似的,他亲眼看着他经受的极大的苦难,在相似和现实之间的不可思议的神秘中飘浮,什么都看得到,什么都听得见,临终时受的痛苦的每个细枝末节都不会弄混。国王对自己说,“难道它不是这样一种折磨,因为它可能永存而更可怕吗?” “这就是人们所称的永生,地狱?”当牢房门在他身后被贝兹莫亲自关上的时候,路易十四喃喃地说。 他甚至连四周也不看一看,就随随便便地靠到了房间里的一面墙上,他全身被自己已经死去的可怕的猜想控制住了,他闭上双眼免得看见更坏的事情。 “我怎么死了呢?,他有些失去理智了,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有人用什么手法使床下降的?不会,我记不起身上有哪儿挫伤,或者碰撞过……他们不会宁可在我的饭菜里下毒药,或者象对我的曾祖母让娜·德·阿尔贝①那样,用蜡烧的烟来毒我吗?” ① 让娜·德阿尔贝(1528-1572):纳瓦尔后,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母亲。一五七二年,她来巴黎商谈其子婚事,成功后,忽发烧去世,传说是中毒而死。 忽然,房间里的寒气落到路易的肩膀上,如同给他披上一件冰凉的披风。 “我看见过,”他说,“我的父亲穿着国王的服装,在他的床上死去。那张苍白的脸,平静而憔悴,原来很灵巧的双手变得没有知觉了,两腿僵硬,这些都不象是在做各种各样的梦。然而,什么梦天主不能使这个死者做过呢……在这个死者以前,已经有过许多人死去,被他投进永恒的死亡之中……不,这个国王依旧是国王,他在灵床上依旧是一国之主,就象坐在天鹅绒的安乐椅上一样。他没有放弃丝毫的君权。天主没有惩罚过他,就不可能惩罚我,我什么事也没有做过。” 一个古怪的声音吸引了年轻人的注意力。他向四面望,在壁护上面看见一幅画得很粗糙的壁画,是很大的基督像,像的顶上有一只大得吓坏人的老鼠在忙着啃一小块干面包,同时用它精明好奇的目光望着屋子的新主人。 国王害怕起来,他感到恶心,他向着门后退,同时大叫了一声。仿佛要从他的胸膛里发出这样一声叫喊,才能使他清醒过来。这时,路易知道自己还活着,依然有理智,完全有天生的知觉。 “犯人!”他叫起来,“我,我,犯人!” 他用眼睛寻找叫人铃。   “在巴士底狱里没有叫人铃,”他说,“我是关在巴士底狱里了。我是怎么会成为犯人的?这肯定是富凯先生的阴谋。我被引诱进入沃城堡的陷阱。富凯先生干这件事不可能是一个人。他的手下人……这个嗓门儿……我听出来了,是德·埃尔布莱先生。柯尔培尔的看法是对的。可是富凯想拿我怎么样呢?他要抢去我的位置执政吗?这不可能,有谁知道呢?……”国王想,他变得很忧郁。“也许,我的弟弟德·奥尔良公爵反对我,做了我的叔叔一生反对我的父亲一心想干的事。可是王后呢?可是我的母亲呢?可是拉瓦利埃尔呢?啊!拉瓦利埃尔!她可能给交到王太弟夫人手里了。亲爱的孩子!是的,是这样,他们会把她关起来,就象我现在这样。我们永远被分开了!” 一想到他们两人不能再见面,这个情人立刻又是叹气,又是哭,又是叫。 “这儿有一个典狱长,”国王愤怒地说,“我要对他说话。我叫他来。” 他叫唤。没有一个声音回答他。 他拿起一把椅子来敲击实心的橡木房门。木椅子在橡木上展得很响,在楼涕的各个角落深处引起了许多凄惨的回声,可是没有一个人回答。 对国王来说,这是在巴士底狱别人对他不大尊重的又一个证明。在他第一阵的愤怒发作完以后,他看到一扇围着栅栏的窗子,从那儿透进了金黄色的光线,那应该是曙光。路易开始叫起来,先是轻轻地,后来就使劲地喊。没有任何人回答他。 他又连续地这样试了二十次,也得不到一点儿反应。 年轻的国王鲜血沸腾,直升到他的头上。他生来就习惯于发号施令,现在面对着这样无人理睬的局面,他气得浑身发抖。他的怒气越来越大。这个犯人把他手边那把沉重的椅子砸碎了,当做撞锤①来敲房门。他敲得十分猛,接连不断,弄得他满头大汗。敲门声没有停过,是那样的响,有些低沉的叫声在四处应和着。 这样的声音在国王身上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效果。他停下来,静听着。那是一些犯人的声音,过去是他的受害者,今天成了他的同伴。这些声音升上来,如同穿过厚厚的天花板和不透光的墙壁的烟雾一样。它们还在指责弄出这种声音的人,无疑的,就象那些叹息和眼泪在低声指责监禁他们的人一样。国王在剥夺了那么许多人的自由以后,如今到了他们中间,来剥夺他们的睡眠了。 这个想法几乎使他发疯了。他因此加倍使劲,或者,更确切地说,加倍集中了他的意志,一心想知道详情或者结果。他用椅子脚的横档又敲了起来。一个小时以后,路易听到在门外面的走廊里有了动静,接着有人在这扇门上猛烈地敲了一下,叫他别再敲了。 “喂,您疯了吗?”一个生硬粗暴的声音说道,“今天早上您怎么啦?” “今天早上?”国王大吃一惊。 接着,他很有礼貌地说: “先生,您是不是巴士底狱的典狱长?” “我的好伙计,您神经不正常吧,”那个声音回答说,“不过这不是一个让您这样大吵大闹的理由。见鬼,快安静下来!” “您是典狱长吗?”国王又问。 ① 撞锤:古时围城时,用来撞破城墙的工具。 接着门又关上了。看守离开了这儿,他甚至根本不想回答一个字。 国王肯定那个人已经离开以后,他的怒火更加无节制地直往上冒。他象一只老虎那样灵活,从桌子那儿跳到窗前,摇着窗子上的栅栏。他敲碎了一块窗玻璃,玻璃碎片带着清脆悦耳的响声掉到院子里。他嘶哑着喉咙拚命叫:“典狱长,典狱长,”他这样发作了一个小时,就象发着高烧一样。 他的头发全乱了,贴在前额上,他的衣服都扯破了,变成白色,他的内衣成了破布片。因为精疲力竭,国王才歇下来,只是这时候,他才懂得了这些墙壁的厚度是无情的,这种水泥是无法穿透的,除非受到时间的影响,否则永远无法摧毅它们,而他除了绝望以外,没有别的工具。 他把前倾靠在门上,让心渐渐平静下来。他的心再要跳动得猛烈一些就会使他爆炸。 “送食物给我的时候快到了,那是给所有的犯人吃的。我将会看到一个人,我要说话,他会回答我。” 国王竭力回想巴士底狱的犯人什么时候吃第一顿饭。他甚至不知道这种细节。二十五年来,作为国王,日子过得快快活活,根本没有想到一个被不公正地剥夺掉自由的不幸的人受了多少苦,他感到内疚,就象暗中给一把锐利的匕首戳了一下。国王渐愧得满脸通红。他觉得天主在允许给他受到这种可怕的屈辱的时侠,只是为了使他感到他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 没有什么能够比这个更有效地使这个因为痛苦的感情而惊呆的灵魂想到天主。可是,路易甚至不敢跪下来析祷天主,请问他这次考验将带来什么结果。 “天主做得对,”他说,“天主是正确的。我向天主请求我经常不愿意给我同类做的事,我感到卑怯。” 他正想到这儿,也就是说他的痛苦正发展到这儿,这时候,突然在门外面又响起了同样的响声,这一次在响声后面的是钥匙的嘎嘎声和锁扣在锁横头里的响动声。 国王向前一跳,想靠近那个快进来的人,可是他忽然想到这个举动和一个国王很不相称,他就停下来,摆出一副高贵冷静的姿态,这对他是挺容易的。他等候着,背朝着窗子,好稍稍掩盖一下激动的神情,不让刚进来的人看出来。 这只是一个看守,他拿着一只放满食物的篮子。 国王焦急地看着这个人,他等他说话。 “啊!”看守说,“我应该说,您把您的椅子砸坏了!您准是发疯啦!” “先生,”国王说,“留神您要说的话.对您说来,这事关重大。” 看守把篮子放到桌子上,望着和他说话的这个人。 “嗯?”他惊奇地说。 “您替我把典狱长叫上来,”国王庄重地又说了一句。 “瞧呀,我的孩子,”看守说,“您一直是十分老实的,可是神经错乱使您变得凶恶了,我们愿意通知您,您砸坏了您的椅子,弄出这样响的声音,这是犯罪行为,要受到关黑牢的惩罚。答应我不要再犯了,我不会对典狱长说的。” “我要见典狱长,”国王泰然自若地回答说。 “他将把您关到黑牢里去,您小心点。” “我要!您听见没有?” “啊!瞧您的眼睛多么可怕。好!我把您的刀收回。” 看守拿走刀,关上门,走掉了,国王比以前更加吃惊,更加不幸,更加孤独了。 他又开始用椅子脚的横档敲门,他把盆子碟子扔到窗子外面去,但是都没有用,没有一点儿声音回答他。 两小时过去了,他不再是一个国王,一个绅士,一个人,一个有头脑的人,他成了一个疯子。他用手指划门,他想把牢房里铺的石块都挖起来,他大喊大叫,声音是那样可怕,使得古老的巴士底狱因为敢于反抗它的主人连房基都颤抖起来。 典狱长呢,他甚至丝毫没受到干扰。看守和卫兵他作了报告,可是又有什么用?犯人发疯在监狱里不是常有的事吗?墙壁不是要比疯子更加坚强吗? 贝兹莫先生相信阿拉密斯讲的所有的话,完全遵服国王的命令,他只间一件事,那便是发了疯的马尔契亚里会不会疯到这个程度,在他的床顶上或者窗子栅栏的一根铁条上上吊。 确实这个犯人带来的收入很少,他变得过分令人厌烦了。塞尔东和马尔契亚里的这些复杂的情况,又是释放又是重新监禁的这些复杂的情况,彼此面貌相象的这些复杂的情况,会得到非常妥善的解决。贝兹莫甚至相信他曾经觉察到这样的解决不会使德·埃尔布莱先生过于不高兴。 “此外,事实上,.贝兹莫对他的副官说,”一个普通的犯人因为当了犯人已经十二万分不幸了,他受尽苦难,以致指望他死可能是一个仁慈的愿望。尤其是当这个犯人发疯以后,他会咬,会在巴士底狱里大吵大闹,那就更有理由指望他早些死去。那样的话,说真的,指望他死就不再只是一个仁慈的愿望,悄悄地把他干掉才是一个值得称赞的行动。” 接着,善良的典狱长开始第二次吃他的早饭。 第二二五章 富凯先生的影子 达尔大尼央因为和国王的一番谈话,心里感到很沉重。他在思忖他刚才神志是否清醒,这件事情是否发生在沃城堡,他,达尔大尼央,是否火枪队队长,富凯先生是否城堡的主人,就是路易十四受到了亲切接待的这个城堡。这些想法不是一个喝醉酒的人的想法。大家在沃城堡曾经欢宴了好些次。财政总监先生的美酒在游乐会上荣幸地受到好评。可是加斯科尼人是一个沉着的汉子,他摸到他的钢剑的时候,知道在一些关系重大的场合,从精神上做出象钢一样冷冰冰的神情。 “好吧,分他离开国王的房间的时候说,“我给卷进国王和大臣的命运里了,完全象历史规定的那样,达尔大尼央先生,加斯科尼人家的小儿子,命中注定将要揪住法国财政总监富凯先生的衣领①。我如果有后代的话,他们会因为这次逮捕而获得声誉,就象吕依内斯②家的那些先生,因为可怜的昂克尔元帅的遗物而获得了声誉一样。重要的是正确地执行国王的旨意。任何人都可以对富凯先生说:‘先生,把您的剑交出来!’可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管住富凯先生而不让别人把这件事宣扬开去。为了使财政总监先生从最受宠爱的地位降到完全失宠的境地,为了使他看着沃城堡一变而为监狱,为了使他体味过阿絮埃吕斯③的恭维以后,吊上阿曼④的绞架,也就是说昂格朗·德.马里尼⑤的纹架,应该怎么着手呢?” 这时候,达尔大尼央的前额阴暗得令人可怜。火枪手顾虑重重,把一个刚刚人们都称之为高尚文雅的人就这样处死(因为路易十四肯定仇恨富凯先生),这真是一个和良心有关的事情。 ①即指逮捕。 ②吕依内斯:见上册第288页注①。他继承了昂克尔元帅的职务。 ③阿絮埃吕斯:《圣经》中提到的波斯国王。 ④阿曼:阿絮埃吕斯的宠臣,后失宠,被吊死。 ⑤昂格朗·德·马里尼:见本册第64页注① “我仿佛觉得,”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如果我不是一个乡下佬的话,我就应该设法让富凯先生知道国王对他的想法。可是,如果我泄露了我的主人的秘密,我就成了一个无信义的小人和叛徒,军法已经清清楚楚规定过这是什么罪,我亲眼看到过在战争中把那些不幸的人吊死在树上,因为他们做了我犹疑不决想做的事,他们做的都是很小的事,而我要做的可大得多。不,我想一个聪明人应该有更加机智的办法摆脱这个困境。现在,是不是可以说我有头脑呢?这可靠不住,经过四十年的消耗以后,如果我还具有一个皮斯托尔的价值的话,那我真是太幸运了。” 达尔大尼央抱住自己的头,不由自主地拔下自己的几很小胡子,又说道: “富凯先生是因为什么原因失宠的呢?有三个原因:第一个是因为柯尔培尔先生不喜欢他;第二个是因为他想爱拉瓦利埃尔小姐;第三个是国王喜欢柯尔培尔先生和拉瓦利埃尔小姐。这个人完蛋了!可是,当他招架不住女人和官吏的阴谋压迫的时候,我,一个男子汉,我要把我的脚踩到他的头上去吗?真太不象话了!如果他是个危险人物,我会杀死他;如果他只是受到了迫害,我再观看一下!我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国王也好,普通人也好,都不能改变我的看法。阿多斯如果在这儿,他也会和我一样的。因此,我不想恶狠狠地去找富凯先生,逮捕他,把他关起来,我要尽量表现得客客气气。好吧,我们以后再谈这件事,我们那时候会好好谈的。” 于是,达尔大尼央用他特有的动作向上拉了拉他肩上的肩带,直接向富凯先生房间走去。富凯先生在向夫人们道别以后,对一天来得到的胜利非常得意,正准备去安安静静地睡觉。 空气里依旧充满烟火发出的香气,或者说是臭气,因为各人的看法不一样。蜡烛发出即将熄灭的光芒,鲜花从花环上落了下来,一群群跳舞的人和廷臣在大厅里慢慢散去。 财政总监的朋友向他致意,他们也接受他的致意,在这些朋友当中,财政总监半闭着疲劳的眼睛。他渴望休息,他躺在好多天来堆起来的月桂树铺的床上。他的脑袋真可以说被他新欠下的债压得低了下来,这些债是举办这次游乐会使用的。 富凯先生刚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累得半死,但是脸上还是带着微笑。他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的床在引诱他,迷惑他。梦神,勒布朗画在圆屋顶上的统治者,己经在附近的房间里施展了他的权力,他在这座城堡的主人的房间里洒下他最有效用的罂粟。 达尔大尼央在他的套间的门口出现的时候,富凯先生几乎是一个人,他的随身男仆正在给他脱衣服。 达尔大尼央在宫廷里始终没有能够和人人都混得很熟。不论在什么地方,大家经常可以见到他,他也经常会在任何地方引起别人注意,然而这也没有用。某些人就有这样的特长,他们在这方面如同闪电雷鸣一样。每个人都认识他们,可是,他们的出现却令人惊奇,每当他们出现的时候,他们给人留下的最后的印象总是最令人难忘的。 “什么!达尔大尼央先生?”富凯先生说,他右面的袖子已经脱下来了。 “来为您效劳,”火枪手说。“请进来,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谢谢!”   “您是来对这次游乐会提什么批评的吧?您是一个机敏的人。”   “啊!不是。”   “是有谁妨碍您的行动啦?”   “一点儿也没有。”   “也许您住得不舒服?”   “不,住得非常好。”   “那么,我感谢您如此客气,我应该对您向我说的这样动听的话表示感激。这些话非常明显地意味着:“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既然您有了一张床,您去睡觉吧,好让我也上床了。”   达尔大尼央好象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您已经要睡觉了吗?”他问财政总监。   “是的。您有什么事对我说吗?”   “没有,先生,没有。您睡在这儿吗?”   “就象您见到的,睡在这儿。”   “先生,您为国王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游乐会。”   “您这样认为吗?”   “啊!它好极了。”   “国王满意吗?”   “非常满意。”   “是他要求您来告诉我的吗?”   “他没有选择这样一个不相称的使者大人。”   “您对自己的评价是不正确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这是您的床吗?”   “是的。为什么您要间这个问题?您对您的床不满意吗?”   “要对您坦率地说吗?”   “那当然。”   “那我说,不满意。”   富凯哆嗦了一下。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您睡我的房间。”   “把您的房间抢过来,大人?绝对不行!”   “那怎么办呢?”   “请允许我和您同住。”   富凯先生盯住了火枪手看。   “哈哈!”他说,“您从国王那儿来?” “是的,大人。”   “国王要您睡在我的房间里?”   “大人……”   “银好,达尔大尼央先生,很好。您就是这儿的主人。来,先生。” “大人,我向您保证,我不愿意滥用……”   富凯先生对他的仆人说:   “您走吧。”   仆人出去了。   “您有话对我说,先生?”他对达尔大尼央说。 “我?”   “一位象您这样聪明的人,没有重要的原因,在这样的时候难道会来和象我这样的人谈话吗?” “请不要问我。” “我还是要问,您对我有什么要求?” “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想和您在一块儿。”   “我们到花园里去吧,”财政总监忽然说,“或者上大花园?” “不用,”火枪手连忙回答,“不用。” “为什么?” “新鲜空气……” “瞧呀,您承认您把我逮捕了,”财政总监对火枪手说。 “绝对不是这样的事!”火枪手说。 “那么您是来监视我的了?” “以名誉担保,是的,大人。” “以名誉担保?……这是另一回事!啊!在我的家里逮捕我?” “请不要这样说!” “不但说,我还要大声叫嚷!” “要是您叫嚷,我不得不使您安静下来。” “好呀!在我的家里使用暴力了?啊,这太好啦!” “我们相互间一点儿也不了解。等一等,这儿有一个棋盘,如果您愿意,我们来下一盘棋,大人。” “达尔大尼央先生,我失去国王的宠幸了吗?” “丝毫也没有,可是……” “可是禁止我离开您的视线范围?” “您对我说的话我一个宇也听不懂,大人,如果您想要我离开,请对我说。”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的行动会使我发疯。我困得实在支撑不住,您把我唤醒了过来。”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如果您想和我和解……” “怎么样?” “是这样,您睡在那儿,在我面前,我会感到高兴。” “监视吗?……” “那么,我离开这儿。” “我真不明白您。” “晚安,大人。” 达尔大尼央做出要走掉的样子。 富凯先生奔到他的身后。 “我不睡了,”他说,“我说话是当真的,既然您不肯把我当作人看待,而且还要和我要手腕,那我就要逼您陷入绝境,就象猎人对待野猪一样。” “哈!”达尔大尼央装出微笑的神情,叫了一声。 “我去吩咐备马,我这就去巴黎,”富凯先生说,同时探测火枪队队长的心里在怎样想。 “如果是这样,大人那就完全不同了。” “您逮捕我?” “不,我和您一起走。” “谈得够多啦,达尔大尼央先生,”富凯先生用冷冷的语气说。“您有足智多谋的人的声誉,真是名不虚传,但是,和我在一起,这一切却是多余的。请直截了当地说,帮一个忙。为什么您要逮捕我?我做了什么事?” “啊!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您做了什么事,不过我不逮捕您……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富凯先生脸色变得苍白;“但是明天呢?” “我们现在不是在明天,大人。谁能够保证明天怎么样?” “快!快!队长,让我去找德·埃尔布莱先生说话。” “天啊!这不可能了,大人。我已经下命令不准您和任何人说话。” “和德·埃尔布莱先生也不行?队长,和您的朋友也不行?” “大人,恐怕我的朋友德·埃尔布莱先生不会是我应该阻止您接触的唯一的人?” 富凯脸红了,装出顺从的模样。 “先生,”他说,“您说得对,我听到了一个忠告,我原来不应该迫使您这样做的。一个垮台的人什么权利也没有了,甚至对于那些他使他们发迹的人,更何况那些他从来没有这种幸运帮助过的人。” “大人!” “这是真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您一直和我相处得非常好,这种关系正适合一个注定要逮捕我的人。您从来没有对我要求过什么,您!” “大人,”加斯科尼人被这种既有说服力而且很高贵的痛苦感动了,他回答说,“我请求您,您愿意不愿意用您的作为一个高尚的人许下的诺言向我保证您不走出这个房间?”   “那又何必呢,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既然您在这儿看管着我?您担心我会和全王国里最勇敢的剑较量吗?” “不是这祥,大人,这是因为我要替您去找德·埃尔布莱先生,这样,就留下您一个人了。” 富凯发出一声又高兴又吃惊的叫喊。 “去找德·埃尔布莱先生!留下我一个人!”他合起双手大声说。 “德·埃尔布莱先生住在哪儿?在蓝色房间里吗?” “是的,我的朋友,是的。” “您的朋友!谢谢您说的这几个字,大人。您过去如果没有这样称呼过我,今天您称呼了。” “您救了我啊!” “从这儿到蓝色房间来去十分钟够了吗?”达尔大尼央又问。 “差不多。” 阿拉密斯一睡着就睡得很沉,要叫醒他,把事情告诉他,这要五分钟,加起来我离开一共一刻钟。现在,大人能不能向我保证,您决不逃走,我回到这儿可以再见到您?” “我向您保证,先生,”富凯带着十分感激的神情握着火枪手的手回答说。 达尔大尼央走掉了。 富凯看着他走远,怀着明显的焦急的心情等着房门关上,门一关上,他就奔过去拿钥匙,打开藏在各个家具里的秘密抽展,寻找一些文件,可是没有找到,肯定都留在圣芒代了。他没有找到这些文件,显得很懊恼,接着,他急急忙忙地拿起一些信件、契约和字据,堆成一堆,赶紧放在壁炉里的大理石地面上烧掉了,甚至没有花时间把放满在壁炉里的花盆拿出来。 做完这件事以后,他好象一个刚刚逃脱巨大危险的人一样,不用怕危险了,力气也使完了,他筋疲力尽地倒在一张安乐椅上。 达尔大尼央回来了,看见富凯就是这样坐在那儿。可敬的火枪手毫不怀疑富凯许下诺言以后,甚至连想也不会想到食言。但是他也考虑到富凯会利用他不在的时候销毁所有的文件、笔记和契约,这些书面东西可能使他原来已经非常麻烦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因此,他象一只嗅气味的狗一样,抬起了头。他闻出了一股烟味,他原来就料到空气中会有这种气味。他闻出来以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达尔大尼央走进来的时候,富凯在他那方面也抬起了头,达尔大尼央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后来,两个人的眼光相遇了,两个人不用交谈一句,都心照不宣了。 “怎么,”富凯首先开口问,“德·埃尔布莱先生怎么样了?” “说实话!大人,”达尔大尼央回答说,“德·埃尔布莱先生一定很喜欢在夜间散步,他和您的几位诗人一起,在月光下,在沃城堡的大花园里做诗,因此他不在他的房间里。” “怎么!他不在房间里?”富凯叫起来,他最后的希望也失去了,因为,他虽然不清楚瓦纳主教会用什么法子救他,他却知道事实上他只能等待瓦纳主教的援助。 “或者是,如果他在房间里,”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他也有不回答我的理由。”   “先生,您没有让他听见您的叫声吗?” “您不想想,大人,这样做是违反我自己下的命令的,这些命令禁止我离开您,片刻也不成,您不想想,我会那样没有头脑把整个房子里的人都吵醒,让他们在瓦纳主教房间外的走廊里看到我,那样一来,就会让柯尔堵尔先生发现我给了您时间烧掉了您的文件。” “我的文件?” “当然罗。至少,换了我,我会这样做的。当别人为我打开一扇门的时候,我就利用这个机会。” “是的,谢谢您,我利用了这个机会。” “见鬼,您做得好了每个人都有他的一些和其他的人无关的小小的秘密。可是,让我们回过头来谈阿拉密斯吧,大人。” “是这样,我对您说您叫得太轻了,他大概没有听见。” “不管多么低声叫阿拉密斯,大人,只要阿拉密斯有兴趣听,他总听得见的。我再说一遍我说过的话:阿拉密斯不在他的房间里,大人,要么,阿拉密斯为了不想听出我的声音,他有我也不清楚的原因,也许连您也不清楚,尽管瓦纳主教大人是您的忠诚的迫随者。” 富凯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在房间内走了三四步,后来又神情沮丧地在他华丽的天鹅绒床上坐了下来,那张床上处处装饰着精致昂贵的花边。 达尔大尼央怀着非常怜悯的心情望着富凯。 “我一生中看见过逮捕许多人,”火枪手忧郁地说,“我看见过逮捕德·散-马尔斯先生,我看见过逮捕德·夏莱先生,当时我年纪还很轻。我看见过逮捕德·孔代先生和一些亲王,我看见过逮捕德·雷斯先生,我看见过逮捕布罗塞尔①先生。是呀,大人,说起来叫人不痛快,那些人当中最象您此刻的样子的,就是那个老好人布罗塞尔。您差点儿象他一样,把您的餐巾放进您的公文包里,用您的文件来揩嘴。该死!富凯先生,一个象您这样的人不应该这样垂头丧气。如果您的朋友们看见您这个样子!……” ① 布罗塞尔〔约1575-1654):曾任巴黎最高法院法官,一六四八年,因反对马萨林而被逮捕,后引起投石党运动 “达尔大尼央先生户财政总监带着充满忧愁的微笑接着说,“您不明白,这正是因为我的朋友们没有看见我,我才成了您现在见到的这副模样我不是独自一人生活的!我我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请您注意到,我在生活中总是努力结交一些朋友,指望他们的支持。在我得意的时候,这些因为我而得到幸福的声音,对我一片赞扬,感激涕零。只要我有一点点失宠的迹象,这些低声下气的声音就和谐地伴和着我心中的低语。孤独,我从来没有体会过。贫穷,这个幽灵我有时候隐约看见它衣衫槛楼地站在我的道路的一端!贫穷,这个鬼魂,我的好些朋友多少年来一直嘲弄它,美化它,抚爱它,叫我爱它!贫穷!可是我接受它,我承认它,我象接待一个被剥夺继承权的姐妹一样接待它,因为贫穷,它不是孤独,它不是放逐,它不是监狱!难道我有象佩利松,拉封丹,莫里哀这样一些朋友,还会贫穷吗?有一位象……一样的情妇?啊!可是孤独,对我这样的受人注意的人,对我这样的喜爱享乐的人,对我这样的因为别人生存才生存的人,是忍受不了的!……啊!如果您知道我现在是如何孤单就好了!您使我和我爱的一切的人都分隔开了,您就象是孤独、虚无和死亡的形象!” “可是我已经对您说过,富凯先生,”达尔大尼央连心灵深处都受到了感动,回答说,“我已经对您说过,您把事情夸大了。国王是爱您的。” “不,”富凯摇摇头说,“不,” “柯尔培尔先生恨您。” “柯尔培尔先生?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会使您破产。” “啊!关于这一点,我才不在乎,我已经破产了。” 听见财政总监这个奇怪的供认,达尔大尼央用他的富有表情的眼光向四周看了一遍。尽管他还没有张口,富凯已经懂得他想说什么,于是又说道: “当一个人不再有显赫的地位的时候,这些豪华的东西有什么用呢?您知道不知道我们这些确钱人的大部分的财产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它们的光彩使我们恶心,比不上这样有光彩的就更使我们恶心了。沃城堡!您会对我说,沃城堡的各种珍奇的物品,是不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些珍奇的东西有什么用?如果我破产了,我用什么把水倒进我的水神①的水罐里,把火点进我的蝾螈②的肚子里,把空气灌进我的人鱼神③的胸膛里呢?要显得有钱,达尔大尼央先生,就得更加有钱。” 达尔大尼央摇摇头。 ①②③指沃城堡的一些雕塑。 “啊!我清楚地知道您在想些什么,”富凯很快地接着说,“如果您有沃城堡,您就把它卖掉,您再到外省去买一片土地。那片土地上也许有树林,果园,耕地,那片土地会养活它的主人。有了四千万,您可以……”   “一千万,”达尔尼央打断说。   “一百万也没有,我亲爱的队长。在法国,没有一个人有那么多钱可以花两百万买下沃城堡,象现在这样保养它,没有一个人能这样做,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做。”   “您送给国王吧,您会做成一笔好交易的。”   “国王不需要我把沃城堡送给他,”富凯说,“如果他喜欢它的话,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从我手上拿过去;这就是我为什么宁愿看着它毁掉的原因。好啦,达尔大尼央先生,如果国王不是住在我家里,我就拿起这只蜡烛到圆屋顶下点燃两箱储存在那儿的烟火,就可以使我的城堡化成尘土。”   “哼!”火枪手随口应了一声。“不管怎样,您烧不掉花园的。那是您府上的精华。”   “此外,”富凯又低沉地说,“我说的什么话呀,我的天主!烧掉沃城堡!毁掉我的宫殿!可是,沃城堡不是我的,可是这些财富,这些珍贵的物品,就享受方面来说,属于花钱购置它们的人,这是真的,可是就孙子时间来说,它们属于那些创造它们的人。沃城堡是勒布朗的;沃城堡是勒诺特的;沃城堡是佩利松的,是勒沃的,是拉封丹的,沃城堡是莫里哀的,莫里哀在这儿上演了《讨厌的人》。总之,沃城堡属于子孙后代。达尔大尼央先生,您看得很清楚,我不再有我的房子了。” “太好了,”达尔大尼央说,“我喜欢这样的想法,从这儿我认识了富凯先生的为人。这个想法使我忘记了老好人布罗塞尔,从这里面我也看不出老投石党人的虚假的悲伤。如果您破产了,大人,您要勇敢地接受事实,见鬼,您本人也是属于子孙后代的,您没有权利使自己变得渺小。咯,瞧着我,我表面上对您占了优势,因为我逮捕了您,而为这个世界的戏剧分配演员角色的命运派我担任的角色没有您的好,没有您的叫人愉快。您看,我属于那样的人,他们认为演国王的角色或者权贵的角色要胜过演乞丐或者仆人的角色。即使在剧院的舞台上,而不是在人间的舞台上,穿漂亮衣服,满口动听的言语,也要比穿着破鞋于在地板上拖来拖去,或者让塞废麻的棍子打自己的脊梁来得好。总之,您曾经挥霍过金钱,您曾经发号施令过,您曾经享过福。我呢,我拉过系马绳,我呢,我听过别人使唤,我呢,我吃过苦。尽管我和您相比多么微不足道,大人,我也要对您说,往事的回忆对我来说象是一根刺棒一样,妨碍我过早地低下我老年人的脑袋。我一直到死都是一个好骑兵,在我很好地选好我的位置以后,我就直挺挺地、活生生地倒下去。富凯先生,象我一样做吧,您不会感到这样做您会更加难受。对象您一样的人这只会发生一次。当这样的事发生的时候,最重要的事是善自对待。有一句拉了格言,我忘记是怎样说的了,不过我记得它的意思,因为我不止一次地思考过它。格言的意思是:‘有始有终,才是英雄。’” 富凯站了起来,把他的胳膊抱住达尔大尼央的脖子,把他紧紧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握住对方的手。 “这真是一次精彩的说教,”他停顿了一会儿以后说。 “火枪手的说教,大人。” “您爱我,所以您对我说了这些。” “也许吧。” 富凯又深思起来。接着,过了片刻,他问: “可是德·埃尔布莱先生,他会在哪儿?” “啊!谁知道!” “我可不敢请求您派人找他。” “即使您请求我,我也不会再这样做了,富凯先生。这是不谨慎的。别人会知道这件事,阿拉密斯和这一切事情并无关系,可是可能因为您的失宠受到连累。” “我等天亮,”富凯说。 “是的,那最好了。” “天亮以后我们怎么办呢?” “我一点儿不知道,大人。” “请给我一个思典,达尔大尼央先生。” “非常愿意。” “您看住我,我留下来,您是在忠实地执行命令,对不对?” “对。” “那好,您做我的影子吧!我喜欢这个影子胜过其他的影子。” 达尔大尼央弯腰行礼。 “不过,要忘记您是达尔大尼央先生,火枪队队长,要忘记我是富凯先生,财政总监,让我们来谈谈我的事情。” “该死的生这可麻烦了。” “真的吗?” “是的,可是,为了您,富凯先生,我要尽一切可能。” “谢谢。国王对您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 “啊!您竟这样说话吗?” “老天!” “您对我的处境是怎样想的?” “没有想法。” “但是,除非出自恶意……” “您的处境是困难的。” “为什么?” “因为您是在您自己的家里。” “尽管很困难,我对这种处境很了解。”   “不错!您是不是以为换了另外一个人而不是您,我会这样坦率吗?” “怎么,这样坦率?您对我坦率,您,您连最小的事情也不肯告诉我!” “我一直对您以礼相待。” “不错。” “大人,请听我告诉您,如果不是您,而是另外一个人,我会怎么对待的吧。我到了您的门口,您手下的人都离开了,假使他们没有离开,我就等他们出来,一个一个捉住他们,就象捉兔子一样。我悄悄地把他们关起来,我偷偷地沿着您的过道的地毯溜过来,不等您发觉是怎么回事,一只手已经抓住您了,我把您看牢,一直到我的主人用早餐的时候。用这种方法,不会引起哄动,不会有抵抗,不会弄得议论纷纷,当然也不会事先警告富凯先生,用不着小心翼翼,用不着那些彬彬有礼的人在关键时刻所做出的体贴的让步。您对这个计划感到满意吗?” “它叫我听了发抖。” “对吧?如果明天我不预先通知就突然出现,要求您交出剑,那可是不太愉快的事。” “啊,先生!我会因为羞耻和愤怒而死去!” “您的感激太感动人了,我可实在不配,请相信我说的。” “先生,您肯定永远不会使我承认这一点., “好,大人,现在如果您对我满意的话,如果您经受了我尽力缓和了的打击已经恢复正常的话,那就让时间慢慢过去吧,您太疲乏了,您还要考虑一些事情,我请求您去睡吧,或者装作睡觉的样子,躺在床上,或者睡在被褥里。我就睡在安乐椅上,我一睡着,就睡得非常熟,连大炮也震不醒我。” 富凯笑起来。 “不过,”火枪手继续说,“除非有这样的情况,有人打开一扇门,明的门或者暗的门,走出去或者走进来,那么我的耳朵对这个可是十分敏感。一声嘎嘎响就会使我跳起来。这是天生引人反感的事情。您走过来,走过去,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写东西,揩掉,撕掉,烧掉,都可以,就是别去碰锁上的钥匙,就是别去碰门上的拉手,因为您会惊醒我的,那会可怕地刺激我的神经。” “达尔大尼央先生,,富凯说,“您无疑地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有才智、最有礼貌的人,您只使我感到一件遗憾的事,那便是认识您太晚了。” 达尔大尼央叹了一口气,好象在说: “天哪!也许您认识得太早了!” 接着,他在安乐椅里坐下来,富凯呢,半躺在床上,一只胳膊肘支住身子,想着他的意外的遭遇。 他们两个人让蜡烛点着,就这样等待着第一道曙光。富凯大声叹气,达尔大尼央这时却鼾声如雷。 没有人来,甚至阿拉密斯也没有来,没有人来妨碍他们的宁静,巨大的城堡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在外两,侍卫的巡逻队和火枪手的巡逻队走在沙地上,发出嚓嚓的响声,对睡眠中的人来说,更加增添宁静的气氛;此外,还有不停地吹着的风声和喷泉不断的喷水声,它们并不受构成人生与死的声音和琐事的干扰。 第二二六章 早晨 要和这个关在巴士底狱里绝望地咬着门闩和铁栅栏的国王的悲惨命运相比较,从前的编年史作者的修辞学,不会忘记拿睡在皇家的华盖下的菲力浦做对比。这不是因为修辞学一直是那样差劲,并且老是把它想用来美化历史的鲜花乱扔,但是,我们不无遗憾地要在这儿仔细修饰这样的对比,同时颇有兴趣地画出另一幅用来和上一章里的那幅图画成为一对的图画。 年轻的亲王从阿拉密斯的房间里降下去,如同国王从梦神的房间里降下去一样。德·埃尔布莱先生按下机关,圆屋顶慢慢地下降,菲力浦到了国王睡的床前面,这张床把它的犯人送到地底的深处以后,已经又升上来了。 独自一个人面对着这样豪华的气派,独自一个人面对着他拥有的权力,独自一个人面对着他将不得不扮演的角色,菲力浦第一次感觉到他的灵魂对着成千的激动的感情打开了,一颗国王的心充满生命力地跳动着。 但是,他看到床上是空的,他的兄弟的身体睡过的被褥还是皱的,他不禁面色发白。 作为不出声的共犯的床完成了任务,又回来了。它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犯罪的痕迹,直截了当地把事情告诉了罪犯,它用的语言是共犯之间从来也不害怕使用的。它说出了真情实况。 菲力浦弯下身子,想看仔细些,他看见了那条路易十四用来揩前额的冷汗现在还湿漉漉的手帕。这些汗水吓坏了菲力浦,就好象亚伯的鲜血吓坏了该隐一样①。 ① 该隐:基督教《圣经》神话中人类始祖亚当的儿子。《圣经·创世记》称,该隐因为嫉妒而将其弟亚伯杀死。 “现在我和我的命运面对面了,”菲力浦说,他眼睛冒火,脸无血色。“难道它会比我的悲惨的囚禁生活更可怕吗?我曾经被迫时时刻刻想着夺取王位的事,难道我一直要听从我良心上的顾虑的左右吗?……对呀!国王在这张床上睡过,对呀,这是他的脑袋在枕头上压出的皱褶,这是他流的辛酸的泪水湿透了的手帕,而我还要犹豫睡不睡这张床,是不是紧握这条绣着国王纹章和姓名起首字母图案的手帕!……好啦,让我们仿效德·埃尔布莱先生吧,他总是希望行动始终要超过思想一级,让我们仿效德·埃尔布莱先生吧,他总是考虑他自己,当他只是伤害和背叛他的敌人的时候,他才自称为高尚的人。这张床,如果路易十四没有因为我的母亲的罪行而剥夺了我的权利,我也许已经占有它了。这条绣着法兰西纹章的手帕,正象德·埃尔布莱先生所说的,如果我在王宫的摇篮里就给放在这个位置上,它早就归我使用了。菲力浦,法兰西的王子,睡到你的床上去吧!菲力浦,法兰西唯一的国王,拿回你的纹章吧!菲力浦,你的父亲路易十三的王储,对篡夺者要毫不留情,那个人对你经受的痛苦甚至至今还没有一点内疚之意!!!” 说罢,菲力浦尽管肉体上本能地感到庆恶,还是用意志制服了战果和恐惧,睡到了国王的床上,强迫他的肌肉压在还有路易十四体温的卧铺上,同时把汗湿的手帕紧按住他的前额。 当他的脑袋向后仰,把柔软的枕头压凹下去的时候,菲力浦看见在他的头上面的法兰西王冠,就象我们曾经说过的,由长着金翅膀的天使拿在手上。 现在,让我们想象一下这位王位的僣越者的模样吧。他眼光阴沉,全身颤动,好象一只雷雨之夜穿过芦苇和陌生的溪涧迷路的老虎,睡到了狮子走开了的狮穴里。象猫一样的气味吸引了它,那是狮子经常来居住的微温的气息。它发现了一张铺着干草和象骨髓一样粘糊糊的碎骨头的床。它走过来了,用它闪闪发光的眼睛在黑暗中四下张望,它抖动它的湿淋淋的四条腿和沾满泥沙的皮毛,然后笨重地蹲下来,宽大的脸部伏在巨大的爪子上,打算睡觉,而且也打算搏斗。不时闪耀的、透过山洞裂缝的闪电,树枝相擦发出的声音,从山上落下哗哗响的石头,对于将会大祸临头的隐隐约约的惧怕,使它从疲乏不堪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 谁都能够雄心勃勃睡到狮子的床上,可是,谁也不应该指望能安安稳稳地睡着。 菲力浦竖起耳朵听各种声音,所有可怕的事都使他的心跳动。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力量,这种力量因为他的无限坚定的决心,更加强大了。他毫不动摇地等待着某种决定性的情况出现,好让他对自己作出评价。他希望看到一个巨大的危险降到他头上,这种危险就象暴风雨中的磷光,它们为正在和海浪搏斗的航海的人照亮海浪有多少高。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寂静,这个焦急不安的心的死敌,雄心勃勃的人的死敌,用它浓厚的烟雾,一整夜地包围着这位躲在他的曾被偷走的王冠下的未来的法兰西国王。 天快亮的时候,一个黑影,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影,悄悄地溜进国王的房间。菲力浦正在等待他,所以并不吃惊。 “怎么样,德·埃尔布莱先生?”他问道。 “陛下,很好,一切都结束了。” “经过情况怎样?” “全象我们预料的那样。” “有反抗吗?” “开始很顽强,后来就是眼泪,喊叫。” “以后呢?” “以后是惊慌失措。” “最后呢?” “最后是大获全胜,寂静无声。” “巴士底狱的典狱长觉察到什么吗?” “一点儿也没有。” “相象的事呢?” “这是成功的原因。” “可是犯人不可能不作解释的,您想想看。我就曾经这样做过,当时我要对付的权力比我现在的权力要强大得多。” “我已经全都准备好了。几天以后,如果需要的话,也许再早一点,我们就把犯人带出监狱,把他放逐到国外很远的地方去……” “人是会从放逐的地方回来的,德·埃尔布莱先生。” “我不是说过吗,路很远,一个人的体力和一生中剩下的时间是不够他回来的。” 年轻的国王的眼神和阿拉密斯的目光又一次相遇,都显得机智而又冷静。 “杜·瓦隆先生怎么样啦?”菲力浦问,他想改变一下话题。 “他今天将被引见给您,他将悄悄地祝贺您逃脱了那个篡位者使您经受的危险。” “应该为他做些什么呢?” “杜·瓦隆先生吗?” “一位有敕书①的公爵,对不对?” ①指以国王名义颁发的、授以爵位或俸禄的敕书。 “是的,一位有敕书的公爵,”阿拉密斯重复说了一遍,脸上露出古怪的微笑。 “您笑什么,德·埃尔布莱先生?” “我笑陛下有先见之明。” “先见之明?您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肯定是担心那个可怜的波尔朵斯会变成一个碍手碍脚的证人,想把他摆脱掉。” “所以封他为公爵?” “当然啦。然后您杀死他,他快快活活地死去,秘密也跟他一起消失了。” “啊!我的天主!” “而我,”阿拉密斯冷冷地说,“我就要失去一位非常好的朋友啦!” 在这场无意义的谈话当中,两个阴谋家都把成功的欢乐和得意隐藏起来。这时候阿拉密斯听到了什么,使他竖起了耳朵。 “怎么回事?”菲力浦问。 “陛下,天亮了。” “那又怎样呢?” “是这样,昨天,在您睡到这张床上以前,您大概下过决心,在今天早晨天亮的时候要做什么事情吧?” “我对我的火枪队队长说过,”这个年轻人急忙回答说,“我等他来。” “如果您是这样吩咐他的,他肯定会来的,因为这是一位守约的人。” “我听到前厅里有脚步声。” “就是他。” “那好,我们开始进攻吧,”年轻的国王果断地说。 “留神呀!”阿拉密斯大声说,“向达尔大尼央进攻,那是发疯。达尔大尼央什么都不知道,达尔大尼央什么也没有见到,达尔大尼央万万不会想到我们的秘密,可是他今天早晨第一个上这儿来,他会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他应该关心的事。陛下,这样吧,在让达尔大尼央进来以前,我们应该把房间里的空气好好流通一下,或者叫一批人进来,有了二十个不同的来来去去的踪迹,连全国最优秀的猎犬也会上当的。” “可是怎样打发他走呢,因为是我约他来的呀?”亲王说,要和一个这样可怕的对手较量他显得不耐烦了。 “这件事让我来办,”主教说,“一开始,我就狠狠打他一下,把我们的伙计打昏。” “他也会打您的,”亲王紧接着说。 果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阿拉密斯没有说错,果真是达尔大尼央,他用这样的方式表示他的来到。 我们已经见过他和富凯先生在夜里怎样高谈阔论,但是火枪手实在太疲倦了,甚至没有迟疑一下就睡着了。黎明的微蓝的光线一照亮财政总监的豪华的房间,达尔大尼央就立刻从他坐的安乐椅上站起来,放好他的剑,用袖子压压平衣服,又刷刷他的毡帽,就好象一个近卫军的士兵准备接受他的长官的检查一样。 “您要出去?”富凯先生问。 “是的,大人”您呢?” “我吗,我待在这儿。”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好的。况且,我出去只是为了寻求那个答复的,您知道吗?” “您的意思是说,那个判决。” “瞧,我有点象古罗马的老头子了。今天早上,我起身的时候,我注意到我的剑没有挂在饰带上,肩带也完全滑下来了。这是很灵验的征兆。” “是会成功的征兆吗?” “当然,要相信这个。每次这根见鬼的皮带牢牢钩住我的背脊,这就是说特雷威尔先生要整人了,成者是马萨林先生要拒绝给钱了。每次剑钩在肩带上,这就预示要去干一个倒霉的差事,好象我一辈子就喜欢干这些差事一样。每次我的剑自己在剑鞘里跳动这就意味将发生一次走运的决斗。每次它待在我的小腿当中的时候,这就是说要受一次轻伤。每次它全身出鞘,我就逃不了要留在战场上,和外科医生、和敷药纱布打两三个月的交道。” “啊,可是我从来不知道您的剑通报您的信息这样灵验,”富凯带着淡淡的微笑说,这显示他正在和自己的软弱斗争。“您的剑是施过魔法,有魔力的吧?” “我的剑,您瞧,就是组成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我听人说过,有些人,他们的小腿或者他们的太阳穴的抖动,会给他们预报。我呢,我的剑给我预报。好,今天早上,它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啊!不对!……瞧它自己落到肩带最后一个洞里了。您知道这对我预兆什么吗?” “不知道。” “是这样,它向我预兆今天要逮捕人。” “啊!”财政总监对这种坦率很恼火,但是更感到惊奇,“如果您的剑没有向您预言什么不愉快的事,那么逮捕我对您说来就不是不愉快的事了。” “逮捕您!您?” “当然罗……预兆……” “那和您没关系,因为您在昨天就给逮捕了。我要逮捕的不是您。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这样高兴,为什么我说我今天会十分快乐的原因。” 火枪队队长的这番话说得很亲热很客气,说完,他就向富凯先生告辞,上国王那儿去。 他正要走出房门的时候,富凯先生对他说: “请您最后再照顾我一次。” “好吧,大人。” “德·埃尔布莱先生,让我见一见德·埃尔布莱先生。” “我去设法把他带来见您。” 达尔大尼央不相信白己能未卜先知。只是这一天注定好要应验他早晨注意到的预兆。 他去敲国王的房门,就象我们说过的那样。门打开了。队长可能认为国王会亲自来给他开门。在昨天晚上火枪手使得路易十四那样激动以后,这种假设不是不能接受的。可是,他原来打算恭恭敬敬向国王的面孔致敬,现在见到的却是阿拉密斯的毫无表情的长脸。他说不出的惊讶,差点儿叫出声来。 “阿拉密斯!”他说。 “您好,亲爱的达尔大尼央,”教士冷冷地回答。 “您在这儿?”火枪手结结巴巴地说。 “陛下请您宣布,”主教说,“他整夜都非常疲劳,现在正在睡觉。” “啊!”达尔大尼央说,他弄不懂瓦纳主教昨天晚上还是那么微不足道,六个小时内,怎么会变成了国王床头的地上长出来的最高大的幸运的蘑菇。 当然罗,能把国王的意愿送到他的房间的门口,能充当路易十四的中间人,能用国王的名义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发号施令那肯定要比为路易十三服务的黎塞留还要伟大。 达尔大尼央的富有表情的眼睛,张得老大的嘴,翘起的小胡子,就是对这位最走运的宠臣讲的最请楚的语言,但是这位宠臣却无动于衷。 “此外,”主教继续说,“火枪队队长先生,今天早上您只能让享有大起床觐见①特权的人进来。陛下还想睡一会儿。” ①大起床觐见:古时欧洲君主起床前后接受觐见的礼节。起床前的接见为小起床觐见,起床梳洗后的接见为大起床靓见,只有亲属和极少数的王公大臣享有这样的待权。参见上册第129页注。 “可是,”达尔大尼央提出了反对意见,他准备不服从这样的命令,尤其是想表现出国王的默不出声使他产生的怀疑,“可是,主教先生,陛下约我今天早上来期见的。” “待一会儿,特一会儿,”在放床的凹室的深处,传出了国王的声音,这个声音使得火枪手的血管都颤动起来。 他躬身行礼,惊讶得直发愣,那几个字一说出来,阿拉密斯就微微一笑,把他压垮了。 “还有,”主教继续说,“为了回答您来请教国王的问题,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这儿有一道命令,您马上看一看。这道命令关系到富凯先生。” 达尔大尼央拿过给他的命令。 “恢复自由?”他低声地说。“啊!” 接着他又发出了一声“啊”,比第一声更有恍然大悟的意味。 这是因为这道命令对他说明了为什么阿拉密斯会在国王这儿,这是因为阿拉密斯为了使富凯先生得到特赦,所以必须得到国王更大的宠幸;这是因为这种宠幸也说明了德·埃尔布莱先生在以国王的名义发布命令的时候,会显得那样令人难以相信的泰然自若。 对达尔大尼央来说,他只要弄懂了某一件事情,全部事情也就清楚了。他行了礼,走了两步,想离开这儿。 “我陪您一起去,”主教说。 “去哪儿?” “上富凯先生那儿去.我想亲眼看看他高兴的样子。” “啊!阿拉密斯,您刚才真把我弄得莫名其妙。”达尔大尼央又说。 “现在您该明白了吧?” “当然!我明白了,”他大声说。 接着,他又压低声音,从牙缝里透出这几句话:   “不!不!我并不明白。不管怎样,这儿有命令。” 他又说了一句: “大人,请头里走。” 达尔大尼来陪着阿拉密斯去富帆先生的房间。 第二二七章 国王的朋友 富凯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已经打发走了他的一些仆人和朋友,那些朋友在他通常接待客人的时间以前提早来到了他的门前。他对他们任何人都绝口不提他面临的危险,他只是问什么地方能找到阿拉密斯。 等到他看到达尔大尼央回来,又看到瓦纳主教走在他的后面,他高兴极了。他高兴的程度就象他原来的不安的程度一样。见到阿拉密斯,对财政总监来说,补偿了他被逮捕这件不幸的事。 主教神情严肃,一言不发;达尔大尼央呢,接二连三地遇到了这许许多多叫人难以相信的事情,他简直给弄糊涂了。 “怎么,队长,您把德·埃尔布莱先生领来啦?” “还有更好的事呢,大人。” “什么事?” “自由。” “我自由啦?” “您自由了。是国王的命令。” 富凯恢复了平静,用眼光讯问阿拉密斯。 “啊!对,您可以感谢瓦纳主教,”达尔大尼央继续说,“因为完全是他的关系,国王才改变了对您的决定。” “啊!”富凯先生说,对这种帮助他感到的屈辱甚于感激。 “但是您,”达尔大尼央又对阿拉密斯说,“您是保护富凯先生的,您不能为我做些什么吗?” “听凭您的吩咐,我的朋友,”主教冷静地说。 “我只想弄明白一件事,然后我就满足了。您是怎样得到国王的宠幸的,您一辈子只和他说过两次话?” “对一位象您这样的朋友,”阿拉密斯巧妙地回答道,“是什么也不能隐瞒的。” “好啊!说呀。” “是这样,您以为我只见过两次国王,可是我却和他见过一百多次面。只不过我们不让别人知道罢了,情况就是这样。” 阿拉密斯并没有想法去消除掉这句话使达尔大尼央脸上新出现的红晕,而是向富凯先生转过身来,富凯呢,和火枪手一样吃惊。 “大人,”他对富凯先生说,“国主委托我告诉您,他对您的友谊比过去更加深了,您的游乐会是这样令人愉快,招待得送样周到,他心里非常感动。” 说完,他向富凯先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富凯先生对这样精明的外交手腕简直无法理解,他还是不声不响,脑子里空空的,一动也不动。 达尔大尼央懂得这两个人有什么话要谈,他原想服从那种出于本能的礼貌,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有礼貌的人知道自己在场会妨碍别人,都会向门外走去的,但是他的强烈的好奇心受到这许多的秘密的刺激,劝他不要离开。 阿拉密斯和气地向他转过身来,说道, “我的朋友,您还记得吧,国王的命令提到不让举行小起床觐见的事情。” 这句话非常清楚。火枪手立刻领会了,他子是向富凯先生行礼,接着,带着一点又讽刺又尊敬的神情向阿拉密斯行礼,然后走掉了。 富凯先生早就迫不及待等着这一刻,这时,他奔到门口关上了门,回到主教身边,说道: “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先生,我想现在是您对我解释事情经过的时候了。说实话,我一点儿也弄不懂是怎么回事。” “我这就来向您解释这一切,”阿拉密斯说,他坐了下来,并且请富凯先生也坐下来。“应该从哪儿说起呢?” “首先,从这儿说起。国王为什么不关心别的,而先使我恢复了自由呢?” “您最好应该问我他为什么叫人逮捕您。” “自从我被捕以来,我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我认为有点儿是出子嫉妒。我的游乐会惹恼了柯尔培尔先生,柯尔培尔先生曾经找到过某个借口来反对我,例如美丽岛。” “不,还不是美丽岛。” “那么是什么呢?” “您记得马萨林先生叫人从您那儿偷走的一千三百万的收据吗?” “啊!我记得。怎么样?” “是这样,您已经给宣布是贼了。” “我的天主!” “还不止这些。您还记得您写给拉瓦利埃尔的那封信吗?” “哎呀!是有这封信。” “您给宣布为叛徒和诱骗女人的人了。” “那么,为什么原谅我了呢?” “我们还没有讲到我们要争论的部分。我希望看到您相信事实本身。请注意这点:国王知道您因为侵吞公款犯了罪。自然罗,我知道您一文钱也没有侵吞,可是,国王毕竟没有看见过收据,他不能不相信您有罪。”   “对不起,我没有看……”   “您就会看到的。此外,国王看见过您给拉瓦利埃尔的情书和对她提出的建议,您对这位漂亮姑娘的意图他是不可能不怀疑的,对不对?”   “那当然。但是结论呢?” “我就要讲到了。对您来说国王是一个不共裁天的死敌。” “我同意。可是,我难道有那么强大,因此尽管他这么恨我,他还是不敢利用我的软弱和我的不幸把我搞垮吗?” “这是十分清楚的事,”阿拉密斯冷冷地说,“国王跟您是无法和解的了。”   “可是他宽恕了我” “您信以为真吗?”主教带着探索的目光问。   “我不相信内心的真诚,我相信事情本身。”   阿拉密斯微微地耸了耸肩。   “那为什么路易十四要委托您来对我说您刚才告诉我的事呢?”   富凯问道。   “国王根本没有委托我对您说什么。” “根本没有!……”   财政总监惊愕地说,“那么,这道命令呢?……”   “啊!是的,是有一道命令,这没有错。” 这两句话阿拉密斯是用一种很古怪的声调说出来的,富凯听了禁不住颇抖起来。 “瞧,”他说,“我看得出来,您对我隐瞒了什么事情。” 阿拉密斯用他的雪白的手指抚摸他的下巴。 “国王要放逐我?” “您不要做那种小孩做的猜物游戏了,在那种游戏里,走近或者离远藏起来的东西,都会响起铃声。” “那么说呀!” “您猜猜看。” “您叫我害怕, “哈!……这是因为您没有猜对。” “国王对您说了什么?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不要对我隐瞒了。” “国王什么也没有对我说。” “您要让我急死了,德·埃尔布莱。我仍旧是财政总监吗?, “只要您愿意。” “但是您对陛下的头脑突然施加了什么样的特殊影响呀?” “啊!没有什么!” “您使他照您的意愿办事。” “我相信是这样。” “这真叫人难以置信。” “大家都会这样说。” “德·埃尔布莱,凭我们的同盟,凭我们的交情,凭您在世界上所有的最珍贵的东西,我情求您,快告诉我。您是依靠什么才能这样影响路易十四的?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您。” “国王从现在起会喜欢我的。”阿拉密斯说,“现在”两个字他说 得很响。 “您和他有什么特别的联系?”   “对。” “也许是一个秘密吧?” “对,一个秘密。”   “一个可以改变国王陛下的兴趣的秘密。”   “大人,您确实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您猜得很对。我的确发现了一个可以改变法国国王的兴趣的秘密。” “啊!”富凯说,显示出一个不愿追根究底的高尚的人的克制的态度。“您会做出评价的,”阿拉密斯继续说,“您将会告诉我,对于这个秘密的重要性我有没有弄错。”   “我听您说,因为您这样心好,对我推心置腹只是,我的朋友,请您注意,我丝毫也没有请求您说一些不应该说的话。”   阿拉密斯思索了片刻。   “别说吧,”富凯大声说,“还来得及。”   “您记得路易十四诞生时的情况吗?”主教低下双眼说。 “就象在眼前一样。” “您听见别人说过这次诞生中的某件特别的事吗?” “没有,除了听说国王确实不是路易十三的儿子。” “这对我们的利益和王国的利益都毫无关系。法国的法律说,有一个法律承认的父亲,他就是他的父亲的儿子。” “这是不错的,可是,如果关系到家族的素质,事情就严重了。”   “这不过是次要的问题。那么,您一点不知道那件特别的事了?”   “一点不知道。” 我的秘密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啊!” “王后生的不是一个儿了,而是生了两个孩子。” 富凯抬起头来。 “那第二个死了吗?”他说。 “您就会知道的。这一对孪生子应该是他们母亲的骄傲和法兰西的希望,可是国王的软弱,他的迷信,使他担心两个权利相等的孩子之间将会发生冲突,他藏起了孪生子中的一个。” “您是说藏起?” “听我说下去……这两个孩子长大了,一个,坐上了王位,您便是他的大臣;另一个,则过着默默无闻、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个人呢?” “是我的朋友。” “我的天主!您在对我说些什么呀,德·埃尔布莱先生。这位可怜的亲王现在在做什么?” “您应该先问我他过去在做什么。”   “对,对。” “他在乡间给扶养大,后来给监禁在人们叫做巴士底狱的一座堡垒里。” “这可能吗!”财政总监合起双手叫起来。 “一位是人间最幸运的人,另一位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他的母亲不知道吗?” “奥地利安娜全都知道。” “国王呢?” “国王什么都不知道。” “太好了,”富凯说。 他的这声叫喊似乎使阿拉密斯十分感动。他带着优虑的神情望着对方。 “对不起,我打断了您的话,”富凯说。 “我刚才说过,”阿拉密斯又说,“这位可怜的亲王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但是天主始终想到他的所有的创造物,他总设法来帮助他们。” “啊!怎么回事?” “您就会知道的。在位的国王……我说在位的国王,您一定猜得出为什么这样说。” “猜不出……为什么?” “因为两个人都合法地享有他们的出世带给他们的权利,都应该成为国王。这是您的意见吧?” “这是我的意见。” “肯定吗?” “肯定。孪生子是有两个身体的一个人。” “我喜欢一位象您这样有势力有威望的法学家对我作出这个结论。那么我们都认为这两个人有同样的权利,这是毫无疑问的了,对吗?” “这是毫无疑问……可是,我的天主!多么奇怪的事情啊!” “您还没有听完呢。耐心点!” “啊!我会耐心的。” “如果您愿意的话,天主会给受压迫的孩子带来一个报仇者,一个支持者。有时在位的国王,篡位者……您完全同意我的意见,对吗?心安理得、自私自利地享受着最多只有一半的继承的权利,这就是篡位。” “篡位这个字眼用得很恰当。” “我再说下去。天主愿意篡位者有一个才能卓越、心胸开阔的人,一个品格高尚的人做他的首相。” “这很好,这很好,”富凯叫着说,“我明白了,您是指望我帮助您来补救对路易十四的可怜的兄弟所犯的过错,是不是?您想得太好了,我会帮助您的。谢谢,德·埃尔布莱,谢谢!” “完全不是这回事。您没有让我把话说完,”阿拉密斯毫无表情地说。 “我不开口了。” “我说过,富凯先生身为在位的国王的大臣,受到国王的厌恶,他的财产,他的自由,也许还有他的生命,都受到严重的威胁,这种威胁来自国王层出不穷的阴谋和难以捉摸的仇恨。但是天主始终要拯救被牺牲的亲王,他准许富凯先生也有一个知道国家秘密的忠实的朋友,这个朋友有力量在心中保持这个秘密二十年之久以后,现在感到有力量把它公诸于世了。” “别讲得太远,”富凯说,他头脑里全是一些宽容的想法,“我了解您,我全都猜到了。当我被捕的消息传到您那儿以后,您去找了国王,您向他哀求,他拒绝听您说话,于是您就用这个秘密进行威胁,用要揭露秘密进行威胁。路易十四吓坏了,怕您真的把内情讲出去,不得不同意他原来拒绝您慷慨说情的事。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您控制住了国王;我明白了。” “您什么都不明白,”阿拉密斯回答说,“我的朋友,您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此外,请允许我对您说,您太不重视逻辑推理,您没有很好地运用您的记忆力。” “您说什么?” “您知道在我们谈话开始的时候,我强调指出的是什么呀?” “是的,陛下对我的仇恨,无法克制的仇恨!可是什么样的仇恨能顶得住要揭露秘密的威胁呢?” “揭露秘密的威胁?哎!在这儿您又缺乏逻辑推理了。怎么!您以为如果我对国王揭露了这个秘密,我现在还能活着吗?” “您在国王那儿没有待上十分钟。” “就算这样吧!他没有时间叫人把我弄死,但是,他有时间叫人塞住我的嘴,把我扔到地牢里。得啦,推理要严密,真见鬼!” 后面这句话完全是火枪手说的口头禅,是一个从来不疏忽的人无意之中说出来的,富凯听到后不得不认识到一向镇静的、不可捉摸的瓦纳主教已经激动到了什么程度。他全身发抖了。 “此外,”瓦纳主教在克制住自己以后,又说道,“如果我使您,国王已经十分仇恨的您,遭受比年轻的国王的仇恨更可怕的仇恨,我能算人吗?我能算一个真正的朋友吗?偷他的钱,这算不了什么,向他的情妇献殷勤,这也是小事情,可是,把他的王冠和他的荣誉拿到您的手上,瞧着吧!他真想亲手把您的心挖出来。” “您一点儿没有让他知道您的秘密?” “我宁愿吞下米特里达特①想长生不老二十年里吞下的所有的毒药,也不会让他知道。” “您干了些什么?” “啊!问题就在这儿啦,大人。我相信我将引起您身上的某种兴趣。您一直在听我说,对吗?” “我怎么不在听呢!说吧。” 阿拉密斯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确信周围没有人,非常寂静,于是回到安乐椅旁边坐下。富凯坐在这把安乐椅上,焦急不安地等着他说出真情。 “我忘记和您说了,”阿拉密斯对极其注意听着他说话的富凯说道,“我忘记了关系到这对双生子的一个值得注意的特殊情况,这就是天主使他们俩这样相象,如果他传唤他们到他的审判庭,那时候只有他才能够区分他们,他们的母亲都无法做到。” “这可能吗?”富凯大声说道。 “同样的高贵的容貌,同样的走路的姿势,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嗓门儿。 ①米特里达特:公元前二世纪到前一世纪时在小亚细亚的本都王国国王。 “可是思想呢?可是智力呢?可是生活方面的知识呢?” “啊!大人,在这些方面则有差别了。是的,因为巴士底狱的犯人毫无疑问要胜过他的兄弟,如果这位可怜的受害者离开监狱,登上王位,法兰西也许从它建国开始,也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位才华超群、品质高尚、能干的主子。” 富凯捧住他的脑袋,他的脑袋因为这件巨大的秘密变得十分沉重,阿拉密斯走到他的身边。 “还有不同的地方,”他继续他的引诱对方的工作,说道,“大人,路易十三的两个儿子、这一对双生子之间,对您来说,也是有不同的地方的。那就是说,后面出生的一个不认识柯尔培尔先生。” 富凯立即又站了起来,面色发白面容都变了样。这一下不是打在心上,而是打进了头脑里。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他对阿拉密斯说,“您向我建议搞一项阴谋。” “差不多。” “这样一种企图,正如您在这场谈话开始的时候所说的那样,会改变许多当权者的命运。” “以及财政总监们的命运,是的,大人。” “一句话,您建议我把今天是犯人的路易十三的儿子来替代此刻睡在梦神的房间里的路易十三的儿子,对不对?” 阿拉密斯微笑了,这是他的阴沉的思想的可怕的流露。 “就算是这样吧!”他说。 “可是,”富凯在经过一阵难受的沉默以后,说道,“您没有考虑过这种政治行动可能会使整个王国乱成一团,为了拔除这裸人们称之为国王的有数不清的树根的大树,为了用另外一个人来替代他,土地决不会那样坚硬,以至于新的国王能够肯定经受得住已过的暴风雨留下的大风和自身的摇动。” 阿拉密斯继续微笑着。 “您想一想,”富凯具有那种钻研计划的才能,并且在片刻之间能使一个计划成熟,他还有预见这个计划的一切后果、了解它的一切结果的开阔的眼界,这时他激动起来了,接着往下说,“您想一想,我们必须聚集起贵族、教士、第三等级,废黔在位的君主,用一种可怕的议论扰乱路易十三的陵寝,断送一位女人,奥地不安娜的生命和荣誉,断送另一位女人,玛丽-泰莱丝的生命和宁静的生活;这一切结束以后,如果我们能够结束它们的话……” “我不懂您说些什么,”阿拉密斯冷静地说,“在您刚才说的这些话里面,没有一句话是有用处的。” “怎么!”财政总监惊讶地说“象您这样的一个人,您不考虑一下实际问题吗?您只满足于一种政治幻想带来的孩子气的喜悦,忽视了是否能实现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忽视了现实,这可能吗?” “我的朋友,”阿拉密斯带着一种轻蔑而又亲热的口气,加重声音说道,“天主为了把一个国王来替代另一个国王,是怎么做的?” “天主!富凯叫道,“天主命令他的代理人,叫他捉住犯人,带走犯人,然后让胜利者坐到已经空着的王位上。可是您忘记了这个代理人叫做死神。啊!我的天主!德·埃尔布莱先生,是不是 您想……” “大人,问题不在这儿。说真的,您走到目的地以外的地方去了。谁对您说要派死神到路易十四那儿去的?谁对您说要仿效天主的榜样,象他那样严格完成他的任务的?不。我想对您说的是天主做任何事,都不会引起骚乱,引起议论,也毫不费力,受到天主启示的人会象他一样,在他们的任务、他们的企图、他们的行动中得到成功。”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对您说,我的朋友,”阿拉密斯说,他用和第一次叫他朋友时的同样声调说“朋友”这两个字,“我是想对您说,如果在把犯人替代国王的行动中会发生骚乱,引起议论,甚至要花力气的话,我看您未必敢对我证实这一点。” “我没有听清楚,请再说一遍好不好?”富凯叫道,脸色比他擦太阳穴的手帕还要白。“您是说?……”   “您去国王的卧室,”阿拉密斯继续平静地说道,“您虽然知道了其中的秘密,但是我敢说您也不会发觉巴士底狱的犯人正睡在他兄弟的床上。” “可是国王呢?”富凯结结巴巴地说,他听见这件事情,简直吓坏了。 “哪一个国王?”阿拉密斯用他非常柔和的声调说,“是恨您的那一个,还是喜欢您的那一个?” “昨天的……国王?” “昨天的国王?您放心好了,他已经在巴士底狱里待在受他迫害的那个人长期以来所待的位置上。” “公正的老天!是谁把他带到那儿去的?”   “我。”   “您?” “是的,用的最简单的方法。我在昨天夜里把他带走了,当他下降到黑暗里的时候,另一个人上升到光明之中。我不认为这样做会引起什么骚动。只有闪电,没有雷声,决不会惊醒任何人。” 富凯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喊,好象他给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敲了一下似的,两只紧张的手抱住了脑袋。 “您干了这件事情?”他低声地问。 “很巧妙地干的。您认为怎么样?” “您废黜了国王?您把他关进监狱了?” “全都做好了。” “这个行动是在这儿,在沃城堡完成的?” “是在这儿,在沃城堡,在梦神的房间里完成的。它仿佛是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行动才造的,是不是?” “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 “在午夜十二点到清晨一点之间。” 富凯做了一个动作,好象要向阿拉密斯扑过去,可是他克制住了。 “在沃城堡笼在我家里!……”他说,声音都硬住了。 “我想是这样。尤其是在您的家里,从此以后柯尔培尔先生就不再能够叫人把它抢走了。” “那么,就在我的家里干下了这件罪行。” “这件罪行!”阿拉密斯惊愕地说。 “这件可恶的罪行!”富凯继续说下去,他越来越激动,“这件罪行比暗杀还恶劣!这件罪行会永远损坏我的名声,使我遭到子孙万代的厌恶!”   “哈,您太兴奋啦,先生,”阿拉密斯用不大有自信的声音回答说,“您讲得太响了,小心点!” “我要大喊大叫,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得到。” “富凯先生,小心点!” 富凯对教士转过身来,面对面地看着他。 “是的,”他说,“您对我的客人,对安静地睡在我家里的人干下这样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犯下这样的大罪,您破坏了我的名声了啊!我真该死啊!” “该死的是那一个在您家里筹划怎样使您破产、叫您送命的人!您忘掉这件事了吗?” “那个人是我的客人,是我的国王!” 阿拉密斯站了起来,两眼充血,嘴在抽搐。 “我在和一个失去理智的人打交道吗?”他说。 “您在和一个正直的人打交道。” ‘您疯啦!“ “和一个阻止您犯罪的人打交道。” “您疯啦!” “和一个宁愿死,宁愿杀死您,也不愿意让您使他丢脸的人打交道。” 富凯向那把被达尔大尼央重新放到床头的剑冲过去,坚决地挥动着闪闪发光的剑身。 阿拉密斯皱起眉头,一只手伸进他的怀里,好象要寻找一样武器。这个动作逃不过富凯的眼睛。富凯是一个宽宏高尚的人,他把他的剑丢得远远的,让它滚到床和墙壁之间的空地上,然后,他走到阿拉密斯身旁,用他的那只丢掉武器的手碰碰阿拉密斯的肩膀。 “先生,”他说道,“死在这儿,而不是忍辱偷生,这对我来说将是很愉快的事,如果您对我还有一些友谊的话,我请求您把我杀死吧。” 阿拉密斯一声不响,一动也不动。 “您不回答?” 阿拉密斯慢慢地抬起头,可以看见他的眼睛里又一次地亮起了希望的光芒。他说道: “大人,请您考虑一下在等待着我们的一切事情。这件正义的行动完成以后,国王依旧活着,囚禁了他可以拯救您的性命。” “是的,”富凯回答说,“您可是为了我的利益而这么做的,可是我不接受您的好意。不过,我也决不愿意把您毁掉。您从这座房屋出去吧。” 阿拉密斯抑制住从他破碎的心中发出来的叫声。   “我是好客的,愿意接待任何人,”富凯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威严神态继续说,“您不会比那个您已经叫他完蛋的人牺牲更多。”   “您将会是这样,您,”阿拉密斯用低沉的、带语言的嗓音说道,“您将会是这样,您将会是这样!”   “但愿让您说对了,德·埃尔布莱先生;可是,什么也阻挡不了我。您要离开沃城堡,您要离开法国;我给您四个小时的时间,使您能够到达国王权利到不了的地方。”   “四个小时?”阿拉密斯怀疑地、嘲笑地说。   “富凯的保证!在这个期限以前,不会有一个人跟踪您。您要比国王想派出追您的所有人造四个小时。”   “四个小时!”阿拉密斯愤怒地重复说了一遍。   “这足够您乘船去美丽岛了,我让您在那儿避难。”   “啊!”阿拉密斯低声地说。   “美丽岛,对您来说,是属于我的,就像沃城堡,对国王来说是属于我的。去吧,德·埃尔布莱,去吧!只要我活着,您就不会落下一根头发。”   “谢谢!”阿拉密斯带着一种阴郁的讽刺口气说。   “动身吧,把手伸给我。为了我们两个人,一个生命得到了拯救,一个荣誉得到了拯救。” 阿拉密斯把原来藏在怀里的手抽出来。它上面全是通红的鲜血,他用指甲狠狠地划他的胸膛,划破好多道伤口,好象在惩罚他的肌肉,因为他的肌肉产生了那么多的比人的生命还空虚、还疯狂、还短促的计划。富凯又害怕,又怜悯他。他向阿拉密斯张开了胳膊。 “我根本没有带武器,”阿拉密斯低声说,他一副凶狠可怕的模样,好象狄多①的亡灵一样。 ①狄多:迦太基的女工。古罗马作家维吉尔所著的《伊尼特》中写伊尼斯到迦太基后,与她结婚,但由于神的指令,他必须离弃狄多去意大利,狄多悲痛万分,用短刀自杀。 然后,他没有碰一下富凯的手,转过了眼睛,向后退了两步。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声诅咒,他的最后一个手势是那只鲜血染红的手勾画出的咒骂,同时使富凯的脸上沾上几小滴他手上的血。 两个人都从暗梯奔出了房间,暗梯通向内院。 富凯命令备好他最好的马,阿拉密斯在通向波尔朵斯的房间的楼梯脚下站住了。当富凯的四轮马车飞快地离开正院的石块地的时候,他一直在沉思着。 “一个人走吗?……”阿拉密斯心里想。“去通知亲王吗?……啊!发疯啦!……去通知亲王,然后怎么办呢?……和他一同走吗?……带着这个活生生的证人到处跑来跑去?……打仗吗?……内战不可避免吗?……天啊,毫无办法!一不可能!……他没有我能做什么呢?……啊!没有我,他会象我一样完蛋的……谁知道呢?……听天由命吧!……他被判了刑,让他受刑吧!……天主!……魔鬼!……人们称做人的才华的、可悲而又嘲弄人的力量,你只不过是比山里的风更不稳定、更没有用的气息,你的名字叫偶然,你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你用你呼的气环抱一切,你吹起一片片岩石,甚至山本身,突然你在死亡的木十字架前面四分五裂了,在木十字架后面存在着另外一个看不见的力量……也许你不承认它,它向你报仇,它压垮你,甚至不肯告诉你它叫什么!……完了!……我完了!……怎么办?……到美丽岛去?……是的。而波尔朵斯将留在这儿,把全部事情告诉大家!波尔朵斯,他可能会受苦!……我不愿意波尔朵斯受苦。我和他是分不开的,他受苦就是我受苦。波尔朵斯要和我一同离开,波尔朵斯要和我同甘共苦。必须这样做。”   阿拉密斯很担心遇到什么人,他这样急急忙忙会给别人觉得可疑。他走上楼梯,幸好没有给任何人见到。波尔朵斯刚刚才从巴黎回来,并且已经毫无心事地睡觉了。他的庞大的身体忘记了疲劳,就好象他的头脑忘记了思想一样。阿拉密斯象个影子似的轻轻走了进来,把他的颤抖的手放在这个巨人的肩膀上。“喂,”他嚷道,“喂,波尔朵斯,起来!”   波尔朵斯听从他的话,下了床,张开了双眼,然后才清醒过来。   “我们要动身了,”阿拉密斯说。   “啊!”波尔朵斯叫了一下。   “我们骑马走,要跑得我们从来没有那样快过。”   “啊!,波尔朵斯又叫了一下。   “朋友,穿好衣服。” 他帮助这个巨人穿衣服,在他的衣服口袋里放进自己的金币和钻石。   当他埋头这样做的时候,一个很轻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达尔大尼央从门洞里向里面瞧。   阿拉密斯吃丁一惊。   “见鬼,你们匆匆忙忙地在那儿干什么?序火枪手问。 “嘘!”波尔朵斯轻声说。 “我们要出发去执行任务,”主教说。 “你们太幸运了!”火枪手说。 “呸!”波尔朵斯说,“我累坏了,我宁愿睡觉,可是国王的差事!……” “您见到富凯先生没有?”阿拉密斯问达尔大尼央。 “见到了,刚才他在四轮马车上。” “他对您说了什么?” “他对我说了声‘再见’。” “就是这两个字吗?” “您想要他对我说别的事吗?自从你们受到那样的宠幸以后,我不是算不了什么了吗?” “听好,”阿拉密斯拥抱火枪手,说道,“您的好日子回来了,您再也用不着嫉妒任何人了。” “算啦!” “我向您预言,今天将发生的一件事会大大提高您的地位。” “真的吗?” “您知道我晓得一些消息吗?” “啊!我知道!” “喂,波尔朵斯,您准备好了吗?我们出发吧!” “出发!” “我们来拥抱一下达尔大尼央。” “那当然!” “马呢?” “在这儿是不缺马的。您愿不愿意骑我的马?” “不,波尔朵斯有他的马房。再见啦!再见啦!” 两个逃跑者在火枪队队长的眼前上了马,队长还帮助波尔朵斯骑上马去,他的眼光一直陪伴着他的朋友,直到看不见他们。   “在别的情况下,”这个加斯科尼人心里想,“我可能会说这两个人是在逃命;可是,今天,政治情既有了变化,所以这叫做去执行任务。我希望是这样,让我们去干我们的事吧。” 他很达观地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去了。 第二二八章 在巴士底狱命令是怎样遵守的 富凯飞快地赶路前进。一路上,他一想到刚才听到的事情就吓得浑身发抖。 “这些非凡的人已经这样大的年纪,还会想出这样的计划,而且执行起来眉头也不皱一下,他们年轻时该是怎样的呢?” 有时候,他在寻思,阿拉密斯对他讲的那一切是不是一场梦,那个奇谈本身会不会是一个陷阱,他,富凯,在到达巴士底狱的时候,会不会看到打发他去和被废黝的国王重聚的那道途捕令。 他想到了这些,就在路上,在别人套马的时候,写了几道盖上封印的命令。这些命令是给达尔大尼央和所有卫队的队长的,这些人的忠诚谁也不能怀疑。   采取了这些步骤,”富凯想,“不管我会不会被逮捕,我总为了荣誉的缘故,尽了我应该尽的义务。如果我能安然归来,命令只会在我以后到达,因此,命令不会被拆开,我会收回它们。如果我晚到了,那是因为我遭到了不幸。那么,我会得到对我的和对国王的援助。” 他做着这样的思想准备,来到巴士底狱。财政总监每小时走了五里半的路。 阿拉密斯在巴士底狱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现在富凯先生遇到了。富凯先生报出自己的名字没有用,他叫别人认认他是谁也没有用,他始终不能给领进去。 由于他又是请求,又是威胁,又是命令,这才使得一个站岗的卫兵决定去报告一个下级军官,由他再去通知副官。至于典狱长,甚至没有人敢为这件事去打扰他。 富凯坐在马车里,强压住怒火,在监狱门口等着那个下级军官回来,终于那个下级军官脸色阴郁地出现了。 “怎么样,”富凯不耐烦地问,“副官怎么说?” “是这样,先生,”那个士兵说,“副官嘲笑我,对我说富凯先生现在在沃城堡,就算在巴黎,富凯先生此刻也不会起床的。” “见鬼!你们真是一群古怪的家伙!”这个大臣冲出马车,叫起来。 那个下级军官还来不及关上大门,富凯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这个军官大声叫喊要别人来帮助,富凯根本不睬,直往前奔。 富凯占了上风以后,就不管这个人的叫喊,而这个人终于追上了富凯,同时对二道门的卫兵一再地叫道: “卫兵,注意,注意!” 卫兵用长矛档住大臣,可是这位大臣长得健壮,人又灵活,加上满腔怒火,他从士兵的手上夺下了长矛,用力地拍打对方的肩膀。那个下级军官限得太紧了,也给打了好几下。这两个人都发出愤怒的叫声,听见叫声,前哨哨所里所有的人都跑出来了。 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人认出了财政总监,叫了起来: “大人!……啊!大人!……住手,你们这些人!” 他果真制止了那几个卫兵,他们正打算替他们的伙伴报仇呢。 富凯吩咐给他打开栅栏门;可是别人以没有命令为理由不肯照办。 他要他们去通知典狱长,可是,典狱长已经知道大门口骚动的事情,领了二十个人的一支小队伍,后面跟着副官,赶了过来。他以为裤从在攻打巴士底狱。 贝兹莫也认出了富凯,于是让他的已经在挥舞的剑落了下来。 “啊!大人,”他结结巴巴地说,“请原谅!……” “先生,”财政总监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我向您致意,您的警卫工作真是好极了。” 贝兹莫脸色发白,他认为这句话只是一句反话,预示着将要有一场狂怒。可是,富凯喘了一口气,歇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手势,招呼在揉自己肩膀的卫兵和下级军官。 “这儿有二十个皮斯托尔给卫兵,”他说,“五十个皮斯托尔给军官。先生们,这是我的问候!我将会把这件事禀告国王。贝兹莫先生,让我们两人谈谈。” 在一片表示满意的低语声中,他跟着典狱长来到办公室里。 贝兹莫由于羞愧和不安,一直在哆嗦。阿拉密斯早晨的来访,从现在开始他仿佛感觉到产生了严重的后果,这是一个官员理所当然会感到惊恐的。 当富凯眼光逼人,用生硬的声音说话的时候,那完全是另一回事。 “先生,”他说,“您今天早上见到德·埃尔布莱先生了吧?” “见到了,大人。” “那好,先生,您不怕成为一件罪行的同谋吗?” “怎么回事!”贝兹莫心里想。 然后他大声说道: “可是,大人,是什么罪行呀?” “犯了这样的罪会处您磔刑的,先生,您考虑考虑,不过,此刻不是发怒的时候。马上带我到那个犯人那儿去。” “到哪一个犯人那儿去?”贝兹莫全身发抖地向。 “您装做不知道,好吧!这是您能够做的最好的事。说真的,如果您承认这样一种同谋关系,您就完蛋了。我愿意装做相信您的确是不知道。” “大人,我请您……” “很好。带我到那个犯人那儿去吧。” “到马尔契亚里那儿去吗?” “马尔契亚里是什么人?” “是德·埃尔布莱先生今天早上带来的犯人。” “是马尔契亚里?”财政总监说,他看到贝兹莫的镇定的态度非常自然,信心有些动摇了。 “是的,大人,在这儿替他登记的时候就写的这个名字。” 富凯一直看到了贝兹莫的心底。一向运用权力使他养成了这样的习愤,他在对方的心底里看到了一种无懈可击的真诚。此外,只要注视一分钟这张脸上的表情,怎么能相信阿拉密斯会找这样一个人做心腹? “是德·埃尔布莱先生前天带走的那个犯人吗?”他问典狱长。 “是的,大人。” “那他今天早上又把他带来了?”富凯很快地又说了一句,他立刻明白了阿拉密斯的计划中的奥妙。 “正是这样,是的,大人。” “他叫马尔契亚里?” “马尔契亚里。如果大人来这儿是要从我手上带走他,那太好了.因为我正要写关于这件事的报告呢。” “他做了些什么事?” “从今天早上开始,他叫我实在厌烦透了,他大发脾气,叫人会相信巴士底狱因为他的行动都要倒塌了。” “我的确是来替您摆脱他的,”富凯说。 “啊!太好了了” “带我去他的牢房。” “大人把命令给我……” “什么命令?” “国王的命令。”   “您等我给您签署一道。” “这不够,大人,我需要国王的命令。” 富凯显出一副生气的神情。 “您对待让犯人出狱的事真是谨滇小心,”他说,“那给我看看用什么样的命令才能释放一个犯人。”   贝兹莫拿出释放塞尔东的命令。   “对呀,”富凯说,“塞尔东,不是马尔契亚里。”   “可是马尔契亚里没有被释放,大人,他在这儿。” “因为您说德·埃尔布莱先生曾经把他带走,又把他带回来了。” “我没有这样说过。” “您明明说过,好象这句话现在还在我耳朵里响着呢。”   “我把话说错了。” “贝兹莫先生,小心呀!” “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大人,我是符合手续的。” “您敢这样说吗?” “我在使徒①面前也这样说。德·埃尔布莱先生带给我一道释放塞尔东的命令,于是塞尔东给释放了。” ①使徒:指基督的弟子。 “我对您说马尔契亚里已经出巴士底狱了。” “大人,应该向我证实这件事。” “让我去看他吗?” “大人,您管理着这个王国,自然非常清楚,没有国王的明确的命令,任何人也不能进去见犯人。” “德·埃尔布莱先生,他可是进去了。” “大人,这应该拿出证据来。” “贝兹莫先生,再一次地提醒您,注意您说的话。” “文件都在那儿。” “德·埃尔布莱先生已经完蛋了。” “完蛋了,德·埃尔布莱先生?不可能!” “您明白他左右了您。” “大人,左右我的是对国王的服务,我尽我的责任,把国王的命令给我,您就可以进去。” “瞧,典狱长先生,我向您保证,如果您让我进去见犯人,我立刻把国王的命令给您。” “大人,请马上把命令给我。” “还有,如果您拒绝我,我立即叫人逮浦您,还有您的全体官员。” “在使用这样的暴力以前,大人,请您考虑到,”贝兹莫脸色惨白,说,“我们只服从国王的命令,您获得一道能见到马尔契亚里先生的命令就象获得一道伤害无辜的我的命令一样,说办就办得到。” “这是真的!”富凯愤怒地说,“这是真的!那么,贝兹莫先生,”他响亮地说,同时把那个倒霉的家伙拉到身边,“您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急于想和这个犯人说话?” “不知道,大人,请您稍稍看看,您简直把我吓坏了,我全身发抖,我快昏倒了。” “您待一会儿昏倒得还要厉害呢,贝兹莫先生,等到我带着一万个人和三十门炮再回到这儿来的时候。” “我的天!这位大人要发疯啦!” “等到我聚集全巴黎的人来攻打您和您的该死的塔楼,等到我攻破您的所有的大门,等到我叫人把您吊在角落的塔楼的雉堞上,您瞧着吧!” “大人,大人,发发慈悲吧!” “我给您十分钟让您决定,”富凯用平静的声音继续说,“我坐在这儿,坐在这把扶手椅上,等着您。如果过了十分钟,您还固执己见,我就出去,只要您高兴,您就认为我是疯子好啦,不过您等着瞧吧!” 贝兹莫象一个绝望的人那样顿顿脚,可是什么也不说了。 富凯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拿起一支羽笔,蘸了墨水,写道, “命令巴黎市长集结市民保安队,向巴士底狱进发,这是为国主服务。” 贝兹莫耸耸肩膀,富凯写下去: “命令德·布荣公爵先生和孔代亲王先生指挥御前卫士和近卫军,向巴士底狱进发,这是为国王服务……” 贝兹莫思索着。富凯写下去: “命令所有士兵,不论出身平民或者贵族,拘留和逮捕瓦纳主教德·埃尔布莱骑士和他的同谋,不管他们在任何地方,同谋是,一贝兹莫先生巴士底狱的典狱长,叛国罪嫌疑犯,犯有背叛罪和谋害君主罪……” “大人,停一停;”贝兹莫嚷起来,“我实在一点儿也不明白;可是,在两个小时以内,会发生这么多的不幸,即使它们都是疯狂的行为造成的,将要审判我的国王也不会不看到我面对如此多的迫于眉睫的灾难,把命令撤消是不是错了。大人,我们去主塔吧,您就会见到马尔契亚里了。” 富凯快步走出了房间,贝兹莫跟在他身后,一面揩着额上流的冷汗。 “今天上午有多么可怕啊!”他说,“多么倒霉的事情!” “快走呀!”富凯说。 贝兹莫对监狱看守做了个手势,叫他走在前面。他害怕他的同伴。他的同伴发觉到了这点。 “不要来小孩的那一套!”他严厉地说,“把那个人留下来,您亲自拿上钥匙,给我指路。您明白吗,不要让任何人能够听到这儿发生的事。” “啊!”贝兹莫含糊地应了一声。 “又是这一套!”富凯大声说,“啊!您马上说一声‘不’,我就走出巴士底狱亲自去送我的紧急命令。” 贝兹莫低下了头,拿起钥匙,一个人和这位大臣一起爬上了塔楼的楼梯。 他们在这螺旋形楼梯上向上走,听到一些低沉的说话声渐渐变成了清楚的叫喊声和可怕的诅咒声。 “这是什么呀?”富凯问。 “这就是您那位马尔契亚里,”典狱长说,“疯子就是这样叫的!” 他一面回答,一面对富凯望,他的眼光里除了礼貌以外,含得更多的是讥刺的意味。 富凯浑身哆嗦起来。他刚才在一声比其他的叫喊声更可怕的叫喊声中,听出了国王的声音。 他在楼梯平台上站住了,抓住贝兹莫手上的一串钥匙。贝兹莫以为这个新来的疯子将会用一把钥匙打破他的天灵盖。 “啊!”他大声说道,“德·埃尔布莱先生没有对我讲到过这件事。” “这些钥匙!”富凯从他手上夺了过来,说,“我用哪一把去开那扇门?”   “这一把。” 一声可怕的叫声,紧跟着一下骇人的捶击声,从门里发出来,在楼梯上发出了回响。 “您走开!”富凯用威胁的声音对贝兹莫说。 “我真求之不得,”贝兹莫嘀咕说,“这一下两个疯子要面对面地碰到了。一个会吃掉另一个,我完全相信会这样。” “您走吧,,富凯又说了一句,“如果在我叫您以前,您把脚跨上楼梯一步,那您要记住,您将成为巴士底狱里最悲惨的犯人。” “我肯定要送命了!”贝兹莫跌跌撞撞地走开,同时嘴里咕哝着。 那个犯人的叫喊声越来越叫人害怕。富凯相信贝兹莫已经到了俊梯底下,他把钥匙插进第一把锁。 这时候,他清楚地听见国王的哽住的声音在愤怒地叫喊着: “救人呀!我是国王!救人呀!” 第二道门的钥匙和第一道门的不一样。富凯不得不在整串钥匙中寻找。 这时候,狂热的、发疯的、激怒的国王,拚命地叫喊: “是富凯叫人把我带到这儿来的!帮我来反对富凯!我是国王!来帮助国王,反对富凯!” 这些叫喊声使这位大臣听了心都碎了。叫声以后是可怕的撞门声,都是用椅子撞的,国王把椅子当做羊头撞锤使用了。富凯终子找到了钥肌。国王已经精疲力竭,他不再能说出清楚的话来,只是吼叫。 “处死富凯!”他叫道,“处死坏蛋富凯!” 门打开了。 第二二九章 国王的感激 两个人都急着向对方奔来,当他们相互看见的时候,突然都站住了,发出恐怖的叫喊声 “您是来杀我的吗,先生?”国王认出了富凯。 “国王到了这样的地步!”大臣喃喃地说。 的确,没有什么比富凯看见的年轻的国王的外貌更可怕的了。他的衣服全成了碎片,他的村衫敞开着领子,都撕碎了,上面又是汗又是血,汗和血从胸口和划破的胳膊直往下淌。 路易十四神色惊慌,脸色苍白,满口白沫,头发直竖,活象一个绝望、饥俄和恐惧聚于一身的雕像的最真实的外貌。富凯是这样感动,这样慌乱,他满眼泪水,张开双臂,向国王跑去。 路易对富凯举起一段木头,他刚才发狂的时候用过它。 “怎么,”富凯声音颤抖地说,“您不认识您的最忠实的朋友了吗?” “您,一个朋友?”路易跟着说,同时把牙齿咬得格格响,表示出他的仇恨和渴望立即报仇的心愿。 “一个恭顺的仆人,”富凯猛然跪了下来。 国王让他的武器掉在地上。富凯走近他,吻他的双膝,又温情地拥抱他。 “我的国王,我的孩子,”他说,“您一定受苦了!” 路易由于地位的改变,想到了自己,他看看自己,对自己的疯狂感到羞惭,对自己的错乱感到羞惭,对他受到的保护感到羞惭,他向后退了。 富凯不理解这个动作。他没有感觉到国王的自尊心永远也不会原谅他曾经亲眼目睹国王表现得如此软弱这回事。 “来,陛下,您自由了,”他说。 “自由?”国王重复说了一遍。“啊!您竟敢打了我以后,又使我恢复自由?” “您不相信!”富凯气喷地叫起来,“您不要以为我在这件事情里是有罪的!” 他迅速地,甚至热烈地对他讲这件阴谋的全部情况,其中细节我们都知道了。 路易越是听对方这样说,越是感到极大的不安。富凯一说完,他觉得他刚才遭到的危险的严重程度对他的打击要超过他的孪生兄弟的秘密的重要性。 “先生,”他突然对富凯说,“这个双胞胎的事是一个谎言;您不可能受它的骗。” “陛下!” “我对您说,谁也不能怀疑我的母亲的名誉和德行。我的首相还没有惩罚这些罪犯吗?” “在您发火以前,陛下,请您好好思考一下,”富凯回答说,“您的兄弟的出生……” “我只有一个兄弟,那便是王太弟。您和我一样熟悉他。我对您说,有一个连巴士底狱典狱长也牵连在内的阴谋。” “注意,陛下,这个人和所有人一样,由于亲王的相象受了骗。” “相象?胡说!” “不过,这个马尔契亚里肯定长得和陛下一模一样,所以所有人的眼睛都上了当,”富凯坚持说。 “太荒谬了!” “别这么说,陛下;那些准备哄骗您的大臣、您的母亲、您的官员、您的家人的眼睛的人,那些人想必十分有把握你们是相象的。” “这是真的,”国王低声说,“那些人,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在沃城堡。” “在沃城堡!您容许他们待在那儿吗?” “在我看来,最急迫的事是拯救陛下。我完成了这个任务。现在,让我们遵照隆下的命令行事。我等待着。” 路易思索了片刻。 “把在巴黎的部队都集中起来,”他说。 “这样的一些命令已经发下去了,”富凯说。 “您发了命令?”国王大声说。 “是的,就是为了这件事,陛下。陛下一小时以后就能统帅一万人了。” 国王听到这个回答,激动地握住富凯的手,不难看出,虽然他的大臣前来解决这件事,可是在听到以上这句话以前,他一直对他的大臣并不信任。 “有了这些部队,”国王继续说,“我们就能到您的城堡围攻那些叛逆,他们大概已经在那儿驻扎下来,或者已经挖了战壕。” “我不大相信会这样,”富凯说。 “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首领,这件行动的主谋,他的假面具已经给我揭穿了,全部计划我看已经流产了。” “您已经揭穿那个假亲王的假面具了吗?” “不,我没有见到过他。” “那么您说的是谁呢?” “是行动的主谋,不是这个不幸的人。这个不幸的人只是一个注定终生倒霉的工具,我看得很清楚。” “那是当然!” “我说的是德·埃尔布莱神父先生,瓦纳主教。” “您的朋友?” “他原来是我的朋友,陛下,”富凯光明正大地回答。 “这对您可太糟糕了,”国王说,语气不大客气。 “陛下,这样的友谊,在我不知道这件罪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光彩。” “应该早就预料到这样的事。” “如果我有罪,我完全听任陛下处置。” “啊!富凯先生,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一点,”国王反驳道,他因为这样暴露出自己激烈的想法感到懊恼。“好吧,不管这个坏蛋怎样用假面具盖住他的面孔,我对您说,我已经模模糊糊地怀疑可能是他。可是,和这个主谋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打手,这个人用他赫拉克勒斯般的力气来威胁我。他是谁?” “这想必是他的朋友,杜·瓦隆男爵,从前的火枪手。” “达尔大尼央的朋友?拉费尔伯爵的朋友?啊!”国王说到后一个名字的时候,提高了声音,“我们不能忽视这些阴谋家和布拉热洛纳先生之间的这种关系。” “陛下,陛下,别说得太远了。拉费尔先生是法兰西最正直的人。请您就局限在我告诉您的这个圈子里。” “您说的这个圈子里?好呀!因为您把罪犯告诉我了,对不对?” “陛下有什么打算?”富凯问。 “我的打算是”国王说,“我们率领军队就去沃城堡,一举粉碎那个毒蛇窠,一个也逃不了,对不对?” “陛下要杀死这些人吗?”富凯大声问。 “一个也不留!” “啊!陛下!” “我们要弄明白,富凯先生,”国王傲慢地说,“我已经不再生活在一个谋杀是国王唯一的和最后的手段的时代。不,感谢天主!我有最高法院,它们以我的名义裁判,我有斩首台,在那上面,人们执行我的最高的意志!” 富凯脸色变得苍白,他说: “我将要冒昧地请陛下注意,对这件事的任何诉讼都会对王室的尊严产生可怕的议论。奥地利安娜的庄严的名字不应该在老百姓的含着微笑的嘴上讲来讲去。” “先生,审判必须进行。” “是的,陛下,可是王室的血不能流在斩首台上!” “主室的血!您相信吗?”国王在方砖地上跺着脚,愤怒地叫道,“这个孪生的事是一个谎言。尤其是我在这个谎言里面看到了德·埃尔布莱先生的罪行。我要惩处这个罪行,比他们对我使用的暴力还剧烈,比他们对我的侮辱还厉害。” “处死刑吗?” “是的,先生,处死刑。” “陛下,”财政总监坚定地说,他原来长久地低下的前额,现在骄傲地抬了起来,“陛下如果愿意,可以斩下法国的菲力浦,他的兄弟的脑袋,这是和您有关的事,您将会就这件事去请教您的母亲奥地利安娜。她怎么吩咐就怎么做。我不愿意再参与这件事,即使为了您的王冠的荣誉,可是我向您请求一个恩典,我请求您赐给我。” “说吧,”国王被大臣最后的几句话说得有点慌张了。“您要什么?” “对德·埃尔布莱先生的宽恕和对杜·瓦隆先生的宽恕。” “要杀我的两个凶手?” “两个叛乱分子,陛下,就是这样。” “啊!我知道您为您的朋友求我宽恕。” “我的朋友!”富凯受到深深的伤害,说。 “是的,您的朋友,可是我的国家的安全需要一个对罪犯的做戒性惩处。” “我不愿意使陛下注意到,我刚才使您恢复了自由,救了您的命。” “先生!” “我不愿意使您注意到,如果德·埃尔布莱先生想扮演杀人犯的角色,他今天早上可以很简单地在塞纳尔森林杀死您,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国王哆嗦了一下。 “朝脑袋开一手枪,”富凯继续说,“路易十四的脸变得难以辨认,德·埃尔布莱先生也就永远被赦免了。” 国王想到已经逃过的危险吓得脸色发白。 “德·埃尔布莱先生,”富凯先生继续说,“如果他是一个杀人犯,就不一定要为了获得成功,对我讲他的计划。只要请除掉真正的国王,假国王就不可能被人认出来。篡位的人即使给奥地利安娜认出来,总归是她的儿子。篡位的人对德·埃尔布莱先生的良心来说,也总归是路易十三血统的一个国王。此外,阴谋家要有安全感,要保守秘密,要免受处罚。手枪一开,他便全都得到了。看在天主的份上,饶恕他吧,陛下!” 国王不但没有被对阿拉密斯的宽厚大度的真实的叙述所感动,反而感到难以忍受的屈辱。他的很难抑制的骄傲无法习惯于这样的想法一个普通人的手指尖竟能操纵国王的生命。富凯认为可以使他的朋友得到宽恕的每一句话,给路易十四的已经充满怨恨的心又滴上了一滴毒液。什么也不能使路易十四屈服,他激动地对富凯说: “先生,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您要替这些人请求我宽恕!何必要求不用请求就能有的东西呢?” “陛下,我不理解您的意思。” “这很容易理解。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陛下,在巴士底狱。” “是的,在一间黑牢里。我被看做是一个疯子对不对?” “是的,陛下。” “在这儿没有一个人认识马尔契亚里,对吗?” “那当然。” “好,丝毫不要改变目前的情况。让这个疯子在巴士底狱的黑牢里一直待下去,德·埃尔布莱先生和杜·瓦隆先生不需要我的宽恕。他们的新国王会宽恕他们的。” “陛下,您是在辱骂我,您错了,”富凯冷冷地对他说,“我没有那样孩子气,德·埃尔布莱先生也没有那样愚蠢,竟会忘记了做这些考虑。如果我想制造一个新国王,象您所说的,我就根本不用来强行弄开巴士底狱的所有的门,把您救出来。这是明摆着的事实。陛下因为气愤,思想受到了扰乱。否则,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他的一个仆人,这个仆人曾经尽力为他效劳。” 路易觉察到自己太过分了,而且巴士底狱的门依旧在他前而关着,同时,宽厚的富凯原来克制的怒气,现在也渐渐发泄出来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羞辱您。但愿并非如此,先生!”他说,“只不过,您对我说话,是为了得到一个宽恕,我按照我的良心回答您我们谈到的那些罪犯是不应该得到宽恕,也不应该得到原谅的。” 富凯一句话也不说。 “我所做的事,”国王又说,“和您做过的一样宽宏大量书因为我现在是在您的控制之下。我甚至会说,比您还要宽宏大量,由于您使我面对我的自由、我的生命都可能依赖的这些条件,如果拒绝这些条件,就要牺牲我的自由和我的生命。” “我的确不对,”富凯回答道,“是的,我好象是在强行索取宽恕,我很后悔,我请求陛下原谅。” “您可以得到原谅,我亲爱的富凯先生,”国王微笑着说,他的笑容使他的脸上又现出了宁静的神情,从昨天夜里开始发生的这许多事情已经使他的脸变了样子。 “我得到了宽恕,”大臣固执地说,“可是德·埃尔布莱先生和杜·瓦隆先生呢?” “只要我活着,他们永远得不到宽恕,”国王坚定地说,“请帮我一个忙,别再向我提到他们了。” “陛下的命令将会受到遵从。” “您不会因此怨恨我吗?” “啊!不会,陛下,因为我早料到了这个情况。” “您早料到我会拒绝宽恕这两位先生?” “当然,我所有的措施因此都安排好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国王惊奇地大声问道。 “德·埃尔布莱先生可以说是在我手上投降的。德。埃尔布莱先生使我得到拯救我的国王和我的国家的幸福。我不能判处德·埃尔布莱先生死刑。我也不能让他遭到陛下非常合情合理的怒火的威胁。这将同我自己杀死他一样。” “那么,您怎么做啦?” “陛下.我把我最好的骏马交给了德·埃尔布莱先生,他们比陛下可能派出追赶他的人先走了四个小时。” “好吧!”国王低声说,“可是世界再大,我派出去的人也会追上您的马的,尽管您让德·埃尔布莱先生先走了四个小时。” “在我给他四个小时的时候,陛下,我知道就是给了他一条命。他会活下去。” “怎么会活下去?” “他一直这样奔跑,始终在您的火枪手前面四个小时,最后他到达我的美丽岛上的城堡,我已经让他把它做为避难所。” “也好!可是您忘记了您曾经把美丽岛送给我了。” “那不是为了使您逮捕我的朋友们的。” “您要重新从我手上拿回去吗?” “如果照您那么说,陛下,是这么回事。” “我的火枪手会攻下它的,那就一切都结束了。” “您的火枪手也好,您的军队也好,陛下,都办不到,”富凯冷冰冰地说,“美丽岛是难以攻占的。” 国王脸色变得很苍白,眼睛里发出炯炯的光芒。富凯感觉到自己完了,不过他不是那种在国王自傲的说话声音前面退缩的人。他经受住了国王的充满敌意的眼光。国王压下了怒火,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们去袄城堡吗?” “我服从陛下的命令,”富凯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可是,我相信陛下在出现在他的廷臣前面以前不会不换一换衣服的。” “我们去卢佛宫绕个弯吧,”国王说,“走吧。” 他们在惊慌失措的贝兹莫面前走了出去,贝兹莫又一次看着马尔契亚里走出去,使劲揪了揪自己头上留下的一点点头发。 富凯真的给了他释放犯人的证明,国王在下面写了:“已阅,同意,路易”;贝兹莫从来也不能把这两个概念连在一块儿,他对准自己的下巴狠狠敲了一拳,表示接受了这张荒谬的东西。 第二三〇章 假国王 这时候在沃城堡,篡位的王权在继续大胆地发挥它的作用。 菲力浦下令,在他举行小起床载见礼时,让享有这样的特权的人都进来。他决定下这个命令,尽管德·埃尔布莱先生不在,没有回来,而我们的读者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原因。可是,亲王不相信德·埃尔布莱不在的时间会很长,他和所有胆大鲁莽的人一样,希望没有任何人保护,不和任何人商量,就试试自己的本领和运气。 还有一个理由促使他这样做。奥地利安娜就要来了。有罪的母亲将要出现在她的被牺牲的儿子而前。菲力浦不愿意让人着到他表现软弱,因为他以后还不得不在他们而前显示自己的力量。 菲力浦把两房门命都打开了,好几个人静悄悄地走了进来。菲力浦在他的随身男仆给他穿衣服的时候,一动也不动。昨天晚上,他着见了他的弟弟的种种习惯。他做出国王的样子,不让人产生一点点怀疑。 他穿的是一套猎装,穿齐整以后,他接见觐见的人。他的回忆和阿拉密斯的笔记告诉他,首先接见的是奥地利安娜,王太弟手挽着她,然后是王太弟夫人和德·圣埃尼昂先生。 他望着这些面孔,微笑着,在认出他的母亲的时候,他哆嗦了一下。 这张高贵威严的脸,深深刻着被痛苦摧残的痕迹,它在他的心里为这位著名的王后的动机辩护,她将一个孩子作为献给国家利益的祭品。他发觉他的母亲依旧很美。他知道路易十四爱她,他决心也爱她,不让自己成为对她的晚年的残忍的惩罚。 他怀着很容易理解的同情望着他的弟弟。这个人没有侵犯过别人,在他的一生中什么也没有糟蹋过。他是叉开的小树枝,让主干向上长,毫不关心它长得多高和它的生命有多么威严。菲力浦准备做一个好哥哥,对这个亲王来说,他有金币就足够了,金币能供他享乐。 他向圣埃尼昂亲热地招呼,圣埃尼昂又是微笑,又是行礼,忙个不停。他颤抖地把手伸向昂利埃特,他的弟媳,她的美貌给了他很深的印象。不过,他在这位夫人的眼睛里看到一点儿冷淡的神情,他觉得高兴,因为这能够使他们将来容易来往。 “对我来说,做这个女人的哥哥,”他想,“要比做她的情人容易,如果她对我表示冷淡,而我的弟弟却不会对她这样冷淡的话,这就成了我不得不尽的责任。” 他在这个时刻唯一害怕的是王后的觐见。他的心,他的精神,刚才由于一个强烈的考验,受到了震动,虽然它们都很刚强,恐怕也经受不住一次新的冲击。幸好王后没有来。 这时候由奥地利安娜开始,一场关于富凯先生接待法国王族的政治性谈论展开了。她在她的敌意里夹杂进了对国王的问候,对他健康的关怀,母亲的小小的恭维,还有外交上的策略。 “怎么样,我的儿子,”她说,“您是不是改变了对富凯先生的看法?” “圣埃尼昂,”菲力浦说,“请您去问一下王后的情况。” 菲力浦说的这第一句话说得很响,做母亲的耳朵听得出他的嗓音和路易十四的嗓音中细微的差别,奥地利安娜盯住她的儿子望着。 圣埃尼昂走出去了。菲力浦继续说道: “夫人,我不喜欢别人对我说富凯先生的缺点,您是知道的,而且,您自己也曾经对我说到过他的优点。” “这是事实,因此我只是向问您,您对他的看法究竟怎样。”   “陛下,”昂利埃特说,“我一向喜爱富凯先生。他是一位趣味高尚的人,一位正直的人。” “一位从不斤斤计较的财政总监,”王太弟也跟上来说,“我给他开的借据,他一律付金币。” “在这儿,每个人都为他们自己着想,”年老的太后说,“没有一个人为国家考虑一下,富凯先生,这是事实,富凯先生使国家破产了。” “好啊,我的母亲,”菲力浦用比较低的声调说,“是不是您也做了柯尔培尔的盾牌啦?” “这是怎么回事?”太后吃惊地问。 “这是因为,说真的,”菲力浦说,“我听到您这样说,就象听到您的老朋友石弗莱丝夫人说的一样。” 奥地利安娜听到这个名字,面色发白了,抿紧了嘴唇。菲力浦激怒了这头母狮。 “您为什么对我提到石弗莱丝夫人,”她说,“您今天为什么对她感到不高兴?” 菲力浦继续说下去: “难道石弗莱丝夫人不是总和人勾结起来反对什么人吗?难道石弗莱丝夫人没有拜访过您吗,我的母亲?” “先生,您在这儿对我用这样的方式说话,”太后反驳道,“我还以为在听您的父亲先王说话呢。” “我的父亲不喜欢石弗莱丝夫人,他是对的,”亲王说,“我呢,我同样不喜欢她,如果她竟敢象以前那样,借口讨点钱,而来挑拨离间,煽动仇恨,瞧吧!……” “瞧什么?”奥地利安娜存心使空气紧张起来,她骄傲地说。 “瞧吧,”年轻人坚定地反击说,“我要把石弗莱丝夫人赶出王国,和她一起的,还有所有专搞秘密勾当的家伙。” 他没有估计到这句可怕的话产生的后果,也许他原来就想看看后果如何,他就象那些熬受着长期的痛苦、一心想改变这种痛苦的单调的感觉的人那样,紧压他们的伤口,好产生剧烈的疼痛。 奥地利安娜几乎要昏过去,她的眼睛张着,但是暗淡无光,有一会儿什么也不看;她把胳膊向另外一个儿子张开,他不怕惹国王生气,立刻拥抱住她。 “陛下,”她喃喃地说,“您对待您的母亲太残忍了。” “在哪一方面,夫人?”他反问道,“我只说到石弗莱丝夫人,难道我的母亲喜欢石弗莱丝夫人要胜过喜欢我的国家的安全和我个人的安全?好,我向您说石弗莱丝夫人回到法国来借钱,她找富凯先生是为了向他出售某一件秘密。” “某一件秘密?”奥地利安娜嚷道。 召关系到财政总监先生可能犯的所谓的盗窃行为,这是毫无根据的,”菲力浦又说,“富凯先生由于薄重国王,不愿意随声附和那些阴谋家,愤怒地叫人赶走了她。于是,石弗莱丝夫人把秘密出售给了柯尔培尔先生,因为她这个人贪得无厌,她在这个官员身上诈取了十万埃居,还不能满足她,如果她找不到更深的源泉,她就会向更上层去找一,…夫人,对吗?” “您全知道,陛下,”太后说,她的不安超过了恼怒。 “所以,”菲力浦继续说,“我有权利恨这个悍妇,她在我的朝廷里策划阴谋,使这一些人丢脸,让另一些人毁灭。如果天主容许犯一些罪行,如果天主把它们藏到了他的宽厚的阴影底下,我也不允许石弗莱丝夫人有权阻碍天主的企图。” 菲力浦的话最后一部分使太后如此激动,他的儿子也对她怜悯起来。他拿起她的手,亲切地吻着。她没有感觉得到,在这个不顾心中的反感和仇恨的吻里包含着对八年中所受到的极度的痛苦的原谅。 菲力浦让短暂的沉寂淹没了刚刚出现的激动,接着,他快活地说: “我们今天仍旧不走,我有一个打算。” 他向着门转过身去,希望看见阿拉密斯在那儿,阿拉密斯不在场开始便他感到不安起来。 太后想告退。 “请留下来,我的母亲,”他说,“我想让您和富凯先生和解。” “可是我并不恨富凯先生,我只是害怕他的挥霍。” “我们会恢复正常的,我们要多看看财政总监的优点。” “陛下在寻找什么?”昂利埃特看到国王一直对着门望,想对他的心上射一箭,因为她以为他在等拉瓦利埃尔或者她的一封信。 “我的妹妹,”由于命运允许他从此能运用的洞察力,他猜到了她想到了什么,便说,“我的妹妹.我在等一位极其杰出的人,一位我想介绍给你们每个人的十分有才干的顾问,使他能得到你们的宠爱。啊!进来吧,达尔大尼央。” 达尔大尼央走了进来。 “陛下有什么吩咐?” “告诉我,您的朋友瓦纳主教在哪儿?” “可是,陛下……” “我在等他,没有看见他来。派人替我去找他。” 达尔大尼央一时里惊得愣住了;可是他立刻想到阿拉密斯已经秘密地离开沃城堡去执行国王的一件任务,于是他断定国王要对这件事保守秘密。 “陛下,”他说,“陛下是不是一定要把德·埃尔布莱先生领来见您?” “说‘一定’,不够恰当,”菲力浦说“我并不是这样急需见到他,不过,如果有人为我去找他……” “我猜到了,”达尔大尼央对自己说。 “这个德·埃尔布莱先生,”奥地利安娜说,“是瓦纳主教吗?” “是的,夫人。” “富凯先生的一个朋友?” “是的,夫人,一个以前的火枪手。” 奥地利安娜脸红了。 “四位好汉中的一位,他们从前曾经做出过许多惊天动地的事。” 太后很后悔她刚才想咬什么人;她打断了谈话好把剩下的牙齿保留下来。 “不论您做什么选择,陛下,”她说,“我都认为是卓越的。” 大家都鞠躬行礼。 “你们将会看到,”菲力浦接着说,“象黎塞留先生那样老成持重,而又不象马萨林先生那样贪婪敛财。” “做首相吗,陛下?”王太弟吃惊地问。 “我将会讲给您听的,我的兄弟,不过德·埃尔布莱不在这儿可真叫人奇怪!” 他大声叫唤。 “去通知富凯先生,”他说,“我有话要对他说……啊!就当着你们面,当着你们面,你们不用回避。” 圣埃尼昂先生回来了,带来了关于王后的令人满意的消息,她只是因为保养身体才睡在床上,而且可以积蓄精力听从国王的一切旨意。 大家四处寻找富凯先生和阿拉密斯,而在这时候,新国王继续安安静静地进行他的试验。所有的人,家里的人,官员,仆人,从他的动作、他的嗓音、他的习惯都认为他就是国王。 菲力浦呢,在他的脸上忠实地表现出他的同谋阿拉密斯教给他的各种表情和神态,他表现得非常好,投有使得他周围的人产生丝毫的怀疑。 从这个时候开始,什么也不能使这个篡位者感到不安了。老天怎么竟能这样容易地推翻了世界上最崇高的地位而用最低微的地位来代替! 菲力浦赞美天主对他的仁慈,并且用他的可赞赏的天性中的一切力量来支持这种仁慈的行动。但是他有时候感觉到好象有一个阴影溜到他的新的荣耀的光辉上面。阿拉密斯没有来。 王室成员间的谈话已经冷下来了,菲力浦一心挂念着别的事,竟忘记打发走他的弟弟和昂利埃特夫人。这两个人都很吃惊,渐渐失去了耐心。奥地利安娜向他的儿子俯下身子,对他说了几句西班牙话。 菲力浦完全听不懂这种语言,他对着这个意想不到的障碍脸色变得灰白。可是,就象沉着的阿拉密斯的精神准确地掩护了他似的,菲力浦没有张皇失措,而是站了起来。 “怎么样?请回答呀,”奥地利安娜说。 “这是什么声音?”菲力浦转身对着通暗梯的门问。 人们听见一个嗓音叫道: “走这儿,走这儿!还有几级,陛下!” “富凯先生的嗓音?”站在太后身边的达尔大尼央说。 “德·埃尔布莱先生不会离得很远了,”菲力浦眼着说。 可是,他看到的是他根本投有预料到会看到的,而且离他这样近。 所有的眼睛都向那扇门转过去,富凯先生就要从那儿进来,然而进来的不是他。 从房间的每个角落都发出一声可怕的叫喊声,这是国王和在场的人发出来的痛苦的叫声。 即使那些命运中包含着最奇怪的因素和最神奇的事故的人,他们也没有看到过象在这一个时刻国王的房间里显示出来的这样的场面。 百叶窗一半关闭着只透进一道闪闪的光线,它通过一层厚丝绸衬里的天鹅绒的大窗帘变得很柔和。 在柔和的阴影里,每个人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在场的人相互望着,说他们用的是眼睛还不如说是信任。不过,在这样的场合,周围发生的小事都逃不过大家的眼睛,而新出现的对象,却好象在太阳照摺下那样闪闪发光。 路易十四面色苍白,皱着眉头,从暗梯门口的门帘下面走了进来,这时候,他遇到的情况就象上面这样。 富凯先生在他后面,他的脸上露出严肃而又优伤的神情。 太后正握着菲力浦的手,她看见路易十四,发出了一声我们在上面说过的尖叫,就好象她看到了一个鬼魂一样。 王太弟手足无措,他从面对着看到的国王转过头去看在他身旁的国王。 王太弟夫人向前走了一步,以为看到在一而镜子里照出的她的大伯的形象。 事实上,也可能是幻觉。 两个国王,两人都同样狼狈,我们也不再想描绘菲力浦的极度的震惊了。他们两人都全身颤抖,摇紧一只抽搐的手,彼此打量着,眼光向对方投去,就象匕首截进对方的灵魂里一样。他们都没有说话,气喘吁吁,弯着背,仿佛准备向一个敌人猛扑过去。 脸,姿势,身材,全都出奇地一模一样,甚至衣服也那么巧,也完全相同,因为路易十四到卢佛宫去换了一件紫色天鹅绒的衣服。两个国王这祥相象,奥地利安娜心里惊慌极了。 不过,她还没有猜到事情的真相。生活中的这些不幸是没有人愿意接受的。人们更喜欢相信超自然的现象和不可能的事情。 路易没有估计到会遇到这样的障碍。他原来预料只要一走进来就会被认出来。他是一个活太阳,他不能容忽别人怀疑他和任何人有共同点。他不能允许在他发出胜利的光辉的时候,别的火把不熄灭。 因此,他一见到菲力浦,也许他比他周围的任何人都感到惊恐。他默不作声,一动不动,这沉思和寂静的片刻以后,将是狂怒的发作。 可是富凯,在面对着他的主人的这幅有生命的画像的时候,谁能描述出他的震动和他的惊愕啊?富凯想,阿拉密斯是对的,这个新来的人和另一位是同样血统的国王,要放弃参与这场由耶稣会会长巧妙安排的政变,一定得是一个狂热的、永远不配插手政治的人。 此外,这是富凯为了路易十三的亲骨肉面献出路易十三的亲骨肉,这是他为了一种自私的野心而献出一种高尚的野心,这是他为了已有的权利而献出应有的权利。他只看了一眼那个觊觎王位的人,就觉得自己完全错了。 富凯心里想的这一切对在场的人并不能起一点作用。他有五分钟的时间把他的沉思集中到良心问题这一点上来,五分钟,也就是五个世纪,在这五分钟里,两个国王和他们家里的人受到这样可怕的打击,几乎都没有时间喘过气来。 达尔大尼央背靠着墙,面对着富凯,一只拳头放在额上,眼睛凝视着,心里在寻思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奇事是怎么发生的。他无法立刻说出他为什么会怀疑,可是他肯定地知道他有理由怀疑,知道在两个路易十四的会见当中存在着整个难以理解的问题,就是这个问题在最近几天里使得火枪手觉得阿拉密斯的行动值得怀疑。 不过,这些想法被一层层厚厚的帷慢包围住了。这场戏的演员们都好象在朦胧初醒时的周围的云雾中漂浮。 路易十四一向性子急,更惯于控制场面,他突然跑到一扇百叶窗那儿,猛地拉开了窗帘。一道强烈的光线照进房间里,使得菲力浦向放床的凹室退去。 路易激动地利用这个动作,转身对太后说: “我的母亲,您不承认您的儿子吗,既然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认不出他们的国王?” 奥地利安娜颤抖起来,两臂伸向天空,说不出一句话。 “我的母亲,”菲力浦用平静的声音说,“您不承认您的儿子吗?”这一次是路易向后退了。 奥地利安娜呢,她无法再镇静了,良心的责备使她又是敲头,又是捶胸。没有一个人来拉她,因为大家全愣住了。她倒在一张安乐椅上,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路易无法忍受这样的场面和这样的侮辱,他向达尔大尼央冲过去,他已经感到晕头转向,他摇摇晃晃,只好扶着门走。 “来呀,”他说,“火枪手!您来看我们两人的脸,看看是他还是我脸色更白一些。” 这个叫声惊醒了达尔大尼央,触动了他心里的服从的感情。他摇了摇头,不再犹豫了,他向菲力浦走去,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说道,   “先生,您是我的犯人!” 菲力浦没有把眼睛朝天望,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象给钉牢在地板上一样。他的深沉的眼光盯住了国王——他的兄弟。在庄严的寂静中,他为他过去受到的所有的不幸和他以后将遭到的全部痛苦,斥责着他的兄弟。对着这种从灵魂中发出的语言,国王感到自己丧失了力量,他低下了眼晴,急忙把他的弟弟和弟媳拉走,他忘记了他的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离她第二次让人判处死刑的儿子三步远。菲力浦走到奥地利安娜跟前,声音温和而又激动,庄重地说:“如果我不是您的儿子,我的母亲,我将诅咒您,因为您使我这样不幸。”   达尔大尼央感到骨头里都在颇抖。他恭恭敬敬地向年轻的亲王行礼,半弯着身子对他说:   “请原谅我,大人,我只是一个军人,我向那个刚走出这个房间的人发过誓。”   “谢谢,达尔大尼央先生。不过德·埃尔布莱先生怎么样了?”   “德·埃尔布莱先生很安全,大人,”在他们后面一个声音说道,“只要我活着或者是自由的话,没有一个人能动他一根毫毛。”   “富凯先生!”亲王带着忧郁的微笑说。   “宽恕我,大人,”富凯跪了下来,说道,“可是,刚从这儿走出去的人是我的客人”   “是啊,”菲力浦叹了口气,低声说,“都是正直的朋友,高贵的心。他们使我怀恋这个世界。走吧,达尔大尼央先生,我跟着您。”   火枪队队长正要走出去,这时柯尔培尔突然出现了,交给达尔大尼央一道国王的命令,然后离去。   达尔大尼央看过命令后,愤怒地把这张纸揉成一团。 “怎么回事?”亲王问。 “大人,您看吧,”火枪手说。 菲力浦看到路易十四亲手急急忙忙写出的几行字: “达尔大尼央先生押送犯人去圣玛格丽特岛①,在他的脸上罩一副铁脸甲,犯人如想除去,即有性命之忧。” “这是合理的,”菲力浦顺从地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阿拉密斯是正确的,”富凯低声对火枪手说“这一位和那一位一样,完全象一个国王。” “要更象!”达尔大尼央说,“他只不过缺少我和您两个人。” ①圣玛格丽特岛:位于法国阿尔卑斯滨诲省的地中海中。 第二三一章 波尔朵斯怎样想得到公爵领地 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利用富凯给他们的时间,以他们的飞快的速度给法国骑兵增添了光荣。 波尔朵斯一点儿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任务逼着他要这样拚命赶路,不过他看到阿拉密斯狂热地奔驰,他,波尔朵斯也使劲地策马飞奔。   他们就这样很快地把沃城堡抛在后面十二里远,接着他们需要换马,把驿马安排好。趁替换马的时候,波尔朵斯壮着胆子偷偷地问阿拉密斯。 “嘘,别作声!”阿拉密斯说,“您只要知道我们的财产就靠着我们的速度便够了。” 波尔朵斯就象依旧是一六二六年时的身无分文的火枪手那样,他继续向前进。“财产”这个神奇的字眼,对人的耳朵来说,始终包含着某种意义。对于什么也没有的人来说,它意味着“相当多”,对于已经有相当多的人来说,它意味着“还要多”。 “他们要封我做公爵了,”波尔朵斯高声说。 他是对自己说的。 “这是可能的,,阿拉密斯照他的那种方式微笑着,波尔朵斯的马赶到了他的前面。 但是阿拉密斯的脑袋象着了火一样,身体的活动还没有成功地克制住思想的活动。激烈的愤怒,剧烈的牙痛,致命的威胁,全都在这个被打败的主教的思想里扭动着,咬着,低声地吼叫着。 他的面部表情显出了这场艰苦的战斗的十分明显的痕迹。在大路上,阿拉密斯至少可以自由地沉湎于眼前的感受。他一看到马跑偏了方向,路高高低低,就咒骂起来。他脸色苍白,有时候,满头都是发烫的汗水,一会儿又干了,变得冰凉,他鞭打着马,把马的两胁都抽出血来了。 波尔朵斯的主要缺点不是敏感,他直哼哼。就这样他们跑了足足八个多小时,然后他们到了奥尔良。 这时是下午四点。阿拉密斯努力回忆,认为没有什么迹象显示可能受到追踪。 就算有一支能够抓住波尔朵斯和他的军队,他们也不会有在八小时里赶四十里路的驿马。这样,就算有人追踪,现在也看不出来,逃跑的人比追赶的人多走了五小时的路程。 阿拉密斯想到休息一下也不算不谨慎,可是继续赶路可能更加妥当一些。事实上,这样快的速度已经赢得了二十多里,一口气奔完的二十多里,因此,没有一个人,甚至连达尔大尼央,也不能追上国王的敌人。 阿拉密斯使波尔朵斯不得不愁眉苦脸地再骑上马去。他们一直奔到晚上七点,这时到布卢瓦只剩下一个驿站的路程。 可是,在那儿,一个可怕的意外情况叫阿拉密斯惊慌了。驿站没有马。 主教在想他的敌人是用了什么恶毒的诡计才能抢走他用来走得更远的工具。他不把运气看作是神,他从全部的结果来找原因。他宁可相信驿站长的拒绝,在这样的时间,在这样的地方,是来自上面的命令造成的。发出这样的命令是为了突然拦住在逃跑中的制造假国王的人。 但是,就在他因为要找到一个解释,或许是因为要找到一匹马,快要火冒三丈的时候,他想到了一件事。他记起来拉费尔伯爵就住在附近。 “我不走了,”他说,“我不要驿马走完全部驿站的行程了。给我两匹马,我要去拜访我的一位爵爷朋友,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哪一位爵爷?”驿站长问。 “拉费尔伯爵先生。” “啊!”这个人恭燕敬敬地脱下帽子,回答说,“一位可敬的爵爷。不过,不管我多么想讨他喜欢,我也不能给您两匹马,我的驿站的马全给德·博福尔公爵先生预定去了。” “啊!”阿拉密斯失望地说。 “不过,”驿站长继续说,“您是不是愿意坐我的一辆四轮运货车,我给它套上一匹又老又瞎的马,它总算还有腿,会把您带到拉费尔伯爵先生那儿。” “这值得付一个路易,”阿拉密斯说。 “不,先生,这只要付一个埃居,这是格力磨先生付给我的价钱,他是伯爵的管家,每次他用我的四轮运货车都是这样付的,我不愿意伯爵先生责备我让他的一个朋友付太多的钱。” “您要怎样就怎样吧,”阿拉密斯说,“尤其是要使拉费尔伯爵满意,我不想使他不愉快。您会得到您的埃居,不过,我有权利因为您的这个主意给您一个路易。” “这没有问题,”驿站长快活地说。 他亲自把他那匹老马套到那辆嘎吱嘎吱响的破车上。 在这段时间里,波尔朵斯一直好奇地看着。他以为自己发现了秘密,他高兴极了;首先是因为到阿多斯家去作客他特别喜欢,其次,因为他有希望得到一张舒适的床,同时又吃上一顿好饭。 驿站长套好车后,提出由他的一个仆人驾车领两个外来的人去拉费尔家。 波尔朵斯坐在车子里面,在阿拉密斯旁边,他附在阿拉密斯耳朵旁边说: “我明白了。” “哈!哈!”阿拉密斯说,“亲爱的朋友,您明白什么啦?” “我们奉国王的命令去向阿多斯提一些重要的建议。” 阿拉密斯哼了一声。 “什么也别对我说,”善良的波尔朵斯又说了一句,他想坐坐稳,避免受车子的颠簸,“什么也别对我说,我会猜得出的。” “对,就这样,我的朋友,您猜吧,您猜吧。” 他们在晚上九点钟到了阿多斯家里,一路上月光皎洁。 迷人的月光使波尔朵斯开心得无法表达,可是阿拉密斯却对它感到厌烦,两种情绪的程度几乎差不多。他对波尔朵斯稍稍显出点不偷快的样子,波尔朵斯却对他说: “是呀艺我依旧在猜。任务是秘密的。” 这是他在车子上的最后一句话。 车夫打断了他们的话,说: “先生们,你们到了。” 波尔朵斯和他的同伴在小城堡的门前下了马车。 我们将在这儿重新见到阿多斯和布拉热洛纳,自从发现拉瓦利埃尔不忠实以后,他们两人都不见了。 如果有这样一句最富有真理的话,那便是巨大的痛苦本身包含着使痛苦得到安慰的萌芽。 的确,拉乌尔受到的痛苦的创伤使他和他的父亲更加接近了。天主知道,从阿多斯的有口才的嘴和宽厚的心里流出来的安慰是多么温柔。 创伤没有愈合,可是阿多斯,由于和他的儿子交谈,由于稍许把他的生命和年轻人的生命混合在一起,终于使他的儿子懂得,第一次遇到的不忠实的行为带来的痛苦对所有人的生活都是必不可少的,凡是恋爱过的人都经受过这种痛苦。 拉乌尔常常听他说话,却听不进去。在热恋着的心里,什么也不能代替对心爱的人的回忆和思念。于是拉乌尔回答他的父亲说: “先生,您对我说的所有的话都是真的,我相信没有人会象您这样心里感到如此大的痛苦,不过,您是一个才智过人、饱经苦难的人,所以不会不允许第一次尝到痛苦滋味的士兵表现得软弱。我纳了一次贡品,不会再纳第二次,请让我深深陷入我的悲痛中,我才能忘记掉自己,我才能连我的理智也淹没在这里面。” “拉乌尔!拉乌尔!” “听我说,先生,我永远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就是路易丝这位最贞洁最天真的女人,竟会卑鄙地欺骗一个象我这样正直这样钟情的人,我永远也无法下决心去看那张温柔善良的外貌变成一副虚伪淫荡的面孔。堕落的路易丝互可耻的路易丝!啊!先生,这个想法比拉乌尔被人抛弃,比拉乌尔遭到不幸,更使我觉得难受。” 阿多斯使用了剧烈的药物。他向拉乌尔替路易丝辩护,证明她所以背信弃义是由于她的爱情造成的。 “一个女人对国王屈服,因为他是国王,”他说,“她应该被人叫做无耻的女人,可是路易丝爱路易。两个人都年轻,他们,一个忘记了自己的身分,一个忘记了自己的誓言。爱情会宽恕一切的,拉乌尔。两个年轻人是真诚地相爱着的。” 阿多斯刺下这样一刀以后,他叹着气看着拉乌尔带着严重的创伤跳了起来,逃到树林浓密的深处,或者躲到自己的房间里,一个小时以后,他从房间里出来,脸色苍白,全身颤抖,但是驯服了。这时候,他露出微笑,回到阿多斯身边,吻他的手,好象一只狗刚挨过打,向它的好心的主人表示亲热,来补偿它犯的过错。拉乌尔只听从他的软弱的意志,他只承认他心里的痛苦。 在阿多斯猛烈地动描了国王的难以制服的自尊心那一幕以后,许多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和他的儿子交谈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暗示过那回事。他从来投有对他谈过关于那次严厉的训斥的详细情节,如果他让这个年轻人知道他的敌人受到过打击,也许年轻人会得到一点安慰。可是阿多斯不愿意受到伤害的情人忘记应该对国王的尊敬。 布拉热洛纳,热情,激动,忧郁,他带着轻蔑的口吻谈到国王讲的那些话,讲到某些疯子从王位上落下来的许诺中得到的模棱两可的诚意。拉乌尔象一只飞过从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之间的海峡的鸟儿那样快,越过了两个世纪,竟然预言总有一天国王会比普通人渺小,于是阿多斯用他那种平静而有说服力的嗓音说道: “拉乌尔,您是对的;您所说的这一切都会发生的:国王将失去他们的威望,好象失去了生命的星辰失去它们的光芒一样。不过,拉乌尔,当这个时刻来临的时候,我们都死了,您好好记住我对您说的话:在这个世界上,对所有的人,男人,女人国王来说,都应该为现在而活着,我们仅仅应该为了天主才为未来而活着。” 这就是阿多斯和拉乌尔象平常一样交谈着的话,他们这时候正在花园的两旁种着椴树的长长的小路上走来走去。突然铃档响起来了,它本来是用来告诉伯爵,或许是吃饭的时间到了,或许是有人上门拜访的。他并不重视这个铃档声,只是不自觉地和他的儿子一起往回走了过来,他们两人在小路的尽头发现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站在他们对面。 第二三二章 最后的告别 拉乌尔发出一声喜悦的叫声,亲热地抱住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和阿多斯以老年人那样的方式拥抱。这个拥抱本身对阿拉密斯来说象是提出了一个问题,他立刻说: “朋友,我们不会和你们在一起待很久的。” “啊!”伯爵说。 “只是要和您谈谈我的好运气,”波尔朵斯说。 “啊!”拉乌尔说。 阿多斯不声不响地望着阿拉密斯,阿拉密斯阴沉的脸色在他看来已经和波尔朵斯说的好消息不大调和了。 “您遇到了什么好运气?说说看,”拉乌尔微笑着问道。 “国王封我做公爵了,”善良的波尔朵斯带着神秘的神情,附到年轻人的耳朵旁边说;“国王亲自封的公爵!” 可是,波尔朵斯和人私下讲的话总是说得那么响,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低语就和一般人的大声喊叫一样。 阿多斯听见后,发出一声呼喊,阿拉密斯不禁哆嗦了一下。 阿拉密斯挽住了阿多斯的胳臂,向波尔朵斯请求允许他单独和阿多斯谈一谈。 “我亲爱的阿多斯,”他对伯爵说,“您看我痛苦极了。” “痛苦?”伯爵叫起来,“啊!亲爱的朋友!” “几句话就能说完,我搞了一个阴谋反对国王,阴谋失败了,此刻他们肯定在寻找我。” “寻找您……一个阴谋,……哎!我的朋友,您对我说的是什么呀?” “是一件可悲的事实。我是彻底完蛋了。” “可是波尔朵斯……这个公爵的封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便是我最感到痛苦的原因,这也是我最深的伤口。我原来认为成功是没有问题的,把波尔朵斯也拉进到我的阴谋里了。就象您知道的,他和对待任何事一样,使尽了全部力量,不过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他和我一同受到了牵累,他和我一样完蛋了。” “我的天主呀!” 阿多斯向波尔朵斯转过身去,波尔朵斯对着他得意地微笑着。 “应该让您明白这一切。听我说,”阿拉密斯继续说。 于是他就讲整个的经过情祝,都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的。 阿多斯在听他讲的时候,有好几次感觉到自己的前额上全是冷汗。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想法,”他说,“不过这也是一个不寻常的过错。” “因此我受到了惩罚,阿多斯。” “所以我不会把我的全部想法对您说。” “说吧。” “这是一件罪行。” “是死罪,我知道。谋害君主罪!” “波尔朵斯!可怜的波尔朵斯!” “您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对您说过,成功本来是可以肯定的。” “富凯先生是一位高尚的人。” “我,我是一个傻子,把事情全估计错了,”阿拉密斯说,“人类的智慧啊!磨碎一个世界的巨大的石磨,有一天,因为不知怎么的落进了一粒沙子,石磨就停止转动啦!” “还是说一粒钻石吧,阿拉密斯。总之,祸已经闯下了。您打算怎么办呢?” “我把波尔朵斯带走。国王从来不愿意相信高尚的人会做出幼稚的事,他从来不愿意相信波尔朵斯干出这样的事而自以为是为国王效忠。因为我的过错,他要送掉他的脑袋。我不希望这样。” “您把他带到哪儿去呢?” “先到美丽岛。这是一个无法攻破的避难所。然后我去海边,我有一只船可以渡海去英国,我在那边有许多认识的人……” “您?去英国?” “是的。或许去西班牙,在那儿我的关系更加多……” “您使波尔朵斯流亡国外,这会叫他倾家荡产的,因为国王会没收他的财产。” “这全预料到了。我一到西班牙,便会和路易十四讲和,让波尔朵斯重新得宠。” “在我看来,您是有信用的,阿拉密斯!”阿多斯态度谨慎地说。 “非常有信用,尤其是为朋友们效劳,亲爱的阿多斯。”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诚恳地握着对方的手。 “谢谢,”伯爵说。 “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一步,”阿拉密斯说,“您也是一个对国王不满的人,您,拉乌尔,都对国王有意见。学我们的样子,到美丽岛去吧。以后我们会看到……我用名誉向您保证,一个月以后,法国和西班牙之间就会因为路易十三这个儿子的问题爆发战争,他也是一位王子,法国却惨无人道地把他监禁起来。由于路易十四不愿意为了这样一个原因打仗,我向您保证会出现妥协的,结果将授给波尔朵斯和我西班牙的最高贵族的爵位,在法国,赐给您公爵领地,因为您己经是西班牙的最高贵族了。您愿意吗?” “不愿意;我宁可责备国王某种不是;自以为比王族优越,这是我的家族天生的自尊心。照您向我提的建议去做,我就变成受恩于国王的人,我在这片土地上肯定能得到什么,可是在我的良心上却要丧失许多东西。谢谢。” “那么,给我两样东西,阿多斯,您的宽恕……” “啊!如果您真的是想为弱者和被压迫者向压迫者报仇,我宽恕您。” “这对我很够了,”阿拉密斯回答说,他脸有些红,但是给黑夜遮住了,“现在,给我两匹您最好的骏马,让我们可以抵达下一个驿站,因为别人借口博福尔先生在这一带旅行,不肯给我马。” “您会有我的两匹最好的骏马,阿拉密斯,还有,我把波尔朵斯托付给您了。” “啊!请不用担心。再有一句话:您认为我为他计划的这一切妥当吗?” “既然木已成舟,只能这么办了,因为国王不会原谅他的,而且,不管怎么说,您始终有富凯先生这一个靠山,他不会抛弃您,尽管他做出了英勇的行动,也还是受到极大的连累。” “您说得对,这就是我所以不立刻去海上的原因,因为这会显得我害怕,而且承认犯了罪,这也就是为什么我留在法国土地上的原因。不过美丽岛对我来说将成为我可以随意让它属于哪一个国家的土地:英国,西班牙,或者是罗马,看我举什么样的国籍旗来决定。” “为什么会这样?” “是我在美丽岛上修筑了防御工事,我防守它,就没有一个人能攻占美丽岛。此外,就象您刚才所说的,富凯先生在那儿。没有富凯先生的签字,谁也不能进攻美丽岛。” “这是不错的。然而,要谨慎。国王是狡猾的,他又是强大的。” 阿拉密斯微笑了。 “我把波尔朵斯托付给您了,”伯爵用一种沉着坚定的语气又重复说了一遍。 “我今后怎么样,伯爵,”阿拉密斯用同样沉着坚定的声调说,“我们的兄弟波尔朵斯也会怎么样。” 阿多斯握住阿拉密斯的手,鞠了个躬,然后十分激动地去拥抱波尔朵斯。 “我生来就运气好,对不对?”波尔朵斯低声地说,他非常兴奋地用披风把自己包起来。 “来,最亲爱的朋友,”阿拉密斯说。 拉乌尔走在前面,好去吩咐叫人给两匹马装上鞍子。 这一小群人分开来了。阿多斯看着他的两个朋友准备动身,有一样什么东西好象一层雾一样在他眼前掠过,压在他的心上。 “这真奇怪!”他想,“哪儿来的这种念头使我渴望再一次地拥抱波尔朵斯?” 正巧波尔朵斯转过身来,他张开双臂向他的老朋友走来。 这次最后的拥抱象年轻的时候一样亲切,象当年一样,那时候他们的心是火热的,生活中充满幸福。 接着,波尔朵斯上了马。阿拉密斯也走回来抱住阿多斯的脖子。 阿多斯看着他们穿着白色拉风的影子在大路上越来越长。他们就象两个鬼魂,在离开人间的时候,变得高大起来。他们不是消失在雾里,而是消失在斜坡那边。到了远处的那一头,那两个人好象向前猛冲了一下,然后在云丝不见了踪影。 这时候,阿多斯心情沉重地向家里走回去,一面对布拉热洛纳说: “拉乌尔,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对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这两个人了。” “先生,您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叫我惊奇,”年轻人答说,“因为我现在也有这种想法,我也一样地想到我再也见不到杜·瓦隆先生和德·埃尔布莱先生了。” “啊!您呀,”伯爵说,“您对我这样说,是因为另外有一个原因使您伤心,您悲观地看待一切,可是您年纪轻着呢,如果您再也不能看到这些老朋友,那是因为他们将不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您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许多多年月要生活下去。可是,我……” 拉乌尔轻轻地摇了摇头,靠到了伯爵的肩膀上,两个人的心里有许多话要讲,这时却都找不出一句话来。 突然,在布卢瓦的大路的那一头传来一阵奔马和说话的声音,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了那个方向去。 骑在马上的持火把的人对着大路两边的树兴高采烈地挥舞手上的火把,不时地又转过身来,好使走在他们后面的骑马的人紧跟着他们。 在深夜,这些火光,这些声音十二匹披着漂亮的马衣的马扬起的这些尘土,和波尔朵斯、阿拉密斯两人消失的、阴郁朦胧的影子形成奇怪的对照。 阿多斯向家里走去。 可是他还没有走到花坛,就看见大门日的栅栏门象着了火似 的。所有的火把都停止不动了,把大路照得通亮。响起了一声叫 喊产德·博福尔公爵先生驾到!” 阿多斯赶紧向他家的大门奔去。 这时公爵已经下了马,在向四周张望。 “大人,我在这儿,”阿多斯说。 “晚上好,亲爱的伯爵,”亲王真挚热情地回答道,他待人城恳直率,便他博得所有人的好感。“对一位朋友来说,是不是太晚了?” “啊!我的亲王,请进,”伯爵说。 德·博福尔先生靠着阿多斯的胳膊,进了屋子,拉乌尔跟在后面,他小心恭敬地走在亲王的军官中间,在他们当中有好几个人是他的朋友。 第二三三章 德·博福尔先生 拉乌尔想让亲王单独和阿多斯待在一起,他正要关上门,打算和军官们到隔壁的大厅去。就在这时候,亲王转过身来。 “这就是我多次听见王太弟先生夸奖的那个年轻人吗?”德·博福尔先生问。 “是的,就是他,大人。” “这是一个军人生他在这儿没有什么不方便,伯爵,让他留下来。” “待在这儿吧,拉乌尔,既然大人允许,”阿多斯说。 “他确实长得高大英俊!”公爵说,“如果我向您要他的话,您肯给我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大人,”阿多斯说。 “是的,我来这儿是向您告别的。” “告别,大人?” “是的,这是真的。您没有想过我将来会变成什么人吧?” “可是,大人,您一直是一位英勇的亲王和一位卓越的贵族。” “我将成为一个非洲亲王,一个贝都因①贵族。国王派我到阿拉伯人那儿去征服他们。” “您说的是什么呀,大人?” “这很奇怪,对不对?我,从根本上说就是巴黎人,我,曾经统治过巴黎城郊区,别人把我叫做‘中央菜市场之王’,我要从莫贝尔广场到吉杰利②的清真寺尖塔。我从投石党人变成了冒险家。”   “啊!大人,如果您不亲口对我说……” “难以相信吧,是不是?不过,相信我,我们告别吧。我这样做可以重新受到宠爱了。”   “受到宠爱?” “是的。您笑了?啊!亲爱的伯爵,您知道我为什么接受?您猜得出吗?”   “因为殿下爱光荣胜过一切。” “啊!不,您看,去向那些野变人放火枪,这是不光荣的事。光荣,我认为在这方面是没有什么光荣的,非常可能我还会碰到别的事情……但是,我以前就希望,现在依旧希望,我亲爱的伯爵,您明白吗,我在经过五十年来许多五光十色的、古怪的遭遇以后,我的生活能够有这样最后一段经历。因为,您也会承认,生来是国王的子孙,和一些国王打过仗,可以列入当代最有权力的人之中,很好地保持了自己的身份,带有亨利四世的遗风,是法国的海军大元帅,竟到那些士耳其人、撒拉逊人③和摩尔人④中间去在吉杰利送掉自己的性命,这是相当奇怪的事。”   “大人,您很奇怪,一直谈这个问题,”阿多斯不安地说,“您怎么能想到一个如此辉煌的命运会在那个微不足道的熄烛罩下面消失掉呢?”   “正直而纯朴的人,您认为如果我为了这个可笑的理由到非洲去,我就不会设法从那儿回来,又不受人嘲笑吗?我不会叫别人提到我吗?当今天有大亲王先生、德蒂雷纳先生和其他一些人在世的时候,为了使别人谈到我,法国的海军元帅,亨利四世的孙子,巴黎的国王,我除掉给人杀死以外,难道还有其他办法吗?见鬼!我对您说,别人会谈到我的;我将会不顾大家反对给杀死。如果不在那儿,就在别的地方。”       ①贝都因人:生活在北非和亚洲西部。 ②吉杰利:在阿尔及利亚。 ③撒拉逊人:是中世纪欧洲人对阿拉伯人咸西班牙等地的穆斯林的称呼。 ④岸尔人:生活在北非   “瞧呀,大人,”阿多斯回答说,“这太夸张了,您一向表现得那样无畏。” “哟!亲爱的朋友,这样的无畏就是要去面对坏血病,痢疾,蝗虫,毒箭,就象我的祖先圣路易那样。您知道不知道那些家伙还在用毒箭射人?此外,我想您很久以来一直是了解我的,您知道,我想做一件事的时候,我就要好好地去做。” “大人,您曾经想逃出凡森监狱①。” “啊!在那件事中您帮了我的忙,我的主人,对啦,我转过来又转过去,却没有看见我的老朋友格力磨先生。他好吗?” “格力磨先生始终是殿下的最恭顺的仆人,”阿多斯微笑着说。 “我这儿有一百个皮斯托尔给他,我当做遗赠带来的。我的遗嘱已经写好了,伯爵。” “啊!大人!大人!”   “您要明白,如果别人看到在我的遗嘱里提到格力磨……” 公爵笑了起来,接着,他向拉乌尔说话。拉乌尔从这场谈话一开始就陷入了沉思。 “年轻人,”他说,“我知道这儿有某一种武弗雷⑧酒,我相信……” ①指《二十年后》一书中博福尔公爵的越狱事件。 ②武弗雷:法国城市名,盛产白葡萄酒。 拉乌尔连忙出去吩咐拿酒给公爵喝。这时候,德·博福尔先生握住阿多斯的手。 “您对于他有什么打算?”他问。 “到目前,什么打算也投有大人。” “啊!是的,我知道,自从国王迷恋上拉瓦利埃尔以来。” “是的,大人。” “那么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相信我认识这个小拉瓦利埃尔。她并不漂亮,我觉得……” “不漂亮,大人,”阿多斯说。 “您知道不知道她使我想起谁来啦?” “她使殿下想起某一个人?” “她使我想起一个相当可爱的年轻姑娘,她的母亲住在巴黎中央菜市场。” “啊!啊!”阿多斯微笑着说。 “多么美好的时光!”德·博福尔先生又说了一句。“对,拉瓦利埃尔使我想起了这个姑娘。” “她有一个儿子吧,对不对?” “我想是有的,”公爵回答说,他显出毫不在乎的天真的神气,对记不起这件事还很得意,那种语气和声调简直无法表达出来。   “不过,这个可怜的拉乌尔真是您的儿子吗,嗯?……” “是的,是我的儿子,大人。” “就是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的请求被国王驳回了,他感到不满意?” “还没有到这个地步,大人,他克制住了自己。” “您就让这个小伙子虚度光阴、无所事事下去吗?这是不对的.来,把他交给我。” “大人,我要把他留在身边。在世界上我除了他没有别人了,只要他愿意留下来……” “好,好,”公爵回答道,“不过,我立刻就会替您把事情安排妥当的。我向您保证,他是可以培养成为法兰西元帅的好料子,我不止一次见过和他相同料子的人成了元帅。” “这很可能,大人,可是法兰西元帅,这要由国王任命,拉乌尔绝不会接受国王的任何东西。” 拉乌尔回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格力磨跟在他的后面,一双依旧很稳的手端着一只盘子,盘子上放着一只酒杯和一瓶公爵先生最爱喝的酒。 公爵看到他熟识的被保护人,发出一声快活的叫声。 “格力磨!晚上好,格力磨,”他说,“您好吗?” 仆人深深地鞠躬,和高贵的对方一样高兴。 “两位朋友!”公爵有力地摇着诚实的格力磨的肩膀,说道。 格力磨更加高兴更加恭敬地又鞠了一个躬。 “我看到了什么啦,伯爵?只有一只杯子!” “除非殿下邀请我,否则我不能和殿下喝酒,”阿多斯带着高贵而又谦恭的态度说。 “见鬼!您叫人只拿一只杯子来是有道理的,我们两个人象两个战友一样用一只杯子喝吧。伯爵,您先请。” “请赏给我最大的荣幸,”阿多斯说,同时轻轻地推开杯子。 “您是一个可爱的朋友,”德·博福尔公爵说。他喝了以后,把金平底杯递给他的伙伴。“可是这还不够,”他继续说,“我依旧口渴,我想对站在那儿的那位英俊的小伙子表示敬意。子爵,我带来了好运气,”他对拉乌尔说,“用我的杯子喝酒的时候,祈求什么事情吧,如果您祈求的事情不能实现,那就让我得瘟疫死掉。” 他把杯子递给拉乌尔,拉乌尔急急忙忙地沾了一下嘴唇,又同样迅速地说: “我祈求过了,大人。” 他的眼睛发出忧郁的火光,血涌到了两颊;他只是微笑了一下,却吓坏了阿多斯。 “您析求了什么?”公爵坐到安乐椅上,说,同时一只手把酒瓶交给格力磨,另一只手送给他一只钱袋。 “大人,您愿不愿意允许我实现我所祈求的事情?” “那当然,这是说妥了的。” “公爵先生,我祈求跟您去吉杰利。” 阿多斯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无法掩饰他的不安。 公爵望着他的朋友,好象要帮助他避开这个出乎意料的打击似的。 “这很困难,我亲爱的子爵,非常困难,”他稍稍放低一点声音说。 “请原谅,大人,我冒失了,”拉乌尔用坚定的声音说,“可是,是您自己要我祈求……” “祈求离开我,”阿多斯说。 “啊!先生……您能这样认为吗?” “真该死!”公爵叫起来,“年轻的子爵是对的,他在这儿能做什么呢?他会因悲伤而断送掉自己的一切的。” 拉乌尔脸红了,亲王冲动地继续说: “战争是一种消遣,从这当中可以得到一切,却只会失去一样东西:生命,当然,那就活该了!” “那就是说,被人纪念,”拉乌尔激动地说,“那就是说,再好也没有了。” 他看到阿多斯站起来去开窗,就懊悔自己为什么说得这样快。 阿多斯这样做肯定是想掩盖住他内心的激动。拉乌尔向伯爵奔过去。可是,阿多斯已经克制住懊恼的心情,因为他再在灯光下露面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很安详镇定了。 “那么,”公爵说“怎么样,他去呢还是不去?如果他去,伯爵,他就是我的副官,我的儿子。” “大人!”拉乌尔跪了下来叫道。 “大人,”伯爵抓住公爵的手大声说,“拉乌尔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 “啊!不,先生,是您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年轻人打断他的话说。 “见鬼,”亲王说话了,“这不是伯爵也不是子爵的意愿,而是我的意愿。我带他走。在海军里,有远大的前途,我的朋友。” 拉乌尔依旧是忧郁地微笑着,这一次,他的微笑使阿多斯很伤心,阿多斯用严厉的眼光回答他。 拉乌尔全都理解了,他恢复了冷静,留心不再无意中又漏出什么话来。 公爵站了起来,看到时间不早了,就连忙说: “我很忙,可是,如果有人对我说我和一位朋友说话把我的时间浪费掉了,那我就回答说,我招收了一名优秀的新兵。” “请原谅,公爵先生,”拉乌尔插进来说,“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国王,因为我要为之服务的不是国王。” “那好!我的朋友,你将为谁服务呢?你能说‘我属于德·博福尔先生’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不,今天,我们都属子国王,不管身分和地位高低。我亲爱的子爵,非常清楚,这就是为什么如果你到我的军舰上服务,就是在为国王服务的原因。” 阿多斯怀着一种焦躁而又快活的心情等待着拉乌尔对这个令人感到困难的问题的回答。因为拉乌尔是国王的难对付的仇人,是国王的情敌。做父亲的希望这个障碍会推翻他的想望。他几乎要感谢德·博尔福先生,他的轻率的,或者说好心的想法刚才使他的儿子,他唯一的安慰的启程几乎成了问题。 但是,拉乌尔一直很坚决很平静。 “公爵先生,”他说,“您对我提的这个反对意见,我在心里已经解决了。既然您好心地带走我,我就将在您的军舰上服务;可是我要服务的主人要比国王更加强大有力,我为天主服务。” “天主!怎么会这样?”阿多斯和亲王同时说。 “我的目的是发愿修行,成为马尔他会①的骑士,”布拉热洛纳补充说,他让这些话一字一字说出来,它们比冬天的暴风雨以后从黑色的树上落下来的水滴还要冰凉。 在这最后一个打击下,阿多斯站也站不住了,亲王的身子也摇晃起来。 格力磨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一松手,让手上的酒瓶落下来,酒瓶在地毯上跌碎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件事。 德·博福尔先生盯着年轻人的脸望,观察他脸上的表情,虽然年轻人的眼睛是垂下来的,但是露出了果断的光芒,面对这样的光芒一切都得屈服。 至于阿多斯,他熟悉这个温柔面坚定的灵魂。他不打算使它离开它刚刚替自己选定的决定命运的道路。他握了握公爵伸给他的手。 “伯爵,两天以后我动身去土伦②,”德·博福尔先生说,“您能不能到巴黎来找我,好让我知道您的决定?” “我将很荣幸地前来对您的好意表示感谢,我的亲王,”伯爵回答说。 “不论子爵跟不跟我走,您一定要把他带来,”公爵说,“我已经答应他了,我只是为他请求您的同意。” ①马尔他会:一种宗教性和军事性的组织,会中第一等级的人叫骑士。 ②土伦:法国南方沿地中海的城市。 公爵在父亲的心上的伤口上涂了一点点香膏以后,拉拉老格力磨的耳朵,格力磨很不自然地眨着眼睛。公爵向待在花坛那儿的随从人员走去。 马经过休息,又因为这美好的黑夜,精神十分饱滴,奔上了从这座城堡通向它们的主人的城堡的大路。现在只有阿多斯和布拉热洛纳两人面对面地待在那儿。 敲十一点了。 父亲和儿子相对着一声不响,但是任何聪明的旁观者都猜得出在这样的沉默里充满了叫喊和眼泪。 但是这两个人都经受过磨练,当他们决心把一切激动的感情压制在自己内心里的时候,它们就隐没了,永远消失了。 午夜以前的时光,他们一直默不作声,几乎是喘着气地挨过去的。时钟响了,只是告诉他们,他们的灵魂所做的痛苦的旅行已经过了多少分钟,他们的灵魂在对往日的回忆和对未来的畏惧的广大的领域里旅行。 阿多斯首先站起来,说: “天色不早了……明天见吧,拉乌尔!” 拉乌尔也站了起来,去拥抱他的父亲。 他把拉乌尔紧抱在胸前,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他对拉乌尔说, “两天以后,您就要离开我了,永远离开我了,拉乌尔?” “先生,”年轻人说,“我曾经有过一个打算,把我的剑刺进我的心口,可是您会认为我太懦弱,我放弃了这个打算,因此我们只好分开了。” “拉乌尔,您走就是离开我了。” “先生,我请求您,再听我说一遍。如果我不走,我会因为痛苦和爱情死在这儿。我知道我在这儿还有多少时候可以活赶快把我送走吧,先生,否则您会看到我可耻地在您的眼前、在您的家里断气,我的意志和我的力量都没有那样坚强,您看得很清楚,一个月来,我好象过了三十年,我已经到达我的生命的终点。” “那么,”阿多斯冷静地说,“您是抱着去非洲让别人杀死的意图离开的吗?啊!说呀……别说谎。” 拉乌尔脸发白了,沉默了两秒钟,对他的父亲来说,这是充满痛苦的两小时。接着他突然说: “先生,我答应把自己奉献给天主。我用我的青春和我的自由做的牺牲,我只要求一件事情作为交换,那便是为了您而保重自己,因为您是使我还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的一根带子。只有天主能踢给我力量,让我不会忘记我的一切都受恩于您,除了您我不欠任何人的情。” 阿多斯充满柔情地拥抱他的儿子,对他说: “您刚才回答我的是一个正直的人讲的话,两天以后,我们去巴黎德·博福尔先生那儿;那时候,您就去做适合您做的事。您自由了,拉乌尔。再见!” 他慢慢地走到他的卧室里。 拉乌尔走进花园,他在根树小径上度过了这一夜。 第二三四章 动身的准备工作 阿多斯不再多花费时间来反对这个坚定的决心了。他在公爵答应给他的两天时间里,将全部精力用来叫人准备拉乌尔的行装。这件事主要由善良的格力磨负责,他立即一心一意地忙碌起来。他的好心肠和才智我们都是知道的。 阿多斯盼咐这个可敬的仆人,一等行装准备好后,就去巴黎,而且,为了不让公爵等待,或者,如果公爵发觉拉乌尔没有来,至少不会怪拉乌尔迟到,他在德·博福尔先生拜访的第二天就和他的儿子到巴黎去了。 对于可怜的年轻人,这是一种很容易理解的感情,他要回到巴黎,回到认识他的、爱过他的所有人中间。 每张脸都使这个曾经受过如此多痛苦的人想起以往的痛苦,都使这个曾经如此热恋过的人想起他以往的爱情中的某个情节。拉乌尔越走近巴黎,就越觉得象死去一样。一到了巴黎,他真象不再能活下去了。他到了德·吉什家里,别人对他说德·吉什先生在王太弟那儿。 拉乌尔动身去卢森堡宫①,他一到,就毫不怀疑他是来到了一个拉瓦利埃尔住过的地方,他听到那么多的乐声,闻到那么多的香味,他听到那么多欢乐的笑声,看到那么多在跳舞的影子,没有一个好心的女人看到他神色忧郁,面色苍白,站在门帘下面。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想走开,再也不回来了。 但是,正象我们刚才说的,他在前几间候见厅里停下脚步,只是为了不想参加到那些他觉得在隔壁几间大厅里活动着的欢乐的人群里去。 王太弟的一个仆人认出了他,问他是否想见王太弟或者王太弟夫人,拉乌尔几乎没有回答他。他在一张靠近天鹅绒门帘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同时看了看大时钟,它刚停了一个小时。 这个仆人走了,另外一个比较熟悉他的仆人走过来,询拉乌尔他愿不愿意让人去通知德·吉什先生说他来到了这儿。 这个名字并没有引起可怜的拉乌尔的注意。 仆人不肯离开,开始讲起德·吉什刚刚想出来一种新的摸彩游戏,他把进行的方法教给了那些夫人。 拉乌尔张大了眼睛,好象泰俄弗拉斯特②所描写的心不在焉的人那样,没有回答他,不过他的忧郁的程度因此更加深了。 他头向后仰着,两腿软弱无力,嘴半张着,好呼出气来,拉乌尔就这样被人忘记在这间候见厅里。忽然,一件连衣裙闪了过去,擦到旁边的客厅的门上,那扇门外面便是走廊。 这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笑嘻嘻地骂着一个值班军官,从那儿经过,显得又轻松又活泼。 那个军官用冷静而又坚定的话回答她,这与其说是宫廷中的人之间的争吵还不如说是情人之间的争论,最后以在这位夫人的手指上吻了一下结束了。 突然,那个夫人看到拉乌尔,就不再做声,并且推开了那个军官。 ①卢森堡宫:1816-1820年间建于巴黎。 ②泰俄弗拉斯特(约前372-前287):古希腊作家,写有《品性论》。 “快逃,马利科尔纳,”她说,“我原来没有想到这儿有人。如果有人听见我们说的话或者看到了我们,我就要咒骂您!” 马利科纳尔果然逃走了,年轻的夫人在拉乌尔的背后走过来,伸过她的快活的脸。 “先生是一位高尚的君子,”她说,“肯定……” 她停住了,大叫了一声。 “拉乌尔!”她说着,脸涨得通红。 “蒙塔莱小姐!”拉乌尔说,他的脸色比死人还要灰白。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算在光滑的镶砖地面上往前跑,可是她理解这种狂烈的、残酷的痛苦,拉乌尔这样一逃,她觉得是一种指控,至少也是一种对她的猜疑。她是一个细心周到的女人,她认为不应当放过这样的辩解的机会,可是,拉乌尔虽然在走廊中间给她拦住了,好象不愿意不战而降。 他用冷淡含混的语气对她说话,如果他们两个人被人撞见,全宫廷里的人都不会对蒙塔莱小姐的举动产生一点怀疑。 “啊!先生,”她轻蔑地说,“您做的事不大象一个贵族做的。我的心要我非向您说话不可;您对待我不太礼貌,伤害了我.您错了,先生,您连敌友也分不清了。再见!” 拉乌尔发过誓再也不提到路易丝,也再也不见那些可能见到路易丝的人,他到了另一个世界,为了不再碰见路易丝会见到的任何东西,会接触的任何东西。但是,他的自尊心经过第一次的冲击以后,看到蒙塔莱一眼以后,他的全部的理智都消失了。蒙塔莱是路易丝的女伴,藏塔莱使他想起了布卢瓦的小塔和他的青春年代的欢乐。 “原谅我,小姐.我没有想到,也不会想到对您不礼貌。” “您愿意和我说话吗?”她带着过去那样的微笑说,“好吧,跟我去别的地方,因为在这儿我们可能被人撞见。” “去哪儿?”他问。 她犹豫不决地看着大时钟,随后,她考虑一下说道: “去我那儿,我们有一个小时可以利用。” 她跑得比仙女还要轻快,上楼到了她的房间里,拉乌尔跟在她的后面。 她关上门,把她一直挟着的披风交到她的侍女的手上。 “您在找德·吉什先生?”她问拉乌尔。 “是的,小姐。” “等我和您说完话以后,我请他马上到这儿来。” “小姐,就这样吧。” “您怨恨我吗?” 拉乌尔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睛,说: “是的。” “您认为我参与了造成您断绝关系的阴谋吗?” “断绝关系!”他悲伤地说,“啊!小姐,没有爱情,也就谈不上断绝关系。” “错了,”蒙塔莱反驳道,“路易丝是爱过您的。” 拉乌尔全身哆嗦了一下。 “没有爱情,我知道,可是她爱过您,您在动身去伦敦以前本来应该和她结婚的。” 拉乌尔发出一声阴森的笑声,蒙塔莱不禁颤抖了。 “您对我说这样的话,说得倒轻巧,小姐!……和一个他喜欢的人结婚?您忘记了当时国王已经把我们谈到的这个人作为情妇留在身边了。” “听我说,”年轻的女人紧紧握住拉乌尔冰凉的双手,说道,“不论哪一方面您都错了,一个象您这样年纪的男人是不应该把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单独留下来的。” “那么,在世界上不再有信义了,”拉乌尔说。 “不,子爵,”蒙塔莱平静地说,“不过,我应该对您说,如果不是象这样冷淡地和理智地爱路易丝,您也许会激发起她的爱情……” “别说啦,我请求您,小姐,”拉乌尔说,“我觉得你们这些女人和男人和我都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你们能够笑,你们能够高高兴兴地嘲弄人。我呢,我爱过……” 拉乌尔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我爱过她,是的,我信任过她,今天,我不再爱她,我什么也不欠了。” “啊!子爵!”蒙塔莱对他指着一面镜子说。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小姐,我有了很大的变化,是不是?那么,您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吗?这是因为我的脸是我的心的镜子:内心变化了,外貌也变化了。” “您的痛苦没有减轻吗?”蒙塔莱讥刺地问。 “没有,我的痛苦永远也减轻不了。” “布拉热洛纳先生,别人不能了解您。” “我不大在乎这个。我非常了解我自己。” “您甚至没有想法和路易丝谈谈吗?” “我!”年轻人两眼发光,大声说道,“我!真的,为什么您不向我建议和她结婚呢?也许国王今天会同意的!” 他满腔愤怒地站了起来。 “我看,”蒙塔莱说,“您的病并没有好,路易丝又多了一个敌人。” “又多了一个敌人?” “是的,受到国王宠爱的女人在宫廷里是不大受人喜爱的。” “啊!只要她有她的情人保护她,这还不够吗?她挑选的是这样上等的人,因此她的敌人都不能胜过她。” 可是,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了片刻。 “再说,她把您当做她的朋友,小姐,”他补充说了一句,这句话里隐隐约约带着一点儿讽刺的味道,他没有完全把它表达出来。 “我?噢!不,我不再是拉瓦利埃尔小姐愿意屈尊看一眼的人了;可是……” 这个“可是”,包含着多少威胁和暴风雨,这个“可是”,使得拉乌尔心直跳,因为它预示着会给他过去热爱过的那个人带来许多痛苦,这个可怕的“可是,”出自一个象蒙塔莱这样的女人的嘴是意味深长的,然而给一个很响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交谈的人听到这个声音是在护壁板后面的凹室里发出来的。 蒙塔莱注意地听,拉乌尔已经站起来了,因为这时候从那扇暗门悄悄地走进来一个女人,她随手关上了暗门。 “王太弟夫人!”拉乌尔认出了是国王的弟媳,他叫了出来。 “啊!不幸的人!”蒙塔莱急忙朝王太弟夫人奔过去,不过已经太迟了。“我搞错了一个小时。” 可是她还来得及通知正向拉乌尔走去的王太弟夫人。 “是布拉热洛纳先生,夫人。”听到这几个字,王太弟夫人向后退了几步,发出了一声叫喊。 “殿下,”蒙塔莱滔滔不绝地说,“您是这样好心,会想到这场摸彩游戏,以及……” 王太弟夫人开始慌张起来。 拉乌尔什么事也投有猜到,急着想赶紧出去,他觉得他在那儿会妨碍别人。 王太弟夫人准备说一句敷衍的话好使自己镇静下来,就在这时候,面对着放床的凹室的一口大橱门打开了,德·吉什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脸上象这口大橱一样发光。四个人当中,应该说,面色最苍白的还是拉乌尔。王太弟夫人几乎要昏过去,紧靠在床的一头上。 没有一个人敢去扶她。这个场面在可怕的寂静当中持续了好几分钟。 拉乌尔打破了沉寂,他向伯爵走去,他的双膝由于难以表达的激动而颤抖着。他握住伯爵的手,说: “亲爱的伯爵,请向王太弟失人说我是太不幸了,所以应该得到宽恕,请再向她说,我在一生中爱过,别人对我的可怕的背叛使我对其他一切可能在我四周发生的背叛行为都无动于衷。小姐,”他微笑着对蒙塔莱说,“这便是为什么我决不会泄露我的朋友上您这儿来的秘密的原因。王太弟夫人是宽宏大量的,设法使她原谅你们吧,她刚才无意间看到了你们。你们两人都自由了,你们相爱吧,祝你们幸福!” 王太弟夫人有一瞬间感到说不出的绝望,尽管拉乌尔刚才表现出优美高尚的态度,她依旧很不高兴觉得自己在受一种冒失的行动的摆布。 她同样不高兴接受这种彬彬有礼的谎言提供的脱身的方法。她急躁,激动,和这两种优伤的情绪对她的刺激进行着搏斗。 拉乌尔了解她的处境,又一次来帮助她。他在她前面跪下。 “夫人,”他低声对她说,“两天以后,我就要远离巴黎,半个月以后,我就要远离法国,人们再也不会看到我了。” “您要离开?”她高兴地说。 “和德·博福尔先生一同走。” “去非洲!”这次是德·吉什叫了起来,“您,拉乌尔?啊!我的朋友,在非洲会送命的!” 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他的这个疏忽比他的在场更加伤害王太弟夫人。 “忘恩负义的家伙,”他说,“您甚至都不和我商量商量!” 他拥抱了拉乌尔。 在这段时间里,蒙塔莱已经使王太弟夫人溜走了,她自己也溜掉了。 拉乌尔用一只手捂住前额,微笑着说: “我做了一个梦!” 然后他激动地对渐渐吸引住他的德·吉什说: “朋友,我什么也不瞒您,您是我心中最喜爱的人,我将在那边死去,您的秘密不会保留到一年以上的。” “啊!拉乌尔!真是个男子汉!” “德·吉什,您知道我的想法吗?我的想法是,因为我躺到了地底下,我将活得比过去的一个月还要好。我们是基督教徒,我的朋友,如果这样的痛苦继续下去的话,我就不再能为我的灵魂负责了。” 德·吉什想提出不同的意见。 “别再说半句我的事了,”拉乌尔说,“亲爱的朋友,对您倒有一个建议,我要对您说的话是非常重要的。” “什么建议?” “毫无疑问,您冒的危险比我的大,您,因为有人爱您。” “啊!……” “我能对您这样说,是我最愉快、最高兴的事!好,德·吉什,您要防备蒙塔莱。” “这是一位好朋友。” “她是那……的朋友,那个人您是知道的……她用自尊心毁了她。” “您弄错了。” “今天,她已经毁了她,她要从她那儿夺走唯一能使我觉得这个女人可以宽恕的东西。” “是什么?” “她的爱情。”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有一个反对作为国王的情妇的那个女人的阴谋,这个阴谋就是在王太弟夫人的房间里想出来的。” “您会相信这件事吗?” “我完全有把握。” “是蒙塔莱想出来的吗?” “您要把她看作是最不危险的一个敌人,我是为了另一个人而害怕……” “我的朋友,请对我解释得情楚一些,如果我能了解您··…声 “一句话:王太弟夫人嫉妒国王。” “我知道……” “啊!一点儿不用害怕,有人爱您,有人爱您,德·吉什,您感到这几个字的全部价值吗?它们意味着您可以昂起头,您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您可以在您生命的每分钟里感谢天主!有人爱您,这意味着您可以什么都听得见,甚至听得见一个希望为您创造幸福的朋友的劝告。有人爱您,德·吉什,有人爱您!您不会经过那些难熬的黑夜,而其他那些注定要死的人,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一颗破碎的心,正在度着这没漫长夜。您会活得很长,如果您象守财奴那样,他们总是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地抚弄和积攒钻石和金子。有人爱您!请允许我告诉您,为了使别人永远爱您,您应该怎么做。” 德·吉什望了好一会这个由于绝望有点儿发狂的不幸的年轻人,在他的心上产生了一种因为自己的幸福感到的内疚。 拉乌尔从他的激动的狂热中平静下来,他恢复了一个沉着的人的声音和神情。他说: “他们要使那个我依旧希望能够说出她的名字的人受苦。您要向我保证,不仅仅您一点儿也不要帮助他们,而且,可能的话,您要保护她,就象我自己能够做到的那样。” “我保证做到!”德·吉什说。 “而且,”拉乌尔说,“在您帮她大忙的那一天,在她向您表示感谢的那-天,答应我,您要对她说这样的话:‘我对您做这样的好事,夫人,是遵照了布拉热洛纳先生的叮嘱,而您曾经是那样严重地伤害过他。’” “我保证做到!”德·吉什感动地说。 “就是这些。再见吧!我明天或者后天动身去土伦。如果您抽得出几小时时间,那就给我吧。” “所有的时间!所有的时间!”年轻人叫着说。 “谢谢!” “您现在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布朗舍店里和伯爵先生碰头,我们希望在那儿找到达尔大尼央先生。” “达尔大尼央先生?” “我想在动身以前拥抱他。这是一位爱过我的正直的人。再见吧,亲爱的朋友,肯定有人在等候您。您什么时候愿意,就到伯爵的住处来找我。再见!” 两个年轻人拥抱了。能够见到他们两个人的人都会指着拉乌尔说: “这个人是幸福的人。” 第二三五章 布朗舍的存货清单 在拉乌尔去卢森堡宫的时候,阿多斯的确到了布朗舍那儿打听达尔大尼央的消息。 这位贵族到了隆巴尔街,看到食品杂货店堆满了货物,不过这不是由于生意兴隆或者货物运到太多造成的。 布朗舍没有象平常那样引人注目地坐在袋子上和琵琶桶上,没有。一个小伙子,耳朵上夹着一支羽笔,另一个小伙子手上拿着一本小本子,两个人在登记许许多多数字,还有第三个小伙子在点数和过秤。 这是在盘货。阿多斯不是商人,这么多东西挡住他,他觉得行动有点不方便,这几个编制账册的人一本正经的样子使他也感到拘束。 他看到好几个顾客给打发掉了,心想他不是来买东西的,当然更有理由惹人讨厌。 因此,他非常彬彬有礼地问那几个小伙子,怎么样才能找到布朗舍先生谈话。 回答是随随便便的,说是布朗舍先生正在理他的行李箱,快要理好了。 这句话引起了阿多斯的注意。 “怎么,他的行李箱?”他说,“布朗舍先生要出门?” “是的,先生,马上就走。” “那么,诸位先生,劳驾请通知他就说拉费尔伯爵先生希望和他谈几句话,时间不长。” 听到拉费尔伯爵这个名字,其中一个小伙子,无疑一向听到别人总是带着尊敬的神情说到这个名字的,赶紧跑去通知布朗舍。 正在这时候,拉乌尔在和蒙塔莱痛苦地见面以后,来到了这个食品杂货商这儿。 布朗舍听到他的伙计的报告,放下手上的事,奔了出来。 “啊!伯爵先生,”他说,“多么叫人高兴!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 “我亲爱的布朗舍,”阿多斯说,同时握住他的儿子的手,他暗暗地注意到他的儿子伤心的神情,“我们来是想向您打听……可是您怎么这样乱七八槽互您全身雪白,好象一个磨坊主,您钻到什么地方去啦?” “真见鬼!留神,先生,别走近我,让我好好抖一抖。” “怎么搞的?您刚才是被面粉或者白粉弄白的?” “不是,不是!您在我的胳膊上看到的是砒霜。” “砒霜?” “对。我在储存砒霜,准备对付老鼠。” “啊!在一座象这样的房子里,老鼠是会唱戏的。” “我关心的不是这座房子,伯爵先生老鼠吃我的东西太多了,以后不大会吃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可是,伯爵先生,您已经能够看到,他们在造我的存货清单。” “您不做买卖了?” “我的天主,是的,我把我的商店盘给我的一个伙计了。” “哈哈!您很有点钱了,对吗?” “先生,我对城市感到厌恶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人老了的关系,象达尔大尼央先生有一天说过的那样,一个人年老了,就会经常想到年轻时候的事情,近来,我总觉着乡村和园艺吸引着我。我从前是个庄稼人。” 布朗舍用强调的口气说出这一段心里话,同时稍稍微笑了一下,对一个一向谦卑的人来说,这样的微笑显得有点自负了。 阿多斯赞同地点点头。 “您买了土地啦?悦也接着问道。 “我买了,先生。” “啊!好极了!” “一座小房子,在枫丹白露,在房子附近有大约二十阿尔邦的土地。” “很好,布朗舍,祝贺您。” “不过,先生,我们在这儿可太不舒服了,瞧我的该死的白粉惹得您咳嗽了。见鬼,我可不愿意毒死这个王国里的最高尚的贵族。” 阿多斯听了这句笑话并没有笑,布朗舍讲这样的话,是想试一试怎么说上流社会的开玩笑的话。 “是的,”他说,“让我们找个地方去谈谈,比方说,在您这儿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对吗?” “当然有,伯爵先生。” “也许,在楼上吧?” 阿多斯看到布朗舍露出尴尬的样子,就想走在前面,免得他为难。 “不过一产布朗舍犹犹豫豫地说。 阿多斯误会了这种犹豫的态度的意思,以为是这个食品杂货商担心他可能接待得不好。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一面说一面直往上走,“在这个地区里,一个商人的住宅当然不会是一座宫殿。来吧。” 拉乌尔灵活地走在前面,先走了进去。 两声叫声同时发了出来,也可以说是三声叫声。 这些叫声中有一个叫声最响,那是一个女人发出来的。 另一个叫声是从拉乌尔的嘴里发出来的。这是一个惊叫声。他刚刚叫出来,立刻就连忙把门关上了。 第三个叫声是由于惊恐而发出来的,是布朗舍发出来的。 “对不起,”他说,“这是太太在穿衣服。” 拉乌尔毫无疑间地看见了布朗舍讲的事情,所以他转身准备下楼。 “太太?……”阿多斯说,“啊!对不起,我亲爱的,我不知道您在那上而有……” “那是特吕青,”布朗舍说,脸有点红。 “您高兴说是谁就是谁,我亲爱的布朗舍,原谅我们的冒失。” “不,不,先生们,现在请上去吧。” “我们不再上去了,”阿多斯说。 “啊!太太既然已经知道了,她就有时间……” “不,布朗舍。再见了!” “哎!先生们,你们总不愿意就这样站在楼梯上或者坐也不坐就离开我的家,叫我不高兴吧?” “如果我们早知道您有一位太太在上面,”阿多斯象他平常那样冷静地说,“我们就会请求向她致敬了。” 布朗舍被这种既亲切又有点儿冒失的提议弄得很狼狈,他只好硬着头皮向上走,亲自打开门让伯爵父子俩进去。 特吕青已经把衣服全穿好了,那是一套商店老板娘穿的华丽面又卖弄风情的服装。德国人的眼睛和法国人的眼睛交战起来。她行了两个屈膝礼后,让出了房间,下楼到店铺里去。 可是她并没有走,她在门外偷听,想知道那两位贵族客人对布朗舍说她一些什么。 阿多斯料到了这点,他没有谈到这个题目。 布朗舍一心想做些解释,阿多斯却都避开了。 因为有些人的固执要超过所有其他的人,阿多斯不得不听布朗舍讲他的幸福的田园诗,这些诗的语言比隆古斯①的还要纯洁。 布朗舍讲到特吕青怎样迷住了他这个成年人,给他的买卖带来了好运气,就象露丝给布兹②带来幸运一样。 “您什么也不缺,就缺继承您的发达的事业的人了,”阿多斯说。 “如果我有一个继承人,他将会有三十万利弗尔,”布朗舍说。 “应该有一个继承人,”阿多斯冷冷地说,“即使只是为了不让您的小小的财产不受损失。” “小小的财产”这几个字就把布朗舍的身分固定下来了,当年布朗舍在罗史伏尔安排他在皮埃蒙团里做马夫的时候,中士的说话声也使他懂得了这一点。 阿多斯看得出这个食品杂货商会娶特吕青做妻子,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要建立一个家庭了。 等到他听说布朗舍把店产让给他的那个伙计是特吕青的一个表兄弟,他觉得事情就更加清楚了。 阿多斯想起那个小伙计面色象紫罗兰一样红,头发蜷曲,肩膀成正方形。 ①隆古斯:古希腊田园小说家。 ②《圣经》中的人物,是一对夫妻。 他知道了能够知道的和应该知道的关于一个食品杂货商的命运的全部情况。特吕青的漂亮衣服本身补偿不了她将要感到的烦恼,她以后陪着花白头发的丈夫,照料乡间的生活和园子里的活,一定是十分无聊的。 阿多斯象我们说过的那样,全都明白以后,就直截了当地说: “达尔大尼央怎么样了?在卢佛宫找不到他。” “唉!伯爵先生,达尔大尼央先生不见了。” “不见了?”阿多斯吃惊地问。 “啊,先生,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是我,我却不知道。” “每逢达尔大尼央先生不见了,那总是有什么使命或者什么大事。” “他对您谈起过吗?” “从来没有。” “不过您从前有一次知道他动身去英国,对吗?” “那是因为做投机买卖,”布朗舍冒失地说。 “做投机买卖?” “我想说……”布朗舍不安地说。 “好,好,这不是您的事情,也不是我们的朋友的事情出了同题,只是我们对他感到的关心促使我单独来问您。既然火枪队队长不在这儿,既然从您嘴里得不到任何有关达尔大尼央先生能够在哪儿找到的线索,那我们就向您告辞了。再见了,布朗舍笼再见了!我们走吧,拉乌尔!” “伯爵先生,我多么想能够对您说……” “一点儿不用,一点儿不用,我不会因为一个仆人小心谨慎而责怪他。” “仆人”这个词狠狠地打击了这个成了半个百万富翁的布朗舍;可是天生的敬意和纯朴战胜了自尊心。 “伯爵先生,达尔大尼央先生有一天曾经来过这儿,对您说是不会显得不妥当的。” “啊!啊!” “他在这儿花了好几个小时查看一张地图。” “我的朋友,您说得有道理,不用多说了。” “这张地图,就是一个证明,”布朗舍朴充说,他去隔壁的墙上拿那张用一根饰带挂着的地图,它钉在窗于的横档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队长最近一次来看布朗舍的时候,仔细观看过这张地图。 他果真给拉费尔伯爵拿来了一张法国地图伯爵的有经验的眼睛在图上发现用小针标出的一条路线,没有针的地方,都是一个个小洞,说明给针刺过。 阿多斯眼睛顺着小针和小洞看到达尔大尼央应该是朝南方走的,一直走到地中海,在土伦旁边。到戛纳附近,记号和刺穿的孔才中断了。 拉费尔伯爵纹尽脑汁猜了好一会儿火枪手到戛纳去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去察看瓦尔省①的海岸。 阿多斯想来想去,毫无结果。他一向敏锐的判断力现在不灵了。拉乌尔和他父亲一样,也猜不出来。 “没有关系!”年轻人对伯爵说,伯爵刚才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指,让他知道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去向,“不能不承认,老天爷总是关心着把我们的命运和达尔大尼央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这是戛纳那个方向,您,先生,您至少可以把我带到土伦。您放心,我们在这条路上要比在这张地图上更容易找到他。” ① 夏纳、土沦都在瓦尔省。 接着,这两位贵族向布朗舍告辞,布朗舍正在申斥他的几个小伙计,甚至包括特吕青的表兄弟、他的接替人。他们离开这儿去拜访德·博福尔公爵先生。 走出食品杂货店的时候,他们看见一辆大型马车,特吕青小姐的魅力和布朗舍先生的钱袋都要交给它保管了。 “每个人都经过他自己选择的道路走向幸福,”拉乌尔忧郁地说。 “去枫丹白露!”布朗舍对他的车夫大声嚷道。 第二三六章 德·博福尔先生的财产清单 和布朗舍谈过达尔大尼央,见到布朗舍离开巴黎去隐居,这对阿多斯父子来说,就好象是和京城的所有的喧闹声,和他们以往的生活告别。 确实,他们在他们后面留下了什么呢?这两个人,一个在光荣中度过了过去的岁月,一个在不幸中耗尽了青春的时光。很明显,两个人对他们的同时代人都毫无所求。 现在只剩下去拜访德·博福尔先生和安排动身的事情。 公爵在巴黎住着豪华的府邸。他依旧有万贯家财的阔绰排场,有些上年纪的人都还记得看见过在亨利三世治下挥霍无度的时代他家中的盛况。 说真的,有些大爵爷比国王还富有。他们知道这一点,所以大手大脚花钱,而且一有机会,为了取乐,就夸耀他们的财富使国王丢丢脸。这些自私自利的贵族阶层,黎塞留曾经强迫他们把鲜血、钱袋和尊敬贡献给从那时起称做的“对国王的服务”。 从路易十一这个专门屠杀显贵的可怕的人起,一直到黎塞留,有多少家庭抬起了头!从黎塞留起,一直到路易十四,有多少家庭低下了头,不再抬起来!可是,德·博福尔先生是血统的亲王,他的血,如果不是人民的判决,是不会流在斩首台上的。 这位亲王保持着豪华的生活习惯。他的马、他的手下人和他的膳食所需要的费用他是怎样付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本人更一无所知。只不过,国王的子孙是有特权的,所以谁也不会拒绝做他的债主,或许是出于对他的尊敬,或许是向他表示一份忠心,或许是完全相信有一天他总会归还。 阿多斯和拉乌尔发现亲王的府邸里和布朗舍的家里一样,到处堆满着东西。 公爵也在写他的财产清单,就是说,他要把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分给他的朋友和所有的债主。 德·博福尔先生欠着差不多两百万的债,当时这可是一笔大数目。他还计算过,没有一笔巨款,他是无法动身去非洲的。为了得到这笔钱,他把餐具、武器、金银珠宝饰物和家具分给那些原来的债主,这样做,比卖出去来得大方,而且给他带来双倍的收入。 确实,一个别人欠了他一万利弗尔的人,他怎么会拒绝拿走一件值六千利弗尔、而且因为它属于亨利四世的子孙而提高了价值的礼物呢?而且,拿走这件礼物以后,他又怎么会拒绝再另外借一万利弗尔给这位慷慨的爵爷呢? 当时的情况就是这样亲王不再有府邸了,对一位海军元帅来说,府邸变得毫无用处,他的军舰就是他的府邸。自从他给摆到他的一门门大炮中间以后,他就不再需要他那些多余的武器了,他不再有贵重饰物,因为大海可能吞掉它们.可是他在他的箱子里放着三四十万埃居。 在府邸里,那些人喜气洋洋地跑过来跑过去,他们以为是在抢劫这位亲王殿下。 亲王有一种高明的本领,能够使最值得怜悯的债主变得欢欢喜喜。所有匆匆而来、钱袋空空的人,都会在他那儿遇到合乎他身分地位的耐心和智慈。 他对一些人说: “我很希望有您有的东西门;那我就可以把它送给您。” 对另外一些人说: “我只有这把银水壶;它无论如何要值五百利弗尔,拿去吧。” 亲切有礼的态度总是通用的支付的款项,所以亲王能够不断地更换他的债主。 这一次,他不再讲究什么客套了,可以说就象发生抢劫一样,他把什么都给人了。 东方的寓言说过,有一个可怜的阿拉伯人在抢劫一座王宫的时候,拿走了一口锅,他在锅底藏了一袋黄金,大家就放他走掉了,没有人妒忌他。在亲王家里,这个寓言成了事实、许多供应商从公爵手下的各个部门捞到了好处。 比如,那些伙食供应商把衣物柜和马具房抢得精光,他们认为那里面的东西不值一文,可是鞍具商和裁缝却认为非常值钱。 那些人急着要把爵爷给他们的果酱带给他们的妻子,他们背着重重的瓦罐和瓶子欢天喜地地跳着。那些瓦罐和瓶子上都印着亲王的光荣的纹章。 德·博福尔先生最后给人的是马匹和草料棚里的干草。他用他的金属厨房用具使得三十多人心花怒放,又用他的酒窖里的酒使得三百个人皆大欢喜。 此外,这些人离开的时候,全都相信德·博福尔先生所以这样做,是因为预料到在阿拉伯的帐篷里藏着一笔新的财富。 大家一面把他的府邸抢得一干二净,一面再三说,公爵给国王派到吉杰利去,是为了重置他失去的财产,又说非洲的宝藏将由海军元帅和法国国王对半平分,这些宝藏包括钻石矿或者其他珍贵的宝石矿;阿特拉斯山脉①的金矿银矿甚至还没有被提到的荣幸。 ①阿特拉所山脉:在北非洲。 除了开矿,还有军队弄来的战利品,不过那要打过仗才能得到。 德·博福尔先生会拿到勒庞托①战役以后那些海盗从基督教徒那儿抢来的所有财富。究竟有多少万,数也数不过来。 他就要去寻我最珍贵的宝藏,为什么他会爱惜他过去生活中的这些破破烂烂的家什呢?相反地,他自己都不大爱惜自己的财产,别人怎么会爱惜它呢? 这便是眼前的情况。阿多斯用他审视的眼光看了一眼,就完全明白了。 他发现法国海军元帅有点儿醉意,因为他刚离开饭桌,在那张放着五十副餐具的饭桌上,大家为预祝远征的胜利喝了好长时间的酒。在吃饭后点心的时候,他们把剩下的莱给了仆人,空盘子送给那些好奇的人。 亲王因为他的破产和同时又得到的众望,简直兴奋得不能自持。他为他未来的新酒的健康喝了他过去的陈酒。 他见到阿多斯和拉乌尔就喊起来: “好呀,把我的副官领来给我了。到这儿来,伯爵,到这儿来,子爵。” 阿多斯想在遍地的布制品和餐具当中找出一条路。 “跨过来好了,”公爵说。 他把一只斟满酒的酒杯递给阿多斯。 阿多斯接过酒杯,拉乌尔仅仅湿了湿嘴唇。 “这是您的任务,”亲王对拉乌尔说,“我已经替您安排好了,就指望您了。您要比我先走,直到昂蒂布②。” ①勒庞托:希腊城市名。 ②昂蒂布:在阿尔月斯该海省,靠地中海。   “是,大人。” “这儿是命令。” 德·博福尔先生把命令交给布拉热洛纳。 “您熟悉大海吗?”他问。 “熟悉,大人,我和大亲王先生一同旅行过。” “那好。所有的平底船,所有的驳船都在等着我,为我护航,同时装运我的给养。军队最迟半个月后就要上船。” “会办好的,大人。” “眼前的命令是授权给您到沿海岸的所有岛上视察,您在那儿可以随您意思为我招募士兵和强征人员。” “是,公爵先生。” “您是一个办事积极的人,您要做许许多多事情,所以您要花很多钱。” “我希望不致这样,大人。” “我希望能这样。我的总管准备了一些一千利弗尔的汇票,可以在南方的城市里支付。他会给您一百张这样的汇票。去吧,亲爱的子爵。” 阿多斯打断亲王的话,说: “大人,您把您的钱留下来吧,在阿拉伯人那儿打仗,花的金子要和铅弹一样多。” “我希望尽力做到相反的结果,”公爵说;“而且,您知道我对我的这次远征的一些想法:许许多多喧闹声,许许多多炮火,如果必要的话,我就消失在硝烟里。” 德·博福尔先生这样说过以后,很想笑一笑,可是阿多斯和拉乌尔都没有附和他的高兴劲儿。他马上就觉察到了。 “啊!”他带着他那种身分和年纪的有礼貌的自私口气说,“你们真是不应该在吃过饭后见到的人,我全身烧着火,充满酒意,轻松愉快,而你们却绷着脸,神情呆板,毫无生气。让我见鬼去吧!我以后一直要空着肚子见您,子爵;您,伯爵,如果您再这样下去,我不想再见到您了。” 说着,他握阿多斯的手,阿多斯微笑着回答他: “大人,您不用这样大吵大嚷,因为您有很多钱。我向您预言,不出一个月,您对着您的箱子也会绷着脸,神情呆板,毫无生气。那时候,拉乌尔在您的身边。因为他会有一些新的埃居可以送给您,您会大吃一惊地看到他显得多么快活,大方,激动。” “天主会照您的话做的!”公爵十分高兴地说,“我请您留下来,伯爵。” “我,我和拉乌尔一起走,您交给他的任务是很艰巨,很困难的。他一个人执行起来有很大的麻烦。大人,您没有注意到您刚才给了他第一等的命令。” “哈!” “而且是海军的命令!” “这是真的。可是,一个象他那样的人,难道不会做他想做的事吗?” “大人,您在任何地方也找不到象拉乌尔这样勤奋聪明、英勇无畏的人了,不过,如果他耽误了您的军队的上船日期,您只好得到您应该得到的后果。” “您这是在骂我!” “大人,为了配备齐一支舰队的军需品,为了重新集合起一支小舰队,为了招募您的舰上的人员,对一个海军元帅来说,得有一年的时间。拉乌尔是一个骑兵队长,您只给了他十五天的期限。” “我对您说他会办好的。” “我相信会的,可是我要去帮助他。” “我完全信任您,我甚至估计一到土伦,您也不会让他单独一个人动身。” “啊!”阿多斯摇了摇头。 “耐心点!耐心点!” “大人,允许我们向您告辞了。” “去吧,让我的好运道帮助您!” “再见,大人,让您的好运道也帮助您自己!” “这个远征的头开得真好,”阿多斯对他的儿子说,“没有食物,没有储备品,没有供应给养的小舰队I照这样,该怎么办呢?” “好!”拉乌尔低声说,“如果每个人都照我一样去做,食物是不会缺少的。” “先生,”阿多斯严厉地说,“在您的自私或者您的痛苦里,随您喜欢怎么称呼它吧,不要不公正和显得愚蠢。您只要一动身去打仗,并且打算死在战场上,您就不需要任何人了。真用不着把您托付给德·博福尔先生。您一走近这位亲王司令官,您一接受了他的军队中的一个职务,问题就不再和您有关了,问题在于所有那些跟您一样有感情有肉体的可怜的士兵,他们将为祖国哭泣,他们将忍受艰苦的生活条件。拉乌尔,您要知道,军官是一个和教士一样有用的执行任务的人,他应该比教士更加仁慈。” “先生,我早就知道这一点,我也曾经实行过,我会再这样做……可是……” “您同样忘记了您的国家是以它的军事上的光荣而感到自豪的,如果您愿意,您去死吧,不过不要死得毫无意义,对法国毫无利益。好啦,拉乌尔,别因为我说的这番话而悲伤,我爱您,我希望您成为十全十美的人。” “我喜欢您的责备,先生,”年轻人温和地说,“它们能治愈我的病,它们向我证明有一个人仍旧爱着我。” “现在,我们动身吧,拉乌尔,天气这么好,天是这样晴朗,我们能一直看封这样的天在我们的爽顶上,到了吉杰利,您会看到它更加晴朗,它在那边会向您谈到我,就像在这儿它对我谈到天主一样。” 两个贵族在这一点上意见一致以后谈起公爵的疯狂的举动,都认为在这次远征中,法国在精神上和实践上,都不会得到完全的支持,他们用“虚荣心”这个词概括了这个政策.他们向前走去,他们服从他们自己的意志要胜过服从命运。 牺牲已成定局了。 第二三七章 银盘子 旅行是愉快的。阿多斯和他的儿子穿过了整个法国,每天走十五里路,有几天还多一点,依照拉乌尔心情悲伤的程度来决定。 他们走了十五天到了土伦,到了昂蒂布以后,就完全失去了达尔大尼央的踪迹。 他们不得不认为火枪队队长原来打算在这一带隐姓埋名;因为阿多斯从他调查的结果深信别人见过他描述的这个骑马的人,这个人换掉了马,改乘一辆门窗紧闭的马车离开了阿维尼翁①。 ① 阿维尼翁:在沃克吕兹省.这个省在瓦尔省西北。 拉乌尔因为没有碰见达尔大尼央感到很失望。这颗充满柔情的心没有能向他道别,而且也没有能从这个铁石心肠的人那儿得到安慰。 阿多斯根据经验知道,达尔大尼央每当他为他自己,或者是为国王当差,关心某一件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就变得神秘莫测。 他甚至怕冒犯他的朋友,或者怕由于多方探听他的朋友的行踪而损害了对方。拉乌尔开始了他的将舰队分类的工作,又把平底船和驳船集中起来送到土伦,可是,就在这时候,有一个渔失告诉伯爵说,因为他曾经为一位非常急于上船的贵族出了一次海,他的船现在在船坞修理了。 阿多斯认为这个人在说谎,为了在他所有的同伴出发以后,他可以一个人留下来自在地捕鱼,好挣到更多的钱,所以阿多斯一定要他讲详细的经过。 渔夫对他说,大约六天以前,有一个人在夜里来租他的船,要去看一看圣奥诺拉岛。价钱谈妥了,可是那个贵族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很大的马车车厢,他不顾这样做会发生的各种困难,要把它装上船。渔夫想反侮不干,说这样做会有危险,结果他的话只给他招来一顿痛打,那个贵族用手杖狠狠地打了他好一阵。渔夫一面低声埋怨,一面去向他的在昂蒂布的行会理事求援。在这些同行之间素来是主持公道,相互保护的。可是那个贵族拿出了一张纸,行会理事看到这张纸,立刻一躬到地,责备渔夫竟敢扰拒,命令他服从。于是船载着那样东西开航了。 “可是,”阿多斯说,“这一切并没有对我们说明您是怎样搁浅的。” “是这样。我照那个贵族对我说的,向圣奥诺拉岛划去,可是他改变了主意,声称我不能从修道院的南面经过。” “为什么不能呢?” “先生,因为在本笃会的方形钟楼对面,靠近南面的岬角,是修士摊。” “是一个暗礁?”阿多斯问。 “要通过那儿的水面和水底是很危险的,不过我曾经走过千把回了,那个贵族要求我把他送到圣玛格丽特岛上岸。” “是这样吗?” “是这样,先生,,渔夫用他那普罗旺斯口音大声说道,“一个人要么是水手,要么不是水手,他要么熟悉他的航道,要么只是一个没经验的傻子。我坚持要过去。那个贵族掐住了我的脖子,不动声色地威胁我说要掐死我。我的助手拿起一把斧头,我也拿起了一把斧头。我们要报复夜里受到的侮辱。可是那个贵族手上拿着剑,飞快地挥舞着,我们两人谁也无法走近他的身边。我把斧头对着他的脑袋丢过去,我有权利这样做,对不对,先生?因为一个水手在他的船上就是主人,就象一个资产者在他的房间里一样;我为了自卫,要把这个贵族劈成两半,就在这时候,不管您相信不相信我的话,先生,那个车厢突然不知怎么搞的自己打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象幽灵一样的东西,戴着黑色头盔,蒙着黑色面罩,这个看上去吓坏人的东西用拳头威胁我们。” “那是什么?”阿多斯说。 “那是魔鬼,先生!因为那个贵族看到了他,就快活地大声说:“啊,谢谢您,大人。” “这真奇怪!”公爵望着拉乌尔,低声地说。 “您怎么办呢?”拉乌尔问渔夫。 “先生,您当然明白,两个象我们这样可怜的人根本没法和两个贵族对抗的,何况和魔鬼!好吧!我的伙伴和我,我们两人也没有商量一下,就跳到了海里,当时我们离海岸有七八百尺远。” “以后呢?” “以后,先生,因为吹着微微的西南风,船一直向前漂,撞到了圣玛格丽特岛的沙滩上。” “啊!……可是那两个旅客呢?” “哈!您不用担心!这儿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一个是魔鬼,保护着另一个人,因为,等到我们游到了船那儿,我们没有找到那两个被撞伤的家伙,我们什么也没有找到,甚至那个马车车厢。” “奇怪!奇怪!”伯爵连声地说,“可是,我的朋友,以后您做了些什么呢?” “我向圣玛格丽特岛的司令提出了控告,他把我的手指放到我的鼻子底下,对我说,如果我想对他说这样的废话,他就要用鞭子狠狠抽我。” “司令这么说?” “是的先生,可是我的船破了,破得房害,因为船头还留在圣玛格丽特岛的岬角上,木匠要我一百二十个利弗尔才给修理。” “好的,”拉乌尔说,“您可以免除服役。去吧。” “我们去一趟圣玛格丽特岛,您愿意吗?”接着阿多斯对布拉热洛纳说。 “好的,先生,因为在那儿有些事要弄清楚,这个人给我的印象是,他好象没有说出真实情况。” “我也是这样想,拉乌尔。这个蒙面的贵族和不知下落的车厢的故事使我觉得其中有鬼,这个坏蛋可能在大海上对他的乘客行使了暴力,因为他的乘客坚持要上船,所以惩罚了对方。他用这样的故事来掩盖他的暴力行为。” “我也是这样猜疑的,马车车厢里与其说有一个人,倒不如说更可能装着许多财物.” “我们会见到的,拉乌尔。可以完全肯定,那个贵族很象达尔大尼央,我认出了他的举止风度。天啊!我们不再象从前年轻时候那样不可战胜了。谁知道这个混帐水手的斧头或者舵柄没有做出四十年来欧洲最厉害的剑、子弹和炮弹没有做到的事情呢。” 就在当天他们坐了一艘奉命从土伦驶来的三桅帆船,动身去圣玛格丽特岛。 在上岸的时候,他们得到的印象就是难以形容的舒适。岛上全是鲜花和果树。在这部分耕作过的地方,被司令用做花园了。柑桔树,石榴树,无花果树,结满了金黄和碧蓝的果实,树枝都压得弯了下来。在这座花园四周,那些没有开垦过的土地上,成群的红色的山鹑在荆棘和刺柏丛中跑来跑去。拉乌尔和伯爵每走一步,就有一只被惊动的兔子从树每和欧石南丛中穿出来回到它的洞里去。 事实上,这个幸运的小岛是没有人居住的。岛上地面平坦,只有一个小海湾可以停泊小船,在司令的庇护下,走私犯利用这儿做临时仓库,司令从他们那儿分享一份好处,并且还提出两个条件,不许杀害猎物,也不许破坏花园。靠着这个协议,司令只配备了一支八个人组成的驻军守卫他的要塞,要塞里的十二门炮都发霉了。这位司令是一个幸福的庄稼人,他收无花果和柑桔,榨油酿酒,在他的工事里,就着阳光做糖渍柠檬和糖渍枸橼。 要塞四周围绕着很深的壕沟,这是它的唯一的看守。它耸起三座墙角塔,好象抬起三个脑袋一样。三座塔之间由一些覆满了青苔的平台连接起来。 阿多斯和拉乌尔沿着花园的围墙走了一些时候,找不到一个人领他们到司令那儿去。后来他们终于走进了花园。这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所有的动物都藏到草丛里和石头底下。天空展开了它的火焰的帐幕,如同要抑制住一切声音,裹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染料木树林里的山鹑,树叶丛里的飞蝇,都象天空底下的波涛一样沉沉入睡了。 阿多斯只是看见在第二个院子和第三个院子中间的平台上走着一个士兵,他头上顶着好象是装食物的篮子。这个人几乎立刻就回来了,篮子没有了,他消失在岗亭的阴影里。 阿多斯知道这个人是给一个人送午饭去的,任务结束后,他自己去吃午饭了。 突然,他听见有人叫唤,他抬起头,看见一扇窗子的栅栏框里有一样白色的东西,好象一只在挥动的手,还有一样耀眼的东西,好象一件受到阳光照耀的武器。 在他还没有弄清楚他刚刚看到的是什么以前,伴随着空中的一阵嘘嘘声,出现一条发亮的东西,把他的注意力从主塔上吸引到地面上来。 第二个沉浊的声音从壕沟那儿发出来。拉乌尔跑过去捡起一只银盘子,它是刚滚到干燥的沙土上的。 掷出这只盘子的手对两个贵族做了一个动作,然后不见了。 这时候,拉乌尔和阿多斯互相走拢来,仔细地看这只给尘土弄脏的盘子。他们发现在盘子底上有几行用刀尖刻出来的字: “我是法国国王的兄弟,今天是犯人,明天会发疯。法国的贵族,基督教徒,请为你们的主人的儿子的灵魂和理性祈祷天主吧!” 盘子从阿多斯的手上落下来,这时,拉乌尔还在竭力想弄懂这些悲惨的字句中的神秘的含意。 就在这时候,主塔上面发出一声叫喊。拉乌尔象闪电一样迅速地弯下了头,同时强迫他的父亲也低下了头。一支火枪枪管在墙顶上闪闪发亮。一道白烟喷出来,好象火枪口上的羽毛饰,一颗子弹打在石头上碰瘪了,距离两个贵族只有六寸远。另一支火枪出现了,枪口朝下瞄准。 “见鬼!”阿多斯叫起来,“要在这儿杀人吗?下来,您这个孬种!” “对,下来!”愤怒的拉乌尔对要塞伸着拳头,说。 两个攻击他们的人,一个本来想放火枪的,听到这样的叫声,发出一声吃惊的呼喊,他的同伴想继续放枪又拿起装好子弹的火枪,这时那个刚才呼喊的人把他的火枪往上一拾,子弹飞到空中去了。 阿多斯和拉乌尔看到上面的人离开平台不见了,心想是来找他们了,他们毫不畏惧地等待着。 五分钟不到,响起一声捶鼓声,召集驻军的八个士兵,他们在壕沟的另一边出现了,手上都拿着火枪。带领这些人的是一个军官,布拉热洛纳子爵认出他就是放第一下火枪的那个人。 这个人命令士兵们准备好武器。 “我们要给打死了!”拉乌尔叫起来,“不管怎样,我们拿着剑跳过垮沟去!趁他们的火枪没有子弹的时候,我们一个人杀死他一个坏蛋。” 拉乌尔说干就干,向前冲过去,阿多斯紧限着他,这时在他们身后面响起了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阿多斯!拉乌尔!”这个声音叫着。 “达尔大尼央!”两个贵族齐声喊起来。 “该死放下武器!”队长对士兵大声说,“我早就相信我说的话是不会错的!” 士兵放下了他们的火枪。 “我们遇到什么事情了?”阿多斯问,“怎么!没有带警告要打死我们?” “是我要打死你们的,”达尔大尼央说,“亲爱的朋友,如果说司令没有打中你们,那么我是不会打不中的。多么幸运,因为我有长时间地瞄准的习惯,而不是一瞄准就出于本能地放枪!我相信认出你们来了。啊!我亲爱的朋友们,多么幸运!” 达尔大尼央擦了擦头上的汗,因为他跑得太快了,加上他的激动完全不是虚情假意。 “怎么了”伯爵说,“那位向我们放枪的先生是要塞司令?” “是他本人。” “他为什么要朝我们放枪呢?我们并投有惹他呀?” “见鬼!你们拿到了犯人丢给你们的东西。” “这是真的!” “这只盘子……活巳人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对不对?” “对。” “我早就料到了。啊!我的天主!” 达尔大尼央带着极其不安的神情,抢过盘子,读上面刻的字。他一面读,一面脸色变得灰白。 “啊!我的天主,.他又说了一句,“别做声!司令来了。” “他会拿我们怎么样?这是我们的过错吗?……”拉乌尔问。 “这是真的吗?”阿多斯放低嗓门说,“这是真的吗?” “别做声!我对你们说,别做声!如果他相信你们识字,如果他猜想到你们知道了什么情况,亲爱的朋友们,我非常爱你们,我会为了你们被人杀死……可是……” “可是什么?”阿多斯和拉乌尔齐声向。 “可是,如果我能救你们的性命,我也不能使你们逃脱终身的监禁。别做声!别再做声了!” 司令走过一块木跳板,过了壕沟,向他们走来。 “怎么,”他对达尔大尼央说,“谁阻止您放枪的?” “你们是西班牙人,你们一个法国字也不认识,”队长赶紧低声对他的两个朋友说,“是这样,”他又对司令说,“我不放枪是有原因的,这两位先生是西班牙军官,是我去年在叶卜尔①认识的……他们一个法国字也不认识。” ① 叶卜尔:比利时一城市。 “啊!”司令说,他显出很注意的样子。 接着,他想看看盘子上的文字。 达尔大尼央从他手上拿过盘子,用剑尖刮掉上面刻的字。 “怎么!”司令叫起来,“您在干什么?我不能看吗?” “这是国家机密,”达尔大尼央干脆地说,“因为您知道,根据国王的命令,谁晓得了这个机密,就要判处死刑,如果您愿意,我让您看了,我接着马上就枪毙您。” 这段责备的话,一半认真,一半又带着挖苦的味道,在这段时间里,阿多斯和拉乌尔都毫不做声,非常镇定。 “可是,”司令说,“这两位先生至少总可能懂几个字吧。” “好啦!即使他们懂得别人说的话,他们也看不懂别人写的东西。他们甚至连西班牙文也看不懂。您要记住,一位高贵的西班牙人是从来不会看书识字的。” 司令对这样的解释应该感到满意,可是,他很固执。 百请这两位先生到要塞里去,”他说。 “我很愿意这样做,我本来就想向您这样提出来,”达尔大尼央说。 事实上队长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他真希望看到他的两位朋友在百里以外的地方,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故作镇静,应付下去。 他用西班牙语对两个贵族提出邀请,他们接受了。 他们向要塞的进口走去。事故已经解决了,那八名士兵回去舒舒服服地休息,刚才他们有好一会儿被这件从来也想不到的事情弄得有些心神不定。 第二三八章 犯人和狱卒 一走进要塞,司令就忙着去准备怎样招待他的客人。 “喂,”阿多斯说,“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在这儿,来解释一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很简单产火枪手说,.我带了一名犯人到岛上来,国王禁止别人见到他,你们来了,他从他的小窗口给你们丢出了一样东酉,当时我在司令那儿吃午饭,我看到这样东西丢出来,我也看到拉乌尔把它拾起来。我用不了多少时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认为你们是在和我的犯人暗中联系。于是……” “于是您就下令向我们放枪。” “确实如此,我承认是这样,可是,如果说我是第一个拿起我的火枪的人,幸好我是最后一个向你们瞄准的人。” “如果您把我打死了,达尔大尼央,我就是很荣幸地为法国的王族丧失了性命,被您的手杀死,是很光荣的事情,您是王族的最高尚最忠诚的保卫者。” “算了!阿多斯,您对我提王族干什么?”达尔大尼央结结巴巴地说,“怎么,您,伯爵,一个很有头脑、见多识广的人,竟会相信一个疯子写的荒唐的文字?” “我相信。” “我亲爱的骑士,更充足的理由就是您有命令,要杀死那些相信这件事的人,”拉乌尔接着说。 “因为,”火枪队队长反驳说,“因为任何诽谤,尽管是十分荒谬的,几乎肯定会四处流传开去。” “不,达尔大尼央,”阿多斯低声地说,“因为国王不愿意他的家庭里的秘密走漏到民间去,就用可耻的方法掩护执行路易十三的儿子的死刑的人。” “好啦,好啦,别说这些孩子气的话,阿多斯,否则我就不承认您是一位明智的人。此外,请您对我解释解释,路易十三怎么会有一个儿子在圣玛格丽特岛呢?” “这个儿子是您带到这儿来的,他蒙着面罩,坐的是一只渔夫的船,”阿多斯说,“为什么不可能呢?” 达尔大尼央停了一下。 “啊!啊!”他说,“您从哪儿知道一只渔夫的船的?……” “它把您送到了圣玛格丽特岛,还有一只关着一个犯人的马车车厢,那个犯人您叫他大人,对吗?啊!我全都知道,”伯爵说。 达尔大尼央咬咬他的小胡子,接着说: “就算我真的用马车车厢乘船把一个蒙面罩的犯人带到了这儿,也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这个犯人是一位亲王……一位法国王族的亲王。” “啊!这点您去问阿拉密斯吧,”阿多斯冷静地说。 “问阿拉密斯?”火枪手愣住了,叫起来。“您看到阿拉密斯啦?” “是的,在他在沃城堡遭到失败以后,我看到阿拉密斯在逃跑,被人追赶,丧失了一切。阿拉密斯对我讲了许多话,使我相信这个不幸的人刻在银盘子上的控诉。” 达尔大尼央沮丧地垂下了头。 “瞧,”他说,“天主是怎样愚弄人们称做明智的东西啊!只有十来个人知道的最重要的秘密现在成了破布片!……阿多斯,该死的巧合让您在这件事情里和我面对面地相遇了!因为,现在……” “怎么,”阿多斯带着他的严肃温和的态度说,“您的秘密因为我知道就不成其为秘密了吗?难道我过去没有背负过同样沉重的秘密的重担吗?亲爱的朋友,您回想……” “您从来没有背负过这样危险的秘密的重担,”达尔大尼央忧心忡忡地反驳道。“我有这样一个不吉祥的想法,谁要是和这个秘密发生关系,那就会死去,而且死得很悲惨。” “听凭天主作主吧,达尔大尼央!您的司令来了。” 达尔大尼央和他的朋友立刻重新扮演他们的角色。 这个司令,生性多疑,很难对付,他对达尔大尼央却彬彬有礼,甚至到了卑躬屈节的地步。他用好酒好菜招待旅客,同时牢牢地盯住他们看。他对自己这样做感到很得意。 阿多斯和拉乌尔注意到他常常想法对他们突然袭击,使他们为难,或者是乘他们不备抓住他们什么疏忽的地方,但是,他们两人没有一个张皇失措。如果司令不相信达尔大尼央的话,那么达尔大尼央讲的话很可能是真的。 他们离开饭桌去休息。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他的神情真难看,”阿多斯用西班牙话对达尔大尼央说。 “他叫德·圣马尔斯,”队长说。 “他以后就是年轻的亲王的看守吗?” “哎!我知道什么呢?也许我要在圣玛格丽特岛上待一辈子了。” “您吗?哪儿会!” “我的朋友,我现在的处境,就象一个人在沙漠里找到了一处宝藏一祥。他想把它全部带走,却办不到.他想把它留在那儿,又不敢。国王不会让我回去的,他担心别人没有我看守得好;他只有感觉到身边没有象我这样的人服侍他,他才会懊悔我不再在他那儿了。况且,一切听命于天主的安排吧。” “可是,”拉乌尔说,“从这儿看得出甚至您也不能肯定以后的事,因此可以证明您在这儿的任务是暂时的,您将会回到巴黎去。” “请问问这两位先生,”圣马尔斯打断他们的话说,“他们到圣玛格丽特岛来干什么?” “他们来这儿是因为知道在圣奥诺拉岛有一所本笃会的修道院,希望看一看,同时想在圣玛格丽特岛好好打一场猎。”   “他们可以自由安排一切,”圣马尔斯说,“就和您一样。” 达尔大尼央表示感谢。 “他们什么时候走呢?”司令又问了一句。 “明天,”达尔大尼央回答。   德·圣马尔斯先生去查哨了,把达尔大尼央和所谓的西班牙人留下来。 “啊!”火枪手叫道,“这儿的生活和周围的人我可不大适应。我指挥这个人,而他却妨碍我,真见鬼!……喂,你们愿意不愿意我们去用火枪打兔子?去逛一下,那是很舒服的事,也不会怎样累人。这个岛只有一里半长,半里宽,是一座真正的花园。我们去玩玩吧。” “您愿意上哪儿我们就一起去哪儿,达尔大尼央,不是为了取乐,而是为了可以自由说话。” 达尔大尼央向一个士兵做了个手势,他懂得了意思,给几位贵族拿来了猎枪,然后回到要塞里去了。 “现在,”火枪手说,“你们回答一下这个讨厌的圣马尔斯刚才提的问题:你们到勒伦群岛①来干什么?” ①勒伦群岛:在戛纳附近,圣玛格丽特岛和圣奥诺拉岛是这一群岛中最大的两个岛。 “来向您告别的。” “向我告别?怎么回事?拉乌尔要出发了?” “是的。” “我打赌,是和德·博福尔先生一起走吧?” “是和德·博福尔先生。哎呀!您总是一猜就中,亲爱的朋友。” “习惯……” 当两个朋友开始他们的谈话的时候,拉乌尔脑袋发沉,心里郁闷,坐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他把火枪放在膝盖上,望着大海,望着天空,听着自己的灵魂的声音。他任凭那两个打猎的人越走越远。 达尔大尼央觉察到他没有跟上来。 “他受到打击以后,一直是这样痛苦吗?”他对阿多斯说。 “痛苦得要死!” “啊!我想,您说得过分了。拉乌尔是受过考验的。在所有高贵的心的上面,都有象麟甲一样的第二层外壳。第一层流血,第二层就抵抗。” “不对,”阿多斯回答说,“拉乌尔会因此死去的。” “见鬼!”达尔大尼央忧郁地说。 他在这样喊了一下以后,没有再说一个字。接着,过了片刻,他又说: “您为什么让他离开呢?” “因为他愿意。” “那您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去?” “因为我不想看到他死。” 达尔大尼央面对面地看着他的朋友。 “您知道一个情况,”伯爵靠在队长的胳膊上,继续说下去,“您知道,在我的一生里,我不害怕什么。我只害怕一样事情,我始终有这个想法,它叫我苦恼,叫我无法克制;那就是我怕有那么一天,我在我的怀里抱着这个孩子的尸体。” “啊!”达尔大尼央应声说,“啊!” “他会死的,我知道,我完全相信这一点,我不愿意看着他死去。” “阿多斯,您上这儿来,到了一个您说您认为是最勇敢的人面前,您的达尔大尼央的面前,这个您过去称之为世间无双的人的面前,而您却叉起胳膊对我说,您害怕看到您的儿子死去,您在这个人世间不是什么都见过了吗?因此,阿多斯,为什么您害怕这件事呢?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应该预料到一切,敢于正视一切。” “听我说,我的朋友:我在这个世界上历经变故,已经心力交瘁,现在我只保存两件应尽的职责,一件是今世的,那便是我的友谊,我的做父亲的责任,一件是来生的,那便是对天主的敬爱和崇拜。现在我在自已身上得到这样的启示,如果天主允许我的朋友或者我的儿子当着我面咽气……啊!不,我甚至不愿意对您说这个,达尔大尼央。” “说下去!说下去!” “我面对任何事情都是坚强的,除了面对我心爱的人的死亡。只是在这方面没有补救的方法。死去的人赢了,着别人死的人输了。不,不。注意,要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遇不到我带着喜悦的心情注视的人了,要知道在任何地方也不会再有达尔大尼央,再有拉乌尔了,啊!……您看,我老了,我不再有勇气,我析求天主宽恕我的软弱,可是,倘使他用这样的方式正面打击我,我就要诅咒他。一个信奉基督教的贵族是不应该诅咒他的天主的,达尔大尼央,我们诅咒国王已经足够了!” “嗯!……达尔大尼央哼了一声,这样剧烈的痛苦,象暴风雨一样发作出来,使他十分不安。 “达尔大尼央,我的朋友,您是爱拉乌尔的,您看他,”他指着他的儿子,又说下去;“您看他终日愁眉苦脸。您知道不知道没有比日日夜夜亲眼看着这个可怜的人始终沉浸在痛苦里面更可怕的事了?” “让我和他谈谈,阿多斯。谁知道结果会怎样呢?” “您试一试吧,不过,我相信,您是不会成功的。” “我不给他什么安慰,我要替他做点事情。” “您?” “当然罗。一个女人迷途知返难道过去没有过吗?我对您说,我要去找他。” 阿多斯摇摇头,继续一个人散步。达尔大尼央穿过荆棘丛,走到拉乌尔跟前,对他伸出了手。 “怎么,”达尔大尼央对拉乌尔说,“您有话要对我说?” “我想请求您帮我做一件事,”布拉热洛纳说。 “说吧。” “您过几天就回法国去吗?” “我希望是这样。” “我应该不应该写一封信给拉瓦利埃尔小姐?” “不,不应该写。” “我有多少话要对她说呀!” “您去对她说吧。” “永远做不到!” “那么,您认为您的言语办不到的事,一封信有这样大的效力吗?” “您说得对。” “她爱国王,”达尔大尼央不客气地说,“这是一个正派的姑娘。” 拉乌尔不禁哆嗦了一下。 “您呢,您被她抛弃了,她爱您也许超过她爱国王,不过是用了另外的一种方式。” “达尔大尼央您真相信她爱国王吗?” “她爱他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这是一颗任何别的感情无法打动的心。您将会继续生活在她近旁,您将会是她的最好的朋友。” “啊,”拉乌尔叫了一声,他对这个令人痛苦的希望感到强烈的反感。 “您愿意吗?” “这将是可耻的。” “这是一个荒谬的字眼,它会使我瞧不起您的头脑。拉乌尔,您明白吗,做一件强大的势力迫使您做的事情,这决不可耻。如果您的心对您说‘去那儿,否则就死,’那就去吧,拉乌尔。她是爱您的,她虽然爱国王更超过爱您,但是她的心逼着她要更加爱您,那么,她是可耻呢,还是正直呢?不,她是所有的女人当中最正直的。您象她那样做吧,听从自己的意志吧。拉乌尔,您知道有一件事我是深信不疑的吗?” “什么事?” “那就是您用一个嫉妒的男人的眼睛贴近地看她的时候……” “怎么样?” “那么,您就不会爱她了。” “您让我下了决心,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 “决定动身去再见她?” “不,决定永远不再见到她。我希望永远爱她。” “坦率地说,”火枪手说,“这是一个我远远没有预料到的结论。” “好,我的朋友,您去见她吧,把这封信交给她,这封信,如果您认为是合适的话,它将对她好象对您一样说明我心里想的事情。您看看它吧,昨天晚上我就准备好了。当时我心里就想到我今天也许能够看到您。” 他把信递过去,达尔大尼央看了起来。信里这样写着: “小姐,您不爱我,在我看来,您并没有错。您只有一个过错,那就是让我相信您爱过我。这个错误将使我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原谅您,但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据说幸福的爱人对受到蔑视的爱人的抱怨是无动于衷的。而您并非如此,您没有爱过我,除了怀着焦虑的感情以外。我相信,如果我坚持在您身边,把这种友谊变成爱情,您也许由于担心会使我死去或者减少我对您的尊重而让步的。我知道您是自由和如意的,那我死也瞑目了。 因此,当您不再害怕我的眼光和我的责备的时候,您会多么爱我啊!您会爱我,因为,一个新的爱情在您看来是那样可爱,天主没有使我在各方面都低于您选择的那个人,我的忠诚,我的牺性,我的痛苦的结局,使我能够肯定地在您的心目中胜过他。我在天真轻信的心里让我拥有的财宝逃掉了。许多人对我说您过去曾经相当爱我,所以最后会非常爱我。一想到这点,我的痛苦就消失了,使我只会把我自己看做是敌人。 请接受这最后的道别.而且祝福我在一个不可侵犯的避难的地方躲藏起来,在那个地方,一切仇恨都消逝了,只有爱情才能永存下去。永别了,小姐。如果需要用我的鲜血来换取您的幸福,我就将我全部的鲜血献出来。我会对我的不幸做出这样的牺牲! 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子爵” “信写得很好,”队长说,“只有一点我觉得应该指责。” “告诉我是哪一点,”拉乌尔问。 “就是它什么事情都说了,唯独没有说从您的眼睛里,从您的心里散发出来的,好象致命的毒药的东西,唯独没有说至今仍然在燃烧着您的疯狂的爱情。” 拉乌尔面色变得苍白,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您不简简单单就写这么两句呢: “小姐, 我不诅咒您,我爱您,我去死了。” “说得对,”拉乌尔带着阴沉的愉快的神情说。 他把刚收回来的信撕碎了,在他的记事本的一张纸上写下这样几句话: “为了得到依旧能向您表示我爱您的幸福,我做了写信给您这样可耻的事;为了惩罚我这种可耻的行为,我去死了。” 他签上了名字。 “您是不是能把这本记事本交给她,队长?”他对达尔大尼央说。 “什么时候交呢?”达尔大尼央问。 “在这一天,”布拉热洛纳指着信上最后一行说,“在您在这一行底下写上的日期这一天。” 说完,他突然走开了,跑到了阿多斯身边,阿多斯正在慢步地往回走。 他们回要塞的时候,大海上波涛汹涌,迅猛的风掀动着地中海,险恶的气候形成了暴风雨。 他们看到,在海岸边上出现了一样看不清外形的、在剧烈颠簸的东西。 “那是什么?”阿多斯说,“一条遭难的船?” “那不是一条船,”达尔大尼央说。 “原谅我,”拉乌尔说,“那是一条船,正在飞快地进入港口。” “不错,是有一条船在小海湾里,一条船想法要在这儿躲避一下,可是阿多斯指的在沙滩上……搁浅的……” “对,对,我看到了。” “那是我丢到海里去的马车车厢,是我和犯人上岸的时候丢掉的。” “嘿,”阿多斯说,“如果您接受我的意见,达尔大尼央,您把车厢烧掉吧,免得它留下残佘的东西;不然的话,原来以为遇到魔鬼的昂蒂布的渔夫们,会竭力想证实您的犯人只不过是一个凡人。” “您的意见值得称赞,阿多斯,今天晚上我就叫人这样干,或者不如我自己动手去干。不过,现在我们回去吧,快下雨了,闪电多吓人。” 他们在围墙上走过去,到了走廊里,达尔大尼央有这儿的钥匙。他们看见德·圣马尔斯先生正在向犯人住的房间走去。 达尔大尼央做了个手势,他们都躲到楼梯的拐角里。 “怎么回事?”阿多斯说。 “您会看到的。瞧。犯人从小教堂回来了。” 在闪电的红光下,在天顶降下的大风吹得模棋糊糊的迷雾里,他们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庄严地走过去,他跟在司令身后,距离有六尺远,戴着一只擦得很亮的钢制面罩,和同样是钢制的头盔连在一起,头盔把他整个脑袋都包起来了。天空的火把黄褐色的反光投在这光滑的表面上,那些反光任意飞舞,好象这个不幸的人作为诅咒发出的愤怒的眼光。 犯人走到走廊中间,停下来一会儿,注视着无边的天际,呼吸着暴风雨中的含硫的香味,贪婪地喝了几口温暖的雨水,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就象怒号一样。 “走吧,先生,”德·圣马尔斯突然对犯人说,因为他看到他对着围墙外面望了这么久的时间心里感到很担心。“先生,走吧!” “叫大人,”阿多斯从他藏的角落里大声对圣马尔斯说,他的嗓音是那样庄严可怕,司令听了从头到脚都哆嗦起来。 阿多斯始终想对被贬斥的国王陛下表示敬意。 犯人转过身来。 “谁在说话?”德·圣马尔斯问。 “是我,”达尔大尼央回答,并且马上走了出来,“您知道得很清楚,这是命令。” “不要叫我先生,也不要叫我大人,”犯人开口了,他的声音使拉乌尔的灵魂深处都受到了震动,“叫我被诅咒的人!” 他走过去了。 铁门“当”的一声在他身后关上。 “这真是一个不幸的人!”火枪手向拉乌尔指着亲王住的房间,低声地说。 第二三九章 诺言 达尔大尼央刚和他的朋友回到他的房间里,要塞里的一个士兵就来通知他说司令找他去。 拉乌尔看到的海上的那只好象急着要进港口的小船是到圣玛格丽特岛来的,它带来了一份给火枪队队长的重要的急件。 在打开信封的时候,达尔大尼央认出是国王的笔迹。 “我想,”路易十四写道,“我的命令您已经执行完毕,那么,达尔大尼央先生,立刻回巴黎到卢佛宫来见我。” “我的流放结束了!”火枪手快乐地大声说,“谢天谢地,我不用再做狱卒了!” 他把信给阿多斯看。 “那么,您要离开我们啦?”阿多斯忧郁地说。 “但是会再见的,亲爱的朋友,因为拉乌尔是一个大孩子了,他能够单独一个人和德·博福尔先生出发远征,他更愿意让他的父亲和达尔大尼央先生一起回去,而不喜欢他的父亲不得不孤孤单单地走两百里路回拉费尔去,对不对,拉乌尔?” “当然,”拉乌尔带着温柔而又懊丧的神情结结巴巴地说。 “不,我的朋友,”阿多斯擂进来说,“我只有等到拉乌尔的船在水平线上消失的那一天才离开他。他在法国一天,他就不会和我分开。”   “随您的便吧,亲爱的朋友;可是,至少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圣玛格丽特岛;就坐这只小船,它将把我们带回昂蒂布。” “非常愿意,我们越早离开这座要塞越好,免得再见到刚才那种叫我们伤心的场面。” 三个朋友向司令告别后,离开了小岛,在渐渐远离的暴风雨的最后几道闪电的光芒下,他们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要塞的白色围墙。 达尔大尼央就在当天晚上向他的两位朋友告辞,在动身以前,他看到在圣玛格丽特岛的岸上焚烧那个马车车厢的火光,那是德·圣马尔斯先生下的命令,火枪队队长曾经叮嘱过他要这样做。 在他快上马的时候,他离开阿多斯的怀抱,说: “朋友们,你们太象两个放弃自己岗位的士兵了。总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提醒我拉乌尔在他的地位上需要您的支持。您愿不愿意我去请求带一百支最好的火枪到非洲去?国王不会拒绝我的,我带您一同去。” “达尔大尼央先生,”拉乌尔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谢谢您的建议,它给我们的超过了伯爵先生和我希望的。我年轻,我需要多用脑筋的工作和使肉体疲劳的工作。伯爵先生则需要最安静的休息。您是他最好的朋友,我请求您照顾他。您关心他,那就是说,我们两个人的灵魂都放在您的手中了。” “不得不走了,我的马等得不耐烦了,”达尔大尼央说,他内心的无限激动的最明显的表示便是在交谈中改变自己的念头。好吧,伯爵,拉乌尔在这儿还要逗留几天?” “最多三天。” “您回自己的家里去要花多少时间?” “啊!要很多时间,”阿多斯回答说,“我不愿意非常匆忙地离开拉乌尔。在他那方面时间会过得很快,我不能在远处帮助他。我只准备半站半站地赶路。” “我的朋友,为什么这样呢?慢慢地行走使人感到悲伤,旅店的生活不再适宜象您这样的人。” “我的朋友,我来的时候骑的是驿马,不过我想买两匹好马。为了让它们回到家里的时候依然精力允沛,一天叫它们走七八里路以上是不大慎重的。” “格力磨在哪儿?” “他昨天早上带着拉乌尔的行李到了这儿,我让他睡觉去了。” “那他不会再来了,”达尔大尼央不由自主地说。“再见啦,亲爱的阿多斯,如果您赶快一些,那么我不久就能拥抱您啦。” 说完,拉乌尔扶着他,他脚套进马镫。 “再见!”年轻人一面拥抱他一面说。 “再见!”达尔大尼央在马上骑好,说。 他的马转了个身,骑马的人和他的朋友们分开了。 这个场面发生在阿多斯在昂蒂布的城门附近选作住处的房子门前,达尔大尼央在吃好晚饭以后,就命令别人把他的马带到这儿来。 大路开始向前伸展,在黑夜的雾气里显得白白的,象波浪一样起伏。马使劲地吸着沼泽里散发出的刺鼻的盐味。 达尔大尼央策马小跑起来,阿多斯悲伤地和拉乌尔一同回去。 突然他们听到了马蹄声,越来越近,开始他们以为这是道路的每个拐弯处发出来的奇怪的回音,这些回音欺骗了他们的耳朵。 可是,这确实是骑马的人回来了。达尔大尼央飞快地回到他的朋友们身边。他们发出一声又惊又喜的叫声,火枪队队长好象一个年轻人一样跳下马来,把他亲爱的阿多斯和拉乌尔的脑袋抱到怀里。 他长久地拥抱他们,一句话没有说,也没有发出一声撕开他的胸膛的叹息。接着,他和来的时候一样迅速,用两边的马刺踢着狂怒的马的肋部又走掉了。 “天啊!”伯爵低声地说,“天啊!” “不样的预兆!”达尔大尼央一面向前急驰,一面心里想。“我看见他们,但笑不出来。不样的预兆!” 第二天,格力磨下了床。德·博福尔先生命令办的事都完满地完成了。经过拉乌尔的努力集中到土伦来的小舰队启航了,在小舰队的后面,跟随着一些几乎看不见的小划艇,上面坐着被征调去为舰队服役的渔夫和走私者的妻子和朋友。 留下来给父子一同生活的时间很少了,而且越过越快,就象一切快要落进永恒的深渊的东西的速度在不断增长那样。 阿多斯和拉乌尔回到了土伦,在那儿到处都是四轮运货马车的声音、盔甲的响声、马嘶声。军号吹出了进行曲,鼓声很有气势地响着,街上挤满士兵、仆人和商人。 德·博福尔公爵到处跑来跑去,忙着尽快装船的事,他象一个优秀的船长那样热情和关心。他鼓励他的伙伴,连地位最低的人也没有忽略。他申斥他的军官,即使职位最高的也不能幸免。 炮,生活必需品,辎重,他都要亲自去看一看。他检查每个士兵的装备,了解每匹马的健康情况。大家都感觉到他在他的府邸里的时候,作风轻率,喜欢夸口,为人自私,现在面对着他接受下来的重担,这位贵族重新成为军人,大爵爷成了军官。 不过,应该承认,不管出发的准备工作做得怎样仔细,还是看得出有粗心、匆忙和不谨慎的迹象,但是这些并不妨碍法国的军人成为世界上第一流的军人,因为他们依靠的是他们自己肉体上的和精神上的力量。 在海军元帅眼里,一切事情都令他感到满意或者似乎是令他感到满意,因此他向拉乌尔表示赞许。他对开航的事下了最后几道命令,出发时间定在第二天拂晓。 他邀请伯爵父子和他一同吃午饭。他们借口有些紧要的公务要办没有答应,离开了。他们住的小旅馆在大广场的树丛底下,他们回到住处以后,匆匆忙忙地吃了饭,然后,阿多斯领着拉乌尔走到俯瞰全城的悬岩上。那是几座灰色的大山,从这儿看出去一望无际,一直能看到海上的水平线,它是那样遥远,就仿佛和悬岩一样高。 夜晚在这个可爱的地区总是十分美好的。月亮在悬岩后面升起,在大海的蓝色的地毯上好象铺开了一层银白色的桌布。在锚地,军舰静悄悄地移动着,它们要排成行列,这样,装船就能方便得多了。 大海上到处闪着磷光,装运行李和军需品的小船划破了水面,船头每摇动一下,都会翻动起发出白光的旋涡。桨每划一下,就滴下一滴滴钻石似的水珠。 水手们收到海军元帅慷慨赠送的东西,人人都兴高采烈,听得见他们低声唱的缓慢朴实的歌声。有几次,传来链条的嘎嘎声和混在一起的炮弹放到底舱里发出的低沉的声音。这片动人的景象和这些悦耳的声音,好象畏惧的感觉,紧压在心头,同时又象希望一样,使人心花怒放。整个生气勃勃的场面散发出死亡的气味。 阿多斯和他的儿子坐在岬角的长满欧石南丛和苔薛的地上。在他们的脑袋四周,一些很大的蝙蝠飞过来飞过去,它们在盲目地追赶什么,于是就这样可怕地旋转着。拉乌尔的脚垂到峭壁脊的下边,悬在半空中,这下面的空间一看就使人头昏眼花,使人想到自杀。 月亮整个儿升起以后,它的光芒抚摸着邻近的山顶。大海象一面镜子,水面全给照亮了。在每艘船的黑影上都出现了一圈一圈微弱的红色的火光。这时候,阿多斯集中起他的思想和勇气,对他的儿子说: “天主做了我们见到的这一切,拉乌尔,它把我们也做成了这个样子,我们是可怜的原子,混合在这个伟大的宇宙里‘我们象这些火光和这些星星一样发光,我们象这些波涛一样叹息,我们象这些大船一样经受折磨,它们穿越波浪,日渐磨损,它们被风摆布,给送向一个目的地,如同天主的呼吸,把我们送向一个港口。拉乌尔,万物都喜欢活着,只要活着,一切都是美好的。” “先生,”年轻人说,“的确如此,我们在这儿面对着一个美好的景象。” “达尔大尼央是多么好的人!”阿多斯突然打断他的话说,“一生中都能依靠这样一位朋友真是不平常的幸福!这正是您所缺少的,拉乌尔。” “一位朋友吗?”年轻人叫道,“我缺少一位朋友,我?” “德·吉什先生是一位可爱的同伴,”伯爵冷冰冰地说,“可是,我认为,在您生活的时代里的人,要比我们的时代的人更关心他们自己的事业和他们自己的乐趣。您曾经寻求过离群索居的生活,这是一种幸福,可是您在这样的生活里失去了力量。我们四个人,比较缺少造成您的欢乐的那种细腻的感情,但是当出现灾难的时候,我们都找到了极大的反抗的力量。” “先生,我并不是要打断您的话,我是想说我有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就是德·吉什先生。当然,他善良,豪爽,他爱我。我在另外一个友情的保护下生活过,先生,这个友情和您说的同样珍贵同样有力,因为那就是您的友情。” “我不是您的一个朋友,拉乌尔,”阿多斯说。 “咦,先生,为什么不是?” “因为我曾经使您相信生活只有一个面貌,因为我忧郁和严峻,天啊!我总是无意地,为您截断了,我的天主!从青春之树不停地萌发出的欢乐的新芽,总之,因为在现在这个时刻,我懊悔没有使您成为一个十分开朗、放荡,和生气勃勃的人。” “我明白为什么您要对我说这个,先生。不您错了,并不是您使我成为我现在这种样子的,这是爱情,当一般孩子们只有某些爱好的时候,它便占有了我的心灵,这是我的性格中的天生的坚贞,这种坚贞在别人身上,不过是一种习惯而已。我原来认为我以前是怎么样以后永远也是怎么样,我原来认为天主把我丢在一条畅通的、笔直的、两边全是果树鲜花的道路上。在我的身上有您的警惕性和您的力量。我原来认为自己也是警觉和坚强的。没有什么提醒我预先要做好准备。我跌倒了一次,这一次使我终身都丧失了勇气。确实地说,我毁灭了自己。啊!不,先生,您在我过去的生活中不是别的,是我的幸福,您在我的未来的生活中不是别的,是我的希望。不,我对您赋予我的生命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我祝福您,我热烈地爱您。” “我亲爱的拉乌尔,您的话对我很有好处。它对我证明您在以后的行动里会稍许想着我点儿。” “先生,我以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 “拉乌尔,以前我从来没有对您做过的事情,以后我将会去做。我将是您的朋友,不再是您的父亲。等您回来以后,我们将在广阔的交游中生活,而不是使自己好象犯人一样。这用不了多久,对吗?” “那是当然,先生,因为象这样的一次出征时间是不会长的。” “用不了多久,拉乌尔,用不了多久,到那个时候,不用再依靠我的收入过节省的日子,我把我的产业的资金交给您。它够您进入上流社会使用,一直到我死为止,而且,我希望,在那个时刻以前,您能给我这个安慰,就是不让我绝嗣。” “您吩咐我做的一切事情我都会照做的,”拉乌尔激动地说。 “拉乌尔,您担任副宫的职务不必去傲一些过于危险的事情。您曾经经受过考验,别人都知道您在火线上表现英勇。您要记住,阿拉伯人的战争是充满陷阱、埋伏和暗杀的战争。” “是的,我听说过了,先生广 “如果遭到伏击,总是不大光彩的事。这样的死总是说明是由于有些鲁莽或者缺乏预见性。甚至人们常常并不同情死去的人。那些受不到同情的人,拉乌尔,死得毫无价值。此外,胜利者笑了,我们呢,我们不应该容忍这些愚蠢的异教徒由于我们的错误而战胜我们。拉乌尔,您能清楚地明白我想对您说的这些话的意思吗?但愿我不要鼓励您远远地躲开战斗!” “先生,我生来就很谨慎,而且我很有运气,”拉乌尔说,他露出的微笑使可怜的父亲的心都结成冰了;“因为,”年轻人又赶快补充说,“我曾经历过二十次战斗,只不过擦伤过一次皮。” “而且,”阿多斯说“还应该小心气候,可怕的是患热病。圣路易国王曾经折求天主在他患热病以前给他一箭,或者让他生瘟疫。” “啊!先生,只要各方而节制,只要适当的锻炼……” “我已经从德·博福尔先生那儿了解到,”阿多斯循进来说,“他的紧急信件每隔半个月送往法国一次。您是他的副官,您将会负责发送信件的任务,您肯定不会忘记我吧?” “不会的,先生,”拉乌尔说,声音都给各哽住了。 “总之,拉乌尔,因为您是一个好基督教徒,我也是,所以我们应该依靠天主的、或者是我们的守护天使的特别的保护。答应我,在任何时候,如果您遇到了不幸,您首先想到的应该是我。” “首先,噢,那自然!” “您呼唤我的名字。” “噢!会立即就这样做。” “有时候,您会梦见我吗,拉乌尔?” “每天夜里都会梦见您,先生。在我少年时代,我就在梦里见到您,您冷静温柔,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所以,我以前总是睡得那样香甜!” “我们两人是这样相爱,”伯爵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分离了,但是,我们两人的灵魂将会一同旅行,将会同住在我们将要住的任何地方。当您优伤的时候,拉乌尔,我会觉得我的心里也充满优伤,当您想到我而微笑的时候,您要想到从那儿给我送来您的欢乐的光芒。” “我不能向您保证我会快活,”年轻人回答说,“可是请您相信,我以后没有一个小时不想念您;我向您起誓,是每个小时,除非我死去。” 阿多斯再也抑制不住了,他伸出双臂接住他儿子的脖子,用他心灵上的全部力量紧紧地拥抱着他。 曙光初现,月亮渐渐消失,一道金黄色的长条在天边升起来,宣告天快亮了。 阿多斯把斗篷披到拉乌尔的肩膀上,领着他向城里走去,在城里,搬运工人已经在搬运许许多多行李货物,那儿热闹得象一个很大的妈蚁窝一样。 在阿多斯和布拉热洛纳离开的高地的那一头,他们看见一个黑影在犹豫不决地摇晃着,好象不好意思给人看到似的。这是格力磨,他曾经心神不定地跟踪他的主人,现在正在等候他们。 “啊!善良的格力磨,”拉乌尔叫起来,“你有什么事?你是来告诉我们应该出发了,对不对?” “就一个人走?”格力磨指着拉乌尔对阿多斯说,他的带有责备的语气说明这个老人心里乱到了什么程度。 “啊!你说得对!”伯爵大声地说,“不,拉乌尔不是一个人走;不,他不会没有一个作为朋友的人陪着他待在异乡的土地上的,这个人会安慰他,会使他想到他爱过的所有的一切。”   “是我吗?格格力磨说。   “你?对!对!”拉乌尔连心底里都受到了感动,叫道。   “可借呀!”阿多斯说,“你太老了,我的善良的格力磨!”   “太好了,”格力磨说,他表现出深沉的感情和难以表达的机智。   “可是现在要上船了,”拉乌尔说,“你什么也没有准备呢。”   “不!”格力磨拿出他的箱子的钥匙给他们看。他的那些箱子和他的年轻的主人的箱子已经混在一起了。   “可是,”拉乌尔又提出反对意见,“你不能把伯爵先生一个人这样留下来呀,你从来没有离开过伯爵先生呢?”   格力磨把他模糊的眼光转向阿多斯,好象要估量两个人的力量。   伯爵什么话也没有说。   “伯爵先生会更喜欢这样做,”格力磨说。   “是的,”阿多斯点着头说。   这时候,鼓声齐鸣,军号吹起响彻云霄的、欢快的乐声。参加远征的军队从城里走出来了。他们向前走着,一共有五个团,每个团包括四十个连。皇家步兵团走在最前面,他们的蓝袖饰,白军服,一看就认得出来。纵横四等分十字形的令旗,有紫色的,有枯叶似的黄色的,布满了金色的百合花图案,但是最突出的是有百合花徽装饰的十字形的白色的第一连连旗。走在两侧的是火枪手,他们肩上扛着火枪,手上拿着分叉的棍子。在当中的是矛兵,他们拿着十四尺长的长矛。他们都快快活活地向着运输船走去,它们将分批地把他们送到军舰上去。 跟在后面的是庇卡底团、纳瓦尔团、诺曼底团和皇家海军团。 德·博福尔先生很会挑选他的部队。现在,人们可以远远地看见他率领他的参谋部人员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等到他走到海边,总得要整整一小时工夫。 拉乌尔和阿多斯慢慢地向海岸走去,拉乌尔想等亲王经过的时候走到他应该在的位置上。 格力磨象一个小伙子一样兴奋热情,指挥着别人把拉乌尔的行李搬到旗舰上去。 阿多斯的胳膊给夹在他将要失去的儿子的胳膊下面,他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嘈杂的声音和热闹的场面使他头昏眼花。 突然,一位德·博福尔先生的军官来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公爵希望看到拉乌尔在他的身旁。 “请费心对亲王说,先生,”年轻人说,“我请求他再给我一个小时让我享受和伯爵先生在一起的快乐。” “不,不,”阿多斯连忙说,“一个副官是不能这样离开他的将军的。请转告亲王,先生,子爵马上就去他那儿。” 军官骑着马快步离开了。 “我们在这儿分手,在那边分手,”伯爵补充说,“总归是要分别的。” 他仔细地掸去儿子衣服上的尘土,一面走一面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 “拉乌尔,”他说,“您需要钱用,德·博福尔先生排场阔绰,我肯定您在那边很喜欢买一些马和武器,在那个地方这些可都是非常珍贵的东酉。因为您现在不是为国王服务也不是为德·博福尔先生服务,您可以自由决定该怎么做,所以您不必指望有军饷或者赏赐。我希望您在吉杰利什么也不短缺。这儿是两百个皮斯托尔。您拿去用吧,拉乌尔,如果您想使我高兴的话。” 拉乌尔紧握着他父亲的手。这时,他们在一条街的拐弯的地方,看见德·博福尔先生骑在一匹漂亮的、白色的西班牙马上,使马做出优美的腾跃的动作,来回答城里的妇女对他的鼓掌。 公爵呼喊拉乌尔,同时把手伸向伯爵。他对伯爵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显得那样友好体贴,可怜的父亲的心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 然而,对父亲和儿子两个人来说,他们都好象是去经受酷刑。可怕的时刻来临了,士兵和水手们,在离开海滨的沙滩的时候,和他们的家人和朋友最后亲吻。在这最后的时刻里,尽管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炙人,尽管空中弥漫着芳香的气味,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流动着美妙的生气,可是,一切都显得那样阴沉,一切都显得那样辛酸,一切都使人对天主产生怀疑,虽然它们是通过天主的嘴在讲话。 按照惯例,海军元帅带领他的随从人员最后上船。等到最高长官一跨上他的军舰的甲板,就发出震天动地的炮声。 阿多斯忘记了海军元帅,忘记了舰队,也忘记了坚强的好汉原来有的尊严,向他的儿子伸出双臂,把他紧紧抱在胸前,同时双臂不停地抽搐着。 “请您和我们一同到船上去吧,”深受感动的公爵说,“您有足足半个小时好待。” “不,”阿多斯说,“不,我已经告别过了。我不愿意再第二次告别。” “那么,子爵,上船吧,快上船吧!”公爵接着说,他想免得这两个悲伤的人流下泪来。 他就象波尔朵斯那样力大无穷地、慈父般温情地把拉乌尔举起来,放到小艇上,小艇上的桨一接到信号就立刻划了起来。 他本人呢,也忘记了礼节,跳到这只小艇的边上,用脚使劲一蹬,把船推向大海。 “再见啦!”拉乌尔大声嚷道。 阿多斯只挥了挥手来回答他,但是他感觉到手上象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着,原来是格力磨在恭恭敬敬地亲他的手,如同一条忠实的狗在向主人告别。 格力磨亲好以后,就从码头的梯级上跳到一只双桨的小快艇上,它被一只配备有十二名苦役犯划的平底驳船拖在后面。   阿多斯坐在码头上,神志恍惚,什么也听不见,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每一秒钟都从他那儿带走他儿子的面貌上的一处特征和他儿子的苍白脸色的一点变化。他垂着双臂,两眼发呆,嘴张得大大的,他和拉乌尔是同样的眼神,同样的想法,同样的惘然若失。 大海渐渐地把小艇和小艇上的人带走了,带到那么远的地方,那些人都成了小黑点,爱,也成为往事了。 阿多斯看到他的儿子登上旗舰的梯子,看到他俯在舷墙上,站在好让他的父亲一直能够看得见他的地方。大炮开始轰鸣,军舰上发出长时间的喧闹声,陆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来回答,声音震聋了做父亲的耳朵,烟盖没了他全心喜爱的最珍贵的人,但是他对这些都无动于衷。拉乌尔始终在他眼前,一直到最后一刻,那是一点极细小的微粒,从黑色到灰色,从灰色到白色,从白色到什么也没有了,对阿多斯来说,它消失了,在威风凛凛的军舰和满张的船帆在所有在场者的眼前消失以后很久,它才消失了。 快近中午时分,太阳已经照遍一切,这时,只有桅杆的顶高耸在闪烁着阳光的水平线上。阿多斯看到在那儿升到空中一个淡淡的影子,刚一看见就消散了。这是大炮的烟,德·博福尔先生刚刚下令放炮,最后一次向法国海岸致敬。 桅杆顶也在天底下隐没了,阿多斯痛苦地回到他的旅店。 第二四〇章 在女人中间 达尔大尼央没有能够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对他的朋友隐瞒住自己的感情。 虽说是淡泊的军人,镇静的武夫,他也被恐惧和预感征服了,在好几分钟里,显出了普通人的软弱。 因此,当他使自己的心冷静下来,周身的神经镇定下来以后,他就向他的仆人转过身来,这个仆人总不说话,始终留神听着,好很快地照吩咐办事。 “拉博,”他说,“你要注意,我应该一天走三十里路。” “好的,我的队长,”拉博回答道。 从这个时候开始,达尔大尼央象一个真正的好骑手那样,适应着他的马的步法,他什么也不再关心,也就是说,什么都关心。 他在想,为什么国王召他回去,为什么铁面人要把一个银盘子扔到拉乌尔的脚跟前。 第一个题目,回答是消极的,他非常清楚,国王叫他去,是因为需要他,他还知道,路易十四一定迫切需要和这样一个人个别谈话,这个人由于一件重大秘密而上升到了和王国里最有势力的人同等地位。可是,要明确说出国王的愿望,达尔大尼央可就无法做到了。 火枪手对于使得不幸的菲力浦公开他的身分和出身的原因也不再有任何怀疑了。菲力浦将永远藏在他的铁面底下,被放逐在一个人们似乎只为大自然服役的地方。菲力浦甚至失去了达尔大尼央的陪伴,而达尔大尼央对他是十分尊敬和百般照顾的,现在他能见到的只有这个世界上的险恶和悲痛,绝望开始侵蚀他,他不停地抱怨,同时认为暴露了自己也许会给他带来一个替他报仇的人。 火枪手差一点杀死了他的两个最好的朋友这件事,使得阿多斯参与了国家机密的奇特命运,拉乌尔的告别,结果将会造成悲惨的死亡的暗淡的前途,这一切不停地使达尔大尼央预料将会发生一些可悲的事情。飞快行进的速度,并不能象以往一样,驱散他心头的疑云。 达尔大尼央从对这些事情的思虑转到了对被放逐的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的回忆。他好象看到他们在逃跑,被迫捕,两个人都倾家荡产,这两个辛辛苦苦积起财产的人,不得不一文不名。因为国王在一个充满仇恨和渴望报复的时候,把他的执行死刑的人召回来,达尔大尼央想到会接受什么任务,不禁颤抖起来,这样的任务会使他的心流血。 有时候,他的马爬上山坡,喘不过气来,鼻孔张大,两胁鼓起,这时候,火枪队队长就更加自由地思索起来。他想到了阿拉密斯的非凡的天才,耍手腕和搞阴谋的天才,投石党运动和内战曾经使这两方面的天才得到充分发挥。阿拉密斯是军人、主教和外交家,文雅,贪婪,狡猾,他向来只是把生活中的美好的事物当做过渡到丑恶的事物的踏板。如果说他的内心不高尚,他在精神上却很慷慨,他作坏事只不过为了想稍稍出一下风头。在他一生快结束,就要达到目的的时候,就象意大利贵族斐爱斯柯①那样在木板上踏了个空,掉到了海里。 ① 斐爱斯柯:十六世纪热那亚贵族,阴谋反对海军元帅多里亚,突然无缘无故地溺死。德国著名作家席勒曾用此题材写成《斐爱斯柯在热那亚的谋叛》一剧。   可是波尔朵斯,这个善良天真的波尔朵斯!看着波尔朵斯挨饿,看着末司革东衣服上没有包金饰物,也许还关在牢里;看着皮埃尔丰、布拉西安每块石头都给拆毁,片片乔林都给破坏,这些对达尔大尼央来说都是刺心的痛苦的事。每当这样的痛苦打击他的时候,他就象他的在绿叶浓荫下受到虻叮的马一样跳起来。 一个机智的人如果肉体十分疲劳,他决不会感到烦恼;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如果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他的思想,他决不会忘记找到轻松的生活。达尔大尼央一直骑马向前直奔,一直这样东想西想,他到了巴黎下马来的时候,精神饱满,肌肉松弛,就象准备去体育馆的竞技运动员一样。 国王没有预料到他来得这样快,刚刚到默东那边去打猎了。达尔大尼央没有象过去那样去追他,而是脱掉长靴,去洗了个澡,等候陛下满身尘土、筋疲力尽地回来。他有五个小时空隙时间,就象人们所说的,去呼吸一下家庭的空气,同时把自己武装好,准备应付一切不幸的遭遇。 他听说国王半个月来一直闷闷不乐,太后生了病,疲惫沮丧,又听说国王的弟弟王太弟变得十分虔诚起来,王太弟夫人老是头晕,德·吉什上他的某一处产业去了。 他还听说柯尔培尔先生现在是喜气洋洋,富凯先生每天都要换一个医生看病,没有一个医生医得好他;还听说他生的最主要的病不是一般医生能够治好的,除非是专看政治病的医生。 还有人告诉达尔大尼央,国王对待富凯再亲热也没有了,寸步也不离开他,可是财政总监就象那些被虫蛀蚀的美丽的树一样,心里受到了触动,尽管有国王,这个宫廷里的树木的太阳对他的微笑,他还是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 达尔大尼央了解到拉瓦利埃尔小姐成了国王不可缺少的人,国王出门打猎,如果没有带她一同去,就不断地给她写信,糟糕的是写的不再是诗,而是散文体,整页整页地写。   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七星诗社①的诗人所说的这位‘世间第一国王”,“以无比的热情”从马上下来,在他的帽子顶上写着夸张的文句,他的终身副官圣埃尼昂冒着累坏他的马的危险,立即带去送给拉瓦利埃尔。 ① 七星诗社:原是十六世纪法国的诗人团体,这里借用。 在这段时间里,黄鹿和野鸡在嬉戏,对它们的追猎都是懒洋洋的,不妨说,法国宫廷的犬猎技术有退步的危险。 达尔大尼央这时想到可怜的拉乌尔的叮嘱,想到那封应该给一位充满信心生活的女人的沮丧的信。达尔大尼央是喜欢探讨哲理的,他决定趁国王不在,找拉瓦利埃尔小姐谈一谈。 这件事很容易做到。路易丝在国王出猎的时候,和几个宫中女官在王宫的长廊里散步。正巧火枪队队长有几个卫士在那儿巡逻。 达尔大尼央毫不怀疑,如果他可以开始谈到拉乌尔,路易丝就能使他有理由写一封能安慰对方的信给可怜的被放逐的人。希望,至少对处在找们已经看见过的那样的精神状态中的拉乌尔的安慰,对于我们的队长十分心爱的两个人来说,是太阳,是生命。 他便向他知道会找得到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地方走去。 达尔大尼央看见拉瓦利埃尔四周全是人。这位受到国王宠爱的女人,明显的很孤独,好象王后那样地在接受别人的敬意,接受到的敬意甚至比王后还要多。王太弟夫人,当国王的眼睛始终望着她,同时左右着朝臣的眼光的时候,就曾经因为这样的敬意而感到十分得意。 达尔大尼央不是一个喜欢向女人献殷勒的人,他只接受夫人们对他的亲切体贴的表示。他象一个正直的男子汉那样彬彬有礼,他的令人敬畏的名声使他在男人中间得到了友谊,在女人中间得到了赞赏。 所以,那些宫廷女伴看到他进来,都对他说话。她们先问他一些问题。 他上哪儿去了?他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好久没有看见他骑着他那匹骏马打圈,使国王的阳台上的好奇的人赞叹不已? 他回答说他刚从盛产柑桔的国家回来。 这些小姐都笑起来了。当时人人都出门旅行,但是,一次上百里路的旅行在那个时候却是一件有生命危险的事情。 “盛产柑桔的国家?”德·托内-夏朗特大声说道,“是西班牙?” “嗨!嗨!”火枪手说。 “马耳他?”蒙塔莱问。 “天啊!你们说得都差不离,小姐们。” “那是个岛吗?”拉瓦利埃尔问。 “小姐,”达尔大尼央说,“我不愿意让你们费神猜了。那是一个德·博福尔此刻正在下船去阿尔及尔的地方。” “您见到军队了?”好几个喜欢打仗的女人问。 “就象我现在看到你们一样,”达尔大尼央说。 “舰队呢?” “我全看到了。” “有没有我们的朋友在那儿?”托内-夏朗特小姐冷淡地说,可是她心中盘算过,想引起人家对她这句话的注意。 “有的,”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有我们的朋友德·拉吉约蒂埃尔先生,德·穆希先生,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拉瓦利埃尔面色发白了。 “布拉热洛纳先生?”那个心肠不好的阿泰娜依丝叫起来,“怎么,他去打仗了……他?” 蒙塔莱踩了她一脚,可是没有用。 “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她继续冷酷无情地对达尔大尼央说。 “不知道,小姐,我很想知道。” “我在想,因为所有去参加这场战争的人都是一些在爱情上失意的伤心绝望的人,他们就去找那些不象白种女人那样狠心的黑种女人。” 几个贵夫人笑了起来。拉瓦利埃尔显得有点慌张;蒙塔莱咳嗽的声音能惊醒一个死人。 “小姐,”达尔大尼央插嘴说,“您说到吉杰利的黑种女人,您弄错了;在那边的女人不是黑种,她们确实不是白种,她们是黄种。” “黄种!” “嗨!别说她们的坏话;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她们更美的肤色了,那种皮肤的颜色跟黑眼睛和珊瑚红的搭配在一起非常调和。” “对布拉热洛纳先生来说真是太好了!”托内-夏朗特小姐很坚决地说,“可怜的小伙子,他将得到补偿。” 接着,是一片深沉的寂静。 达尔大尼央这时不禁想到,女人,这些温柔的鸽子,彼此之间相处却比老虎和熊还要残忍。 对阿泰娜依丝来说,叫拉瓦利埃尔面色发白是不够的,她还要叫她脸红。 谈话又没有节制地进行下去。 “您知道吗,路易丝,”她说,“您在良心上犯了一件大罪!” “什么罪,小姐?”不幸的女人结结巴巴地问,她想在她周围找一个支持她的人,但是没有找到。 “嗳!”阿泰娜依丝继续说,“这个小伙子原来是您的未婚夫。他爱过您。您把他抛弃了。” “谁是正派的女人谁就有这样的权利,”蒙塔莱矫揉造作地说,“当一个人知道不可能使一个男人幸福的时候,最好还是抛弃他。” 路易丝不太明白她是应该责备还是应该感谢这个为她这样辩护的人。 “抛弃!抛弃!这太好了,”阿泰娜依丝说,“可是那不是拉瓦利埃尔需要责备自己的罪孽。真正的罪孽是把这个可怜的布拉热洛纳送到战场上去;在战场上会送命的。” 路易丝用一只手擦了擦冰凉的前额。 “如果他死了,”这个毫不宽容的女人继续说道,“那是您把他杀死的。这便是罪孽。” 路易丝好象快要死去一样,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抓住火枪队队长的胳膊,脸上露出不寻常的激动的神情。 “您是有话要对我说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她的嗓音因为愤怒和痛苦而变了样,“您要对我说什么?” 达尔大尼央挽着拉瓦利埃尔在走廊里走了好几步;后来他们离其他人相当远了,他就说道: “我要对您说的,小姐,托内-夏朗特小姐刚才都对您说了,她说得粗鲁了一些,可是很完全。” 她轻轻叫了一声,这个新的创伤使她十分悲痛,她向前奔跑,好象可怜的鸟儿,受到致命伤以后,去寻找荆棘丛的阴影,好在那儿死去。 她走进一扇门,消失了踪影,正在这时候,国王从另一扇门走进来。 国王第一眼就是看他的情妇留下来的空座位。他没有看到拉瓦利埃尔,皱了皱眉头,可是他立刻看见在向他行礼的达尔大尼央。 “啊!先生,”他说,“您来得真快,我对您很满意。” 这是国王表示称心的最高级的言语了。许多人为了得到国王的这样一句话会使自己送掉性命。 宫廷女伴和廷臣们,在国王进来的时候,在他四周恭恭敬敬地围成了一圈,现在看到他想和他的火枪队队长单独密谈,就散了开去。 国王在前面走,领着达尔大尼央走出大厅,不过他最后又一次地用眼睛寻找拉瓦利埃尔,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在场。 一走到好奇的人的耳朵听不到的地方,他就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犯人怎么样了?” “在他的监狱里,陛下。” “在路上他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说,陛下。” “他做了些什么?” “有一次,我坐的去圣玛格丽特岛的船上的渔夫反抗我,要杀死我,这位……这个犯人他并没有企图逃跑,而是保护了我。” 国王面色发白了。 “够了,”他说。 达尔大尼央鞠了一个躬。 路易在他的房间里前后左右地走来走去。 “德·博福尔先生到昂蒂布的时候,”他说,“您正在那儿吗?” “不,陛下,公爵到的时候我已经离开那儿了。” “啊!” 又沉寂了一会儿。 “您在那边见到了什么?” “许许多多人,”达尔大尼央平平淡淡地说。 国王看得出达尔大尼央不愿意多说话。 “我叫您回来,队长先生,是要对您说,您去为我准备在南特的住所。” “南特?”达尔大尼央大声地说。 “在布列塔尼。” “是的,陛下,在布列塔尼,陛下要做这样的长途旅行去南特吗?” “三级会议①在那儿召开,”国王回答说,“我要对会议提出两个要求,我要亲自去。”       ① 三级会议:法国中世纪的等级代表机构。由国王召集,参加者有教士、贵族和市民三个等级的代表,分别开会。一三○二年法王腓力四世首次召开,此后,法王为了增税等事不时召集这种会议。 “我什么时候走?”队长问。 “今天晚上……明天……明天晚上,因为您需要休息。” “我已经休息过了。” “好极了……那么,今天晚上或者明天,由您决定吧。” 达尔大尼央行了个礼,象要告退,但是他看到国王显出不安的样子。 “陛下,”他向前走了两步,说,“陛下把宫廷中的人都带去吗?” “是呀。” “那么,陛下当然需要火枪手跟去啦?” 队长锐利的眼光使得国王的眼睛低了下来。 “带一个小队去吧,”路易说。 “就是这些吗?……陛下还有没有其他的命令给我?” “没有……啊!还有……”   “有南特的城堡,据说布局非常差,您按照惯例,在每一个我带去的重要人物门口配备火枪手。 “重要人物?” “对。” “那么,比如在德·利奥纳先生的门口?” “是的。” “勒泰利埃先生的门口?” “是的。, “德·布里埃纳先生的门口?”   “是的。” “财政总监先生的门口?” “那当然。” “太好了。陛下,我明天动身。” “啊!还有一句话,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在南特会碰到侍卫队长德·热斯弗尔公爵。您要注意您的火枪手要趁他的卫士到达以前都安排完毕。谁先到谁就有优先权。” “好的,陛下。” “如果德·热斯弗尔先生问您呢?” “再瞧吧,陛下,德·热斯弗尔先生会问我吗?” 火枪手傲慢地向后一转,走掉了。 “去南特!”他下台阶的时候,心里想着,“为什么他不敢马上说出是去美丽岛呢?” 他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德·布里埃纳先生手下的一个职员追了上来。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对不起……” “有什么事,阿里斯特先生?” “这是一张国王要我交给您的付款凭单。” “您的金库支付吗?”火枪手问。 “不,先生,由富凯先生的金库支付。” 达尔大尼央有点吃惊,他看了看凭单,是国王的亲笔,一共两百个皮斯托尔。 “怎么!”他客客气气地谢过布里埃纳先生的手下以后,独自想道,“这次旅行要富凯先生付钱!该死!这便是纯洁的路易十四的手法。为什么这张凭单不由柯尔培尔先生的金库支付呢?他会高高兴兴地付出来的!” 达尔大尼央的原则是从来不让一张见证即付的凭单耽搁,他马上到富凯先生那儿去取他的两百个皮斯托尔。 第二四一章 最后的晚餐① 财政总监肯定接到了即将动身去南特的通知,因为他正在举行一次告别宴会,招待他的朋友们。 全府邸从底层一直到最高层,端着盘子的仆人忙个不停,帐簿也翻个不停,这一切都说明了在金库里和在厨房里不久就要发生混乱。 达尔大尼央拿着凭单,走到办公室里,那儿的人回答他说要取钱已经太迟了,因为金库关门了。 他只用这样一句话回答: “国王的公务。” ① 据《圣经》,耶稣被犹大出卖,在被钉死的前夜与十二门徒最后一次一同吃晚饭,称“最后的晚餐”。此处借用。 办事员有点慌张,因为火枪队队长的脸色很严肃。他回答说这是一个应该尊重的理由,可是总监府的习惯也是应该尊重的,因此,他请持有凭单的人明天再来。 达尔大尼央要求见富凯先生。   办事员拒绝说,财政总监先生是不管这一类鸡毛蒜皮的小事的,然后,他当着达尔大尼央的面狠狠地关上最后一道门。 达尔大尼央预料到他有这一手,早已把他的长统靴踏在门和门框中间,这样门就锁不上了,办事员依旧和他的交谈人面对面地站着。他于是又惊恐又客气地变了话题,对达尔大尼央说: “如果先生想对财政总监先生说话,请去候见室;这儿是办公室;大人是从来不来的。” “这样说就好啦!候见室在哪儿?”达尔大尼央说。 “在院子的那一边,”办事员因为能够脱身,所以非常高兴地说。 达尔大尼央穿过院子,走到仆人堆里。 “大人这时候不接见,”一个端了一只放着三只野鸡、十二只鹤鹑的镀金银盘的家伙回答他说。 “去对他说,”队长抓住了他的盘子,不让他走,说,“我是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陛下的火枪队队长。” 仆人吃惊地叫了一声,走掉了。 达尔大尼央慢慢地跟在他的后面走。他走进候见室,正好看见佩利松先生,他脸色苍白,从饭厅赶来了解情况。 达尔大尼央微笑起来。 “没有什么麻烦事,佩利松先生,只是一张凭单要兑现。” “啊!”富凯的朋友松了一口气。 他拉住队长的手,拖着他走进饭厅。在那儿财政总监给好多知己朋友围在当中,他深深陷在一张有坐垫的扶手椅上。 所有的伊壁鸠鲁信徒都聚集在饭厅里,他们不久以前在沃城堡曾经给富凯先生的房屋、智力和财富增添了光荣。 他们都是快快活活的朋友,大多数人性格温柔,在暴风雨将临的时候,他们没有避开他们的保护人,尽管有上天的恐吓,尽管有大地的震动,他们始终坚持在那儿,脸带微笑,和蔼可亲。他们在财政总监遇到不幸的时候依旧忠心耿耿,就象他在幸福的时候那样。 在财政总监左边,是贝利埃尔夫人,在他的右边,是富凯夫人。这个人的两位护佑天使,仿佛无视人间的法律,要叫庸俗的礼仪的所有道理都哑口无言,在危险的时刻,会合在一起,用她们挽在一起的胳膊向他提供援助。 贝利埃尔夫人脸色苍白,全身颤抖,对财政总监夫人充满了尊敬的意愿。财政总监夫人的一只手按着她丈夫的手,忧虑地望着佩利松将要领达尔大尼央进来的那扇门。 火枪队队长走进来的时候,一开始显得很谦恭有礼,接着,又露出赞美的神情。他凭着他的锐利的眼光,猜出了同时也了解了所有人的脸上的表情的含意。 富凯从扶手椅里站了起来。 “请原谅我,”他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我没有迎接您,而您是以国王的名义上这儿来的。” 他说后面这半句话的时候,说得很坚定有力,同时又带着忧郁的语气,使得他的朋友们的心里都感到一阵恐惧。 “大人,”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我上您这儿来,并非以国王的名义,我是来要求付我两百个皮斯托尔的。” 所有人都露出了笑容,只有富凯一个人还是愁眉不展。 “啊!”他说,“先生,也许您也要去南特?” “大人,我不知道我去哪。” “可是,”放下心来的财政总监夫人说,“队长先生,您不至于那样急着要动身,竟不能赏光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待一会。” “夫人,这对我将是一种莫大的荣幸;不过,我非常忙,您看得很清楚,甚至不得不冒昧地打断你们吃饭,来要求付我的款子。” “您的凭单将用金币支付,”富凯对他的管家做了一个手势,他立刻拿着达尔大尼央递给他的凭单走了出去。 “啊!”达尔大尼央说,“我并不担心付钱的事,这儿是信得过的。” 在富凯的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忧伤的微笑。 “您不舒服吗?”贝利埃尔夫人问。 “您发病了?”富凯夫人问。 “没有什么,谢谢!”财政总监回答道。 “您发病了?,达尔大尼央也问道,“大人,您有病吗?” “在沃城堡的游乐会以后,我生了一次间日疟。” “是因为晚上在山洞里着凉了?” “不,不;是由于激动,就是这样。” 您招待国王显得过分慷慨了,”拉封丹平静地说,他没有料到他说了一句大为不敬的话。 “谁也没有过分慷慨地招待国王,”富凯和气地对他的诗人说。 “先生想说的是过分的热情,”达尔大尼央插进来说,他的语气十分真诚,非常和蔼。“事实是,大人,没有任何招待有象沃城堡这一次这样殷勤周到的了。” 富凯夫人让她的脸上明显地露出这样的神情,似乎是说,如果富凯对待国王这样好,那么国王就没有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他的大臣。 可是达尔大尼央知道那个可怕的秘密,只有他和富凯知道。这两个人,一个没有勇气表示同情,另一个没有权利进行指责。 有人给火枪队队长送来了两百个皮斯托尔,他想告辞,富凯站了起来,拿起一杯酒,同时叫人给了达尔大尼央一杯。 “先生,”他说,“祝国王健康,不管发生什么事!” “大人,祝您健康,不管发生什么事!”达尔大尼央一面说,一面喝干了酒。 说完这两句不吉利的话以后,达尔大尼央向所有在场的人行礼,他们见他行礼,全都站了起来。然后从楼梯底下传来了他的马刺和长统靴的响声。 “我有一会儿认为他想要的是我这个人而不是我的钱,”富凯勉强笑了笑,说。 “要您!”他的朋友都嚷起来,“我的天主,那是为什么?” “啊!”财政总监说,“我们不要弄错,我亲爱的伊壁鸠鲁信徒兄弟们;我不愿意在人间最卑贱的罪人和我们祟拜的天主之间进行比较,可是,你们瞧,他有一天请他的朋友们吃饭,就是大家叫做的‘最后的晚餐’,那只是告别的晚餐,就象我们现在这样。” 从饭桌的每个角落里都发出悲痛的叫喊声,表示不同意这个说法。 “把门关上,”富凯说。 仆人都离开了。 “我的朋友们,”富凯压低了声音说,“过去我是怎样的人?今天我是怎样的人?你们想一想再回答。一个象我这样的人受到了贬斥,甚至以后再也不能重新得宠;当我真的被贬斥的时候,人们会怎么说呢?我不再有钱了,我不再有声望了,我只有有权有势的敌人和无权无势的朋友。” “快!”佩利松站了起来,说,“既然您这样坦率地说明了问题,那我们也应该坦率相待。是的,您完了;是的,您快破产了,等一等。首先,我们还剩下多少钱?” “七十万利弗尔,”管家说。 “面包钱,”富凯夫人低声说。 “驿马,”佩利松说,“驿马,快逃吧。” “逃到哪儿去?” “去瑞士,去萨瓦①,快逃吧。” ① 萨瓦:法国东南部地区名。 “如果大人逃走了,”贝利埃尔夫人说,“别人会说是畏罪潜逃。” “他们还会说别的,还会说我带走了两千万。” “我们会写答辩状为您辩护的,”拉封丹说“快逃吧。” “我要留下来,”富凯说,“况且,什么也帮不了我的忙了吗?” “您有美丽岛!”富凯神父叫道。 “我去南特的时候,当然去那儿,”财政总监回答说,“耐心点,要耐心点!” “到南特去,路远着呢!”富凯夫人说。 “是的,我明白这一点,”富凯回答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国王叫我去参加三级会议。我完全清楚这是为了要叫我完蛋,但是,如果不去,更表现出我内心不安。” “那好,我找到了一个万全之计,”佩利松大声说,“您动身去南特吧。” 富凯带着惊奇的神情望着他。 “不过,您要和朋友们在一起,坐着您的四轮马车一直到奥尔良,然后乘着您的驳船到南特;您要一直做好自卫的准备,以防有人袭击,如果有人威胁您,您就准备逃跑;总之,您把您的钱带走,以防万一。您在逃跑的时候,也只是在执行国王的命令;接着,如果您愿意,到了海边,您就乘船去美丽岛,从美丽岛您可以任意冲向哪儿,就象给人赶出巢,在天空自由翱翔的雄鹰。” 佩利松的话得到了一致的赞同。 “好,您就这样做,”富凯夫人对她的丈夫说。 “您就这样做,”贝利埃尔夫人说。 “这样做!这样做!”所有的朋友都嚷起来。 “我照这样做,”富凯回答道。 “就在今天晚上。” “一个小时以后。” “马上。” “有了七十万利弗尔,您会重新开始积起一笔财产的,”富凯神父说,“谁会在美丽岛阻止我们装备几条私掠船?”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就去发现一个新世界,”拉封丹补充说,这个计划使他兴奋得要发狂了。   一下敲门声打断了这场充满欢乐和希望的交谈。 “国王的信使!”司仪官叫道。 顿时大家都寂静无声了,仿佛这个信使带来的信件正是对刚才的计划的答复一样。 每个人都等着看司仪官的行动,司仪官满头是汗,他确实因为发烧人很不舒服。 富凯走到他的书房里去接国王的来信。 我们说过,这时候在所有的房间里是一片寂静,所以听得见富凯回答的声音: “好的,先生。” 这个声音因为疲劳而有气无力,因为漱动而不象他本人发出来的。 一会儿以后,富凯叫古尔维尔去,他在所有等待消息的人中间走过了走廊。 终于,富凯又出现在他的客人中间,可是,他的脸和刚才大不相同了,他离开的时候,大家看到他脸色发白,没精打采,现在,脸色从白色成了土色,没精打采变成了形容枯搞。就象一个还有一口气的鬼魂,他张开双臂,嘴唇干裂,向前走着,如同一个刚刚向他旧日的朋友行礼告别过的亡灵。 一见到富凯这副模样,大家都站了起来,发出了叫声,向他跑过去。 富凯望着佩利松,靠在财政总监夫人身上同时紧握住贝利埃尔侯爵夫人冰凉的手。 “好吧!”他说,他的声音仿佛不是人发出来的。 “我的天主,发生了什么事啦?”大家问他。 富凯打开他的潮湿的右手,它抽摘着;可以看到他手上有一张纸,佩利松惊骇地扑上来。   下面几行字是国王亲笔写的:    “亲爱的富凯先生,把您留给我们的七十万利弗尔交给我们,我们需要这笔钱做动身之用。 我们知道您的健康情况不佳,我们祈求天主使您恢复健康,并且使您得到他的神圣崇高的保佑。 路易                         此信作为收据。” 一阵充满恐俱的低语声在大厅里响了起来。 “怎么,”佩利松叫了起来,“您收下了这封信吗?” “是,我收下了。” “那您怎么办呢?” “没有什么,既然我收下了信。” “可是……” “如果我收下这封信,佩利松,那就是我把钱付出去了,”财政总监简单地说,他的态度使在场的人的心都碎了。 “您把钱付出去了?”富凯夫人痛心地叫道,“这样,我们都完啦!” “好啦,好啦,别再说废话了,”佩利松打断她的话说,“要了您的钱,然后就要您的命。大人,快上马,快上马!” “离开我们?”两个女人万分悲痛,一同叫了起来。 “大人,您逃走,您也就拯救了我们大家。快上马!” “可是他是坚持不下去的!瞧呀!” “啊!如果我们想一想……”固执的佩利松说。 “他说得对,”富凯低声说。 “大人!大人!”古尔维尔三脚并作两步地跑上了楼梯,叫道:“大人!” “什么事?” “象您知道的,我去护送国王的信使和钱。” “是的。” “到达王宫的时候,我看见……” “稍稍喘一下气,我可怜的朋友,你透不过气来了。” “您看见了什么?”朋友们都焦急地问。 “我看见火枪手都骑在马上,”古尔维尔说。 “你们瞧呀!”有一个人嚷道,“你们瞧呀!还有一分钟好耽搁吗?” 富凯夫人奔下楼去吩咐备马。 贝利埃尔夫人奔过去,把她抱住,对她说: “夫人,为了他的安全,要装得若无其事,不要露出一点儿惊慌的样子。” 佩利松跑出去叫人把马套上四轮马车。 在这段时间里,古尔维尔用他的帽子收集那些惊愕的、流着泪的朋友丢进去的金币和银币。这是穷人给不幸的人的最后的礼物、虔诚的施舍。 财政总监被一些人拖着,又被一些人拉着,给关进了四轮马车里。古尔维尔爬到车夫的座位上,拿起缰绳;佩利松拉住了昏迷过去的富凯夫人。 贝利埃尔夫人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她得到了酬报,受到富凯最后的一吻。 佩利松很容易地对别人解释说,这祥匆忙的动身,是由于国王有命令叫大臣们到南特去。 第二四二章 在柯尔培尔先生的四轮马车里   正象古尔维尔所见到的那样,国王的火枪手都骑上了马,跟在他们的队长后面。 队长不愿意他的速度受到影响,就把他的队伍交给一名副队长指挥,他自已骑着驿马动身了,同时叮嘱他手下的人行动要尽量迅速。 尽管他们奔得非常快,他们还是不能赶到他的前面去。 他经过小田野十字架街前面的时候,看到了一件事情,引起了他的深思。他看到柯尔培尔先生走出他的府邸,乘上了停在门口的一辆四轮马车。 达尔大尼央看到在这辆马车里有妇女的头巾,他由于好奇,很想知道在头巾底下的女人是谁。 因为她们的背是弯下来的,只让耳朵注意地谛听着,所以为了能够看清楚她们,他把马骑到离四轮马车很近的地方,他的漏斗形的长统靴擦着马车旁的皮帘子,震动了车子和车子里的人。 两个夫人都吓坏了,一个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声,达尔大尼央听出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另一个发出一声咒骂,他从这声咒骂里听出半个世纪来养成的活力和镇定。 挨在一起的头巾分开了。其中一个女人是瓦内尔夫人,另一个是石弗莱丝公爵夫人。 达尔大尼央一眼先看到了她们。他认出了她们,而她们却没有认出他来。她们笑自己的惊慌,互相亲热地握着手。 “好!”达尔大尼央心里想,“年老的公爵夫人在友谊方面不再象从前那样苛求了;她在讨好柯尔培尔先生的情妇!可怜的富凯先生!这对他可不是好兆头。” 他走开了。柯尔培尔先生上了马车坐好,这个高贵的三人集团向凡森森林缓缓地进发,开始了一场朝圣。 在半路上,石弗莱丝夫人把瓦内尔夫人带到她丈夫的家里,剩下她一个人和柯尔培尔在一起。她叫车子继续向前走,同时滔滔不绝地谈着。她有使用不尽的谈话的材料,这位可爱的公爵夫人总是讲别人的坏话,讲自己的好话。她的谈话叫对方听了觉得有趣,总是会让人对她产生好印象。 她告诉柯尔培尔说,他自己不知道,他是一个如何伟大的大臣,又说富凯将会怎样变得一文不值。 她说等他做了财政总监以后,王国里的所有的老贵族都会支持他,她又同他应该给拉瓦利埃尔怎样优越的地位。 她夸奖他,她责备他,使他昏头昏脑。她向他讲出许多秘密中的内情,柯尔培尔有一会儿担心自己是否在和一个魔鬼打交道。 她向他表明,她手上捏着今天的柯尔培尔,就象她曾经捏过昨天的富凯一样。 他天真地同她,她为什么这样恨财政总监。 “您为什么恨他呢?”她问。 “夫人,是政治上的原因,”他回答说,“方法的不同会给人与人之间带来分歧。富凯先生实行的一套力法,在我看来,是反对国王真正的利益的。” 她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再和您谈富凯先生了。国王去南特的旅行会对我们作出解释的。对我来说,富凯先生已经成了过去的人物。对您也一样。” 柯尔培尔一句话也不回答。 “从南特回来以后,”公爵夫人继续说,“国王本来一直在找一个借口,到那个时候他会发现三级会议没有起什么作用,它作出的牺牲太少了。三级会议的代表就会说捐税太重,财政总监把他们都榨千了。国王一定会责怪富凯先生,于是……” “于是什么?”柯尔培尔问。 “啊!于是他就会失去宠幸。这不是您的想法吗?” 柯尔培尔向公爵夫人看了一眼,那意思是说:“如果只是叫富凯先生失去宠幸,没有您也行。” “应该,”石弗莱丝夫人赶紧地说,“应该使您的位子显得十分突出,柯尔堵尔先生。您看,在富凯先生垮台以后,在国王和您当中还有什么人吗?” “我不知道,”他说。 “您会知道的。您的野心到哪儿去了?” “我没有野心。” “那么,推倒财政总监是不必要的了,柯尔培尔先生。真是废话。” “我曾经荣幸地对您说过,夫人……” “啊!是的,国王的利益,我知道;可是,让我们来谈谈您的利益吧。” “我的利益,那就是为国王办事。” “总之,您想毁掉富凯先生还是不想毁掉富凯先生?直截了当地回答我。” “夫人,我不想毁掉任何人。” “那么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您花了那么大的价钱来向我买那些有关富凯先生给马萨林先生的信。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您把这些信送给国王看。” 柯尔培尔惊得发呆,愣愣地望着公爵夫人,然后带着不自然的态度说 “夫人,我不大能够理解,您是拿过钱的,怎么会责备起我来了。” “这是因为,”年老的公爵夫人说,“应该希望得到希望的东西,如果不能得到希望的东西。” “说得对,”柯尔培尔说,他由于这样粗暴的推理而不知所措了。 “您不能吗?嗯?说呀。” “我承认,我不能毁掉在国王身边的某些影响。” “有谁为富凯先生作战呢?有谁?等等,让我来帮您说。” “请说吧,夫人。” “拉瓦利埃尔?” “啊!她影响限小,对情况毫不了解,也没有智谋。富凯先生曾经向她献过殷勤。” “为他辩护,这就等于承认自己有罪,对不对?” “我想是的。” “还有另外一个影响,您是怎么看的?” “巨大的影响。” “大概是王太后吧?” “对富凯先生王太后陛下怀有一种对她的儿子不利的偏爱。” “别相信这一点,”年老的妇人微笑着说。 “呀!”柯尔培尔怀疑地说,“我经常体会到!” “以前吗?” “夫人,最近在沃城堡依旧这样。就是她阻止国王叫人逮浦富凯先生的。” “一个人的想法不是一成不变的,亲爱的先生。王太后不久前可能这样希望,也许她今天就不再这样希望了。” “为什么呢?”柯尔培尔惊奇地问。 “原因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相反,非常有关系,因为,如果我能肯定并没有惹王太后生气,那么我所有的顾虑就都会消除了。” “那么,您不会没有听说过某件秘密吧?” “一件秘密?” “如果您愿意您就这样称呼它。总之王太后非常厌恶所有以这种方式或那种方式参与发现这件秘密的人,富凯先生,我相信,是其中的一个。” “那么,”柯尔培尔说,“我们可以肯定王太后会赞成了?” “我刚离开王太后陛下,她向我保证过的。” “好吧,夫人。” “还有,您也许认识一个人?他是富凯先生的知心朋友,德·埃尔布莱先生,我想是一位主教。” “瓦纳主教。” “是这样,这个德·埃尔布莱先生他也知道这件秘密,王太后叫人加紧追浦他。” “确实如此!” “追浦得很凶,即使他死掉了,也要得到他的脑袋,好肯定它不会再说出去。” “这是王太后的要求吗?” “是一道命令。” “他们会去寻找这位德·埃尔布莱先生的,夫人。” “啊!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他在哪。” 柯尔培尔望着公既夫人。 “说呀,夫人。” “他在海上美丽岛。” “在富凯先生那?” “在富凯先生那儿。” “他们会找到他的!” 现在是公爵夫人微笑了。 “不要这样轻易地相信这一点,”她说,“也不要这样随便地肯定这一点。” “什么原因呢,夫人?” “因为德·埃尔布莱先生不是那种想抓就抓得到的人。” “他不是一个叛乱分子吗?” “啊!柯尔培尔先生,我们呢,我们在整个一生里一直在做叛乱分子,可是,您看得很清楚,我们不但没给人抓住,而且我们还要去抓别人。” 柯尔培尔用凶狠的眼光注视着年老的公爵夫人,这样的眼光是难以形容的,同时显得坚定威严。他说: “臣子为了得到公爵领地和法国国王打仗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德·埃尔布莱先生,如果他阴谋造反的话,就要死在斩首台上。这使他的敌人们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这两个字从柯尔培尔的嘴里说出来显得很古怪,一时里引起了公爵夫人的深思。她突然发现自己在内心里很重视这个人。 柯尔培尔在谈话中重新得到了优势,他要保持这样的优势。 “夫人,”他说,“您要求我派人去逮捕这个德·埃尔布莱先生吗?” “我?我对您没有提任何要求。” “我相信,夫人;可是,既然我弄错了,那我们就随它去吧。国王还没有对他的事说过一句话。” 公爵夫人咬自己的指甲。 “此外,”柯尔培尔继续说“抓到这位主教也太没有意思了,国主的猎物只是一位主教!啊!不,不,我不再管他了。” 公爵夫人的仇恨又暴露出来了。 “是女人的猎物,”她说,“王后是一个女人,如果她要别人逮捕德·埃尔布莱先生,这是因为她有她的道理。此外,德·埃尔布莱先生难道不是那个快要失宠的人的朋友吗?” “啊!这没有什么关系!”柯尔培尔说,“如果这个人不是国王的敌人,他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的。这叫您不高兴吧?” “我什么也不说。” “是的……您愿意看到他进监狱,比如说,进巴士底狱?” “我认为一个秘密藏在巴士底狱的高墙后面要比藏在美丽岛的高墙后面来得好。” “我要向国主禀告,他会把事情弄清楚的。” “在等待弄清情况的期间,先生,瓦纳主教将会逃掉,我也会这样做的。” “他逃掉!他逃到哪儿去?欧洲是我们的,如果不是事实,至少从愿望上来说是这样。” “他总会找到一个避难所的,先生。看得很清楚您不知道您是在和谁打交道。您不认识德·埃尔布莱先生,您过去也不认识阿拉密斯。他是先王手下曾使红衣主教黎塞留胆战心惊的四位火枪手中的一位,他们在摄政时期①曾经给马萨林大人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 ① 指奥地刊安娜辅助幼年的路易十四为国王的摄政时期。 “可是,夫人,他能怎么做呢,除非他有一个属于他的王国?” “先生,他有。” “德·埃尔布莱先生有一个属于他的王国?” “我再对您说一遍,先生,如果他需要有一个王国,那他就会有或者将会有。” “总之,既然您如此关心不让这个叛乱分子逃掉,夫人,我向您保证,他是逃不掉的。” “美丽岛有防御工事,柯尔培尔先生,是他亲自筑的。” “美丽岛,不管他怎样防守,并不是攻不破的,如果瓦纳主教是藏在美丽岛,那么,夫人,就把它包围起来,然后攻下它。” “先生,您完全可以相信,您对王太后的利益表现出的热情将深深感动王太后陛下,您因此会得到一笔丰富的报酬;可是关于您对这个人的打算,我对她怎么说呢?” “就对她说一旦抓住他以后,就把他藏在一个要塞里,他的秘密永远不会从那儿跑出来。” “太好了,柯尔培尔先生,我们可以说,从现在开始,您和我,我们两人结成了一个牢固的同盟,我完全听候您的吩咐。” “夫人,应该是我听候您的盼咐。这个德·埃尔布莱骑士,是一个西班牙奸细,对不对?” “不止是这样。” “一个秘密的使臣。” “再要往上。” “等等……菲力浦三世国王①是一个笃信宗教的人。他是……菲力浦三世的听忏悔的神父?” ① 指西班牙国王。 “还要高。” “见鬼!”柯尔培尔叫起来,他甚至忘记了是和这位显赫的贵夫人,王太后的老朋友石弗莱丝公爵夫人在一起,竟咒骂起来。“难道是耶稣会会长?” “我想您是猜中了,”公爵大人回答道。 “啊!夫人,这么说,如果我们不把这个人搞掉,他就要把我们搞掉了,我们得赶快!” “这正是我的意见,先生;可是我没有敢对您说。” “我们很幸运,他攻击的是王位,而不是我们。” “可是您要好好注意这一点,柯尔培尔先生:德·埃尔布莱从来没有失去过勇气,如果他一次失败了,他就重新再开始。如果他失去了为他自己制造一个国王的机会,他迟早总会再制造另一个的,肯定您不会是那个国王的首相。” 柯尔培尔带着威胁的表情皱了皱眉头。 “我算定监狱会用令人满意的方式为我们两个人解决这件事,夫人。” 公爵夫人微笑了。 “您不知道,”她说,“阿拉米密斯从监狱里逃出过多少次!” “啊,”柯尔培尔说,“我们会设法这一次不让他再逃出来了。” “可是您没有听到我刚才对您说的话吗?您不记得阿拉密斯是连黎塞留都害怕的四位无敌的火枪手之一吗?而且在那个时候,这四位火枪手还没有他们今天有的东西:金钱和经验。” 柯尔培尔咬住自己的嘴唇。 “我们不用监狱,”他用更低一些的声调说,“我们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这个无敌的人将无法从那儿出来。” “太好了,我的同盟者!”公爵夫人回答说。“但是现在己经不早了,我们不是要回去了吗?” “夫人,非常愿意,我为了和国王一起动身,还象做一些准备工作。” “回巴黎!”公爵夫人对车夫高声说。 这个要害死富凯的最后的朋友的协定谈妥了,这个人是美丽岛的最后的保卫者,又是玛丽·米雄的老朋友,公爵夫人的新敌人。这时,马车向圣安托万城郊驶去。 第二四三章 两只驳船 达尔大尼央动身了,富凯也动身了,他的朋友对他的体贴关心使他的速度加快了一倍。 这次旅行,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次逃跑的最初的时间里,逃跑者时时刻刻心神不安地担心着在身后看见的所有的马和马车。 的确,这是不正常的事:如果路易十四看中这个猎物,而居然让它逃掉;小狮子已经知道打猎了,他有一些劲道十足的猎犬,完全可以信赖它们。 但是,所有的不安不知不觉都消失了。财政总监由于不断地奔驰,他和迫害他的那些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所以自然没有人能够追上他。至于他的这种行动,他的朋友给他做了很好的解释。难道他不是为了去南特和国王见面而旅行的吗?他跑得这样快如果不是证明他对服从命令的热忱还能证明什么呢? 他抵达奥尔良的时候,非常疲劳,但是心是放下来了,靠着一个比他先到的信使的照料,他找到了一只八个桨手划的漂亮的驳船。 这一类的驳船,样子象威尼斯轻舟,不过稍微大些,稍微笨重些,船上包括一个盖着象上甲板似的小舱和一个雨篷遮成的船尾舱,是在奥尔良和南特之间的卢瓦尔河上航行的。这段路程,在今天显得很长,但是在当时比走大路来得舒适和方便多了,因为走大路要骑那些驿站的驽马或者坐那些勉强能套上马的破马车。富凯上了这条驳船,船立即启程了。桨手们都知道他们很荣幸地在送财政总监,所以个个都卖力划,“财政”这两个字向他们预示,他们会得到一笔优厚的奖赏,他们希望配得上拿这笔钱。 驳船在卢瓦尔河上飞快地前进。天气晴朗,太阳升起,映红了景色,河上宁静明亮。水流和桨手带着富凯,就象翅膀带着鸟儿一样,他们到了博让西,一路上没有出任何事故。 富凯希望他第一个到南特;到了那儿,他会见到显贵们,使自己在三级会议的主要代表中得到支持。他会让自己成为必不可少的人,对一个象他这样的人来说,这是轻而易举的事。如果他不能够完全避开灾难,他也能推迟它的发生。 “此外,”古尔维尔对他说,“到了南特,您就猜得到或者说我们就猜得到您的敌人们的意图,我们会准备好去普瓦图的马,那儿的道路错综复杂,再准备一只小船去海上,一到海上,美丽岛就是不可侵犯的港口。而且,您瞧,没有一个人监视您,没有一个人跟踪我们。” 他刚说完这段话,他们就发现在河流的一个拐弯处的后面,远远地出现一只大驳船的桅杆,这只船正在顺水驶过来。 富凯船上的桨手看见这条驳船,都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喊声。 “怎么回事?”富凯问。 “大人,”船老大回答说,“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这条驳船快得象飓风一样。” 古尔维尔发起抖来,他登上上甲板,想看得清楚一点。 富凯没有上去,可是他带着克制的怀疑态度对古尔维尔说: “亲爱的朋友,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条驳船刚刚驶过河湾。它划得非常快,在它后面拖着的白色的航迹在颤动,给阳光照得亮光闪闪。 “他们划得真快了”船老大说,“他们划得真快,看来他们拿到了一大笔报酬。我可不相信,”船老大又说,“他们的木桨就比我们的厉害,但是看来确实是这样。” “我完全相信!”一个桨手说,“他们有十二个人,我们只有八个人。” “十二个人!”古尔维尔说,“十二个桨手?这不可能!” 对一只驳船来说,从来也没有超出过八个桨手的,即使对于国王也是这样。 给财政总监先生这样的荣誉,是表示尊敬,但是更主要的是由于要加快速度。 “这是什么意思呀?”古尔维尔尽力想看清楚已经望见的顶棚底下的那些乘客,最敏锐的眼睛也还不能辨认出他们的面貌来。 “他们一定是有急事!因为那不是国王,”船老大说。 富凯听了全身发抖。 “您从哪点看出来不是国王?”古尔维尔问。 “首先,因为船上没有装饰着百合花徽的白亭子,国王的驳船上一向是有这种亭子的。” “其次,”富凯先生说,“因为这不可能是国王,古尔维尔,因为国王昨天还在巴黎。” 古尔维尔用一个眼光回答财政总监,眼光的意思是“您自己昨天也好好地在巴黎呢。” “怎么看得出他们有急事?”他抢先又说了一句。 “先生,”船老大说,“因为这些人肯定是在我们动身以后很久才动身的,可是他们赶上了我们,或者说快赶上我们了。” “好呀!”古尔维尔说,“谁对您说他们不是从博让西或者是尼奥尔动身的呢?” “我们除了在奥尔良以外,没有见过有任何其他这样快的驳船。它是从奥尔良来的,先生,而且划得非常快。” 富凯先生和古尔维尔互相看了一眼。 船老大觉察出了他们的不安。古尔维尔立刻哄他说: “可能有一位朋友,”他说,“打赌要追上我们,让我们赢吧,别让他们赶上我们。” 船老大张大了嘴,好象要回答这是不可能的,这时候,富凯先生傲慢地说: “如果是有人想赶上我们,我们就让他来吧。” “我们可以尽力去做,大人,”船老大畏畏编缩地说,“来呀,你们大伙儿,卖力呀!划呀!” “不,”富凯先生说,“相反,马上停下来。” “大人,发疯啦?”古尔维尔附在他的耳朵边打断他的话说。 “马上停下来!”富凯先生又说了一句。八只桨都停住不划了,水流的冲力使驳船向后退了一下。最后,船停住了。 另一条船上的十二名桨手一开始没有看出来这个行动,因为他们还继续用力地划着船向前进,最后划到火枪都能射到的地方。富凯先生眼力差,古尔维尔给阳光照花了眼睛,很不舒服;只有船老大一向和自然界作斗争,锻炼出了一双尖锐的眼睛,他清楚地看到了那条船上的乘客。 “我看见他们啦!”他叫起来,“他们是两个人。”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古尔维尔说。 “您马上就会看清楚的,他们再划几桨就会离我们只有二十步远了。” 可是船老大说的话并没有成为事实,那条驳船也学富凯先生下令采取的行动那样,没有来和它的所谓的朋友靠拢,而是在河当中突然停了下来。 “我真一点也弄不懂了,”船老大说。 “我也一样,”古尔维尔说。 “船上的人,您看得很清楚,”富凯先生说,“船老大,您在我们离远以前,好好给我们讲讲他们是什么样子的。” “我刚才以为看到了两个人,”船夫回答道,“我现在只看见有一个人在顶棚底下。” “他是怎么样的人?” “这个人棕色头发,宽肩膀,短脖子。” 一小片云彩飘过蓝色的天空,这时候,把太阳遮住了。 古尔维尔一直在向前望着,他用一只手平放在前额上,这样就能看到他想看的,突然,他从舱顶跳进富凯先生等待着他的舱里。 “柯尔培尔!”他对富凯说,激动得嗓音都改变了。 “柯尔培尔?”富凯重复说了一遍,“啊!这真太奇怪了,可是不,这是不可能的!” “我认得出是他,我对您说,他也清楚地认出了我,当时他正走进船尾舱里去。也许国王派他来要我们回去?” “如果是这样,他就要靠拢我们,而不是停了下来。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大概在监视我们吧,大人?” “我喜欢干脆,”富凯说,“我们对着他划去。” “啊!大人,别这样做!那条船上全是带着武器的人。” “他们要来逮捕我吗,古尔维尔?那为什么他们不过来呢?” “大人,您也不必如此崇高,去自投罗网。” “可是,就容忍别人象监视罪犯一样监视我们吗?” “没有什么可以说明别人是在监视您,大人,耐心点。” “那么,怎么办呢?” “别停下来。您要船走得快,好象是在卖力地服从国王的命令一样。加快一倍速度。等着瞧吧!” “说得对。好!”富凯大声说,“既然他们在那边毫无动静,那我们就前进吧。” 船老大做了一个手势,富凯的桨手们继续使劲划起来,休息以后的人能有多少力气,他们就使出了多少力气。 这只船刚刚划了三四百尺远,那只有十二个桨手的船也开始向前划起来。 这段路走了一整天,两只船的距离没有加大也没有缩小。 快近傍晚的时候,富凯想试探试探追他的人究竟有什么打算。他吩咐桨手们向岸边划去,仿佛要上岸一样。 柯尔培尔的船也学这个样子,斜着向陆地划过去。 真是太凑巧了,就在富凯装做要下船的地方,朗热①城堡的一个马夫牵着三匹马,沿着开满花的河岸走着。十二个桨手的船上的人肯定以为富凯是到那几匹马那儿去上岸,它们是早准备好供他逃跑的,于是,我们看到四五个拿着火枪的人从那只船上跳到陆地上,在河岸上往前走,好象要抢在马和骑马的人前面。 富凯看到他逼得敌人做出了这个行动,心中暗暗得意。他不再要他的船向岸边划,而是命令再向前划。 柯尔培尔手下的人也立刻回到他们的船上。两只船的比赛又坚持下去。 富凯看到了这种情况,感到危险迫在眉睫,就用带有预言性的声音低低地说: “好呀,古尔维尔,我在家里我们那顿最后的晚餐的小饭桌上说什么来着?我是不是要灭亡了?” “啊!大人!” ①朗热:是安德尔-卢瓦尔省沿卢瓦尔河的城市,有十五世纪的古堡。   这两只一前一后的船彼此竞赛,就象柯尔培尔先生和我,我们在争夺卢瓦尔河上的速度比赛奖。古尔维尔,你不认为,它们就象征着我们两人的命运,其中一个人的命运将要在南特遭难吗?” “至少,”古尔维尔表示,“现在还不能完全肯定,您将要出席三级会议,您将给大家看看您是怎么样的人;您处理事情的口才和才干会成为保卫您的盾牌和剑,即使不能战胜对手。布列塔尼人并不认识您,等到他们认识您以后您的事业就胜利了。啊!让柯尔培尔先生自鸣得意吧,因为他的船和您的船一样,同样有翻掉的危险。两只船都走得快,它的船要胜过您,这是事实,让我们看是哪一只船第一个遭难。” 富凯握住古尔维尔的手。 “朋友,”他说,“你估计得很对;你记得这条格言吧:‘谁在前谁先走。’好的!柯尔培尔在注意不超过我!柯尔培尔,是个小心谨慎的人。” 他说得很对,两只船一路上彼此监视,一直划到了南特。等财政总监上岸以后,古尔维尔希望他能马上找到隐藏的地方,并且叫人准备驿马。 可是,在下船的时候,第二只船已经赶上了第一只,在码头上,柯尔培尔走近了富凯,用非常尊敬的态度向他行礼。 这是十分意味深长和公开的表示,结果全城的人都奔到城河边上来了。 富凯完全克制住了自己,他觉得在他身居高位的最后的时刻,他应该对自己尽到责任。 他希望从很高的地方跌下来,他的身体能压垮他的某一个敌人。 柯尔培尔就在那儿,活该柯尔培尔倒霉。 于是,财政总监走近柯尔培尔身旁,他眨着带有傲慢的神气的眼睛,只有他一个人才有这样的眼睛,他说: “怎么!是您,柯尔培尔先生?” “是来向您表示敬意的,大人,”柯尔培尔说。 “您是乘这只船来的?” 他指指那只十二名桨手划的出色的船。 “是的,大人。” “十二名桨手?”富凯说,“多么阔气呀,柯尔培尔先生!刚才我有一会儿还以为船上是太后或者是国王呢。” “大人……” 柯尔培尔脸红起来。 “这段路程对那些付钱的人来说花费可太大了,总管先生,”富凯说,“可是您终于到达了。您看得很清楚,”过了片刻他又说,“我只有八名桨手,却比您先到。” 说着,他转过身去,让对方弄不清楚第二只船的走走停停第一只船有没有注意到。 至少,他没有显出他曾经害怕过,而让柯尔培尔感到得意。 柯尔培尔又恼火又震惊,但是并不气馁,他回答道: “我的船刚才驶得不快,大人,那是因为每次您停下来,我也停下来了。”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柯尔培尔先生?”富凯听到这样无礼的回答,非常生气,大声问道“既然您的人手要比我的强,那您为什么不追上我或者超过我呢?” “是由于对您的尊敬,”总管说,同时一躬到地。 富凯登上一辆城里给他派来的四轮马车,谁也不请楚这辆马车为什么会派来,又是怎样派来的。他到了在南特的府邸,四周有一大群人陪送他,好几天以来,他们就兴奋地在等待着三级会议的召开。   他一在府邸内安顿下来,古尔维尔就出去叫人准备去普瓦提埃和瓦纳的马匹和一只去潘伯夫的船。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非常神秘,积极,大方,以致正在发烧而痛苦万分的富凯,还从来没有象这一次这样差点儿得到了拯救,除了没有得到“命运”这个打乱人类计划安排的巨人的合作以外。   当天晚上,全城都传遍了这个消息,说国王正骑着驿马飞快地赶来,十一二个小时以后就会到达了。百姓们在等候国王驾临的时候,看到队长达尔大尼央先生带领的刚刚到达的火枪手们,人人都兴高采烈。火枪手驻扎在城堡里,他们作为国王的侍卫队占据了城堡里所有的岗位。   达尔大尼央先生一向是讲究礼貌的,在十点钟光景,他到了财政总监那儿向他表示深深的敬意,虽然大臣正在发烧,全身不舒服,给汗水湿透了,他还是愿意接见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对这种荣幸觉得十分高兴,我们将在他们两人下面的交谈当中看到这一点。 第二四四章 朋友的忠告   富凯已经躺下了,就象所有珍惜生命、尽可能节约生命中每个纤弱的部分的人那样。这个世界上的撞击和冲突很快地磨损了这些纤弱的部分,而且无法修补。   达尔大尼央在房间门口出现的时候,受到财政总监非常亲切的问候。 “您好,大人,”火枪手回答说,“您在这次旅行中觉得怎么样?” “很好。谢谢您。” “在发烧?” “糟透了。就象您看到的,我在喝药。我一到,就在南特要了一份汤药。” “首先应该睡觉,大人。” “见鬼!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我非常想睡觉……” “是谁妨碍您了?”   “第一个是您。” “我?啊!大人!”   “当然罗。您是不是象在巴黎一样,在南特也不是以国王的名义到我这儿来的?” “看在天主面上,大人,”队长说,“让国王安静吧!如果有一天为了您想对我说的那件事情,我以国王的名义来到这儿,我向您保证不会让您久等的。您将看到我遵照命令把手按在剑上,您将听到我立刻就会用有礼貌的声音说:‘大人,以国王的名义,我来逮捕您!’” 富凯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因为聪明的加斯科尼人说话的语气是那样自然有力。对事实的描述几乎和事实本身一样吓人。 “您能向我保证会这样坦率吗?”财政总监问。 “用名誉担保!不过我们并役有到那个地步,请相信我。” “谁使您这样想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我呢,我想的完全相反。” “我什么也没有听人说起过,”达尔大尼央说。 “哎!哎!”富凯说。 “啊!不,您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尽管您在发烧。国王不可能,也不应该不让他自己从心底里爱您。” 富凯皱了一下眉头。 “可是柯尔培尔先生呢?他说,“柯尔培尔先生也象您所说的那样爱我吗?” “我不是说柯尔培尔先生,”达尔大尼央说,“这个人是一个特殊的人!他不爱您,这是可能的,可是这个人,见他的鬼去吧!松鼠会提防游蛇的,只要它愿意。” “您知不知道您是象朋友一样在对我说话,”富凯说,“而且我可以发誓,我从来还没有遇到过一个象您这样聪明善良的人!” “随您怎么说吧,”达尔大尼央说,“您是等到今天才对我说这样的恭维话吗?” “我们真都是瞎子!”富凯喃喃地说。 “瞧您的嗓子都哑了!”达尔大尼央说,“喝药吧,大人,喝药吧。” 他带着非常热忱的友谊递给富凯一杯汤药;富凯接过杯子,对他友好地笑笑,表示他的感谢。 “这样的事只有我才遇见,”火枪手说,“当您翻动金币堆的时候,我在您的鼻子底下度过了整整+年,当您每年处理四百万年金的时候,您就从来也没有注意到我,现在您却发现我在世界上了,正好是……” “正好是我要垮台的时候,”富凯打断他的话说,“这不假,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 “我不是说这个。” “您是这样想的,这是一回事。好,如果我垮台了,您就把我说的话当做真的吧,我将来每天都会一面敲自己的脑袋一面说:‘真蠢!真蠢!简直笨得要死!你手头有达尔大尼央先生,你没有使用!他!你没有让他发财!’” “您待我太好了!”队长说,“我真喜欢您。” “这儿又是一个不是象柯尔培尔先生那样想的人,”财政总监说。 “怎么这个柯尔培尔总是顶着您的肋骨!这比发烧还糟。” “啊!我有我的理由,”富凯说,“您评评看。” 他详细地讲起两只驳船比赛的经过和柯尔培尔的暗中的钉梢。 “这不是要毁灭我的最好的征兆吗?” 达尔大尼央变得严肃起来。 “说得有理,”他说,“是的,正象特雷威尔先生说的那样,味道不对。” 他用深明事理和意味深长的眼光望着富凯。 “队长,难道我不是成为目标的人吗?难道国王把我带到南特来不是为了使我离开我有许多好朋友的巴黎,不是为了让他去攻占美丽岛吗?” “德·埃尔布莱先生在美丽岛,”达尔大尼央补充了一句。 富凯抬起了头。 “至于我,大人,万达尔大尼央继续说,“我可以向您保证国王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反对您的话。” “真的吗?” “国王命令我来南特,这是事实,他还命令我不要对德·热斯弗尔先生提到这件事。 “他是我的朋友。” “不要对德·热斯弗尔先生说,是的,大人,”火枪手继续说,但是他的眼睛却继续在说一种和他嘴里说的相反的语言。“国王还命令我带一队火枪手,表面上看这是多余的,因为国内很平静。” “一队人?”富凯撑着一个胳膊肘站起来。 “是的,九十六名骑兵,大人,人数和以前逮捕德·夏莱先生、德·散-马尔斯先生和蒙莫朗西先生时一样。” 富凯竖起耳朵听着这儿句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意思的话。 “此外呢?”他问。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不重要的命令,比如象这些,‘守卫好城堡,守卫好每所住宅;不让德·热斯弗尔的任何卫士担任警卫’。德·热斯弗尔先生,您的朋友。” “对于我,”富凯大声说,“有些什么命令呢?” “对于您,大人,一个字也没有提。” “达尔大尼央先生,也许这关系到拯救我的荣誉和我的生命的事!您没有骗我吧?” “我……为什么要欺骗您呢?您是不是受到了威胁?只是,关于马车和船,有一道命令。” “一道命令?” “是的,可是它和您无关。一个简单的安全措施。” “什么措施,队长?什么措施?” “就是没有国王签字的安全通行证,禁止一切马和船只出南特。” “天主啊!可是……” 达尔大尼央笑了起来。 “这只有等国王驾临南特以后才会执行;所以,大人,您看得很清楚,命令和您毫无关系。” 富凯开始沉思起来,达尔大尼央装做没有看到他在想心事。 “我把别人给我的这些命令的内容告诉您,说明了我肯定是爱您的,而且一心要向您证明没有一条命令是针对您的。” “那当然,”富凯心不在焉地说。 “扼要地说,”队长带着坚决的态度望了他一眼,说:“对城堡的特别的、严格的看守,您将住在那儿吧,对不对?您知道这座城堡吗?……啊!大人,是一座真正的监狱!根本见不到那个有幸是你的朋友的德·热斯弗尔先生在场……城门和河道全封锁起来,只有一条水路可以走,可是那只是要到国王来的时候才……富凯先生,您知道吗,如果我不是对一个象您这样的王国的第一流人物说话,而是对一个心神不安的人说话,那我岂不是要受一辈子的连累了吗?这对想出海的人可真是个好机会呀!没有普察,没有卫士,没有命令,自由的海水,广阔的道路,达尔大尼央先生如果有人向他借马,他就会把他的马借出去!富凯先生,这一切应该使您放心;因为,如果国王有什么不好的意图,他不会让我这样不受束缚的。说真的,富凯先生,向我提出可能使您喜欢的要求吧!我听从您的吩咐,不过,如果您同意的话,您帮我一个忙,那就是您坐船到达美丽岛的时候,代我向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问好,正象您此刻有权穿着睡衣马上去做的那样。” 火枪手说完这段话,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走出房间,不见了。他的眼睛里始终充满机智亲切的光芒。 他还没有走到门厅的台阶,富凯就发狂似地扑向叫人铃,大声喊道: “我的马!我的船!” 没有人回答他。 财政总监自己穿上他手头可以找到的衣服。 “古尔维尔!……古尔维尔!……”他一面叫喊,一面把表放进口袋里。 铃依旧响着,同时富凯不住他叫: “古尔维尔!……古尔维尔!……” 古尔维尔出现了,气喘吁吁,面色苍白。 “我们快走!我们快走!”财政总监-看见古尔维尔,就大声说。 “太迟了!”可怜的富凯的朋友说。 “太迟了!为什么?” “您听!” 他们听到城堡前响起了喇叭声和鼓声。 “怎么回事,古尔维尔?” “国王到了,大人。” “国王?” “国王不停地赶路前进,把马都赶得筋疲力尽,比您估计的早到了八个小时。” “我们完了!”富凯喃喃地说,“好心的达尔大尼央,全完了!你对我讲得太迟了!” 国王的确到了城里;人们立刻听见围坡上的炮声,和在河里的军舰上的应答的炮声。 富凯皱起眉头,叫唤他的随身仆人,给他穿上礼服。 他在窗帘后面,从窗子望出去,看到百姓们热情的表现,一大群人跟随着国王走着,谁也猜不出他们为什么这样做。 国王在豪华的场面中给领到城堡里。富凯看见他在狼牙闸门下面下了马,对着达尔大尼央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达尔大尼央扶着他的马镫。 国王走进拱门以后,达尔大尼央向富凯的府邸走去,不过,走得很慢很慢,一路上停下来好多次和他的排成了梯队的火枪手讲话,就好象他去完成他的任务以前,在数着一分一秒的时间或者是自己走了多少步。 富凯打开窗子,想对在院子里的火枪队队长说话。 “啊!”达尔大尼央看见了他就叫了起米,“您还在家里,大人。” 这个“还,字足以向富凯先生证明火枪手第一次的访问中包含着多少指点和多少有用的建议。 财政总监只好叹气。 “我的天主,是的,先生,”他回答道,“国王的来到打断了我原来的计划。” “啊!您知道国主刚才到了?” “是的,我见到他了,先生,这一次,您是以他的名义来的吧?……” “来了解您的情况,大人,如果您的健康状况不是最坏的话,请您同意到城堡去。” “马上就去,达尔大尼央先生,马上就去。” “天哪!”队长说,“既然国王在那儿,那就不再有人能散步了,不再有自由意志了,现在,命令统治着一切,对您对我全都一样。” 富凯叹了最后一口气,上了四轮马车,他感到四肢无力,在达尔大尼央的护送下,到城堡去了。这一次,达尔大尼央的彬彬有礼的样子叫人害怕的程度并不亚于不久前使人快慰和高兴的程度。 第二四五章 路易十四国王怎样扮演他的小角色   富凯走下马车,正要进南特城堡,一个百姓一样的人走到他的身边,做出各种表示极大的敬意的手势,同时交给他一封信。   达尔大尼央想阻止这个人和富凯说话,要他离开,可是信已经交到财政总监手上。富凯拆开信看起来,就在这时候,这位大臣的脸上露出隐隐约约的恐惧的神情,达尔大尼央很容易就看出来了。   富凯把信放进他夹着的公文包里继续向国王的套间走去。 达尔大尼央跟在富凯后面在城堡主塔里向上走,他在每一层的小窗子里向下望,望见那个送信的人站在广场上,在向四周看,并且对好几个人做了些手势,那些人也做了一些和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个人同样的手势,然后走到邻接的街道上不见了。   有人请富凯在平台上稍等一下。那个平台通向一条小走廊,国王的书房就安排在走廊后面。   达尔大尼央一直到这时候都是恭恭敬敬陪着财政总监走的,这时候,他走到了财政总监前面,走进国王的书房里。   “怎么样?”路易十四一见到他就问道,同时把一块很大的绿色的布扔在铺满文件的桌子上。   “命令执行完毕陛下。” “富凯呢?” “财政总监先生限在我的后面,”达尔大尼央回答道。 “十分钟以后叫人领他上我这儿来,”国王一面说,一面做了一个手势叫达尔大尼央出去。 达尔大尼央走掉了,他刚走到富凯在那一头等候召见的走廊里,国王的小铃又把他叫了回去。 “他看上去没有显得惊奇?”国王问。 “谁呀,陛下?” “富凯,”国王说,连先生也没有叫,这种特殊的情况使火枪队队长的怀疑进一步证实了。 “没有,陛下,”他回答。 “那好。” 路易第二次打发走了达尔大尼央。 富凯被他的领路人留在平台上,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又看了一遍那封信,信里是这样写的: “某件针对您的阴谋正在策划中。也许他们不敢在城堡里这样做,可能要等到您回到自己家里才下手。您的房子已经给火枪手包围了。不要再进去;广场后面有一匹白马等着您。” 富凯认出了这是古尔维尔的笔迹,看到了古尔维尔的一片忠心。如果他遇到不幸,他不愿意因这张条子而连累一位忠诚的朋友,财政总监赶紧把条子撕成粉碎,丢到平台的栏杆外面给风吹走。 达尔大尼央突然走到他的身前,同时看到最后几片纸屑在空中飞舞着。 “先生,”他说,“国王在等您去。” 富凯跨着不慌不忙的步子走进小走廊,布里埃纳先生和罗斯先生在那儿办公,圣埃尼昂公爵也在那儿,坐在一张小椅子上,好象在等待命令,因为焦躁不安直打呵欠,他的剑放在他的两条腿当中。 布里埃纳先生、罗斯先生和圣埃尼昂先生平常是十分殷勤十分巴结的人,现在财政总监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几乎连站也没有站起来,这叫富凯觉得奇怪。可是国王直呼其名的人怎么能希望在朝臣中间看到别的态度呢。 他昂起了头,决定无视眼前的一切。在我们已经熟悉的小铃声 向国王报告他到来以后,他走进了国王的房间。 国王没有站起来,只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关心地问: “富凯先生,您身体好吗?” “我在发烧,”财政总监回答,“不过我完全听从国王的指派。” “很好,三级会议明天就开会了,您的演说准备好了没有?” 富凯惊奇地望着国王。 “我没有准备好,陛下,”他说,“可是我会即席发言的。我完全了解所有的情况,不会感到为难的。我只有一个问题,陛下准许我问吗?” “您问吧。” “为什么陛下不给他的首相这样的荣幸在巴黎就通知他呢?”   “当时您在生病,我不愿意使您疲劳。” “从来没有一件工作,从来没有一次说明会使我疲劳的。陛下,既然对我来说,请求国王做一次说明的时候已经到了……” “啊!富凯先生!说明什么呀?” “说明陛下究竟对我有什么意图。”国王脸红了。 “我受到了诽谤,”富凯激动地说,“我应该提请国王主持公道进行调查。” “您对我说这些是毫无用处的,富凯先生,我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 “如果没有人对陛下讲那些事情,陛下是不可能知道的,我可什么也没有对陛下说过,虽然别人一再说……” “您这是什么意思?”国王说,他急着想快点结束这场令人尴尬的谈话。 “我谈正题了,陛下,我控告一个人在陛下面前陷害我。” “没有人陷害您,富凯先生。” “这个答复,陛下,向我证明我是对的” “富凯先生,我不喜欢别人控告。” “可是有人受到了控告!” “我们对这件事讲得太多了。” “陛下不愿意我为自己辩护吗?” “我对您再说一遍,我没有控告您。” 富凯向后退了一步,微微弯了弯腰。 “他肯定打定了主意,”他想,“只有不肯后退的人才这样固执。不去看眼前的危险,那是瞎子;不去避开这种危险,那是笨蛋。” 他又高声说: “陛下找我来是有工作要我做吗?” “不,富凯先生,是我要给您一个劝告。” “我恭敬地等候着,陛下。” “您休息去吧,我请求您书富凯先生,不要浪费您的体力,三级会议开的时间很短,当我的秘书们结束会议的时候,我不希望在法国有两个星期的时间老谈论这些事情。” “陛下关于这次三级会议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没有什么说的,富凯先生。” “没有什么对我,财政总监说的吗?” “您休息去吧,我请求您,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话。” 富凯咬着嘴唇,低下头来,头脑里肯定有什么不安的想法。 这种不安也感染到国王身上。 “是不是您对要您休息感到不高兴,富凯先生?”他问。 “是的,陛下,我不习惯休息。” “可是您有病,应该照顾您。” “陛下不是对我说到明天要发表演说?” 国王不回答了,这个突然的问题使他感到尴尬。 富凯感觉到了这种犹豫的态度的重量。他相信在年轻的国王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危险,这叫他更加猜疑了。 “如果我显得害怕,”他想,“我就完了。” 国王只是对富凯的猜疑感到不安。 “他是不是嗅出了什么啦?”他喃喃地说。 “如果他开始时讲的话很严厉,”富凯又想,“如果他找一个借口生气或者装做生气;我怎么从这儿脱身呢?把气氛稍稍稍缓和一点儿。古尔维尔的话是有道理的。” “陛下,”他突然说,“既然国王仁慈,关心我的健康,甚至不要我担任任何工作,是不是我明天可以不用参加会议了?我将利用这一天睡在床上,我将请求国王把他的医生让给我,好替我开一种药,医这种该死的发烧。” “就照您所希望的去做吧,富凯先生。您明天可以休假,您明天会有医生的,您会恢复健康的。” “谢谢,”富凯鞠了个躬,说道。 接着他作出了决定。他问: “是不是我没有这种荣幸领国王上美丽岛我那儿去了?” 他正面望着路易,想看看这样一个建议有什么结果。 国王脸又红了。 “您知道,”他想尽力装出微笑的神情,说道,“您刚才说的是:上美丽岛我那儿去?” “是这么说的,陛下。” “那么,”国王依旧用诙谐的口吻说,“您不再记得您已经把美丽岛给我了吗?” “这依旧是算数的,陛下。只不过,由于您还没有得到它,所以您要去占有它。” “我很愿意这样做。” “此外,陛下的意图和我一样。因此我无法对陛下说,我看到国王的所有卫队为了占有它从巴黎来到这儿,我感到有多高兴,多骄傲。” 国王结结巴巴地说他并不只是为了这件事情才带他的火枪手来的。 “啊!我也正是这样想,”富凯激动地说,“陛下知道得很清楚,您只要手上拿着一根细软的棍子去那儿,就能够打倒美丽岛上所有的防御工事。” “哟!”国王大声叫起来,“我可不愿意它们倒下来,这些漂亮的防御工事造起来花了很多代价。不!让它们留下来对付荷兰人和英国人吧。我想在美丽岛看到的,您是猜不到的,富凯先生,那就是在田地上和沙滩上的美丽的农妇、姑娘和女人,她们的舞跳得真好,穿着鲜红的裙子,真迷人!财政总监先生,别人对我夸奖过您的女奴仆呢。让我瞧瞧她们吧。” “只要陛下愿意。” “您有没有什么运输工具?如果您愿意,明天就去。” 财政总监觉得头上挨了一棍,虽然这一下敲得并不灵巧,他回答道: “没有,陛下,我不知道陛下有这样的愿望,我更不知道陛下这样急着想见到美丽岛,我什么也没有准备。” “不过,您有一只船吧?” “我有五只,可是它们有的在港口,有的在潘伯夫,要到它们那儿或者要它们回到这儿,至少要二十四个小时。我是不是需要派一个人送信去?我一定要这样做吗?” “再等一等;让您的热度退了再说,等明夭吧。” “确实这样……准知道到了明天我们不会有千百种别的想法呢?”富凯说,他从这时起不再怀疑了,脸变得十分苍白。 国王颤抖了一下,把手伸向他的小铃,可是富凯拦住了他。 “陛下,”他说,“我烧得厉害,全身冷得发抖。如果我再多待一会儿,我很可能昏过去。我请求陛下恩准我回去睡在被子里。” “确实您在发抖,看上去叫人难受。去吧,富凯先生,去吧。我会派人来了解您的病情的。” “陛下待我太好了。过一小时,我便会觉得好得多了。” “我想派一个人送您,”国王说。 “遵从陛下的吩咐,我会很乐意地靠在一个人的胳膊上。”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一面拉铃一面叫道。 “陛下!”富凯带着使国王身上发冷的笑容说,“您派一位火枪队队长陪我回去吗?这种荣誉使人太难理解了,陛下!一个跟班就够了,我请求您。” “为什么呢,富凯先生?达尔大尼央先生每次陪送我都非常好!” “是的;可是,他陪送您,陛下,这是为了服从您,而我……” “怎么样?” “而我呢,如果我不得不和您的火枪队队长一同回去,那么人们到处会说您叫他逮捕了我。” “逮捕?”国王重复说了这两个字,他的脸色比富凯还要白,“逮捕?啊!……” “他们为什么不会这样说呢!”富凯一直笑着说,“我可以打赌,有些人是那样坏,坏到会嘲笑这件事。” 这句俏皮话使国王张皇失措了。富凯这样机智这样快活,以致路易十四面对着他所考虑的事情只有后退了。 达尔人尼央先生来到后,接受了指派一名火枪手陪送财政总监的命令。 “不必了,”财政总监说,“剑换剑,我觉得古尔维尔也一样,他在下面等我。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和达尔大尼央先生在一块儿。我很高兴他能看到美丽岛,他对那些防御工事是十分熟悉的。” 达尔大尼央弯了弯腰,他一点儿也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 富凯又行了礼,装做象一个散步的人那样慢腾腾地走了出去。 他一走出城堡,就说: “我得救啦!啊!对,你将看到没丽岛,毫无信义的国王,可是我可不再会到那儿去了。” 他走远了。 达尔大尼央留下来和国王在一起。 “队长,”国王对他说,“您在离一百步远的地方跟踪富凯先生。” “是,陛下。” “他回到他的住所,您就跟他进去” “是,陛下。” “您以我的名义逮捕他然后您把他带到一辆四轮马车里关起来。” “关在一辆四轮马车里?好的。” “用这样的办法他一路上就不能够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能够把纸条扔给他碰到的人了。” “这样做是相当困难的,陛下。” “不会的。” “请原谅,陛下,我不能把富凯先生闷死,如果他要求好好呼吸,我不会禁止他,而把车窗关起来,把皮帘遮起来。他可能从车门向外大声喊叫和扔纸条的。” “这一点早已预料到了,达尔大尼央先生,马车上装着铁丝网,可以防止您说的这两件麻烦事。” “一辆装着铁丝网的马车?”达尔大尼央叫起来。“可是半个小时里面是做不出一个马车用的铁丝网的,而陛下命令我马上就到富凯先生家里去。” “我说的这辆马车全都准备好了。” “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队长说“如果马车全都准备好了,太好了,我们只要把它送到那儿去就行了。” “马车已经套上了马。” “啊!” “车夫和马夫都在城堡的下面的院子里等着。” 达尔大尼央鞠了一个躬。 “现在,,他又说了一句,“我只要请示国王把富凯先生带到什么地方去。” “先带到昂热城堡。” “很好。” “以后再瞧吧。” “是,陛下。” “达尔大尼央先生,最后还有一句话:您注意到了,为了这次抓住富凯,我没有使用我的侍卫队,德·热斯弗尔先生可能会生气。” “陛下没有使用您的侍卫队,”队长有点儿觉得丢脸,说道,“是因为您不信任德·热斯弗尔先生。理由就在这儿!” “这便是对您说,先生,我相信您。” “我完全知道,陛下!这是不必特别指出的。” “这只是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先生就是从现在起,如果可能发生某种意外,富凯先生逃跑……这样的意外,我们曾经见到过,先生……” “啊,陛下,是常见到的,不过,那是对别人而言,不是对我。” “为什么不是对您?” “因为我,陛下,我曾经一度想救富凯先生。” 国王发抖了。 “因为,”队长继续说,“我有权这样做,我猜到了陛下的打算,虽然陛下没有对我讲过,而且因为我觉得富凯先生是值得关心的。于是我擅自向他,向这个人表示了我的关怀。” “说真的,先生您叫我对您的服务不放心了!” “如果我救了他,那我是完完全全无罪的,我还要说,我本来可以做得很好,因为富凯先生不是一个坏人。但是他不愿意,他甘愿受命运摆布,他让可以获得自由的时间白白流过。算了!现在,我得到了命令,我将服从这些命令,富凯先生,您可以把他看做是一个被逮捕的人。富凯先生,他现在在昂热城堡里。” “哎呀!您还没有抓到他呢,队长!” “这是和我有关的事,各人有各人的职守,陛下,只是,请再一次地考虑一下。您是认真地命令我去逮捕富凯先生吧,陛下?” “是的,一千个是,一万个是。” “那请您写下来。” “命令在这儿。” 达尔大尼央看了命令,向国王行了礼,走出去了。 他在平台上面看见古尔维尔喜笑颜开地向富凯先生的住所走去。 第二四六章 白马和黑马   “这可叫人奇怪,”火枪队队长想,“富凯先生几乎肯定危在旦夕的时候,古尔维尔竟会如此快活地在街上跑来跑去,而且差不多可以肯定就是古尔维尔刚才用条子通知了富凯先生,这张条子在平台上被财政总监给撕成粉碎,让风吹走了。 “古尔维尔得意地搓着手,这准是他刚刚做了什么巧妙的事。古尔维尔是从哪儿来的呢?” “古尔维尔是从青草街出来的。青草街是通向哪儿去的呢?” 达尔大尼央在城堡俯视下的南特城的一些房屋的屋顶上,顺着街道形成的一根线向前看,好象在观看一张地形图,不过这不是一张没有生命、死气沉沉的平面图,而是一张有生命的立体的地图,上面有动作,声响,人和东西的影子。 在城墙外面,绿油油的大平原沿着卢瓦尔河展开,仿佛朝着染红了的天际延伸,蓝晶晶的河水和绿黑色的沼泽在大平原上画出了许多花纹。 就在南特的城门外面,两条白色的大路分开向上升,好象一只巨手叉开的手指。 达尔大尼央在穿过平台的时候,一眼就一览无余地把整个景色都看遍了,他被青草街的那条线引向一条大路的末端,那条大路是从南特的城门口伸出去的。 他再走一步,就要走下平台的楼梯回到主塔,去找他那辆带铁丝网的四轮马车,然后去富凯的府邸。 但是,在他正要跨下楼梯的时候,忽然他无意之中被一个移动的白点吸引住了,那个白点在路上向前迅速移动。 “这是什么呢了”火枪手想,“是一匹在弃跑的马,无疑是一匹逃跑的马,它跑得多快呀!” 那个活动的白点离开了道路,跑进苜蓿地里。 “一匹白马,”队长继续想,他刚刚看到在深暗的底色上显出来的发亮的颜色,“它上面骑着人,这是一个孩子,他的马口渴了,他骑着它斜穿着去饮水池。” 这些快得象闪电一样的想法,还有眼睛看到的一切,等到达尔大尼央开始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已经都忘记掉了。 在梯级上撒着一些纸片,这些纸片在黑色的石级上闪闪发光。 “嗯!嗨!”队长对自己说,“这些是富凯先生撕碎的条子的碎片。可怜的人!他把他的秘密交给了风,风不再愿意承担责任,把它带给了国王。可怜的富凯,很明显,你真不走运呀!双方不是势均力敌的,命运在和你作对。路易十四的星使你的星昏暗无光;游蛇比松鼠来得厉害,来得狡猾。” 达尔大尼央往下走的时候拉起了一片纸。 “是古尔维尔写的小字!”他仔细看着这张纸片,叫了起来,“我没有弄错。” 他看到一个“马”字。 “好!”他说。 他又看另外一张纸片,那上面一个字没有写。 在第三张纸片上,他看到一个“白”字。 “白马,”他象小孩拼读一样,读出了这两个字。“哎呀!我的天主!”这个起了疑心的人叫了起来,“白马!” 达尔大尼央好象点燃的火药粒子体积突然膨胀到一百倍大一样,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和猜疑,他重新上楼到平台上去。 那匹白马一直在奔跑,向卢瓦尔河那边奔跑,在那一头,水气朦胧,出现了一小片帆,仿佛一点细粒似的晃动着。 “啊!啊,”火枪手叫道,“这儿只有一个人才会在耕过的田地上跑得那样快。这儿只有一个富凯,一个财政家,才会大白天骑着一匹白马这样奔跑”……这儿只有美丽岛的领主才会向海边逃,因为陆地上的森林是这样茂密……在世界上只有一个达尔大尼央能追得上富凯先生,虽然他早走了半个小时,不出一个小时就要上船了。” 说完,火枪手命令马上把装着铁丝网的四轮马车送到城外的一处树丛里。他挑选了他的一匹最好的骏马,连忙跳了上去,顺着青草街向前奔,不过他走的不是富凯走过的那条路,而是沿着卢瓦尔河走,这样走他有把握整个路程可以缩短十分钟,在两条路线相交叉的地方,他能追上逃走的人,那个逃跑的人是不会猜到会从这一个方面受到追踪的。 达尔大尼央在飞快的奔驰中,带着那种追逼者的焦急的心情,象去打猎和打仗一样兴奋,他对于富凯原来怀有亲切友好的感情,现在却变得这样无情,甚至这样残酷,他自己也觉得太突然了。 他跑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那匹白马,他的气愤发展到了狂怒的程度。他失去了自信,他猜想富凯走进某条地道里去了,或者他把白马换成了一匹那种有名的黑马,那样的黑马奔起来快如疾风,达尔大尼央在圣芒代曾经好多次地赞赏过它们,羡慕它们的健壮和轻捷。 这时候,风刺着他的眼睛,使他流出了眼泪,马鞍发烫,马身上好几处受了伤,痛得直叫,用后腿扬起一阵阵的尘土和石子。达尔大尼央踩住马镫站直身子,他在水面上和树林里什么也没有看到,他象一个丧失理智的人一样在半空中寻找。他成了一个疯子。在他的贪婪心达到顶点的时候,他竟想象在空中有一些道路,这个下一世纪的新发现;他想到了代达罗斯①和他的大翅膀,那对大翅膀把他从克里特的牢狱中救了出来。 他嘴唇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叹息声。他十分担心自己成了别人的笑料,不住地说: “我呀!我呀!竟上了一个叫古尔维尔的当了,我!……别人会说我老了,会说我得到了一百万的好处放走了富凯!” 他使劲用马刺刺马肚子,他刚花了两分钟时间跑了一里路。突然,在牧场的那一头篱笆后边,他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出现了,又消失了,最后又清楚地出现在一片高地上. 达尔大尼央快活得发抖了。他立刻平静下来。他揩了揩前额上的汗水,放松夹紧的两膝,马得到自由后,舒服地喘了一口气。他拉住缰绳,放慢了这匹精力充沛的牲口的步子,这匹马是他在这场对一个人的追捕中的同谋。他这时候能够观察一下道路通向哪儿和他跟富凯两人的位置。 财政总监在穿过松软的土地的时候,累得他的白马喘不过气来。他感到应该跑到比较坚硬的土地上,从最短的岔道插向大路。 达尔大尼央只要在峭壁的斜坡底下向前一直走就行了,斜坡把他遮住,他的敌人的眼睛无法看到他,因此他可以在对方到达大路的时候把他截住。这样,真正的比赛要开始了,竟争要剧烈了。 ①代达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建筑师和雕刻家,曾为克里特国王米诺斯建造迷宫,后失宠被囚,用蜡粘合羽毛制成双翼装在他自己和他儿子伊卡洛斯身上,一起飞出牢狱。 达尔大尼央让他的马深深地呼吸。他看到财政总监的马小跑起来,就是说他也让他的牲口喘喘气。 可是,两个人都非常匆忙,不能长久地保持这样的速度。那匹白马一走上比较结实的地面就象箭一样向前奔驰。 达尔大尼央松开了手,他的黑马同样飞也似地跑起来。两个人走的是一条路,奔跑造成了四倍的回声,声音都混在一起乡富凯先生还没有看到达尔大尼央。 可是,走出斜坡的时候,只有一个回声在空中响着,那就是达尔大尼央的马蹄的回声,它响得好象打雷的声音。 富凯回过头来,看到在他身后百来步远的地方,在后面,他的敌人俯在马的脖子上。没有疑问了,肩带在闪闪发光,还有红上衣,是一个火枪手,富凯也松开了手,他的白马使他的敌手和他之间的距离又增加了二十来步远。 “啊,”达尔大尼央不安地想,“富凯骑的不是一匹普通的马,要当心!” 他用敏锐的眼睛注意地看着这匹马的外形和体力。 圆圆的臀部,又细又直的尾巴,象钢丝一样枯瘦的小腿,蹄子比大理石还要硬。 他用马刺刺自己的马,但是两匹马的距离并没有改变。 达尔大尼央细心地听着,他听不到一点儿马的喘气声。可是他在迎风前进。 相反,黑马开始象咳嗽发作似地直喘气。 “我要赶上去,即使不得不累垮我的马,”火枪手想。 他开始来回拉动可怜的牲口的嚼铁,他的马刺深深刺进它的血淋淋的皮肉里。 绝望的马赶上了二十托瓦兹①的距离,奔到用手枪可以打到富凯的地方。 ①托瓦兹:法国旧长度单位,相当于1.949米。 “加油!”火枪手对自己说,“加油!白马也许没有气力了;即使马不倒下来,马主人最后也会倒下来的。” 可是马和人依旧神气十足,逐渐地占了上风。 达尔大尼央发出一声粗野的叫声,使得富凯回过头来,富凯的马还是那样兴奋。 “出色的好马!疯狂的骑手!”火枪手低声埋怨说,“喂!见鬼,富凯先生,喂!以国王的名义!” 富凯不回答。 “您听见没有?”达尔大尼央大声喊道。 他的马刚刚踏空了一脚。 “当然听见!”富凯简洁地回答说。 他又奔起来。 达尔大尼央气得险些发疯,鲜血沸腾,流向他的太阳穴和他的眼睛。 “以国王的名义!”他又叫起来,“站住,不然我要用手枪打您了。” “打吧,”富凯回答道,同时依旧飞奔着。 达尔大尼央掏出一把手枪,上好膛,指望手枪机盘的响声会使他的敌手停下来。 “您也有手枪,”他说,“您自卫吧。” 富凯听到声音果然回过头来,面对面地望着达尔大尼央,用右手打开裹紧他的上衣,但是他没有去碰他的手枪皮套。 两个人中间相距二十步远。 “见鬼!达尔大尼央说,“我不会杀死您的,如果您不愿意朝我开枪,投降吧!您懂得什么是监狱吧?” “我宁愿死,”富凯回答,“这样我可以少受点罪。” 达尔大尼央绝望得发了狂,把他的手枪丢在路上。 “我要活捉您,”他说。 他使出了只有这位无与伦比的骑士才能有的惊人的本事,把他的马骑到离白马十步远的地方,他己经伸出手去想抓他的对手了。 “喂,杀死我吧!这样更加人道一些,”富凯说。 “不!要活的,要活的!”队长低声说。 他的马又一次踏空了脚协富凯的马向前奔去。 这两匹马的竟赛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场面,两匹马的生命完全被它们的骑士的意志操纵着。 大步小跑,接着是一般的小跑,然后是疯狂的奔驰。 比赛仿佛和这两位筋疲力尽的运动员一样兴奋激烈。达尔大尼央再也忍不住,抓起第二把手枪,瞄准了白马。 “打您的马!不打您!”他向富凯大声嚷道。 他开枪了。白马臀部上挨了一枪,跳了一下,直立起来。 达尔大尼央的马倒了下来,累死了。 “我太丢人了,”火枪手想,“我是一个不幸的人,富凯先生,发发慈悲,把您的手枪扔给我一把,让我对准我自己的脑袋开枪吧!” 富凯又开始向前飞奔。 “行行好!行行好!”达尔大尼央叫起来,“您此刻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在一小时以后就会做到,不过,在这儿,在这条路上,我会勇敢地死去;我会受人尊敬地死去,帮帮我吧,富凯先生。” 富凯没有回答,继续跑着。 达尔大尼央开始在后面奔跑,追赶他的敌人。 他把他的帽子丢到地上,接着又丢掉碍他事的外衣,后来又丢掉了在他的两条腿中碰来碰去的剑鞘。 手上的剑对他来说越来越重,他象丢剑鞘一样把它也丢掉了。 白马发出嘶哑的喘气声,达尔大尼央逼近了它。 牲口筋疲力尽了,从小跑变成小步,并且直摇晃脑袋,嘴里又吐鲜血又吐白沫。 达尔大尼央拼命使劲地向富凯扑过去,抓住富凯的腿,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 “我以国王的名义逮捕您:您打死我好了,我们两人就都尽了我们的责任了。” 富凯把达尔大尼央可能抓住的两把手枪丢到远远的河里,然后跳下马来。 “我是您的犯人,先生,”他说,“您愿不愿意扶住我的胳膊,因为您快要昏倒了?” “谢谢,”达尔大尼央低声说,他确实感觉脚底下的土地在下沉,头顶的天空在消失。 他滚到了沙地上,精疲力竭,透不过气来。 富凯走下河坡,用他的帽子舀了一帽子水,湿了湿火枪手的太阳穴,再往他的嘴唇中滴进几滴凉水。 达尔大尼央站起来了,用恍惚的眼光朝四周望。 他看见富凯跪在地上,手上拿着湿淋淋的帽子带着无限亲切的神情微笑着。 “您没有逃走!”他大声说道,“啊!先生,从品质,从良心,从灵魂来说,真正的国王不是卢佛宫里的路易,也不是圣玛格丽特岛上的菲力浦,而是您,被放逐的人,被定罪的人!” “我只是因为犯了一个错误所以今天完蛋了,达尔大尼央先生。” “什么错误,我的天主?” “我本来应该把您当做我的朋友的。可是我们怎么回南特去呢?我们离南特很远了。” “这倒是真的,”达尔大尼央忧郁地沉思着。 “白马也许会恢复体力的;这是一匹十分好的马!您骑上去吧,达尔大尼央先生,我步行,一直走到您体力恢复过来以后。” “可怜的畜生!它受伤了!”火枪手说。 “我对您说,它能走的,我熟悉它,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我们两个人都骑上去吧。” “试试看,”队长说。 可是他们刚刚骑上马奋给它压上两倍的重量,它就摇晃起来,接着它走起来,走了几分钟,又摇晃了,然后倒在它刚刚走近的黑马旁边。 “命该如此,我们只好走路了,步行会非常有趣,”富凯搀住达尔大尼央的胳膊,说。 “该死!”达尔大尼央叫道,他两眼发呆,眉头紧皱,心里很难受,“糟透了的一天!” 他们慢慢地走了四里路,到了森林,在森林后面那辆四轮马车和一队护送人员等待着他们。 富凯看到这个可怕的家伙,就问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低下了头,好象替路易十四感到羞愧。 “这个主意不是一个正直的人想出来的,达尔大尼央队长,它不是您想出来的。为什么要这些铁丝网呢?”他说。 “为了防止您向外面丢纸条。” “想得太妙了!” “可是,如果您不能写,您可以说话,”达尔大尼央说。 “向您说话!” “不过……如果您愿意的话。” 富凯想了一会儿,然后他盯住队长的脸,说: “只有一句话,您会记住吗?……”   “我会记住的。”   “您会对我希望您对他说的人说吗?”   “我会说的。”   “圣芒代!”富凯声音放得很低地说。   “好。对谁说呢?”   “对德·贝利埃尔夫人或者佩利松。”   “会照办的。”   马车穿过南特,走上去昂热的大路。 第二四七章 松鼠倒下,游蛇飞起   下午两点钟。国王急躁不安,从他的书房走到平台上,好几次打开走廊的门,想看看他的秘书在做什么。   柯尔培尔先生坐在德·圣埃尼昂先生早上坐了好半天的位子上,在低声地和德·布里埃纳先生谈话。   国王突然打开门,问他们:   “你们在谈什么?”   “我们在谈三级会议的第一次会议,”德·布里埃纳先生站起来说。   “太好了,”国王回答说。   他回去了。 五分钟以后,铃声响起来,召唤罗斯去,轮到他值班了。 “您的东西抄好了吗?”国王问。 “还没有,陛下。” “您去看看达尔大尼央先生有没有回来。” “还没有,陛下。” “奇怪!”国王自言自语地说,“叫柯尔培尔先生来。” 柯尔培尔进来了。他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就等待着这一刻。 “柯尔培尔先生,”国王急匆匆地说,“应该去打听一下达尔大尼央先生怎么样了。” 柯尔培尔用他平静的声音说道: “国王要我派人上哪儿去找他呢?” “呀!先生,您不知道我派他去什么地方吗?”路易讥刺地说。 “陛下没有对我说过。” “先生,有些事情是要猜的,尤其是您,您猜猜看。” “我本来能够猜想得到,陛下,可是我不大敢猜中。” 柯尔培尔刚刚讲完这段话,一个比国王的嗓音还刺耳的嗓音打断了国王和他的臣下开始了的谈话。 “达尔大尼央!”国王喜笑颜开地叫起来。 达尔大尼央脸色苍白,怒气冲冲,对国王说: “陛下,是不是陛下对我的火枪手下过命令?” “什么命令?”国王问。 “关于富凯先生的府邸的命令。” “没有下过!”路易说。 “哈!哈!”达尔大尼央咬着他的小胡子说,“我没有弄错,是这位先生。” 他指着柯尔培尔。 “什么命令?说呀!”国王说。 “命令把整个府睁搞得天翻地覆,命令殴打富凯先生的仆人和下属,命令强行打开抽屉,命令把一所宁静的住宅搜劫一空;见鬼!野蛮的命令!” “先生,”柯尔培尔说,他脸色变得十分灰白。 “先生,”达尔大尼央打断他的话,说道,“只有国王,您明白吗,只有国王才有权对我的火枪手下命令,可是,至于您我禁止您这样做,我当着陛下的面,对您说清楚;佩剑的贵族不是羽笔搁在耳朵上的窝囊废。” “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国王咕哦着说。 “这是使人丢脸的事,”火枪手继续说下去,“我的士兵的名声都受到了损害。我可没有对德国雇佣骑兵或者总管的手下人员下过命令,真见鬼!” “可是,究竟是仕么事情呀?告诉我!”国王威严地说。 “陛下,是这样,先生,这位先生,他不可能猜到陛下的命令,因此他不会知道我去逮捕富凯的事且这拉先生,他叫人给他昨天的东家造了铁笼子,把德·隆什拉先生打发到富凯先生的住所,为了拿走财政总监的文件,他们把所有的家具都拿走了。我的火枪手从早上起就围住了这座房子,那是我的命令。可是为什么有人竟胆敢叫他们进到房子里面?为什么有人强迫他们参加这场抢劫,使他们成了共犯?见鬼!我们,我们为国王服务,可是我们不为柯尔培尔先生服务!”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严厉地说,“注意,不要当我的面做这样的解释,而且用这样的语气。” “我这样做是为了国王的利益,”柯尔培尔说,嗓音都变了,“陛下的一位军官这样对待我,使我十分难受,由于我对国王的尊敬,我不会报复的。” “您对国王的尊敬!”达尔大尼央叫道,他的两眼直冒火光,“首先在子使人尊敬他的威信,使人心爱他本人。每个不受控制的公务人员代表着政权。当百姓诅咒殴打他们的那只手的时候,天主责备的是国王的手,您明白吗?一定要一个四十年来饱经创伤和鲜血的磨练的老兵来给您这样一个忠告吗,先生?一定要我是宽大仁慈,而您是冷酷无情吗?您下令逮捕、捆绑、监禁的都是些无辜的人!” “也许都是富凯先生的同谋,”柯尔培尔说。 “谁对您说过富凯先生有同谋,即使他是有罪的?只有国王知道这一点,他的裁判不是盲目的。他说:‘逮捕某些人,把他们关起来,’大家就会服从。别再对我提您对国王的尊敬,留心您自己说的话,如果它们碰巧好象包含某些威胁的味道,因为国王是不让那些说他坏话的人威胁那些为他服务的人的。万一我有一个忘恩负义的主人,但愿不会这样!那我只好使自己受别人的尊敬了。” 说完,达尔大尼央就高傲地站在国王的书房里,两眼发光,手扶在剑上,嘴唇颤动,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虽然他心里还没有那样气愤。 柯尔培尔觉得很丢脸,怒气冲冲,向国王行了礼好象请求国王准许他退出去。 国王由于受到自尊心和好奇心的阻挠,还没有拿定什么主意。达尔大尼央看到他在犹豫不决。再这样长时间地拖一下去可能是一个错误,应该打败柯尔培尔取得胜利,唯一的方法便是又准又狠地刺激国王,让国王除了在两个对抗的人中间挑选一个以外,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于是,达尔大尼央象柯尔培尔一样,也鞠躬行礼,可是国王最最要紧的是一心想要知道逮捕财政总监,这个一时曾经使他发抖的人的详情细节。国王知道达尔大尼央一赌气,至少要一刻钟以后才会讲那些详细的情况,而这正是他急着想晓得的。路易,可以说,已经忘掉了没有什么新内容可说的柯尔培尔,他叫回了他的火枪队队长。 “喂,先生,”他说,“您要先完成您的任务,然后您再去休息。” 达尔大尼央正要走出门去,听到国王的话停了下来,又回过来走,柯尔堵尔只好离开。他的脸涨得通红浓密的眉毛底下,他的凶狠的黑眼睛发出阴郁的闪光。他跨前一大步,对国王鞠了一躬,然后半挺直身子,在达尔大尼央面前走过去,心中十分难受地走掉了。 达尔大尼央单独留在国王身边,就在这时候,他态度变得温和起来了,脸上露出平静的神情。 “陛下,”他说,“您是一个年轻的国王。人们一看到曙光就可以猜得到这一天是晴天还是阴天。陛下,天主的手使老百姓服从您的法律,如果您在您和他们之间,任凭一些动辄发火和乱用暴力的大臣胡来,他们对您今后的统治将怎样估计呢?不过,我们来谈我的事吧,陛下,让一个在您看来毫无用处、也许不合适的争论放一放吧。我们来谈谈我的事吧。我抓住了富凯先生。” “您可花了不少时间,”国王讥刺地说。 达尔大尼央望望国王。 “我看我说得不够清楚,”他说,“我刚才对陛下说我抓住了富凯先生?” “是,怎样?” “是这样,我本来应该对陛下说是富凯先生抓住了我,这样说更正确一些。我说的是事实:我被富凯先生抓住了。” 现在轮到路易十四吃惊了。达尔大尼央迅速地看了一眼,看出了这位主子心中在想些什么。他不让国王有时间问他。他叙述富凯的逃跑,追逐,激烈的比赛,最后,还有财政总监的无与伦比的仁义,他可以逃走十次,可以杀死二十次紧紧追他的对手,可是他宁可进监狱,可能还要糟,去受想夺去他自由的人的侮辱。达尔大尼央讲得非常生动,富有诗意,也许在那个时代只有他一个人有这样的口才。 随着火枪队队长一步步往下说,国王越来越坐立不安。他一字不漏地仔细听着每句话,把指甲弹来弹去,发出声音来。 “陛下,结果是,至少在我眼里看来,有这样表现的人是一位高尚的人,不可能是国王的一个敌人。这是我的看法,我向陛下重复说一遍。我知道国王会对我说,而且我会弯腰恭听:‘出于国家的利益。’好吧!对我来说,这是十分值得尊敬的。可是我是一个军人, 我得到了给我的命令,命令已经执行,虽然说老实话,我并不愿意这样做,可是毕竟执行了。我没有话好说了。” “富凯先生现在在哪儿?”路易沉默了片刻以后问道。 “陛下,”达尔大尼央回答说,“富凯先生现在在柯尔培尔先生为他准备的铁笼子里,四匹健壮的马拉着他在去昂热的大路上奔驰。” “为什么您在半路上离开了他?” “因为陛下没有关照过我要我去昂热。证明,我提出的最好的证明,便是国王刚才在找我……此外,我还有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假使我在那儿,这个可怜的富凯就永远不会企图逃跑。” “怎么?”国王惊诧地叫起来。 “陛下应该明白,而且肯定明白,我最强烈的愿望便是要知道富凯先生得到了自由。我派给了他我手下的一个班长,是我在我的火枪手当中能够找到的最最笨拙的一个人,这样就能使犯人逃走。” “您疯了不成,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把双臂交叉在胸口前,叫道,“一个人不幸竟想出这种荒谬可笑的话,居然还说得出口?” “陛下啊!您肯定不指望我在他对我和对您做了这样的事以后,会成为富凯先生的敌人吧?不,如果您一心要把他依旧关着,那就不要交给我看管;不管笼子关得怎样牢,鸟儿终究会飞掉的。” “我感到很意外,”国王用忧郁的声音说,“您没有立即追随富凯先生想扶他登上我的王位上的那个人的命运走。您在他那儿有您需要的东西:友情和感激。为我服务,先生,除了有一个主子以外没有别的。” “如果富凯先生那时候不去巴士底狱找您,陛下,”达尔大尼央用一种极其有力的声音说,“那么只有一个人会去,这个人就是我陛下,这一点您知道得很清楚。” 国王没有话好说了。听了他的火枪队队长如此坦率真诚的话,他说不出一句不同意的话来。国王一面听达尔大尼央说,一面回想起从前的那个达尔大尼央:当雷斯红衣主教带领巴黎的百姓到王宫里寻找国王的时候,一直躲在他的床帏后面的达尔大尼央,当他回到巴黎去圣母院的时候,在他马车的车门前用手致意的达尔大尼央;在布卢瓦离开了他的那个军人,当马萨林的去世使他能掌权的时候,他召到身边来的那个队官;他始终认为正直、勇敢和忠诚的那个人。 路易向门口走去,呼唤柯尔培尔。 柯尔培尔没有离开那些秘书在工作的走廊,他应声出现了。 “柯尔培尔,您曾经派人搜查富凯先生的住宅?” “是的,陛下。” “有什么结果?” “和陛下的火枪手一起派去的德·隆什拉先生,交给了我一些文件,”柯尔培尔回答道. “我以后看……您过来把您的手给我。” “我的手,陛下!” “是的,为了我把它放到达尔大尼央先生的手上。达尔大尼央,”他带着微笑向这位军人转过身来,这位军人一看到这个官员,就又恢复他的高傲的神态,“您确实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认识一下吧。” 他向达尔大尼央指指柯尔培尔。 “这是一个身分卑下的平庸的仆人,可是,如果我提拔抽到第一等的位置上,他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陛下!”柯尔培尔口吃地说,他又高兴又害怕,简直要发狂了。 “我明白了是什么原因,”达尔大尼央附在国王的耳朵旁低声说,“他一直在嫉妒吗?” “正是如此,他的嫉妒心给他粘上了一对翅膀。” “今后他将是一条长着翅膀的蛇,”火枪手咕哝说,他心中依旧有点儿厌恶他刚才的这个敌手。 可是柯尔培尔走到他跟前来了,对着他的眼睛送上一副和他以前一向见到的完全不同的面貌。柯尔培尔显得那样客气,亲切,随和,他的眼睛里透露出十分高尚友好的表情,甚至使熟悉人的外貌的行家达尔大尼央也受到感动了,几乎改变了原来的看法。 柯尔培尔紧紧握住他的手。 “国王对您所说的,先生,证明陛下多么了解人。直到今天以前,我激烈反对的是恶习流弊,而不是一些人,这证明我早就为我的国王的强大的统治做了准备;在我的国家,人人都会舒适安逸。我有许许多多想法,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将看到这些想法在和平的太阳光底下开花。如果我没有获得正直的人的友谊的信心和幸运,先生,我至少相信我能得到他们的尊重。为了他们的赞赏,我愿意献出我的生命。” 这种转变,这种突然表现出的高尚态度,这种受到国王的不露声色的赞赏,引起火枪手许许多多感想。他彬彬有礼地向柯尔培尔致敬,柯尔墙尔一直望着他。 国王看到他们和解了,就叫他们出去,他们一同离开了。 新大臣一走出国王的书房就拦住了队长,对他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有一对象您这样的眼睛的人,看了一眼,观察了一下,难道可能认不出我是怎样的人吗?” “柯尔培尔先生,”火枪手回答说,“照在人眼睛里的阳光使人看不到织热的炭火。掌权的人光芒四射,这是您知道的,既然您现在已经大权在握,为什么您还要继续迫害那个刚刚失宠、摔得那么惨的人呢?” “我吗,先生?”柯尔培尔说,“啊!我再也不会迫害他。我想管理财政,一个人管理,因为我是有雄心的人,尤其是我对我的才干充满信心;因为我知道这个国家的全部黄金都要落到我的眼前,我喜欢看到国王的黄金;因为,如果我再活三十年的话,三十年里,我手中不会剩下一个子儿,因为我要用这些黄金造谷仓,盖房子,建设城市,我要建造港口,因为我要建立一支海军,我要装备许多船只,它们将把‘法国’这两个字带到最遥远的地方的民族那儿;因为我要创办许多图书馆和研究院,因为我要使法国成为世界上第一流的国家和最富的国家。这就是我憎恨富凯先生的原因,他阻止我这样做。此外,等到我强大以后,等到法国强大以后,我也要大声叫唤:‘宽恕吧!’” “宽恕吧!是您说的?那么,让我们请求国王给他自由吧。国王今天只是由于您才整他的。” 柯尔培尔又一次抬起头来。 “先生,”他说,“您清楚地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国王对富凯先生抱有私人的敌意,这件事可不该由我来告诉您。” “国王以后会厌烦的,他会忘记的。” “国王永远不会忘记的,达尔大尼央先生……诺,国王在叫了,他要下什么命令了,我并没有对他施加过影响,是不是?听。” 果然是国王在叫唤他的秘书。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 “我在这儿,陛下。” “把您的火枪手派二十名给德·圣埃尼昂先生,让他们看守富凯先生。” 达尔大尼央和柯尔培尔互相看了一眼。 “把犯人从昂热送到巴黎的巴士底狱去,”国王继续说。 “您的话是有道理的,”火枪手对大臣说。 “圣埃尼昂,”国王又继续说道,“半路上,谁低声向富凯先生说话,就立即枪决。” “可是我呢,陛下?”公爵说。 “您吗,先生,您只能当着火枪手的面和他说话。” 公爵行过礼,走出去执行命令了。 达尔大尼央也想离开,国王留住他。 “先生,”他说,“您马上去占领海上美丽岛的岛屿和封地。” “是,陛下。我一个人去吗?” “您带领足够的人马去,以防要塞顽抗的时候任务受到阻碍。” 在廷臣中响起一阵表示不至于会这样的低低的奉承话。 “遵命,”达尔大尼央说。 “我在我的童年时期看见过它,”国王又说,“我不再想见到它了。您听见我的话没有?去吧,先生,您拿不到那个要塞的钥匙就别回到这儿来。” 柯尔培尔走到达尔大尼央跟前,说道: “这个任务如果您完成得好,您以后就可能拿到元帅的权杖。” “为什么您说‘如果您完成得好’?” “因为它很艰巨。” “在哪方面?” “您在美丽岛有一些朋友,达尔大尼央先生,对于象您这样的人,踩在一个朋友的身体上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是不大容易做到的。” 柯尔培尔回到国主身边,这时候,达尔大尼央低下头来。 一刻钟以后,队长得到了如果美丽岛抵抗就把它炸毁的书面命令,同时被授予决定岛上所有居民或者逃亡者的生死的大权,并且不准一个人逃掉。 “柯尔培尔说得对,”达尔大尼央心里想,“我的法国元帅的权杖要值我两个朋友的生命。不过,他们忘记了我的朋友并不比鸟儿愚蠢,他们不会等捕鸟的人的手伸来才张开翅磅。这只手,我会向他们明显地露出来,好让他们能够及时见到。可怜的波尔朵斯,可怜的阿拉米斯!不,我的高升抵不上你们翅膀上一根时毛的价值。” 达尔大尼央做了这样的结论以后,就集合起国王的军队,让他们在潘伯夫上了船;并且一分钟也不停地马上张帆启航。 第二四八章 海上美丽岛 在防波堤的顶端,涨起晚潮的狂暴的海涛扑打着散步的道路在这条路上有两个人,互相挽着胳膊,用激动热情的声调谈着话,四周没有人能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一阵阵狂风把这些话都刮走了。狂风还把浪峰吹得直泛白沫。 太阳刚刚落在大西洋的无边的水面上,大西洋红得象一只巨大无比的熔锅。 有时候,两个人中的一个,身子转向东方,带着忧郁不安的神情察看着大海。 另一个人,察看着他同伴脸上的表情,仿佛想在他同伴的眼光里猜测什么似的。接着,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两个人都因为一些阴郁的想法而心神不安。他们又继续向前走。 这两个人,大家都早已熟悉了,就是我们的逃亡者,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自从希望破灭以后,自从德·埃尔布莱先生的宏伟计划失败以后,逃到美丽岛来了。 “您是白白说了,我亲爱的阿拉密斯,”波尔朵斯说,同时用力地吸着咸津津的空气,他的结实的胸膛鼓得高高的;“您是白白说了,阿拉密斯,两天来,所有出海的渔船全部失踪了,这可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海上没有暴风雨。天气一直很平静,没有一点儿风暴。即使我们遇到暴风雨,我们的船也不会全都沉没的。我再对您说一遍,这是怪事,所有的船都不见了,我对您说,这叫我感到奇怪。” “确实如此,”阿拉密斯喃喃地说,“您说得有道理,我的朋友波尔朵斯。确实如此,其中有些奇怪的事情。” “此外,”波尔朵斯又说,瓦纳主教同意他的看法仿佛使他的想法更加丰富了,“此外,您注意到没有,如果船都遇难了,怎么没有残骸漂到岸边来呀?” “我也和您一样注意到了。” “而且,您要看到,整个岛上留下仅有的两条船,我已经派出去寻找其他的船……” 这时候,阿拉密斯大叫了一声,突然做了一个动作,打断了他的同伴的话,波尔朵斯吃了一惊停住不走了。 “您说什么,波尔朵斯!怎么!您把两条船派出去了?……” “去寻找其他的船呀,是这样呀,”波尔朵斯非常简单地回答道。 “真不幸啊!您于的是什么事?这样一来,我们全完了!”主教大声叫道。 “完了!……您真是这么说吗?”波尔朵斯惊慌失措地问,“为什么会完了,阿拉密斯?为什么我们会完了?” 阿拉密斯咬住了嘴唇。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本来想说……” “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我们愿意的话,如果我们一时高兴,想到海上去兜一兜,现在就不可能做到了。” “好呀!叫您苦恼的就是这个吗?真是绝妙的趣事!至于我,我对这个可不感到遗憾,我感到遗憾的无疑不是在美丽岛不能找到或多或少的消遣,我感到遗憾的是,阿拉密斯,我失去了皮埃尔丰,失去了布拉西安,失去了瓦隆,失去了我美丽的法兰西。在这儿,并不是在法兰西,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在我也不知道的地方。啊!我可以用我最真诚的感情对您这样说,您的友谊会原谅我的直率,可是我要向您声明,我在美丽岛不快活,真的,我不快活,我!” 阿拉密斯低声叹了口气。 “亲爱的朋友,”他回答道,“所以您派我们仅有的两条船去寻找失踪两天的船这件事叫人发愁。如果您不派他们去,我们就可以乘船离开了。” “离开!命令呢,阿拉密斯?” “什么命令?” “还用问!您对我一天到晚时时刻刻重复讲的那个命令呀,要我们守卫美丽岛,不让篡位者攻占;您知道得很明白。” “是这样,”阿拉密斯依旧低声地说。 “亲爱的朋友,您清楚地看到,我们不能离开,派船出海找别的船对我们毫无损害。” 阿拉密斯不做声了,他茫然的目光,好象海鸥的眼睛一样明亮,长久地望着海洋,在询问天空,在竭力想透过天际。 “此外,阿拉密斯,”波尔朵斯继续说,他坚持他的想法,而且因为主教认为它正确而更坚持了,“此外,您一点也没有对我解释过那些不幸的船究竟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管走到哪儿,都被哭喊声和抱怨声包围,孩子看见妇女伤心都哭了,好象我能把不在他们跟前的父亲、丈夫还给他们一样。我的朋友,您是怎样猜想的呢,我应该怎样回答他们呢?” “我们什么都可以猜想,我的好波尔朵斯,我们什么也别说。” 这个回答不能使波尔朵斯满意。他心绪不宁地咕哝着几句什么话,同时转过身去。 阿拉密斯拦住了这个英勇的军人。 “您记得吗,”他带着充满深情的真挚的态度,两只手紧握住这位巨人的两只手,忧郁地说,“您记得吗,朋友,在我们年径时代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里,那另外两个人和我们两个人,那时候我们多么强壮勇敢,您记得吗,波尔朵斯,如果是在那个时候我们想回法国去,这一大片带咸味的水能够阻挡住我们吗?” “啊!”波尔朵斯说,“有六里远呢!” “如果您看到我骑上一块木板,您会留在陆地上吗,波尔朵斯?” “不会,绝对不会,阿拉密斯里可是今天我们需要的是怎么样的木板啊,亲爱的朋友,特别是我!” 布拉西安的领主得意地笑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又粗又壮的圆滚滚的身体。 “认真地说,您在美丽岛不也感到有点儿庆烦吗?您不更喜欢您在瓦纳的舒适的住宅、您的主教府吗?您老实承认吧。” “不,”阿拉密斯回答说,他不敢看波尔朵斯。 “那么,我们留在这儿吧,”他的朋友叹了口气说。他原来使劲想克制住不叹的一口气,却从他的胸膛里大声地叹了出来。“留在这儿,留在这儿!然而,”他又说,“然而,如果我们非常希望,而且非常坚决地希望,如果我们始终十分坚定地想回到法国去,而我们没有船……” “您有没有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我的朋友?那就是自从我们的船只不见以来,自从不见我们的渔夫回来的这两天以来,还没有一只小船靠过我们的岛呢?” “是的,确实如此,您说得对。我也注意到了,这是很容易观察到的;因为,在这令人优郁的两天以前,我们看见小船小艇总是十几只十几只地上这儿来的。” “应该去打听一下消息,”阿拉密斯忽然很重视地说,“等到我应该叫人造一个木筏……” “可是这儿有一些小船,亲爱的朋友,您愿不愿意我乘一只小船出海?” “一只小船……一只小船!……您是这样想的吗,波尔朵斯?乘一只小船到大海里去翻掉?不行,不行,”瓦纳主教说,“穿越海浪,我们可没有这样的本事。等些时候,等些时候吧。” 阿拉密斯继续走着,从他的动作来看,他是越来越烦躁了。 波尔朵斯老是望着他的朋友的焦躁不安的样子,感到有点儿厌倦。波尔朵斯是沉着而又有自信的,他丝毫不了解阿拉密斯不停地跳着是愤怒的表现。波尔朵斯拦住他。 “我们在这块岩石上坐下来吧,”他对阿拉密斯说,“您坐在这儿,在我身边,阿拉密斯,我最后一次恳求您,向我说清楚我们在这儿要做什么,向我说清楚,好让我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尴尬地说。 “我知道假国王想废黜真国王。是这样说的,我也是这样了解的。对吗?……” “是的,”阿拉密斯说。 “我知道假国王企图把美丽岛卖给英国人。这点我也了解.” “是的。” “我知道我们这些工程师和军官到美丽岛上来是领导一些工程和指挥富凯先生征集和出钱维持的、只服从他的十支部队,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女婿的十支部队。这一切也是清楚的。” 阿拉密斯不耐烦地站了起来,那样子就象一头给一只小飞虫缠得发火的狮子。 波尔朵斯拉住他的胳膊。 “可是,下面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了,尽管我纹尽脑汁,苦苦思索,我还是不能明白,而且我永远也不会明白,因为,不但不给我们派军队来,不但不支援我们人力、弹药和粮食,而且连船也不给我们留下来,光剩下一个没有船只来、没有接济的美丽岛;还有,不但不和我们建立通信联系,比方说用信号,用书面的或者口头的联络,而是截断了和我们的一切联系。好,阿拉密斯,您回答我吧,或者更确切地说,在回答我以前,您愿意不愿意我把我想到的告诉您?您愿意不愿意知道我的看法是什么,我又想象到了什么?” 主教抬起了头。 “好吧,阿拉密斯,”波尔朵斯继续说,“我想到,我想象到,我有这样的看法,在法国发生了一件大事。我整夜梦见富凯先生,我梦见死鱼,碎鸡蛋,摇摇晃晃、布置寒酸的房间。都是不吉利的梦,我亲爱的德·埃尔布莱!都是倒霉的梦!” “波尔朵斯,那边是什么东西?”阿拉密斯突然站了起来,打断他的话,同时向他的朋友指着紫红色的水平线上的一个黑点。 “一条船!”波尔朵斯说,“是的,这肯定是一条船。哈!我们终于能知道一些消息了。” “是两条!”主教看见了另一条船的桅杆,叫起来,“两条!三条!四条!” “五条!”波尔朵斯也叫着说,“六条!七条!啊!我的天啊冬这是一支舰队!天啊!我的天啊!” “也许是我们的船回来了,”阿拉密斯说,他虽然装得很镇定,可是掩盖不住他的不安。 “渔船没有这么大,”波尔朵斯说,“而且,您没有注意到吗,亲爱的朋友,它们是从卢瓦尔河来的。” “它们从卢瓦尔河来……是的。” “瞧,在这儿的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看见船了,妇女和孩子都在向防波堤上走。” 一个老渔夫走过来。 “那是我们的船吗?”阿拉密斯问他。 老头儿仔细地向着水平线那边望了又望。 “不是的大人,”他回答说,“那是国王的驳船。” “国王的驳船!”阿拉密斯一面应着说一面哆嗦了一下,“您是怎么认出来的?” “从旗子。” “可是,”波尔朵斯说,“船才刚刚能看得见;见鬼,找亲爱的朋友,您怎么能够辨别得出旗子呢?” “我看到了一面旗子,”老头儿回答道书“我们的船和商船是没有旗子的。从那边来的这种驳船,先生,通常是用来运军队的。” 阿拉密斯叫了一声“啊!” “好极了!”波尔朵斯喊起来,“给我们派援兵来了,对不对,阿拉密斯?” “可能是这样。” “要不就是英国人来了。” “从卢瓦尔河来?这可不妙啦,波尔朵斯,那他们已经穿过巴黎了?” “您说得对,这肯定是援兵,或者是粮食。” 阿拉密斯两手托住脑袋,没有回答。 接着,他突然说: “波尔朵斯,快发警报。” “警报……您竟会这样想?” “是发警报,命令炮手上炮台,副炮手到炮位上.特别要注意沿岸的炮台。” 波尔朵斯睁大了双眼。他注意地望着他的朋友,好象想弄清楚自己的神志是否清醒。 “我要上那儿去,我的好波尔朵斯,”阿拉密斯用他的最柔和的嗓音继续说;“如果您不去的话,那我就要叫别人执行这些命令,我亲爱的朋友。” “我这就去!”波尔朵斯说,然后他去叫人执行命令,一面走一面往身后望,想看看瓦纳主教有没有弄错,如果主教的想法转变到合乎理性以后,会不会叫他回去。 警报发出去了,喇叭齐吹,鼓声隆隆,钟楼的大警钟不停地摇动。 立刻各处的堤上站满了好奇的人和士兵,站在大炮后面的炮兵手上的火绳在发光,那些大炮都架在石头饱架上面。当每个人都抵达他们的岗位以后,当防卫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以后,波尔朵斯对着主教的耳朵畏跳缩缩地低声说道: “阿拉密斯,让我想法子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吧。” “亲爱的朋友,您很快就会明白了,”德·埃尔布莱先生低低地回答他的副手提的问题。 “舰队从那边来,舰队张着帆,对着美丽岛的港口驶过来,它是一支皇家舰队,对不对?” “可是,既然在法国有两个国王,波尔朵斯,这支舰队是属子哪个国王的呢?” “您把我的眼晴擦亮了,”巨人说,这个论点使他无话可说了。 波尔朵斯被他的朋友的答复擦亮了眼睛,或者不如说,加厚了遮住他的眼睛的布条,他立刻跑到炮台去监督他手下的人,鼓励大家坚守岗位。 这时候,阿拉密斯眼晴一直盯住天际望着,看到那些船越来越近。百姓和士兵都爬上岩石的顶上和凹进的地方,好看清楚桅杆,接着看到了低帆,最后是在斜朽上挂着法国国王的旗子的平底驳船的船身。 这些驳船的出现使得美丽岛上的居民都轰动了,当其中的一条在要塞的大炮的射程内停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尽管天色昏暗,人们还是立刻看得出在那条船上的人拥来拥去,从船侧放出一只小船,三个桨手低身划桨,向港口划过来,过了一会儿,停靠在要塞的踉前。 这只小船的船老大眺上了防波堤。他手上拿着一封信,举起来挥舞着,仿佛在要求和什么人联系。 好几个士兵立刻认出这个人是岛上的一名领航员。他是阿拉密斯留下来的两条船中的一条船的船老大。两天前,波尔朵斯把这两条船派出去寻找不见了的船只,后来一直在担心失踪了两天的渔夫的命运。 他要求带去见德·埃尔布莱先生。 一个军士做了个手势,两名士兵把他央在当中,押送着来了。 阿拉密斯正在码头上。送信的人给带到瓦纳主教面前。虽然阿拉密斯巡查的时候,在后面不远处跟随着他的士兵手上都拿着火把,可是四周还是很黑。 “怎么!若纳塔,你从哪儿来?” “大人,从把我抓住的那些人的地方来。” “谁抓住了你?” “您知道,大人,我们出海是去寻找我们的伙伴的?” “是的。以后呢?” “是这样,大人,走了没多远,我们就给国王的一条三桅帆船捉住了。” “是哪一个国王?”波尔朵斯问。 若纳塔眼睛张得老大。 “说下去,”主教继续说。 “我们给捉住了,大人,和昨天早上给捉住的人集中到了一起。” “是发了什么神经病把你们都抓了起来?”波尔朵斯打断他的话。 “先生,是为了阻止我们来通知你们,”若纳塔说。 波尔朵斯又弄不明白了。   “那今天怎么又把你释放了?”他问。   ‘“先生,是为了来对你们说他们曾经捉住过我们。”   “越听越糊涂了,”老实的波尔朵斯想。   阿拉密斯一面听一面思索着。   “那儿,”他说,“是不是有一支国王的舰队封锁了海岸?”   “是的,大人。”   “谁在指挥?”   “国王的火枪队队长。”   “达尔大尼央?”   “达尔大尼央!”波尔朵斯说。   “我相信是叫这个名字。”   “是他交给您这封信的?”   “是的,大人。”   “把火把凑过来。”   “这是他的笔迹,”波尔朵斯说。   阿拉密斯赶快看以下这几行文字:   “国王命令攻占美丽岛, 命令如果驻军反杭,全用剑刺死, 命令俘虏全部驻军, 签字人达尔大尼央,他于前天已逮捅富凯先生,并且送他进了巴士底狱。”   阿拉密斯脸色变得苍白,把这张纸揉皱了。 “怎么回事?”波尔朵斯问。 “没有什么,我的朋友!没有什么!若纳塔,对我说下去。” “大人!” “你和达尔大尼央先生说话了?” “是的,大人。”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为了把情况讲得明白些,他要亲自和大人谈话。” “在什么地方?” “在他的船上。” “在他的船上?” 波尔朵斯也重复说了一遍: “在他的船上?” “火枪手先生,”若纳塔继续说,“他对我说把你们两个人,您和工程师先生带到我的小船上,领你们去他那儿。” “那我们去吧,”波尔朵斯说,“这个亲爱的达尔大尼央!” 阿拉密斯拦住了他。   “您疯了不成?”他叫起来,“谁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圈套?” “是另一位国王的?”波尔朵斯神秘她反问道。 “总之,是一个圈套!我的朋友,这够说明一切了。” “这是可能的,那么,应该怎么办呢?如果达尔大尼央要我们去,而……” “谁对您说这是达尔大尼央呢?” “啊!那么……这可是他的笔迹……” “笔迹可以伪造。这上面的笔迹就是伪造的,都是抖动的。” “您始终是有道理的,可是,在眼前,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呀。” 阿拉密斯不做声了。 “说真的,”善良的波尔朵斯说,“我们一点儿不需要知道什么事情。” “那我怎么办呢?”若纳塔问。 “你回到那位队长那儿去。” “好的,大人。” “你对他说我们请他本人亲自上岛上来。” “我明白了,”波尔朵斯说。 “是的,大人,”若纳塔回答道,“可是,如果这位队长拒绝来美丽岛呢?……” “如果他拒绝,我们有的是大炮,我们会便用这些大炮的。” “轰达尔大尼央吗?” “如果他是达尔大尼央的话,波尔朵斯,他会来的。去吧,着纳塔,去吧” “天哪!我一点儿也弄不明白了,”波尔朵斯喃喃自语地说。 “我就会让您全都弄明白的,亲爱的朋友,这个时刻已经来了。您坐在这个炮架上,竖起您的耳朵,好好地听我说。” “那当然,我听您说,您放心好了。” “我可以走了吗,大人?”若纳塔说。 “走吧,回来的时候把回信带来。你们放小船走!” 小船离开了,向那条大船划去。 阿拉密斯抓住了波尔朵斯的手,开始对他详详细细地说起来。 第二四九章 阿拉密斯的解释   “我要对您讲的,亲爱的波尔朵斯,也许会叫您感到意外,可是也会使您明白真相。” “我喜欢感到意外,”波尔朵斯亲切地说,“我请您不要照顾我。我是不大会动感情的,什么也不用担心,直说吧。” “这很难,波尔朵斯,这……很难,因为,我再一次地预先告诉您,我要对您说的那些事都是十分奇怪的,十分不平常的。” “啊!您说得这样好,亲爱的朋友,我会整天整天地听您说的。说吧,我请求您,等一等,我有了一个想法:为了使您解释起来方便一点,我想向您提一些问题,这样好帮助您把那些奇怪的事对我解释清楚。” “我很愿意您这样做。” “为什么我们要作战呢,亲爱的阿拉密斯?” “如果您问我的许多问题和这个问题一样,如果您这样来问我是想使我的解释工作方便一点,使我的想原原本本对您讲的企图变得容易一点,波尔朵斯,那么,您反而对我什么忙也帮不上。相反,这成了一个难解的结。喏,朋友,和一位象您这样善良、侠义、忠诚的人在一起,为了您和为了我自己,都应该勇敢地说出真话来。我的可敬的朋友,我原来欺骗了您。” “您欺骗了我?” “天啊,是这样。” “是为我好吗,阿拉密斯?” “我认为是这样,波尔朵斯,我真诚地认为是这样,我的朋友。” “那么,”正直的布拉西安的领主说,“您帮了我的忙,我感谢您,因为,如果您没有欺编我,我也可能欺骗了自己。您为什么欺骗我呢?说呀。” “这是因为我是为篡位者服务的,此刻路易十四正指挥他所有的力量在对付这个篡位者。” “篡位者,”波尔朵斯搔着自己的前额,“这是……我实在不明白。” “这是争夺法国王冠的两个国王中的一个。” “太好啦!……那么,您是为那个不是路易十四的人服务了?” “您刚才一下子就说出了真相。” “结果是……” “结果是我们成了叛乱分子,我的可怜的朋友。” “见鬼!见鬼!……”波尔朵斯沮丧地说。 “啊!可是,亲爱的波尔朵斯,镇定一些,我们还可以找到办法脱身,相信我。” “并不是这个叫我不安,”波尔朵斯回答说,“触动我的只是这个不光彩的字眼:叛乱分子。” “啊!是这样!……” “这样一来,答应过我的公爵领地……” “那是篡位者许诺的。” “这不是一回事,阿拉密斯,”波尔朵斯庄严地说。 “朋友,如果只取决于我一个人,您早就成为亲王了。” 波尔朵斯开始优郁地咬自己的指甲。 “瞧,”他继续说,“您错就错在这儿,欺骗了我,因为我一直指望着这个答应我的公爵领地。啊!我认真地指望着,认为您是一个守信用的人,我亲爱的阿拉密斯。” “可怜的波尔朵斯!我请求您原谅我。” “这样,”波尔朵斯没有回答瓦纳主教的请求,依旧说下去,“这样,我和路易十四国王完全闹翻了吗?” “我会来处理这件事的,我的好朋友,我会来处理这件事的一切由我一个人来负责。” “阿拉密斯!” “不,不,波尔朵斯,我求求您,让我来做。不是虚伪的侠义!不是不适当的忠诚!您原来一点不知道我的打算。您本人什么也没有干过。我呢,这就不同了。我是这个阴谋的唯一的制造者。我需要我的离不开的同伴,我约请您来,您到了我的身边,您一直记住我们从前那句誓言:‘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①亲爱的波尔朵斯,我的罪过就是太自私了。” ①这句话是达尔大尼央和三个火枪手年轻时常说的一句话,表示他们患难与共的友谊。 “这句话我很喜欢,”波尔朵斯说,“您一开始只为您自己而行动,我就不可能责怪您了。这是很自然的事!” 说完这句高尚的话,波尔朵斯亲切地握住他的朋友的手。 阿拉密斯面对着这个朴实崇高的心灵,觉得自己显得很渺小。这是他第二次感到自己不得不在一颗真正优越的心而前屈服,这样的心比闪耀光辉的精神还强大有力。 他不出声,只是用力按按对方,来回答他的朋友的宽容的抚爱。 “现在,”波尔朵斯说,“我们相互间都解释清楚了,现在,我把我们在路易国王而前的处境都弄明白了,亲爱的朋友,我相信此刻应该让我知道我们成为牺牲者的政治阴谋的内容了,因为我看得出来这里面有一桩政治阴谋。” “达尔大尼央,我的好波尔朵斯,达尔大尼央快来了,他会详细地告诉您各种各样情况,可是,请原谅我,我悲伤万分,痛苦压得我弯下丁腰。我需安镇定,需要思考,好使您从我轻率地让您陷入的困境当中走出来,可是,从今以后,什么也比不上您以后的处境那样清楚明确了。路易十四国王现在只有一个敌人,这个敌人便是我,我一个人。我曾经使您成为犯人,您跟随了我,今天我释放您,您赶快回到您的国王那儿去。波尔朵斯,您看,这件事并不困难。” “您相信吗?”波尔朵斯说。 “我完全相信。” “那么,”波尔朵斯凭着可敬佩的理性说,“如果我们是在一个容易应付的处境里,我的好朋友,为什么我们要准备大炮、火枪和各种武器呢?我觉得,最简单的方式是对达尔大尼央队长说:‘亲爱的朋友,我们都弄错了,这要纠正过来,替我们把门打开,让我们过去,’然后说:‘再见!’ “啊!原来如此!”阿拉密斯摇摇头说。 “怎么,原来如此?难道您不赞成这士计划,亲爱的朋友?” “我看这有困难。“ “什么困难?” “假定达尔大尼央带着某些命令来了,我们不得不抵抗。” “哪儿会这样!我们抵抗达尔大尼央?发疯了牙这个善良的达尔大尼央!……” 阿拉密斯又一次摇头。 “波尔朵斯,”他说,“如果我下令点燃火绳,将大炮瞄准前方,如果我发出警报的信号声,如果我号召大家各自守在围墙的岗位上,而美丽岛上的这些坚实的围墙正是您很好地加固的,这总是为了什么事情。您等些时候再做判断吧,或者更确切地说,不,不必等……” “我能做什么呢?” “如果我知道,朋友,我就对您说了。” “可是有一个法子比抵抗来得简单得多:一条船,动身去法国,到了那儿……” “亲爱的朋友,”阿拉密斯带着优郁的神情微笑着说,“我们不要象小孩那样推理,我们要做有主意、会行动的人。瞧,港口上有人在呼唤某只小船。注意,波尔朵斯,特别注意!” “这肯定是达尔大尼央,”波尔朵斯用他雷鸣似的嗓音说,同时走近护墙。 “是的,是我,”火枪队队长轻轻一跳,就眺到防波堤的石级上。 他迅速地登上那块小平地,他的那两位朋友在那儿等着他。 他一向他们走来,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就看到有一个军官跟在达尔大尼央身后,随着队长的步子走着。 队长半路上在防波堤的石级上站住了。他的那个同伴学他样也站住了。 “叫你们的人退开,”达尔大尼央大声对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说,“叫他们退到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地方。” 波尔朵斯照他的话下了命令,命令立刻就执行了。 这时候,达尔大尼央向跟在他后面的那个人转过身去。 “先生,”他对他说,“我们不再是在国王的舰队上了,在那儿,按照您得到的命令,所以刚才您对我说话的态度非常傲慢。” “先生,”那个军官回答说,“我没有用傲慢的态度对您说话,我仅仅是、而且是严格遵守我得到的命令办事的。命令对我说要我跟着您走,我就跟着您走。命令对我说不让您和任何人发生联系,不管您做些什么,所以我才参加到你们的会晤里来。” 达尔大尼央听了气得直发抖,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听到这段对话,也全身哆嗦起来,不过他们是因为感到不安和害怕。 达尔大尼央激动地嚼着他的小胡子,对他来说,这是表示他心里十分愤怒,而且立刻就要可怕地爆发出来。他走近那个军官。 “先生,”他用很低的、非常有力的嗓音说,这样的嗓音装得非常平静,但是孕育着风暴,“先生,当我派一只小船上这儿来的时候,您曾经想知道我给美丽岛的防守人写了些什么。您向我出示一道命令,就在那时候,我也把我写的条子给您看了。等到我派出的船老大回来以后,等到我得到这两位先生的回信以后,”说到这儿,他对那个军官用手指指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您一直在旁边听着那个带信的人说些什么,从头听到尾。这一切都是在您的那些命令里写上的,这一切都很好地照做了,很好地执行了,而且非常认真,是不是?” “是的,先生,”那个军官结结巴巴地说,“是的,当然是的,先生……不过……” “先生,”达尔大尼央越说越激动,“先生,我表示想离开我的船到美丽岛上来的时候,您要求陪我来,我没有犹豫,我带您来了.您现在到美丽岛了,对不对?” “是的,先生……不过……” “不过……不再关系到叫您拿着这个命令的柯尔培尔先生了,或者是世界上别的任何您听从他的指示的人了;在这儿,只关系到一个妨碍达尔大尼央先生的人,一个和达尔大尼央一同站在一道梯子的石级上的人,这道梯子的下面部分有三十尺浸在含盐的海水里。对这个人来说,是不好的位置,是不好的位置,先生!我警告您。” “可是,先生,如果我妨碍您,.那个军官胆怯地、甚至惶恐地说,“这是我的任务……” “先生,你们,您或者派您来的人要侮辱我,你们活该倒霉。你们已经侮辱了。我无法责怪那些为您作保的人,我不认识他们,或者说,他们离这儿太远了。可是您就在我的身边,我凭天主发誓,如果我抬起脚向这两位先生走过去,您在我后面也跨一步……我以我的姓名发誓,我一定一剑劈开您的脑袋,把您扔到海里去。啊!要来的事总要来的。我一生中只发过六次火,先生,前五次,我都把对方杀死了。” 那个军官不再动了,听到这个可怕的威胁,他脸色变得灰白,只是简单地说: “先生,您反对我所接受的命令是不对的。” 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站在护墙上面,原来是一声不出,浑身颤抖着,这时向火枪手叫起来: “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小心呀!” 达尔大尼央做了一个手势叫他们别说话,非常镇定地抬起了脚,登上了一级,然后提着剑,转过身,看看那个军官有没有跟在后面。 那个军官用手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继续跟着他走。 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是了解他们的达尔大尼央的,齐声叫喊了一声,猛冲下来想拦住达尔大尼央的那一剑,他们相信已经听见了剑挥过去的声音。 可是达尔大尼央把剑换到了左手上。 “先生,”他用激动的声音对那个军官说,“您是一个勇敢的好汉。您应该听明白我现在要对您说的话,要比我刚才对您说的话还要听仔细些。” “说吧,达尔大尼央先生,说吧,”那个勇敢的军官回答。 “我们来会见的、您得到命令要防备他们的这两位先生,是我的朋友。” “这我知道,先生。” “您了解我应不应该依照您的那些命令所规定的那样去对待他们。” “我了解您的克制。” “那好,允许我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和他们谈话。” “达尔大尼央先生,如果我对您的要求让步,如果我照您请求的做,我就不能遵守我的诺言了,可是,如果我不这样做,我又会冒犯您。我宁愿不遵守诺言。您去和您的朋友说话吧,先生,我尊重您,敬爱您,由于对您的爱,我才这样做的,不要鄙视我,不要鄙视我只为了您一个人才做出的这样一个不光彩的行动。” 达尔大尼央很感动,他立刻搂住这个年轻人的脖子,然后向上走到他的朋友眼前。 那个军官裹着斗篷,坐在石级上,石级上全是潮湿的海藻。 “好呀,”达尔大尼央对他的朋友说,“这就是我的处境;你们看看吧。” 他们三个人拥抱起来。三个人的胳膊紧紧挽在一起,好象年轻时代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里那样。 “这样紧张是什么意思呢?”波尔朵斯问。 “您应该从这里面猜想到什么事情,亲爱的朋友,”达尔大尼央说。 “亲爱的队长,我向您保证,我猜想不到很多,因为,事实上,我什么也没有做过,阿拉密斯也什么没有做过,”这个杰出的人赶紧补充说。 达尔大尼央朝主教看了一眼,这一眼含有责备的意味,直透进他的那颗冷酷的心里。 “亲爱的波尔朵斯!”瓦纳主教喊了一声。 “你们看看别人干了些什么,”达尔大尼央说,“所有来自美丽岛的或者去美丽岛的船都被拦截了。你们的船都给扣留了。如果你们想逃,你们就会落到在海上监视着你们的巡逻船的手中。国王要捉住你们,他会捉住你们的。” 达尔大尼央激动地拔下了几根灰胡子。 阿拉密斯变得很忧郁,波尔朵斯却十分生气。 “我的打算是,”达尔大尼央继续说,“让你们两个人到我的船上去,在我的身边,然后使你们恢复自由。可是,现在谁能对我说,在我回到我的船上去的时候,我不会遇到一位上级长官,我不会发现剥夺我的指挥权把它交给别人的一些秘密命令呢?那些命令将要处置我和你们,使我们失去得到援助的希望。” “我们一定要留在美丽岛,”阿拉密斯坚决地说,“我向您保证,我不会随随便便地投降的。” 波尔朵斯一句话不说。达尔大尼央注意到他的这位朋友的沉默。 “我要再试试这个军官,这个陪伴着我的好汉,他的英勇的反抗使我很高兴,因为这说明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他尽管是我们的敌人,也比一个百依百顺的儒夫强一千倍。让我们设法从他那儿知道他有权做什么,他得到的命令允许他做什么,不许他做什么。” “我们试试,”阿拉密斯说。 达尔大尼央走到护墙那儿,向防波堤的石级俯下身去,招呼那个军官,他马上就走上来了。 “先生,”达尔大尼央和他交换了最热忱的有礼貌的问候,这是彼此熟悉、彼此尊重的贵族之间自然产生的态度,然后,对他说,“先生,如果我想从这儿带走这两位先生,您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反对的,先生,可是,我有直接的命令,正式的命令,要在我的监视下逮捕他们,以后由我来看守他们。” “啊!”达尔大尼央叫了一声。 “这下完了!”阿拉密斯低声说。 波尔朵斯一动也不动。 “还是把波尔朵斯带走吧,”瓦纳主教说,“他将会向国王证明他在这件事情当中什么也没有做,我以后会在这上面帮助他,您也能够做到,达尔大尼央先生。” “嗯!”达尔大尼央说。“您愿意来吗?您愿意跟我走吗,波尔朵斯?国王是仁慈的。” “我要求考虑一下,”波尔朵斯庄重地说。 “那么阿拉密斯您留在这儿了?, “等到有新的命令来!”阿拉密斯轻快地说。 “等到我们产生一个新的主意,”达尔大尼央说,“我现在相信时同不会很长的,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让我们互相告别吧,”阿拉密斯说,“可是,亲爱的波尔朵斯,您的确应该动身了。” “不走!”波尔朵斯很干脆地说。 “那就随您便,”阿拉密斯说,他的容易激动的敏感的性格因为他的同伴忧愁的声调有点受到了伤害。“不过我由于达尔大尼央答应想一个新的主意,所以很放心,这个主意,我相信我猜出来了。” “说说看,”火枪手把耳朵送到阿拉密斯的嘴前面,说道。 阿拉密斯对火枪手非常快地说了几个字,达尔大尼央回答说, “正是这样。” “而且,万无一失,”阿拉密斯快活地叫道。 “等到这个主意变成了行动,造成了第一阵骚动的时候,您来安排吧,阿拉密斯。” “啊!别担心。” “现在,先生,”达尔大尼央对那个军官说,“太感谢您了!您刚才结交了三个会和您生死与共的朋友。” “是的,”阿拉密斯说。 只有波尔朵斯一个人什么也没有说,光是点头表示赞同。 达尔大尼央亲切地拥抱了他的两位老朋友,带着柯尔培尔先生派给他的形影不离的同伴,离开了美丽岛。 这样,除去可敬的波尔朵斯非常渴望得到满足的那种解释以外,从表面上看,所有人的境遇全都没有一点儿改变。 “不过,”阿拉密斯说,“有达尔大尼央的主意。” 达尔大尼央在回他的船上去的时候,一直在深入地思考着他刚才想出来的主意。 我们都知道,每逢达尔大尼央思考,他经常总要到思考透彻为止。 至于那个军官,又重新沉默不语了,他尊敬地让他自由地沉思。 这样,火枪队队长登上他那条停泊在美丽岛大炮射程里的船上的时候,他把所有进攻的和防守的方法全都己经集中在一起了。 他立刻召集他的顾间开会。 他的顾问班子由受他的命令指挥的军官组成,一共八个人: 一位海军将领, 一位炮兵高级军官, 一位工程师, 我们已经认识的那位军官, 四位下级军官。 他们聚集在船尾的房间里,达尔大尼央站了起来脱下他的毡帽,开始了下面这一段话: “先生们,我去察看了海上美丽岛,我发现那儿的驻军兵力雄厚,此外,防守的准备工作十分周到,它可能会使我们遇到麻烦。我打算派人去我要塞的两名负责军官,我们可以和他们谈谈,使他们离开他们的军队和他们的大炮,我们就可以更好地对付他们,特别是我们有充分的道理。先生们,你们的意见怎样?” 炮兵军官站了起来。 “先生,”他恭敬但是又坚定地说,“我刚才听见您说要塞做好了准备,我们会遇到麻烦。那么,根据您所了解的,要塞已经决定叛乱了?” 达尔大尼央显然对这段话感到很气恼,不过,他可不是那种轻易就屈服的人,他又说道: “先生,您的话是对的。可是您知道海上美丽岛是富凯先生的封地,过去的国王给了美丽岛的领主武装自己的权利。” 炮兵军官做了一个手势。 “啊!不要打断我的话,”达尔大尼央继续说,“您会对我说这种武装自己的权利是对付英国人的,而不是对付他的国王的。可是,我猜想,眼下不是富凯先生在掌管美丽岛,因为,在前天,我已经逮捕了富凯先生。美丽岛上的居民和守卫的官兵都一点儿不知道这件逮捕的事。您向他们宣布这件事也没有用。这件事太离奇,太古怪,太出人意外,他们不会相信您的话的。一个布列塔尼人只服侍一个主人,而不服侍好些主人,他服侍他的主人一直到看着他去世。那些布列塔尼人,就象我知道的,没有看到富凯先生的尸体。他们坚决反对不是富凯先生本人或者他的签名决定的任何事情,这是并不叫人惊奇的。” 炮兵军官鞠了个躬表示同意他的话。 “因此,”达尔大尼央继续说,“因此,为什么我打算叫那两个驻军的负责军官到我的船上来。先生们,他们一看见你们,他们一看见我们部署的兵力,他们就会懂得,假使叛乱,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什么结果。我们可以用名誉担保,对他们肯定地说,富凯先生已经成了犯人,一切抵抗只会对他更加不利。我们要对他们说,只要大炮放了第一下,就不用再期望国王的任何宽恕了。我希望他们至少不要再抵抗了。他们不战而降,我们用和解的方式得到一座要塞,我们用武力征服它也许会更加费力。” 在美丽岛上尾随达尔大尼央的那个军官准备说话,但是达尔大尼央阻止了他。 “先生,是的,我知道您要对我说什么,我知道有一道国王的命令禁止和美丽岛的防卫者有秘密来往,这正是我为什么只在我的参谋都在的时候才提出和他们来往的原因。” 达尔大尼央对他的军官们点点头,目的是想突出他这种重视下属的态度。 军官们你望我,我望你,好象为了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出对方的意见,他们显然想在一致同意以后,照达尔大尼央的希望去做。达尔大尼央高兴地看到他们赞同派一只船到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那儿去,可是这时候,那个国王的军官从他的胸前掏出一封盖封印的信,交给了达尔大尼央。 这封信的信封上标明了“一号”。 “还有什么?”队长吃惊地低声问。 “您看吧,先生,分那个军官彬彬有礼地说,可是带着忧郁的神情。 达尔大尼央心里充满了怀疑,打开信纸,看到有以下的文字: “禁止达尔大尼央先生召集任何会议,或者在美丽岛投降以前,俘虏被枪决以前,用任何方式进行商议。 签字:路易。” 达年大尼央克制住全身都感到的焦急的情绪,他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说:   “好的,先生,我们要服从国王的命令。” 第二五〇章 国王和达尔大尼央两人的想法的结果 打击是直接的,猛烈的,致命的。达尔大尼央因为国王的想法抢在他的前面,非常生气,不过他并没有绝望,他想到他从美丽岛带回来的那个主意,从这当中他又得到了一个拯救他的朋友的新办法。 “先生们,”他突然说,“既然国王委派另外一个人而不是我宣布他的秘密命令,这说明我不再得到他的信任了,如果我有勇气保住一个受到不公正的怀疑的指挥权,那我真太可耻了。我立刻就向国王提出辞职。我当着你们大家的面这样做,同时命令你们和我一同撤退回法国海岸,这样就不会使托付给我的国王陛下的军队受到损失。因此,请你们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命令返航,不出一小时,就要涨潮了。先生们,请守住你们的岗位,我料想,”他看到除掉那个监视他的军官以外,所有人都表示服从,就又说道,“这一次您不会有反对这样做的命令了吧?” 达尔大尼央说这段话的时候,显得扬扬得意。这是一个拯救他的朋友的计划。封锁解除以后,他们就能立刻上船,朝英国或者西班牙航行不用担心会受到干扰了。等到他们逃走以后,达尔大尼央就回到国王身边,说明他是由于柯尔培尔对他怀疑,他感到非常愤怒才回来的。他会再掌握着大权给派出来攻占美丽岛,也就是说那只笼子,可是鸟已经飞走,捉不到了。 可是,针对这个计划,那个军官拿出了国王的第二道命令。命令里这样写着: “从达尔大尼央先生表示有想辞职的愿望的时候开始,他就不再被认为是远征的指挥官了。所有原来受他指挥的军官不应该再服从他。此外,我在上面所称的达尔大尼央先生,也就失去了攻打美丽岛的军队首领的资格,应该立即由向他传达命令的军官陪同回到法国,他将被看做是这位军官负责监管的犯人。”   达尔大尼央脸色变得煞自,尽管他原来是那样勇敢那样无忧无虑。一切都经过深思熟虑,三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使他回想起红衣主教的可靠的预见能力和坚定的条理性。 他用手支住脑袋,沉思着,几乎停止了呼吸。 “如果我把这道命令放进我的口袋里,”他想,“谁会知道,或者谁会阻止我这样做呢?在国王得到报告以前,我已经救出在那边的那几个可怜的人了。大胆些,干吧!我的脑袋不是那种因为违抗命令会让刽子手砍下来的脑袋。让我们干吧!” 可是,他正想决定这样做的时候,他看到在他四周的军官都读起同样的命令来了,这是那个柯尔培尔的思想的恶魔似的代理人刚刚分给他们的。 遇到反抗的可能性和其他的可能性一样,也被事先预料到了。 “先生,”那个军宫过来对他说,“我等候您什么时候高兴,我们就什么时候动身。” “我已经准备好了,”火枪手把牙齿咬得咯咯响,说。 那个军宫马上对一只前来接达尔大尼央的小船下命令。   他看到这个场面,气得几乎要发疯。 “那么,”他结结巴巴地说,“这儿所有的部队怎么指挥呢?” “您走以后,先生,”舰队的总指挥说,“国王委托我带领他的舰队。” “那好,先生,”那个柯尔培尔的手下人对新的指挥官说,“交给我的最后一道命令是给您的罗。让我们看看您的授权书。” “在这儿,”那个海军军官出示了国王的签字。 “这儿是给您的命令,”那个军官说着,把一只信封交给他。 然后,他向达尔大尼央转过身来,说道: “我们走吧,先生,”他看到这个意志坚强的铁汉的绝望的神情,他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激动了,“请您照顾我,就动身吧。” “立刻就走,”达尔大尼央无力地但是清楚地回答说,原来以为是不可能的无情的现实把他打败了,压垮了。 他身不由主地走上那只小船,小船一路顺风地向法国驶去,同时涨起的潮水也推送着它。国王的侍卫和他一同上了船。 不过,火枪手心里还保留着这样的希望,快点到达南特,好用能言善辩的口才为他的朋友的动机辩护,去打动国王的心。 小船快得象飞燕一样。达尔大尼央清楚地看见了法国的陆地在夜晚的白云里露出了黑影。 “啊!先生,”他低声对那个军官说,一个小时以来,这个军官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我多么想知道给新指挥官的命令的内容啊!它们是和平性质的吗?而且……” 他还没有说完话,在远处的海面上响起了一声炮响,接着又是一声,再是两三声更响的。 “对美丽岛开火了,”那个军官回答说。 这时,小船刚刚靠上法国的陆地。 第二五一章 波尔朵斯的祖先 当达尔大尼央离开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以后,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就回到了主堡里,好谈话时更自由一些。 波尔朵斯一直是优心忡忡的样子,这叫阿拉密斯很不安,他的精神始终被束缚着。 “亲爱的波尔朵斯,”阿拉密斯突然说道,“我来向您解释一下达尔大尼央的想法。” “什么想法,阿拉密斯?” “照这个想法我们用不到十二个小时就可以得到自由。” “噢!是吗!”波尔朵斯惊奇地说,“再瞧吧!” “您注意到没有,从我们的朋友刚才和那个军官争吵当中,有一些约束他和我们接近的命令?” “我注意到了。” “这样,达尔大尼央将去向国王请求辞职,趁他不在造成的混乱,我们一同逃走,或者不如说,您逃走,您,波尔朵斯,如果只可能一个人逃脱的话。” 这时候,波尔朵斯摇起头来,回答说: “我们要么一起逃,阿拉密斯,要么就一起待在这儿。” “您心肠真好,”阿拉密斯说;“只不过您的忧郁不安的样子我看了很难受。” “我没有不安,”波尔朵斯说。 “那么,您抱怨我吗?” “我不抱怨您。” “那好,亲爱的朋友,为什么您的脸色这样忧伤呢?” “我正要告诉您:我在立遗嘱。” 善良的波尔朵斯一面说,一面忧伤地望着阿拉密斯。 “您的遗嘱?”主教叫起来,“何必这样!您认为您没有希望了吗?” “我觉得很疲劳。这是第一次,在我的家庭里,有一种习惯。” “什么习惯,我的朋友?” “我的祖父是一个比我强壮两倍的人。” “噢!噢!”阿拉密斯说,“您的祖父是参孙吗?” “不。他叫安托万。是这样,他在我现在这个岁数的时候,有一天出门去打猎,他觉得两腿发软,他可从来也没有得过这样的毛病。” “我的朋友,这种疲劳意味着什么呢?” “没有好事,就象您要见到的,因为,他抱怨两条腿软弱无力,但是还是出了门,他碰到了一头野猪向他冲过来,他放了一火枪,没有打中,被那头畜生捅破了肚子,立刻就死了。” “这不是您心神不定的理由,亲爱的波尔朵斯。” “啊!您再看吧。我的父亲从前象我一样健壮。他是亨利三世和亨利四世手下的一位粗鲁的军人。他不叫安托万,叫加斯帕,就象德·科利尼先生①一样。他一天到晚骑在马上,从来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劳。有天晚上,他从饭桌上站起来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发软了。” ①加斯帕德·科利尼(1619-ib72):法国海军元帅,胡格诺教派首领之一,在“圣巴托罗移之夜”被杀害。 “也许他晚饭吃得太多了?”阿拉密斯说,“所以他站不稳了。” “哈!一个德·巴松皮埃尔先生的朋友会这样?哪儿会!不,我对您说,他对这样的疲劳很吃惊,就对嘲笑他的我的母亲说:‘难道大家不相信我就要去见一头野猪,就象先父杜·瓦隆先生那样?’” “是这样吗?”阿拉密斯说。 “是这样,我的父亲不管身体衰弱,他不去上床睡觉,反倒到花园里去。他走下第一级楼梯的时候,一脚睬了个空,楼梯很陡,我的父亲一直跌到一个石头拐角上,那儿砌着一个铁铰链。铰链撞破了他的太阳穴,他当场就死了。” 阿拉密斯抬起眼睛望他的朋友。 “这是两个特殊情况,”他说,“不要得出结论会出现第三次。一个象您这样身强力壮的人不应该这样迷信,我的正直的波尔朵斯,此外,在哪儿看到您的腿弯曲了?您从来没有这样结实这样神气过,您肩膀上能扛得起一幢房子。” “现在产波尔朵斯说,“我觉得精力十分充沛,可是一会儿以前,我身子摇摇晃晃,浑身没有气力,这种现象,就象您说的,近来已经出现第四次了。我并不是对您说这叫我害怕,可是这叫我烦恼,生活是美好的。我有钱,我有丰饶的田产,我有我心爱的好马,我也有我热爱的朋友:达尔大尼央,阿多斯,拉乌尔和您。” 可敬佩的波尔朵斯甚至没有考虑对阿拉密斯隐瞒他在他的友谊当中把他列在第儿位。 阿拉密斯紧握住他的手。 “我们还要活好多年呢,”他说,“我们要给世界上保留一些杰出的人的样板。亲爱的朋友,您相信我好了,我们没有达尔大尼央的任何回音,这是好迹象,他肯定下了集中舰队撤离海上的命令。我刚才已经命令用滚筒把一只船滚到洛克马里亚的大地道的出口处,您知道,我们曾经好多次潜伏在那儿捉狐狸。” “是的,那儿可以从一条羊肠小道直通小海湾,我们有一天发现了那条小路,一只漂亮的狐狸就是打那儿逃走的。” “正是。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我们就会给藏在这个地道里的一只小船里,它应该已经在那儿了。我们等待有利的时机,一到夜里,就去海上!”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我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个山洞,或者更确切地说,没有人知道它的出口在哪儿,除了我们两人和岛上两三个猎人。好处是如果岛被占领以后,侦察兵看不到岸边有小船,就不会怀疑有人可能逃走、也就停止监视了。” “我明白了。” “那么,腿呢?” ‘啊!现在很有劲。” “您看得很清楚,一切都促使我们好好休息,满怀希望。达尔大尼央清除了海面,让我们能自由通行。不要再担心国王的舰队,也不要再担心他们登陆了。天主万岁!波尔朵斯,我们还有半个世纪可以干一番事业,如果我踏上西班牙的土地,我向您保证,”主教非常坚定地说,“您的公爵爵位敕书不会象现在人们所说的那样不可靠了。” “让我们希望吧,”波尔朵斯受到他的同伴新表现出来的热情的感染,也有点儿振作起来。 突然传来了一声叫喊声: “准备打仗!” 这声叫喊有一百个人重复嚷着,一直传到两个朋友待的房间里,给一个带来了惊讶,给另一个带来了不安。 阿拉密斯打开窗子,他看见一群人手拿着火把走过来。妇女们都逃走了,拿起武器的人都跑到他们的岚位上去。 “舰队!舰队!”一个认出了阿拉密斯的士兵叫道。 “舰队?”阿拉络斯说。 “有半个大炮射程远,”那个士兵接着说。 “准备打仗!”阿拉密斯叫道。 “准备打仗l”波尔朵斯用可怕的嗓门跟着叫道。 两个人急忙向防波堤奔去,好躲在炮台后面。 大家看到一只只载满士兵的小艇靠近了。它们从三个方向过来,要在三个地点同时登陆。 “应该怎么办?”一个值班军官问道。 “挡住它们,如果它们继续上来,就开炮!”阿拉密斯说。 五分钟以后,开始放炮了。 这就是达尔大尼央在法国靠岸的时候听到的炮声。 可是小艇离防波堤太近,大炮无法打准了,它们靠了岸,肉搏开始了。 “波尔朵斯,您怎么啦?”阿拉密斯同他的朋友。 “没有什么……只是腿……这真不可理解……我们冲锋的时候,它们就会恢复原状的。” 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果然使出全身精力向前冲去,他们鼓舞了他们手下的人,使得国王的军队只好慌忙地回到船上,他们没有别的收获,只带走了一些受伤的人。 “哎!可是,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叫起来,“我们一定要抓住一个俘虏,快,快。” 波尔朵斯沿着防波堤的梯级下去,抓住了等在那儿想上船去的一个国王的军官的脖子,他手下的人都已经上了小艇。巨人的胳膊举起了这个掠获物,把他当作盾牌,在向上走的时候,好挡住射向他的子弹。   “俘虏抓住了,”波尔多斯对阿拉密斯说。   “好的,”阿拉密斯笑着说,“您说腿不好,真是冤枉了它们!” “我不是用我的腿捉住他的,”波尔朵斯忧郁地说,“是用我的胳膊。” 第二五二章 比斯卡拉的儿子   岛上的布列塔尼人对这一次胜利都感到十分骄傲,阿拉密斯却没有鼓励他们。 “等到所有的人回去以后,”他对波尔朵斯说,“要发生的事是,国王听了关于我们抵抗的报告就会勃然大怒,当岛给占领以后,那些正直的人都会被杀死或者烧死,一定会这样。” “结果是,”波尔朵斯说,“我们做的事都毫无用处啦?” “目前却并非如此,”主教说,“因为我们手上有一名俘虏,我们从他那儿会知道我们的敌人在准备什么。” “是的,我们去审问这名俘虏,”波尔朵斯说,“要叫他开口的方法很简单,我们去吃晚饭,请他一道吃,他喝了酒,就会说话了。” 他们就照这样做了。那个军官开始时有点儿不安,后来看到和他打交道的这两个人就放下心来。 他不怕受到连累,讲了关于达尔大尼央的辞职和离去的可以想象得到的全部细节。 他叙述在达尔大尼央走后,新的出征指挥官怎样下令突然袭击美丽岛。说到这儿,他停住不再讲下去了。 阿拉终斯和波尔朵斯互相交换了一个表示失望的眼光。 不能再依靠达尔大尼央的大胆的想象力了,也就是说,万一失败,就毫无办法了。 阿拉密斯继续他的盘问,问这个俘虏,国王的军队打算怎样对待美丽岛上的指挥官。 “命令是,”俘虏说,“在战斗中把他们杀死,如果在战斗结束以后,那就把他们吊死。” 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彼此又看了一眼。 两个人的脸都变得通红。 “对绞架来说,我体重太轻了,”阿拉密斯回答说,“象我这样的人是吊不死的。” “我呢,我太重了,”波尔朵斯说,“象我这样的人会把绳子吊断的。” “我相信,”俘虏股勤地说,“我们会优待你们,让你们自己挑选死的方法。” “太感谢了,”阿拉密斯认真地说。 波尔朵斯弯腰行了个礼。 “为您的健康再喝一杯,”他说着自己喝起来。 话说了又说,晚饭时间拖得很长。那个军官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世家子弟,不知不觉被阿拉密斯才智的魅力和波尔朵斯真挚纯朴的态度吸引住了。 “原谅我,”他说,“如果我向你们提一个问题的话,可是喝到第六瓶酒的人是有权利稍稍忘乎所以一点儿的。” “提吧,”波尔朵斯说,“提吧。” “说吧,”阿拉密斯说。 “先生们,你们两位不是先王的火枪手吗?” “是的,先生,请注意,是最好的火枪手,”波尔朵斯说。 “是啊,我甚至可以说是所有的军人中最优秀的军人,先生们,如果我不怕冒犯先父的名声的话。” “您的父亲?”阿拉密斯叫着说。 “你们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说实话里先生,不知道,可是您会对我们说的,而且……” “我叫乔治·德·比斯卡拉。” “啊!”波尔朵斯也叫了起来,“比斯卡拉!阿拉密斯,您记得这个姓吗?” “比斯卡拉?……”主教沉思着,“我仿佛……” “好好想想,先生,”那个军官说。 “别急,用不了想多久的,”波尔朵斯说,“比斯卡拉,外号叫红衣主教的……在我们和达尔大尼央结成好友的那一天,那四个手拿着剑来和我们捣蛋的人中的一个①。” “正是,先生们。” “是唯一没有被我们刺伤的那一个,”阿拉密斯急忙说。 “因此,是一名好剑手,”俘虏说。 “啊,不错,完全不错!”两个朋友一同叫起来说,“天啊!德·比斯卡拉先生,和您这样一位正直的人认识真太高兴了。” 比斯卡拉紧紧握住两位过去的火枪手伸给他的两只手。 阿拉密斯望着波尔朵斯,好象在对他说,“这是一个会帮助我们的人。”他马上又说: “先生,应该承认做一个正直的人是好事情。” “我的父亲也一直对我这样讲的。” “还要承认,您发现自己碰到了一些注定要被火枪打死或吊死的人,而且这些人是老相识,是世交,这样的情况是很令人难受的。” “啊!你们并没有注定要接受这种可怕的命运,先生们和朋友们,”这个年轻人赶紧说。 ①是《三个火枪手》中的一个情节,但在该书中此人叫比卡拉。此处恐系作者之误。 “哈!您刚才不是说过了。” “我刚才这样说,因为当时我不认识你们,可是,既然现在我认识你们了,我要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就避开这场悲惨的命运吧。” “怎么,如果我们愿意?”阿拉密斯叫起来,他的眼睛轮流看着他的俘虏和波尔朵斯,发出领悟的光芒。 “只要,”波尔朵斯带着高贵无畏的神气也向德·比斯卡拉和主教望着,“只要别人不对我们提出要我们做可耻的事。” “别人什么要求也不会向你们提出,先生们,”国王的军队中的这位贵族说,“你们希望别人向你们提出什么要求?如果他们找到了你们,就会杀死你们,这是肯定的事,先生们,要设法不让他们找到你们。” “我相信我没有弄错,”波尔朵斯尊严地说,“可是我认为,要找到我们,他们一定得上这儿来寻找。” “您说得十分有道理,我可敬的朋友,”阿拉密斯说,他的眼睛始终在察看着比斯卡拉的面部表情,比斯卡拉不说话,有些不自然。“比斯卡拉先生,您想对我们说什么话,想对我们提什么建议,而您又不敢,不是吗?” “啊!先生们,朋友们,因为我要是说了,我就违背了命令,不过,听呀,我听到一个比我的嗓音更响的声音,我说不下去了。” “大炮!”波尔朵斯说。 “大炮和火枪!”主教叫起来。 他们听到从远处的岩石间传来的这些不祥的枪炮声,战斗很快就停止了。 “这是怎么回事?,波尔朵斯问。 “说实话!阿拉密斯叫着说,“这正是我预料当中的事。” “什么事?” “你们发动的攻击只不过是一场佯攻,对不对,先生?当你们的队伍听任自己被击退的时候,你们肯定会在岛的另一边的海岸登陆。, “啊!在好几处登陆,先生。” “那么,我们完了,”瓦纳主教宁静地说。 “完了!这可能,”皮埃尔丰的爵爷说,“可是我们还役有给捉住,也没有给吊死。” 说着,他从饭桌上站起来,走到墙跟前,沉着地从墙上摘下他的剑和手枪,他带着准备打仗的老兵那样细心的态度检查它们,他觉得他一生中有很大部分依靠着他的精良耐用的武器。 听到炮声,听到突然袭击可能使小岛落到国王的部队手中的消息,惊慌的人群都急急忙忙冲进要塞里面。他们来向指挥官请求帮助,并且希望给他们指示。 阿拉密斯面色发白,垂头丧气,在两支火把当中出现在面对大院子的窗口,大院子里全是等待命令的士兵和恳求救助的惊慌的居民。 “我的朋友们,”德·埃尔布莱说,他的嗓音又严肃又响亮,“富凯先生,你们的保护人,你们的朋友,你们的父亲,被国王下令逮捕了,并关进了巴士底狱。” 一阵经久不息的愤怒和威胁的叫喊声一直升到主教站的窗口,顿动的声浪围住了他。 “为富凯先生报仇!”狂热到了顶点的人叫喊道,“消灭国王的军队!” “不,我的朋友们,”阿拉密斯庄严地说,“不,我的朋友们,不要抵抗了。国王是他的国家里的主人。国王是天主的代理人。国王和天主惩罚了富凯先生.你们在天主的面前俯首帖耳吧。敬爱天主和国王吧,他们惩罚了富凯先生。听着,不要为你们的领主报仇,不要想法子为他报仇。你们,你们的妻子和你们的孩子,你们的财产和你们的自由都会白白地牺牲。放下武器,我的朋友们!放下武器!既然国王这样命令你们,安安静静地回到你们的家里去吧。这是我在对你们要求,这是我在对你们恳求,这是我,如果有必要的话,这是以富凯先生的名义命令你们这样做的。” 聚集在窗子下面的人群发出长时间的愤怒和恐惧的颤动的声音。 “路易十四的士兵已经进入岛上,”阿拉密斯继续说,“今后,在他们和你们之间不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屠杀。你们走吧,走吧,忘记一切吧,这一次,我以天主的名义命令你们。” 那些原来反抗的人顺从地,不出声地,慢慢散开了。 “喂!您刚才在那儿讲了些什么呀,我的朋友?”波尔朵斯说。 “先生,”比斯卡拉对主教说,“您拯救了所有的居民,可是您没有救出您的朋友和您自己。” “德·比斯卡拉先生,”瓦纳主教用一种又高贵又谦恭的奇特的声调说道,“德·比斯卡拉先生,您恢复自由了,请便吧。” “我非常愿意,先生,不过……” “不过,这会对我们非常有用,因为在您向国王的副官报告岛上的人投降的时候,您可以告诉他说这次投降是怎么实现的,也许我们能因此得到什么恩惠。” “恩惠!”波尔朵斯说眼睛象冒出火似的,“恩惠!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阿拉密斯狠狠地碰了一下他的朋友的胳膊肘,就象在他们年轻时代的那些美好的日子里,他想提醒波尔朵斯他犯了错误或者将要犯错误的时候那样。波尔朵斯明白了,立刻不再说话。 “先生们,我走了,”比斯卡拉说,骄傲的火枪手说出“恩惠”这两个字,他也感到有点儿惊奇,不一会儿以前,这个人还在慷慨激昂地叙述和夸握他当年的英雄功绩呢。 “您走吧,德·比斯卡拉先生,”阿拉密斯向他行礼说,“在离开的时候,请接受我们表示的感激。” “可是你们,先生们,我有幸能称做我的朋友们的你们,既然你们愿意接受这个称呼,在这段时间里,你们打算怎么样呢?”那个军官十分感动地说,同时向他的父亲的两个老对手告辞。 “我们,我们在这儿等候着。” “可是,我的天主!……命令是明确的!” “我是瓦纳主教,德·比斯卡拉先生,谁也不能吊死一个贵族,更不能枪决一个主教。” “啊!是的,先生,是的,大人,”比斯卡拉说,“是的,是这样,您说得对,对您来说,还有这个幸运。那么,我走了,我到出征指挥官、国王的副官那儿去了。再见啦,先生们,或者更确切地说,回头见!” 这位可敬的军官跳上阿拉密斯叫人给他牵来的一匹马,向听见枪炮声的方向奔去,就是这枪炮声把人群赶进了要塞里,并且打断了两个朋友和他们的俘虏的谈话。 阿拉密斯望着他离开,只剩下了他和波尔朵斯两个人。 “怎么样,您明白了吗?”他说。 “说实在话,不明白。” “比斯卡拉在这儿不妨碍您吗?” “不妨碍,他是一个好小伙子。” “是的,可是洛克马里亚的山洞,有必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吗?” “啊!这是真的,这是真的,我明白了。我们从地道逃走吧。” “如果您愿意的话,”阿拉密斯高兴地说,“我们走吧,亲爱的波尔朵斯!我们的船在等着我们,国王还没有抓住我们呢。” 第二五三章 洛克马里亚的山洞 洛克马里亚的地道离开防波堤相当远,所以两个朋友不得不在到达以前尽量节省使用他们的力气。 此外,夜深了,要塞里响过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随身带满了钱和武器。 他们走在防波堤和地道之间的荒野上,细心听着一切声音,尽力躲开一切埋伏。 不时地,在他们小心避开的左边的大路上,走过一些因为听到国王军队登陆以后从岛中心逃出来的人。 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藏在岩石凹进去的地方,听着那些全身发抖逃跑着的可怜的人讲的话。那些人带着他们最珍贵的财产。他们听着那些人的抱怨,想从这里面了解到和自己有关的事。 他们飞快地跑起来,不过经常谨慎地站住一会儿,这样断断续续地终于跑到了那些深邃的山洞。有远见的瓦纳主教早就小心地用滚筒把一只能够在这个美好的季节里出海的很好的小船运到了这儿。 “我的好朋友,”波尔朵斯大声地喘了一口气以后,说,“我看,我们已经到了。可是我想您曾经对我说过有三个人,有三个仆人会陪我们一起走。我可没有看见他们,他们在哪儿呀?” “您怎么会看到他们呢,亲爱的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回答说。 “他们肯定在岩洞里等我们。毫无疑问,他们干完了这个艰苦的活以后,想休息一会儿。” 阿拉密斯看到波尔朵斯准备走进地道,拦住了他。 “我的好朋友,”他对巨人说,“您愿不愿意让我走在头里?我知道我对我们的人交代过的信号,我们的人如果听不见,可能会朝您开枪,或者在暗处向您掷刀子。” “走吧,亲爱的阿拉密斯,您在头里走吧,您是个十分明智十分谨慎的人,走吧。而且,我对您说过的那种疲劳感觉现在又来了” 阿拉密斯让波尔朵斯坐在山洞口,他自己低下头,走进山洞,一面走一面学猫头鹰叫。 一声哀怨的咕咕叫声,一声仅仅勉强能听得见的低叫声,在地道的深处回答他。 阿拉密斯继续小心地往前走,不久他听到了和他第一个发出的叫声同样的叫声,他立刻站住了,这个声音是从离开他十步远的地方发出来的。 “是您在那儿吗,伊夫?”主教说。 “是的,大人。戈昂内克也在这儿。他的儿子陪着我们。” “好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大人。” “您上洞口去,我的好伊夫,您会在那儿找到皮埃尔丰的爵爷,他跑得太累正在那儿休息。如果万一他不能走的话,你们就把他抬到我身边来。” 三个布列塔尼人照他的话去做。不过阿拉密斯对他的仆人们的叮嘱没有什么用。波尔朵斯已经精神抖擞地向下走来了。他的沉重的脚步声在山洞中间回响着。构成山洞、支撑山洞的全是燧石和花岗石的柱子。 布拉西安的爵爷一赶到主教身边,布列塔尼人就点亮了他们准备好的一盏灯,波尔朵斯要他的朋友放心,他觉得他和平常一样有力气了。 “我们去看看那只小船吧,”阿拉密斯说,“我们首先检查一下船上放的东西。” “不要离灯光太近,“船老大伊夫说,“因为,正象您一直叮嘱我的那样,大人,我把您从要塞里带出来给我的火药桶和火枪弹药都放在您知道的那只箱子里,藏在船尾的长凳底下。” “好,”阿拉密斯说。 他亲自拿过灯,仔细地察看小船的每个部分,他就象一个明知面对危险、却毫不胆怯糊涂的人那样小心谨慎。 小船很长,很轻,吃水浅,龙骨细长,总之,是美丽岛上一直在精心制造的那种船,船边略高一点,在水上很结实,很好操纵,船上备着木板,遇到易变的天气,就把木板搭成桥形,海浪在上面掠过去,可以保护桨手。 放在船头和船尾长凳底下的两只关得很紧的箱子里,阿拉密斯看到了面包、饼干、干果、一大块肥肉、好些盛着淡水的羊皮袋。这一切足够一些不是去远航的人需要的了,如果有必要他们就再补充。 武器有八支火枪和八支骑兵手枪,全都装好了弹药,随时能够使用。船上还有发生意外情况时用的备用桨,船头的叫做三角帆的小帆,是在桨手划桨的同时帮助小船前进的,当微风吹起的时候,它很有用,而且也不给小船增加负担。 阿拉密斯一一看完了所有的东西以后,对他检查的结果表示满意。 “我们来考虑一下,”他说,“亲爱的波尔朵斯,好知道是不是应该设法让船从山洞的没有人知道的那一头出去,我们顺着地道里黑暗的斜坡走,或者,最好是在露天里,使小船顺着滚筒在欧石南丛中滚过去,同时压平小悬崖上的道路,这个小悬崖还没有二十尺 高,悬崖脚下,在涨潮的时候,有三四英寻深的水浸没了底部。”   “这没有什么关系,大人,”船老大伊夫恭敬地说;“可是我不相信地道的斜坡上和在我们不得不在那儿滚动小船的黑暗里,道路会象在露天里那么好走。我非常熟悉悬崖,我可以向你们证明,悬崖就象花园的草坪一样平坦,相反,山洞的内部倒是高低不平,大人,而且在那一头的出口处,我们将遇到通向大海的羊肠小道,也许小船到了那儿过不去。” “我曾经估量过,”主教回答道,“我相信小船过得去。” “好吧,我希望能这样,大人,”船老大还是坚持他的看法,他说,“可是大人知道得很清楚,为了使小船到达小道的那一头,一定要抬起一块底下经常有狐狸走来走去的巨石,它象一座门一样封住了小道。” “有人会抬起它的,”波尔朵斯说,“这算不了什么。” “啊!我知道大人有十个人的力气,”伊夫说,“不过,这对大人来说,是十分吃力的事。” “我认为船老大说的可能有道理,”阿拉密斯说,“我们试着在露天走吧。” “大人,”这个渔夫继续说道,“何况在天亮以前,我们不可能上船,有那么多的活要干,天一亮,在山洞上部派一个好的岗哨对我们很有必要,甚至是不可缺少的了,他可以监视那些守候着我们的 驳船和巡逻船。” “是的,伊夫,是的,您的话是对的.我们从悬崖上面走。” 三个健壮的布列塔尼人把他们的滚筒放在船底下,把船向前推着,这时候,从远远的田野传来了狗叫声。阿拉密斯快步冲出了山洞;波尔朵斯跟在他的后面。 黎明给海浪和原野染上了紫红色和珍珠色;在朦胧的曙光里,看得清凄凉的枞树在石头上弯着腰,乌鸦飞成长长的一群群,它们的黑翅膀掠过了贫瘾的荞麦田。 还要过一刻钟天才会大亮。已经醒来的鸟儿快乐地用歌声向整个自然界通报天明。 刚才听见的狗叫声,使三个准备移动小船的人停了下来,引得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走出山洞,现在在一个很深的峡谷里继续叫着,那儿离山洞大约有一里路远。 “那是一群猎狗,”波尔朵斯说,;“那些狗放出来是跟踪足迹的。” “那是怎么回事呢?谁会在这样的时候打猎呢?”阿拉密斯说。 “特别是在这一带,”波尔朵斯继续说,“大家都担心国王的军队会上这儿来!” “声音近了。是的您说得对,波尔朵斯,那些狗是在追踪。” “啊呀!”阿拉密斯突然叫道,“伊夫,伊夫,快来!” 伊夫跑了过来,把还拿在手上的滚筒丢下,他正要把它放到船底下去,主教的叫喊中断了他要干的活。 “船老大,这样的打猎是怎么回事?”波尔朵斯说。 “大人,”布列塔尼人说,“我也一点儿不明白。洛克马里亚的爵爷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打猎的。不会的;不过,那些狗……” “除非它们是从窝里逃出来的。” “不,”戈昂内克说,“那不是洛克马里亚的爵爷的狗。” “为了小心起见,”阿拉密斯说,“我们回山洞里去吧,声音明显地越来越近,我们马上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们走回洞里,可是他们在黑暗里没有走上一百步远,一个好象受惊的动物发出的嘶哑的叹息声在山洞里响起来。一只狐狸惊恐地喘着气,闪电般快地从这几个逃跑者前面跑过去,跳过了小船,留下一股刺鼻的躁气,跑不见了。那股气味在地道的低矮的拱顶底下好几秒钟还没有消失。 “狐狸!”几个布列塔尼人象猎人那样又惊又喜地叫起来。 “我们真是倒霉!”主教说,“我们藏身的地方给发现了。” “怎么回事?.波尔朵斯说“我们害怕一只狐狸?” “嗨!我的朋友,您说些什么呀,您担心们么抓狸?问题不在狐狸,见鬼!可是,您不知道吗,波尔朵斯,狐狸后面就是狗,狗后面就是人?” 波尔朵斯低下了头。 好易为了证实阿拉密斯的话一样,他们听见低声嗥叫着的猎狗象飞一样快地跟着狐狸的足迹奔来。 六只追逐猎物的猎狗同时从那片小荒地跑出来,它们不住地叫着,仿佛奏着凯旋的军乐。 “那边狗来了,”阿拉密斯说,他藏在两块岩石间的裂口中窥伺着,“那些猎人是什么人呢,在现在这个时候?” “如果是洛克马里亚的爵爷,”船老大说,“他会放狗来搜索山洞的,因为他熟悉它们,而他自己不会进来,他完全相信狐狸将从山洞的另一头出去,他会去那儿候着。” “这不是洛克马里亚的爵爷在打猎,”主教说着,不由自主地脸色变得苍白。 “那么,是什么人?”波尔朵斯说。 “瞧。” 波尔朵斯眼睛向裂口外面望去,他看到在小山顶上有十几个骑马的人,赶着马跟随猎狗向前奔,同时嘴里大声叫喊:“追啊①!” “卫士!”他说。 “是的,我的朋友,国王的卫士。” ①原文指猎人发现猎物时驱使猎狗追捕的喊声。   “大人,您说是国王的卫士?”那几个布列塔尼人叫起来,他们脸也发白了。 “领头的是比斯卡拉,他骑的是我的那匹灰马,”阿拉密斯继续说。 猎狗就在这时候跑进了山洞里,如同一阵雪崩一样,山洞的深处充满了它们震耳欲聋的叫声。 “见鬼!”阿拉密斯看到危险肯定不能避免,反而恢复了镇定。“我知道我们完了;不过,至少我们还有一个机会。如果卫士眼着他们的猎狗过来,发觉山洞有一个出口,那就不再有希望了,因为,他们进来以后,就会发现小船和我们。一定不能让狗从地道里出去。一定不能让狗的主人进洞。” “说得对,”波尔朵斯说。 “您知道,”主教带着下命令的时候那样迅速果断的口气又说道,“那儿有六条狗,它们将不得不停在那块大石头那儿,因为狐狸是从大石头底下钻进去的,可是大石头的口子非常狭小,在那儿捉住它们,把它们杀掉。” 几个布列塔尼人拿着刀子冲了过去。 几分钟以后,响起了一片呻吟声和临死时的长吠声,接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好,”阿拉密斯冷静地说,“现在该对付狗的主人啦!” “怎么对付他们?”波尔朵斯说。 “我们躲起来,等他们来,杀死他们。” “杀死他们?”波尔朵斯问。 “他们有十六个人,”阿拉密斯说,“至少暂时是这样。” “而旦都有很好的武器,”波尔朵斯带着安慰的微笑说。 “这要花十分钟时间,”阿拉密斯说,“来吧!” 他十分果断地拿起一支火枪,用嘴咬住一把猎刀。 “伊夫,戈昂内克和他的儿子,”阿拉密斯继续说,“给我们传送火枪。波尔朵斯,您等他们走到跟前开枪,在其他的大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我们先撂倒他们八个,这不成同题,接着,我们全体,我们五个人,用手上的刀子把剩下的八个快快干掉。” “那个可怜的比斯卡拉呢?”波尔朵斯说。 阿拉密斯想了一下。 “第一个干掉比斯卡拉,”他冷冰冰地回答道,“他认识我们。” 第二五四章 山洞 凡事先作预测是阿拉密斯的性格中一个出色的方面,可是现在事情却不顾他的预测,而是受到偶然性的摆布的各种机缘的影响,完全没有照瓦纳主教所预料的那样进行。 比斯卡拉骑的马比他同伴的好,他第一个奔到山洞口,明白了狐狸和猎狗全都钻到里面去了。不过,阴暗的地道很自然地会给人心理上带来迷信的恐惧,这种恐惧侵袭了他,他在山洞的外面站住,等候他的同伴们到他的身边会合。 “怎么样?”那些气喘吁吁的年轻人问他,对他站住不动都不能理解。 “是这样,听不见狗的叫声了;肯定是狐狸和猎狗都给这个地道吞下去了。” “它们路领得很好,”一个卫士说,“不会一下子就失去踪迹的。此外,我们会在这一边或者在那一边听到它们的声音。它们一定象比斯卡拉所说的,是进到这个山洞里去了。” “可是,”一个年轻人说,“为什么它们不叫了呢?” “这可奇怪了,”另一个人说。 “是这样,”第四个年轻人说,“不过,让我们走进这个山洞里去吧。难道不准人进去吗?” “不,”比斯卡拉说,“只不过里面象炉灶当中一样黑,跑进去可能会摔死。”   “我们的狗就是证明,”一个卫士说,“看来,它们都摔死了。” “见鬼,它们现在究竟怎么样啦?”年轻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每个主人叫他自己的猎狗的名字,用口哨吹出它们最喜欢听的调子呼唤它们,可是叫名字也好,吹口哨也好,没有一条狗回答。 “这也许是一个有魔法的山洞,”比斯卡拉说,“我们进去看看。” 他下了马,向洞里跨了一步。 “等一下,等一下,我陪您去,”一个卫士看见比斯卡拉打算走进黑暗里去,就这样说。   “不必,”比斯卡拉回答他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们用不着同时冒这个险。如果十分钟以后,你们没有我的消息,你们就进去,不过要一同进去。”   “好吧,”年轻人齐声说,再说,他们也看不到比斯卡拉干这样的事要冒多大的危险;“我们等着你。” 于是他们都没有下马,在山洞四周围成了一圈。 比斯卡拉独自进了洞,在黑暗里往前走,一直走到波尔朵斯的火枪枪口面前。 他的胸口碰到了这样的阻力,不禁大吃一惊,他伸出手去,抓住了冰凉的枪管。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伊夫向这个年轻人举起一把刀子,布列塔尼人使尽一只胳膊的力气就要刺到他的身上,半路上给波尔朵斯的有力的手腕给挡住了。 接着,在黑暗中响起了这个好象闷雷一样的声音,“我,我不愿意别人杀死他。”比斯卡拉发觉自已处在受保护和被威胁的两种情况当中,它们儿乎都同样可怕。 尽管这个年轻人十分勇敢,他也发出了一声叫喊,阿拉密斯立刻用一条手帕塞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叫出来。   “德·比斯卡拉先生,”他低声对他说,“我们不愿意伤害您,如果您认出了我们的话,您应该明自这一点,不过,只要您说一个字,叹一口气,我们就不得不杀死您,就象杀死你们的狗那样。” “啊!我认出你们来了,先生们,”年轻人用非常低的声音说,“可是,你们为什么在这儿呢?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不幸的人!不幸的人!我以为你们在要塞里。” “您,先生,我想,您本来应该为我们争取到一些条件?” “我做了我能做的事,先生们,可是……” “可是……” “可是有一些明确的命令。” “要杀死我们?” 比斯卡拉没有回答。他很难开口对这两位贵族谈到绞刑的事。 阿拉密斯懂得他的俘虏为什么沉默。 “比斯卡拉先生,”他说,“如果我们不是考虑到您年纪轻和我们跟您的父亲从前的关系,您可能已经死了,可是您还是可以从这儿逃出去,不过要向我们保证您不把您看到的事情告诉您的同伴。” “我不仅保证什么都不说,”比斯卡拉说,“而且我还可以保证我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我的同伴走进这个山洞里来。” “比斯卡拉,比斯卡拉!”山洞外面好些声音叫起来,好象旋风一样传到了地道里。 “您回答他们!”阿拉密斯说。 “我在这儿!”比斯卡拉叫道。 “去吧,我们相信您说话算话。” 他放掉了这个年轻人。 比斯卡泣朝有亮光的地方走去。 “比斯卡拉!比斯卡拉!”叫喊的声音更近了。 在山洞里面显现出好几个人影。 比斯卡拉赶快迎着他的朋友奔过去,想挡住他们,在他们正要冒险走进地道里的时候,赶到了他们身边。 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全神贯注地竖起耳朵听着,就象把生命交付给空中的微风的人那样。 比斯卡拉走到了山洞口,他的朋友跟在他的后面。 “啊!啊!”他们中的一个走到露天里,说道,“你脸色多么苍白呀!” “苍白!”另一个人叫起来,“你是想说铅灰色吧?” “我吗?”这个年轻人说,他竭力想重新恢复控制自己的力量。 “可是,以老天的名义,你碰到了什么事情啦?”大家一同问他。 “你的血管里连一滴血也没有了,我可怜的朋友,”另一个人笑着说。 “先生们,这很严重,”又一个人说,“他要昏过去了,你们带着嗅盐①吗?”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询问,这些玩笑,在比斯卡拉四周你来我去,就象一场混战的交火当中飞来飞去的子弹一样。 面对着接连不断的提问,他恢复了力量。 “你们以为我见到了什么呢?”他问,“我走进山洞以后,热得不得了,后来我又全身发冷;就是这些。” “可是狗呢,狗呢,你再见到它们投有?您听到它们什么声音没有?你知道它们的下落吗?” ①嗅盐:可治昏厥,一般是女人用的,所以引起大笑。 “应该相信它们走另一条路出去了,”比斯卡拉说。 “先生们,”那些年轻人当中的一个说,“在眼下发生的事情当中,在我们的朋友的苍白的面色和不自然的态度当中,可以看出有一桩秘密,比斯卡拉不愿意或者也许是不能说出来。不过,这点是肯定的比斯卡拉在山洞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好呀,我可非常想着看他看到的东西,哪怕它是魔鬼。进洞去,先生们,进洞去!” “进洞去!”所有的声音跟着喊道。 地道里的回音不停地传来这几个字:“进洞去!进洞去!”好象在威胁着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 比斯卡拉跑到他的同伴们的面前。 “先生们!先生们!”他叫道,“以老天的名义,别进去!” “可是,在这个他道里究竟有什么那样可怕的东西?”好几个人的声音问道。 “对,说呀,比斯卡拉。” “无疑地,他看到魔鬼了,”那个已经提出过这个假设的人又说了一遍。 “可是,如果他看到了魔鬼,”另外一个人说,“他不用这样自私,他可以让我们也去看一看。” “先生们!先生们!求求你们!”比斯卡拉坚决地请求他们。 “好啦,让我们进去吧。” “先生们,我恳求你们,别进去!” “可是你不是进去过了吗?” 这时候,有一个军官,他比别的人年纪要大一些,一直待在后面,什么话也没有说过,现在他走向前来。 “先生们,”他的平静的声调和年轻人的激烈的语气形成了对比,“在那里面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不是魔鬼,不过,不管是什么,他都有很厉害的本事使我们的狗没有了声音。应该弄清楚这个人或者这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比斯卡拉作出最后一次努力想拉住他的朋友们,可是他的努力毫无用处。他走到那几个最性急的人跟前阻拦他们,他紧紧抱住几块岩石挡住大家的路,都毫无用处。一群年轻人跟着那个最后说话的军官涌进了山洞,不过,带头的军官向前奔着,手上拿着剑,准备迎战那不知其名的危险。 比斯卡拉给他的朋友们推在一旁,不能和他们一同进去,这样他就不会被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看成是不讲信义的人和发伪誓的人。他竖起耳朵,双手依旧在恳求着,走到一块岩石那儿,背靠在粗糙的岩石上,他认为他应该暴露在火枪手的子弹前面。 那些卫士走进山洞,越走越深,他们的叫喊声也因此越来越低了。 突然间,响起一下火枪声,在山洞顶底下好象隆隆的雷声一样。 两三颗子弹打在比斯卡拉靠着的岩石上面,都撞瘪了。 就在这同时,突然响起了呻吟声,喊叫声,咒骂声,这一小群贵族子弟又冲出了山洞,有些人面色发白,有些人浑身是血,他们都给一层烟包围着,仿佛是外面的空气把这些烟从山洞里面吸出来的一样。 “比斯卡拉!比斯卡拉!”那些逃出来的人纷纷叫起来,“你早知道这个山洞里有埋伏,却不告诉我们!” “比斯卡拉1你造成了我们四个人的死亡,你真该死,比斯卡拉!” “你使我受了致命的重伤,”一个年轻人一面用手接住流出的血一面说,然后把血甩到比斯卡拉的脸上,“让我的血落到你的头上,” 接着他在这个年轻人的脚跟前滚来滚去,痛得快要死过去了。 “而且,你至少应该对我们说说那里面是什么东酉,”好几个发怒的声音叫着说。 比斯卡拉不吭声。 “说呀,不然就杀死你!那个受伤的人跪着一只膝盖又站了起来,向他的同伴举起一只拿着已经没有用的剑的胳膊。 比斯卡拉向他奔过去,对着剑敞开胸膛,可是受伤的人又倒了下去,发出了最后一声叹息,不再能站起来了。 比斯卡拉毛发直竖,眼神惊恐,晕头转向地向山洞里走去,同时嘴里说道: “你们说得对,我使我的同伴们遭到了杀害,让我死吧!我是一个卑鄙可耻的人!” 他把他的剑扔得远远的,因为他希望奄不抵抗地死去,他低下头,跑进了地道。 其他的年轻人学他的样子。 十六个人中剩下的十一个,跟他一起走进了洞里。 但是他们还没有走到第一次那么远的地方,第二次的射击把五个人打倒在冰冷的沙地上,看不清楚这样致命的霹雳似的响声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其他的人惊恐地向后退,那种流露出来的惊恐的样子简直不用描叙了。 但是,比斯卡拉没有象其他的人那样逃跑,他平安无事地坐在一块岩石上,等待着。 只剩下六个贵族子弟了。 “认真地说,,幸存的人中的一个说,“是魔鬼吗?” “老天!要比这更糟,”另一个人说。 “我们问比斯卡拉,他知道。” “比斯卡拉在哪儿?” 几个年轻人向他们四周望,可是比斯卡泣没有答应他们的呼唤。 “他死了!”有两三个人说。 “没有死,”另一个人说,“我刚才在烟里看见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块岩石上,他在山洞里,他在等候我们。” “他一定知道里面是些什么人。” “他怎么会知道的?” “他曾经做过叛乱分子的俘虏。” “是这样。好,我们叫他,从他嘴里了解我们是在和什么人打交道。” 所有的声音都叫起来 “比斯卡拉!比斯卡拉!” 可是比斯卡拉没有回答。 “好呀!”那个在这件事情当中一直显得十分镇定的军官说,“我们不再需要他了,我们的援兵来了。” 果然,一队卫士,大约有七十五个到八十个人,由一个队长和一个副队长率领着很整齐地来到了,是打猎的热情把他们引来的。卫士在军官的后面。五个军官跑到他们的士兵面前,他们用一种很容易想象出来的口才,叙述事情的经过,要求援助。 队长打断了他们的话。 “你们的同伴在哪儿?”他问。 “死了!” “可是你们原来是十六个人!” “十个人死了。比斯卡拉在山洞里,我们五个人在这儿。” “比斯卡拉给俘虏了吗?” “可能。” “不,因为他在那儿;瞧。” 果然比斯卡拉在山洞口出现了。 “他向我们做手势要我们去,”军官们说,“我们去吧!” “我们去吧!”所有的人都说。 他们迎着比斯卡拉走去。 “先生,”队长对比斯卡拉说,“别人对我肯定地说您知道在这个山洞里进行垂死挣扎的人是些什么人。我以国王的名义命令您说出您所知道的事情。” “我的队长,”比斯卡拉说,“您用不到再命令我了,就在这一个时刻,我又想到了我的诺言。我以这些人的名义来到这儿。” “是来对我说他们愿意投降?” “是来对您说他们决定抵抗到最后一口气,如果别人不给他们优越的讲和条件的话。” “他们有多少人?” “他们一共两个人,”比斯卡拉说。 “他们一共两个人,竟想把条件强加在我们身上?” “他们一共两个人,已经杀死了我们十个人了,”比斯卡拉说。 “是什么样的人?巨人吗?” “比巨人还厉害。您记得圣日耳韦棱堡的事情①吗,我的队长?” “记得,国王的四个火枪手在那儿顶住了整整一支军队。” “好,这儿的两个人就是那几个火枪手里的。” “他们叫什么名字?” “当年,大家叫他们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今天,大家叫他们德·埃尔布莱先生和杜·瓦隆先生。” “他们在这件事里有什么利害关系?” ①在《三个火枪手》一书中有达尔大尼央和三个火枪手冒着炮火待在圣日耳韦棱堡里的一个情节。 “是他们替富凯先生守卫美丽岛的。” 在士兵当中一个个低声说着这两个名字:“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 “火枪手!火枪手!”他们重复地说着。 这些正直的年轻人一想到他们要去和两位代表法国军队古老的光荣的人战斗,不禁全身颤抖起来,一半是由于兴奋,一半是由于恐惧。 确实,这四个名字达尔大尼央,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受到了所有的佩剑的人的尊敬,就象古代赫拉克勒斯、忒修斯①、卡斯托耳②、波吕丢克斯③的名字受到尊敬一样。 “两个人,”队长叫道,“他们放两次枪就打死了我们十名军官口这不可能,比斯卡拉先生” “哎呀!我的队长,”比斯卡拉回答说,“我并不是对您说他们没有两三个人跟他们在一起,就象圣日耳韦棱堡的火枪手们有三四个仆人在一起一样,不过,队长,请相信我,我见到了这几个人,我就是被他们捉住的,我认识他们,仅仅他们几个人就足够消灭整整一支军队了。” “我们就要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队长说,“用不了一会儿。注意啦,先生们!” 听到他这句话,大家都不再动了,每个人都准备好听从他的命令。 只有比斯卡拉还不顾一切地想最后一次再试一试。 “先生,”他低声地说,“请相信我,让我们走我们的路去吧。这两个人,这两头你们去攻击的狮子,将会拼死抵仇他们已经打死了我们十个人,他们还会打死加一倍数日的人,最后他们宁愿自杀 也不会投降。我们去玫打他们能得到什么呢?, ①忒修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②卡斯托耳: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和波吕丢克斯是孪生兄弟。 ③波吕丢克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先生,我们会得到良心上的安慰因为面对着两名叛乱分子,八十名国王的卫士没有向后退。如果我听从了您的意见,先生,我就成了一个丧失名誉的人,在我丧失名誉的同时,我也会使军队丧失名誉。大家向前进!”   他走在最前面,一直走到山洞口。   到了那儿,他站住了。 他暂时停下来,是想让比斯卡拉和他的同伴们趁这个时候对他介绍一下山洞里面的情况。后来,等到他自以为对现场的一切都完全清楚了以后,就把队伍分成了三个小队,他们要依次地走进洞里去,同时向各个方向猛烈地射击。当然,这样的进玫,还会牺牲五个人,也许十个人,可是,最后一定能捉住叛乱分子,因为他们无路可逃,而且,两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杀死八十个人。 “我的队长,”比斯卡拉要求说,“我请求走在第一支小队的最前面。” “好的,”队长回答说,“您来享有这个光荣吧,这是我送给您的一份礼物。” “谢谢!”年轻人带着他的家族特有的那种坚定的态度回答了一句。 “拿上您的剑。” “我就象现在这祥去,我的队长,”比斯卡拉说,“因为我不是去杀人的,而是去被人杀的。” 说着,他走到第一支小队的最前面,光着头,双臂交叉在胸前,说: “先生们,前进!” 第二五五章 荷马史诗中的一章① 现在应该掉过头来说说山洞里的另外一边,应该同时叙述一下那几个战士和那个战场的情况。 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走进洛克马里亚的山洞去找放在那儿的那只小船,他们还有三个布列塔尼人助手,他们首先希望从地道的小洞口把小船送出去,这样就可以遮掩他们的行动和他们的逃跑。刚才因为来了狐狸和猎狗,他们不得不躲了起来。 山洞大约有一百托瓦兹长,一直通向一个斜坡,斜坡底下是一个小湾。从前这儿是异教徒的诸神庙,当时美丽岛还叫做卡洛内斯,在这个山洞的神秘的洞底深处曾经不止一次地发生过把人作为牺牲的事情。 走进这个山洞的第一个漏斗形的进口,要过一个缓坡缓坡的上面,堆积在一起的岩石形成一个低矮的拱廊。山洞里面,地上高高低低更危险的是顶上凹凸不平的石块,它分成了好几层,彼此是相通的,中间是几级高高低低、断断续续的梯级,左右两面是一些天然的巨大的石柱。 在第三层里,洞顶很低,过道很窄,小船过去很勉强,要碰到两边的洞壁,然而,在绝望的时刻里,木头也会变得柔软,石头在人的意志的力量面前也会变得顺从。 这就是阿拉密斯的想法,在战斗结束以后,他决定逃跑,逃跑当然很危险,因为进攻的人并没有全死掉,而且,假定有可能把船送到海上,他们在露天里逃走,那些监视着他们的战败者,发现他们人少,一定会紧追这些战胜者的。   两次射击打死十个人以后,阿拉密斯对地道的各个拐弯处都很熟悉了,他去一个一个地辨认这些人,清点他们的人数,因为硝烟弥漫,他看不到外面的东西。接着,他马上吩咐把小船滚到堵塞着那通向自由的出口的大石头那儿。 波尔朵斯集中起全身的力气,两条胳膊抱住小船,抬了起来,那几个布列塔尼人迅速地推动滚筒。 他们向下走到了第三层洞里面,来到堵住出口的大石头跟前。 波尔朵斯从底下抓住这块巨大的石头,用他的结实的肩膀顶上去,猛地一撞,这座石墙发出破裂的声音。一阵尘土从洞顶落了下来,落下来的还有几千代海鸟的残骸,它们的窝牢牢筑在这块岩石上,好象水泥浇成的一样。   撞到第三下的时候,石头顶不住了,它摇动了片刻。波尔朵斯背靠着旁边的岩石,一脚使劲踩在石头上,把大石头从四周的石灰石中间踩了出去,那些石灰石仿佛是它的铰链和固定它的框框。 石头倒了下来,他们看到了明亮耀眼的亮光,它从出口射进了地道里,蓝色的大海出现在喜出望外的布列塔尼人的眼前。 这时候,他们开始把小船抬上这个路障。还有二十托瓦兹路,他们就能到大西洋上了。 就在这时候,那支军队赶来了,队长把他们排列好,准备攀登或者进攻。 ①荷马:古希腊诗人,相传著名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他所作。这儿借用,说明这一章内容紧张惊险悲壮等。 阿拉密斯密切注视着一切,让他的朋友们能顺利地行动。 他看到了那支援兵,他点了一下人数,他看了一眼就相信不可克服的危险出现了,逼着他们要投入一场新的战斗。 在地道将要被攻占的时候,从海上逃走,这是不可能的! 确实,刚才照亮了山洞最后两层的日光会使士兵们看到向海边滚动的小船和火枪射程内的两名叛乱分子。如果开枪,即使打不死五个航海的人,也会把小船打得全身都是小窟窿。 此外,还要把什么都估计到,如果小船和乘上去的人逃掉的话,不会发出警报吗?不会通知国王的驳船吗?可怜的小船,受到海上的追捕,陆上的监视,在天黑以前怎么能不屈服呢?阿拉密斯愤怒地搔着自己灰白的头发,乞求天主和魔鬼的援助。 他叫唤波尔朵斯,波尔朵斯单独一个气干得比滚滚筒的人还起劲。 “我的朋友,”他声音很低地说,“我们的对手刚才来了一支援兵。” “啊!”波尔朵斯平静地说,“那么,怎么办呢?” “重新开始战斗,”阿拉密斯说,“还能碰碰运气。” “对,”波尔朵斯说,“因为在我们两个人里面很难不给打死一个,而且,肯定的是,如果我们当中一个被打死了,另一个也会让人打死的。” 波尔朵斯带着那种很自然的英雄气概这样说着,在他身上,这种气概比全部的体力还要强大有力。 阿拉密斯仿佛觉得心上给马刺刺了一下。 “我的朋友波尔朵斯,如果您照我对您说的话去做,我们两人谁都不会被打死。” “说吧。” “这些人快走进山洞里了。” “是的。” “我们打死他们十五个人左右,不要太多。” “他们一共有多少人?”波尔朵斯问。 “他们来的援兵有七十五个人。” “七十五个,加五个,八十个……哎呀!”波尔朵斯说。 “如果他们一起放枪,他们的子弹会把我们打得全身都是窟窿。” “那当然。” “何况巨大的枪声可能造成山洞里的岩石崩塌,”阿拉密斯接着说。 “不错,”波尔朵斯说,“刚才就有一块岩石的碎片擦破了我的肩膀。” “您瞧!” “不过这算不了什么。” “我们要赶快打定主意。我们的布列塔尼人要继续把船滚到海里去。” “很好。” “我们两个人,我们在这儿看守着火药、子弹和火枪。” “可是,我亲爱的阿拉密斯,我们两个人,我们永远不能同时放三枪,”波尔朵斯天真地说,“用火枪齐射的办法是不好的。” “那您就另外想一个办法。” “我想出来了,”这个巨人突然叫起来,“我带着这根铁杠埋伏在石头柱子后面,别人看不到我,也无法攻击我,等到他们成群地进来的时候,我把铁杠朝他们的头顶敲,一分钟三十下!嗨!这个主意您说怎么样?合您的意吗?” “太妙了,亲爱的朋友,好得很!我十二万分赞成;不过,您会吓坏他们的,那另外一半人会待在外面,用断绝我们供应的方法捉住我们。我的好朋友,我们应该做的就是消灭全部的军队,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就会毁掉我们。” “您说得有道理,我的朋友,可是,请问,怎么吸引住他们?” “一动不动,我的好波尔朵斯。” “我们一动不动,可是,他们聚集到一块儿以后呢?……” “那么,交给我来办,我有了一个主意。” “如果是这样的话,而您的主意是好的……它应该是好的,您的主意……我放心了。” “去埋伏好,波尔朵斯,数好所有进来的人。” “但是您呢,您做些什么?” “别担心我,我有我的活儿。” “我觉得我听见了人的声音。” “是他们。到您的岗位上去!……您要待在能听到我声音、我的手够得到的地方。” 波尔朵斯躲到第二层山洞里,那儿是一团漆黑。 阿拉密斯钻到第三层。巨人手上拿着一根五十斤重的铁杠。波尔朵斯极其灵活地挥动着这根原来用来滚动小船的杠子。 就在这时候,几个布列塔尼人把小船推到了悬崖那儿。 在有亮光的一层山洞里,阿拉密斯弯下身子,藏起来,一心准备他的神秘的行动。 传来了一声大声喊出的命令。这是负责指挥的队长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二十五个人从上面的岩石上跳进第一层山洞,一踏到地面上,他们就开始放枪。 枪声的回音低沉地响起来,子弹的嘘嘘声在山洞的拱顶底下来回响着,空中布满了硝烟。 “向左面!向左面!”比斯卡拉叫道,他在第一次进攻的时候已经看见了通向第二层山洞的通道,火药味给了他生气,他想领着士兵向这边走。 队伍果然向左面奔过去.走道越来越狭窄,比斯卡拉伸直双手,走在火枪的前面,他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 “来呀!来呀!”他叫起来,“我看到了亮光!” “打呀,波尔朵斯!”阿拉密斯用阴沉的声音叫道。 彼尔朵斯叹了一口气,但是他服从了。 铁杠笔直地落在比斯卡拉的脑袋上,他一声叫喊还没有结束就死了。接着,这根可怕的杠子在十秒钟里举起放下了十次,又多了十具尸体。 士兵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们只听到叫声,呻吟声,他们在尸体上面走,但是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个个你推我挤、跌跌撞撞地向上走。 无情的铁杠一直在往下敲,把第一小队完全消灭了,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引起第二小队的士兵的注意,他们还在平静地向前走。 不过,由队长亲自率领的这个第二小队刚才砍下了一株长在悬崖上的细小的橄树,队长把它的含树脂的树枝绞在一起,做成了一支火把。 第一排的人走到波尔朵斯待的那一层山洞里,波尔朵斯好象,灭绝天神一样,他碰到什么,就毁灭什么,走在前面一排的人吓得直往后退。卫士们的射击一点儿也没有引起对方的回击,不过,他们撞到了一大堆尸体,他们完全走在血泊中。 彼尔朵斯一直待在他的石柱子后面。 队长用燃烧着的枞树枝火把抖动的火光照亮了这个可怕的屠杀后的场面,他想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毫无结果,他向后退,一直退到后面藏着波尔朵斯的那根石柱子那儿。 这时候,一只巨大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贴紧队长的喉部,队长发出一声低沉嘶哑的喘气声,两条胳膊伸开来,在空中拍打了几下,火把落下来,落在血泊中熄掉了。 紧接着,队长的身体跌在熄灭的火把旁边,给挡住道路的尸体堆又增加了一具尸体。 这一切都是很神秘地完成的,就象在施行魔法一样。听到队长的喘气声,跟随队长的士兵都转过身来,他们看到他双臂张开,眼珠从眼眶里突出来,接着,火把落地,他们都站在黑暗中了。 一种没有经过思索的、出于本能的、不由自主的冲动的情绪刺激得副队长叫了起来: “开枪!” 立刻,火枪接连地发射起来,在山洞里连续发出爆裂的响声,雷鸣似的响声,吼叫似的响声,震得山洞顶上的大石块直往下掉。 开枪时的火光把山洞照亮了一刹那工夫,接着,又立刻是一片黑暗,而且由于硝烟弥漫,山洞比刚才更加黑了 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是第三小队士兵的脚步声才打破了这寂静的气氛,他们已经走进了地道。 第二五六章 巨人之死 波尔朵斯比所有那些从露天里来的人对黑暗感到更习惯些,他向四周望,想在黑暗里看阿拉密斯有没有对他发出什么信号。他觉得他的胳膊被人轻轻地碰了碰,在他的耳朵旁有一个象呼吸一样轻的声音低低说道: “来。” “唔!”波尔朵斯说。 “嘘!”阿拉密斯说,声音更加低了。 在第三小队继续向前走的时候发出的嘈杂声中,在还活着的卫士的诅咒声中,在发出最后的呻吟声的垂死的人的咒骂声中,阿拉密斯和波尔朵斯偷偷地沿着山洞花岗岩的两壁悄悄走着。 阿拉密斯领着波尔朵斯走进倒数第二层的山洞,指给他看在岩壁凹陷处的一只七八十斤重的火药桶,他刚刚在桶上系上一根火绳。 “我的朋友,”他对波尔朵斯说,“您去把这只桶拿起来,我去点燃火绳,然后您把它丢到我们的敌人当中去,您能做到吗?” “当然能了”波尔朵斯说。 他用一只手举起了火药木桶。 “点火吧。” “等一等,”阿拉密斯说,“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然后,我的朱庇特,把您的雷电投到他们当中去①!” “点火吧,”波尔朵斯又说了一遍。 “我,”阿拉密斯继续说,”我去找我们的布列塔尼人,帮助他们把小船送到海上去。我在海边等着您,您要使劲地丢,然后赶到我们那儿。” “点火吧,”波尔朵斯最后一次说。 “您都明白啦?”阿拉密斯说。 “当然明白!”波尔朵斯又说,他笑了,他甚至不想放轻他的笑声,“事情对我解释清楚了,我就明白了,去吧,把火给我。” 阿拉密斯把点燃的火绒交给波尔朵斯,波尔朵斯手里没有空,把胳膊伸给他握。 阿拉密斯用两只手紧握波尔朵斯的胳膊,然后,后退到山洞的出口,三个桨手在那儿等着他。 只剩下波尔朵斯一个人了,他勇敢地把火绒凑近火绳。 火绒发出微弱的火花,这是一场大火最初的起源,它在黑暗里好象飞萤一样发亮,接着和火绳连在一起,火绳点燃了,波尔朵斯吹着气,让火烧得更加快些。 烟稍微消散了一些,在发出火花的火绳的亮光里,在一两秒钟里面,能够看出东西来了。 这是一个短暂而壮丽的场面:这个巨人,面色苍白,浑身是血,在黑暗中燃烧着的火绳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士兵们看到他了。他们看见他手上拿着的这只桶。他们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些士兵看到眼前的情景已经惊恐万状,一想到马上会出现的灾难,更是心惊胆战,同时发出了临死前的惨叫声。 ①罗马神话中的主神朱庇特兼拿管雷电,他的形象常手执闪电形的小投枪。 一些人想逃走,可是他们碰到了挡住他们去路的第三小队的士兵,另一些人不由自主地举起他们发射过的火枪企图开枪,还有些人跪了下来。 有两三个军官对波尔朵斯大声叫喊着说,如果他让他们活命,答应给他自由。 第三小队的领队军官大声命令射击,可是卫士的前面是他们的惊慌失措的同伴那些人成了保护波尔朵斯的活围墙。 我们已经说过,波尔朵斯用力吹出来的火绒和火绳的火光只持续了两秒钟,可是就在这两秒钟里,它首先照亮了黑暗中的高大的巨人,接着是巨人十步外的一堆鲜血淋淋、给砸得血肉模糊的尸体。在这些尸体当中,还有一个人没有断气,在最后一次痛苦地颤动,微微顶起了一些尸首堆,就好象黑夜里的畸形的怪物,最后一次呼吸鼓起了它的腰部一样。波尔朵斯重新吹燃了火绳,每吹一下,都给这堆尸首照上一层硫磺的颜色,还带上一条条紫红的宽条纹。 这一批集中在一起的尸首,依照死亡的安排或者突然的袭击替他们选定的躺下的位置,布满在山洞里,除去它们以外,还有一些零霉落落的尸首,好象在用它们张开的伤口进行恐吓。 在这块浸透鲜血的土地上,竖立着忧郁而闪光的山洞里的粗矮的石柱,它们色彩的变化很强烈,把最亮的那些部分突出在前面。 这一切在系在火药桶上的火绳的颤动的火光里都看得清清楚楚,就象一支火把,照亮了已死的人和将死的人。 正象我刚才说的那样,这个场面只持续了一两秒钟。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第三小队的一名军官集中了八个手拿火枪的卫士,命令他们从一个缺口向波尔朵斯放枪。 但是,这些听到要射击的命令的人都哆嗦起来,枪声一响,就有三个人倒了下来,另外五个人的子弹呼啸着擦过山洞顶,在地上划出了条痕,或者在洞壁上打出了小洞。 一声大笑回答这阵震耳的枪声,烤着,那个巨人的胳膊摇晃起来,再接着,可以看到空中一道火光,好象一顺流星一样。 木桶扔到三十步远的地力,越过尸体堆成的路障,就要落到吼叫的士兵的人群中间,他们都趴了下来。 那个军官一直在紧盯着空中的火光望,他想扑到木桶上去,在火绳投有烧到桶内的火药以前拔下火绳。 这种献身精神一点儿用也没有,流动的空气使得火绳上的火焰烧得更旺,火绳在静止的时候能烧五分钟,现在三十秒钟就烧完了,这个可怕的东西爆炸了。 猛烈的旋风,硫磺和硝石的呼啸声,毁灭性的烈火的破坏,可怕的雷鸣般的爆炸声,这些都是我们刚才描述过的两秒钟以后的这一秒钟里山洞里发生的事情,就和魔鬼的山洞里一样可怖。 岩石好象斧头下的纵木板那样裂了开来。火,烟,碎片,混在一起,从山洞当中向上冲,这股气流越向上升变得越大。巨大的隧石洞壁倾斜了,倒在沙地上,沙子本身也从坚硬的地面上给进射出来,成了伤人的东西,它们无数刺人的微粒把人的脸打得全是小窟窿。 叫喊,号哭,诅咒,生命,在一片巨大的爆裂声中全都消失了,前面三层的山洞变成一个深渊,植物的破片,矿物的碎块,人体的残骸,由于轻重不同,一块一块地先后落进这个深渊里。 接着是更轻的沙子和尘土,也往里面落,它们好象一块淡灰色的、冒烟的裹尸布,铺在这些凄惨的遗体上。 现在,在这个燃烧着的坟墓里,在这个地下的火山里,来寻找穿着镶银线饰带的军服的国王的卫士吧,来寻找因为军服上的金线饰带面神采奕奕的军官吧,来寻找那些他们原来想用来自卫的武器吧,来寻找那些送掉他们性命的石块,来寻找躺着他们的土地吧。 仅仅一个人,他制造了所有这样的混沌状态,天主想到创造世界前的一小时的混沌状态也没有这样混乱,这样模糊,这样可怕。 前面三层的山洞里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什么能使天主自己辨认得出他创造出的东西了。 至于波尔朵斯,在把火药桶丢到敌人中间以后,就照阿拉密斯的吩咐逃走了,他逃到最后一层,空气和阳光从出口透进到这儿, 他刚刚走到山洞的第三层和第四层之间的转角上,就看到离开他一百步远的地方,那只小船在海浪上晃动着,他的朋友们在那儿,他的自由在那儿,胜利之后的生命在那儿。 他只要再跨六大步,就能够走出山洞了,出了山洞,用力再猛冲两三下,他就能够来到小船跟前了。 突然,他觉得他的双膝弯曲了,他的双膝好象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的小腿发软,使不出劲来。 “啊!啊!”他吃惊地自言自语说道;“我又感到疲劳了,我再不能走了。这是怎么回事?” 阿拉密斯通过洞口看到了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站住不走了。 “来呀,波尔朵斯!”阿拉密斯叫起来,“来呀,快来呀!” “啊!”这个巨人回答说,他用尽力气想绷紧他全身的肌肉,但是没有用,“我走不动了。” 说完这句话,他跪了下来,可是,他用他结实的双手紧紧攀住岩石,又站了起来。 “快!快,”阿拉密斯对着海岸弯下身子,好象想用他的胳膊把波尔朵斯拉过来。 “我来啦,”波尔朵斯结结巴巴地说,同时集中起他全身的力气,想再走一步路。 “看在老天的份上!波尔朵斯,过来,过来!火药桶要爆炸啦,” “过来,大人!”几个布列塔尼人对波尔朵斯叫道,波尔朵斯尽力挣扎着,如同在做梦一样。 可是,时间来不及了。爆炸声响了,土地震裂了,从宽大的裂缝里冒出来的烟遮黑了天空,山洞里喷出火来,就象从一头巨大的吐火怪兽的嘴里喷出来一样,海水仿佛受到这股火焰的冲力,被赶得向后流。海潮一退,把小船送到二十托瓦兹以外的地方,所有的岩石从底下裂开,如同给楔子劈开的大块木料那样分开来了。拱形的山洞顶有一块向天空飞去,好似被迅猛的气流冲上去的一样。硫磺的粉红色的和绿色的火焰,粘土烧化后的黑色熔岩,互相碰在一起,在化成雄伟的圆屋顶似的滚滚浓烟下面交战了片刻,接着,那些岩石,爆炸的威力无法把它们的年代久远的基石连根拔起,它们的长长的脊背部分却开始动摇,接着向下斜,最后接连地落下来。它们好象那些神情严肃、行动缓慢的老年人一样彼此弯腰行礼,然后拜倒,永远躺在它们的尘土做成的坟墓里了。 这个恐怖的冲击似乎使波尔朵斯恢复了他原来失去了的力气,他又站起来了,在这些巨大的岩石中间,他又成了一个巨人。但是,正当他在两排鬼怪似的花岗石中间逃跑的时候,这些花岗石失去了相应的链环的支撑,开始轰隆隆地滚落在这位泰坦①四周,他仿佛从空中给扔了下来,被扔到了那些他刚才向空中扔去的岩石当中。 ①泰坦:希腊神话中的巨人族,共六男六女。 波尔朵斯感觉到因为长时间分裂而颤动的脚下的土地现在剧烈震动起来了。他向左右两边伸出他的大手,想推开快要倒塌的岩石。两块巨大的石块顶住了他伸开的两只手掌心。他低下了头,第三块花岗石压到他的肩上。 不一会儿,波尔朵斯的胳膊弯曲了,但是,这位大力士聚集起全部力气,这个他身陷其中的监牢的两面石壁慢慢地分开了,使他有了活动的空间。再一会儿,他象一个混沌时代的古天神一样,出现在这个花岗石的框子当中,可是,在他分开两侧的岩石的时候,压在他的粗壮肩膀上的巨石下面的支撑物落掉了,那块巨石整个儿的重量压了下来,把这个巨人压得双膝跪地。两侧的岩石刚分开了一下,现在又重新合拢,在原来已经足够挤扁十个人的重量上,又加上了它们的重量。 巨人没有呼喊就倒下去了,他倒下的时候,还用鼓励的和充满希望的言语回答了阿拉密斯,因为,他有一会儿曾经相信,依靠他的有力的弯成弓形的手,自己能象恩刻拉多斯①一样,摇动这三倍的重量。但是,阿拉密斯看到那个大石块渐渐往下沉,那双手抽搐了一会儿,胳膊最后一次用力伸出去,又弯曲了,挺直的肩膀向下陷,撕裂了,而岩石还在继续一点点地向下压。 ①恩刻拉多斯:希腊神话中的巨人,被雅典娜埋在西西里岛的埃特纳火山里。 “波尔朵斯!波尔朵斯!”阿拉密斯拔着自己的头发,叫起来,“波尔朵斯,你在哪儿?说话呀!” “这儿!这儿!”波尔朵斯用越来越低的声音低低地说,“耐心点!耐心点!” 他刚说完最后几个字,石块下塌的冲力增加了重量书一块巨大的岩石突然倒下了来,另外两块岩石又压在这块岩石上面,使它更加重了,波尔朵斯给碎石块做成的坟墓吞没了。 阿拉密斯听到他的朋友临死前的声音,跳上岸来。两个布列塔尼人手上拿着杠子跟在他的后面,只留下一个人守住小船。勇敢的斗士最后的喘气声把他们引向碎石堆去。 阿拉密斯就象二十岁时那样年轻,勇猛,有力,朝着那几层巨石奔去,用他的女人一样纤细的手,使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抬起了花岗石的大坟墓的一只角。执时候,他在这个墓穴的黑暗当中隐约看见了他的朋友的依旧发着光的眼睛。重担稍稍抬起了片刻,使他的朋友喘过气来。另外两个人马上跑过来了,紧抓住铁杠,集中他们三个人的力气,不是要把石块抬起来,而是想撑住它。这一切都没有用,三个人悲痛地叫着,慢慢地弯下身子,波尔朵斯看到他们在这场没有用处的搏斗中耗尽了精力,他的粗嗓门用开玩笑的口气低声说出这最后一句,也是和他最后一口气一起到了嘴边的话: “太重了!” 然后,他眼睛失去了光泽,闭上了。他脸上变得毫无血色,双手发白。这位泰坦吐出最后一口气,倒下了。 岩石也同时落了下来,即使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还一直撑着它! 三个人手上的杠子落了下来,杠子在墓石上滚动着。 接着,阿拉密斯面色苍自,气喘吁吁,满头是汗,他静听着。他的胸口给紧紧压着,心快碎了。 什么都完了!巨人长眠了,长眠在天主按照他的身材为他修筑的坟墓里。 第二五七章 波尔朵斯的墓志铭 阿拉密斯不说一句话,全身冰凉,好象一个受惊的小孩那样颇抖着,他哆哆嗦嗦地从这块石头上站了起来。 一个基督教徒是不在坟墓上走路的。 但是,他能够站起来,却不能走路。死去的波尔朵斯的身上的某些东西仿佛刚刚在他身上也死去了。 他的布列塔尼人围住了他,阿拉密斯让他们把他抱起来,三个水手抬着他,送到了船上。 接着,他们把他放到舵旁的长凳上,用力划起桨来,他们宁愿划桨离开,也不愿意张帆,一张帆可能会暴露他们。 在古老的洛克马里亚的山洞被毁坏的地面上,在这平坦的海滩上,仅有的一个小丘吸引着人们的视线。阿拉密斯的眼睛无法从那儿移开,到了远远的海面上,他越是离岸远,那块可怕的、残暴的岩石他看来似乎越是挺得直了,好象不久以前屹立着的波尔朵斯一样。岩石对天抬起它的含笑的顽强的脑袋,就象他的正直英勇的朋友的脑袋,他是四个朋友中最强的一个,可是第一个死去了。 这些钢铁般的人的命运多么奇怪啊!心地最单纯的人和心地最诡满的人结合到了一起;强壮的身体受到敏锐的智力的左右;在关键的时刻,只有精力能够拯救思想和身体的时候,一块石头,一块岩石,一个卑鄙无耻的沉重的东西,战胜了精力,倒塌在身体上面,赶走了智力。 可敬的波尔朵斯啊!他生来就乐意帮助别人,一直都准备着为了拯救弱者而牺牲自己,仿佛天主赋予他很强的体力就仅仅是为了这个用途一样。在他垂死的时候,他只认为在履行他和阿拉密斯订的协议中的条件,然而这个协议是阿拉密斯一个人拟订的,波尔朵斯只知道它需要彼此有力的团结。 高尚的波尔朵斯啊!府邸里放满了家具,树林里到处都是猎物,湖里游满了鱼,地窖里藏足了财宝,如今又有什么用呢?穿着华丽得耀眼的制服的仆人,在他们中间的因为你授予的权力而得意扬扬的末司革东,如今又有什么用呢?高尚的波尔朵斯啊!你这个一心积攒财富的人,你何必一定得耗尽精力使你的生活锦上添花,变得更加甘美,而结果却在一片荒凉的海滩上,听着大西洋的海鸟的叫声,给冰冷的石头压得粉身碎骨!高尚的波尔朵斯啊,你何必一定要积聚那么多黄金,最后甚至在你的墓碑土连一个可怜的诗人写的二行诗都没有! 英勇的波尔朵斯啊!他无疑是依旧睡在那块岩石下面,被人遗忘,被人抛弃,荒野上的牧人会把那块岩石当做一个石棚①的大屋顶。 那么多的畏寒的欧石南,那么多被大西洋上苦涩的风吹拂着的苔解,那么多的生命力强盛的地衣,把坟墓和土地连接到了一起,任何过路的人都不能想象得到,一个人的肩膀能够扛起这样一大块花岗石。 阿拉密斯脸色依旧苍自,全身依旧冰凉,怀着最深沉的激动和悲痛。他望着海岸逐渐在天边隐没,一直望到最后一道阳光消失。 ①石棚:史前的一种巨石建筑。 他的嘴里役有吐出一个字,他的胸膛的深处没有发出一声叹息。 三个布列塔尼人都很迷信,哆嗦着望着他。他这样沉默,不象一个人,而象一座雕像。 当天空落下灰色的光线的时候,小船张起了小帆,微风吹拂,小帆鼓成了圆形。小船飞快地远离了海岸,勇敢地穿过风暴不断出没的可怕的加斯科尼海湾①,朝着西班牙航行。 在小帆张起仅仅半小时以后,桨手们无事可做,弯着腰坐在长凳上,他们手搭凉棚向前看,相互指点着在水平线上出现的一个白点,它一动不动,看上去象是一只被海浪的细微的气息摇晃着的海鸥。 ①加斯科尼海湾:在法国和西班牙之间。 可是,对一般人的眼睛似乎是不动的东西,在水手的有经验的眼睛里却是在快步地行进着,在波涛上仿佛固定的东西其实正在飞速地掠过波浪。 他们看到他们的主人有好长时间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但是不敢惊醒他,只好低声地、不安地交谈着一些心里的猜测。事实上,阿拉密斯很警惕,很机灵。阿拉密斯的眼睛象蛤蜊一样,在不停地注视着,在黑夜里比在白天里看得还情楚。阿拉密斯因为心灵的绝望,好象睡着了一样。 一个小时这样过去了,在这一个小时里,白昼逐渐消逝,但是,也就在这一个小时里,原先看到的船一直在向小船赶来,三个水手中的一个,戈昂内克大着胆子高声说道: “大人,有人在追我们!” 阿拉密斯一句话也不回答。那只船紧紧追着,越来越近。 这时候,两个水手遵照船老大伊夫的命令,下了帆,不让在大海上出现的这唯一的白点引导紧跟着他们的敌人的跟睛。 那只看得见的船,相反,在桅杆顶上又升起了两面小帆,追得更加快了。 不幸的是,目前正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白天最长的日子,月亮在不祥的白昼以后,放出了明亮的光芒。迫着小船的单桅帆船是顺风行驶,它还要在暮色里行驶半个小时,以后整个一夜都几乎象白天一样亮。 “大人,大人!我们完蛋啦!”船老大说,“您瞧,尽管我们收下了帆,他们还是看到了我们。” “用不着大惊小怪,”一个水手低声说,“因为据说城里人靠着魔鬼的帮助,制造出了一些工具,用那种玩意儿望远处跟望近处一样清楚,黑夜里看跟白天看一样清楚。” 阿拉密斯从小船的底层拿出一只望远镜,一声不响地把它对准了距离,然后交给那个水手,说: “您拿去望望!” 那个水手有点儿迟疑。 “您放心好了,”主教说,“这不是什么罪孽,如果是罪孽,那就是我犯的好了。” 那个水手拿过望远镜放到眼睛上,他发出了一声叫喊。 他原来以为在大炮射程以外的那只船,由于一种奇迹,突然一跃,跨过了这么大的距离。 他取下了放在眼睛上的这个玩意儿,却看到那只单桅帆船除了这短短一刻能够航行的一段路以外,还是隔得那么远。 “那么,”那个水手低声地说,“他们看得见我们,就象我们看得见他们一样吗?” “他们看得见我们,”阿拉密斯说。 接着他又陷入无动于衷的状态里。 “怎么!他们看得见我们?”船老大伊夫说,“这不可能!” “船老大,您拿去瞧瞧,”那个水手说。 他把那只望远镜递给他。 “大人能对我担保说这里面没有魔鬼在捣鬼吗?”船老大问。 阿拉密斯耸耸肩膀。 船老大把望远镜放到眼睛上。 “啊!大人,”他说,“真是奇迹,他们就在那儿,我仿佛可以摸到他们一样。至少有二十五个人!啊!我看到军官站在船头。他拿着一只象这样的望远镜,在对我们望……啊!他转过身去了,他在下命令。他们把一门大炮推到了船头,他们在装炮弹,他们在瞄准一天哪!他们在对我们开炮!” 船老大不自觉地移开了望远镜,那些景象向天边后退,又恢复了原来现实中的样子。 那只船依旧在大约一里路远的地方;不过,船老大刚才讲的那些行动都是事实。 在那只船的帆底下出现了一层淡淡的烟,比帆还要蓝,好象一朵在开放的花那样散开来,接着,在离小船一海里左右的地方,可以看到炮弹削过两三个浪头,在大海上划出了一道白色的条纹,然后在条纹的那一头消失了,它象一个小学生用来打水漂儿玩的石块那样不会伤人。 这是一个威胁,也是一个劝告。 “怎么办?.船老大问。 “他们要轰沉我们,”戈昂内克说,“大人,替我们赦罪吧。” 几个水手都在主教面前跪下来。 “你们忘记他们在看着你们,”主教说。 “是呀,”水手们因为目己的软弱感到惭愧,说道,“您快下命令,大人,我们准备为您而死。” “让我们等待吧,”阿拉安斯说。 “怎么,等待?” “是的,你们不是看见了吗,就象你们刚才所说的,如果我们想逃走,他们就会轰沉我们?” “不过,也许,”船老大大着胆子说,“也许趁着黑夜,我们可以逃走。” “啊!”阿拉密斯说,“他们有希腊火硝①能照亮他们的路,也能照亮我们的路。” 就在这个时候,小船好象想回答阿拉密斯说的话一样,第二层烟徐徐升到了天上,从这层烟的中央射出一支燃烧着的箭,画出一条抛物线,如同一道彩虹一样,然后落到了海里,在海里它继续燃烧着,照亮了直径四分之一里远近的地方。 几个布列塔尼人惊恐地面面相觑。 “你们看得很清楚,”阿拉密斯说,“最好还是等候他们来。” 船桨从几个水手的手上落了下来,小船停止前进,在浪头上一动不动,任凭海浪摇晃。 夜色降临了,可是那只帆船继续向前走着。 可以说,在黑暗中它的速度加倍快了。可怕的希腊火硝,不时地好象一只血红色头颈的秃鸳从它的巢里伸出脑袋一样,从船的两侧射出来,把它的火焰投到大西洋中间,仿佛一阵炽热的雪, 最后,那只船来到火枪射程那么远的海面上。 所有的人都在甲板上,手上拿着武器,炮手们都站在他们的炮后面,火绳在燃烧着。 这种场面竟好象是袭击一艘战舰,好象是和数量上比他们占优势的船员战斗,而不是去进攻一只乘着四个人的小船。 ①希腊火硝:旧时海战中用的一种燃烧剂。 “投降吧!”单桅帆船的船长通过喇叭筒叫道。 三个水手望着阿拉密斯。 阿拉密斯点了点头。 船老大伊夫摇动挠钩头上的一小块白布。 这是一种投降的表示。 大船象一匹赛马那样驶过来。 它又发出一支希腊火硝,落到离小船二十步的海面上,比最灼热的太阳光照得还亮,把小船照得清清楚楚。 “只要看到有抵扰的迹象,”单桅帆船的舰长大声喊道,“就开火!” 士兵们都放平了他们的火枪。 “不是对你们说过我们要投降吗?”船老大伊夫说。 “活捉!活捉,舰长!”好几个士兵兴奋地说,“应该活捉他们。” “是的,活捉,”舰长说。 接着,他转身对那些布列塔尼人大声喊道: “你们都可以活命,我的朋友们!除了德·埃尔布莱骑士先生。” 阿拉密斯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的眼睛凝视了片刻大西洋的远处,大西洋的水面被希腊火硝最后的亮光照得通亮,那些亮光在海浪之间来回闪耀,在海浪的顶上发光,好象羽饰一样,使得它们遮盖的那些深渊更加阴暗,更加神秘,更加可怕。 “您听见了没有,大人?”水手们问。 “听见了。” “您有什么命令?” “你们接受吧。” “可是您呢,大人?” 阿拉密斯的身子俯得更低了,他用他细长的白哲的手指玩弄着暗绿色的海水,他对海水微笑,就象在对一位女友微笑。 “你们接受!”他又说了一遍 “我们接受,”水手们说,“可是我们有什么保证呢?” “一位贵族的诺言,”那个军官说,“我以我的身分和我的名字来保证,除了德·埃尔布莱骑士先生以外,都可以活命。我是国王的战舰‘波莫娜①号’的舰长,我叫路易-康斯坦·德·普雷西尼。” ①波莫娜:原是罗马神话中的果树女神。参见中册第169页注。 阿拉密斯身子已经向大海俯下,一半越出了小船,这时他突然迅速地抬起头来,挺直了身体,眼睛冒火,嘴唇上浮现出微笑。 “把梯子丢下来,先生们,”他说,好象指挥权在他手上似的。 对方照做了。 于是阿拉密斯抓住了绳梯,第一个向上爬,但是,单桅帆船上的水手们原来以为会看到他满脸恐惧的神情,这时人人都大为惊奇,因为他们看到他跨着坚定的步伐,向舰长走去。他盯住舰长望着,同时用手对他做了一个神秘的、别人不懂的动作,那个军官一见到这个动作,脸色变得煞白,全身哆嗦,低下头来。 阿拉密斯一言不发,把手举到舰长的眼睛前面给他看他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的底盘。 阿拉密斯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显得威严,冷静,高傲,始终没有做声,神态就象一位伸出手给人吻的皇帝。 舰长一会儿以后抬起头来,接着带着最尊敬的态度又弯下腰去。 然后,他对着船尾,也就是他的舱房伸出手去,自己闪在一边,让阿拉密斯在前面走。 三个布列塔尼人已经跟在他们的主教后面上了船,现在都惊愕地互相望着。 船上的人都保持着沉默。 五分钟以后,舰长呼唤副舰长去他那儿,接着副舰长立刻又回来了,并且命令船向拉科鲁尼亚①驶去。 当这个命令被执行的时候,阿拉密斯出现在甲板上,靠着舷墙坐下。 黑夜早来临了,可是月亮还没有升起,阿拉密斯目不转睛地望着美丽岛的方向。舰长已经回到他在船尾的岗位上,伊夫走到他的跟前十分低声下气她轻轻问道: “舰长,我们是上哪儿去呀?” “我们去大人喜欢去的地方,”军官回答。 阿拉密斯整夜都臂肘支在舷墙上待着。 第二天,伊夫走到他面前,发觉这一夜一定很潮湿,因为主教的脑袋靠在上面的木头全都湿了,好象沾上了一层露水似的。 谁知道啊,这层露水,也许是阿拉密斯的眼睛里第一次流出的眼泪! 善良的波尔朵斯,有什么墓志铭抵得上这样的眼泪呢? ①拉科鲁尼亚:西班牙沿大西洋的海港城市 第二五八章 德·热斯弗尔先生的巡逻   达尔大尼央很不习惯他刚才受到的别人对他的抵制。他怒气冲冲地回到南特。   在这个精力充沛的人的身上,怒火总会变成猛烈的攻击,到目前为止,国王也好,巨人也好,很少有人能够抵挡得住这样的攻击。   达尔大尼央浑身颤抖,直接去城堡,请求觐见国王。这时可能是早晨七点钟,国王到了南特以后,起床时间变得早了。   但是,达尔大尼央走到我们都熟悉的那条走廊里的时候,看到了德·热斯弗尔先生,他很有礼貌地拦住了达尔大尼央,并且叮嘱他不要大声说话,让国王好好休息。   “国王在睡觉?”达尔大尼央说,“那我让他睡吧。您想大约什么时候他能起床呢?”   “啊!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国王昨晚整整一夜没有睡觉。”   达尔大尼央拿起他的帽子,向德·热斯弗尔先生行了礼,然后回到自己的住处去。 九点半钟他又回来了。别人对他说国王正在用早餐。 “这对我正合适,”他说,“国王用餐的时候,我可以对他说话。”   德·布里埃纳先生提醒达尔大尼央,国王在用餐的时候不愿意接见任何人。   “可是,”达尔大尼央斜着眼望着布里埃纳,说,“您也许不知道,秘书先生,我是不管何时何地都能见国王的。” 布里埃纳轻轻地握住火枪队队长的手,对他说: “在南特不行,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在这次旅行中,国王把他宫里的所有规定都改变了。” 达尔大尼央情绪平静了一些,他问什么时候国王吃完早饭。 “不知道,”布里埃纳说。 “怎么,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们不知道国王吃一顿饭要多少时间?平常是一个小时,如果我把卢瓦尔河的空气能带来好胃口这一点算进去的话,就算一个半小时吧,我想,这足够了。我在这儿等候。” “啊!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有命令不让任何人待在走廊里;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守在这儿的。” 达尔大尼央觉得怒气第二次冲上了他的脑袋。他连忙离开了,他怕自己脾气一发作会使事情更复杂化。 他一走到外面,就思索起来,他想: “国王不愿意接见我,这是很明显的事,这个年轻人发火了,他害怕听到我会对他说的话。是的,可是就在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在围攻美丽岛,他们捉住了我的两个朋友,也许已经把他们杀死了……可怜的波尔朵斯!至于阿拉密斯大师,他这个人足智多谋,我对他可以放心……可是,不,不:波尔朵斯还不是病残的人,阿拉密斯也不是一个老白痴。一个靠他的胳膊,一个靠他的想象力,会叫国王的士兵有得忙的。谁知道!这两个勇敢的人为了开导我们虔诚的陛下,会不会重新搞一个小圣日耳韦棱堡?……我对这一点并不灰心失望。他们有大炮和驻军。” “不过,”达尔大尼央摇摇头,继续想,“我认为最好还是结束这次战斗。对我个人来说,我就不用再忍受国王的傲慢无礼和背信弃义,但是,对我的朋友来说,他们会粗暴地拒绝,会破口大骂,我要忍受这一切。我是不是上柯尔培尔先生那儿去一下?对这个人,我应该养成吓唬他的习惯。让我去柯尔培尔先生那儿。” 达尔大尼央勇敢地走去。他知道柯尔培尔先生和国王一起在南特的城堡里办公。 “好呀!”他叫起来,“我又回到那个年代里了,当时我从特雷威尔先生那儿大步走向红衣主教的府邸,从红衣主教的府邸上王后的宫里,从王后的宫里到路易十三那儿①。人老了又变成了孩子,这句话说得可真不错。去城堡!” 他回到了城堡,德·利奥纳先生走了出来。他向达尔大尼央伸出两只手,对他说国王昨天工作了一个晚上,又工作了整整一夜,有命令不让任何人进去。 “甚至,”达尔大尼央叫起来,“连来接受命令的队长也不能进去吗?这太过分了!” “也不能,”德·利奥纳先生说。 “既然这样,”达尔大尼央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回答说,“既然火枪队队长原来一直能进入国王的卧室,现在不再能进入他的书房和餐厅,那就是国王去世了,或者他的队长失宠了。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才不需要他的队长。德·利奥纳先生您是受到宠爱的人,请您为我进去明确地票告国王,我向他提出辞职。” “达尔大尼央,要留神啊!”德·利奥纳先生大声说道。 “为了对我的友谊,请您去吧。” 他把利奥纳轻轻地向书房推去。 “我去,我去,”德。利奥纳先生说。 达尔大尼央在走廊里大步走来走去,等待着。 利奥纳回来了。 ①以上都是达尔大尼火年轻时的事情,见《三个火抢手》。 “怎样,国王怎么说?”达尔大尼央问。 “国王说这很好,”德·利奥纳回答说。 “说这很好!”队长象爆炸起来一样,说,“这就是说他接受了?好呀!我现在自由了。我是个平民了,德·利奥纳先生;再见啦!别了,城堡,走廊,候见厅!一个终于能自由呼吸的平民向你们致敬了。” 这个队长迫不及待地跳过平台,走到他曾经发现古尔维尔的信的碎片的楼梯上。五分钟以后,他回到旅馆里,依照所有在城堡里有宿舍的高级军官的习惯,他在旅馆里占用了一间人们叫做“市区房间”的房间。 可是,到了那儿,他没有取下佩剑,脱下斗篷,而是拿了几把手枪,把钱装进一只大皮钱袋里,叫人去把他的在城堡马厩里的马带来,并且命令当晚到瓦纳去。 一切都照他的愿望做好了。晚上八点钟,他正登上马镫的时候,德·热斯弗尔先生带领着十二名卫士出现在旅馆前面。 达尔大尼央膘了一眼,全都看见了门也肯定看到了这十三个人和十三匹马,可是他装做什么也没有看到,依旧骑在马上。热斯弗尔来到他的面前。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高声喊道。 “啊!德·热斯弗尔先生,晚上好!” “有人说您在骑马?” “不止呢,我已经骑在马上了,就象您现在见到的这样。” “我遇到了您真是太巧了。” “您在找我?” “我的主啊,正是。” “我打赌,是国王派您这样做的。” “是的。” “象我在两三天以前去寻找富凯先生一样?” “啊!” “得啦,您何必对我装腔作势呢?不用白费力气,快告诉我您是来逮捕我的。” “逮捕您?仁慈的天主啊,不是这回事!” “那么,您带了十二个人骑着马来到我身边是干什么呢?” “我在巡逻。” “不错!那您在这次巡逻当中要把我抓去吗?” “我不抓您,我看到了您,请求您和我一同走。” “上哪儿?” “国王那儿。” “好的!”达尔大尼央带着嘲弄的态度说,“国王没有事做了吗?” “求求您,队长,”德·热斯弗尔低声对火枪手说,“不要影响您自己的声誉,这些人在听您说话呢!” 达尔大尼央笑起来,说: “走吧,被逮捕的人总是前面六名卫士,后面六名卫士押送的。” “可是,我并不是逮捕您,”德·热斯弗尔先生说,“请您走在我的后面。” “好的,”达尔大尼央说,“这是一个漂亮的安排,公爵,您是有道理的。因为,如果我在您的‘市区房间’附近巡逻的话,我以贵族的诺言向您保证,我也会对您彬彬有礼的!现在,请再给我一个恩典,告诉我,国王想做什么?” “啊!国王在大发雷霆!” “好得很,国王肯不怕辛苦大发雷霆,那他也会不怕辛苦平静下来的,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不会因此死掉,我向您保证。” “不,可是……” “可是,你们要送我去和那个可怜的富凯先生作伴吧?见鬼!这是一位高尚的人。我们会友好相处的,这一点我可以向您发誓。” “我们到啦,”公爵说。“队长,求求您,和国王在一起要冷静些。” “啊,可是,公爵,您这样对待我真不愧是一个正直的好汉!”达尔大尼央望着德·热斯弗尔先生说,“别人对我说您一直野心勃勃,想把您的卫士和我的火枪手的队伍合并起来,我想现在正是最好的机会!” “我不会利用这个机会的,但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队长。” “为什么?” “首先,为了许多理由;其次是这一点,如果我逮捕您以后接替您的火枪队队长的位置……” “哈!您承认您逮捕了我?” “不,不!” “那么,就说是遇到了我。您说下去,您遇到了我以后,如果您接替了我,怎么样呢?” “您的火枪手在第一次实弹射击演习的时候,就会由于不留神朝我开枪。” “啊!对这一点,我不会说不可能。那些家伙太爱我了。” 热斯弗尔让达尔大尼央走在头里,领他直接去国王等候着他的火枪队队长的书房里,他自己在候见厅里站在他的同事后面。他们非常清楚地听见国王在高声和柯尔培尔说话。就在这间书房里,几天以前,柯尔培尔听见国王和达尔大尼央先生高声说话。 卫士们待在大门前面,骑在马上警戒着。消息渐渐在城里传开,说火枪队队长刚刚被国王下令逮浦了。 于是,大家看到所有的火枪手都骚动起来了,就象当年路易十三和德特雷威尔先生的美好的时期里那样。一群群人分别聚到了一起,楼梯上挤满了人,从院子里传来含含糊糊的低语声,声音向上翻滚,一直送到最上面的几层,仿佛海浪的沙哑的哀叹声。 德·热斯弗尔先生感到了不安。他望望他的卫士,火枪手已经混进了他们的队伍里,在向这些卫士提问题,现在这些卫士都开始散开来,同时也显得很不安。 达尔大尼央当然远远没有警卫队队长德·热斯弗尔先生那样不安。他进来以后,就坐在一扇窗子的窗台上,用他那老鹰似的目光看着整个场面,眉头都不皱一下。 他被捕的消息引起的骚动越来越厉害,这些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预料到爆炸的时候可能就要到了,大家都知道他的预料总是不会错的。 “多么奇怪,”他想,“今天晚上,我的禁军要让我当法国国王了。我真觉得好笑!” 可是,在最最关键的时候,一切突然都停止了。卫士,火枪手,军官,士兵,低语,不安,全都散开了,全都消失了,全都不见了,不再有暴风雨,不再有威胁,不再有骚乱了。 一句话平定了波涛。 国王下令布里埃纳替他大声喊道: “嘘!先生们,你们打扰了国王。” 达尔大尼央叹了一口气。 “完啦,”他说,“今天的火枪手不是路易十三陛下时的火枪手了。完啦。” “国王召见达尔大尼央先生!”一个掌门官叫道。 第二五九章 路易十四国王 国王坐在他的书房里,背朝着进来的门。面对着他的是一面镜子,他照着镜子,翻动着他的文件,这样可以一眼就能看到走进来的人。 达尔大尼央到的时候,他没有移动位子。他折起了在他的信和他的平面图上面的一块很大的绿绸子,他是用它来对那些讨厌的人遮盖他的秘密的。 达尔大尼央知道这个把戏,就待在后面,因此,过了一会儿,国王什么也没有听到,又只能用眼角瞟,不得不大声说道: “达尔大尼央先生没有来吗?” “我在这儿,”火枪手走上前来说。 “好,先生,”国王用他的明亮的眼睛盯住达尔大尼央说,“您有什么话要说?” “我吗,陛下?”达尔大尼央说,他警惕着对手的第一个打击,好准备有力的回击,“我吗?我没有什么要对陛下说的,除了陛下派人逮捕我和我来到这儿的事。” 国王正要回答说他并没有泥人逮浦他,但是这句话他觉得好象是辩解,于是没有说出来。 达尔大尼央始终保持固执的沉默。 “先生,”国王说,“我派您到美丽岛做什么去的呀?我请您告诉我。” 国王说这句话的时候,盯住他的队长望着。 达尔大尼央真太幸运了,国王给他开了一个非常好的头。 “我相信,”他说,“陛下是在给我这种荣幸问我到美丽岛做什么去吗?” “是的,先生。” “那么,陛下,我对此一无所知,似乎不应该向我问这个问题,应该问无数的各种各样的军官,别人向他们下了无数的各种各样的命令,然而我,出征的指挥官,别人却没有给过我任何明确的命令。” 国王的情绪受到了伤害,他用他的回答表现出这种不快。 “先生,”他说,“人们只对他们认为是忠诚可靠的人下命令。” “所以我感到吃惊,陛下,”火枪手反驳道,“一个象我这样的火枪队队长,地位和法国元帅一样重要,竟会受五六个下级军官或副官的指挥,他们很可能适合做奸细,可是一点也不适合指挥军事出征。就是因为这点我来请求陛下对我解释,但是我被拒之门外,对一个正直的人的最后的侮辱使我离开了为陛下当差的职务。” “先生,”国王说,“您总认为一直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里,国王都象您刚才抱怨的一样,受他们的下级的指挥和摆布。我觉得您几乎完全忘记了,一个国王他的行动只听命于天主。” “我一点儿也没有忘记,陛下,”火枪手被这种教训损伤了自尊心,说道,“此外,我看不出来,一个正直的人请教国王他哪儿服务得不好,怎么会是冒犯了他。” “您对我服务得不好,先生,您支持我的敌人反对我。” “您的敌人是哪些人,陛下?” “就是我派您去攻打的那些人。” “两个人!就是陛下的军队的敌人!这叫人难以相信,陛下。” “您用不到来评论我的意愿。” “我要评论我的友谊,陛下。” “为朋友服务的人就不会再为他的主人服务。” “这一点我完全明白了,陛下,所以我恭恭敬敬地向陛下提出辞职。” “我同意了,先生,”国土说,“在和您分开以前,我想向您证明我是知道遵守诺言的。” “陛下遵守的不止是诺言;因为陛下叫人逮浦了我,”达尔大尼央带着他那种冷冷的、嘲笑的态度说,“陛下可没有答应过我要这样做。” 国王不理睬这种玩笑,严肃地说: “先生,您瞧瞧,您的不服从把我逼到了怎样的地步。” “我的不服从?”达尔大尼央脸气得通红,大声地说。 “这是我找到的最温和的字眼,”国王继续说下去,“我的想法是捉住和惩办那些叛乱分子;难道我需要关心那些叛乱分子是不是您的朋友?” “可是我需要关心,我,”达尔大尼央回答说,“陛下派我去捉我的朋友,把他们送上您的绞架,这样做是很残酷的行为。” “先生,这是我应该对那些所谓的仆人进行的一个考验,他们吃了我的面包,应当保卫我。考验的结呆很糟糕,达尔大尼央先生。” “对一个被陛下扔掉的坏仆人来说,”火枪手辛酸地说,“有十个人在这同一天里经受了考验。请听我说,陛下,我不习惯这样的差事。如果是去干坏事,我是一个不顺从的击剑手。要我去追捕和杀死陛下的救命恩人富凯先生曾经请求您饶命的那两个人是不对的。此外,这两个人是我的朋友。他们没有攻击陛下,他们是在盲目的愤怒的重量底下屈服的。况且,为什么不让他们逃走呢?他们犯了什么罪呢?我承认您可以否认我有权评价他们的行为。可是,为什么在行动开始以前就怀疑我呢?为什么在我四周安排了一些奸细呢?为什么当着全体官兵破坏我的名誉呢?直到如今您一直完全信任我,三十年来,我追随您,千百次地向您表明我对您如何忠心耿耿——我不得不说这些,因为今天别人控告了我。为什么非要我眼看着三千名国王的士兵去攻打两个人不可呢?” “好象您忘记了这两个人对我做过的事情啦!”国王用低沉的声音说,“因为他们的关系,我差点儿完蛋了。” “陛下,好象您忘记了有我在那儿!” “达尔大尼央先生,要想除掉我的野心家真是太多了,太多了。我建立了一个国家,在这个国家里只能有一个主人,这一点我过去曾经向您允诺过,现在遵守我的诺言的时候到了。根据您的兴趣和您的友谊,您想随心所欲地阻碍我的计划、拯救我的敌人吗?我要么消灭您,要么抛弃您。您去找一个更合适的主人吧!我清楚地知道,另外一个国王的为人不会象我这样,他会受您控制,甚至有一天会冒着风险派您去和富凯先生和其他的人结伙;不过,我有很好的记忆力,对我来说,忠诚的服务是神圣的名称,它应该受到感激,而不是受到惩罚。达尔大尼央先生,您只会得到这样一个忠告作为对您的无纪律的行为的惩处,我不仿效我的那些前人在发怒中的举止,同时也不仿效他们宠幸别人时的表现。此外,还有另外一些理由使我对待您要温和些。首先,是因为您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非常通情达理的人,有感情的人,您将成为能制服您的人的一个忠仆,其次,是因为您将不再有违抗命令的原因了。您的朋友已经被我消灭或者毁灭了。您的任性的性格出于本能地依靠在上面的那些支柱,我已经使它们全都消失了。就在眼前这个时候,我的士兵已经捉住了或者杀死了美丽岛上的那些叛乱分子。” 达尔大尼央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捉住或者杀死?”他叫起来,“啊!陛下,如果您想想您对我说的这些话,如果您肯定对我说的都是事实,那我就会把您说的话里的所有正确的、所有宽宏的言语都忘掉,而称呼您是一个野蛮的国王,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但是,我原谅您说出这些话来,”他骄傲地微笑着说,“我原谅一个年轻的国王说出这些话来,因为他不知道,也不可能了解德·埃尔布莱先生,杜·瓦隆先生,以及我是怎样的人。捉住或者杀死?啊!啊!陛下,请告诉我,如果消息是确实的话,这个消息要栖牲您多少人,花费您多少钱。您赢的钱抵不抵得上赌注,我们以后再来计算吧。” 国王看到他还要说下去,就怒气冲冲地走到他的跟前,对他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这是叛乱分子的回答吗?对不起,您能告诉我当今的法国国王是谁吗?您知道另外还有一个国王吗?” “陛下,”火枪队队长冷静地回答道,“我记得有一天早上在沃城堡,您问过许多人这个问题,这些人不知道怎么回答,然而我回答出来了。如果我在那一天,在事情不是那么顺利的时候,承认了国王,我想,今天陛下单独和我在一起,再这样问我,就毫无意义了。” 路易十四听到他这段话,低下了眼睛。他仿佛觉得不幸的菲力浦的影子刚刚在达尔大尼央和他两人中间穿过去,使人想起了那件可怕的往事。 几乎就在这时候,一个军官走了进来,把一份急件呈送给国王,国王看着这封信,变了脸色。 达尔大尼央全觉察到了。国王又看了一遍,然后一动不动地待着,不吭一声。接着他突然下了决心。 “先生,”他说,“别人对我报告的事,您以后也会知道的;不过最好由我对您说,让您从国王的嘴里知道这件事。在美丽岛发生了一次战斗。” “啊!啊!”达尔大尼央说,他的神色很镇静,而他的心跳得快要冲破胸膛了。“是吗,陛下?” “是的,先生,我损失了一百零六个人。” 达尔大尼央的眼睛里闪银出高兴和骄傲的光芒。 “叛乱分子呢?” “叛乱分子逃走了,”国王说。 达尔大尼央发出一声胜利的叫声。 “只不过,”国王接着说,“我有一支舰队紧紧地封锁了美丽岛,我完全相信没有一只小船能够逃得出去。” “因此,”火枪手又回到了那些阴郁的想法上,“如果捉住了这两位先生?……” “他们要被吊死,”国王平静地说。 “他们知道吗?”达尔大尼央控制住自己不发抖,说道。 “他们知道,因为您一定对他们说了,而且全国都知道了。” “那么,陛下,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们是活捉不到的。” “啊!”国王随随便便地说,同时又拿起了那封信。“那么,将会得到他们的尸体,达尔大尼央先生,这是一回事,因为我捉他们仅仅是为了叫人吊死他们。” 达尔大尼央擦擦额上的冷汗。 “我对您说过,”路易十四继续说,“有一天我将成为对您说来是亲爱的、宽宏的、永恒的主人。今天您是唯一的一个从前曾经值得我发怒,和配得上我友谊的人。我将根据您的行动坦率地表示我的喜怒。达尔大尼央先生,您懂得为一个在王国里他可能有一百个别的可以和他匹敌的国王的国王服务吗?告诉我,我能够带着这样的弱点,做一些我企图做的大事吗?您见过一个艺术家创造永恒的作品用不好使的工具吗?先生,这些促使封建恶习发展的旧有的因素,已经远离我们了!投石党本来要消灭君主制度,却使它摆脱了 束缚。我是我的国家的主人,达尔大尼央队长,我以后的仆人,他们也许没有您这样的才能,但是他们的忠诚和顺从会发展到忘我献身的地步。我问您,天主没有把才能踢给胳膊和腿,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把才能踢给了脑袋,您知道的,赐给了脑袋,其余的就服从了。我就是脑袋,我,” 达尔大尼央颤抖了。路易好象什么也没有见到一样,虽然这样的颤抖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继续说下去: “现在,让我们两人之间把我答应过和您进行的交易结束了吧,那是在布卢瓦您看到我还非常小的时候我答应的。先生,您要感谢我没有叫任何人为我当时流出的羞愧的眼泪付出代价。您看看您周围的人,高傲的脑袋都低下来了。您象他们一样低下脑袋来吧,要么您就选择对您最适合的流放。也许,您好好考虑以后,您会发现这个国王的心地仁慈,他完全信任您的忠诚,所以同意和您分手,虽然他知道您心里不高兴,而且您还掌握了国家机密。您是一个正直的人,这我知道。为什么您这么早就对我作了评价呢?从今天开始您来评价我吧,达尔大尼央,而且您要怎么严格就怎么严格。” 达尔大尼央哑口无言,不知所措,生平第一次感到犹豫不决起来。他刚刚发现了一位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这不再是玩弄诡计,而是深谋远虑,这不再是暴力,而是力量,这不再是怒气,而是意志,这不再是狂妄,而是劝告。这个曾经击败富凯的年轻人,这个可能放弃达尔大尼央的年轻人,打乱了火枪手所有的有点固执的打算。 “看呀,谁逮捕您了呢?”国王和蔼地对他说,“您曾经提出辞职,您愿不愿意我拒绝您辞职呢?我承认一位老队长要改变他的恶劣的情绪是很困难的。” “啊!”达尔大尼央伤感地说,“这并不是我最关心的事。我在犹豫要不要收回我的辞职,因为我在您面前已经是老年人了,我有一些很难丢弃的习惯。今后,您需要的是一些知道引您高兴的臣子,一些为了您称之为您的伟大的事业知道怎样送掉性命的疯子。伟大的事业,以后是会伟大的,我感觉到了,可是,如果我偶然要发现它们并不伟大呢?我看见过战争,陛下,我看见过和平;我为黎塞留和马萨林效过劳,我和您的父亲在拉罗舍尔的炮火中给烧焦过,我身上好象筛子一样打得全是窟窿,如同蛇那样换了十几次皮。经历了耻辱和不公正的对待以后,我获得了指挥权,这在过去是了不起的事,因为它使人有权利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对国王说话。但是您的火枪队队长今后只是一名守守门的军官了。真的,陛下,如果我今后要担任的是这个职务,那就请您趁现在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给我免去了吧。千万不要以为我会记仇,不会的,正象您所说的,您制服了我,可是,应该承认,您在控制我的时候,也使我变得渺小了,您在使我屈服的时候,也证实了我有弱点。如果您知道我一向爱自命不凡,以后只能一副可怜相地闻您的地毯上的灰尘就好了!陛下啊!我真诚地怀念,您也会和我一样怀念那样的日子在那个时候,法国国王看到在他的前厅里的所有的贵族人人神态傲慢,瘦骨嶙峋,嘴里老在低声抱怨,一不高兴就要发火,都象是在战争年代狠狠地咬人的大猎犬。那些人都是养活他们的那只手的最好的臣子,他们舔它;可是,对打他们的手,啊!就用牙齿拼命地咬!斗篷上的饰带有一点儿金线,短裤腹部有一点儿鼓,干燥的头发有一点儿花白,您将会看到这样一些漂亮的公爵和大臣,那些骄傲的法国元帅宜可是为什么要讲这些呢?国王是我的主人,他要我做诗,他要我穿着缎鞋磨光他的候见厅的瓷砖地面,见鬼!这很难,可是我做过比这些更难的事。我以后还要做。为什么我还要做?因为我爱钱吗?我有的是钱。因为我有野心吗?我的前程已经受到了限制。因为我爱官廷吗?不,我留在这儿是因为三十年来我已经习惯来接受国王的命令,习惯听到对我说:‘晚上好,达尔大尼央,’并且看到不是我乞求来的微笑。这样的微笑,我以后可要乞求了。陛下,您觉得满意吗?” 达尔大尼央慢慢地低下他那满头银发的脑袋,国王带着微笑傲慢地把他的雪白的手放到这个脑袋上面。 “谢谢,我的老仆人,我的忠实的朋友,”他说,“既然从今天开始,在法国我不再有敌人了,我只有把你派到一个国外的战场上去拾取你的元帅权杖。相信我会替你找到这样的机会的。眼前这段时间里,你就吃我的最上等的面包,安安静静地睡大觉吧。” “太好了!”达尔大尼央激动地说,“可是美丽岛上的那些可怜的人呢?尤其是其中的一个是那样善良,那样勇敢?” “您是不是请求我赦免他们?” “我跪下来请求您,陛下。” “好吧,如果时间还来得及,您去把我的赦免带给他们。不过您要替他们担保!” “我用我的生命担保!” “去吧。明天,我就回巴黎了。您要赶回来,因为我不再愿意您离开我的身边。” “请放心,陛下,”达尔大尼央吻着国主的手,大声说道。 他心头充满了喜悦,奔出了城堡,走上去美丽岛的大路。 第二六〇章 富凯先生的朋友们 国王回到了巴黎,达尔大尼央也和他一同回去了。达尔大尼央花了二十四个小时,想尽办法在美丽岛打听消息,可是他一点儿也没有了解到洛克马里亚的沉重的岩石,波尔朵斯的壮丽的坟墓保守得那么好的秘密。 火枪队队长只打听到这两个勇敢的人,这两位他曾经堂堂正正地保护过他们,企图拯救他们的生命的朋友,在三个布列塔尼人的帮助下,抵抗了整整一支军队。他在附近的荒野上,看到了丢弃在那儿的死人的残骸,尸首的血玷污了凌乱地散布在欧石南丛里的遂石。 他也知道了大家看到海上很远的地方有一只小船,一只国王的大船,好象一只猛禽紧追着这只振翅飞逃的小鸟,后来追上了它,把它吞食了。 可是,达尔大尼央了解的确实情况到此为止,推测的范围也到了这个限度。现在应该怎么猜想呢?大船没有回来。的确,风刮了有三天了,可是这只轻巡航舰是一条非常好的帆船,肋骨又十分坚固,它是不大会害怕大风的。载着阿拉密斯的这只船,照达尔大尼央的估计,大概是回到了布雷斯特,或者是进了卢瓦尔河口。 这些都是含含糊糊的消息,可是对达尔大尼央个人来说,他多少可以放下了心来,在国王率领所有宫廷人员回到巴黎去的时候,他把这些消息禀告了国王。 路易对他此行的结果很满意,路易自从感到自己更加强大以后,也变得更加温和,更加亲切,他一刻不停地把马骑到拉瓦利埃尔小姐的马车门旁边。 所有的人都殷勤地为主太后和王后解闷,好使她们忘记儿子和丈夫对她们的冷落。一切都散发着未来的气息,而过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微不足道了。只是这个“过去”来到一些温柔和忠诚的心灵上,就好象一个痛苦的、流血的伤口。因此,国王宁愿不住在巴黎,免得接受一种令人伤感的考验。 路易十四刚刚起床,吃他的第一顿饭,这时候,他的火枪队队长来到他的面前。达尔大尼央脸色有点发白,好象很不安。 国王一眼就发现了这张平常很少变化的脸上现在变了样。 “您怎么啦,达尔大尼央?”他说。 “陛下,我遇到了巨大的不幸。” “我的主!什么事呀?” “陛下,我失去了我的一位朋友,杜.瓦隆先生,在美丽岛的事件里。” 达尔大尼央一面这样说,一面用他的猎隼似的眼睛盯住路易十四望,好猜出他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我早知道了,”国王说。 “您早知道了,您却没有告诉我?”火枪手大声说道。 “告诉您有什么用呢?我的朋友您的痛苦是应该受到尊重的!我呢,我有责任来减轻您的痛苦。把这件使您如此悲痛的不幸的事告诉您,达尔大尼央,这在您的眼里看来,象是战胜了您。是的,我早就知道杜·瓦隆先生给埋葬在洛克马里亚的岩石底下;我早就知道德·埃尔布莱带走了我的一只船和船上的人员,逼着他们送他去巴荣纳。但是我原来希望您能通过直接的方式知道这些事情,这样可以使您相信对我说来,我的朋友们是应该受尊重的,神圣的,依我着,人总是要为别人做些自我牺牲的,既然国王常常逼不得已要为他的威严和他的权势牺牲一些人。” “可是,陛下,您是怎么知道的?……” “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呢,达尔大尼央……” “陛下,从这封阿拉密斯在巴荣纳写来的信知道的,他现在脱离了危险,自由了。” “看这个,”国王从达尔大尼央靠着的座位旁边一张桌子上的珠宝匣里拿出了一封信,是照阿拉密斯的这封信抄的,抄得一模一样,“这是一封相同的信,比您收到您的信早八个小时,柯尔培尔交到了我手上……别人尽心竭力为我效劳,我希望他们这样做。” “是的,陛下,”火枪手低声地说,“您是唯一的一个能用您的地位支配我的两个朋友的命运和力量的人。陛下,您已经使用过了;不过您没有滥用,对吗?” “达尔大尼央,”国王带着十分和蔼的微笑说,“我可以叫人把德·埃尔布莱先生从西班牙国王的土地上抓回来,抓活的,然后带到这儿来使他受到应得的惩罚。达尔大尼央,相信我吧,我不会听任最初的、本能的冲动摆布的。他是自由的,让他继续自由吧。” “啊!陛下,您不会一直这样宽大,这样仁义,这样大度的,象您刚才对于我和对于德·埃尔布莱先生表现出来的那样,您会在您身边发现一些向您出主意的人,他们会医好您这个弱点。” “不,达尔大尼央,您指责我的顾问要促使我采取严格的措施,您错了。宽容德·埃尔布莱的建议就是柯尔培尔本人提出来的。” “啊!陛下,”达尔大尼央惊愕地问。 “至子您,”国王带着平时少有的仁慈的态度继续说,“我有一些好消息要告诉您,可是,我亲爱的队长,等到我把我的帐目算清的时候,您就会知道的。我说过我想使您、我会使您得到一笔财产。这话就要成为现实了。” “陛下,太感谢了布我能等待的。在我能耐心等待、要耐心等待的时候,我请求您,陛下能仁慈地关心一下那些围在您的候见厅四周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的可怜的人,他们谦卑地前来要把一份请愿书呈递在国王的脚下。” “他们是些什么人?” “是陛下的敌人。” 国王抬起了头。 “富凯先生的朋友们,”达尔大尼央又补充说了一句。 “他们叫什么名字?, “古尔维尔先生,佩利松先生和一个诗人,让·德·拉封丹。” 国王沉默了片刻,想了一下。 “他们有什么要求?” “我不知道。” “他们是什么样子。” “都显得非常悲痛。” “他们说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都在哭。” “让他们进来,”国王皱皱眉头说。 达尔大尼央迅速转过身去,撩起遮住国王房间门口的挂毯,对着隔壁大厅大声叫道: “领进来!” 立刻在国王和他的队长待的书房门口出现了三个人,达尔大尼央刚才介绍过他们的名字。 他们一路走过来,四周都寂然无声。一些大臣,在不幸的财政总监的朋友走近的时候,都向后退,好象怕受到失宠和厄运的传染一样。 达尔大尼央快步走过去搀扶这几个不幸的人,他们站在国王书房门口,犹犹豫豫,全身哆嗦。他把他们带到国王的安乐椅跟前,国王待在一个窗洞里,等待着引见,他准备用严格的接待规则接见这些来恳求他的人。 富凯最好的朋友先走上前来,他是佩利松。他不再哭了,可是他不流眼泪只是为了让国王能更好地听清他说的话和他的请求。 古尔维尔咬住嘴唇,出于对国王的尊敬,他强忍住了他的眼泪。拉封丹把脸埋在手帕里,如果他的抽噎没有使他的肩膀痉挛似地一动一动的话,可以说他不象一个活人。 国王保持着十分尊严的样子。他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甚至依旧皱着眉头,从达尔大尼央向他通报他的敌人来了以后,他一直皱着眉头。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说吧。”他站在那儿,他的深邃的目光盯住这三个灰心失望的人。 佩利松一躬到地,拉封丹象在教堂里面一样跪了下来。 始终是一片沉寂,只听得见悲痛的叹息声和鸣咽声,国王心里受到了刺激,那不是由于同情,而是感到了不耐烦。 “佩利松先生,”他用生硬的、冷冰冰的声音说道,“古尔维尔先生,还有您……” 他没有叫拉封丹的名字。 “看到你们为了一个我应该惩处的最大的罪犯来向我提出请求,我会十分不愉快。一个国王只会被这样的眼泪和侮恨所感动,那就是无辜者的眼泪,罪犯的悔恨。我不相信富凯先生的侮恨,也不相信他的朋友们的眼泪,因为他已经连心底都烂掉了,而其他的那些人不应该有胆量上我这儿来触犯我。佩利松先生,古尔维尔先生,还有您什么什么先生,就是这个原因我,请你们不要说一点不是坚决表明你们对我的意志表示尊敬的话。” “陛下,”佩利松听到这些吓人的话,浑身发抖,回答说,“我们来对陛下说的话都是最深刻地表达最真诚的尊敬和最真诚的爱的,国王的所有臣民都应该有这样的表示。陛下的审判是令人生畏的,每个人都应该屈服于它的判决。我们都恭恭敬敬地服从它。我们绝对不会想到来维护不幸冒犯陛下的那个人。那个失去您的宠幸的人可能是我们的一位朋友,可是他是国家的一个敌人。我们含着眼泪任他接受国王严厉的处理。” “此外,”国王打断对方的话说,这种哀求的声调和这些有说服力的言语使他平静下来,“我的最高法院将会审到他。在没有研究好罪行轻重以前我是不会惩罚的。在没有经过权衡以前,我的法院是不会使用剑的。” “因此,我们完全信任国王的公正,我们可以希望,等到为一位受到控告的朋友辩护的时候来临以后,在陛下的同意下,能让人听到我们微弱的声音。” “那么,先生们你们有什么要求呢?”国王神态庄严地说。 “陛下,”佩利松继续说下去,“被告人丢下一个妻子和一个家庭。他有的一点儿财产只够还债,富凯夫人自从她的丈夫被监禁以后,被所有的人抛弃了。陛下的手惩罚人,象天主的手一样。当天主给一个家庭送去麻风或者鼠疫的灾难的时候,人人都远远避开麻风病人或者鼠疫患者的住宅。有时候,不过非常非常少见,一位好心的医生敢一个人走近被诅咒的人家的门槛,勇敢地跨过去,冒着生命危险和死神搏斗。他是垂死的人的最后的指望,他是天国的仁慈的工具。陛下,我们双手合掌,两膝跪地,如同恳求天主一样恳求您;富凯夫人不再有朋友了,不再有人帮助她了,她在她的可怜的、冷清的家里哭泣,往日他们有钱有势的时候挤着上门的人不再理睬她,她不再有信誉,她不再有希望!那个您的怒气压在他身上的不幸的人不管他犯了多大的罪,至少,他还能从您这儿得到每天被他的泪水浸湿的面包。富凯夫人同样痛苦,但是比她的丈夫更加贫困,她曾经荣幸地接待陛下在她的饭桌上用膳,如今,富凯夫人,陛下的前财政总监的妻子连面包也不再有了!” 在佩利松的两个朋友的喘息以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时这种寂静被突然发出来的啜泣声打破了。达尔大尼央听到这种低声下气的请求,心都碎了,他转身走到书房的角落里,好无拘束地咬他的小胡子,同时抑制他的叹息。 国王的眼睛里依旧一滴泪水也没有,脸上的神情很严肃,可是面颊上露出了红色,目光明显地变得不那么坚定了。 “你们希望怎样呢?”他用受到感动的声音说。 “我们前来谦卑地请求陛下,”佩利松说,他渐渐激动起来,“能允许我们借给富凯夫人两千皮斯托尔,而不会引起您的不满,这笔钱是从她的丈夫的老朋友当中收集来的,好让那位寡妇不会缺乏维持生活的最必需的物品。” 听到佩利松说的“寡妇”两个字,而富凯还活在人间,国王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他的傲慢的态度完全消失了,怜悯的感情从心头升到嘴边。他的温和的眼光落到所有的跪在他脚前哭泣的人身上。 “但愿不会如此,”他回答道,“但愿我不会把无辜者和罪犯混淆在一起!这些人不了解我,他们怀疑我不会同情弱者。我从来只惩罚狂妄自大的人。就这样去做吧,先生们,去做你们的心向你们所建议的减轻富凯夫人的痛苦的事吧。你们可以走了,先生们,去吧。” 三个人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眼睛里都没有泪水,眼泪在碰到火热的面颊和眼皮的时候全都干掉了。他们没有力气向国王说一句道谢的话,国王也阻止了他们的郑重的屈膝礼,急忙退到他的安乐椅的后面去。 只剩下达尔大尼央一个人和国王在一起了。 “很好!”他走到年轻的国王跟前,国王用目光询问似地望着他,“根好,我的主人!如果在您的太阳的王徽上没有一句题铭装饰的话我向您建议这么一句,不妨请孔拉尔先生译成拉丁文‘对弱者仁慈,对强者严厉!’” 国王微笑着走到隔壁房间里去,在离开以前他对达尔大尼央说道: “我把您肯定需要的假期给您,让您去处理您去世的朋友杜·瓦隆的后事。” 第二六一章 波尔朵斯的遗嘱 整个皮埃尔丰沉浸在悲痛之中。院子里没有一个人,马房都关起来了,花坛也没有人照管了。 在水池里,喷泉的水柱停止喷射了,不久以前,它还喷射得象怒放的花朵,发出美丽的光芒,喧闹的响声。 在城堡四周的小路上,来了几个骑着母骡或者农庄里的小马的神情严肃的人。他们是乡邻、本堂神父和毗邻的地产上的执法人①。 大家都肃静地走进城堡,把他们的坐骑交给一个满脸愁容的马夫,然后由一个身穿丧服的狩猎跟班带领着向大厅走去,在大厅门口,末司革东迎接着来宾。 末司革东两天来瘦得那么厉害,他的衣服在身上晃动着,好象剑在过分宽大的剑鞘里晃动一样。 他的又红又白的脸,就象凡·戴克②画中的圣母。在这张脸上曾经给划出过两条银色的小溪,在他的两颊上陷进两道沟,从前它们是饱满的,自从哀悼他的主人以来,都松软了。 每当新来了一个客人的时候,末司革东都要流一次眼泪,看到他用他的粗大的手掐住自己的喉咙,抑制住要发出来的呜咽声,真叫人心酸。 所有来的人都有一个目的,想听听波尔朵斯的遗嘱,因为今天要公布了。垂涎死者财产的人和他的生前好友都想到场亲自了解一下。死者身后没有一个亲属。 来的人按照他们来的先后站好他们的位置,中午的钟声响了,这是规定的宣读遗嘱的时间,大厅的门立刻关上。 波尔朵斯的代理人自然是科克纳尔大师的继任人,他慢慢地展开一张很大的羊皮纸,波尔朵斯的有力的手曾经在这上面写下了他最后的意愿。 弄碎了封印,戴上眼镜,先咳了几声嗽,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末司革东蜷缩在一个角落,好尽情地哭泣,也好避免听到代理人的声音。 突然,大厅的紧关着的两扇门扉好象奇迹似地打了开来,门口出现了一张威武的脸,在灿烂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这是达尔大尼央,他一个人来到了门口,找不到人帮他下马,他把马系在门环上,亲自来通报自己的到来。 射进大厅的阳光,在场的人发出的轻轻的说话声,特别是那种象一只忠实的狗的本能,使得末司革东从沉思中醒过来。他抬起头,认出了他的主人的老朋友。他发出一声悲痛的叫喊,上前抱住达尔大尼央的双膝,泪如雨下,沾湿了地面上的石板。 达尔大尼央扶起了可怜的管家,象一个兄弟一样拥抱了他,然后庄重地向大家行礼,所有的人一面向他鞠躬一面彼此间低声叫着他的名字。他走到橡木雕花装饰的大厅的尽头坐了下来,同时一直拉住末司革东的手。末司革东哭得透不过气来,坐到搁脚板上。 代理人和其他的人一样激动,这时他开始宣读遗嘱。 波尔朵斯在表白了他对基餐教最虔诚的信仰以后,要求他的敌人原谅他给他们造成的伤害。 ①执法人:法国十二世纪起,国王或领主委派的在田产上担确于司法任拥的人。 ②凡·戴克:+七世纪佛兰德斯画家。 听到这一段,达尔大尼央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难以表达的骄傲的光芒。他想到这位老资格的军人。波尔朵斯用他那只坚强有力的手击败过多少敌人,他能估计出一个数目来,他心里想,波尔朵斯做得聪明,没有详细说出他的敌人的名字,或者是他给他们究竟造成什么伤害的详情。否则,对宣读的人来说,这个任务真是太艰巨了。 以下列举了一些项目:   “蒙天主的恩典,目前我拥有:   一,皮埃尔丰的产业,牢固的墙围住的田地,橱林,章地,潮河,池塘,森林;   二,布拉西安的产业,城堡,森林,可耕地,组成三个农庄;   三,瓦隆的小块土地,所以叫瓦隆,是因为它在小山谷里①……”       多么正直的波尔朵斯啊!   “四,都兰的五十块分成制租田,面积五百阿尔邦;   五,歇尔河上的三座磨坊,每座可收入六百法郎;   六,贝里的三个池塘,每个池塘可收入两百法郎;   至于被称为动产的,因为它们并不能象我的博学的朋友瓦纳主教那样清楚地解释成能够移动的……” 达尔大尼央悲伤地想到这个名宇,哆嗦了一下。 代理人镇定地继续说下去: ①法语小山谷是vellon,译音为瓦隆。   “……它们包括:一,一些家具,这儿地方不够,我不能一一详细列举,它们放在我所有的城堡和住宅里,清单是我的管家编制的……” 大家都对着末司革东望去,他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 “二,二十匹骑乘的和驾车的马,我特别放在皮埃尔丰的城堡里,它们的名字叫,贝亚尔,罗朗,查里曼,佩潘,迪努瓦,拉伊尔,奥吉热尔,参孙,米隆,内姆罗,于尔冈德,阿尔米德,法尔斯特拉德,达利拉,丽贝卡,约朗德,菲内特,格里塞特,利塞特和米塞特。 三,六十只狗,组成六支狩猎的猎犬队伍,照如下分法第一支,是猎鹿用的;第二支,是猎狼用的,第三支,是猎野猪用的,第四支,是猎野兔用的,其他两支用来监视和看守。 四,打仗和打猎的武器,藏在我的武器陈列室里。 五,我的安茹葡萄酒,是为阿多斯挑选的,他过去最爱喝这种酒,我的勃良第的、波尔多的、西班牙的葡萄酒和香槟酒,存放在我的各处的住宅的八间食物贻藏室和十二个地窖里。 六,我的藏画和雕塑,据说极为贵重,它们数目众多,使人目不眼接,眼花缭乱。七,我的藏书室,收有六千册全新的书,从来没有打开过。 八,我的银餐具,它们可能有点儿旧,但是应该重一千到一千两百斤,因为我要很使劲才能举起放它们的箱子,而且只能举着它在房间里走六圈。 九,所有以上各物,再加上餐桌上用的和家常用的布制品,都分别放在我最喜欢的住宅里……”    宣读的人念到这儿停了一停,好歇一口气。在场的人都发出了一声叹息,咳咳嗽,更加注意地听。代理人继续念下去:   “我至今没有孩子,恐怕今后也不会再有,这对我来说是极大的痛苦。不过我弄错了,因为我有一个和我的其他的朋友共有的儿子,这就是拉乌尔-奥古斯特-朱尔·德·布拉热洛纳,德·拉费尔伯爵先牛的真正的儿子。这位年轻的爵爷我认为完全应该继承那三位英勇的贵族的一切,我是这三位贵族的朋友和最卑贱的仆人。”    这时候,响起一声刺耳的声音。这是达尔大尼央的剑从肩带上滑下来,落到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声音。大家眼睛都转过去向那边望,他们看到一大滴泪珠从达尔大尼央的浓浓的睫毛流到他的鹰钩鼻上,鼻梁发着光,好象给太阳照亮的一弯新月。   “所以,”代理人继续念道,“我把我所有的财产,动产和不动产.包括在上面开列的清单里的,全留给德·拉费尔伯爵先生的儿子,拉乌尔-奥古斯特-朱尔·德·布拉热洛纳子爵,为了安慰他内心似乎感到的悲伤,使他能够光荣地承担他的名字……”    在听众中间响起一阵长时间的低语声。 达尔大尼央闪耀着光芒的眼睛扫视了一遍全场,使得打破了的寂静又恢复了。代理人在这样的眼睛的支持下,继续念下去:   “条件是,德·布拉热洛纳子爵需付给国王的火枪队队长,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这位达尔大尼央骑士将向他提出的对我的财产的要求的部分。   条件是,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需付给我的朋友德·埃尔布莱骑士先生一笔丰厚的年金,如果他需要过流放生活的话。   条件是,德·布拉热洛纳子爵需要供养我的那些在我家已经服务十年的仆人,并且付给其他的仆人每人五百法郎。我把我所有的礼服、军服、猎装,共四十七套,全部留给我的管家未司革东,我相信他会一直穿它们,直到穿坏为止,以表示对我的爱和对我的怀念。   还有,我把我的老仆人和忠诚的朋友末司革东,上面已提到他的名字,留给德·布拉热洛纳子爵,条件是,德·布拉热洛纳子爵要尽力使末司革东在去世时能表示他一直非常幸福。” 末司革东听见这些话,面色苍白,全身发颤地行了个礼,他的宽大的肩膀抽摘地抖动了几下,他的带着令人惊恐的悲痛神情的脸从他的冰凉的双手中露了出来,在场的人看到他摇摇晃晃,扰豫不决,好象想离开大厅,又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好。 “末司革东,”达尔大尼央说,“我的好朋友,您出去吧,您去做做准备。我领您去阿多斯那儿,我离开皮埃尔丰以后就上他家里去。” 末司革东没有回答一个字。他吃力地呼吸着,好象在这间大厅里的一切今后都和他无关了。他打开了门,渐渐地走远了。 代理人念完了遗嘱,大部分来听波尔朵斯的遗言的人都走掉了,他们感到失望,可是心里仍然充满了对死者的尊敬。 达尔大尼央在接受了代理人对他的过分客气的敬礼以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赞赏立遗嘱人的高度的智慧,把他的财产那样合理地分给最高尚的人,最贫困的人,他的这种体贴入微的安排,在最机灵的廷臣和最高尚的人中间也是难得碰到的。 彼尔朵斯嘱咐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把达尔大尼央要求的全给他。这位可敬的波尔朵斯,他知道达尔大尼央是什么也不要的,万一达尔大尼央要什么东西的话,只有他本人能提出来。 波尔朵斯给阿拉密斯留下一笔年金,如果阿拉密斯想多要一些,达尔大尼央的例子会阻止他这样做,至于“流放”两个字,立遗嘱人提出来并没有明显的意图,难道它不是对造成波尔朵斯死亡的阿拉密斯的那种行动最温和最微妙的批评吗? 最后,在死者的遗嘱里没有提到阿多斯。死者难道能够设想儿子不会把最好的一部分给父亲吗?波尔朵斯的简单的头脑已经判断过这一切原因,掌握了这一切差别,它比法律还要公正,比习俗还要无私,比个人好恶还要通情达理。 “波尔朵斯是个有心人,”达尔大尼央叹了一门气,说道。 他好象听到从天花板上传下来一阵呻吟声。他立刻想到那个可怜的末司革东,一定是他在舒散他的痛苦的心情。 于是达尔大尼央急匆匆地离开大厅去找那位可敬的管家,因为他一直没有回来。 他登上楼梯到了二层楼,在波尔朵斯的房间里看见一堆各种颤色各种料子的衣服,是末司革东把它们堆好的,然后他躺到了上面。 这是忠实的朋友分到的一份财产。这些衣服都属于他了,它们都给了他了。末司革东把手伸直放在这些珍贵的纪念品上,用嘴亲它们,把脸贴在上面,再用整个身体盖住了它们。 达尔大尼央走到他身边,想安慰这个可怜的汉子。 “我的天主,”他说,“他动也不动,他昏过去了!” 达尔大尼央弄错了:末司革东死了。 他死了,象一只狗一样,失去了主人,回来死在他的衣服上。 第二六二章 阿多斯的衰老 四个火枪手过去似乎是不能分离的,现在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使他们永远分手了。在这些事件发生的期间,阿多斯在拉乌尔离开以后,剩下了一个人。他开始预先享受到死亡的味道,这种死亡就是心爱的人的远离。 他回到他在布卢瓦的家里,当他走进花坛里的时候,甚至不再见到格力磨来接受他一个可怜的微笑了。阿多斯越来越觉得长久以来似乎都没有问题的天生的精力在衰退了。 原来由于他心爱的人就在跟前,年纪对他总是向后退让的,现在它连同痛苦和行动不便一起来了,因为来得迟,痛苦和行动不便的程度也更加深了。阿多斯不再有他的儿子在他身边,他不必注意走路要直行,要抬起头,给儿子做出一个好样子,他不再有年轻人那样的发光的眼睛了,那双眼睛是他的炯炯的目光不断重新燃烧的中心。 此外,应该怎么说呢?这个由于温情和克制而性格高雅的人,找不到任何能压制住他的激情的东西,他带着所有的热情沉溺于悲衷之中,而性格平庸的人却是怀着这种热情寻欢作乐的。 拉费尔伯爵在他六十二岁的时候依旧象一个年轻人,作为一名军人,尽管劳累,他始终保持了他的精力,尽管遭到一些不幸,他始终精神抖擞,尽管有米莱狄,有马萨林,有拉瓦利埃尔这些人的干扰,他的身心始终恬适宁静,而现在,自从他失去他晚年的青春的支柱以来,阿多斯在一个星期里就变成了一个老人。 他还是那样漂亮,但是身子弯了,还是那样庄严,但是显得忧愁,满头白发,神态文雅,但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从他独自一人以来,他喜欢去那些林中空地,在那儿,阳光穿过小路两旁的叶丛洒下来。 他一生中最喜欢艰苦的锻炼,在拉乌尔不再在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忘记这种锻炼了。仆人们平时习惯看到他一年四季都是黎明即起,现在在夏天听到响七点钟,他们的主人还没有起床,都感到很吃惊。 阿多斯躺在床上,枕头底下放着一本书,他没有睡着,他也没有看书。他躺着,是因为好不再支撑他身体的重量,他让他的灵魂和思想都从肉体中冲出来,回到他的儿子或者天主那儿去。 有时候,别人看到他好几个小时一声不响,毫无知觉地沉思着,都十分害怕。他再也听不见畏畏缩缩的仆人的脚步声,这个仆人是到他的房间门口来偷看他的主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他忘记了白天已经过去了一半,早中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时,他给叫醒了,他下了床,走到他的那条昏暗的小路上,接着,稍许到太阳底下走走,仿佛是想和不在眼前的孩子分享片刻温暖的阳光。然后,凄凉的、单调的散步又开始了,一直到他筋疲力尽为止,到这时候,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回到床上去,那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好些天来,伯爵不说一句话。他拒绝接见任何客人,晚上,可以看见他点亮了灯,长时间地写信或者翻阅羊皮纸文件。 阿多斯写了一封信去瓦纳,又写了另外一封信去枫丹白露,但是都没有回信。我们知道其中的原因:阿拉密斯已经离开了法国;达尔大尼央从南特到了巴黎,又从巴黎去皮埃尔丰。他的随身男仆注意到他每天散步走的圈子一天比一天少了。极树下的林荫路对他的两只脚来说立刻变得太长了,而以前他一天要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上一千遍。现在伯爵吃力地向中间的那些树走去,在长满青苔的长凳上坐下来,这条长凳伸向旁边的小路上。他等待体力恢复过来,或者不如说,是等待黑夜的重新到来。 不久,走一百步路也使他疲惫不堪,最后,阿多斯不再想起床了。他拒绝吃任何东西,虽然他并不呻吟叫痛,虽然他嘴唇上一直挂着微笑,虽然他不断地用他那柔和的嗓音说话,可是他的仆人都吓坏了,他们到布卢瓦去找已故王叔的从前的医生,把他领到拉费尔伯爵这儿,设法让他能看到伯爵,而不让伯爵见到他。 于是,他们把他安置在病人隔壁的一间小房间里,请求他不要露面,他们生怕惹主人不高兴,因为他并没有要请医生。 这位医生同意照做了。在当地的贵族看来,阿多斯是一种典范。布卢瓦人都为有这样一位代表法国古老的光荣的神圣人物感到自豪。阿多斯和国王临时封的那些贵族相比,真是一位大爵爷。国王用他的刚拿到的、灵验的权杖随便碰碰外省那些纹章系谱树的干枯的树干,就产生了这样一些贵族。 可以说,人人都尊敬,都热爱阿多斯。医生看到他的仆人哭哭啼啼地和当地的穷人都聚集到这儿,感到无法忍受的痛苦。阿多斯一向用他的仁爱的言语和施舍的财物带给这些穷人安慰,帮助他们生活。医生从他藏身的地方观察那种神秘的病情的变化,这种变化使得一个不久前还充满生气、渴望生活的人身体佝偻了,它一天一天地严重地侵蚀着他的生命。 他看到阿多斯的两颊上现出发烧引起的绯红色,热度始终不退,它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它慢慢地,无情地藏到这个防御物后面,由于它造成的痛苦而升高了。它是危险状态的起因,也是危险状态的结果。 伯爵不和任何人说话,他甚至也不喃喃自语。他在沉思中怕听到任何声音,他的沉思到了接近入迷的过分激动的地步。一个人即使还没有属于天主,但是这样全神贯注,那就已经不再属于人间了。 医生好几个小时他仔细观察着这场意志和一种占优势的力量之间的痛苦的对抗。他看到这双眼睛总是凝视着,总是盯着一个看不见的目标,感到惊恐,他也惊恐地看到那颗心用始终不变的动作跳动着,而没有一声叹息从那颗心里发出来改变这单调的习惯,有时候剧痛的发作反倒能给医生带来希望。 半天这样过去了。医生象个勇敢的人那样,象个坚强的人那样,打定了主意。他突然从他躲避的地方走出来,径直向阿多斯走过去。阿多斯看到医生,并不显得惊奇,虽然他事先并不知道他会来。 “伯爵先生,请原谅,”医生张开双臂走到病人面前,“不过我要责备您,您听我说。” 他在阿多斯的床头坐下,阿多斯好不容易才从他的出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有什么事,大夫?”伯爵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 “先生,您病了,而您没有叫医生诊治。” “我病了!”阿多斯微笑着说。 “伯爵先生,是发烧,消瘦,虚弱,衰颓。” “虚弱!”阿多斯说,“这可能吗?我是不起来罢了。” “好啦,好啦,伯爵先生,不要找借口啦!您是一个好基督教徒。” “我相信是的,”阿多斯说。 “您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绝对不想,大夫。” “那么,先生,您现在正向死亡走去;象这种样子,就是自杀,把病治好吧,伯爵先生,把病治好吧!” “什么病?您先找一找毛病吧。我呢,我觉得我的身体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好过,我觉得天空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美,我从来没有这样心爱过我的花。” “您把悲伤隐藏起来了。” “隐藏起来?……不,我的儿子不在身边了,大夫,这就是我的病情,我没有把它隐藏起来。” “伯爵先生,您的儿子活着,他是坚强的,他有象他那样卓越和出身的人的远大前程,您要为他活下去……” “大夫,不过我会活下去。啊!请您放心,”他忧郁地笑了笑,“只要拉乌尔活着,那就是很清楚的事,因为,只要他活着,我也会活着。” “您说些什么呀?” “一件非常简单的事。目前,大夫,我把我的生命暂时悬空挂在那儿。当拉乌尔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健忘的、消散了的、无动于衷的生活要胜过我的力量。火焰上没有了火花,您就不用要求灯再亮下去,您不用要求我在声音和阳光里生活。我要无声无臭地活着,我做着准备,我在等待。诺,大夫,您还记得吗,我们曾经一起看见过多少次,那些士兵待在港口等待上船,他们躺着,神情冷漠,半个身子在陆地上,半个身子在海面上。他们不是在一个大海将把他们带走的地方,也不是在一个大地将把他们毁掉的地方。行李都准备好了,精神紧张,眼光呆滞,他们等待着。我重复说了一遍‘等特’这两个字,因为它们说明了我现在的生活。象那些士兵一样躺着,耳朵竖得高高的听着对我送过来的声音,我要做好准备,一有呼唤就立刻动身。谁对我呼唤呢?生命,还是死亡?天主,还是拉乌尔?我的行李都准备好了,我的灵魂也准备好了,我等待着信号……我等待着,大夫,我等待着,” 医生了解这个刚毅的气质,他赏识这个结实的身体,他想了一会儿,对自己说,一切言语都没有用了,治疗也是荒诞的事。他离开的时候,叮嘱阿多斯的仆人们片刻也不要离开他们的主人。 医生走后,阿多斯对于别人这样来打扰他,既不发怒也不气恼,他甚至没有要别人把送来的信马上交给他。他知道得很清楚,任何消遣对他都是一种乐趣,一种希望,而他的仆人们为了能够使他得到消遣,都会用他们的鲜血来换取的。 睡眠变得很少了。阿多斯,由于老是在沉思,好几个小时都沉浸在默想中而忘记了自己,这样的思索比别人称为梦的还要深沉,还要阴暗。这种短暂的休息麻木了被灵魂折磨得劳累的肉体;阿多斯在他的智力长途漫游的时候,过着双重的生活。一天夜里,他梦见拉乌尔在一座帐篷里穿衣服,要去参加博福尔先生亲自指挥的出征。年轻人神色优郁,动作缓慢地扣上他的护胸甲,没精打采地佩上他的剑。 “您怎么啦?”他的父亲亲切地问他。 “我感到悲痛,因为我们的好朋友波尔朵斯死了,我在这儿经受的痛苦,您在那边也会感受到的。” 阿多斯醒过来,幻象也消失了。 黎明的时候,一个仆人走进他主人的卧室,把一封来自西班牙的信交给他。 “是阿拉密斯的笔迹,”伯爵想。 他看了信。 “波尔朵斯死了!”他看了开头几行,就叫了起来,“啊,拉乌尔,拉乌尔,谢谢你!你遵守了你的诺言,你通知了我!” 阿多斯象垂死的人那样全身是汗,在床上昏过去了,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太虚弱。 第二六三章 阿多斯的幻象 阿多斯昏醒过来以后,这位伯爵对自己在这件神奇的事件面前会这样软弱也有点儿觉得渐愧。他穿上衣服,要了一匹马,决定去布卢瓦,或者和非洲,或者和达尔大尼央,或者和阿拉密斯进行更可靠的联系。 事实是,阿拉密斯的这封信把对美丽岛的出征的悲惨的结果告诉了拉费尔伯爵。信里写到波尔朵斯的死的详细经过,使得阿多斯的温柔忠诚的心整个儿受到了感动。 阿多斯想最后一次去探望他的朋友波尔朵斯。为了向他的过去的战友表示敬意,他打算通知达尔大尼央,领着他再开始去美丽岛的艰苦的旅行,和达尔大尼央一起沉痛地拜谒过他热爱的巨人的墓以后,再回到家里来,听天由命地听从那种神秘的力量的摆布,它将领着他经过一些神秘的道路走向永生。 那些仆人看见他们的主人准备出门,这祥将会排解一下他的忧郁,都十分快活。他们给他穿好了衣服,伯爵马厩里的最温驯的马也装上了鞍子,牵到了台阶前面,可是,就在这时候,拉乌尔的老父突然觉得他的头昏昏沉沉,两条腿好象折断了似的,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多走一步路了。 他吩咐把他抬到阳光底下,放在他的那张长满青苔的长凳上躺下来,他在那儿足足过了一小时才恢复了精神。 好些天来他毫无生气地躺着,所以现在这样软弱无力是非常自然的事。阿多斯喝了一点汤,好增加一些体力,他的干燥的嘴唇又沾了沾倒得满满的一杯他最爱喝的葡萄酒,这种安茹出产的陈年葡萄酒,善良的波尔朵斯在他的可赞赏的遗嘱中也提到过。 等到他体力恢复,头脑清醒以后,他就叫人把他的马牵来,可是他一定要仆人们帮助才费劲地骑上了马鞍。 他没有走上一百步远,在大路的拐弯的地方,突然又全身哆嗦起来。 “这真奇怪,”他对陪伴着他的随身男仆说。 “我们停下来吧,先生,我恳求您!”那个忠实的仆人回答说,“您脸色多么白呀。” “这并不能阻挡我继续向前走,既然我已经上了路,”白爵说。 他放松了马缰绳。 可是那匹牲口不服从他的主人的想法,突然站住了。原来阿多斯刚才不自觉地拉紧了马嚼子。 “有什么东西,”阿多斯说,“希望我不要走得太远。扶住我!”他伸开两臂又说,“快过来!我觉得我的肌肉全松开了,我要从马上跌下来了。” 仆人看到他的主人做的动作,同时也听到了他的命令。他赶紧走过去,用两条胳膊接住伯爵。他们离家还不远,所以那些原来站在大门口望着拉费尔先生动身的仆人,都看到了他们的主人平常很匀称的前进的动作突然不正常了,那个随身男仆又用手势又用叫喊召唤他们,于是他们都急匆匆地奔了过去。 阿多斯回过头朝家里刚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身体好起来了。他的精力又恢复了,他的意志又推动着他去布卢瓦。他驱使马转了一个圈子,但是他的马刚走了没有两步他又回到刚才的麻木和苦恼的状态。 “算啦,,他自言自语地说,“肯定有人要我待在家里。” 他的仆人都到了他的跟前,他们扶他下了马,抬着他奔回房子里。他的卧室里顿时什么都准备好了,他们把他放到床上躺下。 “你们要好好注意,”他打算睡觉的时候,对他们说,“我今天等待着非洲的来信。” “先生一定会高兴地知道布莱索瓦的儿子已经骑马去了,这样他可以早一个小时遇到布卢瓦的信使,”随身男仆说。 “谢谢!”阿多斯露出亲切的微笑,回答说。 伯爵睡觉了,他的充满焦虑不安的睡眠好象一场苦难。守护着他的人看到在他的脸上好多次地出现内心痛苦的表情。也许阿多斯在做梦。 白天过去了。布莱索瓦的儿子回来了,信使没有带来消息。伯爵失望地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时间,当这些分钟凑成一个小时的时候,他发抖了。有一次他想到在远方的人已经忘记了他,他的心里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 在这座房屋里,没有人再指望信使会来,他应该来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派到布卢瓦去的专差反复去了四次,没有一封给伯爵的信。 阿多斯知道这个信使一个星期只来一次。再要等七天,这比死还难受。 他带着这种痛苦的念头开始了夜晚的生活。 一个受到痛苦刺激的病人,从他的阴郁的想象中能够设想的可能发生的事,都是凄惨的。阿多斯在这个凄凉的黑夜开始时的几小时内反复地这样想着。 热度上升了,一直烧到了胸部,在那儿立刻象火一样烧起来。这些从医生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布莱索瓦的儿子最后一次去布卢瓦的时候又把医生请来了。 热度很快又上升了。医生接连放了两次血,降低了热度,但是病人也更虚弱了,只有他的头脑还有活动的能力。 不过,可怕的热度不再升高了。它最后的几下冲力侵袭到麻木的四肤。到了午夜,它完全降下去了。 医生看到病情确实在好转,开了几张药方,宣称伯爵生命已经没有问题,又回布卢瓦去了。 对阿多斯来说,这时候开始了一种奇怪的、难以形容的状态。他可以自由地思想,他思念着拉乌尔,他最心爱的儿子。他的想象中出现了在吉杰利附近的非洲的田野,博福尔先生率领他的军队想必是在那儿登陆的。 那儿的灰色的岩石,在有些地方由于海水的侵蚀全发绿了。在暴风雨袭来的时候海水一直打到了海滩上来。 在海岸的那一边,点级着那些象坟墓一样的岩石,从乳香树和仙人掌当中升起一座圆形剧场似的小镇,镇上烟雾迷漫,还有隐隐约约的喧闹声和慌乱的动作。 突然,从那阵烟的中间,冲出来一股火焰,虽然蔓延得很慢,终于还是烧遍了整个小镇,火势渐渐猛起来,它的红色的旋涡吞没了一切:眼泪,叫喊,向天空伸出的胳膊。一时里,倒塌的厚木板,弯曲的铁片,烧热的石头,烧焦的树,全都可怕地混杂在一起接着,又全不见了。 奇怪的事情,在这片棍乱当中,阿多斯看到向上伸的胳膊,听见叫喊声,呜咽声,叹息声,却没有看到一张人的面孔。 远处炮声隆隆响起来,火枪发出劈啪的声音,大海在怒吼,在青翠的斜坡上,羊群蹦蹦跳跳地逃跑着。可是,没有一个士兵把火绳放到大炮旁边,没有一个水手在为舰队的行动服务,这群羊没有一个牧羊人。 村庄遭到了毁灭,俯临村庄的要塞被毁坏了,这样的毁灭和毁坏都是象在变魔法似地进行着的,没有人的活动,在这以后,火熄灭了,烟重新升起,接着,渐渐淡了,颜色变白了,最后完全消散了。 在这片景色上降下了黑夜漆黑的夜笼罩着大地,天空却闪扭着光芒,在非洲天空闪烁着发光的大星星,但在它们的下方,仍是一团漆黑。 开始了长时间的沉寂,它使阿多斯的混乱的想象暂时得到了休息。他觉得他要看的场面没有结束,他更加注意地把他机灵的目光望着他的想象力带给他的奇怪的景象。 这个景象立刻就为他继续出现了。 在山坡的后面升起了苍白色的、温柔的月亮,月光首先照在大海上,使得起伏的海浪闪闪发亮,在阿多斯的幻觉里,大海发出怒吼,然后好象又平静了。月亮把它的钻石似的光芒和乳白色的光芒照到了荆棘丛和小丘上的矮树丛里。 灰色的岩石,好象许多沉默的、注意力集中的鬼怪,它们仿佛抬着它们暗绿色的头,也在仔细观看月光下的战场。阿多斯看到这片战斗时完全空荡荡的战场现在布满了尸体。 他的灵魂因为害怕和恐惧而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因为他认出了那些穿着白色和蓝色军服的庇卡底团的士兵,他们的蓝柄长矛,以及他们枪托上有百合花徽的火枪。 他看到那些张开的、冰凉的伤口朝着蓝天望着,仿佛在向天空讨还灵魂,那些伤口曾经让这些灵魂通过。 他看到那些肚子剖开、毫无生气的马,舌头挂在嘴唇的外边,躺在它们周围的冰冷的血泊中,血沾污了马衣和马鬃。 他看到德·博福尔先生的白马脑袋给打碎了,躺在第一排的尸体当中。 阿多斯用一只冰凉的手摸摸前额,他觉得没有发烫感到很惊奇。他手这样一摸,深信自己象是一个并没有发烧的目击者,亲眼看到了发生一场战斗后第二天的吉杰利海岸,战斗是远征军发动的,他曾经看着这批远征军离开法国海岸,在天边消失,他在内心里,并且用手势向他们的炮火最后的火光致敬过,那是公爵命令放的,表示向祖国告别。 谁能描述这样的致命的痛苦,他的灵魂带着这种痛苦,象警觉的眼睛一样,尾随这些尸体的踪迹,一具一具地仔细察看着,想看看拉乌尔是不是躺在它们当中?谁能表达这样令人陶醉的、奇妙的快乐,阿多斯怀着这种快乐的心情向天主弯腰行礼,感谢天主,因为他没有在尸体中间看见他那样提心吊胆寻找的人! 确实,所有这些僵硬、冰冷、倒在他们队伍里的尸体,都很容易辨认,他们好似带着友好尊敬的态度向拉费尔伯爵转过身来,好在他悲伤地观察的时候,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但是,他看到这些尸体的时候,因为没有看见幸存的人,感到很惊奇。 他的幻觉使他竟认为这个幻象对他说来就仿佛是做父亲的在非洲的一次真正的旅行,是为了要得到儿子的更加确切的消息。 因此,他看遍了那么多的大海和陆地以后,觉得很疲劳,他想在一座藏在岩石后面的帐篷里休息一下。在那些帐篷顶上飘动着百合花徽的白色三角旗。他找一名士兵领他去德·博福尔先生的帐篷。 当他的眼睛在原野上四面八方观看的时候,他看见在含树脂的爱神木后面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 这个人影穿着军官的服装手上拿着一把断了的剑,慢步地向阿多斯走来。阿多斯突然站住了脚,盯住了这个人影看,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动一动.他想张开胳膊,因为他刚刚认出来这个沉默的、脸色苍白的军官就是拉乌尔。 伯爵想大叫一声,但是叫声在喉咙里就给压下去了。拉乌尔向他做了一个手势,把手指放在嘴上,告诉他不要说话,同时渐渐向后退,可是阿多斯却看不到他的双腿移动。 伯爵的脸比拉乌尔还要白,他比拉乌尔抖得还厉害,跟随着他的儿子费力地穿过欧石南丛和荆棘丛,石头和壕沟。拉乌尔好象不接触地面似的,任何障碍都挡不住他轻盈的脚步。 起伏的地面叫伯爵很疲劳,他立刻就筋疲力尽地站住了。拉乌尔始终向他做着手势,要他跟着走。仁慈的父亲,父爱使他恢复了力量,他作出最后一次努力,想跟在年轻人的后面爬上山去。那个年轻人总是用手势和微笑吸引着他。 最后,他走到小山顶了,他看到衬着月光照得雪白的天边,出现了拉乌尔的梦幻似的、轻盈的黑影。阿多斯伸出手去,想走近在高原上的他的心爱的儿子,他的儿子也向他伸出手来;可是,突然间,这个年轻人身不由主地被什么拉着不断向后退,他离开了大地,阿多斯看到在他的孩子的脚底下和小山顶之间的天空发出闪闪的光芒。 拉乌尔缓慢地向天空升上去,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不停地用手招呼,他上天了。 阿多斯发出一声惊恐的、温柔的叫喊他向下看。他看到被摧毁的营地,看到国王的军队的那些白色的尸体,一个个象一动不动的微粒一样。 接着,他抬起头来,一直望着,望着,望着他的儿子邀请他一同向天上升去。 第二六四章 死神 阿多斯一直沉浸在他的神奇的幻觉中,屋子外面传来了很响的声音,幻觉突然消失了。 大路的坚硬的沙地上传来一匹马奔跑的声音,接着喧闹的、活跃的谈话声送到伯爵正在那儿做梦的房间里。 阿多斯待在他待的地方一动不动,仅仅把头转到门那一边,想早一点儿弄清楚他听见的是些什么声音。 一个沉重的脚步走上了台阶。那匹刚才还在飞奔的马,现在慢慢地走到马厩那边去了。这些脚步声显得有一些激动,它们渐渐靠近了阿多斯的卧室。 门打开了,阿多斯稍稍向发出声音的一边转过身去,用微弱的声音说: “是非洲来的信使,对吗?” “不是,伯爵先生,”一个声音回答,它使得拉乌尔的父亲在他的床上哆嗦起来。 “格力磨!”他低声说。 汗水开始从他瘦削的两颊上向下流。 格力磨出现在门口。这不是我们曾经看见过的那个格力磨了,那时候,他满怀勇气和忠诚,显得还很年轻,第一个跳上用来带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去国王的舰队的小船。 现在他成了一个神情严肃、脸色苍白的老头儿,衣服上全是尘土,稀疏的头发因为年老全白了。他颤抖着倚靠在门框上,他在灯光里远远看见他的主人的脸,差一点倒在地上。 这两个人,在以往的共同生活中,他们的心灵一直相通的,他们的眼晴可以节省其他的表情,知道默默地表达许多事情,这两位老友从心地上说,是同样的高尚,虽然他们的命运和出身大不相同。现在他们互相对视着,都发着愣。他们只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对方的心底里。 格力磨的脸上带着痛苦的痕迹,但是因为对悲伤习惯了,这种痛苦已经显得陈旧了。看来只有这种表情可以用来表达他的思想。 就象从前他不习惯说话一样,他现在也不习惯微笑了。 阿多斯一眼看出了他的忠实的仆人脸上所有的变化,他用在他梦中对拉乌尔说话同样的声调说道: “格力磨,拉乌尔死了,是不是?” 在格力磨的后面,其他的仆人的心都在猛烈地跳动,眼睛朝病人的床望着,静听着。 他们听到这个可怕的问题,接着是可怕的寂静。 “是,”这个老人说,他从胸膛里发出了这一个单音节的字眼,同时伴着一声嘶哑的叹息声。 这时候,响起了悲哀的声音,它们尽情地呻吟,哀悼声和祈祷声充满了全房间,将死的父亲用眼睛寻找他儿子的画像。 对阿多斯说,这时候好象是一个带领他入梦的过渡状态。 他没有发出一声叫喊,没有流一滴泪水,容忍,温和,顺从,象殉道者一样,他向天空抬起眼睛,想再看一看从吉杰利的山上向上升去的那个亲爱的影子,当格力磨来到的时候,它正在离开他。 无疑地,他在凝望天空的时候,他又进入美妙的梦境,他又经过了他的又可怕又甜蜜的幻觉不久前领他走过的那些道路,因为,他慢慢地闭上眼睛以后,他又张开了眼睛,他开始微笑了。他刚才看到了拉乌尔,拉乌尔也对着他微笑。   双手在胸前合掌,脸朝着窗子,全身浸在把花木的香气带到他的床头的夜晚清新的空气里,阿多斯陷入了对活着的人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天堂的思念,而且不再从这种状态里出来了。 天主肯定在其他的人被天主严厉地接待而发抖的时候,愿意对这个选民打开永恒的真福的宝库。那些人总是紧紧抓住他们熟悉的这一生不放,害怕他们在死神的阴沉朦胧的火把光下隐隐看见的另一生。 阿多斯被他的儿子的纯洁宁静的灵魂带领着,儿子的灵魂渴望和父亲的灵魂在一起。对这个正直的人来说,在灵魂经过回到天国的这条崎岖的道路上时,到处都有悦耳的歌声和芬芳的香气。 这样精神恍惚了一个小时以后,阿多斯缓缓地举起了两只象蜡一样白的手,嘴唇上一直露着微笑。他低声地说出这几个字,非常轻,非常轻,只能勉强听得见,是对天主说的,或者是对拉乌尔说的, “我来了!” 他的双手慢慢又落了下来,就象他自己把它们重新放到床上似的。 死神对这个高尚的人物是随和的,温柔的。它免除了他临终时的痛苦,濒死时的痉挛。它用一只宽容的手指,给这个值得它处处尊敬的伟大的灵魂打开了一道道通向永生的门。 天主无疑对死神吩咐过,因此,对这个如此温和的死神的虔诚的回忆能长留在在场的人的心里和其他的人的记忆里。这样的死亡使得那些生活在人间,但他们的一生并不使他们害怕最后审判①的人喜爱从此生去彼生回到来世去。 ①基督效认为有一日现世将最后终结,所有世人都将接受上帝的最后审判。 阿多斯在永久的长眠中始终保持着那种平静真诚的微笑,这样的表情要陪伴着他一直到坟墓里。他的宁龄的容貌,他的平静的去世,使他的仆人们都不相信他已经离开了人间。 伯爵手下的仆人想把格力磨领走。格力磨站得远远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渐渐变得苍白的脸,他虔诚地害怕会把死神的气息带给伯爵,所以没有走过去。但是,格力磨虽然十分疲劳,也不愿意离开。他坐在门口,象一个卫兵那样警惕地守卫着他的主人,希望能看到他苏醒时的第一道目光,能听到他垂死前的最后一声叹息。 整座房子里一切的声音都静下来了,每个人都尊重领主的睡眠。可是格力磨竖起耳朵听着,他发觉伯爵不再呼吸了。 他直起身子,两手撑着地面,留神地察看他的主人的身体会不会突然抖动。 没有!他恐惧极了。他站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一种佩剑撞击马刺的声音,军人身上发出来的声音,他耳朵听上去非常熟悉,他正要向阿多斯的床走去,这个声音拦住了他。一个比铜比钢的声音还响亮的声音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响了起来。 “阿多斯!阿多斯!我的朋友!”这个激动得带着眼泪的声音说。 “达尔大尼央骑士先生!”格力磨结巴地说。 “他在哪儿?”火枪手接着说。 格力磨用他的骨头突出的手指抓住达尔大尼央的胳膊,把床指给他看,在床单上的尸体显得特别苍白。 达尔大尼央没有发出尖声的叫喊,一阵喘息使他的喉咙都鼓起来了。 他贴着脚,哆嗦着向前走去,他的脚步走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叫他自已都害怕,一种无法形容的不安使他的心都碎了。他把耳朵贴到阿多斯的胸口上,把脸靠在伯爵的嘴上。没有声音,也没有气息。达尔大尼央向后退去。 格力磨眼晴对着达尔大尼央望着,对格力磨说,达尔大尼央的每个动作都在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格力磨畏畏缩缩地在床脚边坐下来,嘴唇紧贴到他的主人挺直的脚托起的床单上。 这时候,他的发红的眼睛流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 这个绝望的老人低头哭泣着,一句话也不说,那种令人心酸的样子,一生经历过无数激动的场面的达尔大尼央也从来没有遇见过。 达尔大尼央队长出神地站在这个带着微笑的遗体前面,死者好象最后还在想着怎样亲切地欢迎他最好的朋友,除去拉乌尔以外他最心爱的人,虽然他已经在另外一个世界了。为了回答这种最后的殷勤的接待,达尔大尼央亲了亲阿多斯的前额,用颤抖着的手指合上他的眼睛。 然后,他在床头坐下,他一点不怕这个死人,三十五年来,这个死去的人对他是这么友好这么亲切;他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是伯爵的庄严的脸把这些往事大量地集中到他的头脑里,有些往事就象这个微笑一样美丽喜人,另一些往事却阴郁,愁惨,无情,好象这张为了永生而闭上眼睛的脸。 突然,悲伤象流水一样一分钟也不停地侵入他的心里,撕碎了他的胸膛。他无法控制他激动的情绪,站起来,猛烈地冲出这个房间,刚才他本来是给阿多斯送波尔朵斯去世的消息来的,却在这儿发现阿多斯也死了。他发出了令人心碎的哭声,仆人们仿佛都等待着这痛苦的进发,这时一个个用凄惨的叫喊声来响应达尔大尼央的哭声,领主的狗也随着悲哀地叫起来。 只有格力磨没有发出声音。即使在他痛苦到了顶点的时候,他也不敢亵渎死者,也不敢生平第一次打扰他的主人的睡眠。再说,阿多斯已经使他养成了从不说话的习惯。 达尔大尼央一直在楼下的大厅里走来走去,咬住自己的拳头,好压制住他的叹息声。在黎明的时候,他再一次走上楼,等候格力磨向他转过头来,他向格力磨做了一个手势,要他走过来,这个忠诚的仆人象一个影子那样一声不出地照做了。 达尔大尼央下了楼,格力磨跟在他后面。 一走到前厅,他就握住这个老人的手,说: “格力磨,我已经看到父亲是怎么死的,你现在告诉我儿子是怎样死的吧。” 格力磨从他怀里拿出了一封很大的信,在信封上写着阿多斯的地址。达尔大尼央认得那是德·博福尔先生的笔迹,他撕碎封印,一面看信,一面在微蓝的曙光下,大步地在阴暗的老椴树树荫下的小径上走着,刚刚去世的伯爵的脚步在小径上走过的脚印还清晰可见呢。 第二六五章 报道      德博福尔公爵写了封信给阿多斯,写给活人的信却送到了死人手中。天主改变了地址。      “我亲爱的份爵(亲王用他的笨拙的小学生的大字体写道),在一次伟大的胜利当中,我们遇到了一个巨大的不幸。国王失去了一位最勇敢的士兵,我失去了一位朋友,您失去了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他光荣地死去了,他死得那样光荣,以致我想哭,却没有力量流泪。 请接受我悲哀的致意,我亲爱的伯爵。上天依照我们每个人的心的伟大程度来分别考验我们。这个考验是巨大的,不过它不会比您的勇气更强大。                           您的好朋友                          德·博福尔公爵”   这封信里附着一份亲王的一位秘书写的报道。这是关于那个悲伤的事件的最生动最忠实的叙述。这个事件结束了两个人的生命。 达尔大尼央对打仗引起的激情早已习惯了,他的心不大容易感动了,但是,在看到拉乌尔的名字的时候,看到这个和他父亲一样,成为亡灵的亲爱的孩子的名字的时候,他也禁不住全身颤抖起来。 “早晨,”亲王的秘书写道,“公爵大人指挥进攻。诺曼底团和庇卡底团占领了山坡下面的灰色岩石间的阵地,那个阵地在一个斜坡上,那儿有一些吉杰利的棱堡。 “大炮一发射,战斗就开始了;各个团的士兵都满怀信心地前进,矛兵高举着长矛,持火枪的士兵手持武器。亲王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军队的前进和行动,准备随时用一支强大的后备队来支援。 “在大人身边的是那些最老的军官和他的一些副官。德·布拉热洛纳子爵先生得到命令,不能离开亲王殿下。 “这时候,开始茫无目标地向人群轰鸣的敌人的大炮调整了火力,比较打得准的炮弹,轰过来打死了亲王周围的几个人。排成纵队的士兵向围墙推进,他们却没有受到多大损失。我们的部队发现他们没有得到我们的炮兵很好的支援,行动有些迟疑起来。的确,前一天安放好的排炮,由于位置关系,炮火无力,又打得不准。从下往上射击,很难打得很准确。 “大人了解攻城炮的位置效果不好,就下令停泊在小锚地的三桅战舰对准要塞均匀地开炮。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首先提出来由他去传达这个命令,可是大人拒绝接受子爵的请求。 “大人是有道理的,因为他心爱这个年轻的贵族,他要爱惜他.大人是完全正确的,以后发生的事件证明了他的预见和拒绝是对的;因为,殿下把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申请的任务交给了另一位军士,而那位军士刚到海边,敌人队伍中的长火枪放了两枪,把他打死了。 “军士倒在沙滩上,潮湿的沙喝着他的血。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看到这个情景,就向大人微笑,大人对他说: “‘您瞧,子爵,我救了您的命。您以后把这件事告诉德·拉费尔伯爵先生,他从您嘴里知道后,会感激我的。’ “年轻的贵族忧郁地微笑了一下,回答公爵说: “‘这是真的,大人,没有您的照顾,我也许在那个可怜的军士倒下的地方被打死了,永远安静地休息了。’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回答这句话的时候,露出那样一种神态,使得大人赶快对他说: “‘仁慈的天主啊!年轻人,真好象您是在渴望死一样,可是,用亨利四世的灵魂作证!我答应过您的父亲把您活着领回去,如果天主愿意,我要遵守我的诺言。’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脸红了,用更低的声音说: “‘大人,我请求您原谅我,因为我一直盼望着有这样的好机会,在他的将军面前建立战功是一件使人高兴的事,尤其是这位将军是德·博福尔公爵先生的时候。’ “大人稍稍有点心软了,他对聚集在他周围的军官转过身去,下了各种命令。 “两个团的掷弹兵已经到达壕沟和防御工事近旁,开始掷榴弹,可是没有什么效果。 “这时候,指挥舰队的戴特雷先生,他看到那个军士企图走近军舰,明白了没有得到命令也应该开炮,于是开炮轰击了。 “这时候,阿拉伯人看到他们受到了舰队的炮击,他们的并不牢固的围墙倒塌了,被轰垮了,便都发出了可怕的叫声。 “他们的骑兵奔驰着冲下山来,他们弯下身子,飞快地冲向步兵纵队,步兵用长矛抵挡这股猛烈的冲力。阿拉伯人被我们的部队坚强的抵抗击退了,狂怒地向指挥部冲去。这时候,那儿没有人保卫。 “情况非常危急:大人拔出了剑,他的秘书和手下的人学他的样子也拔出了剑,他的随从军官和那些疯狂的阿拉伯人展开了战斗。 “这正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能够实现他的愿望的时候到了,从这次战斗一开始,他就希望有这样的机会。他在亲王旁边用那种古罗马人的气势和敌人拼搏着,他用他的短剑杀死了三个阿拉伯人。 “可是,显而易见,他的无畏的精神不是来自所有战斗的人天生有的那种自豪感。他的勇敢显得急躁,做作,甚至勉强,他竭力想陶醉在喧闹声和屠杀当中。 “他是那样的兴奋,大人不得不大声叫他停下来。 “他应该听到了亲王殿下的说话声音,因为我们都听见了我们当时都在他的身边。然而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向那些防御工事奔驰过去。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一向是一个非常服从的军官,所以这种违扰大人命令的行动使得大家都十分惊奇,德·博福尔先生用更加坚决的口气叫道: “‘停下来,布拉热洛纳!您上哪儿去?停下来!’大人又说,‘我命令您。’ “我们全照着做公爵先生的手势,举起了手。我们等待这个骑士掉转马头,可是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还是一直向那些栅栏奔去。 “‘停下来,布拉热洛纳!’亲王用非常响的声音又叫了起来,‘停下来,以您的父亲的名义!’ “听到这句话,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转过身来了,他的脸上显露出内心剧烈的痛苦,可是他没有停下来,当时我们以为是他的马把他带走的。 “公爵先生猜想子爵不能再控制他的马,又看到他已经超过了第一排的掷弹兵,这时候亲王就叫道: “‘火枪手,打死他的马!给能打死马的人一百个皮斯托尔!, “但是,要打中马而不伤到骑马的人,谁能有这样的指望?没有一个人敢打。最后,有一个人自动站了出来,他是庇卡底团的一个神枪手,叫做拉吕泽纳,他瞄准那匹牲口,开了枪,打中了马的臀部,因为大家看到鲜血染红了马的白色的皮毛,只是,那匹该死的西班牙小种马并没有倒下来,而是更加狂暴地奔向前去。 “庇卡底团的人全都看到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向死亡奔去,拼命地叫喊:‘跳下马来,子爵先生,快跳,快跳,快跳下马来!’ “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一位深受全支军队爱戴的军官。 “子爵已经到达围墙里的手枪射程内,从那儿发出一阵齐射,火和烟围住了他。我们再看不见他了,烟消散了,可以看见他在马下,站着,他的马刚才给打死了。 “阿拉伯人限令子爵投降,可是他摇摇头表示拒绝,并且继续向那些栅栏走去。 “这是一个必死的轻率的行为。不过,全体官兵都称赞他没有后退,虽然危险迫在眉睫。他又走了几步,两个兵团的人都拍起手来。 “也是在这个时候,第二次枪响了,又一次震动了围墙。布拉热洛纳子爵再一次消失在旋涡中,可是,这一回烟虽然消散了,我们再看不到他站在那儿。他躺在欧石南丛生的地上,脑袋朝下,脚朝上,阿拉伯人正想走出他们的工事来割下他的脑袋或者抢走他的尸体,这是非基督教徒的习俗。 “但是亲王殿下德·博福尔公爵大人已经看到了这一切,这个悲惨的场面使他不断地大声发出痛苦的叹息声。他看见阿拉伯人好象白色的鬼怪一样穿过一株株乳香树跑过来,就立刻大声叫道: “‘掷弹兵,矛兵,难道你们就让他们抢走这具高贵的尸体吗?’ “他一面说一面挥舞着剑,亲自向敌人冲去。各个兵团的人跟在他的后面,发出可怕的叫声向前奔着,他们的叫声和阿拉伯人野蛮的叫声同样吓人。 “战斗在德·布拉热洛纳的遗体前开始了,打得十分激烈,一百六十个阿拉伯人死在那儿,我们至少也死了五十个人。 “是一位诺曼底兵团的军官背起子爵的遗体,带回到我们的防线来。 “可是,我们的胜利继续向前推进,各个团都使上了预备队,敌人的栅栏给冲垮了。 “三点钟,阿拉伯人的炮火停下来了,白刃战进行了两个小时;这是一场残杀。 “五点钟,我们在所有的地点都获得了胜利,敌人放弃了他们的阵地,公爵先生叫人把白旗竖立在小山的最高点上。 “这时候,大家才有时间想到德·布拉热洛纳先生,他身上有八处重伤,全身的血几乎都流尽了。 “然而他还有呼吸,这叫大人真是难以形容的高兴,大人想亲自看替子爵进行的第一次包扎,看外科医生替他诊治。 “有两个外科医生宣称德·布拉热洛纳先生可能会活下去。大人热烈拥抱他们,答应他们如果他们能救活他,给他们每人一千路易。 “子爵听见这些欣喜若狂的声音,也许是他完全绝望了,也许是受的伤叫他痛苦,他的脸上表现出不快的表悄,这种表情引起别人的思索,特别是秘书中的一个,当他听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以后。 “来了第三位外科医生,他是西尔万·德·圣科斯姆弟兄①,是我们当中最有学问的人。他检查了一下伤口,可是一句话也不说。 ①对修士的称呼。 “德·布拉热洛纳子爵睁开发呆的眼睛,好象在询同这位高明的外科医生的每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在想什么。 “大人问这位医生,医生回答说八个伤口他看得很清楚,有三个伤口是致命的,可是受伤的人体质这样强,这样年轻而富有生气,天主又是这样仁慈,也许德·布拉热洛纳先生能够死里逃生,如果他能保持不动的话。 “西尔万弟兄向他的助手转过身去,又说道。 “‘尤其是,甚至连手指头也不能让他动一动,那会送他的命的。’ “我们怀着一线希望都走出了帐篷。 “这个秘书走了出去,他相信在公爵先生对子爵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到子爵的嘴唇上掠过一丝暗淡忧郁的微笑。公爵用柔和的声音说: “‘啊!子爵,我们会救活你!’ “但是,到了晚上,我们以为病人在睡觉,一个助手走进受伤者的帐篷,立刻大声叫喊着又走了出来。 “我们都乱纷纷地跑过去,公爵先生也和我们一道,那个助手指给我们看在地上的德·布拉热洛纳先生的身体,他躺在床跟前,浸在他后来流出的第一次流剩的血里。 “很可能他又发生了痉挛,身子因为发热而动了起来,然后掉到了地上,就象西尔万弟兄预料的那样,这一跌加速了他的死亡。 “我们抬起了子爵:他全身冰凉,已经死了。他右手握着一卷金黄色鬈发,这只手紧缩着,放在胸口。” 以下都是关于出征和对阿拉伯人作战取得的胜利的详细情节。 达尔大尼央看完关于可怜的拉乌尔的死的报道就不再看下去了。 “啊!”他喃喃地说,“不幸的孩子!是自杀!” 他的眼睛转过去看城堡里阿多斯在那儿长眠着的房间。 “他们俩都对对方遵守了诺言,”他低声地说,别现在,我觉得他们很幸福:他们应该团圆了。” 他慢步地再向花坛走去。 整条街上,周围已经全是泪流满面的邻人,他们彼此叙述着这双重的灾难,并且在准备葬礼的事情。 第二六六章 史诗的最后一章 从第二天起,附近地区的贵族,外省的贵族,信使来得及送到消息的各个地方的贵族全来了。 达尔大尼央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在波尔朵斯去世以后,又有两个人的死亡如此沉重地落在这个队长的身上,长久地紧压着这个以往从来不知道疲劳的人物的心灵。 火枪手也没有看到仆人和这家的常客,只有格力磨除外,他走进过一次他的房间。 他从屋子里的声音和来来去去的脚步声,能够猜得出大家正在准备伯爵的葬礼。他写有给国王请求延长假期。 我们说过,格力磨走进过达尔大尼央的房间。他坐在靠门边的一只矮凳上,好象一个在深思的人,接着,他站了起来,对达尔大尼央做了个手势要他跟着走。 达尔大尼央无声地服从了。格力磨一直走到伯爵的卧室,对队长指着那张空了的床,眼睛意味深长地朝着天空望。 “是的,”达尔大尼央说,“是的,好格力磨,和他那样心爱的儿子在一起了。” 格力磨从房间里出来,到了客厅里,依照外省的习俗,遗体在埋葬以前要放在客厅里供人瞻仰。 达尔大尼央看到客厅里摆着的两口敞着盖子的棺材,深深地受到了震动。格力磨默默地请他前去,他走了过去,在一口棺材里看到了阿多斯,他死了,可是依旧那样漂亮,在另一口棺材里是拉乌尔,两眼闭着,面颊发出珍珠般的光泽,就象维吉尔笔下的帕拉斯①一样,青紫色的嘴唇上挂着微笑。 ①帕拉斯:希腊神话中待里同的女儿,彼雅典娜在无意中杀死。 他看到了父亲和儿子,全身都战栗起来。这两个人的灵魂飞走了,他们在人间由两具阴郁的尸体代表,他们虽然相距得这样近,但是不能靠在一起。 “拉乌尔在这儿!”他低声说,“格力磨,你可没有对我说呀!” 格力磨摇摇头,不回答一句话;可是,他用手把达尔大尼央拉到棺材那儿,指给他看在薄薄的裹尸布下面的发黑的伤口,生命就是通过这里消失的。 队长转过眼睛,认为问格力磨不会有什么用,他反正不会回答,他想起博福尔先生的秘书写的报道下面还有一些话,他,达尔大尼央因为缺乏勇气,没有读下去。 他又拿起那篇关于使拉乌尔失去生命的事件的报道,看到构成全封信的最后一段的这几行:   “公爵先生下令将子爵先生的遗体用防腐香料保存好,就象阿拉伯人做的那样,他们希望自己的尸体给运回故乡的土地就是用的这种方法。公爵先生指定使用驿马,让那个曾经抬过年轻人的心腹跟班能够将子爵的棺衬带给德·拉费尔伯爵先生。”   “所以,”达尔大尼央想,“我要为你送葬,亲爱的孩子,我已经老了,我活在人间已经毫无价值,我将把尘土洒在两个月前我还亲过的前额上。天主希望如此,你自已也愿意这样。我甚至没有权利流泪,你选择了你的死亡;对你说来,死亡比生命更叫你喜欢。” 最后,两位贵族的冰冷的遗体入土的时刻来到了。 军人和百姓象潮水一样,从城里去墓地的路上拥满了身穿丧服的骑马的人和步行的人。墓地在原野上的一座小教堂里。 阿多斯曾经选择这座小教堂的围墙里的一小块土地做他最后的住所。小教堂是他在他的土地的边界上建造起来的。他叫人把在贝里的一座哥特式的小城堡一五五〇年雕刻的石头运到了这儿来。他少年时期在那座小城堡里住过。 小教堂用这些搬来的石头重新建造起来后,总是在杨树丛和埃及无花果丛下欢笑着。每个星期天,它由一位邻镇的本堂神父来主持宗教仪式,阿多斯因此付给他两百法郎的年金。他的领地上的大约四十个左右的佃户,还有庄稼人和他们家里人,都上这儿来望弥撒,不用到城里去了。 在小教堂后面有一小块没有耕作过的园地,它给一道深沟和两排傣树、接骨木、山植树长成的厚篱围了起来。园地是荒芜的,但是充满令人喜悦的生气,因为在那儿苔醉长得很厚,因为在那儿野天荞菜和桂竹香散发的香气混合到了一起,因为在那儿栗树下的大理石水池里冒出一道很粗的泉水,在那儿百里香上四周飞舞着无数从邻近的原野上飞来的蜜蜂,同时,在树篱上的鲜花上面,燕雀和红喉雀发狂地歌唱着。 两口棺材就是在肃静的、默思着的人群当中给带到了这儿。 追思祭礼举行过了,向高贵的死者最后告别以后,参加葬礼的人都散开了,一路上,大家都谈论着父亲的美德和平静的死亡,儿子给他的希望,以及儿子在非洲海岸的悲惨的结局。 声音渐渐消失,好象教堂的简陋的中殿里点的灯火渐渐熄灭一样。住持教士最后一次向祭台和刚造成的坟墓行礼,他的助理摇着一只哑音的小铃,接着,教士带着助理慢慢地走回他的住宅去。 达尔大尼央一个人待着,望着夜色降临。 他思念着死者,忘记了时间。 他原来坐在小教堂里的一张橡木长凳上,现在他站了起来,好象神父一样,向那两座藏着他失去的朋友的坟墓最后一次告别。 一个女人跪在潮湿的士地上祈祷。 达尔大尼央在小教堂的门口站住,好不打扰这个女人,同时也想看看这个虔诚的女友究竟是谁,她这样热诚这样坚定地前来尽这种神圣的责任。 这个不认识的女人用手捂住了脸,她的手白得象大理石。从她的高雅朴素的服装看,这是一个高贵的女人。在外面,有几匹男仆骑着的马和一辆华丽的旅行马车等候着这位夫人。达尔大尼央竭力想猜出她是谁,为什么来这儿,可是猜不出来。 她一直在祈祷着;她常常用手帕擦脸。达尔大尼央明白她在哭。 他看到她带着女基督徒难以抑制的痛悔的心情捶着她的胸口。他听见她好几次大声叫出从一顺充满悔恨的心发出来的喊声:“请原谅!请原谅!” 她看来完全陷入痛苦里了,她在呜咽和祷告中向后仰,几乎要昏过去。达尔大尼央被这种对他所怀念的朋友的爱感动了,他向坟墓走了几步,想中止在忏悔的女人和死者间的忧郁的谈话。 但是,他的脚步声在沙地上刚一响起来,那个不认识的女人就抬起头,让达尔大尼央看到了一张被泪水湿透的脸,一张熟悉的脸。 这是拉瓦利埃尔小姐! “达尔大尼央先生!”她低声地说。 “是您!”队长用阴沉的声音回答她说,“您来了!啊!夫人,我更喜欢看到您用鲜花装饰德·拉费尔伯爵的邸宅。这样您就可能少流一点泪,他们也面馆爸少流一点泪,我也一样。” “先生!”她抽噎着说。 “因为是您,”死者的严厉的朋友又说道,“是您使这两个人睡进了坟墓。” “啊!饶恕我吧!” “小姐,但愿我没有冒犯一位女人,我没有使她白白地流泪,可是我应该说杀人者的位置不是在受害者的坟墓上的。” 她想回答。 “我刚才对您说的话,”他冷冷地又说了一句,“我对国王也说过了。” 她合起了双手。 “我知道,”她说,“我造成了布拉热洛纳子爵的死。” “啊!您知道!?” “昨天消息就传到了宫廷里。夜里两点钟,我赶了四十里路来向伯爵请求宽恕,我原来以为他还活着,同时到拉乌尔的墓上来祈求天主给我一切我应得的不幸,只除去一件。现在,先生,我知道儿子的死又杀死了父亲;我犯下两件要责备自己的罪行,我等待着天主对我的两个惩罚。” “我要再对您说一遍,小姐,”达尔大尼央说,“布拉热洛纳先生在昂蒂布对我说过的关于您的话,当时他已经在思考着怎样去死了。 “他的话是:‘如果是因为骄傲和轻浮拉着她误入歧途,我轻视她,但又原谅她。如果是因为她禁不起爱情的诱惑,我会一面原谅她,一面对她发誓没有一个人比我更爱她的了。’” “您知道,”路易丝打断他的话说,“我正要为我的爱情牺牲我自己,您知道,在那时候您遇到我的时候,正是我无人理睬,濒于死亡的时候,我心中是多么痛苦。可是,我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痛苦过,因为在那时候,我有希望,我有要求,而今天,我什么指望也没有了,因为这个死亡把我一切的欢乐都拉进了他的坟墓,因为我再不敢不带着内疚去爱了,我感觉得到我所爱的人。啊!这是天数,它将使我受到我叫别大受到过的痛苦。” 达尔大尼央不回答一句话,他深深地觉得她说得并不错。 “好啦,”她又说下去,“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今天,不要逼我,我再一次恳求您。我就象一根离开了树干的树枝,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依靠也没有了,一股潮流把我带到了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发狂似地爱着,虽然我是亵渎宗教的人。我爱到这样的程度,在这个死者的遗体上面来说这个,我不为这点脸红,我并不感到内疚。这种爱情是一种宗教。只是,以后您会看到我单独一人,被人遗忘,受人蔑视,您会看到我受到您指定要受的惩罚,在我的瞬息即逝的幸福当中宽恕我吧,让我在几天以内,在几分钟以内享受这样的幸福吧。它也许在我和您说话的时候就不再存在了。我的天主!这双重的谋杀也许已经得到了报应。” 她还在说下去的时候,传来说话的声音和马蹄声,使队长竖起了耳朵。 国王的一位军官,德·圣埃尼昂先生受国王的委派来寻找拉瓦利埃尔,据他说,国王由于嫉妒和不安心里很苦恼。 德·圣埃尼昂没有看见达尔大尼央,达尔大尼央半个身子藏在枝叶浓密的栗树后面,这棵树的阴影盖在两个坟墓上。 路易丝向他表示感谢,接着做了个手势请他离开。他回到围墙外面去了。 “您看到,”队长辛酸地对年轻女人说,“您看到,夫人,您的幸福依旧是可靠的。” 年轻女人神情严肃地站了起来。 “有一天,”她说,“您将会后侮把我看得这样坏。在那一天,先生,我倒要恳求天主忘记您对我的不公正的态度。此外,我将饱受痛苦,您会是第一个怜悯我的痛苦的人。达尔大尼央先生,您不要指责我的这种幸福,它使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还没有偿还我欠的所有的债。” 她一面说这些话,一面又充满深情地、慢慢地跪了下来。 “请最后一次原谅我,我的未婚夫拉乌尔,”她说,“我割断了我们之间的链条,我们两人都命中注定要由于痛苦而死去。是你第一个离开了:一点儿不要担心,我会跟你来的。只是,你要看到,我并不是一个卑鄙的人,我是来向你做最后的告别的。天主为我作证,拉乌尔,如果需要我的生命赎救你的生命,我会毫不犹豫地献出我的生命,我却不能献出我的爱情。再一次原谅我吧!” 她摘下一根树枝,插到地上,然后揩干噙着泪水的眼睛,向达尔大尼央行了礼,走掉了。 队长看着马匹、骑马的人和四轮马车离开,接着他在鼓起的胸前抱起双臂,用激动的声音说: “我什么时候动身呢?一个人在有过青春,爱情,荣誉,友谊,力量,财富以后,还留下什么呢?……那块岩石下面睡着波尔朵斯,他拥有过我刚才说的这一切,在这些苔鲜下面安息着阿多斯和拉乌尔,他们拥有的还要多!” 他迟疑了一会儿,眼睛直发愣,然后,挺直了身子,说: “永远向前走。到了那个时候,天主会象对别人说的那样对我说的。” 他用手指尖摸了摸夜晚的露水沾湿了的泥土,象在教堂的圣水缸前一样划了个十字,一个人走上回巴黎的大路,一个人,永远是一个人了。 尾声 在发生我们刚才叙述的这件事情四年以后,一天黎明,有两个人骑着两匹好马穿过布卢瓦。来安排一场用猛禽的狩猎,这是国王想在这片高低起伏的平原上进行的,卢瓦尔河将这片平原分成两半,它一边邻接麦安,另一边和安布瓦斯接界。 这两个人一个是国王的管理猎兔狗的总管,一个是训练猎鹰的总管,在路易十三时代都是极受尊敬的人物,但是现在有点被路易十三的继承人冷淡了。 两个骑马的人察看了地形,进行了观察,然后往回走,这时候,他们看见了彼此相隔很远的一小群一小群的士兵,都站在围猎区的每个出口上,那是一些军士把他们安排在那儿的。这些士兵是国王的火枪手。 在他们后面队长骑着一匹骏马来了,从他的金线绣花的服装看得出他是队长。他头发银灰,胡子花白。他好象有点儿驼背虽然他驾驭他的马还是很灵活,他向四周望了望,象在警戒什么。 “达尔大尼央先生一点儿不见老,”管猎兔狗的总管对他的同事,训练猎鹰的总管说,“他要比我们大十岁,骑在马上,好象比我们年轻多了。” “是啊,”训练猎鹰的总管回答说,“二十年来我看他一直是老样子。” 这位官员说错了。达尔大尼央这四年来大了十二岁。 年龄给他的每只眼睛角上印上了无情的皱纹,他的前额变得光秃秃的,他的一双手,从前是棕色的,青筋突出,现在白得象里面的血都变冷了一样。 达尔大尼央靠近了这两位官员,他对他们显得很亲切,这种态度说明了他是上层人物。他收到了对方两个非常尊敬的还礼,这是回答他的彬彬有礼的态度的。 “达尔大尼央先生,在这儿看到您真是太幸运了!”猎鹰总管大声说。 “先生们,应该是我对你们这样说,”队长说,“因为,在今天,国王使用他的火枪手的时间要比使用他的猎禽来得多。” “这不能和往日的好时光相比啦,”猎鹰总管叹了口气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您还记得先王在博让西那边的葡萄园里放鹰捉喜鹊的事吗?天哪!那时候,您还没当上火枪队队长呢,达尔大尼央先生。” “而您也不过只是一名管雄猛禽的小军官,”达尔大尼央高兴地说,“那没有什么,反正那是好时光,因为在年轻的时候,一直都是好时光……您好,猎兔狗总管先生!” “您叫我太感荣幸了,伯爵先生,”这个总管说。 达尔大尼央没有回答一句话。伯爵这个爵位从来没有打动过他的心。达尔大尼央是四年前成为伯爵的。 “队长先生,您刚才赶了那么远的路,不觉得累吗?”猎鹰总管继续说,“从这儿到皮涅罗尔①,我想,有两百里路吧?” “去两百六十里,回来也一样,”达尔大尼央平静地说。 ①皮涅罗尔:当时属法国,现为意大利城市。有作为监狱使用的堡垒,在历史上,富凯和铁面人都曾监禁于此。 “那么,”猎鹰总管声音放得非常低地说,“他好吗?” “谁呀?”达尔大尼央问。 “那位可怜的富凯先生,”猎鹰总管依旧声音放得非常低地说。 猎兔狗总管为了谨慎起见,走到一边去了。 “不好,”达尔大尼央回答说,“这个可怜的人万分苦恼,他不理解监禁怎么会是一种恩典,他说最高法院用放逐他来赦免他的罪,放逐,那就是自由。他没有想到别人发誓要他死。要从最高法院的爪子底下救出他的命,这要天主特别多的照顾。” “啊!是的,这个可怜的人差一点上斩首台,”猎鹰总管回答,“据说柯尔培尔先生已经给巴士底狱的典狱长下了命令,命令执行死刑。” “别说了!”达尔大尼央带着沉思的样子说了一句,他想中断这样的谈话。 “别说了!”猎兔狗总管靠拢过来,重复说了一遍,“眼前富凯先生在皮涅罗尔,他是罪有应得,他被您带到那儿去是他的运气好,他抢国王的钱抢得太多了。” 达尔大尼央用他那种凶狠的眼光朝着这个猎兔狗总管望去,对他说: “先生,如果有人来对我说您吃了给您的猎兔狗的面包皮,我不但不会相信,而且,如果您因此而被关进黑牢的话,我会同情您。我不容许别人说您的坏话。然而,先生,尽管您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我对您肯定地说,您远远没有可怜的富凯先生正直。” 国王陛下的猎兔狗总管受到这一顿严厉的申斥以后,低下了脑袋,让猎鹰总管走在他前面两步跟在达尔大尼央后面。 “他现在很得意,”猎鹰总管低声对火枪手说,“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今天猎兔狗最吃香,如果他是猎鹰总管,就不会这样说了。” 达尔大尼央看到这样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竟被一种微不足道的利益能不能满足来决定,不禁忧郁地微笑了。他又想到了财政总监豪华的生活方式,他的财产的消失,等待着他的悲惨的死亡,他想了一会儿,最后,下结论似地说: “富凯先生喜欢用猛禽狩猎吗?” “啊!先生,他太喜欢了,”猎鹰总管用一种悲伤的惋惜的声调说,同时叹了一口气,这声悲叹象是对富凯的悼词。 达尔大尼央任这一个发泄他的恶劣的情绪,让另一个表达他的悲哀的心情,他自己继续向平原走去。 这时,他们已经远远地看见在森林的各个出口处的猎人,林中空地上骑马的女人的象流星似的羽毛饰,在阴暗的矮树丛中特别突出鲜明的发亮的白马。 “可是,”达尔大尼央说,“您要我们做一次长时间的狩猎吗?我要请求您给我们一只飞得极快的鸟。我太疲倦了。是一只鹭,还是一只天鹅?” “两只都给,达尔大尼央先生”猎鹰总管说,“不过您不用担心,国王不是个内行;他不是为他自己狩猎的,他只是想给夫人们消遣消遣罢了。” “给夫人们”这几个字说得那样清楚有力,使得达尔大尼央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啊!”他惊奇地望着猎鹰总管,发出这样的声音。 猎兔狗总管微笑起来,无疑他是想和火枪手和解。 “哈!你们会笑话我的,”达尔大尼央说,“我什么新闻也不知道,我不在这儿已经有一个月了,昨天才回来。我走的时候,宫廷里还都在为太后的去世悲痛着呢。自从国王听到奥地利安娜最后一声叹气以后,他就不再想玩了,可是,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会结束的。那么,他不再悲伤了,太好啦!”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猎兔狗总管说,并且粗声地笑起来。 达尔大尼央第二次“啊”了一声,他渴望知道详细情况,但是他的自尊心不准许他向地位比他低的人提问题,“看起来,新出现什么事情啦?” 这个总管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可是达尔大尼央一点不想从这个人身上了解任何事情。 “能一早就见到国王吗?”他间猎鹰总管。 “在七点钟,先生,我放鸟。” “谁和国主一起来?王太弟夫人好吗?王后好吗?” “王后好些了,先生。” “王后生病了?” “先生,从王后陛下最近感受到悲伤以来,她一直不舒服。” “什么悲伤?告诉我,不要有顾虑,我亲爱的先生,我刚刚回来。” “据说王后从她的婆婆去世以后就有点儿受到了冷淡,她向国王诉苦,国王可能是这样回答她的: “‘是不是我没有每天晚上睡在您那儿,夫人?您还需要什么?’” “啊!”达尔大尼央说,“可怜的女人!她想必十分恨拉瓦利埃尔小姐了。” “不,不,不是拉瓦利埃尔小姐,”猎鹰总管回答说。 “那么,是谁呢?” 号角响了,打断了这场谈话。号角在召唤猎狗和猎鹰。猎鹰总管和他的同伴立刻驱马奔驰而去,留下达尔大尼央一个人迷惑不解地待在那儿。 国王在远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些贵夫人和骑马的人围在他的四周。 这一群人都排得整整齐齐地,照平常的步子那样向前走着。号角声和喇叭声使得狗和马都兴奋起来。 全是动作,嘈杂声,光线组成的幻景,现在简直无法形容,就象是舞台演出时的虚假的美景和不真实的壮观。 达尔大尼央用他的视力有点衰退的眼睛看到在这群人后面有三辆四轮马车;第一辆原来是王后乘的,现在空无一人。 达尔大尼央没有在国王身边看到拉瓦利埃尔小姐,他寻找着这时看见她坐在第二辆马车里。 她单独和两个女人在一起,那两个女人似乎和她们的女主人一样感到很无聊。 在国王左边,在一匹由一只灵巧的手驾驭着的暴躁的马的马背上,引人注目地坐着一位绝色女人。 国王在对她微笑,她也在对国王微笑。 当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高声地笑起来。 “这个女人很熟,”火枪手想,“她究竟是谁呢?” 他向他的朋友猎鹰总管俯过身去,向他提这个问题。 猎鹰总管正要回答,这时候国王看到了达尔大尼央,他说 “啊,伯爵,您回来了。为什么我没有看见您呢?” “陛下,”队长回答说,“因为我到的时候,陛下正在睡觉,我今天早上上班的时候,陛下还没有醒。” “总是这样负责,”路易很满意,高声地说,“您去休息,伯爵,我命令您这样做。今天您来和我一同吃晚饭。” 一阵低低的赞赏的声音包围了达尔大尼央,好象人人都对他显得很亲热。他们都抢着围住他.和国王一同吃晚饭,这是一种荣誉,因为路易十四不象亨利四世那样经常这样做。国王向前走了几步,达尔大尼央感到自己给另一群人拖住了,在这些人当中,柯尔培尔特别显得引人注意。 “您好,达尔大尼央先生,”大臣亲切而有礼貌地招呼他,“您一路上好吧?” “很好,先生,”达尔大尼央说,同时身子向马脖子弯下去,对他行礼。 “我听说国王请您今天晚上和他同桌吃饭,”大臣继续说,“您将会在那儿遇到您的一位老朋友。” “我的一位老朋友?”达尔大尼央问,他带着痛苦的心情陷入往事的阴暗的浪潮里,对他说来,这些浪潮曾经吞没了那么多的友谊和那么多的仇恨。 “德·阿拉默达公爵先生,他今天早上从西班牙来的。” “德·阿拉默达公爵?”达尔大尼央说,同时在想这是谁。 “是我!”一个白发如雪的老人,佝偻地坐在他的四轮马车里,他叫人打开车门好迎接达尔大尼央。 “阿拉密斯!”达尔大尼央大吃一惊,完全愣住了。 虽然他有点迟钝,他还是让那位年老的爵爷的瘦瘦的胳膊颤抖着楼住他的脖子。 柯尔培尔一声不响地看了一会儿,然后骑着马离开了,让两位老朋友单独待在一起。 “这么说,”火枪手挽起阿拉密斯的胳膊说,“您,流亡者,叛乱分子,到法国来了?” “我和您一同去国王那儿吃晚饭,”瓦纳主教微笑着说,“是的,您在想在这个世界上忠诚有什么用,对不对?喏,我们让这位可怜的拉瓦利埃尔的马车过去吧。瞧她多么心神不安!她的流泪过多而失去光泽的眼睛一直盯着在那边的骑马的国王!” “他和谁在一起?” “和德·托内-夏朗特小姐,现在是蒙泰斯庞夫人,”阿拉密斯回答说。 “她嫉妒心很重,那么她失宠了吗?” “还没有,达尔大尼央,不过时间不会太久的。” 他们跟在狩猎的队伍后面,这样一直交谈着,阿拉密斯的车夫赶车的本领很高明,他们到的时候,正好猎鹰紧迫着鸟,把它逼着向下落,向它猛扑过去。 国王下了马,蒙泰斯庞夫人也跟着下了马。他们走到一座孤零零的小教堂前面,小教堂藏在一些大树后面,初秋的风已经把树叶吹光了。小教堂后面是一块围起来的地,一道栅栏门关着。 猎鹰逼着那只猎物落到这座和小教堂相连的这块围起来的地里,国王想走进里面去,按照惯例,拿第一根羽毛。 大家在教堂和篱笆四周围成一圈,里面太小,容纳不下所有的人。 阿拉密斯想和别人一样走下马车,达尔大尼央拉住了他,用生硬的声音说: “阿拉密斯,您知道不知道命运把我们带到了什么地方?” “不知道”公爵回答说。 “这儿长眠着我认识的人,”达尔大尼央说,想到痛苦的往事,他说不出的激动。 阿拉安斯用不着再猜了,他颤巍巍地从达尔大尼央给他打开的一扇小门走进了小教堂。 “他们葬在哪儿?”他问。 “在那儿,围起来的地里。您看,在那棵栗树下面有一个十字架。栗树是种在他们的墓上的,别去了;国王这时候正去那儿,鹭就掉在那里面。” 阿拉密斯站住了,躲到阴影里。这时候他们看到了拉瓦利埃尔的苍白的脸,他们却没有被人看见。她给人遗忘了,待在马车里,先是忧郁地从车门向外望,接着,受着嫉妒心的驱使,走进了小教堂,靠着一根柱子,注视着在那块围起来的地里笑容满面的国王,国王在向蒙泰斯庞夫人做手势,要她走过去,用不着害怕。 蒙泰斯庞夫人走了过去,她握住了国王伸给她的手,国王从刚刚被猎鹰闷死的鹭的身上拔下第一根羽毛,插到他美丽的女伴的帽子上。 这时候,她也微微笑起来,温柔地吻那只送给她这件礼物的手。 国王高兴得脸都红了,他带着火一样的欲望和爱情望着蒙泰斯庞夫人。 “您给我什么作为交换呢?”他说。 她折断一根栗树的树枝,送给陶醉在希望中的国王。 “可是,”阿拉密斯低声对达尔大尼央说,“这个礼物是可悲的,因为这棵栗树遮蔽着一座坟墓。” “是的,这座坟墓是拉乌尔·德·布拉热洛纳子爵的坟墓,”达尔大尼央大声说,“是拉乌尔的坟墓,他睡在这个十字架下面他父亲阿多斯的身旁。” 在他们身后发出一声呻吟。他们看到一个女人昏倒在地上。拉瓦利埃尔小姐什么都见到了,她刚才也什么都听到了。 “可怜的女人!”达尔大尼央轻声地说,他帮助跟随着她的那两个女人把她送到马车上,她今后将一直痛苦下去。 晚上,达尔大尼央果然坐上国王的饭桌,挨着柯尔培尔先生和德·阿拉默达公爵先生。 国王兴高采烈。他对王后非常有礼貌,对王太弟夫人十分亲热,王太弟夫人坐在他的左边,神情非常优郁。大家都以为回到了从前平静的时期,当时国王总是看他的母亲的眼色猜测她同不同意他刚才说的话。 在饭桌上,都投有谈到情妇的事。国王对阿拉密斯说了两三次话,称呼他使臣先生。达尔大尼央原来看到他的成为叛乱分子的朋友在宫廷里受到这样不可思议的接待,已经感到惊讶,现在他更加觉得奇怪了。 国王从饭桌上站起来,把手递给王后,又向柯尔培尔做了个暗号,柯尔培尔的眼睛一直注意着他的主人的眼睛。 柯尔培尔把达尔大尼央和阿拉密斯带到一旁。国王开始和他的弟媳聊起天来。这时候,王太弟心神不定,忧心仲仲地和王后交谈着,同时用眼角一直望着他的妻子和他的哥哥。 阿拉密斯、达尔大尼央和柯尔培尔之间的谈话谈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谈到以前的大臣;柯尔培尔谈到马萨林,他让别人谈到黎塞留。 达尔大尼央没法理解这个浓眉毛低脑门的人,这个人怎么这样有学问,脾气又这么好。阿拉密斯感到很惊奇,这样轻率随便的人竟会让一个严肃的人很成功地推迟一场很重要的谈话的时间,没有人暗示过这场谈话,虽然三个交谈的人都感觉到它就在眼前了。 从王太弟的局促不安的神情可以看到国王和王太弟夫人的谈话是如何教他苦恼。王太弟夫人的眼睛几乎都发红了,她是想要诉苦吗?她是要在大庭广众闹出一件小小的丑事来吗? 国王把她拉到旁边,用十分柔和的语气对她说,那种语气会使王太弟夫人想起别人爱她的那些日子。 “我的妹妹,这双美丽的眼睛为什么要流泪呢?” “怎么,陛下……”她说 “王太弟嫉妒,对吗,我的妹妹?” 她向王太弟那边望了望,这是一个清楚的暗号,告诉亲王别人正谈到了他。 “是的……”她说。 “听我说,”国王又说道,“如果您的朋友们损害您的名誉,那不是王太弟的过错。”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十分温柔体贴,王太弟夫人长期以来一直非常悲伤,现在受到了鼓舞,她差一点大声哭出来,因为她的心碎了。 “来,来,亲爱的妹妹,”国王说,“把这些痛苦告诉我,我以兄长的名义向您保证,我同情您;我以国王的名义向您保证,我要结束您的痛苦。” 她抬起那双美丽的眼睛,伤感地说: “并不是我的朋友们损害我的名誉,他们都不在宫里或者藏起来了;有人使他们失去了陛下的宠爱,而他们都是忠诚、正直、善良的好人。” “您对我说这个是为了吉什吧?我依照王大弟的请求把他流放了。 “而他,自从受到这种不公正的流放以来,每天都有一次想让别人杀死他!” “您是说不公正,我的妹妹?” “非常不公正,以致如果我对陛下不是怀着尊敬的感情,同时还有我一向有的友谊的话……” “那怎么祥?” “是这样,我就要向我的哥哥查理提出请求,我对他是什么都可以……” 国王全身颤抖起来。 “请求什么?” “我就要向他请求要他派人提醒您知道,王太弟和他的宠臣德·洛林骑士不应该成为断送我的荣誉和我的幸福的刽子手,而且居然还不受到处罚。” “德·洛林骑士,那个阴沉的家伙?” “他是我的死敌。王太弟把这个人留在我的家里,并且把什么权力都交给他,只要他一天不离开,我就是这个王国里的最可怜的女人。” “就因为这样,”国王慢腾腾地说,“您称呼您的英国的哥哥是比我还好的朋友?” “事实就是如此,陛下。” “您更喜欢去求助于……” “我的祖国!”她骄傲地说,“是的,陛下。” 国王回答她说: “您是亨利四世的外孙女,和我是同辈.我的朋友。我是您的表兄和大伯,难道这还不够称做亲哥哥的程度吗?” “那么,”昂利埃特说,“请行动吧。” “让我们结成同盟。” “现在开始。” “您说,我不公正地流放了德·吉什?” “啊!是的,”她脸红着说。 “吉什会回来。” “很好。” “现在,您说我不应该让德·洛林骑士留在您的家里,他向王太弟出了一些对付您的坏主意?” “请记住我对您说的话,陛下,德·洛林骑士,有一天……注意,万一我的结果很不幸,请您记住,我第一个就要控诉德·洛林骑士……这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东西!” “德·洛林骑士不会再妨碍您了,这是我对您做的保证。” “那么,这将是同盟的真正的开端,陛下,我在这个同盟的协定上签字……可是,既然您做了您那方面的事,告诉我,我该做什么呢?” “不要使我和您的哥哥查理发生纠纷,应该让我成为他比任何时候都亲密的朋友。” “这容易。” “啊!并不象您想象的这样,因为,普通的友谊,大家拥抱拥抱,您款待我,我款待您,这些仅仅和一次亲吻和一次招待会差不多,用不了多少代价,可是,政治上的友谊……” “啊!您要的是政治上的友谊?” “是的,我的妹妹,那不是拥抱和宴会,那是有血有肉、装备齐整的应该送给他的朋友使用的士兵,那是大炮齐全、存粮充足的应该供应给他的朋友的战船。结果呢,是永远没有这样的银箱可以产生这一类的友谊。” “啊!您说得有道理,”王太弟夫人说,“英国国王的银箱从若干时候以来就不常发出响亮的声音了。” “可是您,我的妹妹,您对您的哥哥有很大的影响,您也许能得到一位使臣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 “要做到这点,我得去伦敦,我亲爱的哥哥。” “我已经反复想过了,”国王赶紧说,“我心里想,象这样的旅行多少能让您散散心。” “不过,”王太弟夫人打断他的话说,“我很可能失败。英国国王身边有一些很危险的谋士。” ‘您是说女谋士?“ “正是。如果陛下偶然打算——我只是这样猜想,对查理二世提出和他结成同盟,是为了一场战争……” “为了一场战争?” “是的。那么,国王的女谋士,她们一共七个人,斯图尔特小姐,韦尔丝小姐,格温小姐,奥尔查依小姐,曾格小姐,道丝小姐和卡斯特曼伯爵夫人,就会提醒国王打仗要花很多钱,在汉普顿宫举行舞会和晚宴要比在朴次茅斯①和格林威治②装备战列舰有意思多了。” “那样一来,您的谈判不能成功了?” “啊!这些夫人总是百般阻挠,叫所有的谈判不能成功,除非是她们自己提出的谈判。, “您知道我有了一个什么主意吗,我的妹妹?” “不知道。告诉我。” “那就是您在您四周好好找一找,您也许能找到一位女谋士把您带去见国王,她的口才也许能使那七个女谋士的鬼打算完全不起作用。” “这确实是一个主意,陛下,我去找。” “您会找到的。” “我希望如此。” “应该是一个漂亮的人,迷人的脸总比难看的脸有用,对不对?” “那当然。” “要头脑灵活,性格活泼,作风大胆。” “自然。” “贵族出身……只要能使她走近国王,而不会显得笨手笨脚。只要一点点贵族身分,不会为自己的出身感到不安就可以了。” “非常对。” “还有……要懂一点英语。” “我的主啊!可是有这样的人,”王太弟失人连忙说,“比如象凯罗阿尔小姐。” “哈!是的,”路易十四说,“您找到了……这是您找到的,我的妹妹。” ①朴次茅斯:英国城市。 ②格林威治:伦敦的一个区,在泰晤士河南岸。 “我带她去。我想,她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不,我首先任命她为‘全权诱惑使者’,我要再给这个头衔增加一笔嫁妆费。” “很好。” “我已经看到您在路上了,亲爱的小妹妹,看到您的悲伤全都得到了安慰。” “我动身,有两个条件。第一个,是我要知道我谈判些什么。” “是这样。荷兰人,您知道,在他们的报纸上每天都用他们的共和主义者的姿态侮辱我。我不喜欢共和政体。” “陛下,这是可以理解的。” “我很难受地看到那些海上霸王——他们就是这样自称的,经营从法国到印度的贸易,他们的战船很快就要占领西班牙的所有的港口;这样的武装力量离开我们太近了,我的妹妹。” “不过,他们不是您的同盟吗?” “所以他们叫人轧制这种您知道的纪念章是不对的,这种纪念章上刻着拦住太阳的荷兰,就象约书亚那样,还有这样的铭文:‘在我面前,太阳停止。’这不大象兄弟那样友好吧,对吗?” “我本来以为您已经忘记了这件不幸的事了?” “我的妹妹,我永远不会忘记。如果我的真正的朋友,象您的哥哥查理那样,愿意支持我……” 亲王夫人陷入了沉思。 “听我说,有一个海洋的帝国要瓜分,”路易十四说,“在这场英国接受的瓜分中,难道我不能象荷兰人一样代表第二方吗?” “我们有凯罗阿尔小姐来处理这个问题,”王太弟夫人回答说。 “您的第二个动身的条件,请问您是什么,我的妹妹?” “要王太弟,我的丈夫的同意。” “您会得到他的同意的。” “那么,就算我已经走了,我的哥哥。” 路易十四听着这些话向大厅的角落转过身去,柯尔培尔、阿拉密斯和达尔大尼央就在那个角落里,他向他的大臣点了点头。 柯尔培尔中断了他们正在进行的谈话,对阿拉密斯说: “使臣先生,您愿不愿意我们谈些事情?” 达尔大尼央很知趣地走开了。 他向壁炉那边走去,刚好能听得见国王要对王太弟说的话,王太弟心里充满了不安,走到了国王面前。 国王的脸上显出兴奋的神情。在他的前额上显出一种意志的力量,这种可怕的力量在法国已经锐不可当,不久,在全欧洲也将所向披靡。 “先生,”国王对他的弟弟说,“我不喜欢德·洛林骑士先生。您一直给予他保护他的荣幸,现在,请您建议他出门旅行几个月吧。” 这两句话象雪崩一样哗啦啦地落到王太弟的头上。王太弟太喜欢这个宠臣了,一切柔情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嚷起来: “骑士在什么地方得罪了陛下?” 他向王太弟夫人狠狠地看了一眼。 “等他走了以后,我会对您说的,”国王毫无表情地说。“还有,王太弟夫人她就在这儿,她将要去英国。” “夫人要去英国,”王太弟大吃一惊,低声地说。 “一个星期以后走,我的弟弟,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也要去一个地方,什么地方我以后会告诉您的。” 国王对他的弟弟笑了一笑,使他听了这两件事情后产生的辛酸的感觉能减轻一些然后转身走开了。 在这段时间里,柯尔培尔一直在和德·阿尔默达公爵先生交谈着。 “先生,”柯尔培尔对阿拉密斯说,“到了我们相互达成协议的时候了。我使您和国王言归于好,我对一位象您这样杰出的人物应该这样做:可是,您曾经好几次向我表示过友谊,现在向我证明这种友谊的机会出现了。而且,您是西班牙人,但是更是法国人请坦率地回答我如果我们做什么事反对荷兰的话,西班牙会保持中立吗?” “先生,”阿拉密斯回答说,“西班牙的利益十分明确。使欧洲和荷兰产生不和,对获得自由的荷兰始终耿耿于怀,这就是我们的政策;可是,法国和荷兰是同盟国。其次,您不会不知道那将是一场海战,我以为,法国不可能在这场战争中占优势。” 柯尔培尔这时候转身看看达尔大尼央,在国王和王太弟单独交谈的时候,达尔大尼央正在寻找一位谈话的人。 柯尔培尔招呼达尔大尼央。 同时他又低声对阿拉密斯说: “我们可以和达尔大尼央先生谈谈。” “啊!那很好,”使臣回答说。 “我们,德·阿尔默达先生和我,,柯尔培尔说,“正在谈论和荷兰的战争将是一场海战。” “这是一清二楚的,”火枪手回答说。 “您对这个有什么想法,达尔大尼央先生?” “我想,要进行这场海战,我们应该有一支强大的陆军。” “请再说一遍好吗?”柯尔培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为什么要陆军?”阿拉密斯说。 “因为,如果国王没有英国人和他在一起,他在海上会失败的,在海上一失败,他的国家很快就要遭到侵犯,或许是荷兰人从港口打上来,或许是西班牙人从陆地上打进来。” “西班牙是守中立的呀?”阿拉密斯说。 “只有法国国王是最强大的时候,它才会守中立,”达尔大尼央说。 柯尔培尔很赞赏这种洞察力,它总能把同题阐明得非常清楚。 阿拉密斯微笑起来。他非常明白,在外交方面,达尔大尼央不承认有比他高明的对手。 柯尔培尔好象所有十分自负的人那样,带着一种必胜的信心,他兴致勃勃地说: “达尔大尼央先生,谁对您说国王没有海军?” “啊!我没有留意这些小事情,”队长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手。和所有神经质的人一样,我讨厌大海,不过,我有一个想法,因为法国是一个海港众多的国家,只要有战舰,我们就会有水手的。” 柯尔培尔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本长方形的小本子,上面分成两栏,第一栏是战舰的名字,第二栏是配备这些战舰的大炮和人员的有关数字。 “我和您有同样的想法,”他对达尔大尼央说,“我叫人替我做了一张我们全部战舰的统计表。我算了一下,三十五艘战舰。” “三十五艘战舰!这不可能!”达尔大尼央叫起来。 “还有两千门大泡,”柯尔培尔说,“这就是眼下国王拥有的一切。有了三十五艘战舰,可以组成三支舰队不过,我想要五支舰队。” “五支!”阿拉密斯叫起来。 “在年底以前,它们就会出现在海上了,先生们;国王将会有五十艘战列舰。我们用这些可以拼一拼了,不是吗?” “造战舰,”达尔大尼央说,“这是困难的,不过是可能的。至于要配备它们武器,该怎么办?在法国,没有铸造厂,也没有军用船坞。” “哈!”柯尔培尔兴高采烈地说,“一年半以前,我就全建造好了,您不知道吧?您认识德·安弗尔维尔先生吧?” “德·安弗尔维尔?”达尔大尼央说,“不认识。” “这是一个我发现的人才。他有专长,他懂得怎样叫工人干活。是他在土伦负责铸造大炮和砍伐勃艮第的树木。还有,您也许不会相信我要对您说的话,使臣先生,我还有一个想法。” “啊!先生,”阿拉密斯彬彬有礼地说,“我始终相信您说的话。” “您想一想,如果把希望寄托在我们的同盟国荷兰人的性格上,我心里就想,他们是商人,他们是国王的朋友,他们一定很高兴把他们为自己制造的东西卖给陛下的。我们越是买……啊!我在这儿应该补充说一下,我有福朗……您认识福朗吗,达尔大尼央?” 柯尔培尔简直忘乎所以了。他象国王一样对达尔大尼央队长已经直呼其名了。可是队长只是微微笑了一笑。 “不,”他说,“我不认识他。” “这又是一个我发现的人才,他专长采办。这个福朗给我买进了三十五万斤铁球,二十万斤火药,十二船的北方木材、火绳、榴弹、松脂、柏油,我不知道还有些什么?这些东西比在法国制造的价钱便宜百分之七。” “这是一个好主意,”达尔大尼央说,“叫他们铸造荷兰炮弹,以后再让它们回到荷兰人那边去。” “不是吗?还带去伤亡。” 柯尔培尔笑了起来,笑声又粗又生硬。他对自己的这一句笑话显得很得意。 “此外,”他又说“就是这些荷兰人现在正在给国王建造六艘照他们的海军中最好的式样建造的战舰。德图什……啊!您也许不认识德图什吧?” “不认识,先生。” “一只船下水的时候,这只船有什么缺点和优点,这个人只要好好看上一眼,就能说出来。这真是难得呀,您看看里这种能耐真是难得。所以,这位德图什对我来说应该是港口里的有用的人才,他监督着六艘配备七十八门大炮的战舰的制造工程,那是荷兰人为了陛下给造的。我亲爱的达尔大尼央先生,这一切的结果是,国王如果想和荷兰发生纠纷,那他就会有一支非常神气的舰队。而且,您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陆军是否强大。” 达尔大尼央和阿拉密斯相互望了望,他们很赞赏这个人在短短几年中进行的秘密的工程。 柯尔培尔看出了他们的想法,这种胜过其他一切的恭维使他很得意。 “如果我们在法国都不知道这些情况,”达尔大尼央说,“法国以外的地方就更加不会知道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对使臣先生说,”柯尔培尔说,“如果西班牙答应守中立,如果英国帮助我们……” “如果英国帮助你们,”阿拉密斯说,“我保证西班牙守中立。” “您说到了点子上,”柯尔培尔带着他那种笨拙天真的态度急忙说,“在西班牙那方面,您没有得到金羊毛勋章,德·阿尔默达先生。我听国王有一天说起过,他很喜欢看到您戴上圣米歇尔勋章的大绶带。” 阿拉密斯弯腰行礼。 “啊!”达尔大尼央想,“波尔朵斯已经不在了!在这样的慷慨的气氛当中,他该会得到多少尺长的缓带啊!善良的波尔朵斯!” “达尔大尼央先生,”柯尔培尔说,“我们两人私底下说说,我敢打赌,您会有兴趣带领火枪手到荷兰去的。您会游水吗?” 他笑了起来,就象一个心情十分愉快的人那样。 “我游得象一条鳗一样,”达尔大尼央说。 “啊!这是因为要在那边穿过一些运河和沼泽,十分艰苦,达尔大尼央先生,水性最好的人也会在那些地方淹死。” “为陛下而死,”火枪手回答说,“是我的天职。不过,在战争当中,很少有人会遇到很多的水,而没有遇到一点火。我对您言明在先,我要尽可能地选择火。我年纪大了,水会冻坏我的,火叫人暖和,柯尔培尔先生。” 达尔大尼央说这段话的时候,显出了有力的气魄和青春的傲气,柯尔培尔听了后也禁不住十分赞赏。 达尔大尼央看到他造成的结果。他想起来,一个精明的商人,在他的货物值钱的时候,就要抬高价钱。所以他准备事先谈好价钱。 “这样,”柯尔墙尔说,“我们去荷兰了?” “是的,”达尔大尼央说,“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柯尔培尔问。 “只不过,”达尔大尼央说下去,“在这一切当中有利害关系的问题和自尊心的问题。火枪队队长的待遇是优越的,不过,请注意这一点我们现在有国王的特卫和国王的卫队。一个火枪队队长应该指挥这一切,那么他一年花在交际和吃喝上要十万法郎……” “您是忽然想到了国王会和您讨价还价吗?”柯尔培尔说。 “哎!先生,您没有懂得我的意思,”达尔大尼央说,他相信他已经引起了有利害关系的问题;“我对您说过,我,一个老队长,从前的国王的卫队长,比法国所有的元帅更有权势,有一天在战壕里看到自己有两个和自己同级的人,卫队长和御前卫士指挥官,不管什么代价,我都受不了这个。我有一些老习惯,我要牢牢保持这些习惯。” 柯尔培尔感到了这段话的分量。不过,他早就有了准备。 “我想到了您刚才对我说的话,”他回答说。 “什么话先生?” “我们谈到了运河和沼泽,有人在那儿淹死过。” “怎么样?” “是这样,如果有人在那儿淹死,那是因为没有一只船,没有一块木板,没有一根木杖。” “一根不管多么短的木杖,”达尔大尼央说。 “对极啦,”柯尔培尔说,“所以,我就没有听说过曾经有淹死法国元帅的例子。” 达尔大尼央高兴得脸都发白了,他用还有些犹豫的声音说: “如果我成了法国元帅,,他说,“在我的家乡大家会为我感到自豪,不过,应该指挥过一场出征才能得到权杖。” “先生,”柯尔培尔对他说,“在这个您将要研究的小本子里,有一个您要让一支部队执行的作战计划,国王已经命令在明春的战争中由您统帅部队。” 达尔大尼央双手颤抖地接过小本子,他的手指碰到了柯尔培尔的手指,大臣诚挚地握了握火枪手的手。 “先生,”他对他说,“我们两人都要向对方作一次回报。我已经开始了,该您了!” “我向您赔礼道歉,先生,”达尔大尼央回答说,“并且请求您禀告国王,在给我的第一个机会里,不是看到我胜利归来,就是看到我战死疆场。” “我现在就叫人把百合花徽用金线绣在您的元帅权杖上,”柯尔培尔说。 ①法国元帅有一权杖,所以柯尔培尔这样说。 第二天,阿拉密斯动身去马德里,谈判西班牙中立的问题,他去达尔大尼央的府邸拥抱他。 “让我们象四个人那样彼此相爱吧,”达尔大尼央说,“我们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 “你也许再也看不到我了,亲爱的达尔大尼央,”阿拉密斯说,“但愿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我年老了,我投有精力了,我已经死了。” “我的朋友户达尔大尼央说,“你会比我活得长,外交工作会要你活下去,而我呢,我注定要为了荣誉而死去。” “哈!象我们这样的人,元帅先生,”阿拉密斯说,“只会因为欢乐和荣耀过度而死去。” “啊!”达尔大尼央露出忧郁的微笑,说,“可是现在,我觉得自己对这些东西已经不再有胃口了,公爵先生。” 他们又拥袍了一下,两小时以后,他们分手了。 达尔大尼央先生之死 和经常发生的事情相反,每个人都遵守了他们的诺言,实现了他们的保证,有的是在政治方面,有的是在道德方面。 国王召回了德·吉什先生,赶走了德·洛林骑士,以致王太弟生了一场病。 王太弟夫人到伦敦去了,她在那儿费尽心机,使她的哥哥查理二世领会德·凯罗阿尔小姐的政治主张,结果是法国和英国签订了同盟条约,装载着几百万法国金币的英国军舰和荷兰的舰队狠狠地交战了一场。 查理二世曾经答应德·凯罗阿尔小姐,为了她的高明的建议,要对她略表谢意:他封她为朴次茅斯公爵夫人。 柯尔培尔曾经答应给国王军舰、武器弹药和胜利。正象大家都知道的,他遵守了诺言。 阿拉密斯,他的诺言别人是最不能信任的,终于也写了以下这封信给柯尔培尔,信里谈的是关于他负责在马德里进行的谈判的事: “柯尔培尔先生,   我荣幸地请尊敬的奥利瓦神父来您处,他是耶稣会代理会长、我的临时继承人。   尊敬的神父将会对您说明,柯尔培尔先生,我一直领导着与法国和西班牙的修会有关的事务;可是我不愿意保留会长的头衔,这个头衔可能会使天主教徒陛下①要我负责进行的谈判的进程弄得尽人皆知。当我和您一同进行的工作取得良好结果的时候,我再遵照陛下的命令重新恢复这个头衔。我们的工作是为了天主和教会的最大的光荣而进行的。尊敬的奥利瓦神父会告诉您,先生,天主教徒陛下同意签订一个在法国和荷兰发生战争时保证西班牙中立的条约。即使英国并不积极,只满足于保持中立,这种同意也是有效的。至于葡萄牙,先生,您和我,我们曾经谈到过它,我能向您保证,它会竭尽全力在战争中帮助无比虔诚的基督徒国王②。   柯尔培尔先生,我请求您同意让我保存您的友谊,就象相信我的深沉的感情一样,同时让我在无比虔诚的基餐徒国王脚下献上我的敬意。                    签字人:德·阿拉默达公爵。”    阿拉密斯履行的诺言超过了他原来许下的诺言。剩下的就是要知道国王、柯尔培尔先生和达尔大尼央先生彼此之间是不是守约。 ①天主教徒陛下:西班牙国王的又一称呼。 ②无比虔诚的基督徒国王:路易十四的又一称呼。参见中册第460页注③。 到了春天,就象柯尔培尔预言的那样,陆军开始作战了。 部队军容整齐地走在路易十四的宫廷人员前面,路易十四骑着马,四周是坐满夫人和廷臣的四轮马车,他带领他的主国中的优秀人物去参加这个血腥的游乐会。 说真的,对军官来说,音乐就是荷兰人工事中发出来的炮声,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足够的了。他们在这场战争中会得到荣誉,晋升,财富,或者死亡。 达尔大尼央先生统帅着一万两千人的部队出发了,有骑兵,也有步兵,他奉命带兵去攻占许多要塞城市,这些城市是这个大家叫做弗里西亚①战略网上的枢纽。 从来没有一支军队在出征的时候有这样的气派。军官们都知道他们的统帅英勇善战,同时也小心谨慎,足智多谋,如果没有必要,他是不会牺牲一个人,也不会放弃一寸土地的。 他有一些战争中的老习惯依靠当地的财富维持部队的给养,叫士兵唱歌,叫敌人哭泣。 国王的火枪队队长想方设法来表示他胸有成竹。选择的机会是再好也没有了,袭击总能得到很好的支持,被围困的敌人的错误总能被很好地利用。达尔大尼央的军队在一个月以内攻占了十二个要塞城市。 他们开始进攻第十三个要塞城市,这个城市守了五天了。达尔大尼央叫人开战壕,似乎他并没有设想那些人有一天会被捉住一样。 在他的军队里的工兵和民工都士气高昂,那是一支有思想有热情的队伍,因为他对待他们象一般士兵一样,使他们知道干活的光荣,除非万不得已,他从来不让他们白送性命。 所以真该看看那股顽强的劲头,这样的劲头使荷兰的沼泽地翻了个身。那些泥炭层和粘土都融化了,照土兵的说法,就象弗里西亚的家庭主妇的大平底锅里的黄油一样融化了。 达尔大尼央先生派了一个信使去见国王,禀告国王他对取得最后胜利的意见;这使得国王良好的心情更加愉快了,他更可以让那些夫人好好乐一乐了。 ①弗里西亚:北海中沿荷兰和德国沿海的群岛的名称。 达尔大尼央的这些胜利给国王增添了那么多的威严,所以蒙泰斯庞夫人总是称呼他为“无敌的路易”。 拉瓦利埃尔小姐只称呼国王为“胜利者路易”,因此她大大失去了陛下的宠爱。此外,她时常两眼通红,对一个所向无敌的人来说,没有比一个老是哭哭啼啼的情妇更讨厌的了,而在他四周一切却都在微笑着。拉瓦利埃尔小姐的星在天边落到了乌云和眼泪里。 可是蒙泰斯庞夫人因为国王获得的胜利而更加快乐了,使他遇到不高兴的事的时候得到了安慰。这一切国王都归功于达尔大尼央。 陛下想奖励这些服务,他写信给柯尔培尔说:   “柯尔培尔先生,我们对达尔大尼央先生有一个诺言要履行,他已经履行了他的诺言。我通知您实现这个苦言的时候到了。有关的必需用的东西在适当的时候将会提供。 路易。”   因此,柯尔培尔留住了达尔大尼央的信使,把他,柯尔培尔的一封给达尔大尼央的信交给了这个军官,还给了他一只镶金乌木小箱子,外表上看,它一点也不大,但是无疑很沉,因为他给信使派了一支五个人的卫队,帮助信使搬这只箱子。 这些人在天快亮的时候赶到达尔大尼央先生包围的那个要塞前面,他们走进将军的驻地。 有人回答他们说,达尔大尼央先生因为昨天晚上要塞司令发动的一次突围非常生气,这个要塞司令是一个阴险的家伙。在这次突围里,他们填平了工事,杀死了七十七个人,并且开始修补一个缺口。达尔大尼央先生刚刚带领十来连掷弹兵去修复工事了。 给柯尔培尔先生送信的军官得到命令要去找达尔大尼央先生,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不管是白天黑夜,不管是什么时候。他向那些战壕走去,他的护卫队跟在他的后面,全都骑着马。 他们在开阔的平原上看见了达尔大尼央先生,还有他的镶着金线饰带的帽子,他的长手杖,他的金黄色大袖饰。他咬着白色的小胡子,忙着用左手拍掉落在地上的炮弹扬到他身上的尘土。 可怕的炮火使空中充满了嘘嘘声,在炮火中也可以看到军官们铲着铲子,士兵们推着两轮小车,一些很大的柴捆高高地耸立着,它们是由一二十个人抬来或者拖来遮在战壕正面的,由于将军狂热地鼓舞着他的士兵,战壕已经挖到中心了。 三小时内,一切恢复了原状。达尔大尼央说话也比较温和起来。在那个工兵军官手拿着帽子来向他报告战壕里已经可以待人的时候,他就完全平静下来了。 这个军官刚说完话,一颗炮弹飞来打断了他的一条小腿,他倒在达尔大尼央的怀里。 达尔大尼央扶起他的军官,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冷静地疼爱地把他放进战壕里,各个团的士兵都热烈地鼓掌。 从这时候起,不再是一种热烈的心情,而是一种狂热的情绪;有两个连偷偷地溜掉,一直跑到敌人的前哨阵地,他们在转眼间就把它们摧毁了。他们的同伴刚才被达尔大尼央好不容易拦了下来,现在看见他们占领了那些防御工事,也立刻向前冲过去,向敌人壕沟外的护墙猛攻,要塞的命运就靠着这道墙。 达尔大尼央看到他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拦住他的军队,那就是让他们进占要塞。他督促所有的士兵向被围的敌人忙着修补的两个缺口进攻。这一次攻击非常激烈。有十八个连参加。达尔大尼央带领其余的士兵走到离要塞的大炮半个射程的地方,用梯队来支援这次攻击。 可以很清楚地听到荷兰人在他们的大炮旁边被达尔大尼央的掷弹兵用短刀戳伤的叫声。这场战斗使拼死括抗的要塞司令越来越感到没有希望了。 达尔大尼央想早点结束战斗,使一直不停的炮火停下来,就又派出了一个纵队,他们就象螺旋钻一样,攻破了那些依旧很牢固的门,立刻,就看到了在炮火中的敌人工事的围墙上,被围的敌人被围攻的士兵追得走投无路。 就在这位将军尽情呼吸,满怀喜悦的时候,他听到身旁有一个声音对他说: “先生,请看柯尔培尔先生的信。” 他拆开封印,信里这样写道:   “达尔大尼央先生,国王委托我告诉您,他已任命您为法国元帅,以报答您的忠诚的服务和您对他的军队带来的荣誉。先生,国王对您取得的战果十分高兴;他命令您特别要尽快结束已经开始的围攻,使您得到幸福,给他带去胜利。”    达尔大尼央站在那儿,脸上发烫,两眼闪光。他抬起眼睛望着他的部队在那些围墙上向前推进,四周都是红色的和黑色的滚滚浓烟。 “我已经结束了,”他对信使说,“这座城一刻钟后就会投降。” 他继续读信。   “那只箱子,达尔大尼央先生,是我赠送给您的礼物。你们,战士们,拔出剑来保卫国王的时侯,您看到我用带和平气息的、生动的艺术来为您增添光彩,作为您应得的奖赏,您想必不会生气吧。   我请求得到您的友谊的关照,元帅先生,也请求您相信我的诚挚的友谊。 柯尔培尔。” 达尔大尼央欣喜若狂,对信使做了个手势,要他拿着他的箱子走过来。但是,就在元帅仔细察看箱子的时候,在城墙上响起一声非常响的爆炸声,使他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那一边去了。 “真奇怪,达尔大尼央说,“我怎么还没有看到城墙上有国王的旗帜,也没有听见表示投降的鼓声。” 他派出了三百名生力军,由一位精力充沛的军官带领着,要他们去攻打另一个缺口。 接着,他平静了一点,转身去看替柯尔培尔送信的军官向他递过来的那只箱子。那是他的财产,他已经把它底到手了。 达尔大尼央伸直胳膊去打开箱子,这时候,从城里发出的一颗炮弹,打碎了那个军官手里抱着的箱子,然后又打到达尔大尼央的胸膛当中,把他打倒在一个斜坡上,那根绣有百合花徽的权杖从打破的箱子的侧面落了下来,滚到元帅虚弱无力的手下面。 达尔大尼央挣扎着想站起来,别人以为他只是给打倒了,但没有受伤。这时从他的那群惊恐的军官当中发出了一声可怕的叫声:元帅全身都是血,他的庄严的脸上慢慢地呈现出死灰色。 从四面伸过来的胳膊扶住了他,他再一次转过脸去看那座要塞,看到了在最主要的防御工事顶上的白旗,他的耳朵已经听不大见世上的各种声音了,只是勉强地听到了宣告胜利的鼓声。 他的抽搐的手抓着绣有金线百合花徽的权杖,他的眼睛再也没有力气朝天空望了,低下来看这根权杖。他倒下去了,同时嘴里低声说着这几个奇怪的字,对那些惊慌失措的士兵来说,象是神秘莫测的言语。这几个字过去在人间代表了那么多的事情,现在,除去这位垂死的人没有人再能理解了:   “阿多斯,波尔多斯,我来啦,……阿拉密斯,别了。”   我们叙述了他们一生历史的四位勇敢的人,现在只留下一具躯壳,天主已经收回了他们的灵魂。 (全书完) 译后记 一八四四年,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问世,获得极大成功,翌年,他再接再厉,写出《三个火枪手》的续集《二十年后》,一八四八年到一八五〇年,他完成了《布拉热洛纳子爵》,这样就完成了以叙述火枪手达尔大尼央一生事迹为主的著名的三部曲。 这个三部曲的主要人物自始至终是达尔大尼央和他的三个生死与共的好友阿多斯、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但是随着历史背景的变化,故事的发展,他们的地位,他们之间的关系也随之有所变化。 《三个火枪手》是写达尔大尼央等四人站在路易十三和王后一边和红衣主教黎塞留对抗的故事,小说从一六二五年,即黎塞留担任首相的第二年写起,当时达尔大尼央他们都年轻热情,英勇过人。到了《二十年后》一书里,法国首相一职已由另一红衣主教马萨林担任,一六四八年发生了反专制制度的投石党运动。达尔大尼央等四人在当时的政治斗争中虽然政见各异,但仍一如既往,重友谊、讲信义,相互支持。故事进入《布拉热洛纳子爵》,正值显赫一时的马萨林去世,路易十四亲政,这是一六六一年,距离达尔大尼央初来巴黎已有三十多年了。风云变幻,历史无情,两个当了首相的红衣主教相继去世,路易十四开始加强王权。已是老人的达尔大尼央成了火枪队队长、路易十四的亲信,而阿多斯等三位老火枪手地位也已与前大不相同。在新的历史环境里展开了以他们四个人为中心的生动的故事。 布拉热洛纳子爵是阿多斯和石弗莱丝夫人的私生子,受到达尔大尼央等人的宠爱,称他为他们四个人的儿子。本书的一个主要内容便是由于国王和布拉热洛纳的未婚妻拉瓦利埃尔的私情,造成了布拉热洛纳以及阿多斯悲惨的结局。读者从中可以看到布拉热洛纳对爱情的忠诚;拉瓦利埃尔贪图虚荣、背叛青梅竹马的情人,给自己造成的悲剧;阿多斯和布拉热洛纳父子间感情的深厚,尤其是终易十四的骄奢淫逸、轻浮蛮横。 本书另一主要内容写的是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复辟的故事。这在英国历史上是一个重大事件:一六四九年英国斯图亚特王朝被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推翻,国王查理一世被处死,建立了以克伦威尔为首的资产阶级—新贵族军事专政,实行军事独裁。一六五八年九月克伦威尔死后,他的儿子里查德即位,但他手下的高级军官兰伯特等争权夺利,统治集团陷于混乱,迫使里查德辞职。逃亡国外的查理一世的儿子查理二世乘机策动王党叛乱,在苏格兰驻防军司令蒙克将军的支持下,于一六六〇年五月复辟了斯图亚特王朝,直到一六六八年,这个王朝又再次被推翻。大仲马即以查理二世复辟成功这一历史片断为依据,编造了好些曲折离奇、引人入胜的情节。 本书还有一个主要内容写的是“铁面人”的故事。“铁面人”在法国历史上是实有其人的。一六七九年,有一个犯人被秘密地押到皮涅罗尔监狱,由典狱长圣马尔斯亲自负责监管。一六八七年,囚犯被转移到普罗旺斯海外的圣玛格丽岛,一六九八年又被转移到巴士底狱,一七〇三年十一月十九日死于该狱。使人感到奇怪的是这名犯人从入狱一直到死去,始终被强迫戴着一只铁面罩,或说是一只铁框架的丝绒面罩,监管人员得到命令,如果犯人除下面罩,就当场把他杀死。除此之外,他受到极为良好的待遇,典狱长对他恭而敬之,甚至不敢在他面前坐下,他的要求总能得到满足,囚犯自己也从未对人讲过自己的身世。他死后当晚即被埋葬,所有他使用过的东西都被付之一炬,房间里的墙壁被铲光重新粉刷,地上的方砖被全部掘起换掉。巴士底狱的囚犯名册中有关他情况的记录也被撕掉取走了。 这个囚犯无疑是个重要人物,可是在当时的法国,甚至欧洲都没有什么要人失踪,因此从十八世纪起,法国以及欧洲不少历史学家都开始热衷于研究考证这个“铁面人”究竟是什么人。有说是红衣主教马萨林和王太后奥地利安娜的私生子,有说是财政总监富凯,有说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有说是路易十四和拉瓦利埃尔的私生子,有说是英国的蒙莫斯公爵,有说是英国国王查理二世的私生子,还有说是莫里哀;反正众说纷纭,但都没有充分根据,时间、地点都不能吻合,经不起推敲,因此为法国历史留下了一大疑案。 大仲马在《布拉热洛纳子爵》一书里采用了“铁面人”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哥哥菲力浦的说法,并且围绕着菲力浦受迫害的经过,编造了一系列扣人心弦的故事,比如阿拉密斯密谋支持菲力浦,设计把菲力浦救出巴士底狱,把真正的路易十四投入监狱,后因富凯的干预,才使路易十四重新坐上王位,等等。作者通过这条主线揭露了一些王室内部勾心斗角的丑事,这些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完全不顾父子之情、母子之情、兄弟之情,冷酷残忍,凶狠毒辣,“铁面人”最后被囚圣玛格丽特岛,四顾大海,一片茫茫,自知逃生无望,愤然说自己是一个“被诅咒的人”,这是对他的父母亲和弟弟的控诉。 从《布拉热洛纳子爵》这本书的这三个主要内容里,我们可以看到法国和英国统治阶级集团内部的一些矛盾和斗争以及当时欧洲各个国家之间的政治关系,这些故事多少反映了当时的时代风貌,但是由于作者思想的局限性,他无法写出历史的真正面目。同时为了情节的需要,大仲马常常用自己的想象任意改动许多历史事实,对于一些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他的评价也是不公允的。例如在本书中占重要位置的财政总监富凯,大仲马把他写成一个忠君爱国、高尚文雅、慷慨侠义的人物。由于柯尔培尔的陷害,而受到路易十四不公正的对待。其实在历史上,富凯挥霍国家钱财,侵吞公款,对法国当时的财政陷入困境应该负一定的责任。作者笔下的令人厌恶的柯尔培尔虽然根据厉史叙述,他的确要搞掉富凯,取而代之,可是他担任财政总监以后,在路易十四的支持下,推行重商主义政策,促进了法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国库收入大大增加,是个有一定才干的大臣。 同《三个火枪手》和《二十年后》相比,本书的篇幅显得长了一些,有些地方写得不够紧凑,有些对话也游离于人物的思想性格之外,但是总的来看,全书还是层次分明,颇有气势的。尤其是小说的最后部分,我们所熟悉的几个主人公的不同结局写得颇为动人,有很强的吸引力。至于达尔大尼央等四位英雄人物的形象,在本书中也依旧象《三个火枪手》和《二十年后》里那样鲜明生动,跃然纸上,而且,他们每个人的性格特点在本书中可以说显得更加完整突出,相信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