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喜剧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I] 人间喜剧第一卷 猫打球商店 献给玛丽·德·蒙托小姐 在圣德尼街的中部,靠近小狮街角,不久前有一所珍贵的 店面房屋。这一类珍贵的房屋,可以让史家当作描写昔日巴黎 的蓝本。这所老宅摇摇欲坠的墙壁上,好象涂满了象形文字: 许多并行的小裂痕,使粉墙上显露出一条条横向的或斜向的 木料,在房屋的正面形成一个个x形和V形:在街头闲逛的 人除了把它们叫做象形文字以外,还能有什么叫法呢?即使是 最轻便的车辆驶过,这每一根木头便都在榫槽里摇晃。这所古 老可敬的建筑物的屋顶呈三角形,这种式样在巴黎已经快要 找不到了。因受风吹雨淋而变形的屋顶,向街道上前突三尺, 一方面保护了门前台阶不受雨淋,另一方面遮掩着阁楼的墙 壁及其没有护栏的天窗。这最高一层是一块块木板修成,好象 盖屋顶的青石板那样,一块压一块地钉在一起,无疑是想减轻 这座不牢固的房子的负担。 三月里一个细雨霏霏的早晨,一个年轻人紧紧地裹着大 衣,站在这所老宅对面一家商店的屋檐下,怀着考古学家的热 情细细端详着这所老屋。这所十六世纪平民阶级的遗物,确粗 人间喜剧第一卷 有不少地方值得这位观察家研究。每层楼都有它的特点:二层 楼有四扇又长又窄的窗户,彼此靠得很近,窗子下部装有木方 格,目的是使室内光线模糊,这样,狡猾的店主就能利用这光 线使布匹显出顾客所需要的颜色。对房屋的这一主要部分,年 轻人好象非常蔑视,他的视线并不在那里停留。三层楼的软百 叶已经卷起,使人能看到窗户,透过大块的波希米亚玻璃…, 可以看见窗后挂着橙黄色的罗纱小窗帘,但这并不使年轻人 更感兴趣。他的注意力特别集中在四层楼那平凡的十字窗上。 窗框很粗糙,尽可以陈列在工艺馆里,作为法国细木工初期产 品的标本。窗上装着小块玻璃,玻璃的绿颜色那么深,如果不 是那年轻人有极好的眼力,他根本无法看出窗内挂着蓝色方 格布窗帘,掩护着内室的神秘,挡住了爱偷看的人的视线。有 时候,这位观察者,也许因为瞧不出什么结果,也许是这座房 子和整个地区的一片寂静使他感到腻烦,便将视线转到房屋 的下部。当他重新瞧见楼下店面时,一个不由自主的微笑就浮 上他的嘴角;这里的确有些相当可笑的东西。一根巨大的木 梁,横架在四根柱子上,柱子仿佛被这座破房子压弯了一样, 木梁上厚厚地漆过一层又一层,好象一个年老的公爵夫人睑 颊上的胭脂。在这根宽阔而颜色堆叠得象浮雕的木梁正中,有 幅古画,画着一只正在打网球的猫。引起年轻人发笑的就是这 幅古画。但是应当说:当代最有才华的画家,也创作不出比这 更滑稽的画来。猫的一只前爪握着一只和自己身量一样大小 ①波希米亚最早从威尼斯人学会烧玻璃;波希米亚玻璃表示玻璃古老及质 地坚固。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网球拍,后脚站起来,正在瞄准一位穿绣花衣服的绅士向它 打过来的大球。画的内容、颜色、陪衬,一切都安排得使人相信 绘画者有意跟店主和行人开玩笑。年深日久使这幅幼稚的图 画变了样,有些地方因剥落模糊显得更加可笑,使一些细心的 过路人为之迷惑不解。例如有斑点的猫尾巴剥落得和猫身分 离,而我们祖先的猫,尾巴粗大多毛,翘得又高,足以使人误认 为是一个旁观者。图画的右边,一片碧青色局部地掩饰住腐朽 的木头,在这片背景上行人能看到店主的名字:纪尧姆,左边 还有舍弗赖先生的继承者的字样。字母是依照老式书法,把u 写作V,把V写作u的。阳光和雨水把字母上薄薄的一层金 粉吞蚀了大半。这幅图画和两旁的文字,构成了猫打球商店的 招牌。这类招牌的起源虽然在许多巴黎商人看来十分古怪,但 是图画里的景象,过去是实有其事的,这是用死的图画描绘了 活的景象。我们聪明的祖先正是借助这些活物吸引了许多顾 客跑进他们的商店。于是“织布猪”、“绿毛猴”等等,都成了关 在笼里的动物,它们的聪明灵巧,使过路人赞叹不止;而对它 们的训练工作,又证明了十五世纪实业家的无比耐心。这一类 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较之目前圣德尼街某些商店悬挂的《天神 像》、《诚实之神像》、《降福图》、《圣约翰断头图》等等,更能招 徕主顾,使幸运的店主更快地致富。有人以为世界一天比一天 聪明,现代的滑头商人大大超过了前人的水平,为了灭灭他们 的威风,有必要请他们注意一下上述事实。不过这年轻人站在 那里当然不是为了欣赏那只猫,这幅画只要仔细看上一会儿, 就可以有很深的印象。这年轻人本粗身也有引人注目的地方: 他身披一件仿照古式打褶的大衣,大衣下面露出一双时髦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鞋子,脚上的白色丝袜使那双鞋子在巴黎的泥泞之中显得更 加突出,袜上的斑斑污泥则证明他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看起来 他好象是从婚礼或者舞会上回来的,因为这么大清早,他手上 拿着白手套,而且他那松散的深色头发作圆圈形垂在肩上,说 明他的发式是时下流行的“嘉哈嘉拉式”…,这种发式是受了 大卫…派绘画以及本世纪初人们对希腊、罗马式的狂热崇拜 的影响而流行起来的。除了几个晚起的菜贩向市场奔去的声 音以外,这条本来非常热闹的街道,那时候是异常寂静,这种 寂静的奇异效果,只有此刻在空寂无人的巴黎游荡过的人才 能领会得到。在这种时刻,巴黎的喧闹声在暂时平静过后,又 慢慢复活起来,好象远远传来了海水的巨响。这个不寻常的青 年,若叫猫打球商店的商人看到,会觉得十分古怪,正如猫打 球商店在这个年轻人的心目中也很古怪一样。他那白得耀眼 的领带,使他愁闷的睑显得比实际上更为苍白。他那黑眼睛所 发出的光芒,有时晦暗,有时明亮,正和他面部的古怪轮廓,以 及他在微笑中紧闭着的嘴唇,搭配得非常调和,他那由于极度 不快而紧皱的前额,有点不祥的征兆。前额岂不是人身上最能 使人预见未来的吗?当这个陌生人的前额表达激动的情绪时, 皱纹深陷,使人望而生畏;但当他那易于波动的感情恢复平静 的时候,前额却显出一种明朗的韵致,使他的容貌十分吸引 ①嘉哈嘉拉(1 88 217),罗马暴君,曾杀死自己的兄弟和二万多人,自己也 遇刺而死;其发浓密而卷曲,象黑人的头发一样。 ②大卫(174s 1825),拿破仑的首席画师,古典画派的领袖。提倡仿古,喜 绘希腊、罗马时代的人物。 人间喜剧第一卷 人。快乐、悲哀、爱恋、愤怒、轻蔑,在面容上显现出来,竞挟有 这样大的感染力,连心肠最冷酷的人也会被打动。当年轻人正 等待得万分厌烦的时候,阁楼上的天窗突然打开,年轻人竞没 有注意到窗口探出三个圆乎乎的、白中透红的快活面孔,也是 最常见的面孔,好象某些高大建筑物上所雕塑的商神像那样。 这三个面孔,装在天窗框里,令人想起云端里伴随上帝的那些 胖天使的脑袋。这是店里的三个学徒。他们贪婪地呼吸街上 的空气,说明阁楼里是如何的闷热发臭。显得最快活的一个学 徒将呆站在那里的年轻人指给另外两个人看,随后便从窗口 消失了。他再度在窗口出现时,手里拿着一个喷水器。大家显 出恶作剧的神气,望着这个在马路上闲逛的人,随后把一阵淡 白色的细雨向他头上洒去,水的香味证明三个学徒的睑颊刚 修剃过。接着,三个人立刻缩进阁楼,踮起脚尖来欣赏被捉弄 者的愤怒。然而年轻人只是满不在乎地抖了抖大衣,他抬头仰 望天窗,睑上露出极端不屑的神气,使三个学徒见了不得不收 敛笑容。这时候,四层楼上一扇粗笨的十字窗被一只白净纤细 的手沿着窗槽推了上去(这种吊窗的s形旋转窗钩常常钩不 住笨重的玻璃窗扇,猝不及防地让窗子落下来),于是等待已 久的年轻人终于获得了酬报。一个容貌清新如水中白花的年 轻姑娘在窗口出现,她头上披着一条打褶的纱头巾,显得无比 的纯洁。她的脖子和双肩,虽然裹在棕色的织物里,但由于睡 眠时的翻动,一部分皮肤仍然露了出来。她的表情十分自然, 没有丝毫粗做作的成分来损害面部的天真质朴和双眼的宁静 安详。她那双眼睛,正是天才画师拉斐尔早就在其杰作中传诸 不朽的眼睛。她与拉斐尔笔下那些已变得家喻户晓的处女一 人间喜剧第一卷 样娴静、优雅。从睡眠中苏醒过来的面颊,洋溢着青春和生命, 和古旧而粗陋的、有着黑色护栏的窗户构成鲜明的对照。象日 间的花朵在清晨还未舒展因夜寒而卷缩的花瓣那样,年轻姑 娘还没有完全睡醒,她的蓝眼睛起先漫无目的地眺望邻近的 屋顶和天空,然后习惯性地低下头来眺望阴暗的街道。她的视 线和她的崇拜者的视线一接触,爱美的心便使她羞于在衣衫 不整时被人瞧见,她赶紧向后退缩,窗上破旧的窗钩旋转了, 十字窗迅速落下,落得那么快,使得我们今天为我们祖先的这 种幼稚的发明,取了一个可恶的绰号…。于是幻象消失了,对 于年轻人来说,那是一片乌云突然遮住了最明亮的晨星。 这些小事情发生的时候,猫打球商店玻璃窗上沉重的护 窗板,象变戏法一样已经卸了下来,一个看上去和招牌同样高 龄的老仆人把有敲门槌的古旧的门折进商店的内墙,又用颤 抖的手将一块方形的、用黄丝线绣着纪尧姆 舍弗赖先生 的继承者字样的绒布系在门上。对于许多过路人来说,要猜出 纪尧姆先生经营什么生意是相当困难的。因为从保护商店外 部的粗大铁栏杆间望进去,很难看清楚那些象穿过大西洋的 鲞鱼一样多的、用棕色帆布包着的大包裹。猫打球商店哥特式 的门面从外表看来很简朴,然而纪尧姆先生是巴黎所有呢绒 商人中货色最多、关系最广、商业信誉最佳的人。如果同业中 有些商号和政府订了买卖契约而呢绒数量不足时,无论订货 数量多大,他总有办法向同业供应。这个精明的商人懂得运用 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获得最高利润,却不必象那些人一样去钻 ①吊窗绰号“断头机窗”,因为窗子由嵌槽中落下,象断头机的铡刀。 人间喜剧第一卷 门路或行使贿赂。如果有些同业付给他的是一些很有信用但 期限较远的票据,他就叫他们到他的公证人那里去贴现,这对 于他仍然是一举两得的事,因此在圣德尼街的商人间流传着 一句话:“老天爷保佑你不要遇见纪尧姆先生的公证人!”由此 可见那种贴现是不上算的。老仆人刚走开,纪尧姆先生就象奇 迹一般出现,站在猫打球商店的台阶上。他看看圣德尼街,看 看四邻的商店,看看天气,好象长途旅行的归客,在勒阿弗尔 港下船时重新看见法兰西一样。待他看明白在他睡眠时一切 都没有变动之后,才发现了站在那里的陌生青年。这青年也在 那里聚精会神地观察他,好象生物学家韩堡在美洲仔细观察 他所看见的第一条电鳗…。纪尧姆先生穿着宽大的黑天鹅绒 裤子,杂色袜子和方头银扣的鞋。裹着他那微驼的身躯的暗绿 色方领绒上装,下摆和垂尾也都呈方形,钮于是白色的金属制 品,用旧以后变成了红色。他的灰头发梳得那么服帖、整齐,使 他的黄脑盖看起来好象犁过的田。两只仿佛用钻子钻得凹进 去的绿色小眼睛,在没有眉毛而略呈红色的眉弓下面闪闪发 光。忧患在他的前额留下无数皱纹,象他衣服上的皱褶一样 多。他苍白的睑表现出他有耐心,有商业智慧和生意人所特有 的狡猾的贪婪。那时候,还有不少这类老式家庭,虽然生活在 新时代,却象保持优秀传统一样,保留着过去的习俗和那些具 有行业特征的衣饰,活象是居维埃…考古时发掘出来的一些 ①韩堡(1769 1 859),普鲁士著名生物学家,旅行家。电鳗是北美洲的一种 河鱼。 ②居维埃,见本卷《(人司喜剧)前言》第1页注①。 人间喜剧第一卷 太古时代的老古董。纪尧姆家族的这位家长就是著名的守旧 派之一:人们时常见他怀念过去由商人领袖兼任的巴黎市长, 而且总是用几十年前的旧名称来称呼商务法庭的判决书。早 起也是这类老传统之一。他是全家第一个早起的人,他毫不含 糊地站在那里等待着他的三个徒弟,如果他们迟到,就责骂他 们一顿。三个年轻学徒最害怕的是星期一早晨,老商人一声不 响地盯着他们,要从他们的面孔和一举一动中找出他们星期 日胡作非为的证据和痕迹来。此刻老呢绒商人却丝毫不注意 他的学徒,他正在捉摸那个穿着丝袜、披着大衣的年轻人,为 什么要很关心地时而注视他的招牌,时而注视他的店堂内部。 天色更亮了,可以看见店里用铁丝网围着的办公桌,四周挂有 古旧的绿色丝质帷幕,桌上放着巨大的帐朋,那是本店前途的 不出声的权威发言人。那个好奇的陌生青年似乎对这个地方 非常爱慕,好象想要描下侧面饭厅的图样。饭厅从开在天花板 上的一个玻璃天窗取光。一家人集合在饭厅吃饭的时候,可以 很方便地望见店门口发生的每一件最细小的事。一个曾经在 “限价时代”…生活过的商人,认为一个陌生人这么爱慕他的 住宅是很可疑的。纪尧姆先生因此很自然地想到,这个愁容满 面的年轻人必定在猫打球商店的银柜上转念头。最年长的那 个学徒,暗中欣赏了一阵店主人和陌生青年用眼睛进行的格 斗以后,看见那青年正在偷看四楼的窗户,便大着胆子站到纪 尧姆先生站立的石阶上。他向街心跨进两步,抬头望去,恍惚 ①法国大革命初期,国民议会政府执政期司,曾因通货贬值而采取限价政 策,被称为“限价时代”。 人间喜剧第一卷 瞥见奥古斯婷·纪尧姆小姐慌忙从窗口缩了进去。老呢绒商 人对徒弟的这种敏感很不高兴,愤怒地瞪了他一眼。然而,陌 生青年在老商人和钟情的学徒心中所引起的恐惧突然平息 了。因为这时年轻人招呼了一部向邻近地区驶去的出租马车, 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忙忙踏了上去。他这一走使另两个 学徒心上也落下一块石头,瞧见他们恶作剧的对象还站在那 里,他们心里也有些不安。 “好了,诸位先生,你们抄着手在那儿干什么?”纪尧姆先 生向他的三个徒弟吆喝。“他妈的!从前我在舍弗赖先生那里, 这工夫我已经检查了好几匹布了。” “大概是从前天亮得特别早,”二徒弟嘀咕了一句,他是负 责这一部分工作的。 老商人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的三个徒弟中,除了最年长的 一个外,其他两个的父亲是卢维耶和色当地方言有的手工工 场的老板,虽则他们把儿子交给纪尧姆先生当学徒,只求儿子 们到自立门户的时候能挣得十万法郎,可是纪尧姆先生认为 他的责任是用老式的专制办法将他们严格管教,驱使他们象 黑奴一样干活。这种专制办法在我们今天的新式大商店里是 绝对没有的,现代商店的职员到三十岁便想发财了。三个粗学 徒所完成的工作,足够使十个爱享乐、乱花钱的现代伙计忙得 要死。没有任何声音来打乱这家颇有气派的商店的平静,似乎 所有的门窗关节都经常用油润滑,而每一件家具都非常干净, 表明屋主人治家很严和极端节酋。午餐时,分给学徒们的奶 酪,不知是什么时候的陈货,他们宁肯不吃。最调皮的一个学 徒,开玩笑地把最初买进奶酪的日期写在原封未动的奶酪上。 人间喜剧第一卷 诸如此类的恶作剧,有时会引起纪尧姆两个女儿中较年轻的 一个发笑,她就是刚才在窗口上出现、使陌生青年着迷的那个 美丽少女。虽然三个学徒,连资格最老的一个在内,都要付很 贵的食宿费,但在进餐时,没有一个人胆敢在吃完正菜以后, 仍然坐在东家的餐桌上,等候吃末一道点心。每当纪尧姆太太 说要拌沙拉…的时候,几个学徒一想到她怎样吝惜地亲手倒 出一点点沙拉油,就浑身长起了鸡皮疙瘩。他们休想在外边过 一夜晚,除非他们老早就为这一越轨行为预备好一些无可反 驳的正当理由。每星期日,三个学徒轮流由两个陪伴纪尧姆全 家到圣勒教堂去望弥撒和参加晚祷。纪尧姆的两个女儿维吉 妮小姐和奥古斯婷小姐很朴素地穿上花布衣裳,在母亲尖利 的眼光监督下,各挽着一个艺徒的臂膀在前面走,后面跟着纪 尧姆夫妇。受纪尧姆太太的影响,纪尧姆先生已习惯于拿着两 本黑羊皮包装的厚厚的弥撒经书。二徒弟是没有薪水的。至 于最年长的那个徒弟,由于他始终如一而且小心谨慎地干了 十二年,已经初步掌握了店里的机密,可以得到八百法郎作为 他艰苦劳动的报酬。有时在家庭的喜J夫节日,他还可以得到一 些礼物。这些礼物只是由于出自纪尧姆太太干枯而皱瘪的手 才有了价值,例如一些网眼钱袋,纪尧姆太太小心地在里面塞 满了棉花,使钱袋上的镂空图案显现出来;又如一些式样很难 看的背吊带;或者几双厚重的丝袜…,等等。也有时,不过次数 很少,这位“首相”能够参与家庭的娱乐,如一起到乡下避暑, ①沙拉是一种冷餐菜。 ②厚重的丝袜比较结实,说明纪尧姆太太讲求实惠。 人间喜剧第一卷 或者等新戏上演了几个月以后,才下定决心租一个包厢,一齐 去看巴黎早已无人过问的剧目。除此以外,传统的师徒间的尊 卑界限,还在三个学徒和老呢绒商人之间极其严格地存在着, 使学徒们觉得似乎偷一匹布比破坏这些例规更容易些。这种 陋习在今天看来似乎很可笑,然而这些老派商店正是培养良 好习俗和道德的学校。老板把徒弟当作养子,徒弟们的衣服是 老板娘替他们收拾、缀补和翻新的。老板不仅仅在徒弟的德行 和知识技能方面对他们的父母负责,如果一个徒弟病了,老板 要象慈母般看护他;病势危急的时候,老板还不惜花费大量金 钱来延请最著名的大夫为他医治。如果徒弟中有品性高尚而 遭遇不幸的,这些老商人为爱惜自己培养起来的才能,会毫不 踌躇地将他们女儿的终身幸福托付给他,而他们在很久以前 便已将自己的财产信托给他了。纪尧姆就是这种老派人物之 一,虽然他保存了这种人物的一切可笑之处,却也保存了这种 人物的一切优点。因此他的大徒弟约瑟夫·勒巴,一个贫苦的 孤儿,在纪尧姆心目中就是他的粗长女维吉妮未来的夫婿。然 而约瑟夫一点也没有他师傅的那种“长幼有序”的思想,他的 师傅哪怕是天塌下来也不会先嫁次女的,不幸的徒弟却一心 一意地爱上了次女奥古斯婷小姐。要理解这分爱情为什么会 秘密发展起来,必须进一步说明老呢绒商人的专制家庭的内 部情况。 纪尧姆有两个女儿。长女维吉妮小姐长得和她的母亲一 模一样。纪尧姆太太是本店老主人舍弗赖先生的女儿,她经常 笔直地坐在柜台旁的长凳上,以致不止一次听见一些路人开 玩笑地打赌说,她是用木桩插在那里的。她那瘦长睑上透露出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一种笃信宗教的神情。她既无风韵,态度也毫不可亲,经常在 她那近六十岁的头上戴着一顶式样永远不变的软帽,而且象 寡妇的帽子一样垂着花边。街坊四邻都管她叫“看门的修女”。 她话语简短,举动有点象打旗语的人那样急剧而不连贯。她那 明亮得象猫眼的眼睛似乎因自己貌丑而怨恨所有的人。维吉 妮小姐和她的妹妹一样在母亲的专制管教下长大,她已经二 十八岁。她的青春减少了因和母亲相象而不时在睑上露出的 那种俗气,然而母亲的严厉管教使她具备的两种美德,抵得过 她的一切缺点:她温柔,很有耐心。奥古斯婷小姐刚刚十八岁, 长得既不象父亲也不象母亲。有的女孩似乎与父母在生理上 毫无联系,教人真要相信假正经的谚语听说“小孩是上帝给 的”。奥古斯婷小姐就是这样的人。她身材矮小,说得更确切 点:她长得娇小玲珑。她是一个文雅、天真的可爱的小东西。如 果一个社交场中的老手批评她的缺点,最多不过是说她有些 小家子气的动作,或者风度有点平庸,举止有些粗局促而已。 她的沉默而娴静的睑上流露出一种不易捉摸的忧郁,那是所 有过分软弱、不敢违抗母亲意志的年轻姑娘都有的。姊妹俩老 是穿得很朴素,她们只能以保持高度的洁净来满足女子爱美 的天性。这种洁净对她们非常适合,而且同闪闪发亮的柜台、 一尘不染的货架(老仆人不容它们有尘土),以及她们周围一 切的古朴气氛非常调和。生活在这种环境中,她们不得不从辛 勤工作中去找寻幸福的因子。直到现在为止,她们使母亲非常 满意,纪尧姆太太经常在暗中赞美两个女儿性格的完美。由此 不难想象她们所受教育的结果。她们长大以后是预备经商的, 惯常听到的只是些生意经,只读过语法、簿记、一点犹太史和 14 人间喜剧第一卷 勒拉瓜…所著的法国史,所看的书都得经过母亲同意,因此她 们的思想并不很开通;她们很懂得怎样持家,熟悉物价,体会 得到积累金钱的困难,她们很节酋,对于商人赚钱的本领怀有 很大的敬意。虽然她们的父亲很有钱,她们仍然精于缝纫和刺 绣。她们的母亲经常说要教会她们烹饪,目的是使她们懂得怎 样吩咐准备饭菜,而且能够很内行地责备厨娘。她们对于人世 的享乐茫然无知,她们父母所过的生活就是她们的舆范,她们 很少张望一下这所老宅子以外的世界,在她们母亲的眼中,这 所老宅就是整个宇宙。家庭喜J夫节日的宴会,对于她们就是未 来人间的全部快乐。遇到这种时候,三楼的大客厅就要招待戴 着钻戒的罗甘太太,她是舍弗赖家的亲戚,纪尧姆太太的堂 妹,比纪尧姆太太年轻十五岁;还有年轻的拉布丹,财政部的 副处长;赛查·皮罗托先生,粗有钱的脂粉商,他的太太赛查 夫人;卡缪索先生,布尔东奈街最有钱的丝织品商,还有他的 岳父卡陶先生;此外还有两三个老银行家和一些德行高尚的 太太们。节日的准备工作在纪尧姆太太母女三人单调的生活 中是一种变化,她们把包扎着的银餐具、瓷器、蜡烛和水晶餐 具等解开来,来来去去地忙碌着,象修道女们要迎接主教一 样。到了晚上,三个人把节日的装饰和用具拭净、收拾和还原 之后,都感觉很疲乏,两个女儿服侍母亲睡觉,纪尧姆太太对 她们说:“孩子们,我们今天什么事都没干呀!”有时在这庄严 的聚会中,“看门的修女”准许她们跳舞,而把纸牌和骰子移到 自己的卧室里去玩,这个恩舆是最意想不到的幸福之一,使她 ①勒拉瓜(? 1685),教士和教育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15 们快活得好象在嘉年华节…时期,纪尧姆先生带领她们去参 加两三次盛大的舞会一样。还有值得一提的,就是这位忠诚老 实的呢绒商每年要举办一次盛大宴会,为此他是一文钱也不 节酋的。被邀请的人无论多么有钱和有身分,都不敢不来,因 为即使是当地规模最大的几家商店也要求助于纪尧姆先生的 巨大信用、财产和丰富的经验。可惜这位颇有名望的商人的两 个女儿,并不能象设想的那样充分利用社交给年轻人带来的 方便。她们在这些载入家中“流水簿”的聚会里,佩带的首饰之 寒酸足以使她们睑红。她们跳舞的姿势毫不出色;而且在母亲 的监视下,她们在谈话中只能用“是的”和“不是”来回答她们 的舞伴。她们还要遵守猫打球商店的老规矩:必须在晚上十一 点钟回到家里,而那时正好是宴会和舞会开始热闹的时候!因 此她们的娱乐表面上似乎和她们父亲的资财颇为相称,但时 常由于家训和习惯,使这些娱乐变得索然寡味。至于她们的日 常生活,一句话就可以描绘出来:纪尧姆太太要她们在大清早 就把衣服穿得齐齐整整,要她们每天在同一钟点下楼,要她们 每天在一定时间做同样的事情,就象在修道院里那么有规律。 然而奥古斯婷天生心气高贵,能够体会到这种生活的空虚。有 时她抬起蔚蓝的秀眼,似乎在向这幽暗的楼梯和潮湿的店堂 提出询问。她在探测了这修道院式的寂静之后,似乎远远地倾 听着充满热情的生活的模糊启示,这种生活认为情感高于一 切。这时,她睑泛红晕,停止做活计,手中的白罗纱跌落在光滑 ①嘉年华节,天主教的狂欢节,始自三王来朝节,结束于封斋节,在这期司 有化装游行等狂欢活动。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橡木柜台上;不多一会儿,她母亲就会用即使在最柔和的声 调中也显得尖厉的嗓音问:“奥古斯婷,我的宝贝!你在想些什 么呀?”也许《杜格拉斯的伯爵希波利特》和《={:可曼治伯爵》…这 两部小说促进了这个少女思想的早熟。这两本小说是奥古斯 婷在一个新近被纪尧姆太太辞退的厨娘的衣柜里找到的。在 去年冬天的长夜里,奥古斯婷如饥似渴地暗中把它们念完了。 因此奥古斯婷那模糊的追求异性的表情、温柔的嗓音、茉莉花 色的皮肤,以及蓝色的眼睛,在可怜的约瑟夫·勒巴的心中, 燃烧起一种既猛烈又带有敬意的爱情。可是奥古斯婷由于一 种容易理解的任性,对这个孤儿一点意思也没有。也许,这是 因为她不知道他爱着她的缘故。另一方面,这个大学徒长长的 腿、褐色的头发、肥大的双手和强健有力的脖子,却在维吉妮 小姐的心中变成了暗暗倾慕的对象。维吉妮小姐虽则有五万 埃居…的陪嫁,可是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向她求婚。这两种阴差 阳错的爱情,在寂静幽暗的柜台旁边产生,就象紫罗兰在树林 深处开花一样,再没有比这更自然的事了。在辛勤的劳作和宗 教式的幽静中,这些青年男女迫切需要排遣,因此经常用眼睛 默默无言地相互注视,这种注视或迟或早必然激发起爱情。看 惯一张睑儿,就会不知不觉地在那里找出品格上的优点,而终 于抹煞了一切缺点。 ①《杜格拉斯的伯爵希波利特》和《柯曼治伯爵的回忆录》,分别是德·欧诺 瓦夫人和坦森夫人所写的两部爱情小说。 ②埃居,法国古币名,种类很多,价值不一,一般情况下是指一枚值三利勿 尔(或三法郎)的埃居。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从我的大徒弟的态度上看来,我的两个女儿不必等待多 久,就可以在一个合适的未婚夫前面跪下来!”纪尧姆先生在 读着拿破仑将征兵年龄提前的第一道命令时,勾起自己的心 事,不由得这么想着。 自从这一天以后,老商人很担忧长女的青春日渐消逝,他 想起自己从前娶舍弗赖小姐的时候,处境也和约瑟夫·勒巴 及维吉妮今日的情景相仿。他想,他受过舍弗赖先生的恩惠, 如果能够在同样的情形下将这种恩惠施在这个孤儿身上,既 嫁了女儿,又报了恩,这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呀!另一方面, 约瑟夫·勒巴却在考虑自己和奥古斯婷结合的障碍:他今年 已经三十三岁,比奥古斯婷大了十五岁!而且他太聪明了,不 会猜不出纪尧姆先生的意图,他深知纪尧姆先生有一条严酷 的原则:次女决不会比长女早出嫁。可怜的学徒,他心地粗的 高尚,正比得上他双腿的修长和胸膛的深厚,只能在沉默中忍 受痛苦。 这就是当时这个小小国度里的情形;这所处在圣德尼街 中部的老宅子,十足象拉特哈普修道院…的一所分院。然而为 了把表面上所发生的事情和内心的情绪同样正确地加以说 明,我们必须回溯到几个月以前。有一天黄昏时分,有一个年 轻人从阴暗的猫打球商店前面经过,店里的景象使他停下脚 步,在那里欣赏了一阵这种能够吸引世界上任何画家停下脚 步的景象:那时店堂里还没有点灯,周围很黑暗,形成一幅图 画的幽暗背景;背景深处可以看见商人家的饭厅,饭厅里面一 ①拉特哈普修道院设立于一一四0年,院中教规非常严厉。 人间喜剧第一卷 盏光辉灿烂的灯,放射着那种使荷兰派绘画增加不少美感的 黄色光线。白色的台布、银餐具和水晶用具在光与影的鲜明对 照下构成美丽的陪衬。家长的睑儿、他妻子的睑儿、学徒的睑 儿、奥古斯婷秀丽的外貌,以及立在她身边两步远的肥头大耳 的女佣,构成了一组奇特的群像!这些脑袋是这么有特色,每 个人的表情是这么坦率,使人很容易猜测到这个家庭和平、寂 静和简朴的生活。这种出人意料的景象,即使写真能手也不容 易画出来。这个过路人是一位年轻画家,七年前曾得到“绘画 大奖金”…留学罗马,新近归国。他的心灵充满诗意,他的眼睛 饱看了拉斐尔和米开朗琪罗。的杰作,在这个艺术粗有极高 成就的伟大国度住了这么长一段时期以后,他现在所渴求的 是真实的景物,无论是对是错,这确是他当时的心情。在长期 沉醉于意大利的狂热激情之后,现在他心灵上所要求的是那 些羞怯而沉默的处女,不幸在罗马时他只能从绘画中找到这 样的形象。猫打球商店的真实景象在他心中燃烧起热情,使他 从欣赏整个景物转化为对景中主角的深深崇拜:奥古斯婷便 是这位主角。当时她好象在沉思,没有吃东西;由于灯的位置, 灯光完全投射到她的睑上,她的上半身似乎在一个火环中移 动,这火环使她的头部轮廓特别清晰,而且近乎神奇地照耀着 她。青年画家不由自主地把她比作一位贬落人间的仙女,正在 回忆着天堂。一种几乎从未感受过的情感,一种清澈而热烈的 ①指“罗马大奖金”,分建筑、塑造、绘画、雕刻、音乐五种,获奖者可以留学 罗马三年,以资深造。 ②米开朗琪罗(1475 1564),意大利著名画家,雕刻家,建筑师和诗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爱情充满了他的心。他一动也不动地呆立在那里,似乎被他思 想的重压压垮了,过了一会儿,他才从幸福中挣扎出来,回到 家里,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第二天,他跑进自己的画室,把 昨天那种即使回忆起来也足以使他发狂的景象画在画布上, 直到完成以后才跑出来。但是他仍然不满足,当他还没有把他 所崇拜的女子忠实地绘成肖像时,他的幸福是不完整的。于是 他一次又一次地在猫打球商店附近徘徊,有一两次他还大胆 地化了装跑进店里,想从更近的距离来观察那个被纪尧姆太 太的翅膀保护着的迷人的小东西。整整八个月,他沉溺在恋爱 和绘画中,连他最亲密的朋友也见不到他;他也忘却了社交、 诗歌、戏剧、音乐和他最宝贵的生活习惯。一天早晨,吉罗德… 冲破了那些艺术家惯用的种种避客的借口见到了他,问了他 下面一句话,把他从梦中惊醒: “这次沙龙你拿什么作品出来?” 青年画家拉住朋友的手,领他走进画室,揭开一小幅油画 和一幅人像给他看。吉罗德缓I曼而又贪婪地欣赏了这两幅杰 作以后,跳起来搂着他的朋友亲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激 动的情绪,不能用言语表达,只能让对方在内心里感觉出来。 “你在恋爱吗?”吉罗德问。 他们都知道提善、拉斐尔和达芬奇…所绘的最优美的人 像都是感情冲动时的作品。在不同的条件下,激情的确产生了 ①吉罗德(1767 1 824),法国历史画家,属大卫画派。 ②提善(1490 1576)和达芬奇(145¨_151 9),都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 大画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一切杰作。青年画家点了点头,代替了一切回答。 “你真幸福,从意大利回来以后又能够在这里谈恋爱!不 过我并不赞成你把这两幅作品拿到沙龙去展览,”大画家继续 说。“你瞧,这两幅画在那里是不会引起赞赏的。这一类真实 的色彩和非凡的功力还没能受到赏识,一般人还不习惯于欣 赏这类高深的作品。我们画的那些画,朋友,不过是些壁炉前 面的防热围屏,不过是些屏风。做做诗,翻译翻译希腊、罗马的 作品岂不更好!这些东西比我们可怜的绘画更容易获得荣 誉。” 青年画家并没有接受这善意的忠告,两幅画终于拿出去 展览了。那幅室景在绘画上引起了革命:它使风俗画…大量产 生,每次展览会上数量之多,竞使人以为是用机器制造的。至 于那幅人像,几乎没有一个艺术家不把这幅栩栩如生的绘画 深深印入脑际;观众——作为一个整体,有时眼光还很准确 ——为人像留下了桂冠,吉罗德亲手将桂冠挂在画上。无数的 人群包围着两幅画,简直象某些太太们所说的,把人也挤死 了。一些投机家和贵族把这两幅画的价钱极力抬高,而且用双 拿破仑金币来做计价单位…;青年画家固执地拒绝出售,也不 肯让人家制造复本。有人想出高价来把这两幅画制成雕版;然 而商人也好,业余收藏家也好,都碰了钉子。这件事情虽则变 ①风俗画,指反映日常生活的绘画。 ②拿破仑金币,雕有拿破仑头像的金币,每个值二十法郎;双拿破仑金币, 每个值四十法郎。原文直译是:“用双拿破仑金币铺满了这两幅画”,意思 是高价收购,不用法郎而用金币做计算单位。 人间喜剧第一卷 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然而从性质上来说,本不会传到圣德尼 街那个小小的“隐遁地”…来。可巧有一次公证人的太太罗甘 夫人来访问纪尧姆太太的时候,和她所钟爱的奥古斯婷谈起 了画展,并且解释了一番画展的目的。罗甘太太的长舌自然引 起了奥古斯婷参观画展的愿望,奥古斯婷鼓起勇气暗中哀求 罗甘太太陪她到卢浮宫去。罗甘太太和纪尧姆太太谈判的结 果,终于得到同意把奥古斯婷从她那刻板的活计中解放两小 时左右。于是奥古斯婷穿过拥挤的人群,一直走到那幅挂着桂 冠的绘画前面。当她认出画中人就是她自己的时候,一个寒噤 使她象一片枫叶那么浑身颤抖起来。她害怕粗了,向周围张 望,想与被人群冲散的罗甘太太聚在一起。突然间,她的充满 恐h布的眼睛看见了青年画家充满激情的睑。她蓦地想起这就 是时常在她家附近徘徊的那个散步者,由于好奇,她常常注意 他,以为他是一个新搬来的邻居。 “您瞧,这就是爱情给我的灵感,”青年画家凑近羞怯的姑 娘耳边说,她听了这句话竞吓呆了。 她鼓起超人的勇气,装作匆匆忙忙要寻找罗甘太太的样 子。罗甘太太还在人群中挣扎,想走到绘画跟前去。 “您要被挤得气也透不过来的,”奥古斯婷喊道,“我们走 吧!” 然而在沙龙里有时两个女子是不能够随心所欲地自由走 ①原文是Th曲aide,古埃及的一部分,又称上埃及。相传最早的一些基督教 隐修士曾在那里的沙漠地带隐修;这里是指仿佛与世隔绝的猫打球商 店。 人间喜剧第一卷 动的,人群迫使她们身不由己地行走,奥吉斯婷和罗甘太太被 推到离第二幅画几步开外的地方。命运竞使她们两人都很容 易地走到那帧新派的天才杰作前面。公证人太太发出的一声 惊呼被人群的喧嚣嘈杂声所淹没了;至于奥古斯婷,她一见到 这帧美妙的图景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她看见那个如醉 似痴的青年画家站在她的前面两步远,一种几乎不可解释的 情感使她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暗示不可声张。青年画家点 头作答,表示他已懂得奥古斯婷的意思:罗甘太太是他们的障 碍。这幕短短的哑剧象是一团炭火投到可怜的少女身上,她觉 得自己犯了罪,觉得自己和画家之间已经私订了盟约。沙龙里 面使人窒息的热气,往来不断的盛装艳服的人群,以及使奥古 斯婷晕眩的绚烂色彩,无数活的或图画中的人睑,四面八方的 金色画框,使奥古斯婷有一种喝醉了酒的感觉,这感觉增加粗 了她的恐惧。如果不是在这些混乱的感觉中有一种前所未有 的快感从她的内心深处升起,使她全身充满活力的话,也许她 早已昏迷过去了。另一方面,她认为自己已经被这个魔电控制 住,讲道者雷鸣般的话语早就向她预言过魔电设下的陷阱。对 于她,这片刻是疯狂的片刻。她发觉这个年轻人睑上露出幸福 和爱情的光辉,而且一直伴送着她到罗甘太太的马车旁边。受 着一种全新的冲动,处在一种使她暴露本性的陶醉状态下,奥 古斯婷顺从了她内心的强有力的呼唤,对那青年画家望了几 眼,而且丝毫不掩饰她自己心乱如麻的状态。她的粉红色的双 颊,从来没有和她雪白的皮肤构成更鲜明的对照。画家这时才 看清楚了她在最美丽和最纯洁时的状态。奥古斯婷感到又惊 又喜,因为她想起了由于她来参观,才产生了他的幸福,而他 人间喜剧第一卷 却是人人谈论的英雄,他的天才使猫打球商店的平凡景象永 垂不朽。她被人爱上了!这是无可置疑的。当她离开画家以 后,这句简短的话还在她心里响着:“您瞧,这就是爱情给我的 灵感。”愈来愈剧烈的心跳使她感觉痛苦,因为奔腾的热血在 她身上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假装头痛得很厉害,借 以避免回答罗甘太太所提出的关于那两幅画的问题。然而,回 到家里,罗甘太太免不了把猫打球商店被人绘成一幅名画的 事情,一五一十地向纪尧姆太太说了;奥古斯婷听见她母亲说 也要到沙龙里去看看自己的店铺时,直吓得四肢一个劲儿发 抖。她只好一再说自己头痛,才得到允许回房睡觉。 “头痛!这就是赶热闹的结果!”纪尧姆先生高声说,“画里 画着我们每天在街上看见的东西,这有什么意思?不要跟我粗 提起这些画家,如同你们那些作家一样,都是些饿死电。他们 到底闹些什么电把戏,要把我的铺子放在他们的画里去糟 蹋?” “这样一来,倒可以使我们多卖几尺布啦,”约瑟夫·勒巴 说。 虽然有这么一点好处,可是艺术和思想依然在这个生意 法庭上再度被判处死刑。因此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奥古斯婷从 这些谈论中是得不到什么希望的。到了夜间,她才开始第一次 作恋爱的默想。这一天的经过,宛如一场梦,她爱把这场梦在 思想上重温一遍。她开始体会到恐惧、希望、愧疚,一切感情上 的波动的滋味,这些情感足使她的单纯而羞怯的心灵从中得 到慰藉。她发觉这所阴暗的屋子多么空虚,而在她的心中却有 多么丰富的宝藏!做一个有天才的人的妻子,分享他的荣誉!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这样一个念头,对于一个在这种家庭的怀抱里长大的女孩子, 还能不在她心中起重大的破坏作用吗?对于一个一直在平庸 的教养下成长、渴望过豪华生活的少女,这种念头还能不唤起 她心中的一切希望吗?一线阳光射进了这所监狱。奥古斯婷 突然恋爱了。在她心中,多少感情一下子被激发起来,以致她 什么都没有考虑就屈服了。在十八岁的年龄,爱情哪有不在一 个少女的眼睛和外部世界之间放上它的三棱镜的!她没有力 量预见到一个钟情的少女和一个富于幻想的男子的结合,会 产生什么强烈的冲突;她只以为自己是命定了要使他享受幸 福的,一点也不觉得在她和他之间有些什么不调和。对于她, 现在就是整个将来。第二天,她的父亲和母亲参观沙龙回来, 哭丧着睑,说明有些不如意:首先,那两幅画被画家撤走了,他 们扑了一个空;其次,纪尧姆太太失落了她的羊毛披肩。奥古 斯婷去过沙龙之后两幅画就失踪的消息,在奥古斯婷的心目 中,正是青年画家温柔体贴的流露,这种温柔体贴是妇女们即 使单靠本能也体会得出的。 那天早上,站在猫打球商店对面,被学徒们喷水的青年, 就是年轻画家泰奥多尔·德·索迈尔维;他响亮的名声早已 使奥古斯婷把他的名字记在心上。当时他刚从舞会归来,站在 猫打球商店对面等待奥古斯婷出现,而他那天真的女友却并 不知道他等在那里。这是沙龙事件之后,他们仅有的第四次会 面。青年画家放浪的性格和纪尧姆严格的家规完全矛盾,由此 而产生的障碍,使画家对奥古斯婷的热爱更为强烈,这是很容 易想见的。怎样才能接近坐在柜台里、夹在维吉妮小姐和纪尧 姆太太这样两个女人中间的少女呢?她母亲从来不离开她,怎 人间喜剧第一卷 样才能和她通信呢?泰奥多尔象一切情人那样,善于在幻想中 为自己增加一些不幸,他设想几个学徒中有一个是他的情敌, 而其余两个是帮助他的情敌的。即使他逃过了这些阿耳戈 斯…的监视,他仍然无法逃过老商人或纪尧姆太太的严厉的 眼睛。到处都是障碍,到处都是失望!大凡囚徒争取自由,恋 人要达到恋爱的目的,都会运用激动的理智作最后挣扎,想出 一些巧妙的办法来,但当时青年画家的恋情过分强烈,竞使他 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于是泰奥多尔就象一个疯子一样 在附近地区徘徊,好象这样走动会使他想出什么巧计来似的。 在用尽了心机之后,他居然想出了用金钱收买那个肥头胖耳 的女仆的办法。因此在纪尧姆先生和泰奥多尔互相注视好一 会儿的那个不凑巧的早晨之后,半个月中,青年画家已经时不 时地和奥古斯婷交换过几封信了。这时两个年轻人已经约好 要在白天的一定时间以及星期日在圣勒教堂望弥撒和做晚祷 的时候会面。奥古斯婷已经把家里所有亲友的名单送给了她 亲爱的泰奥多尔,让他从这里找找门路,看看是否可能从这些 专心一意想着金钱和商业,把真正的恋爱视为一种可怕的投 机,视为闻所未闻的投机事业的人们中间,找到一个能够帮助 他的人。与此同时,猫打球商店里的一切习惯都一如既往。虽 然奥古斯婷有时心不在焉;虽然她有时违反家规,上楼回自己 房间,把一盆花放在某个位置上给青年画家作暗号;虽然她有 时叹气,有时沉思,可是谁都没有发觉,连她的母亲也没有发 ①阿耳戈斯,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轮番有五十只眼睁着,另五十只眼休 息。 人间喜剧第一卷 觉,这种现象会使熟悉这个家庭的特点的人觉得惊奇,因为在 这所房屋内,一种染有诗意的思想会和里面的人和物产生强 烈的对比,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人的动作和视线不被大家观察 和分析。然而这次出现的奇怪现象却再自然也没有了:这只挂 着猫打球旗帜的安静的船只,在巴黎这种狂涛巨浪的海面航 行,必然要碰到那些可以称之为“春分、秋分的暴风雨”的季节 性风浪的袭击,这些暴风雨就是所谓“年度总盘点”。半个月以 来,店里五个“船员”加上纪尧姆太太与维吉妮小姐一齐埋头 于这个巨大工程中:搬动一大包一粗大包的货物,稽查布匹丈 数,以确定剩余布匹到底值多少钱;仔细地穿看系在货包上的 卡片,查明进货日期;确定现行价格,等等。纪尧姆先生始终站 着,手里拿着一把尺,羽毛笔插在耳后,宛如一个指挥操作的 船长。楼板上开着一个小孔,纪尧姆先生尖锐的嗓音透过小 孔,向着下面货栈深处送去一大堆谜语式的商业行话:“多少 H N z?”“拿去了。”“Q x剩多少?”“两码尺。”“什么价 钱?”“五五三。”“把所有的卜J、所有的M P,和剩下的 v D O,送到三A去。”其他许多同样莫名其妙的语言也在 柜台间嗡嗡响着,活象近代诗的诗句,为浪漫主义者互相传 诵,以维持对自己一派某个诗人的热情。到晚上,纪尧姆关上 大门,同他的大徒弟及妻子一起清算债务,重新上帐,给拖欠 的人写催款单以及开出发票。三个人共同筹办这项巨大的工 程,工作的结果记在一张泰里耶纸…上,证实纪尧姆店里有多 ①法国掌玺大臣泰里耶命人制造的一种公文纸,用于文件、证书之类,规格 是:0.44m×0.34m。 人间喜剧第一卷 少现金、多少货物、多少有价证券和票据;证实猫打球商店不 欠别人一分钱,反而拥有十万或二十万法郎的债权;证实资本 增加了;证实田庄更增加,房产要修理,或者年金要加倍。因此 就产生用加倍的努力来重新积攒金钱的必要,而这些勇气十 足的蚂蚁从来不曾在脑子里问问自己:“这有什么用呀?”幸运 的奥古斯婷就是趁这每年一度大乱的机会,才躲过了她的阿 耳戈斯们尖利的眼睛。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年度总盘点的工作 终于结束了。在资产总值项下,加上了足够的圈圈,以致兴高 采烈的纪尧姆暂时取消了全年必须遵守的关于餐末甜食的禁 令。狡黠的呢绒商人搓着双手,准许他的徒弟们一直留在餐桌 旁边。每个“船员”刚喝完一杯家常酒,外边已经响起马车的车 轮滚动声了。他们全家都到杂剧院去看歌舞《灰姑娘》…:至于 两个较年轻的学徒,每人得到一块值六法郎的埃居,并且准许 他们随意到任何地方去,只要半夜以前回来就行。 虽然这一天是这么奢侈放浪,第二天,即星期日的早上, 老呢线商人仍然在六点钟就起来修刮胡子。他穿上他向来感 到满意的栗色的有华贵光泽的礼服,把金环挂在他肥大的丝 质短裤两侧。将近七点钟的时候,全家还在睡觉,他就朝一个 和二楼货栈相连接的小房间走去。房间的光线从一个装有粗 大铁栏杆的十字窗透进来,窗外是一个小小的、四方的院子, 四面被乌黑的墙垣围着,看上去很象一口井。老商人亲自把他 非常熟悉、钉着铁皮的护窗板打开,把玻璃窗沿着窗槽向上推 了半截。院子里的冷空气涌进来,使闷热而且散发着办公室特 ①指根据佩罗童话《灰姑娘》改编的一出歌舞杂剧。 人间喜剧第一卷 有气味的小房间变得凉爽了。老商人仍然站着,一只手放在褪 了色的羊皮交椅的肮脏扶手上,似乎在踌躇要不要坐下去。他 以一种感动的神情,从开在墙上的小窗口凝视着那张有两个 斜台面的写字台,他妻子的座位就安置在他的对面。他静静地 观看那些编有号码的纸夹,那些细麻绳,那些常用的物件,那 些在呢绒上烙商标的铁印,以及那只银箱,都是些年代久远记 不清来历的东西,面对着它们,仿佛面对着已故舍弗赖先生的 幽灵。他把一张高脚凳向前移,这张凳以黑皮作垫,里面填塞 的鬃毛早已从四角钻出来,但还没有掉落,当时已故的舍弗赖 先生就叫他坐在这张凳上。他用一只哆嗦的手,把它搁到以前 舍弗赖先生搁手的地方;然后,在一种难以描绘的激动心情支 配下,他拉了拉通往约瑟夫·勒巴床头的唤人铃。当他发出了 这个决定性的信号以后,过去的回忆大概使这位老人心情很 沉重,他拿起早已送来的三、四张汇票,看了半天,实际上一点 也没有看进去,这时候,约瑟夫·勒巴匆匆忙忙走了进来。 “请坐在这儿,”纪尧姆指着高脚凳对徒弟说。 由于老呢绒商人从未让他的徒弟当面坐下,约瑟夫·勒 巴禁不住战栗起来。 “你认为这些票据怎样?” “这些票据是不会兑现的。” “为什么?” “因为我前天已经知道艾蒂安公司用黄金来结帐了。” “噢!噢!”老商人嚷起来,“不是病得很重,是不会让人家 看见胆汁的。我们来谈些别的吧,约瑟夫,年终盘点已经结束 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是的,先生,而且利润的优厚是从未有过的。” “不要用这些新名词,什么‘利润’,就说‘收入’得了,约瑟 夫。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我们取得这些成绩,你也有一分功 劳!因此,我不想光付给你工资了,纪尧姆太太叫我送你粗一 份股份。嗯,约瑟夫!‘纪尧姆和勒巴’岂不是很响亮的合伙名 字吗?要使署名更完整一点,还可以加上‘公司’字样哩。” 眼泪涌上约瑟夫·勒巴的眼睛,约瑟夫极力抑制着。 “呀!纪尧姆先生!您待我这么好,我怎么配呢?我不过 尽了我的责任罢了。您肯收容我这样一个穷苦的孤儿,已经是 莫大的恩……” 约瑟夫用右手衣袖揩拭左手衣袖的袖口,低着头,不敢朝 老商人望一眼。纪尧姆微笑着,心里想:这个谦逊的青年正象 自己从前一样,必须加以鼓励才能够把事情说清楚。 “不过,”维吉妮的父亲接着说,“你的确有点配不上这恩 舆,约瑟夫!你信任我,不象我那么信任你。哟瑟夫猛然抬起 头来)你知道银箱的秘密。两年以来我把全盘生意都告诉你。 我让你为我们的货物跑外埠。总之,我一点事情也不瞒你。而 你呢?……你在打主意结婚,可是从来没有对我漏过一句口 风。(约瑟夫·勒巴睑红起来)嗳呀!”纪尧姆高声说,“你居然 想骗过我这个老孤狸?我!你可是亲眼看见我猜准了勒科克 的破产的!” “先生,您怎么能够,”约瑟夫·勒巴一面回答,一面仔细 观察他的店东,正如店东观察他一样仔细,“您怎么知道我在 恋爱?” “我什么都知道,饭桶!”可敬而又狡猾的老商人一面拧着 人间喜剧第一卷 约瑟夫的耳朵,一面说。“我饶恕你,因为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您会答应我吗?” 粗“不止答应,而且还有五万埃居的陪嫁,我还要在遗嘱 上留给你同样的数目;你算是我的合伙人,我们在新的合伙基 础上前进。我们还要做大批生意,孩子!”老商人叫喊着,站了 起来,挥动着臂膀。“你懂吗,我的女婿?做生意就是一切!那 些怀疑做买卖有什么乐趣的人都是傻瓜。到处找生意做;在商 场中称雄;象在赌台上一样苦苦地等待艾蒂安公司破产;看着 王家卫队穿着我们出产的呢绒走过;伸出一只脚把邻人绊倒 ——当然是冠冕堂皇的,而不是阴损人;出品比别人便宜;努 力于自己所创办的事业,使它由开创到壮大,由不稳定到成 功;象保安部大臣一样熟悉每家商店的内情以免上当;在倒风 中毫不动摇;在一切实业城市里都有书信来往的朋友;约瑟 夫,这岂不是一场永恒的赌博吗?可这就是生活,生活!我将 在这扰扰攘攘中死去,象舍弗赖老头一样,而且乐于这样做。” 纪尧姆老头兴奋地说着,好象在作即兴演讲,在热情洋溢 中他竞没有注意到他未来的女婿哭得泪流满面。 “嗯,约瑟夫,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啦?” “啊!我非常、非常爱她,纪尧姆先生,以致我没有勇气,我 想……” “吓,孩子,”受到感动的商人说,“你想不到你自己多么有 福气,他妈的!她也爱你呢。我知道的,我!” 于是他眨巴着他那两只绿色的小眼睛,望着他的大徒弟。 “奥古斯婷小姐!奥古斯婷小姐!”约瑟夫·勒巴在狂热中 喊了出来。 人间喜剧第一卷 3l 他正要飞奔出房门的时候,突然间觉得被一只钢铁般的 手臂抓住,惊愕的店东猛力把他拉了回来。 “奥古斯婷到底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纪尧姆问,那声音 顿时使可怜的约瑟夫·勒巴冷了半截。 “我爱的不……是……她吗?”学徒嗫嚅着说。 纪尧姆对于自己的错觉感到非常狼狈,他重新坐了下来, 把尖尖的脑袋捧在手中,默想自己所处的尴尬地位。约瑟夫· 勒巴羞惭而失望,仍然站着。 “约瑟夫,”老商人用冷酷而威严的口气重新开口,“我对 你说的是维吉妮。爱情是不能定做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向来 不乱说话,让我们忘记刚才的一切吧。我绝对不会让奥古斯婷 比维吉妮早出嫁的。你的股息将是百分之十。” 然而约瑟夫·勒巴受了爱情的鼓动,突然有了勇气和口 才,合拢着双手,用热烈而充满感情的声调向纪尧姆诉说了十 五分钟,竞使当时的情势有了变化。如果谈的是生意经,老商 人有他自己的主意,会马上作出一个决定来;然而这一次离开 生意经十万八千里,正如老商人自己所说的:是在情感的海洋 上,没有指南针,只好在奇异的事件面前束手无策地随意漂 流。由于他天性善良,他竞有些让步了。 “呃,活见电!约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两个孩子年龄 相差十岁!从前舍弗赖小姐不算漂亮,可是她现在并没有要埋 怨我的地方。学我的样子吧。不要哭,你是笨蛋吗?有什么办 法呢?也许结果会圆满的,我们等着瞧吧。什么事情都有办法 32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好想的。我们这些男子并不个个都是塞拉东式…的丈夫,你听 见我的话了吗?纪尧姆太太是虔诚的,而且……好了好了,他 妈的!我的孩子,今天早上去做弥撒的时候,你挽着奥古斯婷 的臂膀吧。” 这就是纪尧姆信口说出的一段话。那结尾一句使在恋爱 中的约瑟夫·勒巴极为兴奋。他紧握他的未来岳父的手,用一 种含糊的、心照不宣的神气对他说:一切事情都有办法弄好 的,然后离开那烟雾腾腾的房间,这时他早已打好主意要把维 吉妮小姐介绍给他的一个朋友。 “纪尧姆太太会怎样想呢?” 这个顾虑使老商人剩下一个人在房间里时感觉极端烦 恼。 早餐的时候,老呢绒商人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烦恼告诉 纪尧姆太太和维吉妮,因此她们都用调皮的眼色看着坐立不 安的约瑟夫·勒巴。勒巴规规矩矩的模样获得了他未来的岳 母的欢心。这位老太太这样高兴,以致她微笑着注视纪尧姆先 生,而且还开了几个在这类淳朴的家庭里从不可记忆的时候 起就准许开的小玩笑:她故意不相信维吉妮和约瑟夫一样高 矮,要求他们比一比高度,这种预备性…的稚气行动,使纪尧 姆先生额上平添了几朵愁云,而他又表现出过分重视礼仪,竞 ①塞拉东,法国作家杜尔菲(1 567 1 625)所著小说《阿丝特莱》的男主角, 是一个爱情十分专一的男子。 ②从比身材起,很容易谈到婚姻问题上去,例如可以说:“你们真是一对”等 等,所以是“预备性”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命令奥古斯婷在去教堂时主动挽着约瑟夫·勒巴的臂膀。纪 尧姆太太很惊奇她的丈夫能够考虑这么周到,向她的丈夫点 头表示赞许。于是全家就依照这样的排列从店里向圣勒教堂 出发,这一行列的排列方式是丝毫不会引起邻人们作任何恶 意猜测的。 “您不觉得吗,奥古斯婷小姐,”勒巴战栗着说,“象纪尧姆 先生那样信用卓著的商人,他的太太是应该比令堂享受得更 好一些的,象戴戴钻戒啦,出门坐自备车子啦,您认为怎样?首 先,我自己,如果我结了婚,我情愿多辛苦一点,也要看到我的 妻子幸福。我决不让她坐柜台。您看在呢绒业中,妇女已经不 象从前那么必需了。不过纪尧姆先生这样做当然有他的理由, 何况这又很配他太太的胃口。一个女人只要能够帮忙记记帐, 写写信,在门市零售,接受定货,管管家,使自己不致于闲得无 聊,那就够了。到了晚上七点钟,商店一关门,我就要享受享 受,我要去看戏或者到其他交际场所去。可是您并没有听我说 呀!” “我在听啊,约瑟夫先生。您认为绘画怎么样?这真是一 种很好的职业。” “是的,我认识一个油漆粉刷房屋…的师傅卢杜阿先生, 他是很有钱的。” 这样闲谈着,全家就到了圣勒教堂。一到了那里,纪尧姆 太太就恢复行使职权,第一次叫奥古斯婷坐近自己;叫维吉妮 ①Pe_nⅡ】re在法文中,既可作绘画解,又可作油漆粉刷解,因此产生这样的 误会。 人间喜剧第一卷 坐在第四张椅子上,在勒巴的旁边。一直到讲经的时候,奥古 斯婷和泰奥多尔之间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泰奥多尔站在一 粗根柱子后面,正在热切地向他的“圣母”祈祷。但到了举扬圣 体的时候,纪尧姆太太瞥见——可惜太迟了点——她的女儿 奥古斯婷倒拿着弥撒经本。纪尧姆太太正要狠狠地责骂女儿 一顿,却主意一变,她将面网…重新放下来,中止朗读经文,顺 着她女儿脉脉含情的眼睛所注视的方向望过去。多亏她的老 式眼镜,她望见了那个青年画家,身上打扮得那么时髦,活象 一个休假的骑兵队长,而不象是本区的一个商人。要想象当时 纪尧姆太太的愤激心情是很困难的。纪尧姆太太一向以她的 女儿有完善的教养而自傲,而她竞发觉奥古斯婷的心中有着 私情,由于她自己过分严谨和无知,她夸大了这种私情的危险 性。纪尧姆太太认为她的女儿已经坏透了。 “请您…把您的弥撒经本拿好,小姐。”纪尧姆太太说,声 音虽低,却愤怒得发抖。 她猛地把那泄漏秘密的经本从奥古斯婷手中抢过来,按 照文字的上下放正了。 “除了经文以外,请您不要瞧别的地方,”她补充说,“不然 的话,我就要找您算帐!弥撒以后,您父亲和我要跟您谈话。” 对于可怜的奥古斯婷,这些话宛如一声霹雳。她觉得自己 要晕过去了;她一边忍受痛苦,一边担心在教堂里出乖露丑, ①参加弥撒时,有些妇女是戴着头纱或面网的。 ②法国的习惯,关系亲密的人(如家庭内部或朋友之司)都以“你”相称,但 愤怒时或态度严肃时,会突然用“您”这一表示疏远或客气的称呼。 人间喜剧第一卷 在这双重打击之下,她仍然拿出勇气隐藏自己的苦恼。然而她 手中的弥撒经本在颤动,她翻过的每页经文上,都洒落着她的 眼泪,足见她的情绪激动之烈。至于青年画家,看见纪尧姆太 太向他投射冒出火来的眼光,就明白自己的爱情已经陷入险 境,马上走出教堂,怒火中烧,决心不顾一切地干一下。 “请您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小姐!”到家后纪尧姆太太对她 的女儿说;“我们会叫您的,您自己千万不要跑出房间。” 起先,夫妻两人的会谈秘不透风。维吉妮除了用各种温柔 的话劝解她妹妹以外,还殷勤地偷偷溜到母亲卧室外面偷听 里面的争吵,她头一回从四楼下到三楼的时候,正好听见她父 亲高声说: “太太,你难道想要你女儿的命吗?” “可怜的孩子,”维吉妮回去对泪痕满睑的妹妹说,“爸爸 帮着你说话呢!” “他们要怎样对付泰奥多尔呢?”天真的奥古斯婷问。 充满着好奇心的维吉妮于是又走下楼来,这一次她逗留 的时间比较长,她知道了勒巴已爱上了奥古斯婷。好象命中注 定一样,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里,一个平素非常安静的家庭 竞变成了地狱。纪尧姆先生把奥古斯婷爱上一个陌生人的事 告诉了约瑟夫·勒巴,使他异常失望。勒巴本来已经通知他的 朋友向维吉妮小姐求婚,现在觉得自己的希望全部落空了。维 吉妮小姐觉得约瑟夫好象间接拒绝了她,突然偏头痛起来。纪 尧姆夫妇在商量中由于意见不一致——这是他们平生第三次 ——而引起的不和,显得十分严重。最后,到了下午四点钟,奥 古斯婷面色苍白,颤抖着,红着眼睛,象被告一样出现在她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父母面前。可怜的孩子把她极为简短的恋爱史很天粗真地讲 述出来。她父亲先说了一番话,答应心平气和地听她谈,使她 放心了不少,因此她就鼓起相当的勇气在她父母面前把她亲 爱的泰奥多尔·德·索迈尔维的名字讲了出来,而且狡猾地 把作为贵族标志的“德”字说得特别响。在讲述自己的爱情的 时候,她感觉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因此就大着胆子用一种天 真的坚决气概宣布她爱上了德·索迈尔维先生,而且曾经给 他写过信,又噙着眼泪加上一句: “如果要我嫁给第二个人,那就是要我一生受苦。” “可是,奥古斯婷,什么叫画家,你难道不懂吗?”她的母亲 惊骇地喊道。 “纪尧姆太太!”老商人喝住了他的妻子。“奥古斯婷,”他 说,“这些画家通常都是些饿死电。他们挥霍得太厉害,不能不 经常干坏事。我卖过衣料给已故的约瑟夫·凡尔奈先生,已故 的勒坎先生积已故的诺韦尔先生。啊!这个诺韦尔先生和圣 乔治骑士先生,尤其是菲利多先生,…他们对可怜的舍弗赖老 爹耍过多少花招呀!这都是些坏蛋,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 家伙嘴里都说得天花乱坠,而且都有一套礼数。哼!我永远也 不让你的那个森马……索马……” “德·索迈尔维,爸爸!” ①以上提到的都是法国艺术家的名字:凡尔奈(1714 1789),著名风景画 家;勒坎(1729 1778),著名悲剧演员;诺韦尔(1729 1 81 0),舞蹈编导; 圣乔治骑士(1了45 1799),提琴家,又是击剑家;菲利多(1726 1795), 作曲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好,就算是德·索迈尔维吧。他绝对不会对你客气到象 从前圣乔治骑士先生对我一样。当我拿到一份对他不利的商 粗务法庭判决书那天,圣乔治骑士先生对我可客气了。所以, 这就是过去的高等人士。” “爸爸,泰奥多尔先生是个贵族,而且他写信告诉过我说 他很有钱。他的父亲在大革命前叫作德·索迈尔维骑士。” 听了这几句话,纪尧姆先生就望着他的凶神恶煞般的太 太;她正闷着一肚子的气,用脚尖敲击地板,阴沉沉地一句话 也不说,而且她愤怒的眼光也避免朝奥古斯婷身上射去,似乎 想将这一严重事件的全部责任都推给纪尧姆先生,因为他没 有听从她的意见。不过,她虽然装出很冷静的样子,当她看见 纪尧姆先生对这一毫无商业气味的祸事采取这么温和的态度 时,却忍不住叫了起来: “老实说,先生,您太放纵您的女儿们了……不过……”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来的声音突然打断了纪尧姆太太的 谴责,使老商人松了一口气。不到一分钟,罗甘太太已经走进 来,望着这场家庭纠纷的三个主角。 “我什么都知道了,我的堂姐,”她带着保护人的神气说。 罗甘太太有一个缺点:她以为一个巴黎公证人的老婆就 可以到处指手画脚。 “我什么都知道了,”她又重复一句,“我是乘挪亚方舟来 的,就象那只嘴里含着橄榄枝的鸽子…。这段比喻是我从《基 ①《旧约·创世记》记载:洪水泛滥时,上帝命挪亚率领全家造方舟避难。方 舟在水上漂流了几昼夜之后,水位渐渐下降,挪亚便放出一只鸽子去探 测。鸽子衔着一根橄榄枝飞回来,证明已有陆地露出水面。这里罗甘太太 自命为“鸽子”,是以排难解纷的使者自居。 38 人间喜剧第一卷 督教真谛》…里看来的,”她转身朝着纪尧姆太太,“我这样比 方也讨你的欢喜吧,我的堂姐。”她向奥古斯婷微微一笑,“你 知道这位德·索迈尔维先生是个多么可爱的人吗?今天早上, 他把用大艺术家的手笔给我画的肖像送给了我,这幅画像起 码要值六千法郎。” 说到这里,她轻轻地拍拍纪尧姆先生的胳臂。老商人不由 得高高地撅起了嘴唇,这是他特有的动作。 “我同德·索迈尔维先生很熟,”鸽子继续说,“最近半个 月,他每晚到我家里作客,大家都喜欢他。他把一切痛苦都告 诉了我,而且请我为他作说客。今天早上我听说他爱上了奥古 斯婷,他会娶她的。呀!堂姐,不要这样摇头拒绝吧!要晓得 他就要被封为男爵了,皇上刚刚在沙龙里亲自封他为荣誉勋 位团骑士。罗甘已被聘作他的公证人,知道他的财产状况。德 ·索迈尔维先生有地产,享有一万二千利勿尔…的年金。你们 知道吗?做他那种人的岳父是可以得到相当地位的,比方做一 个区长之类,你们不是亲眼看到杜蓬先生被封为伯爵和上议 员,只因为他以区长资格祝贺皇上进入维也纳吗?啊!这门亲 事一定能成功。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青年,我喜欢。他对奥古 斯婷的所作所为,只有从小说里才看得见。奥古斯婷,我的小 宝贝,你会幸福的,谁都要羡慕你呢!我家里晚会的客人中,有 一个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她是疯狂地崇拜德·索迈尔维先 ①《基督教真谛》,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夏多布里昂(176s 1 848)的名著。 ②利勿尔,法国古币名,后为法郎所代替。一万二千利勿尔在当时是一笔巨 款。 人间喜剧第一卷 生的。有些嚼舌头的人说她是为了他才到我家里来,好象一个 过去的公爵夫人不应该到一个有百年历史的上等市民舍弗赖 家里来似的。——奥古斯婷,”罗甘太太略为停顿之后接着 说,“我看见过那画像了。天啊!多么美!你知道王上也要看 这幅画了吗?王上笑着对副帅说,如果各国的君王到他的宫廷 来的时候,宫廷里的贵妇都这样美,欧洲的和平就可以维持下 去了。这岂不是最佳妙的赞美之词吗?” 这一天开始时的暴风雨,结果就象大自然中的暴风雨一 样,最后带来了平静和晴朗的天气。罗甘太太吹得天花乱坠, 纪尧姆夫妇的心肠虽硬,却经不起罗甘太太不断的和全面的 进攻,终于让罗甘太太命中了某一处要害。在这个奇异的时 代,商界和金融界流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习气,喜欢和一 些大官僚攀亲,这种风气使拿破仑的许多将军大得其利。纪尧 姆先生与众不同,他坚决反对这种可鄙的风气。他最赞赏的公 理是:一个女子如果要幸福,必须与同一阶层的男人结婚;一 个向上爬的人迟早要受到应有的惩罚;爱情很难抵得住家务 的烦恼,必须一方具有极坚强的品质,夫妻才能幸福;夫妻间 首要的是彼此理解,因此夫妻的一方不能比他方懂得更多的 东西;一个懂得希腊文的丈夫配上一个懂得拉丁文的妻子就 有饿死的危险。他自己创造了这类格言。他把这一类婚姻比 作从前丝和羊毛混合起来的一种织物,结果羊毛总是被丝割 断。可是,任何一个人都有虚荣心,纪尧姆先生虽然是猫打球 商店的精明强干的舵手,终于也在罗甘太太的花言巧语进攻 之下屈服了。严厉的纪尧姆太太更是头一个表示她认为她女 儿的恋爱从某些方面看来,确有正当理由可以不受前述格言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限制,而且她还认为可以在家里接待德·索迈尔维先生,以 便严格地观察他一下。 老商人去找约瑟夫·勒巴,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下 午六点半钟,饭厅的玻璃屋顶下面聚集了几对男女:一对是罗 甘先生和夫人;一对是青年画家和标致的奥古斯婷;一对是很 驯服地接受自己命运的约瑟夫·勒巴和偏头痛已经止住的维 吉妮小姐。整个饭厅由于画家的在场而显得更加光辉。纪尧 姆夫妇从中看出两个女儿的终身都有了着落,而且猫打球商 店的前途也交在了有才干的人手中。晚餐将近终了,上末一道 点心的时候,他们的快乐更达到了顶点,因为泰奥多尔把那幅 著名的室景赠送给他们;那幅画绘出了老店的内景,在这里他 们曾经度过多少幸福的日子,而这幅图画就是他们上次到沙 龙去看而未看到的。 “这可真是太不敢当了!”纪尧姆高声说,“人家为着这东 西肯出三万法郎哩!” “看哪,我帽子上的花边也画出来了!”纪尧姆太太说。 “还有这些摊开的呢绒,简直象真的一样,”勒巴也插上一 句,“好象可以用手去拿起来。” “服饰和衣料画起来总是很好看的,”画家回答,“如果我 们这些现代画家在描绘衣饰方面能够达到古舆画家的成就, 那就是天大的幸事。” “您对服饰和衣料感兴趣吗?”纪尧姆先生嚷起来,“好呀! 来握握手,年轻的朋友!既然您看得起做买卖的,我们就能够 粗谈得拢了。何况做买卖的有什么地方该受人轻视呢?我们 这个世界还是从做买卖开始的呢!亚当不是为一个苹果把伊 人间喜剧第一卷 甸乐园卖掉了吗?说起来这还不是一桩很上算的买卖哩!” 老商人乘着酒兴,一边说,一边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他 很慷慨地开了香摈酒,让大家喝,他自己也灌了好几杯。青年 画家被爱情迷糊了眼睛,竞觉得他未来的岳父母非常可爱。因 此他也说些趣味高雅的笑话来讨他们欢喜,结果大家对画家 的印象都很好。到了深夜,照纪尧姆先生的说法,“摆满言丽堂 皇的家具”的客厅里已经人去楼空,纪尧姆太太忙着从桌子走 向壁炉,从烛台走向灯架,匆匆忙忙地到处把蜡烛吹灭。纪尧 姆先生把奥古斯婷到自己身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向她说 了下面一番话:“我亲爱的孩子,既然你愿意,就嫁给你的索迈 尔维吧;我让你用你幸福的资本来作一次冒险。至于我,在好 好的一块布上东涂西抹就能赚三万法郎,这三万法郎是骗不 了我的。来得快的钱,去得也快。今晚上我不是听见这个不知 天高地厚的青年后生说:钱之所以是圆的,为的就是滚动吗? 对于浪费的人,钱固然是圆的;可是,对于节俭的人,钱是扁平 的,是可以一块一块地摞起来的。我的孩子,这漂亮后生不是 说要送你马车和钻戒吗?他有钱,他把钱花在你身上,h e11e sit…!这与我不相干。可是我不愿意把我给你的钱,那辛辛苦 苦积攒下来的钱,浪费在漂亮的大马车和不三不四的装饰品 上。凡是乱花钱的人,永远不会富有。靠你那一万埃居的嫁妆, 那是不够把整个巴黎买下来的。你如果想等我以后再给你几 十万法郎,他妈的,那算是白等,我要使你等待的时间愈长愈 好!所以我刚才把你的未婚夫拉到一边,我说服他在结婚以后 人间喜剧第一卷 采取夫妻财产分理制,象我这种曾经使勒科克破产的人办这 一点事情还不容易吗!我要监督他写下契约,把答应送给你的 东西都写上。好了,就这样吧,我的孩子,我在等着做外祖父 咧!我要在目前就照顾我的孙儿孙女咧!你必须向我发誓,以 后凡是牵涉到金钱的事情,如果没征求我的意见,你绝不可签 名;如果我跟着舍弗赖老爹到天上去得太早,你必须发誓先来 征求你姐夫勒巴的意见,孩子,答应我!” “爸爸,我向您发誓,一定照您的话去做。” 听见女儿用温柔的嗓音说出这几句话,老人在她的双颊 上各亲了一个吻。这天晚上,两对恋人睡得几乎和纪尧姆夫妇 一样甜蜜。 这个值得纪念的星期日过去以后几个月,有一天,圣勒教 堂里有两场迥然不同的婚礼在同时举行。一是奥古斯婷和泰 奥多尔,他们浑身放射着幸福的光辉,眼中充满爱情,打扮得 漂亮时髦,一辆华丽的马车在等待他们。维吉妮和家里人一起 乘坐一辆体面的出租马车来,她挽着父亲的胳膊,打扮得很朴 素,谦逊地跟在她妹妹的后面,好象是配合这场面的不可缺少 的影子。纪尧姆先生费尽了气力才得到教堂的同意,使维吉妮 比奥古斯婷先举行婚礼,可是他看见教堂里上上下下的憎侣 总是向最时髦漂亮的新娘说话时,又感到非常气愤。他听见几 个邻人特别赞美维吉妮的见识,说她的婚姻基础最牢固,而且 忠于这一地区的传统。出于嫉妒,他们讥讽奥古斯婷,因为她 嫁给一个画家,而且这画家又是贵族;他们带着恐惧的口吻 说,如果纪尧姆这一家有向上爬的野心,那么呢绒业的前途就 不堪设想了。一个做扇子买卖的老商人还说:奥古斯婷过不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多少日子就要被这个“败家子”的丈夫弄穷了。纪尧姆老头听 了,不由得in petto…称赞自己在夫妻财产契约问题上的小 心谨慎。晚间,举行了一场豪华的舞会,随后又吃了一顿非常 丰盛的晚宴,这种丰盛的晚宴在我们这一代已经逐渐罕见了。 舞会和晚宴都在鸽子街纪尧姆夫妇的公馆里举行。宴会完毕 以后,纪尧姆夫妇就住在公馆里,勒巴先生和夫人乘着他们的 出租马车仍旧回到圣德尼街的老宅子里,继续主持猫打球商 店的店务;死于陶醉在幸福中的画家,一直把他亲爱的奥古斯 婷用臂膀拥抱着,他们的双人马车刚在三兄弟街停下,他就急 匆匆地将她抱起来,一直把她抱进他那被艺术所美化了的房 间。泰奥多尔热烈的爱情吞噬了这一对新婚夫妇差不多整整 一年的时光,他们头上蔚蓝色的天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点点 乌云。对于这对恋人,再也没有比生活更轻松愉快的事情了。 每天,泰奥多尔总想出一些令人快活的新花样;他通过那种懒 洋洋的休息,使他们的心灵升华到陶醉的境界,仿佛忘却了肉 体的结合,他喜欢这样使激情不断变化多样。在幸福中的奥古 斯婷没有思索的能力,只顺着幸福漂流;她沉溺于婚姻所带来 的、被准许的神圣爱情中,她还以为做得不够;她的天真质朴, 使她不懂得半推半就的艺术,也不会象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 那样撒娇,用巧妙的任性行为来驾驭丈夫;她爱得太强烈了, 以致从不算计将来,也想象不到这样甜蜜的生活有一天会终 止。她认为自己就代表丈夫的一切快乐,她觉得很幸福,她相 信这种不可磨灭的爱情将永远是她最美丽的珠宝,就象她对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丈夫的忠心和服从将是一种永恒的魅力一样。总之,爱情的幸 福使她出落得更加美丽,于是就使她产生一种骄傲的思想,以 为自己永远控制得住一个象德·索迈尔维那样容易燃起热情 的男子。因此她作了妇人,除了给她带来爱情的知识以外,并 没有得到什么其他的知识。生活在这幸福之中,她依然是那个 默默无闻地生活在圣德尼街的无知少女,从来不考虑在她现 在的生活环境里应该学习些什么礼貌、什么知识和怎样的谈 吐。她的话语是爱情的话语,尽管她在言语中表现出一种机智 和细腻,可是她的谈吐只是一般妇女深深钟情时的谈吐。有时 奥古斯婷偶尔露出一些和泰奥多尔趣味不同的意见时,泰奥 多尔就取笑她,就象我们取笑一个初学我国语言的外国人说 错了话一般;可是,如果这种错误坚持不改的话,最后就会使 人厌倦。因此,无论爱情如何炽热,在这个可爱的年头很快就 要过去的时候,一天早上,索迈尔维突然觉得他需要回到过去 的工作和生活习惯上去。而且他的太太也怀孕了。于是他就 重新和朋友们来往。当年轻的母亲辛辛苦苦地抚养第一个孩 子的第一年,他大概也还努力工作;然而,有时他也回到社粗 交界里散散心。他最愿意去的是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家,这位 公爵夫人终于把这位著名的艺术家招引到她家里了。当奥古 斯婷身体恢复,已经不受乳儿的羁绊而能够出外走动的时候, 泰奥多尔受虚荣心的驱使,想将他美丽的太太带到交际场中, 使人羡慕,使人嫉妒。于是在各家客厅里走动,依靠丈夫的名 声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惹起妇女们的嫉妒,又成为奥古斯婷新 的愉快生活;不过,这已经是她的婚姻幸福的回光返照。她已 经开始伤害她丈夫的虚荣心了:不管如何努力,她时常暴露出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她的无知、言语的粗鄙和思想的狭隘。在大约两年半的时间 中,索迈尔维的性格屈服在爱情最初的热情下面,一度改变了 他的生活习惯,现在随着占有的人儿已经不那么青春年少,又 慢慢地回到老路上去。诗歌、绘画和令人陶醉的幻想在高尚的 心灵中享有无上的权威。在这两年中,这些需要在泰奥多尔的 雄心中并非没有得到满足,只不过是找到了新的养料而已。等 到画家走遍了爱的原野,象儿童一样贪婪地采摘了无数的玫 瑰花和矢车菊,以致他的双手都拿不下时,情形就不同了。有 时画家把他的最佳作品的草图给他太太欣赏,他的太太只喊 了一声:“这真美!”活象是纪尧姆老头所能讲的。这种毫无热 诚的赞美,并非出自内心的感受,却只是出于对爱人的信心。 奥古斯婷认为爱人的注视胜过最美的绘画。她体验过的最崇 高的东西,便是崇高的爱情。最后,泰奥多尔不得不承认这样 一个明显而残酷的现实,就是他的妻子对诗情画意并不敏感, 她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不了解他的豪放的性格,她和他的 趣味不同,她不能和他一起快活,一起悲哀;她脚踏实粗地在 现实世界里行走,而他却昂首于青天之外。普通的人是不能体 会到泰奥多尔这种重又产生的痛苦的:由于他和奥古斯婷被 最亲密的感情结合着,不得不时时抑制他所最珍惜的思想的 发展,不得不将灵感迫使他创造的形象化为乌有。对于他,这 种痛苦更加残酷,因为夫妻爱情的基本法则命令他们永远彼 此不相瞒,永远使他们所想的和所爱的混为一体,如水乳交融 一般。违背了自然的意志不能不受惩罚,正如生存的需要是一 种社会的自然一样,自然是无法改变的。索迈尔维于是躲进了 他和平幽静的画室。他希望他的妻子多和一般艺术家接触,认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为这样也许可以培养她,使潜伏在她心灵中的高级智慧的胚 芽能够发展起来。有几位高明的思想家认为这种胚芽是先天 地存在于所有人的心中的。可是奥古斯婷过于虔信宗教,画家 们的谈吐使她感到恐惧。泰奥多尔第一次宴请许多画家时,她 听见一个年轻的画家用孩子气的轻佻口吻说了一句俏皮话: “可是,太太,您所说的天堂不会比拉斐尔的《耶稣变容图》更 美吧?而我把这幅画都看厌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句玩笑, 没有任何反宗教的意味。 奥古斯婷分辨不出那种口吻,便对这个风趣的小团体采 取了小心提防的态度,画家们都感觉出她妨碍了他们。受到妨 碍的艺术家们是无情的,他们或者躲开,或者肆意嘲弄。纪尧 姆太太除有其他种种可笑之处外,还有就是过分强调她自认 为是已婚妇女应有的那种尊严。奥古斯婷在这方面虽说时常 嘲笑她母亲,然而自己也免不了受母亲的影响,有些地方显得 过分古板。这些正经女人难免会有的过度的贞洁感,便被粗画 家们用作铅笔讽刺画的资料;这是些谑而不虐的嘲讽,泰奥多 尔不能因此而发怒。即使这些玩笑更凶狠一点,也不过是朋友 们对他的报复行为。可是他是个极容易受外界影响的人,不能 没有反应。因此在不知不觉间他对妻子冷淡起来,而且冷淡的 程度只会逐渐加深。要达到婚姻的幸福,必须攀登一座高山, 山上狭窄的平地紧挨着背面陡而滑的高坡,目前泰奥多尔的 爱情正从峭岩上滑跌下来。他认为自己对妻子所采取的古怪 态度是对的,因为这是她不能领会他的心情的结果;他认为, 对于她不能理解的某些思想和在市民阶层良心法庭上难以辩 解的行为,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她隐瞒。于是奥古斯婷只好默默 人间喜剧第一卷 地忍受凄凉的痛苦。这些不暴露在外的情感在他们夫妇之间 垂下一道日益加厚的帷幕。虽然泰奥多尔对他的妻子并不缺 少关切和殷勤,可是以前他是将自己精神上的财富和最优美 的言语举动全部献给奥古斯婷的,现在却留给外人了,奥古斯 婷看到这种景象就禁不住发起抖来。不久,她不得不相信外界 那种认为男子的爱情不能持久的论调。她并不埋怨,只是她的 态度等于谴责。结婚三年以后,这个年轻而漂亮的少妇,过去 坐在华丽的马车里那样神采奕奕,生活在光荣和富有的圈子 里,曾经引起过多少无知的、不能正确估价生活状况的人的妒 羡,现在却落在绝顶的凄凉和痛苦中;她的睑色变得苍白,她 呆呆地沉思,把过去和现在作比较;不幸向她展示了人生经验 的最初几课。她决定勇敢地坚守妻子的本分,希望这样高尚的 行为迟早可以使丈夫回心转意。可惜结果并非如此。有时索 迈尔维工作劳累,从画室中走出来休息,奥古粗斯婷来不及藏 起手中的活计,让索迈尔维看见她很小家子气地在缀补夫家 和她自己的衣服。她很慷慨地把自己的金钱供给她的丈夫任 意挥霍,从来不发怨言,可是她却竭力为她亲爱的泰奥多尔保 存财产,她自己总是非常俭酋,在治理家务中也尽量节约。可 惜这种作风同艺术家们大大咧咧的性格丝毫不能相容:艺术 家们在他们的生涯终了的时候,已经充分地享受了人生,以致 他们从来不去追查使得他们倾家荡产的原因。他们的蜜月的 灿烂光辉黯淡下去,逐渐使他们处于无边的黑暗之中。这颜色 一步步黯淡下去的全过程,自然也无需多叙了。哀愁中的奥古 斯婷听见她的丈夫用热烈的口吻谈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已 为时很久,一天晚上,一位女友给了她一些既似好心又象恶意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忠告,告诉她,索迈尔维和这位闻名宫廷的美妇人之间的关 系很不正常。奥古斯婷只有二十一岁,充满着青春和艳丽的光 辉,丈夫却为了一个年已三十六岁的妇人背叛了她。置身于上 流社会及其宴会中,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自觉不幸到了极点,所 有的宴会在她心目中只是一片荒凉;她真不懂以前她怎么能 够使人崇拜她和忌妒她。她睑上的表情变了:忧郁使她有了一 种忍耐的温柔和哀怨的苍白。不久她就被最俊俏的男子们所 追求,但她始终贞洁自守。倒是她丈夫有时露出几句轻蔑她的 话,使她失望到了极点。命中注定的一线光芒使她慢慢地觉悟 到:她所受的庸俗教育,使她和丈夫之间缺少共同语言,阻碍 了他们两个心灵的完全结合。她爱泰奥多尔,她不怪他,她只 怪她自己。她流下无数血泪,她后悔莫及地承认人世间有质地 不同的心灵的错误结合,正粗如有不同社会地位和不同生活 习惯的人的错误结合一样。想起新婚时的幸福生活,她更意识 到逝去的幸福是何等重大。她在内心说服自己:在这段时期中 能够收获这许多欢愉,这就等于整个的一生,以后的日子就只 能用不幸来抵偿了。然而她爱得太真诚,她仍然没有完全失去 希望。她勇敢地在二十一岁的年龄重新开始学习,希望提高自 己的心灵,至少要配得上她所敬爱的心灵。 “虽然我不是诗人,”她想,“至少我要h董得诗歌。” 就象所有恋爱中的妇女都具有极大的决心和毅力一样, 德·索迈尔维太太也抱定决心,运用全部精力来改变自己的 性格、举动和生活习惯。她贪婪地念了许多书,鼓起勇气来学 习,然而种种努力的结果,只不过减轻了她的无知的程度。潇 洒的风度和优雅的谈吐是与生俱来的,或者是从摇篮时期起 人间喜剧第一卷 就开始教育培养出来的。她能够理解和欣赏音乐,可是不能够 很有韵味地唱一支歌。她看得懂文学,也理解诗歌的美,可是 要融会贯通,化为自己的修养,则为时已经太晚,她的不听指 挥的记忆力不许她这样做。她在交际场中能够愉快地倾听别 人的谈话,可是她自己说不出一句出色的话来。她的宗教观念 和童年所沾染的偏见,妨碍她的智慧彻底解放。最后,泰奥多 尔的心中还对她有极深的成见,这是她所不能战胜的。每逢有 人赞美他的太太时,这位艺术家总是讥笑这些人,他这样做是 有一定根据的:他在太太面前有极大的威力,以致奥古斯婷看 见他或者单独和他在一起,就浑身哆嗦起来。她愈想讨好她的 丈夫,就愈加手忙脚乱,她感到自己的聪明和学识都在粗这种 心理状态中化为乌有了。甚至奥古斯婷对丈夫的忠实也使她 不忠实的丈夫讨厌,他硬说她的贞洁是缺乏感情的表现,仿佛 要鼓励她去犯过失。奥古斯婷为了讨他欢喜,不得不放弃理 智,屈从于丈夫那些放浪而疯狂的举动,尽量设法满足丈夫由 虚荣心而产生的自私;然而她的牺牲得不到报偿。也许他们两 人错过了心灵能够相互了解的时机。有一天,奥古斯婷脆弱的 心灵受到极严重的打击,使他们双方的感情似乎要从此破裂。 她一个人躲起来。然后她很自然地想到:回娘家去找安慰和讨 主意。 于是一天清晨,她朝着那所消磨了她的童年的、平凡寂静 而且外表滑稽可笑的老宅子走去。重又看见那扇十字窗,她不 由得叹了一口气。有一天她不就是从这个窗口里送给他第一 个飞吻吗?而今他在她的生命里所给她的光荣正和痛苦一样 多。老宅子里一切都没有改变,呢绒生意正在欣欣向荣。奥古 50 人间喜剧第一卷 斯婷的姐姐在古老的柜台上占据着往日她母亲的位置。忧愁 的少妇碰到了她的姐夫,他耳朵后面夹着羽毛笔,忙得连奥古 斯婷的话也没有好好地听。周围正在进行伟大的总盘点工作, 因此他对奥古斯婷道了一个歉就走开了。维吉妮用相当冷淡 的态度接待她的妹妹,因为声势显赫、坐着华贵马车的奥古斯 婷从来只是顺道来看她的姐姐,维吉妮对她有点怀恨在心。这 一次看见奥古斯婷大清早就到来,谨慎的勒巴夫人认为一定 是为了钱的缘故,说话就特别小心起来,奥古斯婷猜到她的用 意,不由得微笑了几次。画家的夫人觉得除了帽子上的花边以 外,她的姐姐完全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确乎是能保持粗猫打球 商店的古老荣誉的继承人。午餐的时候,奥古斯婷发觉有些老 规矩改变了:学徒们不必在吃餐末甜食的时候离开餐桌,他们 可以继续留下,而且参加饭后的闲谈;菜肴非常丰富,证明这 家人家的享用很言足,可是并不奢华。这些改变都应该归功于 约瑟夫·勒巴的通达情理。奥古斯婷又看见一些法兰西剧院 的包厢戏票,她想起来的确每隔些日子就在这所剧院里遇见 她的姐姐。勒巴太太的肩上披着一条华贵的开司米披肩,这条 披肩质地精美,说明她的丈夫是怎样慷慨地照顾她。总之,这 一对夫妇是随着时代前进了。奥古斯婷在店里消磨了大半天 光阴,她觉得这对搭配得非常适当的夫妇正在享受平等的幸 福,这种幸福虽然没有高度的欢愉,可是也不受暴风雨的袭 击,她深深地感动了。维吉妮夫妇把生活当作经营企业,首要 的任务是把买卖作好。她的丈夫对她并没有很热烈的爱情,她 人间喜剧第一卷 就用尽方法使他产生爱情。因此在不知不觉间约瑟夫·勒巴 也对维吉妮产生了敬爱,这种幸福由于孕育时间很长,所以也 最能持久。在奥古斯婷向他们诉说自己的苦情的时候,她的姐 姐根据圣德尼街的道德观念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奥古斯 婷不得不耐心听着。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约瑟夫·勒巴说,“最要紧的 是给妹妹一些有用的主意。” 于是精明的约瑟夫就冗长地对奥古斯婷分析,法律上和 道德上有些什么根据可以帮助她脱离苦境;他简直把一项项 的理由编了号,依照效用的大小把它们分类,就象为质量不同 的商品分类一样,然后他把各种方法放在天平上称一称,权衡 它们的利害轻重,最后强调只有采取最激烈的办法,才对奥古 斯婷有好处。然而奥古斯婷心中还潜藏着对丈夫的爱情,她一 听到约瑟夫·勒巴说起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的时候,潜伏着 的爱情就以全部力量抬起头来,使她无法接受约瑟夫的意见。 她向他们道过谢,就告辞回家,比未去请教他们以前更加拿不 定主意。于是她又大着胆子到鸽子街她父母所住的古老公馆 去,想将自己的痛苦告诉他们,她好象是一个身患绝症的病 人,乱投药石,连老太婆的偏方也想尝试一下。两个老人用非 常真挚的热爱接待奥古斯婷,使她深受感动。这一访问给他们 带来了消闲解闷的机会,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份财宝。四年 以来,他们好象一些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指南针的航海者一样 在生活中前进。他们总是坐在火炉旁边,相互叙述限价时代的 艰难,以及他们从前怎样购进呢绒,他们怎样避免破产,而勒 人间喜剧第一卷 科克又是怎样破产的;尤其是最末一件事更为他们所津津乐 道,因为这是纪尧姆老爹的马朗戈战役…。等到他们讲完了这 些古老的诉讼案以后,他们又重温旧梦,谈到最赚钱的那几次 总盘点,以及圣德尼街的掌故,等等。下午两点钟,纪尧姆老爹 跑到猫打球商店去视察一下;在归途中,他在每一家商店前面 停下来,这些商店以前都是他的竞争者,现在却换了一些年轻 的店主,他们都想拉拢老商人给他们一些带投机性的贴现,纪 尧姆依照自己的习惯,总是不会断然加以拒绝。两匹诺曼底的 良马在公馆的马厩里几乎要胖死,因为纪尧姆太太只是在星 期日才使用马匹拉她到教堂去参加大礼弥撒。这对可敬的夫 妇每星期宴请宾客三次。由于她女婿索迈尔维的力量,纪尧姆 老爹已被任命为军队服装谘询委员会的委员。纪尧姆太太自 从看见丈夫做了这么大的官,就决心要炫耀一下:他们每一个 房间里都堆满了金的和银的装饰品,到处摆设着的都是些俗 气而值钱的家具,使一个即使是很简单的房间看起来也象一 所圣堂。在整个公馆里,每一件零碎东西都体现出节俭和浪费 的斗争,好象纪尧姆先生连购买一只烛台也要存一笔钱进去 似的。屋子里陈列的东西这么多,可以比得上一个百货商场, 同时也说明了纪尧姆夫妇生活的悠闲。在这个商场中,索迈尔 维的那幅著名绘画占据了最高贵的地位,纪尧姆夫妇每天要 戴上眼镜把它瞧个十遍二十遍,这幅画保存着他们过去忙碌 而有趣的生活景象,是他们精神上的安慰。在这所公馆和所有 ①马朗戈是意大利的一个小村,一八00年六月十四日拿破仑曾在此大破 奥军。这里的意思是说:勒科克的破产是纪尧姆的大胜利。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房间里,散发着衰老和庸俗的气息,纪尧姆夫妇好象远离了 人群和人生所不可少的那些思想活动,搁浅在黄金的礁石上, 这一景象使奥古斯婷极为惊异;她现在所看到的是这幅画的 第二部,前半部是在约瑟夫·勒巴那里所看到的,这就是忙忙 碌碌然而毫无作为的人生图景,机械地和本能地生活着,象海 狸…一样。于是奥古斯婷对自己的痛苦感到莫名的骄傲,因为 这些痛苦的来源是十八个月的幸福,这些幸福在她看来抵得 上一千个空虚的人生,她最怕这种空虚的人生。然而她在父母 面前并没有流露出这种刻薄的思想,粗而是将自己所获得的 新的风韵和娇媚尽量在双亲面前施展出来,使他们很愿意倾 听她诉说家庭的苦情。老人总是喜欢人家把心事告诉他们的。 纪尧姆太太觉得奥古斯婷所过的是一种神话式的生活,她于 是盘根究底地把一切生活细节都查问清楚。她曾经一再开始 读拉翁唐男爵的《北美游记》…,可是一直没有看完,现在她觉 得女儿所说的事情比那本书里描写的加拿大野人的生活更加 稀奇。 “怎么,我的孩子,你的丈夫和一些裸体女人一起关上房 门躲在房间里,而你竟然这么天真地相信他在绘画吗?” 老祖母喊出这几句话之后,就把眼镜放在活计上,抖动了 一下她的围裙,合拢着双手,把手搁在被她心爱的脚炉垫得高 ①海狸产于欧洲和北美洲,善于凭本能用泥土和木头建造一司司小屋模样 的巢穴。 ②拉翁唐男爵(1 666 171 5),法国军人,于一六八三至一六九一年游历加 拿大,写了一本《北美游记》,一七0三年在海牙出版,并一再重印。 人间喜剧第一卷 高的膝盖上。 “妈,所有的画家都需要有模特儿的。” “他向你求婚的时候,倒把这些事情瞒得紧紧的。如果我 早知道,我绝对不让我的女儿嫁给一个干这种职业的人。宗教 是禁止这些卑鄙行为的,这是非常不道德的。你说他在晚上几 点钟回家呀?” “大概在一点钟或者两点钟……” 一对老夫妇异常惊愕地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难道他赌钱吗?”纪尧姆先生问,“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只 有赌徒才这么晚回家。” 粗奥古斯婷撅了撅嘴,否定了她父亲的恶意猜测。 “你每天晚上一定等得很苦吧,”纪尧姆太太说,“不,你一 定先睡了,是吗?等他赌输了钱回来,这个恶魔一定会把你吵 醒的。” “不,妈,有时他回来的时候非常快活。在天气好的时候, 他时常向我提议:叫我从床上爬起来,和他一起到树林里去。” “到树林里去,在这种时候?难道你住的地方这么狭小,他 的卧房,他的大小客厅,他还嫌不够,非要跑到……?这个坏蛋 向你提出这些建议一定是想叫你受寒。他想把你扔掉咧!有 谁看见过一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晚上象狼精…那样到处乱跑 吗?” “妈,那你是不懂,他需要刺激来发展他的天才,他最爱那 ①中国民可传说中有狐狸精,法国有狼精咀oup garou),不过狐狸精是狐 狸变人,狼精却是人变狼。 人间喜剧第一卷 些景象……” “干仗?我正要和他干仗…呢!”纪尧姆太太打断她女儿的 话头叫嚷起来,“对这样一个人,你怎么能够客客气气?首先, 我就不喜欢他单喝清水,这是不卫生的。为什么他看见女人吃 东西就觉得讨厌呢?多怪的脾气!简直是一个疯子。你告诉 我们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一个汉子不可能一声不响就离 开家里,一直过了十天才回来。他对你说是到迪耶粗普…海边 去画海?海有什么好画的?他这是睁着眼说瞎话。” 奥古斯婷正想开口为她丈夫辩护,纪尧姆太太做了一个 禁止她开口的手势,旧习惯的残余使奥古斯婷不得不服从,纪 尧姆太太用冷酷的口吻高声说: “够了,够了,不要再对我提起这家伙了。他除了到教堂偷 看你和同你结婚之外,从来也不踏进教堂一步。不信宗教的人 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你看纪尧姆有什么事情瞒过我吗? 他会接连三天不对我说一句话,后来却又象一只独眼喜鹊那 样,吱哩喳啦地废话连篇吗?” “我亲爱的妈妈,请你不要过分严格地批评那些高超的 人。如果他们的想法都和其他的人一样,那么他们就不能被称 为天才了。” “好呀,让这些天才躲在家里不要结婚吧。怎么!一个天 ①这里是一个文字游戏,法文scne,本义是舞台、舞台艺术,亦有景象、场次 之意,民司常用此词表示“吵架”、“干仗”(类似汉语中的俏皮话:“唱了一 台好戏”)。奥古斯婷提到“景象”,纪尧姆太太接口把sme一词用在“吵 架”的涵义上。 ②迪耶普,法国塞纳滨海省的城市,面对英伦海峡,是避暑胜地。 人间喜剧第一卷 才使他的妻子痛苦,难道因为他有天才,就应该认为这也是一 件好事吗?天才,天才!象他那样整天说黑道白,专门打断人 家的话头,在家吆五喝六,永远不让你知道拿什么主意好,强 迫妻子跟着他,他喜则喜,他悲则悲,这些都算有天才么?” “可是,妈,这些想象力的真正意义是……” “什么叫这些想象力?”纪尧姆太太再一次打断她女儿的 话头。“他倒真会胡思乱想哩!一个人没问过医生,就突然间 象疯子般只吃蔬菜,这是什么意思?如果这是出于宗教信仰, 吃素还有点好处,可是他象一个新教徒,一点宗教信仰也粗没 有。有谁看见过象他那样爱马甚于爱自己的邻人的?有谁象 他那样把头发烫得弯弯的象个异教徒?有谁把塑像藏在纱罗 下面?有谁象他那样白天关上窗门,点着灯来工作?哼!让我 说,如果他不是出奇的不道德,他真够格关进疯人院里。去请 教洛罗先生吧,他是圣絮尔皮斯教堂的神甫,问问他对这一切 有什么看法,他一定会告诉你,说你丈夫的行为不象一个基督 徒……” “呀!妈!你难道相信……” “是的,我相信!你爱过他,你看不见这一切。可是我,在 他结婚初期,我记得在爱丽舍田园大道…遇见过他,他骑着 马。你猜怎么着?他一忽儿飞快地放马奔驰,一忽儿勒紧了马 儿慢慢地走,我当时就想:‘这是个没有主意的人!”’ “呀!”纪尧姆先生搓着两只手高声说,“你和这古怪的家 ①爱丽舍田园大道(又译香榭丽舍大道),巴黎著名的散步、驰马的场所,爱 丽舍宫的所在地。 人间喜剧第一卷 伙结婚时,我教你采用夫妻财产分理制,我做得可真对呀!” 当奥古斯婷不小心地把丈夫使她受的真正委屈说出来 时,两个老人都气愤得说不出话来。不多一会儿,纪尧姆太太 就提到离婚两个字。听到离婚,闲着没事的商人象突然间觉醒 起来。一来他很爱他的女儿,二来打官司可以使他的无聊生活 增加刺激,纪尧姆老爹于是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他带头提出 离婚要求,布置行动步骤,几乎要出庭辩护;他主动提出为他 的女儿负担一切诉讼费用,他自告奋勇要去找法官,找粗诉讼 代理人,请律师,他简直要撼天动地。德·索迈尔维夫人害怕 死了,她连忙拒绝了父亲的建议,说她自己情愿忍受十倍的不 幸,也不想离开她的丈夫,随后她就绝口不谈自己的烦恼了。 两个老人尽量安慰她,想用各种爱抚来抵偿她所受的委屈,然 而丝毫没有用处,奥古斯婷辞别她的双亲,她觉得要使智慧平 庸的人正确地判断那些高超的人是不可能的事。她现在懂得 了一个女人应该瞒住自己的不幸,连父母也不要告诉,因为这 些不幸是很难得到同情的。上层社会的风暴和痛苦,只有那些 生活在这个圈子里的高贵心灵才能体会得到。在一切事情上, 只有和我们同等的人才能评判我们。 可怜的奥古斯婷回到冷清清的家里,痛苦地思前想后。学 习对于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学习也未能挽回丈夫的 心。她找到了这些如火的心灵的秘密,可是她却没有这种本 领;她费尽气力分担他们的痛苦,却不能分享他们的快乐。她 早已厌恶社交,在她看来,社交在激情面前十分卑下和渺小。 无论如何,她的一生是白过了。一天晚上,一个突如其来的思 想向她袭来,宛如一道白天而降的光芒照射着她阴沉的痛苦。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这种思想只有在象她那样纯洁而善良的心灵里才会产生:她 决心去会见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目的并不是要向她讨回丈 夫的心,而是想向她学习勾引她丈夫的技巧;同时也想使这位 骄傲的时髦女人对其男友的子女的母亲产生同情;她想感化 她,使她帮助自己获得未来的幸福,正如造成自己现在的不幸 一样。于是有一天,羞怯的奥古斯婷居然鼓起一阵非凡的勇 气,乘上马车,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出发,想直入这位粗时髦 女人的小客厅,在下午两点钟以前,公爵夫人是不见客的。德 ·索迈尔维夫人还未见过圣日耳曼区那些古老而豪华的巨 邸。当她走过言丽堂皇的接待室,登上宽阔的楼梯,进入在严 冬中仍然摆设着鲜花,布置得气象万千的大客厅时,奥古斯婷 的心痛苦地抽紧了;客厅的装饰表现出女主人是自小在富贵 丛中长大,或者过惯贵族生活的人。奥古斯婷妒忌这种她自己 从来梦想不到的风雅和华丽的布置,她感到气魄雄伟的气氛, 她明白了为什么这所房屋对她丈夫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当她 走进公爵夫人的小套间时,她不单妒忌,而且感到绝望,里面 的家具和所陈设的毡绒和布帛的奢华,使她敬佩不已。在这 里,凌乱也成为一种美,豪华的气象好象对金钱表示轻蔑。一 种好闻而不刺鼻的香气散布在这温馨的环境中。从窗外望出 去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花园里绿树成荫,窗外的景致和房间 里其余的陈设配合得非常协调。这里一切都非常诱人,丝毫没 有市侩的气味。奥古斯婷坐在那里候见的客厅,更是女主人全 部天才的代表作。奥古斯婷想从房间里散乱的物品中猜出她 情敌的性格,然而无论凌乱或者整齐,其中总有些无法捉摸的 东西。对于天真的奥古斯婷来说,这都是密码。她所能够肯定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就是以女性而论,公爵夫人是一位高超的人物。于是奥古 斯婷产生了一种悲痛的心理。 “唉!难道对于一个艺术家,”她想,“一颗单纯而充满爱情 的心真的不能使他满足吗?难道为了使这些强大的心灵保持 平衡,真的必须把它们和同样强大的女性心灵结合起来吗?如 果我也和这个迷人的美人鱼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最低 限度在我们斗争的时候,我们的武器可以相等呀!。’ “我不见客!” 这句冷酷而简短的话,是隔壁小客厅里公爵夫人低声说 出的,被奥古斯婷听见了,她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 “可是这位太太就在外面,”贴身女佣回答。 “你真是疯了,那就请她进来吧。”公爵夫人的嗓音变得柔 和了,改用了亲切而有礼貌的口吻。显然,她希望人家听见她 这句话。 奥古斯婷很羞怯地向前走去。她瞧见在这间别致的小客 厅深处,公爵夫人娇慵地躺在一张绿天鹅绒的无背长沙发上, 一大幅黄色里子的白纱罗打着柔软的皱褶,在长沙发周围环 绕成半圆形,她就躺在这个半圆形的中心。镀金的铜饰装点得 十分艺术,在她头顶上形成一个华盖,公爵夫人在下面休息, 看起来象是一尊古代雕像。深色的天鹅绒使她诱人的程度有 增无减。一道朦胧的光线不象是光,而象是她的容光的反映, 烘托着她的美。几朵罕见的鲜花在最名贵的塞夫勒瓷花瓶… ①据希腊神话,海妖赛壬姊妹人首鱼身,美貌善歌,舟子循声前往,即触礁 ②塞夫勒,凡尔赛附近一地名,所产瓷器最为有名。 人间喜剧第一卷 里昂着头,发散着清香。惊异的奥古斯婷望着这些景象,轻轻 地移步向前,她走得那么轻,以致公爵夫人不曾留意她已到 来,使她得以窥见公爵夫人向旁边一个人使的眼色,这个人奥 古斯婷还未看见,眼色的意思好象是:“留在这儿,你可以看见 一个标致的女人,也可以使我在接见她时不致于过分沉闷。” 一看见奥古斯婷,公爵夫人就站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太太,我怎么能够有福气使您光临舍下?”她很娇媚地微 笑着说。 “何必这么虚伪?”奥古斯婷心里想;但她嘴里没说什么, 只是把头低了下来。 奥古斯婷默不作声是迫不得已的,她看见房间里有一个 多余的第三者。这第三者是军队中一个最年轻、打扮最入时、 身体最健美的上校。他的半平民式的服装使他潇洒的风度更 突出地显现出来。他的睑充满了青春活力,而且极富于表情, 黑玉般乌黑的唇髭尖尖地向两旁翘起,下颏长满了浓密的短 须,两颊的髯须很小心地梳理过,加上一头蓬松而浓密的黑 发,使他显得更加神采焕发。他在摆弄一条马鞭,露出轻松自 在的神气,同他睑上洋洋得意的表情以及着意的修饰十分协 调;穿在扣眼上的缎带…漫不经心地打着结,他对于自己的漂 亮,仿佛比对于自己的军人气概更感到自豪。奥古斯婷看见公 爵夫人向那军官瞟了一眼,公爵夫人懂得了她的全部恳求。 “那么,再见吧,哀格勒蒙。我们在布洛涅森林…再见。” ①荣誉勋位勋章的获得者一般并不佩带勋章,只在左襟扣眼上结一段红色 小缎带,作为表记。此种勋章于一八0二年由拿破仑创立,用以奖励有卓 著军功者。 ②布洛涅森林,巴黎著名的公园,是散步、骑马的场所。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这几句话从美人鱼嘴里说出来,好象他们在奥古斯婷来 到以前早已约好了似的;她同时还用威胁的眼光盯着青年军 官,因为青年军官正在用钦羡的眼光注视那朵朴素的花儿,她 粗和骄傲的公爵夫人正好构成鲜明的对照。那位花花公子于 是一言不发地鞠了一躬,用长靴的后跟转了一个身,风度潇洒 地走出了小客厅。这时候,奥古斯婷窥见她的情敌用一种含情 脉脉的眼光注视着走出去的漂亮军官,这种转瞬即逝的表情, 任何女子都是熟悉的。奥古斯婷非常悲痛地想:这一次一定是 白来了,这个虚伪做作的公爵夫人过分喜欢恭维,她的心一定 是缺少同情和怜悯的。 “夫人,”奥古斯婷哽咽着说,“我此刻在您这儿的行为,您 一定会觉得古怪;可是绝望使人作出疯狂的举动,也会取得别 人的谅解。为什么泰奥多尔特别喜欢您这里,而不是任何别的 地方,为什么您能够使他这么崇拜您,我现在完全明白了。唉! 我只要自我反酋一下,就能够找到非常充分的理由。可是我热 爱我的丈夫,太太。两年的眼泪并没有从我的心坎上洗去他的 面影,虽然我已经失去了他的心。绝望使我疯狂,我竞起了和 您较量一下的念头。现在我到您这儿来,就是要向您请教:我 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战胜您本人。呀,夫人!”奥古斯婷热切地握 住她情敌的手,公爵夫人则任凭她握着。“如果您能够帮助我 赢回德·索迈尔维的——我不敢说是爱情,就说是他的友情 吧,我将用千百倍的热诚为您向上天祈求幸福,象我过去为自 己祈求幸福一样。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在您身上。啊!请告 诉我,您到底怎样得以获得他的欢心,使他忘记了我们结婚初 期的那些……日子……” 人间喜剧第一卷 说到这里,一阵控制不住的呜咽使奥古斯婷停了下来。她 对自己的软弱感到又羞又恨,赶快用手帕掩住睑儿,眼泪把手 帕都浸湿了。 “您难道是一个小孩子吗?我亲爱的小美人儿!”公爵夫人 说。眼前这种从来没有过的景象把她迷惑住了,这个也许是全 巴黎最贞洁的人儿对她的恭维感动了她,她把少妇的手帕拿 过来,亲自为她揩拭眼泪,同时带着优雅的怜悯表情,嘴里喃 喃地发出一些含糊的单音节的话来抚慰她。沉默了一分钟以 后,那个时髦女人用自己的显得特别高贵和富有权威的双手, 握住了可怜的奥古斯婷的两只标致的手,用温柔而亲切的口 吻对她说: “我给您的第一个忠告就是劝您不要这样哭泣:因为眼泪 会使人变丑。对于这些会使人生病的各种忧虑,我们必须善于 控制,因为爱情不会长久停留在痛苦的床上的。最初,淡淡的 哀愁确能增加一种妩媚;可是,它最终会加深睑上的皱纹,毁 灭一切容貌中最可爱的容貌。而且我们的专制魔王为了满足 自尊心,也希望他们的奴隶经常露出快活的模样。” “啊!夫人,关键并不是我感觉不出这一点。眼见一个以 前充满爱情和欢乐的光辉的睑儿,一旦变得平板、晦暗、冷淡, 怎能不感到痛苦万分呢?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控制我自己的 心。” “那就更糟了,亲爱的美人儿。但是,我相信我已经知道了 您的全部心事。首先,您必须弄清楚一点:如果您的丈夫对您 不忠实,我并不是他的同谋。我要他到我的客厅里来,我得承 认,是出于自尊心的缘故:他是个著名的艺术家,而且不到任 人间喜剧第一卷 何人家里去。我已经太爱您了,我不愿将他为我所做的种种侵 事全部告诉您。我只告诉您一件,因为这一件也许能够粗帮助 您使他回心转意,也可以帮助我惩罚他对我的狂妄态度。他迟 早总会连累我的。亲爱的,我对上流社会太熟悉了,我可不愿 意无条件地跟随一个那样有才能的人。您该明白:让这些人来 追求我们是好的,可是如果和他们结婚,那就犯了严重的错 误!我们这些女人,应该崇拜天才,应该把他们当作一出戏那 样欣赏,可是千万不要和他们共同生活!呸!和天才一起生活, 就等于不坐在包厢里欣赏那种人的歌剧,却跑到后台去看那 布景的机关。可是对您来讲,不幸已经成为事实,我的可怜的 孩子。那么,您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武装起来,反抗他 的专横。” “啊,夫人!在走进这房间,在看见您以前,我就发现了一 些我从未意想到的技巧。” “那么,您有空就来看我吧,过不了多少日子,您就能掌握 这门学问虽小却相当重要的科学了。对于愚笨的人,外表就是 生命的一半;而许多有天才的人,从这一方面来说,不论他们 有多大的天才,都是些笨伯。我敢打赌,您对于泰奥多尔,一定 是百依百顺的,对么?” “夫人,难道对于自己所爱的人,还能有办法拒绝他的要 求吗?” “可怜的孩子,我简直要佩服您的天真和不懂事了。要知 道如果我们爱上一个男子,特别是这男子是我们的丈夫的时 候,我们越爱得深,就越发不应该让他知道我们热爱的程度。 因为凡是爱得深的人,总是受制于对方,总是或迟或早要被对 人间喜剧第一卷 方所遗弃。谁要占上风,谁就应该……” 粗“怎么,夫人,难道一个人应当隐瞒欺骗,用心机,使巧 计,虚伪做作,戴上假面具,而且还要永远这样做吗?啊!一个 人怎么能够这样活下去呀!难道您能够……” 她犹豫不决,说不下去了,公爵夫人微微一笑。 “亲爱的,”公爵夫人很严肃地说,“婚姻的幸福从来就是 一种投机事业,一桩必须特别小心的买卖。如果我和您谈的是 ‘婚姻’,而您对我说的是‘爱情’,那我们用不着多久就谈不下 去了。我告诉您吧,”她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继续说,“我曾 经和当代的几个大人物接近,这些人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凡是 结了婚的,所娶的妻子都是毫不足道的女人。呃!就是这些女 人统治着他们,象国王统治着我们一样,而且即使这些女人的 丈夫不爱她们,至少也尊敬她们。我相当喜欢打听秘密,特别 喜欢打听那些和我们有关的秘密,为的是想从这里找出谜底 来。我的天使,这些平凡的女人有一种才干,她们善于分析丈 夫的性格,她们不象您那样被丈夫的天才所吓倒,她们很乖巧 地找出丈夫所欠缺的品质;也许她们本身具有这些品质,也许 她们假装具有这些品质,她们把这些品质尽量在丈夫眼前显 示出来,结果慑服了她们的丈夫。您必须懂得:这些似乎很高 超的心灵,总有一线空隙可以供我们利用。只要下定收服他们 的决心,始终不离开这个目标,将我们的一切行动、思想和风 情都放在这个目标上,我们就能够收服这些狂放的心灵,而正 因为这些天才的心思是变幻不定的,我们就有办法在这一点 上影响他们。” “噢,天呀!”少妇惊骇地叫起来,“原来这就是人生。这是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一场战斗……” “在这场战斗中我们还要经常占上风,采取攻势,”公爵夫 人笑着接下去说,“我们的能力是虚假的。因此永远不要让一 个男子看不起您:如果我们跌倒了,那就要用很卑鄙的手段才 能爬起来。到这里来,”她加上一句,“我给您一个可以牵住您 丈夫鼻子的方法。” 她微笑着站起来,带领这个学习驭夫术的天真的小学生 穿过她小小的迷宫,到了一个可以通向客厅的暗梯旁边。公爵 夫人一面打开门上的暗锁,一面站定,用一种无可比拟的精明 和优雅的眼光朝奥古斯婷望着。 “瞧!我丈夫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很爱我,可是除非得到 我的允许,他不敢从这道门里跑进来。他是惯于指挥千军万马 的人,能够勇敢地冲锋陷阵,但在我面前……他害怕。” 奥古斯婷叹了一口气。她们到了一间布置华丽的画廊里, 公爵夫人把画家太太带到泰奥多尔以前画的纪尧姆小姐的画 像面前。看见自己的画像,奥古斯婷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 “我早知道它不在家里了,”她说,“可是……在这里!” “亲爱的,我逼他把这幅画送来,无非是想看看一个天才 到底能够愚蠢到什么地步。或迟或早我会把这幅画还给您的, 因为我从未料到我能欣幸地既有临本,又有真迹。我们继续谈 我们的,我会叫人把画送到您的马车里去。如果得到这件法 宝,您还不能天长地久地控制住您的丈夫,那么您就不成其为 一个女人,而且您受的委屈也是活该的了。” 奥古斯婷拿起公爵夫人的手亲吻,公爵夫人很亲热地把 她紧紧抱住,吻她,态度愈是亲热,第二天愈会忘记得干干净 人间喜剧第一卷 净。这次会见对于一个不象奥古斯婷那样有坚强道德观念的 女人,可能从此就使她断送了天真和纯洁;可是对于奥古斯 婷,公爵夫人教导的秘诀可能很有用,同时也很有害,因为这 些上流社会的虚伪哲学,与约瑟夫·勒巴的狭隘的理智,以及 纪尧姆太太的庸俗见解一样,对奥古斯婷都已不适用了。这就 是在人生中犯了最轻微的错误而陷入尴尬情形时所产生的奇 特结果!奥古斯婷这时候好象阿尔卑斯山…上遇着雪崩的牧 人,如果他稍有迟疑,或者听听同伴的呼救声,他就难免一死。 在这种严重关头,心灵或者粉碎,或者硬化起来。 德·索迈尔维夫人回到自己家里,情绪的激动是无法描 写的。她同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谈话的结果,在她的心里 唤起许多互相矛盾的思想。她象寓言里的羊,当狼不在时,就 充满了勇气。她给自己训话,定下非常完善的行动计划;她想 出千百种撒娇献媚的策略;她要雄辩滔滔地对她丈夫说话;可 是只有在远离丈夫的时候,她才能恢复女子固有的口才。而一 想到丈夫的坚定明朗的目光,她就哆嗦起来了。她向仆人询问 先生在不在家的时候,几乎声音也发不出来。知道他不回家吃 晚饭,她觉得说不出的快活。她好象一个被判死刑的犯人在上 诉,只要能够拖延一些时间,不管这时间多短,对于她就好象 是整个一生。她把画像放在自己卧室里,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待 她的丈夫。她明确预感到,这一次的尝试将决定她的整个未 来,以致她听见任何声音都会战栗,连室内座钟走动的声音似 乎也因为向她报告时刻而增加她的恐怖。为了消磨时间,她想 ①阿尔卑斯山,欧洲最高的山脉,其顶峰白山在法国境内,海拔4807公尺。 人间喜剧第一卷 67 出种种花招。她加意修饰,将自己打扮成和画像里的模样一式 一样。她懂得丈夫不安定的性格,便用灯光将房间照得格外明 亮,她知道丈夫回家时一定会被好奇心驱使到她房间里来。午 夜的钟声响了,突然听到马车夫的吆喝声,大门开了。画家的 马车在寂静的院子里的石板路上滚动。 “房间里这么亮是什么意思?”泰奥多尔走进他太太的房 间时,用快活的声调问。 奥古斯婷乖巧地抓住这个有利时机,跳上去搂住丈夫的 脖子,把画像指给他看。画家顿时象一块石头似地呆住了,他 的眼睛一忽儿望着奥古斯婷,一忽儿望着足以说明一切的画 像。吓得半死的奥古斯婷偷偷地窥视她丈夫的前额,这个前额 正在逐渐变化,变得非常可怕,一条条的皱纹多起来,象云层 般凑拢;当她的丈夫用冒火的眼光和阴沉的声音质问她时,她 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在血管里凝固了。 “你从哪里找到这幅画的?” “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还给我的。” “是你向她讨的吗?” “我根本不知道这幅画在她家里。” 这个天使温柔的声音,或者说富有魔力的悦耳的声音,也 许可以感动一些杀人的生番,却不能感动一个虚荣心受到损 害而恼火万分的艺术家。 “她就是这号人!”画家大发雷霆地叫嚷。“我要报复,”他 一面说一面大踏步走来走去,“我要使她丢尽睑面:我要画她, 68 人间喜剧第一卷 把她画成梅莎莉夜里从克劳德…的宫殿跑出来的样子。” “泰奥多尔!……”奥古斯婷用半死不活的声音说。 “我要杀死她。” “我的天!” “她爱上了骑兵上校这小于,因为他骑马骑得好……” “泰奥多尔!” “呸!不要管我!”画家用一种近乎吼叫的声音对妻子说。 这个丑恶的场面没有详细叙述的必要,因为到了后来,画 家在盛怒中的言语行动,在一个不象奥古斯婷那样年轻的妇 女看来,一定会以为他疯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纪尧姆太太突然来找她女儿,发觉她 的女儿睑色苍白,双眼红肿,头发散乱,手里拿着一条浸透了 泪水的手帕,呆呆地望着散落在地板上的撕得稀烂的一幅画 的碎片,和被敲成一片片的一只巨大的金色画框的残骸。悲痛 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奥古斯婷,只用绝望的手势指了指地板上 那堆凌乱的东西。 “这可能是一个重大的损失,”猫打球商店的王太后高声 说,“画是画得真象,这是事实;可是我知道马路边有一个专门 替人家画像的人,每画一幅只要五十个埃居。” “噢!妈!” “可怜的孩子,你舍不得花钱吗?你做得对!”纪尧姆太太 ①梅莎莉(15 48),罗马皇帝克劳德一世的第三个妻子,以奢侈放荡著名 终至被杀。 人间喜剧第一卷 根本误解了奥古斯婷望她一眼的意思。“算了,孩子,世界上只 有母亲最爱你。我的宝贝,我一切都猜出来了;把你的委屈告 诉我吧,让我来安慰你。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这个男人是疯子 吗?你的贴身侍女把许多事情都告诉我了……他真是一个恶 魔!” 奥古斯婷把一只手指按在苍白的嘴唇上,好象哀求她的 母亲不要再说下去。经过这可怕的一夜,她的不幸遭遇已经使 她产生一种耐心忍受的力量,这种力量就其效果而言,是超出 于人类精力之外的,这是妇女独有的一种天赋,只有母亲们和 在恋爱中的女子才能产生这种力量。 在蒙马特尔…公墓有一个圆柱形的墓碑,上面记载着德 ·索迈尔维夫人在二十七岁时亡故。这个女子生前的一个朋 友,从这几行简单的碑铭中看到一出悲剧的最后一幕。每年十 一月二日这个庄严的日子,这个朋友从这座新的大理石碑前 面经过,心里总要自问:是不是只有那些比奥古斯婷更坚强的 女子,才能受得住天才的强有力的拥抱。 “在幽谷里开放的寻常而朴素的花朵,”他想,“如果被移 植到和天空太接近的地方,移到有暴风雨和炎热的阳光的地 方,也许就要死亡。” ①蒙马特尔,巴黎的一个区。 八二九年十月,马伏利耶。 郑永慧译 人间喜剧第一卷 苏镇舞会 献给亨利·德·巴尔扎克 他的哥哥奥诺雷 德·封丹纳伯爵是普瓦图…地方阀阅世家之一的家长, 在旺代党人…和共和政府开战期间,曾经机智而又勇敢地为 波旁王室效过力。在当代历史上的这段动乱时期,对这些保王 党的领袖人物构成威胁的种种危险,伯爵都一一逃过了,此后 他常用愉快的口吻说:“我也是为王室而战死的人呀!”这句开 玩笑的话倒也不算太夸大,在事变流血的日子,伯爵是曾经倒 在死人堆里的。这个忠心耿耿的旺代党人由于财产被共和政 府没收而家道败落,然而他始终拒绝拿破仑皇帝给他的高官 厚禄。他对贵族阶级的一切传统坚守不渝,因此在他认为择偶 时机已到的时候,也不加考虑地遵从这些家教。他拒绝了一个 在革命时期起家的暴发户的优厚嫁妆,娶了一个穷困的德· ①普瓦图,法国西部旧行省,原包括旺代、双塞夫勒和维埃纳三省地区。 ②法国在一七八九年大革命以后,许多贵族以国王路易十六的弟弟普罗旺 斯伯爵(即后来的路易十八)为首,集结在法国西部旺代一带,号称旺代 党人。一七九三年三月,旺代党人举兵叛乱,战事延续了两年,卒告失败。 普罗旺斯伯爵逃往英国。 人间喜剧第一卷 凯嘉鲁埃小姐,这位小姐的家族是布列塔尼地方最古老的阀 阅门第之一。 德·封丹纳伯爵有一个子女众多、负担沉重的家庭,第一 次复辟时期…的到来,于他是很意外的一件事。虽然他并不想 去谋求赏赐,却拗不过妻子的意思,终于离开他的收入微薄、 只能勉强维持开支的采邑,到巴黎来了。他旧日的伙伴,一个 个都在贪婪地钻营宪法上所赋予的地位和荣誉,这种情形很 伤了他的心。他正想回归家园的时候,突然收到了内阁的公 文,一个相当出名的部长宣布将他晋级为少将,因为法令规定 所有前旺代党军队里的军官,都可以将路易十八即位以前的 二十年,算入自己的军龄。几天以后,未经他的请求,荣誉勋位 团十字勋章和圣路易十字勋章…又自动地赏赐给他。这些接 连而来的恩宠,动摇了他回乡的决心。他认为这些恩宠是王上 还记得他的缘故,因此,本来他只是每星期日带领全家到杜伊 勒里宫。御花园的将军室里,等亲王们到圣堂去的时候,恭恭 敬敬地喊“吾王万岁”;现在认为这样做不够了,他请求王上赐 他特别觐见。他的请求很快就获准,但接见时没有什么特别。 宫廷里济济一堂都是些多年的臣仆,头上戴着扑粉的假发,从 高处望下来,就象铺了一条雪白的地毯一样。他在那里遇见了 ①从一八一四年四月拿破仑退位,路易十八登基,到一八一五年三月拿破 仑建立“百日皇朝”,史称第一次复辟时期。 ②圣路易十字勋章,军功勋章,获得者须信仰天主教。一六九三年根据卢森 堡元帅的建议,由路易十四创立。 ③杜伊勒里宫,巴黎旧王宫,大革命时代中央政府所在地,帝国时代皇帝的 居所;一八七一年被焚。其花园至今尚存。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好些旧日的同僚,他们对他相当冷淡;只有那些亲王显得“可 爱无比”——这个形容词是他受宠若惊时脱口而出的,因为有 一位他以为仅仅知道他的名字而并不相识的风度翩翩的亲王 跑过来和他握手,称赞他是最地道的旺代党人。尽管他得到这 个光荣,那些高贵的亲王们却谁也没想起问问他的损失有多 少,也不提起他慷慨解囊捐助给旺代党军队的大量金钱。直到 这时他才发觉——稍微晚了一点——战争的费用是要归他自 己负担的。到觐见将近结束时,他认为可以用暗示的语气提一 提自己目前所处的窘境,其实许多贵族都有类似的处境。王上 哈哈大笑起来,一切耍聪明的谈话都使王上觉得有趣;王上用 一句王室的玩笑话来回敬他,语气很婉转,然而这种温和的语 气比愤怒的责骂更为可怕。一个心腹宠臣马上走近来,用一句 巧妙而又有礼貌的话向这位斤斤计较金钱的旺代党人暗示: 现在还不是和主子算帐的时候,这里有些帐单比伯爵的拖延 得更久,大概可以当作大革命的史料了。伯爵小心翼翼地从可 敬的人群里退出来,离开那些恭恭敬敬地在王族面前围成半 圆形的朝臣,颇费了一些气力整理好拴在瘦长的双腿间的佩 剑,穿过杜伊勒里宫前院,踏上他停在王宫外面的马车。伯爵 也是一个脾气固执的老贵族,还忘不了同盟之战…和巷战…的 日子,因此他一上马车就不顾一切地高声抱怨宫廷里的变化。 ①同盟之战,又名三个亨利之战,是十六世纪时亨利·德·吉斯、亨利·德 ·纳瓦尔同法王亨利三世之司的战争;表面上是天主教徒同新教徒司的 战争,实际上是瓦卢瓦、波旁、洛林三个家族争夺王位之战。 ②巷战,这里是指一五八八年五月十二日同盟党徒反对亨利三世的巷战, 当时巴黎街上筑起了街垒。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以前,”他说,“谁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和王上谈论他的鸡 毛蒜皮的小事情,贵族们可以随意请求王上赏赐恩舆和金钱; 如今向王上讨回自己服役期间垫出的金钱,就非出乖露丑不 可!呸!圣路易十字勋章和!』>将的级位,真抵不过我为了王室 而花掉的三十万利勿尔。我要到王上的办公室去,当面再谈个 清楚。” 这一场接见象一盆凉水将伯爵的满腔热情浇了下去,以 后伯爵一再请求觐见,始终没有回音。更使伯爵心灰意冷的 是,他眼看以前拿破仑皇朝的新贵现在又爬上若干重要的职 位,这些职位过去是保留给阀阅门第的贵族的。 “一切都完了,”一天早晨他说,“肯定地,王上向来是个新 派人物。如果没有那位坚持先朝旧制和爱护忠心臣仆的御 弟…,我真不知道这样的制度继续下去,法兰西的王位会落到 什么人手里。他们的所谓立宪制度是所有政体中最坏的一种, 永远不能适合法国国情。路易十八和伯尼奥首相…早在流亡 时期就把一切事情都搞糟了。” 伯爵灰心失望,高姿态地放弃了一切补偿损失的要求,准 备回归家园。这时候,三月二十日的事变。来了,预示着新的 粗风暴要吞没那位合法的王上及其拥护者。宽宏大量的人是 ①御弟,指未来的查理十世,法国宫廷中称他为“先生”。 ②伯尼奥(1761 1 835),路易十八的首相,著有《回忆录》。 ③指“百日事变”:一八一五年三月一日,拿破仑从其流放地举兵,直捣巴 黎,三月十九日路易十八被迫逃到根特。拿破仑复位后做了一百天皇帝, 在滑铁卢一役败北,再度逊位。路易十八重新返国,是谓波旁王朝第二次 复辟。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不在落雨天解雇他的仆人的,德·封丹纳也象这些宽宏大量 的人一样,放弃了回乡的计划,把他的采邑抵押出去,借了一 笔款子,跟着王上逃亡,丝毫没有考虑这一次逃亡的结果是不 是会比上一次效忠来得有利。不过,他早已看出,那些陪同王 上逃亡的人,比那些在国内拿着武器反对共和政府的勇士,更 得王上的宠爱。也许这一次他希望到国外走一遭会比在国内 进行冒着生命危险的活动捞到更多的实惠。这一次他作宠臣 的盘算倒没有水中捞月似地完全落空,依照我国最聪敏最俏 皮的外交家的说法,他成了追随王上逃亡根特的“五百个”忠 臣之一,也是追随王上回朝复位的“五万个”忠臣之一。在这短 短一段逃亡时期,德·封丹纳先生很幸运地受到路易十八的 任用,因此他有不少机会向王上证明,他政治上光明磊落,对 王上又忠心耿耿。一天晚上,王上闲着没事,想起了德·封丹 纳先生在杜伊勒里宫中说过的话。老旺代党人立刻抓住这个 机会,用相当巧妙的词句将自己的经历叙述了一遍,以便让这 位记忆力极强的王上,在适当的时刻能回想起来。这位小心谨 慎的老贵族,曾经用很高明的手法润色了几件公文,使擅长文 学的路易十八对他巧妙的文笔极为欣赏。这点小小的特长,使 德·封丹纳先生也成为王上时常记着的最忠心的臣仆之一。 路易十八第二次复位以后,伯爵被封为特命全权钦差大臣,到 各酋去审问这次事变中的贰臣。他倒没有怎样滥用职权。任 务完毕以后,这位大法官高踞在议院的交椅上,变成了下议 员,说话的时候少,听人说话的时候多,自己以前反对宪政的 政见有了显著的改变。后来不知道是些什么机缘,使他愈来愈 受王上的恩宠,有一天狡猾的王上召见他,看到他进来时就 人间喜剧第一卷 说:“我的朋友封丹纳,我不想封你做什么总长或者大臣。如果 你我受到‘任用’,由于我们的政见,我们两人都是保不住职位 的。议会政府有这么一点好处,它酋掉了我们从前亲自罢免阁 员的麻烦。我们的议会是一所旅馆,公共舆论时常会给我们送 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旅客。不过,我总知道应该怎样安置我的忠 臣的。” 这一段略带讥讽的话是序幕,跟着来的是一纸公文,授权 德·封丹纳先生掌管王家的特别禁地。德·封丹纳心领神会 地听了王上那番含讥带讽的谈话以后,每逢要设立什么委员 会,如果委员的官俸优厚,王上总要提到德·封丹纳的名字。 德·封丹纳很乖巧地一点也不宣扬王上赐给他的恩舆,还会 用很高妙的手法来维持王上对他的宠爱:正如喜爱那些写得 很好的短简和信函一样,路易十八也喜欢闲谈。每逢王宫里闲 谈的时候,德·封丹纳总是娓娓动听地述说当时充斥政界和 外交界的逸闻秘事。所有政界里的琐碎新闻,都能讨得王上欢 喜。这位喜欢说俏皮话的君主,将政界称作他的“辖区”。 德·封丹纳伯爵先生的机智、乖巧和健全的判断力,使他 全家老小都能共沐王恩,就象他自己为讨得欢心而对王上说 的那样,家中每个人,不管年纪多轻,都象一条蚕一样吞食着 国家预算的桑叶。由于王上的恩舆,他的长子在终身职的司法 界得到很高的职位。次子在第一次复辟以前还只是个上粗尉, 第二次复辟以后立刻晋升为团长;趁着一八一五年的混乱…, ①指拿破仑的百日事变。 76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他调到王家卫队,往返调了几次,结果特洛卡德罗战役…之后 就成了王家卫队的中将指挥官。幼子最初被任命为专区区长, 不久升为巴黎市政府某一部门的首脑和行政法院审查官,地 位稳固,不受内阁变动的影响。这些不惹眼的恩舆,象伯爵身 受的恩舆一样,神不知电不觉地象雨点那样落到他们身上。虽 则父子四人个个都兼了相当多的挂名差使,领着干薪,以致他 们的进项比得上任何官运亨通的大臣,却丝毫没有引起人们 的嫉妒。在实行宪政的初期,很少人捉摸得着国家预算里的那 些太平区域,只有狡黠的宠臣能够在这里攫取到等于已取消 的修道院管区…的肥缺。德·封丹纳伯爵先生早先是以从未 读过大宪章。自傲的,而且对于那些贪婪钻营的朝臣表示愤 怒,现在他也赶紧表白自己和王上一样,完全了解代议制度的 精神和策略。不过,虽然他的三个儿子都有稳固的前程,虽然 有四个官职加起来的优厚收入,由于家庭人口众多,德·封丹 纳先生一时还未能轻而易举地恢复他的全部家业。三个儿子 固然有了充分的功名、王恩和才干,然而他还有三个女儿。他 害怕过多的要求会引起王上的厌烦,因此只向王上提起这三 个待嫁的处女中的第一个。王上本着好事做到底的精神,开口 作伐,把德·封丹纳的长女许配给税务局长普拉纳·德·博 ①特洛卡德罗是西班牙加蒂克斯海湾的一个要塞,一八二三年为法军占 领。法西战争是路易十八朝的最后一件大事。 ②法国是天主教国家,教会富有地产。法国君主要赐恩给幸臣,就赏他一个 修道院管区。 ③路易十八第二次复位以后,恢复了他自己在一八一四年钦定的宪法r韵; 为大宪章),推行类似英国的君主立宪制度。 人间喜剧第一卷 德里。王上说这句话虽然不花一文本钱,但是这句话的价值抵 得上万贯家财。有一天晚上王上心情不快,听说伯爵还有第二 个女儿,便微微一笑,把她许配给一个出身微贱、然而新近被 封为男爵的有钱而且有才干的年轻法官。过了一年,老旺代党 人又向王上提起他的第三个女儿爱米莉·德·封丹纳,王上 用他那尖细的声音回答:AmicLls Plato,sed ma舀s amica Natio…。几天之后,王上写了一首他自称为“讽喻诗”的四行 诗,赠给他的“朋友封丹纳”,嘲笑他那么凑巧,正好生了三个 女儿,成了“三位一体”的形式。如果史家的话可信,王上还是 从这三个仙女名字构成一体上找到这句俏皮话的。 “但愿陛下能将这首‘讽喻诗’改为‘贺婚诗’,”伯爵说,想 把事情导向对自己有利的方面。 “就算我找到诗韵,我也找不到理由,”王上粗暴地回答。 人家拿他的诗来开玩笑,即使是最轻的玩笑,他也不能容忍。 从这一天起,君臣间的关系就不象以前那么良好了。国王 们喜欢跟人闹别扭,其程度超过一般人的想象。伯爵的第三个 女儿爱米莉·德·封丹纳象所有排行最幼的孩子一样,被所 有的人宠坏了。这位爱女的婚姻是最难缔结的,因此王上的冷 淡态度,就更增加了德·封丹纳的烦恼。要明白这些困难,必 须将伯爵的家庭内部情况加以说明。伯爵居住在言丽堂皇的 公馆里,开支向公家报销。爱米莉在伯爵的采邑里度过了她的 ①拉丁文:“我爱柏拉图,我更爱我的国家。”出自阿莫纽斯的《亚里斯多德 传》,路易十八引用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的事情很重要,然而也要这件事 情符合国家的利益才行。 人间喜剧第一卷 童年,吃得好,穿得好,享尽了童年的幸福;她的每一句话,她 的姐姐、哥哥、母亲,甚至父亲,都当作圣旨奉行。所有的亲戚 都溺爱她。她达到懂事的年龄时,正是家庭最走运的时候,因 此她继续享受人生的幸福。巴黎的富贵荣华,在她的眼中是当 然的享受,就象童年时代父亲的采邑中有茂盛的花果和乡间 一切设备供她享受一样。从小时候起,她的一切愉快的意愿从 来没有得不到满足,到了十四岁,她投身于社交界的漩涡时, 也同样看到人人对她俯首帖耳。在幸福里生长,她逐渐养成享 受的习惯:讲究的服饰,金碧辉煌的沙龙,言丽堂皇的车马,正 和那些真心的恭维,或假意的奉承,以及宫廷的盛会和荣华一 样,对她已成为不可缺少的东西。和大多数被宠坏的孩子相 同,她用暴君的态度对待宠爱她的人,用娇媚的态度对待冷淡 她的人。她的缺点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益发展,她的双亲不久 就要为着这种有害的教育而自食其果。德·封丹纳先生位居 显要,每次举行宴会,总能招引许多青年男子到来,而爱米莉 到了十九岁年龄,还不想从这些青年中挑出一个夫婿。她的年 纪虽轻,而在社交界,却能毫无拘束地享受一个妇女所能享受 的最大限度的思想自由。她象帝王一样,没有一个朋友,但是 到处都成为恭维的对象,对于这种恭维,即使一个品质比她好 的人,恐怕也难以抵挡。她的眼波一转,就能在一颗最冷淡的 心中唤起爱情,因此,任何一个男人,即使是个老头子,也没有 勇气来反对她的意见。和她的姐姐们比较,她的父母花了更多 的心血来培养她,她的绘画相当不错,能说意大利语和英语, 钢琴弹得无比的好;她的歌喉受过许多名师训练,使她唱起歌 来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既聪明又具有文学修养,好象为 人间喜剧第一卷 79 了证明马斯卡里尔…的话:“高贵的人一生下来就懂得一切。” 她能够毫无困难地谈论意大利派、荷兰派、中世纪或文艺复兴 时代的绘画;信口开河地批评古今文学作品,而且用尖酸刻薄 的语句突出一部作品的缺点。对她倾倒的人群,信服她的每一 句简单的话,就如土耳其人信服苏丹的圣旨一样。她在浅薄的 人们中炫耀自己;对于学问高深的人们——她的狡黠本性使 她能认出他们——她就尽量施展她的无限娇媚,吸引他们的 注意力,逃过他们对她的深入观察。她的迷人的外表象一层漆 一样遮掩着一颗无忧无虑的心,遮掩着少女们常有的那种以 为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了解她们的卓越心灵的成见,遮掩着由 于家庭出身和自身的美丽而产生的骄傲。她的心灵还未受到 爱情的激烈情绪的侵袭,因此她将青春的热情全部倾注在对 身分和门第的热爱上,对平民阶级表现出极端的轻蔑。她对新 封的贵族也非常不逊,竭尽心力使她的父母能和巴黎圣日耳 曼区那些著名的家族并驾齐驱。 爱米莉的这些思想感情并没有逃过德·封丹纳先生善于 观察的眼睛,他的两个长女结婚时,德·封丹纳便受够了爱米 莉的冷嘲热讽。这位老贵族把长女嫁给税务局长,次女嫁给新 近才晋封为男爵的官员。税务局长虽然也享有一些继承下来 的贵族领地,但是姓名前面并没有作为贵族标志的那个“德” 字,有那么多人拥戴王上正是为了这个“德”字;新封的男爵也 太新了,使人忘不了他的父亲曾经做过木柴买卖。讲究逻辑的 人见这样做都感到惊奇。德·封丹纳已经六十岁,通常达到这 ①马斯卡里尔是十七、十八世纪法国喜剧中常见的机智狡猾的仆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个年龄的人是不容易改变自己的信念的,老贵族的思想发生 这样重大的变化,并不仅仅是由于居住在这个现代的巴比伦 ——巴黎 的结果,在巴黎住久了,一切外酋人都会丧失他 们生硬的性格;德·封丹纳伯爵这种新的政治观念也是得到 王上宠爱,听从王上的忠告所致。带点哲学家气质的路易十 八,曾经以改变老贵族的头脑自娱,十九世纪和王政革新时代 要求具有这些新思想。路易十八想消灭政党间的分歧,将所有 的政党结合成一个,就象拿破仑熔化了许多事物和人一样。路 易十八的聪明也许不亚于拿破仑,他采取了和拿破仑方向相 反的措施:拿破仑拼命拉拢波旁王朝的贵族和教会,这位波旁 王朝末代皇帝则急切地要满足平民阶级和包括教士在内的拿 破仑皇朝的拥护者的要求。德·封丹纳在获悉路易十八的思 想以后,就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温和派…的一个最有势力和最 明智的领袖,一心一意希望各个政党以国家利益为前提而结 合起来。他宣扬立宪政府的各种代价很高的原粗则,而且全力 支持那个政治平衡计策,使他的主人能够在动荡的政局中统 治法兰西。当时政局纷扰,即使资格最老的政治家也猜不出议 会选举结果,也许德·封丹纳先生私下希望能够趁着内阁变 动的机会,进入贵族院当议员。目前他最坚定的原则之一就是 ①路易十八时代政党分为三派:极右派以路易十八的弟弟,即未来的查理 十世为领袖,主张恢复贵族和教会的特权,加强国王的专制权力;立宪派 或温和派的主要成员是上层资产阶级,包括一部分流亡贵族和拿破仑皇 朝的遗老,主张切实推行君主立宪制度。自由派,以拉法夷特将军 (1757 1 834)为首,包括一切反对波旁王朝,主张共和政体的革命党人 及拿破仑的拥护者等等。 人间喜剧第一卷 除了贵族院议员之外,再也不承认其他贵族,因为贵族院议员 是唯一享有特权的贵族。 “一个没有特权的贵族,”他说,“就象一个没有工具的把 柄。” 他疏远拉法夷特派,也疏远拉布尔多内…派,他热心地促 成各派的和解,这项工作的成功,可使法国出现一个新的时代 和光明的前途。他对那些时常和他来往的贵族世家进行说服 工作,告诉他们:以后向军界和行政界发展的机会很少了。他 劝说母亲们让子女选择独立的职业或者投入工业,言词之间 使他们意会到:依照宪法的规定,军职和高级行政官的职位迟 早要归贵族院议员的子弟享有。照他的意思,人民已经掌握了 大部分的国家行政权,他们有选举权,可以担任普通官职,尤 其是财政部门,将要象过去一样,永远是平民出身的杰出人物 的地盘。德·封丹纳的这些新思想,和由此产生的为其长、次 两女所缔结的明智的婚姻,在家中遇到了激烈的抵抗。贵族世 家出身的伯爵夫人,始终保持着传统的观念。对于长、次两女 的幸福而富有的亲事,她曾经一度加以反对,然而当晚上两夫 妻睡在一个枕头上的时候,他们就秘密地谈起心事。德·封丹 纳先生通过精确的计算,很冷静地向她指出:他们在巴黎居 住,过着奢侈豪华的生活,固然是对过去逃亡在旺代的苦难时 期的一种补偿,然而家庭的开支和三个儿子的费用占去了他 们收入的绝大部分。因此长、次两女能够缔结这样富有的亲 事,真是天赐的幸运,不能坐失良机。她们不是早晚会有六万、 ①拉布尔多内(1767 1839),当时法国的内政大臣,极右派代表人物。 人间喜剧第一卷 八万或十万利勿尔的年收入吗?没有嫁妆的女孩子能够这么 有利地嫁出去是少有的事情。而且现在也该是节酋的时候了, 酋下钱才能够重振家业,扩大自己的采邑。听了这些动听的理 由,伯爵夫人让步了,所有的母亲处在她的地位大概也都会让 步的。不过她加上一项声明:不幸她已在爱米莉心中培养起高 傲的情绪,至少得将爱米莉称心如意地嫁出去。 因此,本来是值得喜J夫的事情,却在家中撒下了不和的种 子,伯爵夫人和爱米莉用冷淡的礼貌接待两位新女婿。在这个 家庭中,她们蔑视的对象正在日益增加:老二中将指挥官娶了 一个有钱的银行家的女儿蒙日诺小姐;老大法院院长很聪明 地娶了一个拥有亿万财富的盐商的女儿;老三的思想更加平 民化,娶了布尔日地方税务局长的独生女儿格罗斯泰特小姐。 三位嫂子和两位姐夫进入了政界豪门,周旋于巴黎圣日耳曼 区的沙龙之间,觉得这种生活既迷人又对他们本身大有好处, 因此他们一致同意以高傲的爱米莉为中心结成一个小粗朝 廷。然而这个以利益和自尊心为基础的结合是很不牢固的,年 轻的女王免不了时常在她的王国内惹起革命。在礼貌所容许 的范围内,经常发生一些争执,使家庭中每个人都养成了冷嘲 热讽的脾气,虽然对外还保持一团和气,在家中有时感情就变 得不很融洽。中将指挥官夫人自从丈夫被封为男爵以后,就自 以为其贵族身分和她婆婆的门第不相上下;有了十万利勿尔 的年收入,就自以为有权利学她的小姑爱米莉一样傲慢无礼。 她时常讥讽地祝愿爱米莉嫁个好夫婿,但同时又简短地加上 一句:某某贵族院议员的女儿嫁给平民某先生了呢!爱米莉的 长嫂子爵夫人则喜欢以财富和情趣来压倒爱米莉,这从她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衣着、用具及车马上都看得出来。爱米莉有时说出自己的心 愿,各位嫂子和两位姐夫总流露出轻蔑和冷笑的态度,使爱米 莉怒不可遏,即使用一大堆讽刺的话来回敬他们,也平息不了 她的怒气。一家之主的伯爵,感觉到王上对他那种心照不宣而 又不大牢固的友谊又有几分冷淡的时候,眼见他的爱女虽然 受到姐姐们的藐视嘲弄,却从来未将眼光放低,就不由得更加 浑身哆嗦起来。 在这种背景下,当家中小小的争执发展到了极端严重的 时候,德·封丹纳先生正指望王上对自己的恩宠能够逐渐恢 复,谁知这位能够在暴风雨中把着舵稳步前进的英明君王却 倒了下来,患病逝世…。伯爵感到自己前途未h,就竭尽全力, 将所有具备入选资格的青年人拉到爱女身边。有谁如果尝过 将一个骄傲而又想入非非的女儿嫁出去的艰难滋味,也许能 够了解这位可怜的老伯爵的煞费苦心。伯爵努力的结果如果 能够满足爱女的心愿,那将是他在巴黎的十年生涯中最后完 成的一件光辉事业。他的家庭成员侵入政府各部之中,使他这 一家比得上奥地利王室:这个王室到处联姻,大有侵入全欧之 势。为着女儿的幸福,伯爵不厌其烦地拉来一个个求婚者;无 奈这位傲慢的少女总是用各种有趣的方法宣布她的裁决,批 评她的爱慕者的短长。爱米莉仿佛是《一千零一日》…中那位 又有钱又美丽的公主,有权在世界各国的王子中挑选丈夫。她 ①一八二四年,路易十八去世。其弟查理十世继位。 ②《一千零一日》,波斯故事集,由法国的东方学者贝蒂·德·拉克瓦译成 法文。 人间喜剧第一卷 拒绝各个求婚者的理由一个比一个滑稽:这个腿太粗,或者是 八字脚,那个是近视眼;这个叫杜朗…,那个又有点跛;差不多 所有的人在她眼中都显得太胖。拒绝了两三个求婚者之后,她 变得更活泼、更动人、更快活了,她投入冬季的交际活动,周旋 于舞会之间,用尖利的眼睛端详当代的名人,以引诱人家向她 求爱自娱,却又总是拒绝人家。 她充分具备着天赋的条件,可以充当赛莉梅娜…的角色。 爱米莉·德·封丹纳身材修长,体态轻盈,走起路来有时端庄 稳重,有时活泼佻挞,完全随她的心意。她脖子稍长,使她能很 可爱地作出轻蔑和傲慢的样子。她有各式各样的头部神态和 女性的姿势,可以使她的微笑或含而不露的话语具有不同的 意义,或使人感觉愉快,或使人感觉冷酷。深色的美发和浓密 而极度弯曲的眉毛使她的睑有一种高傲的神态,镜子和卖弄 风情更使她学会了或牢牢地盯着你,或温柔地注视你,或闭拢 嘴唇,或嘴角微微下弯,或冷笑,或温和地微笑等方式,使那种 高傲或者更加令人畏惧,或者有所减弱。当爱米莉想抓住一颗 心的时候,她那清脆的声音非常悦耳;如果她想使一个轻狂放 肆的青年闭嘴的时候,她的声音就干脆而简短。她那白净的面 皮和晶莹如玉的前额宛如一池清澈的湖水,时而微风吹来,水 面起着皱纹,时而风止波平,又恢复了愉快的恬静。不止一个 被她蔑视的青年责备她在演戏;她为自己辩护的方法则是施 ①杜朗是法国最普通的姓,爱米莉嫌太俗。 ②赛莉梅娜,莫里哀所著五幕诗体喜剧《恨世者》中的女主角:年轻、貌美 聪明而尖刻。 人间喜剧第一卷 展技巧,使恶意攻击的人们不得不爱慕她,不得不甘心忍受她 的娇媚的轻蔑。她接受一个有才能的男子的敬礼,采取高傲的 神态;接待同等身分的人,采取一种侮辱性的礼貌,使同等身 分的人觉得自己好象低了一级;对于那些低一级而妄想和她 平起平坐的人,她表露出无限的轻蔑。在这方面,没有哪一个 时髦的年轻女郎比她更高明。在她所到之处,她好象不是和人 家招呼应答,而是在接受人家的敬礼。即使在一个公主的家 中,她的态度和神气也使她坐着的那张交椅变成了王后的宝 座。 德·封丹纳先生终于发觉了他最心爱的女儿在全家的疼 爱中被宠坏到什么地步,可惜已为时太晚。社交界对爱米莉的 崇拜——可是不久也就对她进行报复——使她更加骄傲,更 加自信。众口一词的恭维和赞美,更加助长了她自私的天性; 粗宠坏的孩子象皇帝一样,总是喜欢捉弄所有接近他的人们。 目前,她的青春魅力和过人的聪明使许多人看不到她的缺点, 这些缺点在一个女子身上就尤为可恶,女子只能通过忠诚和 克己才能讨人喜爱。然而什么也逃不过慈父的眼睛:德·封丹 纳先生时常将一些谜样的人生真谛告诉女儿,可惜一点效用 也没有!要改正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性格是一桩非常艰巨的 工作,德·封丹纳先生受够了女儿的桀骜不驯和好讥讽的脾 气,无法将这一工作坚持下去。他只好时常给她一些充满慈爱 和善意的忠告。然而他痛苦地发觉:他最温柔的语句在女儿的 心上也是一滑而过,仿佛她的心是大理石造的。父亲的眼睛张 开得太迟了,以致他过了好久才发觉女儿很少爱抚他,每次爱 抚总带着勉强让步的神气,就象一些儿童对母亲显露出这样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睑色:“赶快亲亲我,好让我去玩。”但是不管怎么说,爱米莉 总还肯给自己双亲一点柔情。但是她常常突然莫名其妙地发 脾气,她躲藏起来,很少露面;她埋怨太多的人和她分享了父 母的爱;她对什么都忌妒,甚至忌妒她的哥嫂和姐姐们。这个 古怪的姑娘费了很大的劲为自己制造孤独、冷清的环境,接着 叉f曾恨这种自找的烦恼和寂静凄凉。根据她二十岁少女的经 验,她把一切都归罪于命运,她不知道幸福的首要真谛是在我 们自身,却向外界的事物追求幸福。她情愿逃到天涯海角,也 不愿缔结象她两个姐姐那样的婚姻;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却狠 命地妒忌她们能够这样富有和幸福地结了婚。她的双亲吃尽 了她的苦头,以致有时她的母亲竞以为她有些疯狂。这个错觉 是有理由的:一般出身于阀阅世家的青年女子,家庭在社会上 的地位很高,本身又长得很美,暗中就产生了自傲自怜的情 绪。她们总以为母亲上了四、五十岁年纪,再也不能同情她们 年轻的心,再也不能了解她们丰富的幻想。她们凭着想象,以 为大部分母亲都妒忌女儿,都和女儿争艳斗胜,她们强迫女儿 穿上老式服装,有意使女儿在社交场中不为人注意或不能压 倒她们。女儿们因此就时常暗暗流泪,默默地反抗所谓母亲的 专横。在这种由幻想产生而弄假成真的哀怨中,女儿为自己制 造了人生的憧憬,预h自己有无限美好的将来;她们把梦幻当 作现实,在长期的幽思默想中,暗中决定将来她们的爱情只能 够献给具备这种或那种长处的男子;她们在想象中描画了一 个意中人,她们未来的夫婿无论如何一定要和这个意中人相 似。只有在体验了人生,经过了与年俱增的严肃的思考,看惯 了社会和它的平凡生活,看惯了许多不幸的例子以后,她们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理想才会失掉美丽的颜色,然后,在人生旅途中,有朝一日她 们突然惊奇地发现:没有梦幻中充满诗意的婚姻,她们也能得 到幸福。循着这样一个过程,爱米莉·德·封丹纳小姐凭着她 那靠不住的智慧,定出了理想爱人的条件,由此也产生了她的 看不起人和讥讽人的作风。 “我要他年轻,而且出身于旧贵族,”爱米莉想,“还得是贵 族院议员,或者一个贵族院议员的长子。如果在长野跑马场… 赛马的日子里,我不能够象许多亲王一样,身披迎风飘扬的天 粗蓝色外套,乘坐刻着贵族家徽的马车在爱丽舍田园大道宽 广的路面上奔驰,那是我绝对不能忍受的。而且父亲说过,贵 族院议员将来是法国最高的荣誉。我要他是个军人,可是我保 留随时叫他辞职的权利,我要他得过武功勋章,兵士见了我们 就要举枪致敬。” 但是如果这位理想的爱人不是非常温柔体贴,不是仪表 堂堂,不是聪明过人,而且不是身材瘦削的话,即使具备了前 面所说的稀有的优点,也是不侍合标准的。身材瘦削是一种风 韵,不管这种风韵如何不能持久——尤其在宴会过多的代议 制政府里——,但这一条绝无修改的余地。爱米莉·德·封丹 纳小姐有一种理想的标准尺寸。一个青年男子如果一眼望去 不侍合这个尺寸,他便休想使爱米莉望他第二眼。 “喔!我的天!您看这位先生多胖呀!”这就是爱米莉表示 极端蔑视的一句话。 依照她的见解,身体肥胖的人是没有情感的,是坏丈夫, ①长野原是一个著名的修道院。修道院早毁,原址改作跑马场。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是不配进入文明社会的人。在东方,“丰腴”是人们追求的一种 美,然而爱米莉却认为女人肥胖是一种不幸,男子肥胖则简直 是一种罪悲。这些荒唐的见解由于表达方式轻松愉快,还颇能 逗人开心。但是伯爵已感觉到他的女儿定出的条件将来必然 要成为笑柄,有些乖觉而且刻薄的妇女,早已看出其可笑之处 了。他害怕女儿的古怪见解会使她得罪人。他一想到这个无 情的交际场可能已经开始嘲笑他那位一直在舞台上作滑稽表 演而不下台的女儿,就浑身发抖。许多被她拒绝的男角,怀着 满肚子不高兴,正在等待一有风吹草动就来施行报复。那粗些 无所谓的闲人却开始厌倦起来:英雄崇拜从来是人类一种不 能持久的情绪。老旺代党人比谁都更清楚地知道,进入交际 场,进入宫廷、客厅或登上舞台,要很巧妙地选择最适当的时 机;而更难的是:要能够在适当的时机退出去。因此在查理十 世登基以后的头一个冬天,他和三个儿子和女婿加倍努力,使 巴黎各酋议员家中最优秀的未婚青年聚集到他公馆的客厅中 来。豪华的集会,言丽的餐厅,充满着香菰香味的晚宴,和当时 内阁大臣们为拉拢选票而宴请议员们的著名宴会可以媲美。 这位可敬的下议院议员因此被当代人士指为败坏议院官 箴的为首者之一,当时的下议院似乎正因宴会过多而患着消 化不良症。奇怪的是,伯爵以嫁出女儿为目的而举办的宴会却 使他保持着官运亨通的地位,一部分自由派人士就讥讽地说: 也许他所得到的秘密利益,比他用去的香菰的代价还多一倍。 这一派人在下议院里人数不多,只好多说些话来补足人少的 弱点,他们的攻击丝毫没有达到目的。一般而论,这个老贵族 的操守是非常高尚可敬的。当时狡猾的报章用讽喻诗来攻击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三百个温和派的议员,攻击内阁官员,攻击替他们奔走划策的 人们,攻击喜欢吃喝的人们,攻击维莱勒…内阁的当然拥护 者,但是却没有一首是攻击德·封丹纳先生的。德·封丹纳先 生仿佛在打一个大战役,在这过程中,他曾经几次出动全部兵 力。战役结束之后,他想,这许多未婚青年的集会,对于粗他的 女儿再也不是一场幻梦了吧!他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尽了父亲 责任的满足。他既然用尽了一切方法,他就希望任性的爱米莉 在许多向她求爱的青年中,至少碰到一个她看得上眼的。他已 经竭尽心力,没有能力再继续下去,而且他对女儿的所作所为 也感到了厌倦,因此在临近复活节的一天早上,他认为那天下 议院不十分需要他出席,就决心留在家里,听听女儿的意见。 正当他的贴身男仆象艺术家一样在他的黄脑盖上将粉扑成三 角形,再加上一些下垂的鸽毛来补充他那令人尊敬的头发的 时候,他带着内心的激动,命令他的男仆去通知那位骄傲的小 姐马上来会见她的家长。 “约瑟夫,”梳妆完毕以后他对男仆说,“把这块布拿掉,把 窗帘拉起来,把沙发搬搬好,把壁炉前的地毯抖一抖,再放平 整,到处都揩揩干净。晤,把窗子打开,让我的书房透透气吧。” 伯爵不停地下命令,约瑟夫忙得气也透不过来,他猜到了 主人的心意,便着手整理房间,使这间在整个公馆里一向最被 忽略的房间添上一丝生气。他终于使那些帐单、纸夹、书籍、家 具在这间管理王家禁地的“司令部”里有了一些整齐的气象。 他将杂乱无章的东西整理得有了一些秩序,而且模仿时装商 ①维莱勒(1773 1 854),法国复辟时代的首相。 人间喜剧第一卷 店的摆设方法,把耀眼的和颜色悦目的东西放在显著的位置, 他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然后他对着乱纸堆停下来,废纸到 处都是,连地毯上也有,他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可怜的老官僚并不满意男仆的工作,坐进他那张有扶手 粗的大交椅之前,他很不放心地向周围望了一眼,象侦察敌人 似地检查了自己身上的便袍,掸去一些鼻烟粒;很仔细地揩了 揩鼻子;把铲子和火钳搬动了一下,拨旺了炉火;把鞋后跟提 了提;他的发束夹在他的背心衣领和便袍的衣领之间,他将发 束甩在颈后,恢复了自然下垂的位置。然后他拿起扫帚,扫了 扫火炉的灰烬。最后又环顾四周一下,才坐了下来。对于他的 忠告,他的女儿惯常是用又风趣又放肆的批评来打岔的,他希 望这一次把书房收拾得齐齐整整,使他的女儿无法再来那一 套。在这种场合,他不愿意做父亲的尊严受到损害。他优雅地 嗖了一撮鼻烟,咳了两三声,仿佛就要提出唱名表决似的。他 听见了女儿的轻快的脚步声。她哼着il Barbiere…的曲调走 进来了。 “爸爸,早。这么大清早有什么事叫我呀?” 这句话从她嘴里冲出来,好象她唱歌的尾声似的。她亲了 亲伯爵,带着一个轻佻女人自信一举一动都可得人宠爱的神 态,而丝毫没有那种骨肉之间的温情。 “我亲爱的孩子,”德·封丹纳先生很严肃地说,“我叫你 来是想和你正正经经地谈一谈你的将来。现在正是你必须选 择一个丈夫以保证你的终身幸福的时候……” ①意大利文:理发师。 人间喜剧第一卷 “我的好爸爸,”爱米莉用最温柔可爱的声音打断父亲的 话,“关于我的婚姻问题,我们之间订立的停战协定似乎还没 有失效吧!” 粗“爱米莉,今天不要再拿这样重要的一个问题来开玩笑 了。好些日子以来,我亲爱的孩子,那些真正爱你的人都集中 精力想帮你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如果你用轻率的态度来对 待不单是我一个人所给予你的爱护和关怀,那你就是一个忘 恩负义的人了。” 听了这几句话,爱米莉狡猾地瞥了一瞥父亲书房里的摆 设,然后走过去拿了一张看来很少有客人坐过的椅子,放在火 炉的另一边,面对着她的父亲,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可惜装 得过分严肃,使人不能不看出隐藏在一本正经下面的嘲讽的 痕迹。她抱着胳膊,把手臂压在雪白的短披肩上,无情地压皱 了蜂窝似的纱绉。她笑着偷看了一眼愁容满面的老父亲,打破 了沉默: “亲爱的爸爸,我从来没听您说过可以穿着便袍传达政府 的命令呀!”她微笑着说,“不过,没关系,百姓不应该挑剔。请 您把您的法律草案和正式推荐的名单公布出来吧!” “和你谈这个对于我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侵孩子!听着, 爱米莉,我的人格是我的子女财产的一部分,我不愿意损害我 的人格再去招募一队队的舞伴来,让你每到春天就把他们赶 走。你自己虽然不知道,但是事实上你早已是我们和某些人家 闹意见的原因。我希望你今天能够更好地了解你自己和我们 处境的困难。你已经二十二岁了,我的女儿,早在三年前你就 应该结婚了。你的哥哥姐姐都富有而且幸福地结了婚。这些 人间喜剧第一卷 结婚费用,和你使母亲平日在家中所撑起的场面,已经花去了 我们大部分的收入,以致我只能勉强给你十万法郎做嫁妆。粗 从今天起,我要开始照顾你母亲的将来,不应该为子女将她牺 牲。爱米莉,一旦家庭中少了我,我不愿意德·封丹纳夫人依 靠别人,仰人鼻息。她应该继续过舒适的生活,这是我对她过 去跟着我过苦难日子的报答,只可惜报答得太迟了。因此,你 必须知道,你的嫁妆微薄,和你的心高气做是不相称的。而且 我只为你一个人作这样的牺牲,其他几个孩子是没有的,他们 已经很慷慨地一致同意,决不要求和父母最疼爱的女儿享受 同样待遇。” “在他们的地位,他们还想!”爱米莉摇动着头,冷嘲地说。 “我的女儿,千万不要贬低那些爱您的人。须知只有穷人 才会慷慨,有钱人会经常找出一些理由来向亲戚讨回两万法 郎的。好了,不要赌气了,我的孩子,我们正经地谈吧。在这许 多未婚青年中,你没有注意到德·玛奈维尔先生吗?” “啊!他把‘赌’说成‘肚’…,他以为自己的脚小,时常望着 自己的脚,他还有些自呜得意咧!而且他的头发是金栗色,我 不喜欢金栗色头发的男子。” “那么,德·博德诺先生呢?” “他不是贵族,长得又丑,又胖。虽然他的头发是淡棕色 的,然而最好还是这两位先生同意将他们的财宝合起来,头一 个将他的身体和姓氏给第二个,而第二个仍然保持他头发的 颜色,那么……也许……” ①原文:他把jm念成zm。 人间喜剧第一卷 “你对于德·拉斯蒂涅先生又有什么话来反对呢?” 粗“德·纽沁根太太已经将他培养成了一个银行家!”她 狡猾而含有深意地说。 “那么我们的亲戚德·波唐杜埃子爵呢?” “他跳舞跳得很糟糕,而且没有钱。何况,爸爸,这些人都 没有爵位,而我至少要象母亲一样,做个伯爵夫人。” “那么整个冬季你一个人也没有看中吗?” “一个也没有,爸爸。” “你到底要什么样的人呢?” “要一位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 “我的女儿,你疯了!”德·封丹纳先生一面说,一面站起 来。 突然间,他举目仰视,好象要从一种宗教思想中吸取忍耐 的新力量,然后用慈祥的眼光望了女儿一眼,女儿感动了。他 拿起女儿的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用温柔的口气对她说: “上帝是我的证人,你这可怜的迷途的羔羊!对于你,我已 经本着良心尽了为父的责任,你听见吗?我是本着良心而且为 了爱你,我的爱米莉。是的,上帝知道的,这个冬天我把不少青 年带到你身边,这些人的身分、地位、品行和人格我都很清楚, 他们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我的责任已经完了。从今天起, 我让你掌握自己的命运,我又喜又忧地总算把我最沉重的为 父的责任卸除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还会长久地听到我这个可 惜太不严厉的声音;不过我希望你记着:婚姻的幸福并不完全 建筑在显赫的身分和财产上,却建筑在互相崇敬上。这种幸福 的本质是谦逊和朴实的。好吧,我的女儿,随便你挑什么人做 人间喜剧第一卷 我的女婿,我都会表示同意;不过,如果你将来不幸福,你要记 着不能埋怨你的父亲。你如果要我帮助你,为你奔走,我是不 会拒绝的;只是有一条,你的选择要严肃而且带决定性,我不 愿意再一次损害我满头白发的尊严。” 父亲对她真挚的爱,和用庄严口吻说出的一番恳切动人 的话,使爱米莉小姐大为感动。她掩藏着自己激动的心情,跳 起来坐到伯爵的膝上。伯爵刚刚坐下来,浑身还在因刚才的激 动而哆嗦。爱米莉异常温柔地抚爱他,哄他,使老头子紧皱的 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直到爱米莉认为父亲已经从刚才痛苦的 情感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她才低声对他说: “我很感谢您对我的爱护和关怀,我亲爱的爸爸。您把房 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来接待您最疼爱的女儿,也许您想不到她 会这么想入非非和这么不听话吧。不过,父亲,嫁给一个法兰 西贵族院的议员难道真的这么困难吗?您不是说过他们是一 打一打地产生出来的吗?您至少不会拒绝给我一些忠告吧?” “我不会拒绝的,可怜的孩子,我不会。我常常要向你警 告:你要当心!须知贵族院的制度在我们政府里是一种太新的 制度,因此这些贵族院议员不能一下子就有大笔的财产。那些 有钱的希望更加富有,而我们贵族院议员中最有钱的那一位, 其富有的程度还不及英国上议员中最穷的贵族的一半。因此 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就需要到处为他们的儿子找寻有钱的媳 妇。他们这种缔结金钱婚姻的需要可能要延续两个世纪以上。 也许在你等待奇遇的过程中,这种寻觅会消耗掉你的青春,不 过你的魅力,我是说,你的魅力很可能会使奇迹发生,因为在 我们这个世纪,已经有许许多多的人出于爱情而结婚。当经验 人间喜剧第一卷 在象你这样青春焕发的相貌后躲藏着,就可以希望产生奇迹 了。你不是能够看一眼就可以从一个人身体的肥瘦来判断他 的好坏吗?这倒不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本领哩!因此我不必再 向象你这样聪明的人述说这件事情的一切困难了。我确信:你 不会看见一个陌生人的睑带着奉承的表情就认为他富于良 知;也不会看见他长得漂亮就认为他富有道德。最后,我完全 同意你的见解:所有贵族院议员的儿子都应该有特殊的气质 和高贵的举止。虽然现在上层阶级没有什么标志,但对于你, 这些贵族青年也许有一种什么‘特别的东西’,使你能够看出 他们的身分。何况你控制自己的感情,就象一个良好的骑师, 是不会马失前蹄的。我的女儿,祝你好运!” “你嘲笑我哩,爸爸!好吧,我向你宣布:如果我不能成为 一个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夫人,我宁可终老在德·孔代小姐 的修道院里。” 她从父亲的臂膀里挣脱出来,为自己能够自主而感到骄 傲,嘴里哼着轻快的曲调,走了出去。 凑巧那一天家中正为着家庭的某一纪念日而设宴J夫祝。 餐末吃点心的时候,爱米莉的大姐,税务局长普拉纳太太提高 声音说:一个年轻而富有的美国人疯狂地爱上了她的小妹爱 米莉,想攀这门亲事,而且提出了非常吸引人的条件。 “他是个银行家吧,我想,”爱米莉随随便便地说,“我不喜 欢金融界人士。” “可是,爱米莉,”德·魏兰讷男爵,爱米莉的二姐夫接着 说,“您既不喜欢司法界人士,又拒绝那些没有贵族头衔的财 主,真使我弄不明白您到底要在哪一个等级里挑选丈夫。” 人间喜剧第一卷 “特别是,爱米莉,你还有那种以瘦为美的观念,”中将指 挥官也加上一句。 “要什么样的,我自己知道,你们别管。”爱米莉回答。 “我的妹妹需要高贵的姓氏,标致的青年,光辉的前程,” 男爵夫人说,“再加上十万利勿尔年金的收入,打个比方说,就 象德·玛赛先生那种人!” “我亲爱的姐姐,”爱米莉说,“我知道我不会象我所见到 的许多人一样非常愚蠢地结婚的。现在,为着避免对这些问题 的争执,我宣布:有谁如果再提起我的婚姻问题,我就认为他 是存心和我捣蛋。” 爱米莉有一个舅公,是个海军中将,最近因为赔偿法案… 的颁布增加了二万多年金的收入,年纪上了七十岁,很溺爱他 的外孙女儿,只有他敢对外孙女当面说实话,为着打断这场尖 刻的舌战,他嚷了起来: “不要挖苦我可怜的爱米莉呀!你们没看见她在等待波尔 多公爵…长大成年吗?” 老头子的打诨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当心我要嫁给您,老电!”爱米莉也回了一句,不过这句 话让笑声淹没了。 “孩子们,”伯爵夫人开口了,想减轻爱米莉说话的顶撞劲 儿,“爱米莉也象你们几个一样,总要征求母亲的意见的。” “呀,我的天!关于我的终身大事,我只顺从我个人的心 ①查理十世登基以后,以十亿巨款赔偿贵族们在革命时期的损失。 ②波尔多公爵(1820 1883),查理十世的孙儿,当时只有七、八岁。 人间喜剧第一卷 愿,”德·封丹纳小姐一字一板地说。 所有的视线都立刻集中到一家之长的伯爵身上来。似乎 每个人都怀着好奇心,想看看伯爵用什么方法来应付才能保 持他的尊严。老贵族不单在社会上享有极大的声誉,而且他比 许多父亲更为幸福,他受到整个家庭的崇敬,家里每一个人都 了解他的坚定不移的品格,这些品格是伯爵为全家人创造幸 福的基础。因此伯爵受到全家深深的尊敬,就象英国家庭和欧 洲大陆某些豪门贵族对家长的尊敬一样。当时出现一阵异常 的沉默。饭桌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来回在赌气而傲慢的女儿和 面容严厉的伯爵夫妇身上打转。 “我已经让我的女儿爱米莉对自己的命运负责,”这就是 伯爵用深沉的声音作出的回答。 所有的亲戚和同桌吃饭的人,这时都用好奇和怜悯的眼 光望着德·封丹纳小姐。伯爵的回答,好象正式宣布对于这个 全家公认无可救药的性格,父亲的慈爱已经无能为力,只好听 之任之。女婿们窃窃私议,三个哥哥和他们的妻子交换讥讽的 微笑。从那一天起,每个人对这位敲I曼少女的婚姻都不再过问 了。只有那位年老的舅公,秉着水手的脾气,是唯一伴着她到 处走动、忍受她的怪脾气、而且敢和她争吵的人。 议院表决预算以后,美好的季节来临了。伯爵的家庭是巅 型的英国式贵族家庭,非但插足于一切行政部门,而且在下议 院里还占了十个议席,每年这时候他们都象一寓鸟一般,飞向 优美的风景区欧尔奈、安东尼、沙特奈等地去消夏。有钱的税 务局长最近为他的太太在这种风景区买了一所乡村别墅,他 太太只在议院开会期间才住在巴黎。美丽的爱米莉虽然蔑视 人间喜剧第一卷 平民阶级,却还没有达到对富裕平民所提供的享受也加以蔑 视的程度。她跟着姐姐到她的言丽堂皇的别墅去,主要原因倒 不是她舍不得离开都已到那里去的家人,实在是因为社会的 风尚迫使每个有点身分的女人在夏天不得不离开巴黎。苏 镇…葱绿的原野,是社会风尚和公共舆论所公认的最佳避暑 胜地。 苏镇的乡村舞会,每周一次,由于规模盛大,俨然成为一 种制度,在塞纳酋一带享有盛名。然而塞纳酋以外的人士是否 得知却很可怀疑,因此我们有必要向读者作个详细的交代。苏 镇四郊号称风景优美,但也可能十分平常,只不过由于巴黎小 市民的愚蠢才这样有名罢了。这些人整天寓在屋子里,一旦跑 到郊外,便对博斯平原…赞美起来。至于欧尔奈地方言有诗意 的浓荫密林,安东尼地方的小丘,和别弗尔地方的峡谷,由于 住着几位游历过许多地方的艺术家、一些喜欢挑剔的外国人 和许多不乏风韵的标致女人,使人不能不认为巴黎人挑选这 些地方是很正确的。但是苏镇对巴黎人却另有一种巨大的吸 引力,这就是每逢星期日举行的苏镇舞会。在一所风景幽美的 花园中,有一个巨大的凉亭,四面敞开,上头是又薄又阔的圆 屋顶,有很雅致的廊柱支撑,下边是一间舞厅。这就是乡间的 音乐和舞蹈之宫。每年这个季节,附近最会摆架子的别墅主人 也很少不来这里露一两次面,他们或者前呼后拥,大队人马而 来,或者乘坐漂亮的轻车疾驰而过,给安步当车的行人扬了一 ①苏镇,当时离巴黎十公里的一个小镇。 ②博斯平原,属巴黎盆地,位于埃唐普与奥尔良森林之司。 人间喜剧第一卷 睑的灰尘。每个星期天,苏镇舞会吸引了成群的律师帮办、医 学院学生和在巴黎商店内部潮湿空气中养成白净面皮的青年 们,因为他们希望在这里与上流社会的妇女相遇,希望自己被 她们看见,也希望在这里看到象法官一样狡猾的年轻的乡下 姑娘,这个希望倒多半不会落空。舞厅乐队的位置是在这圆形 大厅的中心,许多小市民的婚姻就在乐队的音乐声中孕育出 来。如果屋顶能讲话,它会说出多少恋爱故事来呀!当时巴黎 近郊也有两三处舞会,但总比不上苏镇舞会来得吸引人,原因 就是这里有各色人等的混杂,而且凉亭、美景和引人入胜的花 园更是不可否认的优点。爱米莉头一个表示愿意化装为平民 百姓参加这个快乐的乡村舞会,她认为这样做一定非常有趣。 大家对她的意见都感到惊奇,然而“微服出游”不正是大人先 生们最有意趣的享受吗?德·封丹纳小姐很得意地想象那些 小市民的一举一动;她预感到自己迷人的眼睛和动人的微笑, 将在许多小市民心目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她预先讪笑那 些自命不凡的跳舞女郎,而且削尖了几枝铅笔,准备画一些速 写来充实她的讽刺画画朋。好不容易,星期日盼来了。住在普 拉纳家里的一群人早早吃了晚餐,全体步行去参加舞会,他们 认为自己是降低了身分去为舞会增光的,因此不愿意暴露身 分。五月季节以其最美好的黄昏为这次贵族的出游助兴。德 ·封丹纳小姐到了凉亭以后,很惊奇地发觉有些看上去是属 于上流社会的人物在跳四人舞。她看见这边那边有许多年轻 人,仿佛是将一个月节酋下来的钱留在今天炫耀一下;她看出 有几对快乐忘形的男女显然没有夫妻关系。各种新鲜景象摭 拾即是,不必她去细心找寻。她很惊奇地发现,穿着棉布衣服 人间喜剧第一卷 和穿着软缎衣服的两种人同样欢欣愉快;而且小市民们轻快 合拍地跳着舞,有时比贵族们跳得更好。大部分人的衣着都简 朴得体。在舞会上代表当地土皇帝的农民,很有礼貌地聚在他 们的角落里。以致爱米莉小姐要相当费劲地去研究组成舞会 的各种成分,才能找到讥笑的对象。然而她来不及发动她的冷 嘲热讽,也没有余暇去倾听那些漫画家们最喜欢搜集的精彩 谈吐,傲气凌人的她,在这片广大的原野里突然发现了一朵色 彩艳丽的鲜花(比喻笔法目前正在流行,让我们也来一个比喻 吧),使她顿时产生耳目一新之感。有时我们心不在焉地注视 一件袍子,一幅帷幔,一张白纸,竞不能立时看出上面有一块 污渍或者一小块特别光亮的地方;后来,这些地方突然跳进我 们的眼帘,就象它们只在我们看见的那一刻才出现一样。和这 种情形相仿,德·封丹纳小姐突然在一个青年的身上,发现了 她梦想已久的最完美的身材和面貌。 她坐在那些环绕着舞厅的粗糙的椅子上,故意坐在她家 里那群人的一端,以便能够随心所欲地站起来或向前走动。就 象在博物馆的展览大厅里随着移动的图画和大厅中的人群活 动一样。她肆无忌惮地拿着单眼镜,对准一个在她前面两步远 的男子细细端详,好象在批评或者赞美一尊半身像、一幅风俗 画。整个大厅是一幅巨大的活动的图画,她的视线掠过画面, 突然被眼前一个男子吸引住了,仿佛有人故意将这个男子安 置在图画的一角光线特别明亮的地方,使他占据图画的近景 部分,和其余的画中人比例极不相称似的。 这个陌生男子独自带着梦幻的神情,轻轻倚在大厅中一 根支撑着屋顶的廊柱上,抱着胳膊,斜侧着身子在那里呆着,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好象让画家为他画像似的。他外表漂亮,神情高傲,然而一点 也没有装腔作势的地方。他的头部微微向右倾,显出四分之三 的面部,象亚历山大,象拜伦,或者象其他伟大人物一样,可是 丝毫看不出他做出这种姿势是想招惹人家注意。他凝视着一 个正在跳舞的女郎,视线追随着她的动作,透露出某种深厚的 感情。他那修长的身材和从容的气度使人想起阿波罗…的标 准体格。美丽的深色头发在高高的前额上天然地卷曲着。德 ·封丹纳小姐一眼就看出他穿的是质地优良的内衣,崭新的 山羊皮手套显然也是上等制品,纤瘦的双足很合适地套在爱 尔兰皮的长靴里。他一点也不象时髦的浮华少年那样浑身挂 满不三不四的装饰品,只是在他的剪裁合适的背心上缀着一 根黑飘带,上面系着他的单眼镜。眼界很高的爱米莉从未见过 一个男子的双眼象他一样被那么长而且弯的睫毛荫蔽着。男 性的橄榄色的面孔,带着忧郁和激情。他的嘴似乎随时准备微 笑,嘴角似乎随时要向上提起。但是这种表情与其说来自他内 心的欢愉,不如说是一种哀愁的风韵。在这个脑袋里,有对将 来的无限憧憬,在这个人身上,有许许多多不平凡的地方,谁 看见他都会说:“这是一个俊俏青年,或者,一个美男子!”而且 渴望与他结识。看见这个陌生人,最犀利的观察家也会情不自 禁地将他当作一位才智之士,不知被什么重大利益所驱使,才 跑来参加这个乡村节日。 爱米莉仅仅注视了一会儿,就得出了这一系列印象,在这 ①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也是诗歌、艺术、占h之神。此处象征美男 工 人间喜剧第一卷 短短的过程中,这位得天独厚的男子,经受了严格的分析研究 后,已成为爱米莉暗暗崇拜的对象。爱米莉并没有这样想:“他 必定是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她却想:“啊!他如果是贵族该 多好!他大概是贵族……”她没有继续想就猛地站起来,向那 根柱子走去,她的哥哥中将指挥官跟着她。她表面上装作在看 那些快乐的四人舞,实际上是运用女人们擅长的技巧,眼睛瞟 着这边,把年轻人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她向年轻人走过 去,陌生男子很有礼貌地让过他们兄妹俩,走开去靠在另外一 根柱子上。这点礼貌很伤了爱米莉的自尊心,象当面被人侮辱 那样难过。爱米莉于是抬高声音放肆地和她的哥哥说笑起来, 她的头部作出种种姿态,不停地运用手势,毫无必要地大笑起 来,目的不是为了取悦她的哥哥,而是想吸引那位沉着的陌生 男子的注意。这些小技一点也没有用。德·封丹纳小姐于是 顺着年轻人的视线望过去,才找到了青年男子对她毫不在意 的原因。 在她面前跳着四对舞的人群中,有一个睑色苍白的女郎, 有点象吉罗德那幅《苏格兰行吟诗人莪相…迎接法国战士图》 里面的苏格兰女神。爱米莉认为她就是近来住在邻村的一位 著名的英国贵妇。女郎的跳舞对手是一个十五岁的青年,红红 的双手,南京布裤子,蓝上装,白鞋,这足以证明,她对跳舞的 嗜好使她不怎么挑剔舞伴。她轻快的步伐使人忘记了她孱弱 的外表,不过一层淡淡的红晕已经在她苍白的两腮上显现出 来,睑上渐渐有了血色。德·封丹纳小姐走近四人舞人群,想 ①莪相,见本卷《(人司喜剧)前言》第6页注②。 人间喜剧第一卷 等待对舞重新开始,女郎跳回原地时细细地看看她。这时陌生 男子忽然走上前来,弯下身子,用又温柔又带点命令的口吻对 那位标致的跳舞女郎说起话来,爱米莉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克拉拉,好孩子,不要再跳了。” 克拉拉生气地稍微撅了一下嘴唇,低下头表示服从,然后 微微地笑了。对舞跳过之后,青年男子象个恋人那么小心地把 羊毛披肩披在年轻姑娘的肩上,找一处避风的地方,让她坐 下。过了一忽儿,德·封丹纳小姐看见他们站起来,兜着圆形 的大厅散步,好象要离去的样子,她就找了一个借口,说要看 看花园的景致,跟着他们走过去。她的哥哥狡黠地装出一无所 知的样子,陪着她漫无目的地到处溜踺。爱米莉终于瞧见了这 漂亮的一对登上一部华丽的双人马车,旁边有一个骑着马、穿 着制服的男仆侍候着。青年人把马缰摆齐以后,从坐位的高处 漫无目的地向人群望了一眼,他瞧见了爱米莉,这是爱米莉头 一次接触他的视线。接着他又回过头来望了她两次,使爱米莉 心里感到了一点满足。年轻姑娘也跟着他回过头来两次,是因 为妒忌吗? “我想你现在把花园看够了吧,”爱米莉的哥哥对她说, “我们可以回去跳舞了。” “好吧,”她回答,“你看她是不是英国贵族社德莱夫人的 亲戚?” “杜德莱夫人可能有一个男亲戚,”德·封丹纳男爵说, “但不会是一个年轻的女亲威。” 第二天,德·封丹纳小姐表示要骑马出外兜圈子,她说, 这对于她的健康非常有益。从此以后,她在不知不觉间使年老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舅公和哥哥们养成了每天早晨陪她出外骑一会儿马的习 惯。 她特别欢喜在杜德莱夫人所住的村庄附近盘桓。然而她 始终没有找到那个陌生男子,虽然她天天骑着马到处寻找,好 象有希望一下子就找到他似的。她又去参加了好几次舞会,但 是在那里再也看不到那位天外飞来的英国青年,他的到来好 象专门为了占据和美化她的梦境。对于一个少女的初恋,障碍 本来是一种很好的刺激,爱米莉·德·封丹纳小姐个性倔强, 愈困难就会愈固执地去寻找,然而到了后来,她也一度感到绝 望,几乎想放弃了。事实上即使她在沙特奈村附近再兜些日 子,也不会碰见那位不相识的男子,因为她听见被人唤作克拉 拉的年轻姑娘既不是英国人,那个所谓外国人的青年男子也 不住在沙特奈鲜花盛开、芳香四溢的树林中。一天黄昏,爱米 莉和她舅公骑马出游。在这些晴朗的日子里,舅公的痛风症好 久不发作了。他们在路上遇见了杜德莱夫人。这位出名的外 国贵妇坐着四轮敞篷马车,她旁边的男子是德·旺德奈斯先 生。爱米莉认出了他们两个,于是以前她的一切设想和假定都 在片刻之间毁灭了,象梦幻般毁灭了。她象一个在期待中受了 欺骗的女子那样愤怒,迅速地掉转马头,让她的爱尔兰小马飞 快地向前奔驰,她的舅公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追上她。 “我大概是太老了,所以不了解二十岁的年轻人的心情,” 老舅公一面纵马奔驰,一面想,“也许现在的年轻人和过去的 一代不同。我的外孙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现在又慢了下 来,让她的马一步一步走着,象骑着马的警察在巴黎街道上巡 逻一样。也许她想捉弄一下这个老实的小市民吧?这个行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看来好象一个吟诗作赋的诗人,他的手上不是拿了一本小朋 子吗!呀!我的天!我真是一个大傻瓜,他不就是我们到处寻 找的那个青年男子吗?” 想到这里,老水手立刻控制住坐骑,使自己一声不响地走 近外孙女儿。爱米莉的这位舅公德·凯嘉鲁埃伯爵经历过一 七七一年以来的那些充满了风流韵事的岁月,是个风月场中 的老手,因此他立时就猜出来:爱米莉在极端偶然的机会中遇 见了苏镇舞会上的那个陌生男子。德·凯嘉鲁埃伯爵虽然老 眼昏花,可是他的一双灰色眼珠仍然从外孙女的镇静外表下, 看出她正因意外的奇遇而格外激动。爱米莉锐利的双眼呆呆 地凝视着在她前面平静地走着的那个陌生男子。 “一点儿也不错,正是他!”海军中将想,“她要象一条海盗 船尾随着一只商船那样地跟着他。然后又得眼睁睁地看着他 走开去,又要绝望地猜想她所爱的人到底是谁,是个侯爵呢, 还是个平民?这些年轻人到底少不了一个象我这样的老家伙 ......,, 突然间他出其不意地将马儿一夹,迫使外孙女的马儿跑 开去,他很快地从外孙女和青年男子中间窜过,来势猛烈,使 那个青年不得不纵身跳到路旁草地斜坡上闪避。他立即勒紧 了马,吆喝着: “您难道不会躲开点吗?” “呀!对不起,先生,”年轻人回答,“您差点儿把我掀倒,想 不到我倒要向您道歉。” “怎么样?朋友,说下去呀!”海军中将尖刻地说,声音里带 着冷笑,含有侮辱的意味。 人间喜剧第一卷 同时,德·凯嘉鲁埃伯爵举起马鞭来,象要鞭打马儿似 的,将马鞭在青年的肩膀上点了一下,又说: “自由的小市民是讲道理的,讲道理的人应该是聪明人。” 青年人从斜坡爬上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这句讥讽的话,他 叉起双臂,用很激动的声音说: “先生,看见您这满头白发,我真不能相信您还要找些决 斗的事来寻开心。” “白发?”海军中将打断了他的话,大声嚷道,“你这是一派 胡言,我的头发不过是灰色的罢了。” 这样开始的一场口角,几秒钟后,就越来越凶,竞使年轻 人按捺不住地发作起来。德·凯嘉鲁埃伯爵看见他的外孙女 从远处掉过马头,睑上带着不安的神情,向他们走来,就赶紧 将自己的姓名告诉对方,关照这位陌生人在回马过来的年轻 姑娘面前不要声张,因为她是受他保护的。青年人听了这番 话,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随即将自己的一张名片交给老水 手,告诉他自己就住在舍夫勒兹的一所乡间别墅里。他用手指 点那所别墅给伯爵看,然后就迅速走开了。 “我的外孙女儿,你差点儿伤着这个可怜的老百姓了,”伯 爵一边说,一边赶紧向爱米莉迎上去。“你简直不懂得怎样控 制你的马儿。害得我留在这里降低身分去为你弥补过失。如 果你自己留在这儿,哪怕你折断了他的胳膊,只要你瞟他一 眼,或者说一句你不生气时所说的动听话,就什么都好办了。” “我亲爱的舅公,闯祸的是您的马儿,不是我的马儿呀!我 相信您真的不能再骑马了,您已经不象去年骑得那么好。不过 与其在这儿说废话……” 人间喜剧第一卷 “废话?天晓得!难道得罪了你的舅公不算一回事吗?” “难道我们不应该上前去看看这个青年是不是受了伤吗? 他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舅公,您看!” “没有的事,他在跑咧。哼,我刚才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呀!舅公,您一向如此。” “站住!我的外孙女儿,”伯爵抓住爱米莉坐骑的络头,使 马儿停了下来。“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去巴结这些店员,他能 够被你这么漂亮的姑娘,或者被我——美丽的母鸡号战舰的 司令官——撞倒在地,还算他有福气咧!” “您怎么知道他是一个平民呢,我亲爱的舅公?依我看,他 的举止是很高贵的。” “如今谁的举止不高贵呀,我的外孙女儿!” “不,舅公,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上流社会人士在交际场中 所养成的仪容和举止的,我敢和您打赌,这个青年一定是个贵 族。” “你仔细观察他的时间还不够呢。” “不过,这不是我头一次看见他呀。” “你也不是头一次要找他,”海军中将笑着顶了她一句。 爱米莉睑红起来。伯爵让她窘了一会才接着说: “爱米莉,你知道我爱你象爱我的孩子一样,正是因为家 庭中只有你一个人具有高贵出身应有的高傲气质。天晓得!我 的外孙女儿,谁能相信到如今高贵的原则会变得这么罕见呀? 好吧,让我做你的心腹吧。我亲爱的,我看出来你对这位青年 贵族不是没有意思的。嘘!如果我们偷偷摸摸地干,家里人会 讥笑我们的,你当然懂得这个意思。因此,让我来帮助你吧,孩 人间喜剧第一卷 子!我们两人保守秘密,我答应你,我要将他带到我们的客厅 里来。” “什么时候呀,舅公?” “明天。” “我亲爱的舅公,不要我承担什么义务吧?” “一点也不要,而且你可以轰炸他,火烧他,或者当他是一 艘古式的大船,让他呆在那里,睬也不睬他,假如你喜欢这样 做的话。他不是头一个到这里来受这种待遇的人,是吗?” “舅公,您心眼真好!” 伯爵一回到家里,就戴上眼镜,悄悄从口袋里抽出那张名 片来,只见那上面写着:“马克西米利安·隆格维尔,桑蒂耶 路”。 “放心好了,我亲爱的外孙女儿,”他对爱米莉说,“你尽可 以放心大胆地把捕鱼叉向他投去:他属于我们这些古老门第 之一;如果他现在不是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他迟早总要是 的。” “您从什么地方知道这许多事情呀?” “这是我的秘密。” “那么您连他的姓名也知道了?” 伯爵一声不响地点了点灰白的头。他的头象老橡树的树 干,四周几片枯叶被秋天的寒风卷着飘扬。瞧见伯爵点头,爱 米莉就跑过来施展她那永远有新鲜魅力的娇媚。她学会了拍 老海军的马屁,她象孩童似地撒娇,极力抚爱他,用温柔的话 语向他哀求,甚至于吻他,想使他说出这件重要的秘密来。平 时老头子是惯于和他的外孙女儿耍这类小把戏来消磨时间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而且常常为此要付出给她买一条项链或放弃自己在意大 利歌剧院的包厢之类代价。这一次他却故意让她不断地抚爱, 不断地哀求。开玩笑的时间拖得太长了点,爱米莉一度生气, 把抚爱变为咒骂,而且赌起气来。后来,她为好奇心所征服,又 过来重新哀求。老海军耍起外交手腕,要她郑重其事地答应下 面几件事,诸如从今以后不许过分放肆,要温柔一些;不许任 性;不过分浪费金钱;最要紧的是一切事情都要告诉他,不许 对他保守秘密。讲好了条件,他在爱米莉雪白的前额上亲了一 个吻,表示签订了条约,这才把爱米莉带到客厅的一个角落 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膝头上,拿出那张名片,用两个拇指遮盖 着,然后把“隆格维尔”这个姓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露出来,坚 决拒绝让她多看一个字。这么一来,德·封丹纳小姐内心的爱 情更加炽热,几乎整夜沉溺在美丽的梦境里,这些美丽的梦境 曾经使她产生许多希望。她一直在追求奇遇,现在奇遇来了, 她认为自己理想中富有而幸福的美满姻缘已经不是渺茫的幻 景了。她象所有年轻人一样,对于恋爱和婚姻的危险茫然无 知,对于恋爱和婚姻骗人的外表却十分热中。这难道不足以说 明她的感情只是一时冲动而产生的爱情么?这一类的感情冲 动,可以说是一种既甜蜜又痛苦的错误,对于那些没有足够的 经验来掌握自己未来幸福的少女们,将使她们一生受到不幸 的影响。第二天早上,爱米莉还没睡醒,她的舅公已经跑到舍 夫勒兹去了。在一所漂亮别墅的庭院里,他认出那位昨天被他 故意侮辱的青年,他带着那种经历过两个朝代的老头子的亲 呢的礼貌,向那青年走过去。 “呀!我亲爱的先生,谁想到我到了七十三岁的年纪,还要 人间喜剧第一卷 和我最要好的朋友的儿子或者孙子闹意见呀?我是海军中将, 先生。这岂不是可以向您说明,我把决斗看成象抽一支雪茄烟 一样吗?在我年轻的时候,两个青年一定要相互看见了血才能 变成好朋友…。我是个水手,昨天我往船上装了太多的酒,所 以才撞到您身上来。请握握我的手!我情愿受一个隆格维尔 家族的人一百次白眼,而不愿使他的家庭遭受最轻微的痛 苦0。,, 青年人虽然极力用冷淡的态度对待德·凯嘉鲁埃伯爵, 但是过了不久,也被伯爵真诚友好的态度所打动了,于是让伯 爵握了握他的手。 “请您不要客气,骑上马儿吧,”伯爵说,“如果您没有其他 要紧的事,请跟着我走,今天我来是特地请您到普拉纳别墅吃 晚餐,我的外甥女婿德·封丹纳伯爵是一个值得结识的朋友。 呀!我还想介绍您认识五个巴黎美人,以补赎我昨天对您的无 礼。哈,哈!年轻人,您的眉头舒展开了。我喜欢年轻人,我喜 欢他们得到幸福。他们的幸福使我想起我年轻时快乐的日子, 在那些日子里浪漫史和决斗都不缺少,那时候多么快活呀!而 现在你们这班青年,样样事情都要考虑,都有顾虑,好象我们 没有经过十五世纪和十六世纪似的。” ①“见了血才成为好朋友”,类似中国的“不打不相识”。“见血”指决斗。 ②“使家庭遭受痛苦”,是指决斗的结果“不死必伤”而言。换言之:老人家不 愿决斗。可是“不愿决斗”将被视为“怯懦”,必致被人轻视,因此加以解 释。 人间喜剧第一卷 11l “先生,难道我们做得不对吗?十六世纪只给欧洲带来宗 教自由,而十九世纪将给欧洲带来政治自由……” “呀!不要谈政治。你瞧,我是一个大傻瓜,我不阻止年轻 人去当革命党,只要他们肯让王上保留随时取缔他们聚众闹 事的自由。” 他们到了树丛中,前面有一株细小的枫树,伯爵勒住马, 拿出手枪,在十五步外开枪击中了树身。 “亲爱的,您看,我是不怕决斗的,”伯爵半正经、半开玩笑 地望着隆格维尔先生说。 “我也不怕,”青年回答,很快地在手枪里装上子弹,瞄准 伯爵打过的枪洞,一枪打去,击中了伯爵枪靶的近旁。 “呀!这真是所谓上流青年了,”伯爵兴奋地叫起来。 散步过程中,伯爵早已把青年视为自己的外孙女婿,便借 着各种机会来查问他各方面的知识。在伯爵的心目中,对这些 知识了解得尽善尽美,才成其为一个完美的贵族。 “您欠债吗?”伯爵在提出许多问题之后,又提出了这个问 题。 “不欠,先生。” “什么!供给您消费的东西,您都付清帐了吗?” “正是这样,先生;否则我们就会丧失信用,失去人家的尊 敬。” “那么最低限度您总有几个情妇吧?啊!您睑红了,我的 朋友?……习俗真是变得厉害。年轻人被那些法律观念、康德 112 人间喜剧第一卷 哲学和自由思想坑害了。您没有吉玛…,没有杜黛…,没有债 主,也不懂得家徽学。,这样,我的年轻朋友,您就不够‘上 流’。要知道:有谁如果不在青春时代干下些荒唐事,他就要在 年老的时候去干。我之所以在七十岁时还有八万利勿尔年金 的入息,正是因为我在三十岁时把我的本钱都吃掉了的缘故 ……哦!和我的太太一同花的,每分钱都用得很体面。不过, 您这些不足之处并不妨碍您到普拉纳别墅来作客。您已经答 应来了,我等着您。” “多么古怪的小老头儿呀!”年轻的隆格维尔想,“精力充 沛,活泼快乐,虽然看起来象个好人,我还是不信任他。” 第二天,近四点钟的样子,正为人们散在客厅里或在弹子 房的时候,仆人进来通报:“德·隆格维尔先生来了。”大家听 说这是德·凯嘉鲁埃老伯爵顶中意的青年,所有的人,连打弹 子正在紧张关头的人,都奔过来了,一方面想看看德·封丹纳 小姐的态度,另方面也想观察一下,这位人中风凰到底为什么 能在许多情敌当中得到最高评价。隆格维尔先生的衣着入时 而简朴,态度潇洒自然,举止彬彬有礼,声音温和而动人心弦, 使整个家庭对他产生了好感。他置身于税务局长的言丽堂皇 的住宅中,丝毫没有局促不安的样子。虽然他的谈吐是一个豪 ①吉玛(1了43 1 81 6),巴黎著名女舞蹈家。 ②杜黛(175¨_1 820),巴黎名交际花。 ③贵族阶级在盾牌或用具上绘制图案或狮子之类的动物,作为家徽,代表 自己的身分和职位。后来头于这类家徽的规则和考据等成为一种专门学 识。 人间喜剧第一卷 门子弟的谈吐,可是大家很容易看出他曾受过良好的教育,而 且见多识广,学问很有根底。 海军中将谈到造船问题的时候,曾经引起一场小小的争 论,隆格维尔在争论中很内行地运用适当的术语,以致一位太 太说,他好象是从综合理工学院…毕业出来的。 “太太,”他回答说,“我认为可以把进过这所学校当作一 种荣誉的头衔。” 虽然大家都很诚恳地挽留他吃晚餐,他还是很有礼貌然 而也很坚决地拒绝了,他只用一句话来回答那些太太,他说他 是他妹妹的希波克拉底。,妹妹体弱多病,需人看顾。 “先生,您大概是个医生吧?”爱米莉的一个嫂嫂带着讥讽 的口吻问。 “隆格维尔先生是综合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德·封丹纳 小姐很善意地回答,她知悉舞会上的那位年轻姑娘是隆格维 尔的妹妹时,满心喜悦,睑泛红光。 “可是,亲爱的妹妹,医生也可能先在综合理工学院读过 书呀,是吗,隆格维尔先生?” “太太,绝对可能,”年轻人回答。 所有的眼睛立时都望着爱米莉。爱米莉带着不安的好奇 心注视着这位风流潇洒的青年。直到他微笑着说出下面几句 话时,爱米莉才松了一口气: ①综合理工学院,巴黎著名学校之一,创于一七九四年,属陆军部,培养炮 兵、工兵、开矿、交通工程等技术人材。 ②希波克拉底(公元前406 353或356),古希腊名医。 人间喜剧第一卷 “太太,我没有当医生的光荣,而且我为着保持自己的独 立,甚至放弃了进桥梁公路工程局做事的机会。” “您做得对,”德·凯嘉鲁埃伯爵说,“可是为什么您认为 做医生很光荣呢?我的年轻朋友呀,象您这样一个人……” “伯爵先生,我对于一切有用的职业都无限地尊敬。” “我同意。不过我以为您尊敬这些职业,就象一个年轻人 尊敬老寡妇一样。” 隆格维尔先生的访问既不太长也不太短,当他看见自己 获得了所有人的好感,而且引起了他们对他的好奇心时,他就 告退了。 “这是个精明的家伙,”德·凯嘉鲁埃伯爵送走了隆格维 尔,回到客厅里说。 德·封丹纳小姐是唯一事先知道这次访问的人,因此她 着意地修饰,以期吸引年轻人的目光;可惜隆格维尔并没有象 她设想中那样注意她,使她有些伤心。家里人很惊奇地发觉她 始终保持沉默,平时有新的客人到来的时候,她总是大肆卖弄 风情,风趣的言谈滔滔不绝,而且尽量运用她迷人的眼波和姿 态。这一次也许是年轻人悦耳的声音和翩翩的风度使她着了 迷,使她真正产生了爱情,因此才有了转变,她完全除去了装 假和矫揉造作,变得纯朴而自然,使她出落得更加美丽。几个 女眷认为这是更进一步献媚的办法,她们认为爱米莉看中了 这个青年,因此不肯一下子展露自己的长处,要等到他对她也 有意思的时候,才突然将自己的长处显示出来,使他眼花缭 乱。家里每个人都渴望知道这个任性的姑娘对这位陌生客人 作何感想。晚餐的时候,每个人都说出隆格维尔先生的一个长 人间喜剧第一卷 处,而且都认为是自己独自发现的,只有德·封丹纳小姐一言 不发地沉默了好久。后来她的舅公说了一句稍带讥讽的话,才 打破了她的沉默。她也用讥讽的口吻说:这种天下无双的完美 一定掩藏着某种重大的缺点,对于这么机灵的人,单看一眼是 不能下判断的;她又说:这样讨每个人喜欢的人,最后不会讨 得任何人的喜欢;一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一点缺点也没有。 爱米莉象所有在恋爱中的少女一样,想欺骗那些包围着她的 阿耳戈斯,将自己的爱情隐藏在内心深处。然而过了半个月光 景,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里,已经人人知道这件小小的家庭 秘密了。隆格维尔先生第三次来访,爱米莉认为大部分是为着 她的缘故,这个发现使她惊喜欲狂,以至于再仔细考虑考虑时 自己都感到不敢相信了。不过她的自尊心仍然受了伤害:她是 惯于使自己成为中心人物的,可是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有一 种力量在吸引她,使她不由自主地失去主宰。她试图抵抗,但 总无法将这个俊俏后生的面影逐出心坎。不久她又产生了新 的顾虑:隆格维尔先生有两种长处,这两种长处是和大家的好 奇心、尤其是德·封丹纳小姐的好奇心相抵触的,那就是他说 话非常谨慎,而且出人意表地谦逊。爱米莉在谈话中运用巧 计,设下圈套,想使这个青年人详细说出自己的身世,他总能 象要保守秘密的外交家那么乖觉地避开。她谈到绘画,隆格维 尔先生应答起来很内行。她弹奏乐曲,年轻人又能用行动来证 明他钢琴弹得很好。一天晚上,他用自己美妙的歌喉和爱米莉 配合着唱了一首西马罗沙…所作的最优美的二重唱,把所有 ①西马罗沙(1749 18叫),意大利作曲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在场的人都迷住了。可是问他是不是音乐家时,他又用巧妙的 说笑和打诨应付过去,使那些精于捉摸人的太太无法猜出他 到底属于社会上哪一阶层。不管老舅公怎样勇敢地要钩住这 条船,隆格维尔总能灵巧地躲开去,以便保留那秘密的魅力。 由于普拉纳别墅里任何好奇心都不超出礼貌所允许的范围, 因此他就更容易始终保持着别墅里“标致的陌生客人”的身 分。爱米莉被这种保留弄得很苦恼,于是她希望从他妹妹那边 去打听这些秘密,以为效果一定会比从哥哥这边打听好。克拉 拉·隆格维尔小姐到此时为止一直隐藏在幕后,爱米莉在舅 公的协助下,极力把这个人物拉出场来。她的舅公熟谙这类事 儿犹如他熟谙指挥船只那样。不久,别墅里的全体仕女都表示 很想结识这位可爱的姑娘,并且请她来散散心。有人提议举办 一个不拘客套的舞会,大家都同意了。太太们都认为从一个十 六岁的少女嘴里套出一些口风来,并不是一桩没有希望的事。 好奇心和怀疑给德·封丹纳小姐的心上添了一层薄薄的 暗影;然而即使如此,她的整个心坎仍然充满了光明,她享受 着生存的幸福,由于另外一个人的存在,生命对于她有了新的 意义。她开始注意处好社会关系。也许是幸福使人变好,也许 是她没有工夫再去折磨他人,她不象从前那么尖酸刻薄,变得 温柔宽厚多了。 她的性格的转变使家里人又惊奇又快乐。也许她的自私 自利性格真的蜕变成为爱情了吧?等待她那位怕难为情而暗 暗爱慕她的恋人的到来,对于她是无边的快乐。他们两人之间 并没有说过一句充满激情的话,然而她知道她被爱上了,她多 么高兴地在年轻的陌生人面前炫耀她的多方面才能呀!她发 人间喜剧第一卷 觉对方也在细细地观察自己,于是她极力克服由于所受的教 育在自己身上滋长起来的一切缺点。这岂不是她对爱情的首 次敬意,然而对她自己却是一次严厉的指责么? 她想讨对方喜欢,对方也为她着迷;她爱别人,别人也将 她奉若神明。家里人知道她那高傲的性格是她的护身侍,索性 给她相当的自由,使她能够充分享受那一点一滴的、使初恋变 得迷人而热烈的稚气的幸福。不止一次,年轻人和德·封丹纳 小姐两人单独在花园的小径上散步,花园被大自然装饰得象 一个去参加舞会的姑娘。不止一次,他们无固定话题地随便闲 谈,那些最没有意义的语句,正是蕴藏着最丰富的感情的语 句。他们时常在一起欣赏落日的景色。他们一起采摘小白菊, 将花瓣一片一片地撕下来。…他们合唱热情的歌曲,佩尔戈莱 兹…和罗西尼。的名曲做了传达他们内心秘密的忠实媒介。 舞会的日子到了。通报的仆人固执地把作为贵族标志的 那个“德”字,加在隆格维尔兄妹姓氏前面。克拉拉和她哥哥成 为舞会的中心人物。德·封丹纳小姐生平第一次带着愉快的 心情,看着一个年轻姑娘受人欢迎。她真诚地给克拉拉许多温 柔抚爱,而且对她体贴周到。这些女子间的柔情平常只是在要 激起男子的妒忌时才做出来的。但爱米莉有一个目的,她想探 ①法国青年男女往往把小白菊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撕下来,撕一片,念一遍 下列的句子,周而复始,一直撕到最后一片,看停在哪一句上,以预h自 己的爱情前途。那些句子是:“她(或他)爱我”,“少许”,“很多”,“热烈 地”,“如癫似狂”,“一点都不”。 ②佩尔戈莱兹(1710 1736),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③罗西尼(179¨_1 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出一些秘密。然而隆格维尔小姐是个女子,她比哥哥更细心、 更聪明,她一点也不露出小心谨慎的神气,而能将谈话从金钱 地位这些题目上支开,她做得那么迷人,以致引起德·封丹纳 小姐的妒羡,替她起了个绰号:美人鱼。爱米莉虽然有计划地 引诱克拉拉讲话,事实上倒是克拉拉在查问她;爱米莉想评断 克拉拉,结果反让她评断了自己;更使爱米莉气恼的是,她时 常让克拉拉狡猾地套出口风,使她在谈话中透露出自己的性 格。克拉拉天真而又谦逊的态度,的确使人绝对不会怀疑她有 任何恶意。有一次德·封丹纳小姐被克拉拉所挑动,很不谨慎 地说出了一些反对平民阶级的话,事后自己懊恼不已。 “小姐,”美丽的克拉拉对她说,“我时常听见马克西米利 安说起您,因为我爱他的缘故,我一直非常想认识您,而想认 识您不正是爱您吗?” “我亲爱的克拉拉,我对那些非贵族阶级说了这样的话, 真怕得罪了您。” “哦!放心吧。今天这一类的讨论是没有目标的。至于我, 这些牵涉不到我,我和这个问题没关系。” 不论这句回答傲慢到什么程度,德·封丹纳小姐却因此 而深感愉快;因为她象所有在热恋中的人一样,以解释h卦的 方法去解释这句回答,专从侍合自己愿望的角度去想。因此她 再回去跳舞的时候更加快活了,她凝视着隆格维尔,觉得他风 流潇洒的外表似乎更超过她理想中的情人。一想到他是个贵 族,她就更加心满意足,黑色的眼珠发着闪光,以所爱的人儿 就在身旁的全部愉快跳着舞。一对恋人从来未曾达到现在这 样心心相印的程度,在四组舞的规矩使他们碰到一起的时候,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不止一次,他们觉得手指尖儿在发抖。 一对恋人在乡间的节日和欢乐中到达了初秋的日子。他 们让自己在人生最甜蜜的情感之流中轻轻飘浮,而且用各种 各样的小事故来加强爱情。这些小事故人人都想象得出,因为 恋爱在某些方面总是相似的。他们两人相互观察着,正象恋人 们所能相互观察的那样。 “根底浅薄的爱I青这么快就变成自由恋爱的婚姻,这是从 来没有的呀!”老舅公这么说。他象一个生物学家在显微镜下 观察一只昆虫一样,注视着这对青年男女。 这句话惊醒了德·封丹纳夫妇。老旺代党人再不象他过 去所答应的那样,对于他女儿的婚姻不加过问了。他到巴黎去 了解情况,得不到什么结果。于是他委托巴黎市政府的一个官 员去调查隆格维尔家庭的情况。在调查出结果以前,这个神秘 的谜使他很觉不安,他认为应该关照他的女儿,叫她谨慎行 事。 对于父亲的这一忠告,女儿是用满含讥讽的假意服从来 接受的。 “我亲爱的爱米莉,如果你爱他,最低限度请你不要对他 说出来!” “爸爸,我的确爱他,不过,我要等您批准的时候才告诉 他。” “可是,爱米莉,想一想,你对他的家庭、他的职业还一点 也不知道呀!” “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愿意这样。爸爸,您曾经希望我早 点结婚,您给了我选择的自由,现在我已经不可挽回地决定我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选择了,您还要什么呢?” “我还要知道,我亲爱的孩子,你所选中的那一位,到底是 不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儿子,”可敬的老贵族讽刺地回答。 爱米莉沉默了一分钟。后来她抬起了头,望着她的父亲, 不安地对他说: “难道隆格维尔家族……?” “已经绝了后代了。罗斯登灵堡老公爵于一七九三年死 在断头台上,他就是隆格维尔家族最后一支的末一个后裔。” “可是,爸爸,也有许多高贵的家族是私生子的后代。法国 历史上有无数亲王在他们的贵族家徽上加了一道从右上角到 左下角的斜条。” “你的观念大大地改变了,”老贵族微笑着说。 第二天是封丹纳全家在普拉纳别墅的最后一天。被父亲 的忠告严重地扰乱了心情的爱米莉,焦急地等待隆格维尔照 平时习惯到来,以便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解释。晚餐以后,她独 自一人到花园里散步,朝着他们惯常在那里互诉心曲的树丛 走去,她知道隆格维尔会到那里找她。她一面快步走着,一面 考虑用什么方法可以不失身分地骗出这项重要的秘密来。这 可是一桩相当困难的事情!直到目前为止,她并没有直接承认 过她对这位陌生人的爱情。象马克西米利安一样,她也在暗中 享受初恋的甜蜜滋味,他们两个都是非常矜持的人,似乎两个 人都怕承认自己的爱。 克拉拉曾经将自己对爱米莉性格上的怀疑告诉马克西米 利安·隆格维尔,这些怀疑相当有根据,这使他时而被自己年 轻而澎湃的热情所控制,时而又想冷静地认识和考验一下他 人间喜剧第一卷 寄托以自己幸福的女人。他的爱情并没有迷惑住他的眼睛,他 看出了爱米莉被成见所腐蚀的性格;可是他想首先知道爱米 莉是否爱他,然后才来想法子破除她的成见,他不愿意将自己 的爱情和生命来作冒险。因此他始终不说出自己的心情,但可 惜他的目光、他的态度,和他最细微的举动都将他的爱情暴露 出来了。在德·封丹纳小姐这边,一般少女所具有的自尊心在 她身上尤其强烈,因为她有由于家庭出身和自身美貌而产生 的那种愚蠢的虚荣,这种自尊心阻止她坦白说出自己的爱情, 而爱情的日益滋长,却又时时使她想说出来。这样,一对恋人 虽然都不曾说出自己秘密的动机,而双方都本能地明白了他 们的处境。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候,年轻的心灵是喜欢含糊不清 的状态的。正由于他们两个都迟迟不开口,他们好象将这个等 待变成一场残酷的游戏。一个想知道另一个是不是爱他,而这 一点必须他高傲的情人肯承认才行;另一个却在等待他随时 打破这个过分尊重别人的沉默。 爱米莉坐在一条粗陋的长凳上,想着三个月来欢乐的日 子中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她父亲的疑心是她最后的恐惧;然而 她作了两三次思考之后,就以一个缺乏经验的少女的心情,断 定这些恐惧是毫无根据的。首先她确信自己不会犯错误。整 个夏季,她在马克西米利安身上并没有发现任何动作、任何言 语可以证明他的出身或职业是低下的;相反,他的谈吐却显示 出他是个掌管国家最高利益的人。“而且,”她想,“一个办公室 职员、一个银行家或者一个商人绝不会有这么多的闲暇,能够 整整一季度逗留在乡下的田野和树林中追求我,自由自在地 消磨日子,正象一生无忧无虑的贵族一样。”正想得入味的时 人间喜剧第一卷 候,一阵树叶的响声告诉她马克西米利安已经来了一些时候, 大概正在带着仰慕的心情偷看她。 “您知道这样惊动人家很不好吗?”她微微笑着对他说。 “特别是当年轻姑娘在想心事的时候。”马克西米利安意 味深长地回答。 “为什么我不能够有我的心事?您不是也有您自己的心事 么!” “那么您真的在想心事喽?”他笑着说。 “不,我在想您的心事,我的心事我自己很清楚。” “可是,”年轻人抓住德·封丹纳小姐的胳膊,挟在自己的 胳膊下面,轻轻喊道,“也许我的心事就是您的心事,而您的心 事也正是我的心事呀!” 他们走了几步,正好停在一丛树下面,树丛被落日的余晖 照耀着,象裹上了一朵红棕色的云。自然的美景使这一时刻添 上了庄重的气氛。马克西米利安突然而亲密的动作,尤其是她 的胳膊感觉到的、他沸腾的心的剧烈跳动,使爱米莉格外激 动,这种激动往往是一些最简单和最无意识的偶然事件所引 起的。上流社会的青年女子平时在矜持中生活,一旦感情爆发 出来,过去的矜持就会使爆发的力量更加猛烈,这是她们遇见 一个热情的恋人时所能遭遇的最大危险。爱米莉和马克西米 利安的眼睛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道出许多平时不敢说出口来 的事情。陶醉在这种状态中,他们很容易就忘记了那些自尊心 和矜持的信条,也忘记了那些互不信任的冷静的考虑。 开头,他们只是紧紧地握着手来表达彼此间愉快的心情,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间喜剧第一卷 “先生,我有一个问题要问您,”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又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德·封丹纳小姐战栗着,用激动 的声音开口说。“我希望您明白,这个问题是我在家庭中所处 的尴尬地位使我不得不提出来的。” 爱米莉结结巴巴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接着是一阵对爱米 莉来说十分可怕的寂静。在沉默中,平素这么高傲的一个姑 娘,竞不敢接触她的恋人的明亮的眼光;她暗中觉得她自己要 说的下半截话非常卑鄙: “您是贵族吗?” 说完了这半截话,她恨不得立刻钻到地底下去。 “小姐,”隆格维尔变了睑色,带着一种十分尊严的表情郑 重地说道,“我保证直截了当地回答您的问题,可是我要求您 首先诚实地回答我向您提出的问题。” 他放开少女的胳膊,年轻姑娘立刻感觉自己好象孤独一 人留在世上。他对她说: “您查问我的出身,到底是什么用意?” 她冷了半截,象木头似的呆在那里,半晌不说话。 “小姐,”马克西米利安继续说,“如果我们相互不理解,就 不要继续下去了吧!我爱你,”他用深沉而动情的声音加上这 句话,使少女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幸福的感叹,“那么,”他听 到那一声感叹,睑上也露出了欢愉的神色,他接着说,“为什么 还要问我是不是贵族呢?” 爱米莉的内心深处好象有一个声音在呼喊:“如果他不是 贵族,他会这么说话吗?” 她温和地重新抬起头来,好象要从年轻人的眼光中吸取 人间喜剧第一卷 新生命,她伸出胳膊给他,似乎表示和他言归于好。 “您以为我把官职爵位看得很重要吗?”她带着促狭的狡 黠说。 “我没有什么头衔可以献给我的妻子,”他一半快活、一半 严肃地回答。“可是我要娶的妻子既是贵族出身,而且她的有 钱的父亲又使她过惯了富贵幸福的生活,我是知道为了这个 选择我应该承担些什么义务的。所谓爱情能够满足一切,”他 快活地加上一句,“只是对于情侣而言;至于夫妇,除了以苍穹 为屋顶和以绿茵为地毯之外,还需要更多一些东西。” 爱米莉心里想:“他很有钱。至于头衔,可能是他想试试 我!一定是人家在搬弄是非,说我偏爱贵族,说我非要嫁给一 个法兰西贵族院的议员不可,一定是我那几个假装正经的姐 姐和嫂子在捉弄我。” “先生,我向您保证,”她提高了声音说:“我过去对于人生 和社会有过一些很不正确的想法;可是到了今天,”她一面说, 一面故意用一种可以使他发狂的眼光睇视着他,“我已经懂 得,对一个女人来说,真正的财富在哪里。” “我应当相信您在讲真心话,”他温和而郑重地回答,“我 亲爱的爱米莉,如果您重视物质享受,那么,在今年冬天,也可 能在两个月之内,我将会为我可以献给您的东西而感到骄傲。 这就是我藏在这里的唯一的心事,”他指着他的心坎,“因为这 件事情的成功与否,牵涉到我的幸福,我不敢说:‘我们的幸 福’……。” “喔,说吧!说吧!” 他们回到客厅去的时候,两人放慢了脚步,一路上喁喁密 人间喜剧第一卷 语。德·封丹纳小姐觉得她的恋人从来没有象今天这么可爱, 这么风趣。刚才的一段谈话,在某种程度上证实了她已经获得 这位使一切女性羡慕的男子的心,因此他的修长身材,他的潇 洒风度,在她看来更富于吸引力了。他们两人唱了一支意大利 二重唱,表情那样丰富,以致满座都热烈地为他们鼓掌。他们 分离时相互道别的口气好象在订立盟约,其中隐藏着他们的 幸福。总之,在爱米莉来说,这一天似乎成了一根链条,把她和 陌生男子的命运更紧密地联系到一起。刚才他们表白心情的 时候,隆格维尔所显示出的力量和威严,似乎使德·封丹纳小 姐对他产生了敬意,没有这点敬意,真正的爱情就不可能存 在。当她独自和父亲留在客厅的时候,她的父亲向她走过来, 亲切地握着她的双手,询问她对于隆格维尔先生的家庭和财 产状况是不是已经打听出一些眉目。 “是的,我亲爱的父亲,”她回答,“我比我过去所希望的更 加幸福。总之,隆格维尔先生是我愿意嫁的唯一的人。” “很好,爱米莉,”伯爵说,“就知道还剩下些什么事让我去 办。” “您会碰到什么障碍吗?”爱米莉有点着急起来。 “亲爱的孩子,谁也不知道这个青年男子的底细;不过,除 非他是个坏蛋,否则你既然爱他,我就把他当作亲儿子看待。” “坏蛋?”爱米莉说,“我绝对放心。我的舅公是我们的介绍 人,可以为他担保。亲爱的舅公,请您说一句,他是个水老鼠、 海贼,还是个海盗?” “我早知道耍弄到这地步的,”老海军从瞌睡中醒过来喊 道。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他朝客厅里张望,用他常讲的一句话来形容,爱米莉已经 象桅尖闪光…那样不见了。 “好吧,舅舅,”德·封丹纳先生接着说,“关于这个青年的 一切,您既然知道,怎么能够不告诉我们呢?您应该看得出我 们的心事呀!隆格维尔先生是贵胄吗?” “我对于他是既不认识夏娃,也不认识亚当…,”德·凯嘉 鲁埃伯爵嚷道,“这个侵女孩子把她的心思告诉我,我就用我 自己特有的方法把她的圣普乐。给她带来。我只晓得这个小 伙子是个神枪手,精于狩猎,打弹子打得出神入化,是下棋和 掷骰子的能手,他的剑术和骑术和从前的圣乔治骑士。一样 好。他对于我们葡萄产地的知识异常广博。他的数学象一本 数学题解那么准确,他的绘画、唱歌和跳舞都是第一流。我的 天,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啦?如果这样还不是一个十全十美的贵 族,我倒要请你们给我找出一个象他这样多才多艺的平民来! 找出一个象他这样过着贵族化生活的人来!他做什么事情吗? 他毫无身分地上办公室吗?他在你们称作什么司长、局长的那 些暴发户面前打躬作揖吗?他挺起胸膛走路。他是一个男子 汉。还有,我刚才在背心口袋里又找到了他给我的名片,他递 给我的时候还以为我要割断他的喉咙哩,这个可怜的天真的 孩子!现代的青年是不太狡猾的喏,这就是他的名片。” ①航海时,桅尖往往发出闪光。这里是“非常迅速”的意思。 ②根据《圣经》传说,亚当是人类之父,夏娃是人类之母。这句话的意思是根 本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③圣普乐,卢梭的小说《新爱洛伊丝》(1761)的男主人公。 ④圣乔治骑士,见本卷第38页注①。 人间喜剧第一卷 “桑蒂耶路五号,”德·封丹纳先生一面念名片,一面竭力 回忆他所得到的关于这个年轻的陌生人的情报。“真是见电! 这是什么意思呀?这个地址是帕尔马、韦布律斯特之流住的地 方呀,他们主要的买卖是洋纱、棉布和印花布的批发生意。哦, 对了,下议员隆格维尔在这家公司里是有股份的,一点不错。 不过我知道隆格维尔只有一个三十二岁的儿子,他一点也不 象我们这位陌生客人,而且隆格维尔给了他儿子五万利勿尔 年金,想使他讨一个部长的女儿作媳妇;他也象其余的人一 样,抱着晋封为贵族院议员的野心。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这 个马克西米利安呀!他有女儿吗?这个克拉拉又是谁?任何 阴谋家都可以自称姓隆格维尔呀!这家帕尔马 韦布律斯特 公司不是因为在墨西哥或印度投机失败而几乎要倒闭吗?我 一定耍弄清楚这些问题。” “你自言自语的好象在舞台上独白,你好象只把我算作 零,”老海军突然说。“你难道不知道,只要他是贵族,我的船舱 里就有不少钱袋…可以补救他没有财产的缺点吗?” “至于这一层,只要他是隆格维尔的儿子,他就什么也不 需要了。不过,”德·封丹纳先生把头向左右摇动,“他的父亲 并没有用金钱来捐官买爵。在大革命以前他是个检察官,第一 次复辟以后,他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了‘德’字,一直保持到 现在,而且捞回了一半财产。” ①“我的船舱里就有不少钱袋”,意思是说:“我有财产可以给他”。老海军 句不离本行,所以提起“船舱”。 128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好呀!那些父亲被吊死的人…真是幸福!”老海军快活地 说。 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过了以后三四天,十一月一个晴朗 的早晨,寒冷的早霜正在清洗巴黎的林荫道,德·封丹纳小姐 穿了一件她自己首创的新式皮大衣,和她的两位嫂嫂一同出 游。这两位嫂嫂以前曾经被她肆意讽刺过。三个女人出游的 目的,不单是为了试坐一部漂亮的新车,和炫耀她们为冬季时 装创造的新款式服装,主要的还是为了去看一种女用披肩,她 们听一个朋友说,在和平大街转角的一家大布店里有售。三个 女人走进店堂以后,爱米莉的嫂嫂男爵夫人扯了扯爱米莉的 衣袖,将坐在柜台里面的马克西米利安·隆格维尔指给她看。 隆格维尔正在用熟练的商人手势,把一枚金币交给一个内衣 女商人,而且好象正和她商谈什么。这个标致的陌生客人手里 拿着几种样品,使人无法再对他可敬的职业有任何怀疑。爱米 莉立时浑身冰冷地战栗着,可是没有被人察觉。上流社会的礼 节使她不动声色地藏过了内心的疯狂愤怒,她回答她嫂嫂的 一句:“我早知道了!”音调无可比拟地抑扬得体,使当代最优 秀的女冷也会妒羡不已。她朝柜台走过去。隆格维尔抬起头, 把布样放进衣袋,极其镇静地向德·封丹纳小姐致了敬礼,向 她走过来,用一种穿透心坎的眼光注视着她。 “小姐,”隆格维尔回身向跟着他走过来、惶惑不安的女商 ①“那些父亲被吊死的人”,指保王党的后裔。法国大革命时,这些保王党逃 的逃,被吊死的被吊死,财产被没收。上句“而且捞回了一半财产”,指查 理十世登基后,以十亿法郎赔偿他们的损失一事。 人间喜剧第一卷 人说,“我再派人去清算帐款,这是本店的手续。不过,”他把一 张一千法郎的钞票交给那个青年女子,凑到她的耳边说,“拿 着,这是我个人给您的。”他转身又向爱米莉说,“小姐,我希望 您原谅我。这些生意上的事情真逼得人没有办法,您的好心肠 不会怪我吧。” “先生,我以为这跟我毫无关系。”德·封丹纳小姐回答, 眼睛望着隆格维尔,神情安定,带着讥讽的毫不在乎的表情, 好象她是第一次看见他。 “您这话当真吗?”马克西米利安的声音断断续续,问道。 爱米莉以无可比拟的无礼扭过身去。这短短的一问一答 是用低沉的声音说的,两个充满好奇心的嫂嫂并没有听见。三 个女人买了披肩之后,又坐上了马车。爱米莉坐在前面的座位 上,她不由自主地向这间可恨的商店投过最后的一瞥。她看见 马克西米利安在店堂里站着,交叉着双臂,露出战胜了这种突 如其来的不幸打击的神气。他们的视线接触了,两个人的眼光 都表示绝对不肯让步。两个人都想残酷无情地伤害对方的心, 那颗自己所爱的心。转瞬间,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变得那么远, 好象一个在中国,另一个在格陵兰一样。虚荣心不是有一种气 息可以使一切都干枯吗?目前德·封丹纳小姐心里的剧烈斗 争,是一个年轻姑娘所从未经历过的,她正在收获自己种下的 苦果,而且是异常的丰收,从来傲慢与偏见未曾在人的心中撒 下这么多痛苦的种子。她的睑庞本来是鲜艳润滑的,现在却显 出了一条条黄色的纹路,一粒粒红色的斑点,雪白的双颊有时 突然间变成青绿色。为了在嫂子们面前隐藏她内心的纷乱,她 笑着对她们品评某个行人或者某种可笑的装束,然而这是不 人间喜剧第一卷 自然的痉挛的笑。如果她的嫂子们趁机讥讽她,向她施行报 复,倒也罢了,可是嫂子们却可怜她和同情她,保持着沉默,这 就更加伤了她的心。她运用自己的全部机智将她们卷入闲谈, 在谈话中她用奇谈怪论来发泄自己的愤怒,用下流的讥讽和 刻毒的言语来咒骂一切商人。回到家里,她突然发起寒热来。 起初病势很凶,一个月以后,经过亲属的看护和医生的悉心诊 治,总算如全家所愿,她逐渐痊愈了。人人都希望这一次相当 深刻的教训能够改变她的性格,然而爱米莉在痊愈以后又不 知不觉地恢复了过去的习惯,重新回到社交界来。她声称认错 了人没有什么可耻。她说,如果她象父亲那样在下议院里有点 势力的话,她要建议颁布一项法令,命令一切商人,尤其是棉 布商人,要象贝里…的绵羊一样,在额头上打下烙印,一直到 三代为止。她认为贵族们应该穿上路易十五时代宫廷侍臣们 穿起来非常好看的那种法国古式服装,而且只有贵族有权这 样穿着。听了她的话,似乎一个商人与一个法国贵族院议员之 间外表上毫无区别,乃是王国的一大灾难。其他诸如此类的戏 谑,每遇到什么偶然事件牵涉到这一问题时,她就滔滔不绝地 说出来。那些真正爱她的人从这类冷嘲热讽中领会出凄凉的 意味。显然,马克西米利安·隆格维尔仍然统治着这颗不可解 释的心。有时她的性情突然柔顺起来,就象她在那段不长的恋 爱时期里的样子,有时她又暴躁得使人不能忍受。她的痛苦是 一桩公开的秘密,家里人都知道使她发脾气的根源,都原谅她 在性格上这种忽晴忽雨的变化。只有德·凯嘉鲁埃伯爵能够 ①贝里,法国古时的一个省,位于法国中部。 人间喜剧第一卷 稍微控制她,因为他把金钱供她尽量挥霍,这是安慰巴黎少女 的最有效的方法。德·封丹纳小姐第一次参加舞会,是在那不 勒斯王国…驻法大使的公馆。当她和舞会的几个主要人物一 齐跳四对舞的时候,她瞥见隆格维尔就在几步之外,正向她的 舞伴点头招呼。 “这个青年是您的朋友吗?”她用轻蔑的态度问她的男伴。 “他是我的弟弟。”他回答。 爱米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啊!”他用热烈的口气接着说,“他真是世界上心地最高 尚的人……” “您知道我的名字吗?”爱米莉突然打断他。 “不知道,小姐。对于人人挂在嘴上的名字——也许我应 该说人人记在心上的名字,我居然没有记住,我承认这是一种 罪过。不过我有一个还站得住的理由,可以求得别人的谅解: 我刚从德国回来。我的大使从德国回到巴黎休假,今天晚上叫 我陪伴他可爱的太太来参加舞会,您看,她就在那边角落里。” “倒是地道的悲剧面孔。”爱米莉端详了大使夫人之后说。 “可这还是她在舞会上的面孔呢,”青年笑着说。“我必须 陪她跳舞,因此我要从您这里得到一些补偿。” 德·封丹纳小姐弯腰致谢。 “我真想不到,”健谈的大使馆秘书继续说,“会在这里遇 见我的弟弟。我从维也纳到这里的时候,正得到他卧病在床的 消息。我本来想先去探望他,再来参加舞会,可是在政界服务, ①那不勒斯王国,包括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岛。一八六0年并入意大利。 人间喜剧第一卷 我们并不是时常有空闲去享受天伦之乐的。我的‘女主人’不 容许我去探望可怜的马克西米利安。” “令弟不象您这样在外交界服务吗?”爱米莉问。 “不,”大使馆秘书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弟弟为我作了 自我牺牲!他和我妹妹克拉拉放弃了我父亲的财产,使父亲能 够凑成一份长子世袭财产给我。我父亲也象其他拥护内阁的 下议员一样,渴望得到贵族院议员的爵位。他已经十分有把握 了呢!”说到这里他放低了声音。“我弟弟凑了一些资金参加一 家银行的投资;我知道最近他跟巴西做成了一笔买卖,可以使 他变成百万富翁。我曾经利用我在外交界的关系助了他一臂 之力,您看我该多么高兴!我正急不可待地等待着巴西公使馆 的一封电报,这封电报可以使他不再双眉紧锁。您觉得他怎 样?” “依我看,令弟的神情不象是在操心银钱交易的人。” 年轻的外交官向他的舞伴投过探测的一瞥,她表面上很 平静。 “怎么!”他微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姐居然能够从一个人 无言的额角上看出别人在恋爱吗?” “令弟在谈恋爱吗?”她问道,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动作, 露出渴望知道详情的神情来。 “是的。他象母亲一般照看着我的妹妹克拉拉,是克拉拉 写信告诉我,说他今年夏天疯狂地爱上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女 子,以后我就听不到关于他恋爱的消息了。您相信吗?这个可 怜的孩子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跑去很快地把各种事情办妥, 以便在下午四点钟以前赶到他的爱人居住的乡下去。就这样,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他把我送给他的一匹可爱的纯种马给骑坏了。我说话太多,小 姐,请原谅我,因为我刚从德国回来。我已经有一年没有听见 过地道的法国话,我渴望看看法国人的面貌,我看饱了德国 人,我的爱国狂竞使我有时想对着一座巴黎来的烛台说话!可 是今天我在一个外交官的公馆里这样失礼地大讲特讲,倒是 您的过错,小姐。不是您将我的弟弟指给我看的吗?一讲到他, 我的话就说个没完了。我想告诉所有的人:他是多么善良,多 么慷慨。这不是一件小事情,而是关系到隆格维尔采邑十万利 勿尔的年收入呢!” 德·封丹纳小姐之所以得到这些重要的消息,是当她知 道对方是她所鄙弃的恋人的哥哥时,她立刻很乖巧地查问她 的舞伴,而她的舞伴对她丝毫不起疑心的缘故。 “您以前真的能够眼看您弟弟做洋纱棉布买卖而不感到 心里难过吗?”爱米莉在跳完了组舞的第三段以后这样问。 “您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外交官反问她,“谢天谢地!我虽 然说话很多,可是我已经掌握了说话的艺术,只说我要说的 话,象我所认识的许多见习外交官一样。” “这是您告诉我的,我向您保证。” 大使馆秘书很惊奇地望着德·封丹纳小姐,心里起了疑 云,他用探索的眼光望望他的弟弟,望望他的舞伴,他猜出了 一切。他合拢双手,眼睛朝天花板望着,笑着说: “我真是一个傻瓜!您是舞会上最漂亮的小姐,我的弟弟 不停地偷看您。他带着病来跳舞,而您假装没有看见他。请您 成全他的幸福吧,”他一面说,一面陪伴她回到她舅公那边去, “我不忌妒,不过,以后每次称您为弟妇时,我心里多少总会有 人间喜剧第一卷 点激动的……。” 然而一对恋人本身却坚持着不肯让步。近半夜两点钟的 时候,大家在宽阔的阳台上吃夜宵,为着便利大家挑选熟人坐 在一起,桌子好象酒馆里那样摆法。恋人们是经常有巧遇的, 凑巧德·封丹纳小姐的邻桌坐满了贵宾,马克西米利安也是 这些贵宾之一。爱米莉很留神地倾听邻桌的谈话,具有隆格维 尔那种风度和面貌的男女青年坐在一起的时候,话题总是牵 涉到男女爱情上面的。隆格维尔谈话的对手是一位那不勒斯 公爵夫人。她的眼睛明亮发光,洁白的皮肤象软缎般柔滑。马 克西米利安装出和她很亲密的样子,尤其伤了德·封丹纳小 姐的心,因为她刚才对这位恋人表示的柔情,比过去增加了十 倍。 “对呀,先生,在我们的国家里,真正的爱情是肯牺牲一切 的,”公爵夫人很娇媚地说。 “你们比法国女子更加懂得爱情,”马克西米利安一面说, 一面将他火热的眼睛望着爱米莉,“法国女子都是爱慕虚荣 的。” “先生,”爱米莉很快地说,“诽谤祖国是最坏的行为,爱国 心是世界各国人民都应该有的。” “小姐,您难道相信一个巴黎女子肯跟着她的爱人到任何 地方去吗?”公爵夫人微微冷笑地说。 “呀!让我们说得清楚一点,太太。一个巴黎女子可以跟 着她的爱人跑到沙漠地带,搭上一个帐篷住在那里,可是不会 跟他坐在商店的柜台里面。” 爱米莉说完以后还加上一个表示轻蔑的手势。就这样,爱 人间喜剧第一卷 米莉自幼所受的可悲的教育,使她第二次断送了自己刚刚露 头的幸福,而且使她终生不幸。马克西米利安外表上的冷淡态 度,和另一个女人的讥笑,使爱米莉不由自主地又说出了这一 类尖酸刻薄的话来,这已经成为她戒不掉的恶习。 “小姐,”吃完了东西,女士们离桌起身时声音嘈杂,隆格 维尔趁机对爱米莉低声说,“永远不会再有别的男子象我这样 热诚地祝愿您幸福,在我将要离开您以前,请您允许我向您提 出这个保证。再过几天,我就要动身到意大利去了。” “大概是带着一位公爵夫人动身吧?” “不,小姐,不过很可能带着的是致命的重病。” “这难道不是一场幻梦么?”爱米莉不安地望了他一眼。 “不,”他说,“有的创伤是永远不能复原的。” “您不会动身的,”爱米莉微笑着用命令的口气说。 “我一定走!”马克西米利安很严肃地说。 “我预先通知您,到您回来的时候,我也许已经结婚了,” 她娇媚地说。 “我也这样希望。” “无礼的东西!”她叫起来,“居然这么狠心地报复!” 过了半个月,马克西米利安·隆格维尔和他的妹妹克拉 拉,动身到温暖而充满诗意的意大利风景区去了,剩下德·封 丹纳小姐被剧烈的悔恨咬啮着心灵。年轻的大使馆秘书参与 了他弟弟的爱情纠纷,用很厉害的方法对爱米莉施行报复,把 一对恋人决裂的原因公布出来。爱米莉过去对马克西米利安 肆意地讥讽,他也用同样的方法加倍奉还。他经常向达官要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们描绘爱米莉怎样憎恨商店的柜台,怎样以女将军的姿态组 织十字军向银行家进攻,她的爱情怎样在洋纱买卖中烟消云 散等等,使听的人都轻蔑地微笑起来。德·封丹纳伯爵迫不得 已,只好运用自己的势力,给奥古斯特·隆格维尔弄了一个差 使,将他派到俄罗斯去,以免他的女儿被这个年轻而危险的敌 手弄成大家的笑柄。过了不久,内阁鉴于贵族院里议员们的意 见动摇不定,不得不增加一批议院贵族以加强实力,于是吉罗 丹·隆格维尔…就被晋封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和子爵。德· 封丹纳也被晋封为贵族院议员,这是对于他过去在艰难日子 里忠心耿耿效劳的报酬,同时也因为象他这样的姓氏在世袭 的议院里已经相当缺少的缘故。 在这一段时期,爱米莉由于年岁增长,对于人生进行了严 肃的思考,她的行为和态度都有了显著的改变:她不象过去那 样对她的舅公说些凶狠的话,而是经常用使人发笑的亲热态 度替他拿着拐杖;她让他挽着臂膀行走,坐上他的车子,陪着 他到处散步;她甚至于对舅公说,她喜欢他的烟斗的气味,她 每天在烟雾腾腾中念他爱读的《每日新闻》给他听,狡猾的老 海军经常故意把烟朝着她喷;她研究纸牌的打法,以便和她的 舅公两人斗牌;最后,这份任性非凡的年轻姑娘竞能够耐心地 倾听她舅公一次又一次唠叨他过去服役的战舰美丽的母鸡号 和巴黎市号的历史、德·絮弗朗…的首次出征,以及阿布基尔 ①吉罗丹·隆格维尔,即奥古斯特和马克西米利安的父亲。 ②德·絮弗朗(1726 1788),著名的海军将领,曾出征印度,打败了英军。 人间喜剧第一卷 137 之战…。老海军虽然经常夸口说他自己富于经验,十分熟悉自 己的经纬度,不致被一只小小的战艇所俘虏…,然而一天早 上,巴黎所有的沙龙都得到了德·封丹纳小姐和德·凯嘉鲁 埃伯爵结婚的消息。。年轻的伯爵夫人不停地举行豪华的宴 会以麻醉自己;不过在这些漩涡深处,她所找到的只是无比的 空虚:富贵荣华掩饰不了她的虚空和不幸,她的内心仍是痛苦 的;大多数时间她虽然强作欢笑,但是美丽的睑颊上仍然透露 出暗中的凄凉来。对于她年老的丈夫,爱米莉却服侍得小心周 到。时常,在乐队的愉快的乐声中,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一面 走一面说:“我不认识我自己了。我在婚姻的苦工船上熬过了 二十年的苦役,居然能够在七十二岁。的年纪,登上美丽的爱 米莉号船充当舵手!” 伯爵夫人的一举一动都是规行矩步的,使最会批评的人 也觉得无懈可击。善于观察的人以为海军中将给自己保留着 处置财产权,以便能够紧紧地抓住他的夫人:这是对舅公和外 孙女两人的毫无根据的侮辱。两夫妻在外表上都很小心谨慎, 以致特别喜欢打听他们的闺房秘密的青年人也无法猜出,到 底老伯爵是以丈夫的身分还是以父亲的身分来对待他的夫 ①阿布基尔,埃及地名。一七九八年,英将纳尔逊败法军于此;一七九九年, 拿破仑又在此打垮土耳其军。 ②“小小的战艇”指德·封丹纳小姐。老海军自夸有主张,最后却爱上了外 孙女。 ③依照拿破仑法典,这样的亲属结婚是许可的。 ④这里,巴尔扎克忘了凯嘉鲁埃伯爵两年前就已经七十三岁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137 之战…。老海军虽然经常夸口说他自己富于经验,十分熟悉自 己的经纬度,不致被一只小小的战艇所俘虏…,然而一天早 上,巴黎所有的沙龙都得到了德·封丹纳小姐和德·凯嘉鲁 埃伯爵结婚的消息。。年轻的伯爵夫人不停地举行豪华的宴 会以麻醉自己;不过在这些漩涡深处,她所找到的只是无比的 空虚:富贵荣华掩饰不了她的虚空和不幸,她的内心仍是痛苦 的;大多数时间她虽然强作欢笑,但是美丽的睑颊上仍然透露 出暗中的凄凉来。对于她年老的丈夫,爱米莉却服侍得小心周 到。时常,在乐队的愉快的乐声中,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一面 走一面说:“我不认识我自己了。我在婚姻的苦工船上熬过了 二十年的苦役,居然能够在七十二岁。的年纪,登上美丽的爱 米莉号船充当舵手!” 伯爵夫人的一举一动都是规行矩步的,使最会批评的人 也觉得无懈可击。善于观察的人以为海军中将给自己保留着 处置财产权,以便能够紧紧地抓住他的夫人:这是对舅公和外 孙女两人的毫无根据的侮辱。两夫妻在外表上都很小心谨慎, 以致特别喜欢打听他们的闺房秘密的青年人也无法猜出,到 底老伯爵是以丈夫的身分还是以父亲的身分来对待他的夫 ①阿布基尔,埃及地名。一七九八年,英将纳尔逊败法军于此;一七九九年, 拿破仑又在此打垮土耳其军。 ②“小小的战艇”指德·封丹纳小姐。老海军自夸有主张,最后却爱上了外 孙女。 ③依照拿破仑法典,这样的亲属结婚是许可的。 ④这里,巴尔扎克忘了凯嘉鲁埃伯爵两年前就已经七十三岁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还能够在船上支持好久呢!她不由得咒骂起自己儿时的错误 来。 这时,德·佩斯波利主教很慈祥地对她说:“太太,您把 ‘心花皇帝’掉换出来…,我赢了。可是您不必后悔,赢来的钱 我是留给那些小修道院的。” 八二九年十二月,巴黎。 郑永慧译 ①纸牌有四种花样,心形是其中一种,法文“心花皇帝”也可作“心上的皇 帝”解。这里一语双关,指爱米莉授错了牌,也笑她失去了理想的爱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钱 袋 献给索芙卡 小姐,您可曾注意到,中世纪的画家或雕塑家将两 个崇拜上帝的人置于一位美丽的女圣徒身旁时,他们务 必使这三个人如同胞一般彼此相象?我将自己的作品献 给某些我最亲爱的人,当您看到您也在其中的时候,请 您回想一下上述动人的和谐情景,那么,您就会感受到, 这样做,除了敬意之外,更主要的就是表达我对您的手 足之情。 你的仆人 德巴尔扎女. 白昼已经过去、夜幕尚未降临的时刻,对于性格开朗的 人,是最为愉快的时分。那时,傍晚的微光在一切物件上投 下柔和的色彩或奇妙的反光,很容易使人陷入沉思,这沉思 又朦朦胧胧地同那光与影的角逐结合起来。这种时刻多半笼 罩着一片寂静,对于凝神沉思的画家们尤为可贵,他们因无 法继续工作,便放下画笔,倒退几步,品评自己的作品;作 品的主题使他们陶醉,主题所包含的内在意义在天才的心灵 中闪烁。有谁如果在这种充满诗意的梦幻时分未曾坐在友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身边沉思冥想过,就很难领会这种时分无法形容的好处。借 助于半明半暗的光线,艺术上用来使人产生错觉的一切物质 手段都消失了。如果画的是一幅油画,画里的人物便仿佛说 起话来,走起路来:阴影真的成了阴影,白昼真的成了白昼, 肉体有了生气,眼睛活动起来,血液在脉管里奔流,布帛闪 耀发光。加上想象力的帮助,使每一细部都显得十分自然,让 人只看到作品的完美。这种时候是幻觉统治一切的时候,也 许幻觉正是和黑夜一齐升起的吧?对于思想来说,幻觉不就 是我们用梦境来装点的一种黑夜么?这种时候幻觉展开双翼, 把心灵带到幻象的世界里。那是充满情欲的世界,是画家忘 记了现实世界,忘记了昨天、明天、将来、一切,乃至令人 愉快或令人难过的琐事的世界。就是在这种富有魔力的时分, 一个专心致力于艺术的富有天才的年轻画家,爬上一架双面 的梯子,品评自己一幅将近完成的作品。这是一幅又高又大 的画,画家是站在梯子上绘制的。在梯子上面,他真心诚意 地欣赏和批评自己的作品,沉思着,深深地陷入那种使心灵 迷惑、飞升,而且得到爱抚和慰藉的幽思默想里。他的幻想 大概继续了很久。黑夜已经降临。也许是他下梯时不小心,也 许是他自以为站在地板上而把脚踏了一个空,他自己也记不 清楚是什么原因了,总之发生了一次意外:他跌了下来,脑 袋撞在一张板凳上,失去了知觉。他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昏迷 状态中过了多久,只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把他从麻木状态中 唤醒。他张开了眼睛,一道强烈的光使他赶紧又把眼睛闭上; 他迷迷糊糊地似乎听见两个妇女的低语声,他觉得他的头被 捧在一双年轻而羞怯的手中。过了不久,他恢复了知觉,从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一盏老式的所谓“两面透风灯”的灯光中,他瞧见一个从未 见过的、极端惹人喜爱的年轻姑娘的脑袋。这种脑袋通常认 为只能在绘画里看到,如今却突然显现在他的眼前,把艺术 家创造的理想美的理论化为现实,而艺术家的才能正是来源 于这理想美。这位陌生姑娘的睑庞,可以说是属于普吕东…画 派的那种纤细而娇柔的类型,同时带有吉罗德赋予其笔下人 物睑上的那种诗意。两颊的鲜妍,眉毛的匀称,线条的明晰, 面部轮廓上处处显现出来的处女的纯洁,使这位年轻姑娘成 为最完美的巅型。她的体态纤弱,窈窕柔软。服饰简朴洁净, 使人猜不出她到底是富有还是穷困。画家恢复知觉以后,曾 经用惊奇的眼光表示自己的赞美,然后结结巴巴地用含糊的 语句道了谢。他觉得前额箍着一条手帕,而且除了画室特有 的气味之外,还散发着强烈的乙醚…气味,显然这是拿来使 他苏醒的东西。最后他才看见一个样子象旧政体时代。的侯 爵夫人似的老妇,手里拿着灯,正在指点那年轻姑娘。 “先生,”画家还处在跌交后的昏迷状态中的时候,曾经 问了几句话,年轻姑娘现在告诉他,“我妈和我听见您跌落在 地板上的声音,我们好象听见一声呻吟,随后就什么声音也 没有了。我们害怕发生意外,便赶紧跑上楼来。幸喜您的门 上插着钥匙,我们就开门进来,看见您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 一动也不动。我妈跑去找了一切必需的东西给您制成一块敷 ①普吕东(175s 1823),法国画家。 ② 乙醚又译以太,用乙醚使人苏醒,是从前的老办法。 ③旧政体时代,指法国大革命以前的时代。 人间喜剧第一卷 料纱布,使您苏醒过来。您跌伤了前额,在这儿,您觉得吗?” “我现在觉得了。”他说。 “噢,这不碍事的,”老妇人说。“您的头恰巧撞在这具人 体模型上。” “我觉得好多了,”画家回答,“我只要雇一部车子回家就 行了。门房的女人会给我找到一部车子的。” 他想再次向两个陌生女人道谢,可是他每说一句,那位 年老的太太总用下面的话打断他: “先生,明天记着弄些水蛭来吸血,或者想法子放放血,… 喝几杯药酒,当心自己的身体:跌伤是很危险的。” 年轻姑娘暗地里望望画家,望望画室里的绘画。她的举 止和眼色都非常得体,一点没有失礼的地方;她的好奇与漫 不经心十分相似,她的眼睛里充满那种妇女常常表露的、对 于他人一切不幸的关怀。两个陌生妇女好象专心照顾跌伤的 画家,似乎忘记了画家的作品。等到画家告诉她们他已经完 全复原之后,她们就告辞了。临走的时候,她们还很细心地 检查他的伤处,这种关怀丝毫没有装腔作势或者过于亲热的 地方,她们并没有向他提出任何不应问的问题,也没有设法 激起他去和她们结识的愿望。她们的行为完全出白天性和高 尚的情操。一开始画家对她们高贵而质朴的举止并没有太多 感受,后来他忆起事件发生的前前后后,才感到十分惊异。她 们从画家的画室走到底下一层楼的时候,年老的女人低声喊 道: ①那时候的医生很喜欢替病人吸血或放血,因而大家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人间喜剧第一卷 “阿黛拉伊德,你刚才忘记把门关上了。” “那是为了救我的缘故,”画家插嘴说,睑上露出感激的 微笑。 “妈,您刚才也下来过呀,”年轻姑娘回了一句,睑红起 来。 “我们把您送到楼下,好吗?”少女的母亲对画家说。“楼 梯很暗哩。” “谢谢您,不必了,太太,我觉得好多了。” “扶好栏杆!” 两个女人站在楼梯口,举灯为画家照明,听着他的脚步 声往下走去。 为了使读者诸君理解刚才这一幕对青年画家说来为什么 印象极为强烈,而且完全出乎意料,我们必须补上一句,那 就是他将他的画室搬到这所房子的顶楼来,还只不过几天光 景。这所房子坐落在苏雷讷街最阴暗同时也是最泥泞的部分, 几乎就在玛德莱娜教堂前面,离开他在爱丽舍田园大道的寓 所只有几步远。他的天才已享有盛名,使他成为法国著名的 美术家之一,因此他已经开始不愁衣食,而且照他自己的说 法,他正在享受最后的贫困。他不再跑到靠近城门的那种画 室里作画,那些画室的租金很便宜,和他以前的微薄收入很 相当,他现在能够在这里租到一间画室,满足了他朝思暮想 的一个愿望:避免走远路,尽量节酋时间,因为现在对他来 说时间已经变得比任何东西都更加宝贵。如果希波利特·施 奈尔肯让别人了解他的身世,大概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会象他 那样激起别人强烈的兴趣。可是他并不轻易将自己生活的秘 人间喜剧第一卷 密告诉别人。他那穷苦的母亲对他异常宠爱,含辛茹苦将他 抚养成人。他的母亲施奈尔小姐本来是阿尔萨斯地区一个农 民的女儿,从来没有结过婚。她那多情的心曾经被一个以爱 情为儿戏的有钱男子残酷地伤害过。当时她还是一个年轻貌 美的少女,正处在一生中最光辉灿烂的阶段,她以自己的爱 情和全部美丽的梦想为代价,尝到了那样缓慢而又那样迅速 地向我们袭来的幻想破灭的滋味。说它缓慢而又迅速,是因 为我们不到最后关头总不肯相信坏消息的真实性,似乎总觉 得它来得太快。那一天是千思万想的一天,也是产生虔诚的 宗教思想和自我牺牲精神的一天。她拒绝了欺骗她的那个人 的布施,弃绝尘世,做然地对待自己的失足。她放弃社会上 的一切享乐,全心全意地抚育儿子,从儿子的身上寻回人生 的全部乐趣。她以劳动养活自己,在儿子身上积累起财富。这 样,在贫困中忍受了长时期的痛苦以后,她终于有一天获得 了报偿。她的儿子在上一届画展中获得了荣誉勋位团十字勋 章。报章一致认为他是个新发现的天才,至今还真诚地赞扬 他。美术界人士也承认施奈尔是一位大师,商人们争着用高 价购买他的作品。希波利特·施奈尔只有二十五岁,他从母 亲那里获得了一个女性的心灵,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 在社会上的地位。他的母亲曾经在很长的时期中一点生活享 受也没有,他想把一切生活享受都还给她,他是为了她而生 存,希望仗着荣誉和财富的力量,有朝一日,能够使她幸福、 富有、受人尊重,而且周旋于名人之间。因此施奈尔只在可 敬和著名的人物中结交朋友。他把交友的条件提得很高,他 想依靠自己的天才,将自己已经很高的地位提得更高。工作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迫使他经常独处,而独处正是产生一切伟大思想的泉源,自 幼辛勤工作的习惯,使他仍然保留着装点他的童年的最美丽 的信仰。他的青春的心灵并不缺乏纯洁的品德,这些品德使 年轻人成为特殊的人物,他们的心里充满至高无上的幸福,充 满诗意和纯洁的希望,老于世故的人可能认为这些希望很幼 稚,可是只有质朴的希望才真正深刻。他具备着天赋的温和 而彬彬有礼的风度,非常能够打动人心,甚至能够感动那些 并不理解这种风度的人。他长得俊美。他的发自内心的声音, 能够引动他人内心高尚的情感,而且由于音调相当天真,表 明他真正质朴而谦逊。他有一种精神上的吸引力,凡是遇见 他的人都喜欢和他接近。幸而科学家们还未能分析出这种精 神吸引力的原因;否则他们可能认为在这里找到了加尔瓦尼 学说的现象,认为那是一种特殊液体的作用,而且把我们的 感情列成公式,说是由多少氧气成分和多少电流成分所构成 的。…这些细节可能帮助那些大胆冒失的人和上流社会的人 们了解,为什么希波利特·施奈尔在支使门房到玛德莱娜路 的那一头去雇车子的时候,他并没有向门房的女人提出有关 那两个好心肠女人的任何问题。在这种场合,门房的女人自 然要向他详细询问跌伤的经过,打听住在五层楼的两个房客 ①此处指一七八九年意大利科学家加尔瓦尼的青蛙事件。加尔瓦尼是解剖 学教授,他把几只解剖过的青蛙用铜钩穿过腰部神经挂在铁架上,在摇 动中青蛙的神经每碰到铁架时,死蛙的肌肉就不住地抽动。加尔瓦尼认 为构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青蛙体内有一种特殊液体在起作用。然而不 久以后,意大利物理学家伏特证明这种所谓神经液体根本不存在,实际 上这种现象是电流引起的。为着证明他的理论,他发明了伏特电池。 人间喜剧第一卷 怎样救护他。虽然他只是简单地用“是”和“不是”来回答, 可是他并没有能够阻止她服从一般看门人的本能:她站在个 人利害立场,根据看门人的私下判断,向他大谈特谈那两个 陌生女人。 “呀!”她说,“这大概是勒赛尼厄小姐和她妈,她们住在 这里已经四年了。我们到现在还不知道她们是做什么的;一 清早就有一个年老而且半聋的女佣人来服侍她们,到正午就 走了,她讲话的次数并不比一堵墙来得多…。晚上时常来的人 有两三位老先生,他们都象您一样挂着勋章,先生。有一位 先生有自备马车,有跟班跟着,据说他有六万利勿尔的年息。 这些老先生在她们家里坐到夜深才走。不过,她们都是很安 静的房客,就跟您先生一样;而且她们真节酋,一个子儿也 不乱花,凡是收到付帐的单据,她们总立刻付清。真古怪,先 生,她们母女两人竟是不同姓的。呀!有时她们到杜伊勒里 王家花园去的时候,这位小姐可真光彩,每次出去总有许多 后生随着她回来,这位小姐总是让他们吃闭门羹,她做得对。 房东受不了……”雇来的车子到了,希波利特不再听下去,乘 上车子回到家里。他将事情经过告诉母亲,他母亲重新替他 包扎好伤口,而且不准他第二天到画室工作。结果希波利特 在家休息了三天,延请医生诊治,服过几剂药。在这几天的 蛰居中,他闲着没事,想象力帮助他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他昏 厥以后那个场面的种种经过。年轻姑娘的侧影,只要他闭上 眼睛,便在黑暗中很鲜明地在他的视觉中显现。他似乎又看 ①墙是不会讲话的,这是说她几乎从来不开口。 人间喜剧第一卷 见那位母亲衰老而憔悴的面容,似乎还感觉到阿黛拉伊德的 双手,他觉得她有一种手势,当初虽然没有十分引起他注意, 回忆起来却感到分外优美卓绝;随后,她的某一种姿势,或 者被遥远的回忆所美化了的悦耳的声音,都突然间重新出现, 宛如沉在水底的物件重新漂浮到水面上来。因此,在他能够 恢复工作的那一天,他一大早就回画室去;他这么着忙的真 正原因,是去访问两位邻居,毫无疑问,他已经获得了这项 权利;至于那些他已经着手绘制的作品,他早就忘记了。当 爱情撕破了裹着它的讯褓以后,便会遇到无法解释的欢乐,这 是曾经恋爱过的人们都能理解的。因此为什么画家在走上通 到第五层楼的楼梯的时候,要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有的人 是一定懂得的,而且也能够猜到,为什么画家在望见勒赛尼 厄小姐那简朴的套间的棕色房门的时候,心跳得那么厉害。这 位和她的母亲不同姓的小姐在青年画家心中引起无限的同 情,他希望看到她与他的地位有某些相似之处,而且认为她 一定也有他自己那样的不幸身世。他在画室里一面工作,一 面陶醉在爱情的幻想中,而且故意弄出各种响声,目的是使 住在下面的她们想起他,正如他在想念她们一样。他在画室 里逗留到很晚,就在那里吃了晚餐;晚上七点钟左右,他走 下楼来,去拉两位女邻居的门铃。 也许由于廉耻之心的缘故,从来没有一位风俗画家,敢 于把某些巴黎生活的奇妙内景揭发出来,或者把那些住宅的 内部秘密描绘出来,我们只是经常看到从这些住宅中走出一 些穿戴漂亮时髦的人物,走出一些外表非常言有的光彩夺目 的妇女,但同时在这些妇女身上也处处看得见贫困的可疑迹 人间喜剧第一卷 象。因此如果我们在这里把一个家庭的景象描写得过分坦白, 或者你认为描写得过分冗长,请你不要谴责这种精雕细刻的 描写,可以说这是故事本身的组成部分;因为这两位女邻居 的住所的内部景象,对希波利特·施奈尔的感情和希望有很 大的影响。 这所房屋的业主属于那些把巴黎房产主的身分视为一种 职业,而且生来对房屋的修理和装饰深恶痛绝的人。如果把 人类按照道德来排列,这些人的地位正好排在守财奴和高利 贷者之间。由于精于计算,他们非常乐天,而且全都是奥地 利维持现状派…的忠实拥护者。如果你说起要把壁橱或者一 扇门改装一下,或者开一个必要的通风口,他们就会眼露凶 光,大动肝火,象受惊的马一样暴跳起来。如果他们的烟囱 顶上的盖头被风刮倒,他们马上就会生病;因为支付了修理 费,他们就不到竞技剧场和圣马丁门剧院…去看戏。希波利 特为着画室内部的某些装修问题,曾经免费观看业主莫利讷 先生演出的一幕滑稽剧。因此当他看见壁板上一层浓黑的颜 色、一块块的油污、各种斑点及其他令人不快的附属物的时 候,他一点也不觉得惊奇。以一个艺术家的眼光看来,这些 贫苦的烙印倒也并不缺乏诗意。 勒赛尼厄小姐亲自出来开门。认出是青年画家之后,她 ①暗指梅特涅(1773 1 859)制定的维持现状政策。这里是说悭吝的房产 主不愿花钱修葺房屋,总是维持现状。 ②竞技剧场、圣马丁门剧院,都是巴黎的著名剧院。房东要省下看戏的钱 来补偿修理房屋的损失。 人间喜剧第一卷 向他行了一个礼;随即受自尊心的驱使,很迅速地转过身来, 用巴黎女人的那种机智,把一道装有玻璃隔板的门掩上。否 则希波利特就可以通过这扇门,约略看见经济火炉上方有些 衣服晾在绳子上,有一张老旧的帆布床,有焦炭、木炭、熨 斗、沙滤水瓶、刀叉碗碟,以及其他各种小家小户的用具。这 化验室似的房间通常被称为杂物间,有些相当干净的细纱帷 幕很周密地把它遮盖住,里面光线不很明亮,只从几个开向 邻院的小气窗透进光线来。希波利特运用他艺术家的眼光,只 经过迅速的一瞥,就看清楚了这隔成两小间的第一间屋的用 途、里面的家具和整个大间的大体情况。比较象样的那一小 间既作接待室,又作吃饭间,壁上糊着一层陈旧的金黄色花 纸,纸的边沿都起了细毛,大概是雷韦永商店的出品,纸上 的小洞和斑点都用面包糊仔细地填补过。墙上对称地挂着一 些版画,框子的金色已经褪尽,画的内容是勒布伦画的全套 《亚历山大战史》…。房间的中心,有一张整桃花心木的桌子, 式样很古老,边沿已经磨损。一个取暖的小火炉装在壁炉的 前面,炉简直上直下,没有拐脖,几乎难以发觉;壁炉口放 着一个橱。和以上这些东西构成奇特对照的,是一些还带着 过去富贵痕迹的雕花桃花心木椅子;可是红羊皮坐垫上镀金 钉子和金丝线的伤痕已经和王家卫队里年老军曹身上的伤痕 一样多。这房间是一所博物馆,陈列着这种把一个房间作两 样用途的家庭所特有的用具,有许多东西是叫不出名字的,其 ①勒布伦(1 619 1 690),法国画家,装饰艺术家和美术理论家。《亚历山 大战史》系路易十四为装饰凡尔赛宫向勒布伦所订的油画,共六幅。 人间喜剧第一卷 性质是豪华和贫困的混合。在其他许多珍奇的物品中,希波 利特还看见一只装饰精美的望远镜,悬挂在装饰壁炉的发绿 的小镜子上面。为着陪衬这件特殊的家具,在壁炉和板壁之 间放着一只蹩脚的碗柜,漆成桃花心木的颜色,这是所有的 木器中仿制得最不成功的家具。光滑的红色瓷砖,铺在椅子 前面的小块地毯,还有家具,全都揩拭和打扫得很干净,使 这些陈旧物品发出一种虚假的光泽,结果更显出这些东西的 破损、陈旧,说明已经用过很长时间。虽然窗户半开着,街 上的风吹拂着花布窗帘,房间里仍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气味, 这是杂物间、吃饭间和楼梯三处地方所发出来的气味的混合。 窗帘张挂得很仔细,想掩盖掉过去的房客为表示自己在这里 住过,在窗口上镶嵌的各种类乎壁画的东西。阿黛拉伊德迅 速地把另外一间屋的房门拉开,颇有些欣喜地把画家领到这 房间里来。希波利特以前在他母亲那里看见过这种穷困的景 象,童年的回忆使他在这里所获得的印象更加深刻,他比任 何人都更了解这种生活的每一细节。这位心地善良的年轻人 在这儿看到了他童年生活里的东西,因此他没有轻视这种掩 饰着的贫困,也不因他刚刚为母亲所挣得的富裕生活而骄傲。 “怎么样?先生!您的伤好了吧?没事了吧?”年老的母 亲从放在壁炉角的一张旧沙发上站起来说,指着一张椅子请 他坐下。 “没事了,太太。我来向您道谢,谢谢您对我的精心照料。 特别要谢谢这位小姐,是她听见我摔下来的。”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希波利特朝年轻姑娘望着。他说的 是一句笨拙得很可爱的话,心里被真正的爱情首次侵扰的时 人间喜剧第一卷 候,就会说出这种话来。阿黛拉伊德正在点燃那盏两面透风 灯,好把蜡烛拿走。蜡烛装在一只扁平的小铜烛台上,在烛 台表面,古里古怪地浇铸了一些突凸的长条花纹。她微微行 了一个礼,把烛台拿到外面接待间,回来把灯放在壁炉上,靠 近她母亲坐下来,坐的位置比画家稍微靠后一点,好随心所 欲地端详他,睑上却装出注意那盏刚点燃的灯的样子。颜色 灰暗的灯罩带着湿气,灯火受了湿气的影响,和没有剪齐的 黑色灯芯展开搏斗,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希波利特瞧见壁炉 上方有一面大镜子,便赶紧从镜子里偷看阿黛拉伊德。年轻 姑娘所玩弄的小聪明,结果反而使他们两人都很窘。希波利 特一面和勒赛尼厄太太 这是他随意替她取的姓氏——谈 话,一面不露痕迹地偷偷察看这间客厅。那只取暖的火炉里 已经堆积了不少炉灰,让人没法看清壁炉薪架上的埃及人像, 炉膛里的木柴已经快要燃尽,炉底的火砖象守财奴埋藏宝物 似地埋藏在下面。一块经过精心修补的陈旧的奥比松出产的 名贵地毯铺在瓷砖上,褪色得厉害,破旧得象残废军人的衣 服,根本盖不满瓷砖,也挡不住从脚底下升上来的寒气。墙 上糊着发红的花纸,充作有黄色花纹的丝质布帛。在正对窗 户的那面墙中间,画家看见糊壁纸当中有一道缝和一些裂纹, 那显然是床橱…的门,勒赛尼厄太太大概就睡在那里。一张 长沙发摆在门前作掩护,可是遮盖不住这秘密。壁炉对面有 一只桃花心木的五斗橱,式样和装璜都说明是名贵的、值钱 ①在法国老式房屋中,有一种特殊的壁橱,橱里是一张床,称为“床橱”。 白天,把“橱”门关上;夜司,打开“橱”门睡觉。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货色。五斗橱上方悬挂着一个高级军官的画像,在微弱的 灯光下,画家看不清画中人的官阶,然而就他所看见的来说, 这是一幅画得非常糟的画像,他简直以为是在中国画的。窗 户上挂着的红丝窗帘,与这一室两用的客厅里家具上蒙着的 黄色和红色刺绣品一样褪尽了颜色。五斗橱的大理石台面上 有一只名贵的孔雀石制成的茶盘,上置一打咖啡杯,杯上的 图画色彩鲜艳,显然是塞夫勒出产的名贵瓷器。壁炉上面立 着一只拿破仑朝代的古老座钟,钟面上是一个武士驾驭着一 辆四匹马拖的战车,战车车轮的每一根辐条上,都有一个标 明钟点的数字。烛台上的蜡烛已经被烟熏黄,壁炉架子的两 角各放着一只瓷花瓶,瓶里插着沾满灰尘和已经发霉的纸花。 在房间的正中,希波利特看见已经支上了一张牌桌,桌上放 着崭新的纸牌。对于一个擅长观察的人来说,这种把贫困掩 饰起来的景象,犹如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妇人一般,总会有一 种令人不快之处。一个有头脑的人看到这种情况会暗中设想: 这两个女人要么道德非常高尚,要么是靠骗人和赌博为生的 人。可是看见了阿黛拉伊德,一个象施奈尔那么纯洁的青年 男子是只会从绝对清白那方面设想的,而且对于这张和其他 物件并不协调的桌子,也会用种种高贵的理由来加以解释。 “孩子,”老妇人对年轻姑娘说,“我觉得冷,给我们升点 火吧,把我的披肩拿来!” 阿黛拉伊德向连着客厅的房间走去,显然那房间就是她 的卧室,回来的时候,她把一条开司米披肩递给她的母亲。这 条披肩上面有印度图案,如果是新的,价钱一定很贵,可惜 已经很旧,一点没光彩,又到处补缀过,和室内的家具倒很 人间喜剧第一卷 协调。勒赛尼厄太太很熟练地把披肩裹在身上,举动相当迅 速,表明她的确感觉寒冷。年轻姑娘轻盈地跑到杂物间去,带 回一小把木柴,利落地把木柴抛到火中,使火重新旺起来。 要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谈话完全表达出来是相当困难的 事。希波利特自己在童年时代经历过贫困的生活,因此特别 敏感,看见周围都是掩藏不住的贫困的迹象,他根本就不敢 向他的邻居提到一句关于家庭状况的话。关于这方面的话,即 使提出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也可能很不合适,只有交情很深 时才能这样做。可是画家对于这种尽力掩饰的贫困非常关心, 他的善良的心灵为之感觉痛苦;同时他也知道,一切怜悯,即 使是最友善的怜悯,都会伤害他人的自尊心,因此他心里想 的事嘴里不敢说出来,感到很不自在。两个女人一开头就谈 到绘画,因为女人们都猜得出,初次访问总是使人暗中发窘 的;也许她们自己也感到局促,然而她们的智慧向她们提供 了各种办法来结束那难堪的场面。阿黛拉伊德和她母亲向年 轻人提出关于绘画的整个过程和他学画的经过等等问题,使 他谈话大胆起来。她们的言谈里充满友好和亲切的意味,所 以无论谈到什么小事,都能很自然地引导希波利特讲出表现 他的道德和品性的意见。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一定很美,可是 忧愁已经过早地使她面容憔悴;她现在只剩下清癯的面容和 轮廓,一言以蔽之,是如骷髅一般的面庞,但是这张睑庞显 示出高度的机敏,眼波顾盼的表情带有先朝宫廷妇女所特有 的无法形容的风韵。这种精明机智,可以认为是德性很坏的 标志,是工于心计和狡猾到极点的女人的标志,可是同时,也 可以认为是品德高尚的人的聪敏灵巧的表现。一个平庸的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确不容易在妇人睑上分辨出是直率还是狡猾,是阴险还是 善良,只有具备入木三分的观察力的人,才能估量出睑上各 种不易捉摸的变化的意义,例如某一线条弯曲程度如何,酒 涡深浅如何,睑颊鼓出或者隆起程度如何,等等。这种判断 完全属于直觉范围,只有直觉能够使人发现每个人企图隐藏 起来的东西。这位老太太的面容也象她所居住的房间一样:要 想知道房间的贫困是掩盖着道德还是不道德,或辨别出阿黛 拉伊德的母亲过去到底是个工于心计、惟利是图和出卖肉体 的交际花,还是个品德高尚的多情女子,似乎都很困难。象 施奈尔这种年龄的青年,自然首先是从好的方面着想。所以, 他凝视着阿黛拉伊德高贵而带点敲I曼的前额,欣赏她充满着 感情和智慧的眼睛时,他觉得好象从她身上嗖到了道德的朴 素而醉人的芬芳。在谈话中,他抓住谈到一般肖像画的机会, 取得了仔细看看那幅用彩笔画得非常糟糕的人像的权利。那 幅画的颜色已经泛白,大部分的粉彩已经剥落。 “女士们,你们保留着这幅画是不是因为画得很象啊?从 艺术眼光看来,这幅画是画得很糟的,”他一面说,一面定睛 望着阿黛拉伊德。 “那是在加尔各答画的,当时画得很仓促,”母亲用激动 的声音回答。 她凝神望着那幅拙劣的画像。专注的神情表明她正沉醉 在幸福的回忆中,当这些回忆被唤醒,犹如美好的晨露落在 心头,人们往往会为那些记忆犹新的感受而陶醉。然而从她 的面部表情上也可以看出永久的创伤的痕迹。至少,这是画 家所获得的印象,他现在已经走过来坐在她的旁边。 人间喜剧第一卷 “太太,”他说,“再过些日子,这幅彩粉画的颜色就会全 部褪落。到那时候,这幅肖像画便只能留存在您的记忆中。在 您能够看出您亲爱的人的容貌的地方,别人就什么也看不出 来了。您肯准许我把这幅人像复制在画布上吗?在画布上比 在这张纸上能够保存得长久些。看在邻居的情分上,请准许 我帮您这个忙吧!有时候一个画家喜欢从大幅作品中走出来, 画一些规模比较小的画,因此,把这个人像再画一次,对我 也可以说是一种消遣。” 老妇人听见这些话,竞激动得战栗起来,阿黛拉伊德向 他投射了一道象从心里发射出来的深沉的眼光。希波利特想 借些缘由把自己和两个女邻居联系起来,取得打进她们的生 活圈子的权利。他的建议一直触动到她们内心最亲切的感情, 而且这是他所能够提出的唯一的建议:它既满足了他的艺术 家的自尊心,又毫不伤害这两个女子。勒赛尼厄太太接受了, 既不太快,也不勉强,而是象那些有伟大心灵的人一样,很 清楚这种好意对他们的友情所产生的影响,而且认为这是一 种体面的恭维和尊敬的表示。 “我觉得,”画家说,“画中人穿的是海军军官的制服,是 吗?” “对了,”她说,“这是海军舰长的制服。我的丈夫德·鲁 维尔先生在亚洲海岸跟英国战舰作战的时候受了伤,后来在 巴达维亚去世。他指挥的三桅战舰只有五十六门大炮,而英 舰复仇号却有九十六门。双方实力悬殊,可是他依然勇敢地 抵抗,一直打到黑夜,他终于能够退出火线。我回到法国来 的时候,波拿巴还没有掌握政权,当时的政府拒绝给我抚恤 人间喜剧第一卷 金。最近我又请求过一次,大臣很冷酷地对我说:如果德· 鲁维尔男爵曾经追随王上逃亡,他就不至于死了;还说:如 果他也逃亡过,他现在早做到海军少将了。总之,这位大臣 阁下不知引用了什么法律,结果是告诉我不能享有年金。我 是受朋友们的怂恿才去请求的,请求的目的完全是为了我可 怜的阿黛拉伊德。利用夺去一个女人全部精力的悲痛事件去 向人伸手,我从来就感到厌恶,我不喜欢把无可补偿的流血 用金钱来加以估价……” “妈,这个话题总是使您难过。” 听见阿黛拉伊德这样说,勒赛尼厄·德·鲁维尔男爵夫 人低下了头,不再作声。 “先生,”年轻姑娘对希波利特说,“我过去以为画家的工 作是不大有声音的呢!” 听了这句话,施奈尔想起他早上故意弄出来的响声,不 由得睑红起来。幸而门口有一部车子停下来的声音,阿黛拉 伊德突然站了起来,没有继续说下去,才使得他不必撒谎。阿 黛拉伊德走进自己的卧室,很快地拿着两只镀金烛台走出来, 烛台上插着已经点过的蜡烛。阿黛拉伊德迅速地把蜡烛点着, 随即不等门铃响,便走过去把头一个房间的房门打开,把灯 放在那里。一阵在头部什么地方吻了一下的声音一直传到希 波利特的心里。谁能够这么亲呢地对待阿黛拉伊德呢?希波 利特很焦急地要看看到底是谁。然而他的愿望并没有马上得 到满足,来客和年轻姑娘低声地谈着话,他觉得他们谈了好 长一段时间。最后,德·鲁维尔小姐终于出现了,后面跟着 两个男子。这两个男子的衣服、面貌和外表简直就是一部历 人间喜剧第一卷 史。头一个男子年纪大约有六十岁,穿着一件大概是当时在 位的路易十八首创的礼服,那位裁制这些衣服的裁缝应该永 垂不朽,因为他解决了裁制上最困难的问题。这位艺术家一 定非常熟悉过渡的艺术,这是那个时代的特征,当时的政局 动荡不定。能够认识自己的时代岂不是罕有的才能吗?因此 裁制这些具有时代特征的衣服的艺术家,自然应该永垂不朽。 这件礼服既不象民服,也不象军服,同时可以被认为是军服, 也可以被认为是民服,在今日年轻人的眼中,简直就是笑料。 礼服后面两道燕尾的滚边上绣着百合花…。金色的钮扣上也 有百合花图形。肩膀上空着两个肩章的位置,等待着毫无用 处的肩章。这两个位置是军人的标志,空在那里使人想起一 封没有批语的申请书。穿蓝色呢绒王服的老头,扣眼上装饰 着几条缓带。他那镶着绞金线的三角形帽子大概经常拿在手 里,因为他的扑粉假发的雪白的两翼丝毫没有被帽子压过的 痕迹。他看上去还没超过五十岁,显得非常健壮。睑上一方 面流露出流亡贵族的忠诚直率的性格,另方面也具有放荡和 潇洒的火枪手风度。火枪手们无忧无虑寻欢作乐的劲头,在 风流史上是闻名的。他的手势、他的举止、他的态度都表明 他既不想改变他的忠于王室的立场,也不想改变他的宗教信 仰和其他一切爱好。 跟随着这位神气活现的“路易十四的精兵”(这是拿破仑 党人给这些先朝遗老所起的绰号)的,也是一个非常奇特的 人物。他本来是画中的配角,为着要很好地描写他,必须把 ①百合花徽是波旁王室的王徽。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他当作主角来处理。试想一个干瘪瘦削的人,穿着和第一个 人相同,可是他只是头一个人的倒影,或者可以说只是他的 投影。第一个人的衣服很新,另一个人的衣服却又旧又暗淡。 与第一个人相比,他头发上扑的粉好象没有那么洁白,绣百 合花的金线也没有那么闪烁发光,肩膀上的空白肩章地位似 乎更空虚,更皱巴,人也没有那么聪明,而且似乎更衰老。总 之,他就象黎瓦洛尔所说的:“尚瑟内兹吗?这是我的月光。”… 他是第一个人的翻版,而且是大为逊色和拙劣的翻版,因为 他们两人之间的差异,正如石印版画第一张和最末一张之间 的差别一样。这个不说话的老头子在画家心目中是一个谜,而 且始终是一个谜。这个骑士(他是个骑士)一句话也不说,也 没有人对他说话。他到底是个朋友,是个穷亲戚,还是个形 影不离地跟着那位老风流的随从,就象一名贴身侍女跟着一 位老太太一样呢?他的地位是不是介乎一条狗、一只鹦鹉和 一个朋友之间呢?他曾经救过他恩人的财产或者生命吗?他 是另一个托比上尉的特利姆…吗?他在德·鲁维尔男爵夫人 家里就象在其他各处一样,总是惹起他人的好奇心而永远不 让这些好奇心得到满足。在波旁王朝复辟时期,谁还记得大 ①黎瓦洛尔(1753 1 8叫),巴黎的名记者,保王党;尚瑟内兹(1760 1794),黎瓦洛尔的朋友和编《使徒行传》时的合作者。“月光”喻追随 者,因月球本身不发光,月光只是太阳的反射。 ②托比和特利姆都是斯特恩(1713 1768)的小说《项狄传》中的人物:他 们是服役期司的伙伴,退伍后仍形影不离。 人间喜剧第一卷 革命以前,这位骑士对他朋友的太太的特殊感情呢?何况这 位太太去世已经二十年了。 两个老古董中看起来比较新的那一个很潇洒地向德·鲁 维尔男爵夫人走过去,吻她的手,坐在她的近旁。另一个行 了一个礼,坐在他的原型旁边,两人相距大约有两张椅子远。 阿黛拉伊德走过来,把臂肘靠在第一个老头所坐的椅子的靠 背上,不自觉地模仿了盖兰名画里狄东的妹妹的姿势…。虽然 老头子对她采取的是父亲般的亲呢态度,然而此刻阿黛拉伊 德对他举动的随便似乎很不满意。 “怎么?你恼我了吗?”他说。 然后他斜着眼睛向施奈尔望了一眼,眼光里充满狡猾和 微妙的表情。这是有教养的人的外交眼光,流露出小心、不 安和彬彬有礼的好奇,似乎在质问:这个陌生人也是我们的 人吗? “您瞧,这是我们的邻居,”老太太指着希波利特对他说, “他是一个闻名的画家,您即使对于艺术毫不关心,恐怕也知 道他的名字吧!” 老贵族懂得老太太故意不把画家的名字说出来的用意, 和年轻人打了一个招呼。 “真的,”他说,“在上届沙龙里我听见过不知多!』>人称赞 ①盖兰(1774 1 833),法国画家。此处指其代表作《狄东和埃涅阿斯》 (1 813)。狄东是推罗王的女儿,迦太基的创建人。埃涅阿斯是特洛亚王 子,特洛亚失陷后流亡到迦太基,受到女王狄东的热情接待,他向狄东 描绘了特洛亚的末日。盖兰的画表现埃涅阿斯讲述时的情景。狄东的妹 妹的姿势是:手肘搁在卧椅的靠背上,左手平放,右手托着下巴。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他的杰作。先生,天才享有美妙的特权,”他望着画家的红色 缓带说,“这勋章,我们要花多少年服役和流血的代价才能换 得,你们年纪轻轻就得到了;不过一切荣誉都是兄弟,没有 什么不同。”他一面说,一面摸着自己的圣路易十字勋章。 希波利特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又沉默下来,一 心一意地欣赏年轻姑娘那使他着迷的美丽的头部,而且愈看 愈着迷。不久,他便完全沉溺在默想中,忘记了一切,也不 再想到周围极度贫困的景象。对于他,阿黛拉伊德的容貌好 象大放光明地特别显现出来。他一面沉思,一面还能听得见 人家问他的问题,而且用简短的话语来回答。这是我们头脑 的一种特殊能力,有时我们是能够一心两用的。一方面沉溺 在欢乐或者悲哀的默想中,倾听着自己内心的声音,而另一 方面在和人家谈话或者听人家朗诵,这种事谁没碰到过呢?这 种了不起的双重作用,有时还能帮助我们耐心地对待那些令 人讨厌的人!施奈尔的心里现在正充满着无限美好的希望,使 他产生无数幸福的遐想,他陶醉在这些思想中,不想再留心 周围的任何事情。他是一个充满信心的孩子,他觉得分析自 己的欢乐是可耻的事。过了不久,他突然发现老太太母女两 人和那个老贵族打起纸牌来了。老贵族的跟班,忠于他作影 子的身分,站在他朋友的背后,全神贯注地观牌。打牌的老 贵族一言不发地用睑色征求他的同意,他也用睑色回答他,表 示同意他的打法。 “杜·阿尔嘉,每次打纸牌,我总是输的,”老贵族说。 “您不懂得怎样垫牌,”德·鲁维尔男爵夫人回答。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这三个月来我简直一次也没赢过,”他又说。 “伯爵先生,您有‘爱司’吗?”老妇人问道。 “有的。还要记一分,”他说。 “您愿意让我教您吗?”阿黛拉伊德说。 “不,不,你呆在我对面。天晓得!假如你不在我对面, 那损失就更大了。” 牌终于打完了。老贵族把钱袋拿出来,取了两个金路易… 扔在桌子上,带点气恼的样子。 “四十法郎,真象金子一样,”他说。“天呀!十一点钟了。” “十一点钟了。”演哑巴角色的人跟着重复了一句,眼睛 望着画家。 这句话传到年轻人的耳朵里似乎比其他谈话更加清晰, 他想:是告辞的时候了。于是他从默想中回到现实世界来,找 机会说了几句客套话,向男爵夫人、她的女儿,和两个陌生 人致了敬礼,辞别出来,沉溺在初恋的幸福中,根本不设法 去分析一下当天晚上发生的各种小事情。 第二天,青年画家感到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欲望,想再看 看阿黛拉伊德。如果他感情用事,可能早上六点钟一到画室 以后就下去找他的两个女邻居了。可是他还有相当的理智,一 直等到下午。到他觉得可以到德·鲁维尔夫人家里去的时候, 便立刻下楼,扯了扯门铃,心猛烈地跳动着。勒赛尼厄小姐 出来开门,他象一个少女般涨红了睑,很羞怯地向她要德· 鲁维尔男爵的画像。 ①金路易,法国古币,上铸路易十四像,故云。 人间喜剧第一卷 “请进来呀,”阿黛拉伊德对他说,她显然听见了他从画 室走下来的声音。 画家跟着她走进去,满面羞涩,举止失措,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幸福使他变得无比地笨拙。整整一个上午他想着接 近她,他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对自己说:“我要下去了!”可 是始终没有下去;现在他看见了阿黛拉伊德,倾听着她的袍 子的塞率声,这对于他简直就是过度的享受,以致这种感觉 如果持续太久,就会损伤他的元气。人心有一种特别的性能, 有时它会对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给予最高的评价。如果一个 旅行家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来找寻一些草木,等他达到目的的 时候,尽管他所采摘的只是一株草或一片不知名的树叶,他 不也会感到无上的快乐么!在恋爱中一切细微的东西也是如 此。老妇人不在客厅里。年轻姑娘单独和画家两人走进客厅 以后,搬了一张椅子准备取那幅画;可是她发现自己必须用 脚踩在五斗橱上才能把画取下来,她转过身子,满睑通红地 对希波利特说: “我够不着,您愿意自己把画取下来吗?” 从她睑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看来,她这请求的真正原 因是处女的娇羞;青年人也这样理解她的意思,就向她投射 了一个会意的眼色,这种眼色正是最温柔的爱情的语言。阿 黛拉伊德看见他猜出自己的心思,不由得用一个处女独有的 自尊的动作,把眼睛低垂下来。画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而 且有点害怕起来,只好取下那幅画,拿到窗户附近的阳光里, 很郑重其事地看了一阵,对勒赛尼厄小姐只说了一句:“我过 不了多久就拿回来还您,”就走回去了。在这短短一段时间里,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他们两个都受到非常强烈的震动,这在他们心里产生的影响, 仿佛是把一块石头抛到湖心所产生的波动一样。多少最温柔 的思想一个接一个地产生,既难以形容,又迅速地增加,似 乎毫无目的地摇撼着心灵,宛如湖水的波纹从石块落下来的 地方作圆圈状散开,在水面久久荡漾着一般。希波利特拿着 画像,回到自己的画室。他的画架上早就张开了一块画布,调 色板上堆满了颜料;画笔早就洗涤干净,工作的地方和光线 都已挑选好。因此,他立刻开始工作,而且凭着艺术家那种 一时冲动的热忱,一直工作到晚饭时分。当天晚上他又来到 德·鲁维尔男爵夫人家中,在那里从九点钟一直逗留到十一 点。除了谈话的题目不同之外,这天晚上和前一天晚上的情 景几乎完全相同。两个老头子在相同的时间到来,开始相同 的牌局,赌博的人说了相同的几句话,阿黛拉伊德的朋友所 输的钱和前一天晚上所输的数目完全相同。只有希波利特胆 子大了一点,敢和年轻姑娘谈话了。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在这段时间中,画家和阿黛拉 伊德两人的感情缓I曼地、愉快地逐渐转变到心心相印的地步。 因此,阿黛拉伊德迎接她朋友的眼光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亲 呢,更加信任,更加快活,更加坦白;她的声音、她的态度 似乎更加动人,更加亲热。施奈尔想学玩纸牌。他既不懂,又 是初学,自然一再打错;结果象那个老头子一样,几乎每玩 必输。一对恋人相互间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爱情,可是他们心 里都明白:他们彼此是属于对方的。他们笑着,倾谈着,交 流着思想,谈着他们自己,仿佛两个天真的孩子,相识只不 过一天,却象三年的老朋友那样谈着。希波利特很喜欢提出 人间喜剧第一卷 种种要挟,来探测他羞怯的女友爱他的程度。这种假意的赌 气和撒娇,是任何在恋爱中的少男少女,即使是比较笨拙的, 都会经常使用的,就象母亲所宠爱的孩子经常向母亲要挟一 样;然而胆怯和热恋着的阿黛拉伊德却很认真,对他的要挟 作了不少让步。就这样,阿黛拉伊德很快就改变了她和老伯 爵之间的亲呢随便的态度。每逢老头子很随便地吻她的双手 或脖子的时候,画家总是满睑不快,而且声音粗暴,言语简 短,阿黛拉伊德很明白他的意思。在她这方面,勒赛尼厄小 姐没过多久,也开始要求她的恋人把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都 向她报告:如果哪天晚上他没有来,她就感觉痛苦和焦虑不 安;等他再来的时候,她就用很巧妙的方法责备他,使得画 家从此很少和朋友来往,很少到社交场所去。有时画家从德 ·鲁维尔夫人家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他仍然去访 问朋友,到巴黎社交界著名的沙龙里去,阿黛拉伊德知道以 后,就很坦率地表现出女子妒忌的天性。她先是说这种生活 方式有害于健康;继而声称:“一个男子如果同时和几个女子 来往而且向她们大献殷勤,他就不能被人热爱。”她说的时候 带着恋人的声调、手势和眼色,使得她的谈话具有无限威力。 画家一方面受这个多情的年轻姑娘的要挟,一方面受爱情的 驱使,竞足不出户地生活在这狭小的寓所中。在这里,一切 都使他快乐。总之,他们的爱情是从未有过的纯洁和热烈的 爱情。有许多人借助牺牲来相互证明他们的爱情,他们两人 爱I青的增长却建筑在双方的信赖和体贴上。他们两人之间经 常交换着柔情蜜意,使得他们自己也分不出到底谁的情意重 些,谁的情意轻些。不知不觉地,相互的吸引使他们两颗心 人间喜剧第一卷 结合得更加紧密。这种真情实意进展得这么快,以致从画家 跌下来而认识阿黛拉伊德的时候起,只不过两个月光景,他 们的生命已经结合为一体。一清早,姑娘听见画家的脚步声 时就对自己说:“他已经来了!”希波利特在晚饭时分回到母 亲那里去时,总要来探望他的两个邻居;晚上,他又在习惯 的时间飞奔到她们家里去,非常准时。因此,即使一个在恋 爱中非常专制而且要求很高的女子,在青年画家的行为中,也 丝毫找不出可以吹毛求疵的地方。在阿黛拉伊德那种年龄,自 然向往着理想的恋人,现在眼看她的理想已经很完美地实现 了,她自然尝到了无边的、纯正的幸福的滋味。老贵族来得 比较少了,怀着醋意的希波利特代替了他在赌桌上的位置,经 常地输钱。只是在幸福当中,他想起了德·鲁维尔夫人家境 的贫困——这一点,他已经得到充分证明,——一种不愉快 的思想就会向他袭来。已经不止一次,他在回家的时候自己 想:“怎么?每天晚上赚二十个法郎吗?”于是他不敢再想下 去,害怕承认自己卑鄙的怀疑。他花了两个月时间来画那幅 人像,等到画完,喷好上光油,装上框子以后,他认为那是 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德·鲁维尔男爵夫人一直没有提过 这幅画,是不在乎吗?还是自尊心的关系?画家也不想寻找 这种沉默的原因。他很快活地和阿黛拉伊德在私底下商量,要 等德·鲁维尔夫人不在家的时候把画像挂起来。于是有一天, 阿黛拉伊德的母亲依照平时的习惯到杜伊勒里王家花园去散 步的时候,阿黛拉伊德借口要在画室光线充足的地方看一看 那幅画,第一次单独一人走上希波利特的画室。她在画像的 前面,一言不发地呆住了,一切女性的感情都融化在对这幅 人间喜剧第一卷 画的欣赏中。这些感情,总括一句,不就是对于所爱的人的 崇拜吗?她的默默无言,引起了画家的不安。他俯下身来望 她的时候,她只把手伸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热泪 从她的眼睛里滚滚而下。希波利特握住她的手,用嘴在上面 到处都吻遍了。半晌功夫,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地相互注视着, 想表白自己的爱情,可是又不敢。画家始终把阿黛拉伊德的 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中,两人的手同样地发热,同样地颤动, 使他们明白了对方的心正在和自己的一样剧烈地跳动。年轻 姑娘激动得太厉害,她慢慢地离开希波利特,一片天真地望 着他说: “您将使我的母亲非常幸福!” “什么?仅仅您的母亲吗?”他问。 “哦!我吗,我太幸福了。” 画家低下头,一言不发,这句话的音调在他心里所引起 的感情是那样强烈,他害怕起来。于是他们两人都觉出这种 情势继续下去的危险性,便一齐走下楼来,把画像挂在原来 的地方。这天晚上,希波利特第一次在男爵夫人家里吃饭。男 爵夫人满面流泪,在无限感动中竞想抱吻他。晚上,那个老 贵族,德·鲁维尔男爵往日情同手足的伙伴,特地来告诉她 们,他已经晋级为海军中将。因为他从陆地穿过德国和俄罗 斯,也被算作他的海战战绩了。他看见那画像时,热烈地紧 握画家的手,嘴里喊道: “凭良心说,虽然我们这副老骨头的样子并不值得保存下 来,可是我真情愿出五百金币的代价,来得到象我的老朋友 人间喜剧第一卷 鲁维尔这样一幅逼真的画像。” 听见他提出这样的建议,男爵夫人微笑地望着她的年轻 朋友,睑上闪现出感激的表情。希波利特以为老贵族肯出这 么高的代价来请他画像,目的一定是想付给他两幅画的代价, 包括他已经完成的那幅在内。这个念头伤害了他的艺术家的 自尊心,同时恐怕也带点吃醋的成分,他回了一句: “先生,如果我肯替人画像,我就不会画这一幅了。” 海军中将咬着嘴唇不作声,开始玩起纸牌来。画家坐在 阿黛拉伊德旁边,阿黛拉伊德建议和他玩六个王的皮克…,他 接受了。他一面打着牌,一面很惊奇地发现德·鲁维尔夫人 正在非常热心地玩牌。他从未见过这位年老的男爵夫人流露 出这么热切希望赢钱的表情,也从未见过她在摸着老贵族的 金币时,露出那种满心欢喜的神态。整个晚上,不快的猜疑 扰乱了希波利特的幸福,使他产生了提防的思想。德·鲁维 尔夫人是靠赌钱为生的吗?难道她现在赌钱是为了还债,或 者为了什么迫切的需要吗?难道她没有付房租吗?这个老头 子看上去相当机灵,不会让人家毫无代价地把他的钱骗走的。 他这么有钱,是什么利害关系将他吸引到这个贫苦的家庭来 的呢?为什么他过去和阿黛拉伊德那么亲呢,突然又疏远起 来?也许他是有权利这样亲呢的吧?这一连串不由自主的考 虑刺激着他,使他用新的眼光很留神地观察老头子和男爵夫 人。他觉得老头子和男爵夫人时常用眼睛从斜刺里望着他和 ①皮克,一种纸牌的名称,纸牌共三十二张,每人可以授两次牌,以算分 数来计输赢。 人间喜剧第一卷 阿黛拉伊德,睑上露出会意和心照不宣的神情,使他觉得异 常不快。“他们在骗我吗?”这是希波利特心里新产生的念头, 可怕的、有损他人声誉的念头,而且他偏偏相当相信这个念 头的正确性,结果使他痛苦非常。他想一直逗留到两个老头 子离开以后,以便找一个机会来证实或者消除他的怀疑。他 把钱袋拿出来,把输掉的钱交给阿黛拉伊德。由于刚才的思 想如尖刀一般刺痛他的心,他把钱袋放在桌子上以后,又浸 沉在自己的思索中。过了一会,他为自己的默默无言感到羞 惭,便站起身来,回答了德·鲁维尔夫人一句普通的问话,走 到她跟前去,以便一面说话,一面更仔细地端详端详这张苍 老的面容。最后,他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离去。下了几级 楼梯,他又回去取他遗忘在那里的钱袋。 “我把钱袋忘在这里了,”他对年轻姑娘说。 “没有呀!”她满面通红地回答。 “我记得是放在这儿的,”他指着那张牌桌说。 阿黛拉伊德和男爵夫人都说没有看见桌子上有钱袋,他 真为她们感到羞耻;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们,使她们笑了起 来。他面色苍白,摸着自己的背心说: “我弄错了,一定在我身上。” 钱袋里面一边有十五个金路易,另一边有些零钱。这样 明目张胆地偷人家的东西,又这么无耻地否认,这使希波利 特对于他的两位邻居的道德如何已不再怀疑。他在楼梯上站 了一会,很吃力地走下来:他双腿哆嗦,头发晕,淌着汗,打 着战,简直迈不动步,他在和全部希望破灭所带来的残酷打 击斗争着。从这时起,他从记忆中找到一连串表面上似乎无 人间喜剧第一卷 关紧要,但现在都能够作为他可怕的怀疑的根据的事实,这 些事实一方面为他证明了最近发生的这件事的真实性,同时 使他睁开眼睛,看清了这两个女人的人格和生活。那么她们 是等到把画像送给她们以后才偷这个钱袋的喽?如果是这样, 她们的盗窃行为似乎就更加卑鄙。更不幸的是,画家突然间 想起,这两三个晚上,阿黛拉伊德装出年轻姑娘好奇的样子, 表面上似乎在研究他的钱袋上破旧的丝线网的特别织法,实 际上大概就在偷看里面有多少钱;当时她那表面上似乎毫无 恶意的玩笑,现在看来无疑是在窥探什么时候钱袋里的钱多, 好下手偷窃了。 “那个年老的海军中将大概有很正当的理由,不想娶阿黛 拉伊德了,于是男爵夫人就想叫我……”想到这里,他停了 下来,并没有想下去,因为另一个更合理的思想打倒了他的 头一个想法:“如果男爵夫人,”他想,“希望我娶她的女儿, 她们就不会偷我的钱了。”为了不抛弃他的幻想,不放弃他那 根深蒂固的爱情,他又极力从偶然中寻找解释。 “我的钱袋大概掉在地上了,”他想,“也许掉在我们靠背 椅上了。说不定还在我身上,我这人是多么心不在焉啊!” 他动作很快地在自己身上到处搜索一遍,可是并没有找 到那只可恨的钱袋。他的残酷无情的记忆力将事件发生的经 过一一重新展现出来。他清清楚楚看见他的钱袋张开着放在 牌桌上;他对这失窃已经不再有任何怀疑了,不过他原谅阿 黛拉伊德,他对自己说,对于贫苦的人,是不能这么轻易加 以判断的。在这件表面上非常堕落的行为下面,一定隐藏着 一些秘密。他希望那个骄傲而高贵的面庞不是一副假面具。只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是这套破旧的房间在他眼中,已完全失去了美化一切的爱情 所产生的诗意:他看到这套房间又污秽,又破旧,而将它看 作缺乏高尚品质、无所事事和不道德的内心生活的代表。我 们的内心感情,不是可以从环绕着我们的事物中看出来吗?第 二天早上,他一夜没睡就起来了。他内心的痛苦,也可以说 是他精神上的重病,又加重了许多。丧失了朝思暮想的幸福, 放弃一切前程,比起丧失已经感受到的幸福 即使这幸福 很完善——那痛苦更加剧烈:希望难道不比回忆更美好吗?我 们的心灵突然投入深思熟虑中,这种深思熟虑好象漫无边际 的大海,我们可以在海中畅游一阵,可是最后我们的爱情必 然在这大海中沉溺和死亡。而且这是非常可怕的死亡。情感 难道不是我们生命中最光辉灿烂的部分么?这种部分的死亡, 使脆弱或坚强的人,都遭受到由于希望的幻灭和爱情的受骗 而引起的极度的惨痛。青年画家的情况正是如此。他大清早 就出了门,跑到杜伊勒里王家花园的树荫下面徘徊,专心一 意地思索,忘记了世上的一切。事有凑巧,他在那里遇见一 个很亲密的朋友,中学和美术学校的同学,他们两人曾经住 在一起,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好。 “喂!希波利特,你有什么心事?”弗朗索瓦·苏舍对他 说。苏舍是一位青年雕刻家,刚刚获得“大奖金”,最近就要 赴罗马深造。 “我十二万分的不幸,”希波利特很沉重地回答。 “只有恋爱能够使你忧愁。因为除此之外,金钱、荣誉、 地位,你都不缺乏。” 不知不觉间,画家就将自己的心事和恋爱经过说了出来。 人间喜剧第一卷 当他提到苏雷讷街,而且说是住在五层楼的一个姑娘时,苏 舍快活地叫起来: “慢着!这个小姑娘就是我每天跑到圣母升天教堂去看的 那一个,我正在追求她咧。可是,亲爱的,我们大家都认识 她呀!你说她的母亲是一个男爵夫人!你相信有住在五层楼 的男爵夫人吗?呸!呀,你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人。我们每 天就在这条小路上看见她的母亲;这位老太太的面孔和态度 就足够说明一切了。怎么!从她拿着提包走路的神态,你还 猜不出她是哪一种女人吗?” 两个朋友散步了好久,有几个认识苏舍或施奈尔的青年 也跑过来和他们聚在一起。年轻的雕刻家并没有把画家的遭 遇当作了不起的一件事,他把事实经过告诉了其余的青年。 “喏,他也见过那个小姑娘的!”他指着一个青年说。 于是大家就用艺术家那种无心的、嘻嘻哈哈的态度肆意 批评、讪笑和讥讽,使希波利特痛苦非常。他看见自己内心 的秘密被人看得这么无足轻重,看见自己的爱情被人蹂躏和 践踏,看见一个质朴的陌生少女被人这么肆意批评,不管这 些批评正确与否,他的纯洁的心地使他感觉浑身不适。他装 出反驳的样子,很认真地质问每一个人所说的究竞有什么根 据,于是大家又重新哗笑起来。 “亲爱的朋友,你看见过男爵夫人的披肩没有?”苏舍说。 “这位小姑娘早上去圣母升天教堂的时候,你在后面跟过 她没有?”格罗…画室的一个年轻学生约瑟夫·勃里杜说。 ①格罗(1771 1835),拿破仑的宫廷画师。 人间喜剧第一卷 “哦!她的母亲除了具备其它优点以外,还有一件灰色的 袍子,我是把这件袍子当作舆型的。”漫画家毕西沃说。 “听着,希波利特,”雕刻家接着说,“下午四点钟左右到 这里来,分析分析母女俩走路的姿势。如果经过分析以后,你 还有所怀疑,那么,我们就对你没有办法了:以后你尽可以 讨你那个看门女人的女儿做老婆。” 画家带着一肚子的反感,离开了他的朋友们。他觉得阿 黛拉伊德和她的母亲不会是他们所诽谤的那种人,他的内心 深处,颇后悔怀疑了这个既美貌又天真的少女的纯洁品德。他 到画室去,经过阿黛拉伊德寓所前面的时候,内心感受到那 种任何人都无法自己欺骗自己的痛苦。他那样热烈地爱着德 ·鲁维尔小姐,即使她偷了他的钱袋,他依然爱着她。他的 爱情仿佛从前德·格里厄骑士…对他情妇的爱情,直到他的 情妇和其他堕落女人一起,坐着警局的车子被送进监狱的时 候,他依然崇拜她,而且相信她的纯洁。“为什么我的爱情不 能够感化她,把她改变成为一个最纯洁的女人?为什么任她 去做坏事,堕落,而不向她伸出友谊的手?”他很愿意担负起 这一使命。爱情是会利用一切的。担当起改造一个女子的使 命,对于青年男子是最富有魅力的一件事。这种行为有某种 浪漫的意味,非常适合那些被爱情激动着的心灵。难道这不 是一种最伟大、最崇高和最美丽的自我牺牲吗?一般人的爱 情在这种情况下可能终止和熄灭,而自己的爱情还能够这样 ①德·格里厄骑士,法国普雷沃神甫(1697 1763)所著小说《曼依·莱 斯戈》的男主人公,他盲目地、疯狂地爱着曼依。 人间喜剧第一卷 继续发展:这岂不证明自己爱情的伟大?希波利特坐在自己 的画室里,面对着自己的作品沉思着,眼泪在眼眶里滚动,使 他眼前的画中人一片模糊。他手中始终拿着画笔,有时向画 布走前几步,似乎要把颜色修淡一点,可是画笔始终没有碰 到画布上。黑夜到了,他依然在那里呆着。黑暗把他从梦幻 中唤醒,他下楼去,在楼梯上遇见年老的海军中将,他很忧 郁地朝中将望了一眼,打个招呼,便转身逃走了。他本来想 到他的两个女邻居家里去,然而一见中将那副以保护人自居 的样子便冷了这条心,把他的决定打消了。他第一百次这样 自问:是什么利害关系将这个拥有巨额财产和八万利勿尔年 金收入的老头引进这五层楼上的寓所,每天晚上输掉四十来 个法郎呢?这个关系,他相信已经猜着了。第二天和以后的 几天,希波利特埋头工作,想借创作的兴奋和构思的艰苦来 压倒他的爱情。他只成功了一半。钻研使他得到安慰,然而 并不能冲淡他对于在阿黛拉伊德身边度过的那些愉快时刻的 回忆。一天傍晚,他离开画室的时候,瞧见阿黛拉伊德家里 的门半开着。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在窗口旁边。门和楼梯所 构成的角度,使画家下楼时不能不望见阿黛拉伊德,他冷冷 地向她打了一个招呼,向她投射了一道冷漠无情的眼光;然 而他从本身的痛苦来猜想她的痛苦,就觉得自己的冷淡和眼 光必然会使她的恋爱的心更受创伤,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他们两颗纯洁的心度过了这么些欢乐而甜蜜的日子,难道就 用八天时间的轻蔑,和最深刻、最彻底的鄙视来结束吗?…… 这是可怕的结局!也许钱袋已经找到了,也许每天晚上阿黛 拉伊德在等着他?这个简单而合乎情理的念头使希波利特更 人间喜剧第一卷 加后悔;他反躬自酋,年轻姑娘对他的种种爱的表示,和过 去那些使他着迷的喁喁情话,是否都不值得至少去调查一下, 或者要求解释清楚呢?他为自己在整整一个星期内一直违抗 着内心的这种愿望而感到羞愧。思想斗争的结果,他认为自 己简直是一个罪人,于是他在当天晚上就跑到德·鲁维尔夫 人家里去。一看见面色苍白而消瘦的阿黛拉伊德,他的一切 怀疑、一切坏的念头都烟消云散了。 “天呀!您怎么了?”向男爵夫人行过礼之后,他向阿黛 拉伊德问道。 阿黛拉伊德什么都没有回答,只向他望了一望,眼光里 充满着忧愁、悲哀和懊丧,使他浑身不安。 “您大概很劳累,”老妇人说,“您的样子有点变了。是我 们害了您,您替我们画了这幅画像,耽误了您的时间,使您 不得不赶画您的重要作品吧?” 希波利特很J夫幸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好借口来掩饰他的不 礼貌的举动。 “对了,”他说,“我很忙,可是我也很痛苦……” 听见了这句话,阿黛拉伊德抬起头,望着她的恋人,她 的带着关切的眼光里已经丝毫没有责备他的表情了。 “您一定以为我们对于您的幸福或者不幸丝毫不关心 吧?”老妇人说。 “我错了,”他回答。“可是有些痛苦是不能够告诉任何人 的,即使彼此的交情比我们之间的交情更深也不便相告 ......,, “开诚布公与否和友情的深浅,不应该用时间的长短来衡 人间喜剧第一卷 量。我见过有些老朋友遇到极大的不幸也不肯流一滴眼泪。” 男爵夫人摇着头说。 “不过您到底怎么了?”年轻人问阿黛拉伊德。 “哦,没有什么,”男爵夫人回答。“阿黛拉伊德熬了好几 夜赶着完成一件女红,我告诉她早一天晚一天没有什么关系, 可是她不听我的话……” 希波利特没有听下去。看见这两个如此高贵和宁静的面 庞,他为自己的多疑而睑红起来,他把钱袋遗失的原因归之 于他还不知道的某种偶然。对于他,这天晚上是非常愉快的, 或许她也有同样的感觉。有些秘密是年轻的心了解得非常透 彻的!阿黛拉伊德猜出了希波利特的思想。希波利特虽然不 愿意坦白自己的错误,可是他已经承认错误,他回到恋人身 边时比以前更爱她,对她更加亲热,希望用这种行动来换得 她的暗中谅解。阿黛拉伊德享受着最完美和最甜蜜的快乐,以 致她觉得即使付出前几天残酷地刺伤她的心的惨痛代价,也 还是值得的。可是,德·鲁维尔男爵夫人的一句话,又扰乱 了他们心灵的真正和谐与充满魔力的相互谅解。 “我们来玩纸牌好吗?”她说,“因为我的老朋友凯嘉鲁埃 还想翻本哩。” 这句话勾起青年画家的一切恐惧,他满面通红地望着阿 黛拉伊德的母亲;然而他从这张睑上只看见忠厚老实的表情, 丝毫找不出虚伪的痕迹: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思想损坏面 貌的魅力,睑上显出的聪敏冷俐并不包含任何不忠不信的成 分,即使狡猾的表情也显得善良,更没有任何悔恨的表示扰 乱睑上的宁静安详。于是他就在牌桌旁坐了下来。阿黛拉伊 人间喜剧第一卷 德借口说他不会打牌,要和他搭档,以便分担他的命运。在 赌牌中希波利特瞧见她们母女两人作着暗号,而且他又赢钱, 更使他心神不安;然而到牌局将近终了的时候,最后一副牌 竞使他们两人反而欠了男爵夫人的钱。画家把手从桌子上缩 回来,想从背心口袋里摸钱来付帐,突然间他看见桌子上放 着一只钱袋,阿黛拉伊德什么时候偷偷地把它放在那里,他 竞没有看见;可怜的阿黛拉伊德拿着他的旧钱袋,装出在里 面找钱来付给她母亲的样子。希波利特浑身的血液都猛然向 他心里涌上来,使他几乎丧失知觉。他的旧钱袋已经被这只 新钱袋掉换过了,新钱袋绣着金珠,里面装着他的十五个金 路易。钱袋的环子、流苏,都是第一流的物品,证明阿黛拉 伊德趣味的高雅。毫无疑问,她一定把自己的全部私蓄,都 花在这件可爱的制品上。说画家赠送的那幅画像只应得到这 种充满情意的报酬,确也不能比这说得更巧妙的了。陶醉在 幸福中的希波利特回过头来望着阿黛拉伊德和男爵夫人,他 看见她们正为着她们的巧计能够成功而快活得发抖。他觉得 自己渺小、卑鄙、愚蠢;他想重重地处罚自己,撕碎自己的 心。泪水涌上他的眼睛;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使他站起来,用 臂膀搂住阿黛拉伊德,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用力吻了她一 下;然后,怀着艺术家的真诚望着男爵夫人,高声说道:“我 请求您让我娶她做妻子。” 阿黛拉伊德半怒半喜地朝画家望了一眼,男爵夫人有点 吃惊,正想找句话来回答他,突然间门铃响了起来。年老的 海军中将,他的影子,和施奈尔的母亲一齐在门口出现。希 波利特虽然将自己烦恼的原因瞒住母亲,可是他的母亲仍然 人间喜剧第一卷 猜着了八九分;她跑到他的朋友处打听,他们告诉她关于阿 黛拉伊德的一切。她听见这些诽谤的话惊吓起来,从楼下门 房的女人处打听出海军中将的名字是德·凯嘉鲁埃伯爵,她 找到了伯爵,告诉他外间的一切传闻。伯爵愤怒得跳起来。 “我要跑去,”他喊道,“把这班流氓的耳朵割下来!”海军中 将在盛怒中把自己赌博时故意输钱的秘密也告诉了施奈尔夫 人:由于男爵夫人拒绝人家的任何布施,他只能用这种巧妙 的方法来援助她。 施奈尔夫人和德·鲁维尔夫人打过招呼以后,德·鲁维 尔夫人望望德·凯嘉鲁埃伯爵、那位已故德·凯嘉鲁埃伯爵 夫人的老朋友杜·阿尔嘉骑士、希波利特和阿黛拉伊德,满 怀欢喜地说: “看起来我们今天晚上是一家人…大团圆呀!” 八三二年五月,巴黎。 郑永慧译 ①德·鲁维尔夫人说“一家人”,就司接回答了画家:她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莫黛斯特·米尼翁 献给一位波兰女子0 你是被奴役的土地的儿女,你是爱情的天使,你是 异想天开的精灵,你是诚实的孩童,你是经验丰富的老 者,你是富有头脑的男子,你是心地善良的女性,你是 满怀希望的巨人,你是饱经忧患的母亲,你是充满幻想 的诗人。至今你仍不失为美的化身,我将这部作品献给 你。你的爱情、你的异想天开、你的诚实、你的经验、你 的忧患、你的希望和你的幻想,对这部作品来说,犹如 经纱支承着纬纱。然而这篇故事的情节,远远不如留在 你心中的诗意那样绚丽多彩;当诗意照亮你的面庞的时 候,在赞美你的那个人眼中,你的表情,恰如一种早已 失传的语言文字出现于学者的面前。 德巴尔扎女. 一八二九年十月初的一天 奈尔先生,挽着他儿子的手臂 公证人西蒙·巴比拉·拉图 由其夫人陪同,从勒阿弗尔 ①指后来成为巴尔扎克妻子的韩斯卡夫人,她是波兰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上山到安古维尔去。他的事务所的首席文书,象侍从一样,走 在他夫人的身旁。这个文书个子矮小且又驼背,名叫冉·比 查。这四个人当中,至少有两个人是每天晚上都要走这条路 的。大路有一处地方,曲折盘旋而上。这种盘山道,意大利 人称之为comiches。走到盘旋转弯处,公证人环顾四周,看 看是否确实没有人能在他们前面、后面或平台高处听到他讲 话。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用不高不低的嗓门对儿子说道: “埃克絮佩,我这就给你面授机宜,你一定要灵活机智地 按计行事,而不要追问意图何在。如果你已经猜到了,那么, 我命令你将它抛入斯提克斯河…中。每一个公证人,或每一 个准备从事法律工作的人,对于他人的秘密,胸中都应该有 个斯提克斯河。好,你听我说。过一会你首先要向米尼翁夫 人和米尼翁小姐、杜梅先生和杜梅夫人请安,问候。还有哥 本海姆先生,如果他在‘别墅’的话。然后,等到大家都安 静下来的时候,杜梅先生会把你拉到一个角落里去。在杜梅 先生与你说话的整个过程中,你要一直用好奇的眼光●今天 我允许你这样做)注视着莫黛斯特小姐。我那位可尊敬的朋 友要叫你出去散步。过一小时左右,大概九点前后,你要慌 慌张张地跑回来。你要尽量装作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附在 杜梅先生耳边说话,声音要轻,可又要让莫黛斯特小姐听见。 你就说:‘那个小伙子来啦!”’ 埃克絮佩第二天就要动身去巴黎开始攻读法律。正因为 ①据希腊神话传说,斯提克斯河是冥河,围绕下界,水黑难渡。凡以“斯 提克斯河”起誓者,誓言不可违。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他即将成行,拉图奈尔才下决心向他的朋友杜梅先生推荐他 的儿子为一个重要的阴谋充当帮凶。从上述的命令中,诸位 对这个阴谋可窥见一斑。 “是人家怀疑莫黛斯特小姐跟什么人私通么?”比查用战 战兢兢的声音问他的女东家。 “比查,嘘!”拉图奈尔夫人回答,她又挽起丈夫的手臂。 拉图奈尔夫人是初审法庭书记官的女儿。从出身来讲,正 好足以容许她自命出身于知书明理之家。此种自命不凡已经 可以说明,为什么这个酒糟鼻颇为惹眼的女人,总要极力摆 出法庭上那种庄重严肃的姿态。法庭的判决都是由她父亲一 笔一笔录下来的呀!她嗖鼻烟,腰板挺得笔直,象木桩一样, 摆出要人的架势,活象一具木乃伊。恐怕只有直流电疗法才 能使这具木乃伊获得瞬间的生命。她极力赋予自己刺耳的嗓 音以贵族女子的声调,极力掩饰自己所受教育的欠缺。然而, 在这两方面她都没有达到目的。只要看看她头上戴的饰以鲜 花的女帽,鬓角拳曲的头发和她自己挑选的裙袍,对她的社 会地位就不会有任何疑问了。没有拉图奈尔夫人这类女人,商 人们的这些货色可往哪儿卖呢?这位可敬的女子,基本上是 心肠慈悲、虔信宗教的。她的一切可笑之处,本来可以不为 人察觉。可是大自然造物,在造出这种滑稽可笑的人物时,有 时喜欢开个玩笑,偏偏给她配上军乐队鼓手长的身段,以便 使这位内地土佬儿头脑里想出来的各种花样,更加扎眼。她 从未出过勒阿弗尔一步,她对勒阿弗尔的可靠性确信不疑,她 所有的用品都在勒阿弗尔购买,她所有的衣着都在此地置办。 182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她自称是百分之百的诺曼底人…,她尊敬父亲,热爱丈夫。小 拉图奈尔娶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三十三岁的老姑娘,不宜于 婚配了。小拉图奈尔真是有胆量,居然让她生了一个儿子。法 院书记官给女儿的嫁妆只有六万法郎,小拉图奈尔跟随便什 么人结亲也能拿到这个数目。因此,人们将他如此罕见的胆 量归之于他强烈希望避免弥诺陶洛斯的入侵…。如果他家里 放上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不慎内院起火,凭他个人的本事, 是很难防得住弥诺陶洛斯侵入的。其实公证人只不过是看到 了阿涅丝小姐[f也夫人的闺名叫阿涅丝)的高贵品质,而且 他早已发现,一个女人的美貌对丈夫来说是多么转瞬即逝的 东西。说到那个无足轻重的年轻人埃克絮佩,受洗时他的外 祖父,法院书记官非要给他起这个带诺曼底味道的名字不可。 已经到了三十五岁零七个月的年纪还能生下这个孩子,拉图 奈尔夫人至今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如果需要的话,她甚至 现在还能给他喂奶。恐怕也只有这句夸大其辞的话,才能描 绘出她那如痴如狂的母爱了。 “我那儿子,长得多俊哪!……”每逢她和好友莫黛斯特 到教堂去作弥撒,她那仪表堂堂的埃克絮佩走在前面时,她 都要一面指着儿子叫莫黛斯特看,一面对她这样说。她也无 非这样说说而已,并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长得象您,”莫黛斯特·米尼翁答道,那神态就跟她 ①勒阿弗尔位于法国西北的诺曼底半岛,故云。 ②据希腊神话传说,弥诺陶洛斯是克里特王弥诺斯的妻子与一头公牛所生 的人身牛头怪物。此处提到“弥诺陶洛斯的入侵”,指的是妻子与人私通。 人间喜剧第一卷 说“天气真坏!”一样。 她的儿子本是个非常次要的人物。可是近三年来,拉图 奈尔夫人是陪伴少女莫黛斯特出入公共场所的人,公证人和 他的朋友杜梅要为莫黛斯特设下圈套,这个人物的身影出现 一下就是必不可少的了。这一类圈套,在融昏姻生理学》中 称为“陷阱”。 说到拉图奈尔,请诸位想象一下,这是一个身材矮小的 男子,虽然狡猾,但是不出正直这个圈圈。勒阿弗尔人对他 奇特的外貌已经习以为常,可是任何一个陌生人见了,都会 把他当作坏蛋。可尊敬的公证人,据说视力较弱,眼睛总是 通红,不得不戴上墨镜保护眼睛。稀稀拉拉的几根眉毛装点 着眉弓,每侧眉弓超出褐色玳瑁镜架约一条线的样子,在某 种程度上等于沿着镜架边又画出一圈来。这中间一块空白,两 边各有一个圈套圈的情形,如果你不曾在某个过路人的睑上 观察过这会产生什么效果,要说这种面孔会使你怎样吃惊,恐 怕你是想象不到的;特别是当你看到这张苍白、干瘪、下巴 尖尖的睑,酷似画家们根据猫的面具描摹下来的靡非斯特的 面孔的时候…。这巴比拉·拉图奈尔的面孔,与靡非斯特何其 相似!吓人的墨镜上面,是光秃秃的脑壳,一头假发。假发 乍看上去似乎不那么呆板,还能够摆动,可是一不小心就从 各处露出白发来。中分的那道缝,总也不在中间,那光脑壳 就更显得诡计多端。这位可尊敬的诺曼底人,全身着黑,象 个鞘翅目昆虫,下面两条细腿支着,就象两枚大头针。看见 ①靡非斯特是有关浮士德博士的神话传说中的恶魔。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他这副模样,又知道他是世界上最最正直的人,对于面相术 的荒谬,人们一定想寻个究竞了,虽然一时还找不到那根源 所在。 冉·比查是个可怜的被遗弃的私生子,拉布罗斯书记 官…及其女儿曾对他悉心照料。他勤劳苦干,成了首席文书, 在东家家里吃、住,东家还给他九百法郎的薪水。冉·比查 的外貌没有任何青春焕发的味道,他几乎是一个侏儒。他将 莫黛斯特视为自己崇拜的偶像,为她送掉性命也在所不惜。这 个可怜的人,双眼炯炯有神,如同两颗出膛的炮弹火光闪闪; 可是两眼相距太近,仿佛挤在一块;厚眼皮,一睑麻子,短 而拳曲的头发密密麻麻盖满了头;双手奇大,简直都碍事了。 他从七岁起就在别人怜悯的目光下过活。这些难道还不能向 你解释他的整个为人么?他总是寡言少语,沉思默想,循规 蹈矩,笃信宗教。他漫游的国度,是爱情国地图上被称为 “无望爱情”的地方,是干旱而美妙的“向往草原”的辽阔国 土…。莫黛斯特给这个其丑无比的文书起了个绰号,叫他“神 秘的侏儒”。听到这个绰号,比查便去读了瓦尔特·司各特的 小说。。后来他对莫黛斯特说:“果真到了您遇险的那一日,您 愿意接受你神秘的侏儒献上的一朵玫瑰么?” 莫黛斯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顿时,她的崇拜者的心,又 ①指拉图奈尔夫人的父亲。 ②在十七世纪法国文学作品中,有人设想出一张“爱情国”的地图,图上 的地名均为爱情发展中的各个阶段。 ③莫黛斯特借用司各特的一篇小说《黑侏懦》,给比查起了这个绰号。 人间喜剧第一卷 被打入了污秽的茅屋。少女对待她们不喜欢的男子,总是投 以这种可怕的眼光的。比查自封为“默默无闻的文书”,却不 知用同音异义词构成的这个文字游戏…,正是公证人家门口 挂的盾形标志的起源。和他的女东家一样,他从来没出过勒 阿弗尔一步。 为不曾去过勒阿弗尔的人考虑,在这里对这个城市说上 几句,解释一下拉图奈尔一家到什么地方去,可能甚有必要。 我们说“拉图奈尔一家”,显然包括首席文书在内,他是隶属 于这个人家的。安古维尔之于勒阿弗尔,恰如蒙马特尔之于 巴黎。这是一座高高的丘陵,勒阿弗尔城市即伸展于它的脚 下。区别在于:首先,围绕着城市与丘陵的,在勒阿弗尔是 大海,在巴黎则是塞纳河;其次,命里注定勒阿弗尔的四周 为密密麻麻的要塞工事所包围;最后一点,在勒阿弗尔,河 流入海处、港口、港湾所呈现的景象,与巴黎五万幢房屋所 呈现的景象完全不同。在蒙马特尔脚下,石板瓦的汪洋显露 出其凝滞不动的蓝色波涛;在安古维尔,人们看到的则仿佛 是狂风席卷的摇动的屋顶。这种山丘起伏的地形,从鲁昂开 始,沿塞纳河伸展,直到大海。山与水之间,空隙时大时小, 与这里的城市、山岭、峡谷、草地一起,自然构成色彩斑谰 的奇珍异宝。自从一八一六年勒阿弗尔开始繁荣以来,这一 地形特点为安古维尔赢得了极高的身价。这个小镇成了生意 ①“文书”(derc、一词,在法文中读音与“明亮”|c】aire)相同;“默默无 闻”(ob s∞r)一词,在法文中同时还有“昏暗”的意思。因此,用这两 个词后面的意义,就构成了另一个组合词:“半明半暗”。 186 人间喜剧第一卷 人的洛特依、达弗赖城、蒙摩朗西。…在这小山上,这些生意 人修起层层别墅,以呼吸海洋的空气。他们豪华的花园中百 花盛开,又使空气中充满馨香。勒阿弗尔人口不断增加,港 湾不断扩大,高大的城墙又拉得笔直,动弹不得,使那些善 于冒险的投机商原有的住宅,家家户户紧密相连,挤挤压压, 空地稀少,常常没有院落。现在他们跑到安古维尔的别墅来 解除柜台忙碌和山下住宅空气不好造成的疲劳。确实,呆在 勒阿弗尔市中心是多么抑郁,在安古维尔又是多么快活!社 会发展的规律使格拉维尔城关如雨后蘑菇一般扩大起来,如 今这格拉维尔城关比勒阿弗尔城还要大,蜿蜒伸展在海岸边。 安古维尔就在格拉维尔城关的最高处,只有一条街。那些面 向塞纳河的房屋,与马路另一边的房屋相比当然地势优越,后 者被遮住了视线,使人无法看到塞纳河的景色。那另一排房 屋则高高耸起,犹如观众踮起脚尖,好从前排房屋的屋顶上 面远眺。不过,跟别处一样,也有低矮的建筑。坐落于山顶 的几幢房屋的地势特别优越,它们享有俯瞰权,迫使邻居只 能将自己的房屋保持在一定的高度上。后来,嶙峋的山岩开 凿成道路,使山上山下高层低层之间可以通行。于是有几座 房屋便可从空隙中遥望城市、河流或海洋。这安古维尔小山, 虽然不是绝壁形状,顶端却也相当陡峭。从蜿蜒山顶的那条 ①洛特依位于布洛涅森林与塞纳河之司,一八六0年以前为一小村庄。布 瓦洛、莫里哀和拉封丹均在此居住过。达弗赖城是一小市镇,位于巴黎 西南。柯罗曾在此作壁画,巴尔扎克曾在此居住。蒙摩朗西是瓦尔·德 瓦兹省一地区,卢梭曾在这里居住。巴尔扎克将安古维尔比作生意人的 洛特依、达弗赖城和蒙摩朗西,是说安古维尔是商界名流居住的地方。 人间喜剧第一卷 街道的尽头,可眺望峡谷及海水奔腾咆哮的小湾。峡谷一侧 有几座村落,一座叫圣阿德雷斯,还有两、三个村庄,也叫 “圣”什么之类…。这一侧几乎荒无人烟,与面对塞纳河谷那 一侧美丽的别墅相比,形成强烈的对照。是怕狂风摧毁花草, 还是面对着这些要求巨大投资的山坡地,商人们都退避三舍 呢?……不论原因何在,乘汽船前来的游人,每当看到安古 维尔西部光秃裸露、沟壑纵横的海岸,好比一个衣衫褴褛的 穷光蛋站在一位衣冠楚楚、香气扑鼻的阔佬身旁,无不感到 惊讶万分。 一八二九年,靠近大海一侧,有一幢刚刚竣工的房屋,叫 做“木屋别墅”。时至今日,这幢房屋恐怕已位于安古维尔的 中部了,说不定还叫这个名字。最初这是看门人住的小屋,门 前有一方小小的菜园。主人的别墅,是有围栅、有花园、有 鸟房、有温室、有草地的住宅。主人灵机一动,要使这座小 屋与自己豪华的住宅构成浑然一体,于是命人按照“农舍式 小别墅”的式样将它重建。他用一道矮墙将这农舍式小别墅 与他自己饰满鲜花的草坪、花坛及别墅前的露台隔开,沿墙 种上树篱将矮墙遮住。不管主人怎样费尽力气,人们还是把 这所农舍式小别墅叫做“木屋别墅”。木屋别墅既不养奶牛, 也没有乳品加工厂,屋后只伸展着大片的果园和菜园。靠道 路一侧,全部围墙就是一道栅栏。树篱生长茂盛,栅栏的木 桩之间用什么东西相互连接,已经看不出来。马路另一面与 之相对的房屋,甘愿屈从,所筑栅栏和树篱模样相仿,使木 ①地名中的“圣”,均与宗教有关,不少是以圣徒名字命名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屋别墅也能眺望勒阿弗尔城。这所小屋使别墅的现主人维勒 干先生伤心透顶,其原因如下:这幢别墅的创建者是米尼翁 先生。他的零星收入充分显示出:这里有数百万在闪闪发光! 他之所以将围栅不断向田野扩展,据他说,无非是免得看见 园丁在自己眼皮底下干活。木屋别墅一竣工,只能由一位朋 友来住。别墅的前主人米尼翁先生,很喜欢他的银钱总管杜 梅先生。本故事亦将证明,杜梅对他也不错。于是他邀杜梅 先生前来居住。杜梅是个严格按手续办事的人,他要东家签 一个十二年的租约,每年租金为三百法郎。米尼翁先生高高 兴兴地签了字,说道:“亲爱的杜梅,可别忘了,你已经许诺 在我家生活十二年了!” 米尼翁先生从前是勒阿弗尔最富有的批发商,维勒干是 他在当地的对手之一。由于发生了一些变故,米尼翁先生的 房产卖给了维勒干。至于发生了什么变故,将在下文中向诸 位交待。能够将远近闻名的米尼翁别墅据为己有,买主自然 欣喜若狂,可是他竞然忘记了要求解除上面所说的这项租约。 在当时情况下,为了保证成交,恐怕维勒干要求杜梅签什么 约,他都会签字的。可是,一旦买卖谈成,杜梅便象决心报 仇雪恨那样坚守租约了。于是,他留在了维勒干的口袋里,留 在了维勒干家的心脏里,观察着维勒干,妨碍着维勒干,这 对维勒干一家来说,简直如芒刺在背。每日清晨,勒维干站 在窗前,一看见这小巧玲珑的建筑奇珍,这座花掉六万法郎 盖起来的木屋别墅,在阳光下如红宝石一般闪闪发光,就忍 不住怒火中烧。将木屋别墅比作红宝石,是再贴切不过了!建 筑师修建这所农舍式小别墅,用的是最漂亮的红砖,灰缝则 人间喜剧第一卷 抹成白色。门窗漆成鲜绿,木头刷上接近于黄色的浅棕色油 漆。屋檐前突数尺,二楼有回廊环绕,正面中间伸出玻璃笼 子一般的阳台。楼下由一间漂亮的客厅和一间餐厅组成,两 厅之间用楼梯过道分开。楼梯是木头的,上面的图案及点缀 朴素淡雅。厨房就在餐厅背后,客厅紧挨着一间书房。书房 现在作了杜梅先生和杜梅夫人的卧室。二楼上,建筑师安排 了两间很大的卧室,每间附有盥洗间。那阳台可作为二楼的 客厅。再往上,房顶酷似两张对搭起来的纸牌,房顶下面,是 两间佣人的卧房。每间都通过一扇天窗来采光,虽然也算阁 楼,却相当宽敞。维勒干小气得很,他在果园和菜园一侧修 起了一堵墙。租约给木屋别墅只留下几公厘…土地,自这次 报复行为以后,这一小块地方就酷似巴黎的一座花园了。木 屋别墅的附属建筑,都修成、漆成与木屋别墅风格一致的式 样和颜色,背靠邻家房屋的墙壁。这小巧玲珑的住宅,其内 部也与外部十分协调。客厅全部为硬木地板,宛如上了仿中 国漆器的油漆,煞是好看。黑底镶金框的画面上,是五彩缤 纷的鸟儿和绿得无处找、无处寻的枝叶,中国人的神奇图画 大放异彩。餐厅整个覆以北方木料,切割、雕刻得使你仿佛 置身于美妙的俄罗斯木屋中。楼梯过道与楼梯间构成小小的 前厅,漆成古老的木料模样,装点成哥特式。卧室里张挂着 花纱帐幔,以其昂贵的朴素淡雅而独具一格。银钱总管杜梅 夫妇居住的书房,木头地板,木头天花板,犹如远洋轮船上 的客舱。看到船主如此不惜工本修建这所房屋,就能明白为 ①一公厘等于1%公亩,一公亩等于0.15市亩。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什么维勒干这样怒火中烧了。原来这位可怜的买主想让他的 女儿和女婿住到这农舍式小别墅来。杜梅知道他有这一计划, 可是他这个布列塔尼人就是执拗…,坚决不搬走。至于他为什 么这般固执,以后诸位自会明白。进入木屋别墅,要经过一 个小小铁栅栏门,门上的标枪头高出栅栏和树篱几寸。小花 园与考究的草坪一般宽,此刻园中开满了鲜花,有玫瑰、大 丽花等,都是温室花卉中最美丽最稀有的品种。这小小的华 贵的温室,神奇的温室,人称它是公主的温室,属于木屋别 墅。温室将维勒干的别墅隔断,或者说,温室将维勒干的别 墅与农舍式小别墅连成一片。这件事,是维勒干痛心疾首的 另一原因。杜梅现在没有什么银钱好管理,只好用精心照管 温室来聊以自慰。温室中的异国花草,是莫黛斯特的一大乐 趣。维勒干的弹子房,象长廊一样,从前通过一个小塔形状 的鸟房与这温室相通。但是,自从维勒干修了墙,叫杜梅看 不见果园以后,杜梅也将这道相通的门砌死了。“墙对墙!”他 说。 “你和杜梅两个人,唧唧咕咕些什么…!”批发商们拿维勒 干开心,对他这样说道。 在交易所,人们每天都想出一个新的文字游戏,跟这位 人人姬忌的投机商打招呼。 一八二七年,维勒干提出给杜梅六千法郎薪水和一万法 ①布列塔尼人以固执著名。 ②这是一个文字游戏:“唧唧咕咕”(mur_、11】rer)这个词与上句中的“墙对 墙”|埘ur pour_、11】r)为谐音。 人间喜剧第一卷 郎赔偿费,以撤销租约。银钱总管虽然在哥本海姆那里只存 有一千埃居,还是拒绝了。这哥本海姆原来是他东家的伙计。 请诸位想想,杜梅是个布列塔尼人,只是由于命途多舛,才 移居诺曼底。维勒干是诺曼底人…,这位拥有三百万法郎的巨 言,他对木屋别墅房客的仇恨,诸位可以想见一二。胆敢在 言人面前表明金钱无能,这是怎样的亵渎百万金钱罪!维勒 干的伤心绝望,在勒阿弗尔已成笑柄。他最近提出给杜梅一 所漂亮的住房,完全归其所有,杜梅又拒绝了。勒阿弗尔人 为这般的固执己见开始感到担心。对许多人来说,那原因,用 一句“杜梅是个布列塔尼人”便可概括。实际上,杜梅先生 考虑的是,米尼翁夫人,尤其是米尼翁小姐,不论搬到什么 别的地方,都住不舒服。这位夫人和这位小姐,是他的两尊 偶像。她们现在住着和她们相称的神殿,至少可以享用这幢 茅屋的奢华。在这幢茅屋里,被罢黜的国王还可以保持他们 周围事物的庄严气派,而这种装点往往是失势的人所没有的。 诸位事先了解了一下莫黛斯特的住所和日常陪伴她的人,大 概是不会后悔的。因为在她那个年岁,周围的人和事,即使 对其性格的形成不会打上某些不可磨灭的烙印,而对其前途 的影响,至少不亚于对其性格的熏陶。 从拉图奈尔一家人走进木屋别墅的模样,连一个陌生人 也可以猜测出来,他们是每晚必到的。 “哟,我的老板,你先到一步了!……”公证人在客厅里 见到勒阿弗尔一位年轻的银行家,这样说道。银行家名叫哥 ①诺曼底人以狡猾著称。 人间喜剧第一卷 本海姆,跟巴黎大银行董事长哥本海姆凯勒是亲戚。 年轻人面色苍白,黄头发,黑眼睛,呆滞的目光中有点 儿什么很吸引人,但是难以形容。此人无论是说话还是生活 都很有节制。他全身着黑,瘦得象个痨病电,但是骨架很结 实。他与前东家一家及其银钱总管一家仍然保持着联系,很 少是出于感情,主要是出于小算盘:因为在这里玩惠斯特…, 一个筹码只算两个苏,不一定要穿戴讲究;他只喝几杯糖水, 根本不需要回请。表面看上去,这是对米尼翁家忠心耿耿,人 家会以为哥本海姆很讲义气;同时又免得他到勒阿弗尔的社 交界走动,花很多冤枉钱,影响他自己的经济生活。这个初 通世务的拜金主义者,每晚十点半钟上床就寝,每天早晨五 点起床。最后一点,哥本海姆相信拉图奈尔和比查都是守口 如瓶的人,可以在他们面前分析最棘手的买卖,征求公证人 的意见而不需付报酬,弄清市场上各种传闻具有什么真正价 值。这个吞金学徒(比查语)属于化学上称为吸收剂的物质。 原来凯勒银号叫哥本海姆去米尼翁商行寄宿,学习高级海上 贸易。自从米尼翁商行破产倒闭以后,木屋别墅中没有一个 人请他做过任何一件事,连捎点东西都没叫他干过。因为谁 都知道他会怎样答复。这个小伙子注视莫黛斯特的样子,就 好象端详一幅只值两个苏的石版画。 “在人们称之为贸易的庞大机器上,他是一个活塞…,”可 怜的比查这么说他。比查有时含羞带噪地冒出几个词来,还 ①一种纸牌戏,为桥牌的前身。 ②指哥本海姆哪儿有利可图往哪儿钻。 人间喜剧第一卷 真有点机灵劲儿。 拉图奈尔一家四口毕恭毕敬地向一位身穿黑丝绒的老妇 人施礼。老妇人坐在安乐椅上,没有起身。她患白内障,两 眼已被角膜翳遮住。这就是米尼翁夫人。她的形象用一句话 便可以描绘出来:她是一位毕生无瑕,不畏命运打击的家庭 主妇。她的面庞令人敬畏,会立即引起你的注意。然而命运 还是选定了她的面庞作为放矢之的,正是这些箭锨造成了大 量尼俄柏…的部落。她的面庞与米尔威特…笔下的德国市长 夫人十分相象。金黄色的假发拳曲自然,戴得端端正正,与 她冰冷、洁白的面孔相得益彰。她精心梳妆,穿着丝绒高统 靴,绉领镶着花边,披肩披得规规矩矩。这一切都表明,莫 黛斯特对她母亲服侍得很尽心。 华丽的客厅安静下来了。莫黛斯特坐在母亲身旁,正在 给自己绣一条头巾。公证人在路上预先宣布的那个时刻已经 来到。顷刻间,莫黛斯特成了大家注视的目标。所有的来客, 甚至每天见面的人,都以寒喧问候的俗套来掩饰自己的好奇 心。即使是毫不相干的人,也会看出家里对这位少女策划了 ①据希腊神话传说,底比斯王后尼俄柏生有七子七女。她为此十分骄傲,嘲 笑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的母亲勒托只生有一子一女,勒托大怒,命阿波 罗用箭将尼俄柏的子女一一射死。尼俄柏痛苦异常,终日哭泣,终于变 成一尊石像。 ②米尔威特(158s 1641),荷兰肖像画家。这个名字在巴尔扎克原作的一 份校样上为“荷尔拜因”。荷尔拜因(1497 1543),德国著名画家,他 画的《巴塞尔市长雅科布及其夫人多罗泰雅·库涅吉塞尔》双人肖像,极 为有名。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什么阴谋。可是哥本海姆这个人,比那些毫不相干的人还不 如,他竞然毫无察觉,照样点起了牌桌的蜡烛。杜梅的态度, 使比查、拉图奈尔一家感到形势特别严重。尤其是杜梅夫人, 她知道,象朝疯狗开一枪那样朝莫黛斯特的情人开一枪,这 种事她丈夫是干得出来的。晚饭后,银钱总管带着两条溜光 水滑的比利牛斯狗出去散步。他怕狗泄露秘密,将两条狗都 留在米尼翁先生原来的一户佃农家里了。后来,就在拉图奈 尔一家进来之前一小会儿,他从枕边取出手枪,背着莫黛斯 特放在壁炉上。姑娘对这一系列至少是十分古怪的准备工作, 竞一点没有察觉。 杜梅这个布列塔尼人,曾任近卫军中尉。他虽然五短三 粗,一睑麻子,说话声音不高,好象说给自己听一样,睑上 却显露着果断和冷静的表情,以致在军队里二十年,没有一 个人跟他开过玩笑。他眼睛很小,平静、碧蓝,酷似两块钢。 他的举止、表情、言谈、衣着,无不与他简短的名字杜梅协 调。他膂力过人,十分出名,使他可以不怕任何挑衅。他可 以一拳打死一个人,在包岑…他就立过这么一功。那天他落 在自己连队后面,手无寸铁,面对一个撒克逊人,他一拳便 送了此人的性命。此刻,这个人坚定而又温和的面容达到了 崇高的悲剧美的境界:他嘴唇惨白,面色也惨白,说明他正 在用布列塔尼人的坚强毅力控制着面部的痉挛;额头上微微 有点汗,显得湿乎乎的。每个人看见了,都认为那定是冷汗。 公证人知道,这一切可能产生一出上重罪法庭的悲剧。确实, ①包岑,德国一城市,一八一三年拿破仑曾在此与俄、普军队作战。 人间喜剧第一卷 对银钱总管来说,他这是为莫黛斯特·米尼翁的事下一盘棋。 其中牵涉到比社会约束更重要的名誉、信念和感情问题,缘 由是他与人订了盟约。如果发生不幸,恐怕只有上帝才能执 法了。悲剧大部分取决于我们对事物的看法。我们看来是悲 剧的事件,无非是按照我们的性格,在我们的心灵中将这些 事件转化为悲剧或喜剧而已。 拉图奈尔夫人和杜梅夫人负责观察莫黛斯特,她俩举动 很不自然,说话声音也发颤。那个被算计的人却丝毫没有察 觉,看上去她是那样专心致志做手中的活计。莫黛斯特每绣 一针都将丝线拉紧,绣得平平整整,天衣无缝,恐怕连刺绣 女工也望尘莫及。已经着手的一朵花,这是最后一个花瓣了。 她把花瓣绣满,心里十分愉快,她的面庞也流露出全部快乐 的神情。矮子比查坐在女东家和哥本海姆之间,强忍住眼泪, 心里在琢磨用什么办法能到莫黛斯特身边去,好悄悄往她耳 边送上两句出主意的话。拉图奈尔夫人使出她那虔诚教徒的 电心眼,选择了米尼翁夫人前面的座位,已经将莫黛斯特和 其他人隔开。米尼翁夫人双目失明,默默无语,显得比平时 还要苍白。这就足以说明,莫黛斯特将要接受的考验,她是 知道的。说不定在最后一分钟,她还在责怪设这种圈套,可 是又觉得这确有必要。因此她一言不发。她内心在哭泣。埃 克絮佩是这个圈套的扳机,他对剧本完全无知,给他一个角 色演演,完全出于偶然。哥本海姆出于他的性格,仍然是无 忧无虑的样子,和莫黛斯特表现出的无忧无虑不相上下。对 于一个深知其中奥妙的旁观者,这种有的人完全无知,有的 人极为专注、心怦怦直跳所构成的强烈对比,真是精彩极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如今小说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善于安排这种效果,他们当 然有权这么做。自然一向敢于胜过小说家。这里所说的自然, 诸位将会看到,是指社会这个自然界。这是大自然中的一种 自然,它喜欢将故事创造得比小说更富有情趣,正如湍急奔 腾的流水勾画出的奇特图景,画家们怎么样也无法表现出来, 其部署和雕刻石块的功夫,足以使雕塑家和建筑师拍手称奇 一般。这时是晚上八点钟。在这个季节,落日只剩下最后的 余晖了。这天晚上,天空万里无云,温暖的空气抚摩着大地, 花朵吐露着芬芳,归去的游人脚下黄沙塞率作响,听得真真 切切。大海象一面偌大的明镜闪闪发光。海风轻微,尽管窗 扇半开,牌桌上燃着的蜡烛火焰仍很平稳。这些人审视着这 位少女,象画家面对着皮蒂大厦内的名画之一《玛德莱娜· 多尼》…那样专注。这间客厅,这个夜晚,这套住宅,对于这 位少女的肖像画,是多么合适的背景!莫黛斯特这朵与卡图 卢斯…的鲜花一样不见天日的鲜花,值得这么百般防范么? ……诸位已经熟悉了鸟笼子,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这只小鸟。 莫黛斯特当时二十岁,窈窕轻盈,就象英国素描画家为 《美女图》所创作的美女。与她母亲往日一样,她娇艳欲滴。 这种风韵在法国不大能为人所理解,我们称之为“多愁善 感”。然而在德国女子身上,那正是胸中的优美诗情已充溢到 ①皮蒂大厦最初为佛罗伦萨望族皮蒂家族十五世纪所建,现为皮蒂美术 馆,藏有十五到十八世纪的绘画。《玛德莱娜多尼》为拉斐尔一八0五 年所作名画。 ②卡图卢斯(约公元前84 54),拉丁诗人,以情诗著称,其中有“花园篱 下角落中,有一朵花儿诞生”之句,巴尔扎克取的大概就是这个形象。 人间喜剧第一卷 外貌上的表现,侵女子表现为撒痴撒娇,有头脑的少女则表 现为种种绝妙非凡的姿态。大概是为了纪念夏娃吧,有一种 女人,号称金发仙子。莫黛斯特淡谈的金发美丽超群,亦属 金发仙子之列。她的肌肤光滑如缎,酷似绢纸贴在皮肉上,冬 季严寒时瑟瑟发抖,眼神的阳光又使它放出异彩,使你恨不 得用手去触摸一下。她的头发如秃鹳羽毛…一样轻盈,卷成 英国式环形。头发下面隆起的前额,是那样端正完美,简直 象是圆规划出来的;那额头虽然由于思考问题而闪闪发光,却 仍然恬静、安详,简直到了沉着的地步。何时、何地你能见 到更优美和谐、如此明净开朗的前额呢?它如同一颗珍珠,仿 佛具有光泽。她的眼睛,蓝中透灰,如同孩童的眼睛那样清 澈,透出全部的聪颖和天真无邪。她的眉毛好似中国睑谱用 彩笔一一勾出的那样,栽在那里,微微显出眉弓来,与前额 浑然一体。眼睛周围、眼角上、鬓角边,蓝色的毛细血管间 呈现珍珠的色调,这是皮肤白哲的人独具的特色。这一切更 突出了她心灵的纯真。她的面庞,是拉斐尔笔下圣母马利亚 那种椭圆形面孔,特征是双颊颜色纯洁适中,与盂加拉玫瑰 一样柔和。透光的眼皮上,长长的睫毛给面庞投下一抹暗影, 暗中却又透着明。她那此刻侧着的脖颈,顾长,呈乳白色,使 人不由得想起列奥纳多·达芬奇…喜欢用的不可捉摸的线 条。几点雀斑,有如十八世纪妇女贴在睑上的假痣,说明莫 黛斯特的的确确是大地的女儿,而不是意大利天使画派梦寐 ①法国妇女用秃鹳羽毛装饰帽子,当时非常流行。 ②达芬奇,见本卷正文第21页注①。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以求的那种造物。她的嘴唇,细腻而丰满,又有些嘲弄人的 神气,对异性颇有吸引力。她的腰肢灵活,却不过分纤细,不 会叫人为生儿育女而担心,也不象有些少女的腰身全靠紧身 衣病态的束缚而得来。如此优雅的曲线美,有如一株迎风摇 曳的小白杨,细布、钢铁和束带能够使之更加完美,却无法 创造出这种美来。珠灰色的长连衫裙,镶着樱桃红的边饰,无 邪地勾勒出上身的轮廓。一件无袖胸衣,盖住还有些瘦削的 肩膀,只让人看见脖颈与肩膀相接处初始的丰满。希腊式的 鼻子,端正细腻,鼻梁与面颊连接处显得棱角分明,粉红的 鼻孔,散发出难以名状的庄重气息。为近乎神秘的色彩所笼 罩的额头,其诗意险些被嘴上肉感的表情扫除一空。天真纯 朴之气与清醒的嘲讽,争夺着眼珠那深邃而又变化莫测的天 地。看到这张集扑朔迷离与聪颖于一处的面庞,一个善于观 察的人说不定会想到,这位少女,任何声音都会唤醒她警觉、 灵敏的耳朵,她的鼻子寻觅着蓝色的理想之花的芬芳,她大 概是每天日出前后展开的诗情画意与白天的劳作之间、异想 天开与现实之间搏斗的战场。莫黛斯特是个好奇而又知羞耻 的姑娘,她知命明理,贞洁白守。与其说她是拉斐尔的童贞 女,不如说是西班牙的童贞女更为贴切。 听见杜梅对埃克絮佩说:“你来一下,小伙子!”莫黛斯 特抬起头来。后来,看见这两个人在客厅一个角落里谈话,她 以为大概是委托埃克絮佩到巴黎办什么事。她看看环绕着她 的各位朋友,似乎对他们一个个默默无语感到十分惊讶。她 指指牌桌,非常自然地叫了起来:“咦,你们怎么不打牌呀?” 那张牌桌,高大的拉图奈尔夫人管它叫“祭坛”。 人间喜剧第一卷 “对,打牌打牌!”杜梅刚刚将小伙子埃克絮佩打发走,此 时也接口说道。 “你坐那儿,比查,”拉图奈尔夫人说道,用整个桌子将 首席文书与米尼翁夫人及其女儿隔开。 “你,上这儿来!……”杜梅对他妻子说,命令她坐在自 己身边。 杜梅夫人是一位娇小可爱的美国女子,三十六岁。她悄 悄地擦掉眼泪:她非常疼爱莫黛斯特,此时以为大祸就要临 头了。 “你们今天晚上都不快活,”莫黛斯特说道。 “我们玩牌嘛!”哥本海姆答道,一面将手中的牌排开。 且不说这种情形该是多么有趣,如果我们解释一下在莫 黛斯特问题上杜梅所处的地位,这种情形就更加有趣了。下 面这段介绍,倘若过于简短而枯燥无味,还请各位见谅,因 为笔者希望尽快将这一场面描写完毕,而叙述一下统辖整个 故事情节的内容提要又是势在必行的。 杜梅(本名安讷弗朗索瓦 贝尔纳)生于瓦讷,一七 九九年作为一名士兵参加远征意大利大军。他的父亲曾任革 命法庭庭长,以富有魄力著称。热月九日…以后,这个凶狠 的律师上了断头台。此后,安讷在当地也住不下去了。眼见 他母亲忧郁而死,安讷卖掉了全部家产,二十二岁上,在我 ①热月,法兰西共和历的第十一月,相当于公历七月十九日、二十日至八 月十七、十八日。一七九四年热月九日,资产阶级右派发动政变,推翻 了雅各宾党的专政,称热月政变。 人间喜剧第一卷 国军队已经抵挡不住的时候,跑到意大利去。他在瓦尔酋遇 到一个年轻人。这个人,出于与他相仿的理由,也是去追求 军功的,他觉得战场并不比普罗旺斯…危险些。这个人名叫 夏尔·米尼翁。巴黎有一条街以这个家族的姓氏命名,还有 一所米尼翁公馆,为米尼翁红衣主教所建。夏尔·米尼翁是 这个家族的末代子孙。他的父亲是个诡计多端的人,企图将 拉巴斯蒂那块漂亮的公爵采邑从大革命…的魔掌下拯救出 来。于是这位拉巴斯蒂公爵,也和那个时代所有胆小怕事的 人一样,变成了米尼翁公民。他认为与其让别人砍自己的头, 当然不如自己去砍别人的头所担的风险小,便加入了恐怖主 义者的行列。热月九日时,这个冒牌的恐怖主义者突然销声 匿迹,于是被列入逃亡国外的贵族名单之中。拉巴斯蒂公爵 采邑被拍卖。他的城堡被劫掠一空,座座塔楼夷为平地,成 了胡椒种植园。后来,在奥朗日。发现了这位米尼翁公民,他 本人及一家妻小均被杀害。只有夏尔·米尼翁,因受父亲派 遣到上阿尔卑斯酋去为他寻找避难之地而得以幸免。听到这 些可怕的消息,夏尔呆若木鸡,他在热内弗尔山谷中度日,等 待着急风暴雨的时日早些过去。他靠临行时父亲交给他的几 个路易,在那里一直挨到一七九九年。那时他已二十三岁,除 了堂堂仪表以外,一无所有。他是南方类型的美,这种美如 果比较全面,可达到绝妙的地步,其完美的巅型就是亚德里 ①法国南方一地区名。 ②指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 ③奥朗日,法国南方一城市。 人间喜剧第一卷 20l 安…的著名嬖臣安提弩斯…。夏尔学很多人的样,将胆量视为 一种天赋,决心拿自己的普罗旺斯胆量到战争的红台毯。上 去碰碰运气。去部队驻地途中,他在尼斯遇到了布列塔尼人 杜梅。两人都是步兵,同病相怜,性格迥异。二人成了莫逆 之交,同饮一杯水,一块饼干掰两半。马朗戈战役后缔结和 约时,他们两人正好都是中士。后来战事又起,夏尔·米尼 翁得以进入骑兵部队,与他的好友失去联系。到一八一二年, 这位米尼翁·德·拉巴斯蒂家族的末代子孙,已经是荣誉勋 位团军官和骑兵团少校,他指望皇帝能重新朋封他为拉巴斯 蒂公爵,并晋升为上校。后来他被俄国人俘获,和其他许多 人一样,被送往西伯利亚。他与一位可怜的中尉同行,正好 这位中尉就是安讷·杜梅。杜梅如同其他一百万带着呢肩章 的步兵一样,没有受勋,他很正直,也很倒霉。这些人构成 了人的画稿,拿破仑正是在这上面绘出了帝国的油画。从前 杜梅的父亲塞沃拉认为让他受教育没有用,所以他连写写算 算也不会。在西伯利亚期间,为了消磨时间,中校。教布列 塔尼人学会了写写算算。夏尔发现他这位最早的旅伴心地善 良,十分难得,他可以借着讲述自己幸运史的机会,尽情向 他倾吐自己的痛苦忧伤。原来,这位普罗旺斯的子孙终于还 是遇到了追随美男子的那种机会。一八。四年,在美因河畔 ①亚德里安(76 138),罗马皇帝。 ②安提驽斯,古希腊美男子。他死后,亚德里安大帝下令将他当神灵供奉 到处修建安提弩斯庙,并为他塑像。 ③人称赌桌为绿台毯,此处意指将战争视为赌博。 ④夏尔·米尼翁被俄国人俘虏时,已晋升为中校。 人间喜剧第一卷 法兰克福,一位银行家的独生女儿贝蒂娜·瓦朗罗德狂热地 爱上了他。她非常言有,且为本城美女之一;他自己仅是一 个中尉,除了当时军人毫无把握的前程以外,便一无所有,自 然乐不可支地娶她为妻。老瓦朗罗德是一位失势的德国男爵 (银行总是属于男爵),当他得知这位漂亮的中尉本人便是米 尼翁·德·拉巴斯蒂家族的唯一后裔时,也动了心,同意了 金发贝蒂娜的婚事。一位画家(当时在法兰克福就有这么一 位),为了画一幅德国理想美的面庞,还曾经以贝蒂娜为模特 儿呢!瓦朗罗德提前将他的外孙们命名为拉巴斯蒂瓦朗罗 德伯爵,将一笔钱存在法国国库里。这笔钱可使她女儿每年 得到三万法郎的固定收入。他的资本不算雄厚,这笔陪嫁已 给他的钱匣子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缺口。由于帝国对许多债务 人实行的政策,很少支付半年一付的年金。夏尔很为这笔存 款担心,他对帝国雄鹰的信念远不如德国男爵那么坚定。信 念或仰慕这种东西,不过是一时的信仰,转瞬即逝,很难与 偶像并存。军官们,如果不说他们是拿破仑这个火车头的煤 炭的话,也颇似烧火的司炉。瓦朗罗德 图斯塔尔 巴登斯 梯德男爵应允必要时还来搭救这对小夫妻。夏尔热烈爱着贝 蒂娜·瓦朗罗德,与贝蒂娜爱他的程度相当。这样说也许有 些言过其实。不过,一个普罗旺斯人激动起来的时候,他的 一切感情都是很自然的。而且,一个从阿尔贝·丢勒…的画 中下凡的金发女郎,天使般的性格,又是法兰克福屈指可数 ①巴尔扎克误将德国画家、版画家阿尔布莱希特·丢勒|A_brechtDnrer 1471 1528)写成阿尔贝·丢勒|A_brechtDnrer)。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言豪,怎么能不狂热地爱她呢?于是夏尔有了四个孩子。当 他向布列塔尼人杜梅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时,已经只剩下两 个女儿了。杜梅虽不曾见过这两个小女孩,但是出于同情心, 他已十分喜爱这两个孩子。同情心使大兵觉得自己是每个孩 子的父亲,这种心情夏尔怎能不理解呢!大女儿名叫贝蒂娜 卡罗琳娜,一八。五年出生;另外一个女儿,叫玛丽 莫 黛斯特,一八。八年出生。那时,这两个心爱的宝贝音信全 无。一八一四年,可怜的中校与中尉结伴同行,穿过俄罗斯 和普鲁士,徒步归来。他们二人之间,军阶的差异己不再存 在。两个朋友抵达法兰克福时,正好拿破仑在戛纳登陆。夏 尔在法兰克福找到了妻子。可是妻子正在服丧:父亲亡故,她 十分悲痛。父亲对她十分钟爱,即使病危在床,也愿意看到 她满面笑容。老瓦朗罗德没有幸免于帝国的灾难。他七十二 岁时进行棉花投机,对拿破仑的天才深信不疑。殊不知天才 虽常常能驾驭世事,也常常对世事无能为力。这位真正的瓦 朗罗德 图斯塔尔 巴登斯梯德家族的末代子孙,买了许多 棉花,那包数大概与皇帝在他最壮丽的法兰西战役中牺牲的 人数相差无几。 “我洗【死]也洗【死]在棉化(花]堆里!……”父亲 对女儿说道。这是一位高老头式的父亲,他极力减轻女儿胆 战心惊的痛苦,说道:“我洗【死]了,也不迁(欠]别神 【,k]一分钱。” 这话是用法语讲的,所以发音不准。这位德国的法国人 直到死时还试图用她女儿喜欢的语言讲话。 能将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从这双重的灾难中拯救出 人间喜剧第一卷 来,夏尔·米尼翁十分高兴。他回到巴黎,皇帝任命他为禁 卫军重骑兵上校,并授予他荣誉勋位团三级勋章。拿破仑旗 开得胜,上校眼看就要当上将军和伯爵。可是随着滑铁卢战 役血流成河,他的梦想也付诸东流了。上校受了轻伤,撤退 到卢瓦尔河,没等到遣散便离开了图尔。 一八一六年春季,夏尔每年三万利勿尔年金的收入得到 支付,他一共有了约四十万法郎。那时国内的迫害已经压得 拿破仑的士兵喘不过气来。于是夏尔决定离乡背井到美洲撞 大运去。杜梅陪着他,由巴黎西下勒阿弗尔。滑铁卢大战之 后的一片混乱之中,他曾将杜梅带在自己坐骑后面,救了他 一命。说巧也巧,不过这种事在战争中倒很平常。杜梅跟上 校对问题的看法完全一致,也和上校一样感到沮丧。这个布 列塔尼人象条鬈毛狗一样到处跟随着夏尔(这可怜的士兵将 夏尔的两个女儿当偶像一样崇拜)。夏尔心想,中尉对他服服 帖帖,惯于服从命令,正直诚实,对他又很依恋,完全可以 成为一个既忠实又有用的奴仆。于是他提议要杜梅当个听从 他指挥的老百姓。杜梅正想靠这个人家生活,就象槲寄生依 附于橡树一般,看到这家人愿收留他,自然欣喜若狂。上校 在勒阿弗尔待机登船,选择船只并且考虑每艘船航行的目的 地能提供什么样的发财机会。就在这期间,他听人家说起,和 平来到,给勒阿弗尔带来了光辉灿烂的前景。他倾听着两个 市民的高谈阔论,看出了发财的门道,于是来到勒阿弗尔,当 上了船主、银行家兼业主。他买了二十万法郎的地产和房屋, 又派一艘船驶往纽约,船上满载着在里昂低价购得的法国丝 绸。他的经纪人杜梅随船出发。这头,上校及其全家在王政 人间喜剧第一卷 街上最漂亮的一所房屋中安了家,发挥出普罗旺斯人的活动 能力和绝顶聪明,学习银行事务。那头,杜梅已发了两笔财, 因为他返航时又装回了低价购得的棉花。这一去一回两笔交 易给米尼翁商行赚到了大钱。于是上校购进了安古维尔的别 墅,并且将王政街上一所简朴的房屋送给杜梅作为报答。可 怜的布列塔尼人从纽约回来时,除了棉花之外,还带来了一 位娇小玲珑的妻子。这个女子嫁给他,主要原因是喜欢他是 一个法国人。格吕梅尔小姐大约拥有四千美元,折合两万法 郎。杜梅将这笔钱投资到上校的商行内。杜梅这时已经成为 船主的alter ego…,他短时间内学会了账务,用他自己的话 来说,这门学问能把上士与商业二者的界限划分出来。整整 二十年身遭不幸,此时,眼看自己有了一所房子,他的东家 又慷慨大方,给房子配上了全套漂亮的家具,他的本金生出 了一千二百法郎的利息,此外还有三千六百法郎的薪水,这 位天真的大兵自认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杜梅中尉真是 做梦也不敢期望会有如此这般的境遇啊!使他更加心满意足 的是,他感到自己是勒阿弗尔最有钱的商行的主要角色。杜 梅太太生了好几胎,都是一生下来就死了,真是不幸。最后 一次生产,更是受尽磨难,她再也不能指望有孩子了。于是 她跟杜梅一样,十分钟爱两位米尼翁小姐。即使杜梅自己有 孩子,喜爱这两位小姐的程度可能也要超过喜爱自己的孩子。 杜梅太太出生在惯于勤俭持家的自耕农家庭,她自己和全家 有两千四百法郎就已足够。每年杜梅就又有两千几百法郎入 ①拉丁文:另外一个我。转义为:心腹、挚友、忘年交。 人间喜剧第一卷 到米尼翁商行之中。老板查看年终总账时,还常常赠送给他 一笔与其劳务相当的酬金,这就更增加了银钱总管户头的金 额。到了一八二四年,总管的本金已高达五万八千法郎。也 就在这时,德·拉巴斯蒂伯爵(这=个头衔从来没人提起过), 夏尔·米尼翁厚待他的银钱总管,让他住进了木屋别墅。现 在,莫黛斯特和她的母亲正默默无闻地住在这里。 米尼翁太太在丈夫走时仍然如花似玉。如今这般惨状,缘 由无非是发生了一场灾祸。夏尔外出不归,也出于此。忧郁 悲伤用三年时间摧毁了这位性情温和的德国女子的美貌,正 好比虫子钻进了一个上好果子的心里一般。要列出这痛苦的 总账,并不困难。两个孩子夭折,在这颗什么都不会忘却的 心中,是双重的c|_I西t…。夏尔当了俘虏,被送往西伯利亚, 这位多情的女子,几乎每日悲痛欲绝。正在贝蒂娜每天为丈 夫的命运担心的时候,言足的瓦朗罗德银号又遭破产,可怜 的银行家囊空如洗地与世长辞。这对她是极大的打击。与她 亲爱的夏尔久别重逢,过度的欢乐又几乎摧残了这株德国花 草。接着,帝国二度崩溃,夏尔准备远涉重洋到国外,又好 似寒热复发一般折磨人。后来,持续十年家道中兴,他们成 为勒阿弗尔的第一号大户。买卖人交了好运,米尼翁别墅一 派豪华气象,各种消遣娱乐、宴会、舞会、招待会连续不断。 夏尔享有极高的威望,受到人们的敬重。此人对她又一往情 深,用忠贞不贰的爱情来报答忠贞不贰的爱情。这一切又使 这位可怜的女子对生活产生了信心。就在她不再怀疑的时候, ①法国墓碑用语:长眠于此。 人间喜剧第一卷 就在她度过急风暴雨的白天,依稀望见宁静的黄昏的时候,意 想不到的灾祸从天而降,至今还压在这两家人的心头。下面 就会谈到,这两家人怎样成了一家人。一八二六年一月,一 次J夫祝会上,勒阿弗尔全城的人都同意提名夏尔·米尼翁为 代表勒阿弗尔的国民议会议员。就在这时,从纽约、巴黎和 伦敦来了三封信,简直就是往幸运的玻璃大厦上重重击了三 锤。十分钟的功夫,破产拍打着秃鹫的翅膀朝这美满的幸福 猛扑下来,就象一八一二年严寒扑向法国大军一样。夏尔· 米尼翁熬了一个通宵和杜梅一起算账。一夜之间,他主意已 定。一切值钱的东西,包括家具在内,全部卖掉,正好够还 清全部债务。 “勒阿弗尔谁也别想再看见我走路,”上校对中尉说道, “杜梅,我把你的六万法郎带走,按六厘利息算……” “三厘好了,上校。” “那就一点都不算好了,”夏尔·米尼翁断然答道,“在新 开张的贸易中,我算你一份。‘莫黛斯特’号,现在已不再属 于我。这艘船明天启航,船长把我带走。我把妻子、女儿托 付给你。我不会写信来。没有消息,就是一切顺利。” 杜梅永远是一个中尉,他对于上校的计划,竟然没有问 上一个字。“我估计,”他后来对拉图奈尔会意地说,“上校心 中主意已定。” 第二天,晨光熹微时分,他将上校送到“莫黛斯特”号 船上。船只准备开往君士坦丁堡。在船尾上,布列塔尼人对 普罗旺斯人说道:“你最后还有什么吩咐,上校?” “不要叫任何人靠近木屋别墅!”父亲强忍泪水大声说道, 人间喜剧第一卷 “杜梅,你要象獒狗看守孩子那样,给我看好这最后一个孩子。 谁想勾引我这二女儿,就要谁的命!什么都不要怕,就是上 断头台也不要怕。你如果上断头台,我也跟你去!” “上校,放心经营吧!你的意思我明白。莫黛斯特小姐, 你交给我时什么样,将来你再看见她时,还是什么样,不然, 就要我的命好了!你了解我,你也了解咱们那两条比利牛斯 狗。谁也到不了你女儿身边!对不住,我太罗嗦了。” 象从前在茫茫的西伯利亚荒原上两人彼此认识了对方的 价值一样,这两个军人拥抱在一起。当天,《勒阿弗尔邮报》 登出了下面一则新闻,这则勒阿弗尔头条新闻令人震惊,简 洁有力,诚实正直! 夏尔·米尼翁公司停止支付。下列清算人负责支付 一切债券。从即日起,即可到此三处贴现到期票据。出 售不动产完全可以支付往来账户。 为保证公司信誉及防止本公司信誉在勒阿弗尔动 摇,特此通告。 夏尔·米尼翁先生已于今晨乘“莫黛斯特”号前往 小亚细亚,全权委托我等贴现一切证券、票据,包括不 动产票据。 银行账户清算人 杜梅 城乡财产清算人公证人拉图奈尔 商业证券清算人 哥本海姆 拉图奈尔之所以有今天,全亏了米尼翁先生的好心帮助。 一八一七年,米尼翁先生借给他十万法郎,他买下了勒阿弗 人间喜剧第一卷 尔最漂亮的事务所。这个可怜人,那时已当了十年首席文书, 年已四十,一文莫名,眼看就要当一辈子文书了。在全勒阿 弗尔,惟有他的忠心耿耿可与杜梅媲美。哥本海姆就不一样 了,他利用清算的机会,将米尼翁先生的来往关系接过去,继 续经办事务,因此他小小的银号地位得到提高。交易所、港 口、各家商号,听到米尼翁商号破产的消息,都异口同声表 示惋惜,对米尼翁这位无可指摘、值得尊敬、乐善好施的先 生,人人交口称赞。这期间,拉图奈尔和杜梅,如蚂蚁一般 不声不响却活跃异常,变卖、贴现、支付、清算,忙个不亦 乐乎。维勒干摆出慷慨大方的架势,购下了别墅、城里的房 屋和一处田庄。拉图奈尔也利用这头一着逼着维勒干出了一 个好价钱。有人要探望米尼翁夫人和米尼翁小姐。但是她们 听从夏尔的话,就在夏尔动身的当天早上,躲进了木屋别墅, 最初一段时间避开了别人的耳目。勇敢的银行家,为使自己 不为娇妻弱女的痛苦心情所动,趁她们熟睡的时候,亲吻了 她们离家而去。米尼翁家门口,接到了三百张名片。过了半 个月,果然如夏尔所预言的那样,人们已经将她们忘到了九 霄云外。这时母女二人才明白,当初命令她们下这个决心,是 多么英明伟大。杜梅在纽约、伦敦和巴黎指定了人代理他的 东家,亲自经管这三处银行的清算。破产就是由这三处银行 而起。从一八二六年到一八二八年,共变卖了五十万法郎,等 于夏尔原来财产的八分之一。按照夏尔离家前夜留下的书面 指令,杜梅于一八二八年初,通过蒙日诺银行,将这些钱汇 到纽约米尼翁先生的户头上。夏尔曾经千叮万嘱,要杜梅从 这些钱中提取三万法郎,以供米尼翁夫人和米尼翁小姐个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需用。杜梅除了这一桩没有照办以外,一切都象执行军令一 般规规矩矩照办,没有一丝含糊。这个布列塔尼人将他自己 在城中的房子卖掉,得到的两万法郎,如数交给了米尼翁夫 人。他心中暗想,上校资本越是雄厚,就越会回来得快。“有 时缺三万法郎就要完蛋,”他对拉图奈尔说道。拉图奈尔按照 这座房子的所值买下了它,并且总是给木屋别墅的居民们保 留一套客房。 勒阿弗尔著名的米尼翁商号遭到危机,就落得这般下场。 这次危机,在一八二五到一八二六年间,使当地的主要商号 大为震动。如果人们还记得这阵狂风的话,当不会忘记,这 还引起巴黎好几个银行家也跟着破产,其中一位还是商务法 庭的审判长。继十年中兴之后,家道猛然大大衰落,对贝蒂 娜·瓦朗罗德大概是致命的一击,这是可以理解的。她又一 次与丈夫离别,而且丈夫音信全无。看上去,丈夫的命运与 流放西伯利亚一样充满危险,一样前程未h。可是这种看得 见的悲愁还算不了什么,真正把她引向坟墓的,是子女遭厄 运给她造成的绵绵无尽、撕肝裂胆的痛苦。压在这位母亲心 上,引起剧痛的石头,是安古维尔小小墓地上的一块墓碑。碑 石上写着: 贝蒂翊】卜卡罗琳娜 卒年二十二岁 请为她祈祷吧! 一八二七年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这个墓志之于这位少女,正如碑铭之于其他许多亡人一 样,是一本书的目录,一本不为人知的书。我们简单扼要地 介绍一下这本书。此后,对于上校和中尉告别时互相发下的 誓言,诸位也就了然了。 有一个年轻人,模样俊美,名叫乔治·德·埃斯图尼,假 借观赏海景的名义,来到勒阿弗尔,看见了卡罗琳娜·米尼 翁。一个巴黎公子哥儿从来是不会无人引见的。一次在安古 维尔举行晚会,由米尼翁的一个朋友作中间人,他也应邀前 来参加。巴黎小伙子狂热地爱上了卡罗琳娜和她的财产,做 着结局美满的好梦。三个月的时间,他竭尽一切引诱之能事, 将卡罗琳娜拐走了。家有女儿的家长,一不该将陌生的年轻 人领进家门,二不该将未读过的书报随处乱放。女孩们天真 无邪,好比牛奶,一声响雷、有害的香气、天热、一点点什 么,甚至一股风,都会使牛奶变酸。夏尔·米尼翁一读到长 女的诀别信,立即叫杜梅夫人赶赴巴黎。家里找个理由,就 说家庭医生突然决定,卡罗琳娜非出门旅行不可。这个必不 可少的借口,将家庭医生也卷进去了。就是这样,仍挡不住 勒阿弗尔的人对她的出门说长道短。 “怎么,那个姑娘,身体那么强壮,睑色那么好,跟个西 班牙女郎似的,头发乌黑发亮,象煤玉一般……她竞然也得 了肺病!……” “对啦!听人说,她自己不当心……” “啊!啊!”维勒于家一个人高声叫道。 “她骑马回来浑身是汗,喝了凉水。反正特鲁斯纳尔大夫 是这么说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等到杜梅夫人回来,米尼翁商号的灾难已经降临,已成 过去,再也没有人注意卡罗琳娜的消逝,也没有人注意银钱 总管妻子的归来了。 一八二七年春,乔治·德·埃斯图尼案件在报上喧嚣一 时,他因一贯赌博诈骗被轻罪法庭判罪。这个年轻盗贼抛下 米尼翁小姐,独自流亡国外。在勒阿弗尔进行的清算,已使 米尼翁小姐变得一钱不值了。短时间内,卡罗琳娜获悉自己 既遭到可耻的遗弃,父亲的银行又告破产。她拖着病体回到 勒阿弗尔,病情严重,不可救治,没过几天,便在木屋别墅 溘然长逝。她的死亡至少使她的声誉得到了保全。女儿私奔 时,米尼翁先生假托她有病,还传说医生开了处方要卡萝琳 娜小组到尼斯去养病…,现在人们一般都信以为真了。直到最 后一刻,母亲还希望保全她的女儿!夏尔偏爱莫黛斯特,母 亲偏爱贝蒂娜。这两个宝贝确实都有某种动人之处。贝蒂娜 长得与夏尔一模一样,莫黛斯特长得与她母亲一模一样。夫 妻俩每人在一个孩子身上继续发展自己的爱情。卡罗琳娜是 普罗旺斯大地之女,人们赞不绝口的南方女子黑如鸦翅的秀 发,如星星一般闪闪发光的棕色杏眼,橄榄果一般的面色,毛 茸茸的果子一般的金色皮肤,琥珀色的双脚,要撑破巴斯克 式紧身衣的西班牙女子的腰身,这一切都是从父亲那里继承 来的。两姊妹间对比鲜明,招人喜爱,父母二人颇以此为骄 傲。 “一个魔电,一个天使!”人们常常不怀恶意地这么说,谁 ①那时医生常叫肺病患者到阳光充足的地方去养病。 人间喜剧第一卷 知竞不幸而言中。 卡罗琳娜死后,可怜的德国女人关在自己卧房里,什么 人都不见,整整哭了一个月。等她再出来时,已患上眼疾。失 明以前,她不顾所有朋友的劝阻,前往卡罗琳娜墓上凭吊了 一番。这最后的影象色彩鲜明地留在她黑暗的世界中,正如 光线很强时最后看到一个红色的物体,闭上眼睛以后,那红 色的幽灵仍在闪闪发光一般。经过这场可怕的、双重的灾难, 莫黛斯特便成了独养女,她的父亲却还不知道。这使杜梅变 得不是比过去更加忠心耿耿,而是更加胆战心惊。正象所有 没有孩子的女人一样,杜梅夫人对莫黛斯特爱得要命,将自 己廉价的母爱慷慨相赠,但是她不敢漠视丈夫的命令。她丈 夫对女性间的友情也有所戒备。这道命令是这样的,毫不含 糊: “如果偶尔有个男人,不论什么年龄,不论社会地位如 何,”杜梅说道,“跟莫黛斯特说话,偷眼看她,跟她眉来眼 去,这个人就算没命了。我要一枪打得他脑浆飞溅,然后我 听凭王家检察官处置:说不定我一死能够救她。你要是不想 看着我掉脑袋,我在城里的时候,一定在她身边好好顶替我。” 三年来,每天晚上杜梅都检视自己的武器。两条比利牛 斯狗似乎也承担了他的一半誓约。这两只畜生极通灵性。一 只睡在家里,另一只在一间小棚内站岗放哨,从不出来,也 不吠叫。这两条狗要是对哪个人动一动上下颁,那他可就没 命了。 母女二人在木屋别墅过的日子,诸位现在可以想象得出 了。拉图奈尔和夫人,常常由哥本海姆陪同,差不多每天晚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上都来给他们的朋友作伴,玩惠斯特纸牌戏。谈话内容不外 乎勒阿弗尔的生意、内地生活的小插曲之类。晚上九、十点 钟光景,大家分手。莫黛斯特安顿她母亲上床就寝,母女二 人一起祷告,反复默念她们心中的希冀,谈论她们漂泊在外 的亲人。然后女儿亲吻母亲,十点钟回到自己的卧室。第二 天,莫黛斯特伺候母亲起床,还是同样的小心侍奉,同样的 祷告,同样的谈话。说句夸奖莫黛斯特的话,自从那可怕的 残疾夺去她母亲的视觉那一天起,她就成了母亲的贴身女仆, 而且无时无刻不是体贴备至,从不懈怠,从不觉得单调乏味。 她情意深切,总是温存和顺,这在女孩儿家身上委实难得。凡 是目瞎她这样孝顺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对拉图奈尔一家、 对杜梅夫妇来说,莫黛斯特在道德方面是一颗明珠,这一点 诸位也是了解的。午饭与晚饭之间,天气晴朗时,米尼翁夫 人与杜梅夫人在近处散散步,一直走到海边。莫黛斯特陪同 前往,因为可怜的盲人必须有两人搀扶才行。我们刚才在一 个场面中间插进这些说明,好比加进一个括号。就在上述场 面出现之前一个月,有一天,杜梅夫人带着莫黛斯特游玩,到 远处散步。米尼翁夫人与她仅有的几位朋友,拉图奈尔夫人、 公证人和杜梅,进行商议。 “请你们听我说,朋友们,”盲人说道,“我的女儿爱上什 么人了,我感觉得到,我看得见……她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我 不明白,你们怎么竞没有察觉……~‘天哪!”中尉大叫一声。 “杜梅,请你不要打断我的话。有两个月了,莫黛斯特有意打 扮自己,好象要去赴约会似的。她现在对鞋子挑剔得要命,她 要充分显示出双脚的美,对鞋店老板娘戈贝太太出言不逊。对 人间喜剧第一卷 给她做衣服的裁缝,也是这样。某些日子,我可怜的小宝贝 沉默寡言,全神贯注,似乎在等待什么人。她说话的语气变 得急促,仿佛问她话的时候,影响了她的等待和她的暗中盘 算,惹她不高兴。然后,如果这个等待的人来了……”“天哪!” “杜梅,请你坐下!”盲老太婆说道,“莫黛斯特就心花怒放! 唉!在你们看来,她并没有心花怒放,你们的眼睛忙于欣赏 自然景色,抓不住这些非常细微的差别。这种欢快的心情,通 过她嗓音的变化、说话的语气表现出来,我能捕捉得住,我 能解释得出。这时,莫黛斯特不再端坐不动,沉思默想了,而 是手脚不停,动作紊乱……总而言之,她很高兴!甚至她表 达出来的思想中,也有讨人喜欢的意图。啊,朋友们,我既 懂得不幸,也同样懂得幸福……从我可怜的莫黛斯特给我的 亲吻中,我猜测得到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得到了期待的东 西呢,还是惴惴不安?亲吻中有许许多多细微的差别,即使 一位天真无邪的少女的亲吻也是如此。莫黛斯特是天真无邪 的化身,不过,这似乎是已经懂事的天真无邪。我虽然眼睛 瞎了,我的慈爱可是目光敏锐,所以我请你们监督我的女儿。” 听了这一席话,杜梅变得凶狠起来;公证人摆出一定要 找到谜底的架势;拉图奈尔夫人成了被戏弄的陪媪…:杜梅夫 人也和丈夫一样感到恐惧不安。于是这四个人成了侦探,对 莫黛斯特寸步不离。每天晚上,杜梅裹着大衣,象个姬火中 烧的西班牙人那样,躲在莫黛斯特窗下过夜。可是,就连他 那军人的洞察力,也没有抓住一点蛛丝马迹。莫黛斯特除非 ①陪媪是旧时西班牙等国受雇来监护少女的年长妇女。 216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是爱上了维勒干花园里的黄莺,或者什么路丁王子…,因为她 根本不可能和任何人见面,既不能收到也不能发出任何信号。 杜梅夫人每天看着莫黛斯特睡着了,自己才上床;她从木屋 别墅顶上,和他丈夫一样全神贯注地俯视着各条道路。四位 阿耳戈斯众目睽睽,看守着这个无可指摘的孩子,对她的一 举一动都要加以研究和分析,而且从来不让她听到任何内容 有害的谈话。到最后,各位朋友都认为米尼翁夫人是操心过 度,想邪了。 拉图奈尔夫人一向亲自带莫黛斯特上教堂,然后领她回 家。大家委托她告诉莫黛斯特的母亲,说她误解了自己的女 儿。 “莫黛斯特是个容易激动的姑娘,”拉图奈尔夫人指出, “她一会儿醉心于这个人的诗歌,一会儿醉心于那个人的散 文。那个‘刽子手交响乐’(这=个词是比查发明的,他的恩人 总是借用他的智慧,就是只借不还),叫什么《一个死囚的末 日》…的,她读了以后产生什么印象,你根本就无法推断。她 对那位雨果先生赞赏备至,我看她真是疯了!我真不知道这 些家伙(维克多·雨果、拉马丁、拜伦,对于拉图奈尔夫人 之流,就成了“这些家伙”)的想法是从哪儿来的。小姑娘跟 我谈过《除尔德·哈罗尔德游记》。,我不愿意揭穿这件事,干 ①意为鬼魂。 ②《一个死囚的末日》(1 829),维克多·雨果的中篇小说。《莫黛斯特·米 尼翁》的情节发生的时司,与这部小说发表的时司很相近。 ③《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181¨_1818),拜伦的长篇叙事诗,他的代表 作之一。 人间喜剧第一卷 脆自己也看看这玩意,好跟她一起议论议论。不知道是不是 由于翻译的缘故,我一看就头晕脑涨,眼皮直打架,看不下 去。那里头,好些比喻大喊大叫,石头也会晕过去,还有什 么战争的熔岩!……总之,这是一个英国人在旅行,里面尽 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简直太不合情理了。你以为是在西班 牙呢,忽然他又把你放在阿尔卑斯山顶的云雾之中了!他能 叫急流和星星说话;再说,贞女也太多了!……真让人不耐 烦!总而言之,拿破仑打了这么多仗以后,我们对于连篇累 牍的燃烧的炮弹呀,怒吼的钢铁呀,已经厌倦了。莫黛斯特 对我说,这些夸张的词句都是译者的过错,应该看英文原著。 为了埃克絮佩,我都没学英文,难道我还会为拜伦爵士去学 英文!我喜欢杜克莱杜米尼尔…的小说,远甚于这些英国 小说!我呀,我这个人诺曼底味道太重,对于外来的东西怎 么也不喜欢,尤其是英国来的玩意……” 米尼翁夫人虽然总是悲悲喊喊,想到拉图奈尔夫人读 《除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情景,也禁不住微微一笑。极为 严肃认真的公证人老婆,还以为这微微一笑是表示赞同她的 理论呢! “所以,亲爱的米尼翁夫人,你大概是把莫黛斯特的心血 来潮,把她看书产生的后果,当成是谈恋爱了。她二十岁了。 到了这个年龄,知道自爱了。打扮打扮,无非是要看看自己 打扮一下是个什么模样。我年轻的时候,给我那死去的小妹 ①杜克莱杜米尼尔即弗朗索瓦·纪尧姆(1761 1819),法国通俗小说 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妹戴上一顶男人帽子,我们还扮男人玩呢!……你年轻时,在 法兰克福度过了幸福的青年时代。可咱们得公平点:莫黛斯 特在这儿没有一点点娱乐。虽说为了让她高兴,我们可以使 她任何小小的愿望都得到满足,可她知道有人监视着自己。若 不是象她这样在书里找些消遣,她过的日子可真没有多少乐 趣呢!好啦,她谁也不爱,就爱你……她醉心于拜伦爵士的 海盗、瓦尔特·司各特小说中的主人公,还有你们那些德国 人,什么哀格蒙特伯爵…、维特、席勒和其他的什么伯爵等等, 你应该心满意足了。” “咦,夫人,你……”杜梅夫人见米尼翁夫人一言不发, 十分诧异,恭恭敬敬地问道。 “莫黛斯特不仅仅是动感情,她是爱着一个人,”母亲执 拗地回答。 “夫人,这事关系到我的生死。是母亲错了,还是看家狗 错了,我很想弄个明白。你一定觉得这么办不错吧?我这么 做,并不是为了我,而是为我可怜的妻子,为上校,为我们 ......,, “是你呀,杜梅!啊!我若是能看上我的女儿一眼,就好 了!……”可怜的盲人说道。 “可是她能爱谁呢?”拉图奈尔夫人答道,“说到我们的话, 我可以为我的埃克絮佩担保。” “大概也不会是哥本海姆。自从上校走了以后,我们一个 星期跟他相见还不到九个小时。”杜梅说道,“再说,这个只 ①哀格蒙特伯爵,歌德的悲剧《哀格蒙特》的主人公。 人间喜剧第一卷 知道一百个苏等于一个埃居的人,他也没想着莫黛斯特!他 的叔叔哥本海姆凯勒对他说过:‘发财吧,好娶个凯勒家的 姑娘。’由于有这个长远打算,他知道莫黛斯特是男是女,也 用不着担心。我们这里见到的男人就是这几个。那个可怜的 小罗锅比查,我没把他算在内。我很喜欢他,夫人,对你来 说,”他向公证人妻子说道,“他就相当于杜梅。比查清清楚 楚知道,朝莫黛斯特瞧一眼,对他来说,就等于吃一杯瓦讷 冰激凌了……此外再没有一个活人与我们打交道了。自从你 们……你们遭难以来,每次都是拉图奈尔夫人来约莫黛斯特 一起上教堂,而且把她送回来。这些日子,望弥撒的时候,她 仔细地观察了莫黛斯特,在她周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最 后,如果一定要告诉你们的话,我还要说,我亲自把房屋四 周的小径耙平,已经有一个月的光景。每天早晨我都发现小 径上干干净净,没有脚印……” “耙子既不贵,使用起来又不难,”德国女人说道。 “那还有狗呢?……”杜梅问道。 “淡I青说爱的人懂得给狗吃蒙汗药,”米尼翁夫人答道。 “您若是说得对,我就一枪把自己脑袋打开花得了,我简 直就没路可走了!……”杜梅失声叫道。 “那为什么呢,杜梅?” “唉,夫人,上校上船的时候对我说过:‘杜梅,关系到 莫黛斯特名誉的事,就是上断头台,你也不要怕!’特别是莫 黛斯特现在成了独苗苗,如果上校与他的女儿重逢时,她不 是跟上校和我说这话时一样纯洁,一样品德高尚,我可怎么 受得了他的目光!” 人间喜剧第一卷 “你提起这话,我仿佛又看见了你们两人当时的情景!”米 尼翁夫人深受感动地说。 “我以我进入天国的幸福打赌,莫黛斯特还和她睡婴儿吊 床时一样纯洁无瑕,”杜梅夫人说道。 “啊!如果伯爵夫人同意我用一个办法试一试,”杜梅对 答道,“我一定能弄个水落石出。姜还是老的辣啊!” “只要对我们这棵独苗苗没有伤害,只要能让我们查清这 个问题,我都答应你。” “一个少女的内心秘密保守得这么严,”杜梅夫人问道, “安讷,你怎么能够知道呢?” “你们大伙儿都听我的!”中尉高叫道,“我需要所有的 人。” 刚才我们这个简单扼要的交待,如果大加铺陈,尽可以 提供一幅社会风习图画的材料(多少个家庭都可以从这里辨 认出他们自己生活中经历过的事件)。这个梗概大概足以使大 家明白,为什么我们要着意描写这天晚上的人和事。当晚老 兵下定决心与一位少女展开搏斗,要把一位盲母亲觉察到的 爱情,从少女的内心深处挖掘出来。 一小时过去了,清静得吓人,只有玩惠斯特纸牌的人那 些难以理解的词句,不时打破这种清静: “黑桃!——王 牌!——切牌!——我们有大的么?——赢两墩!——出 八!——该谁发牌了?”这些词句如今已成为使整个欧洲贵族 激动非常的语言了!莫黛斯特做着手里的活计,对她母亲一 言不发并没有感到诧异。米尼翁夫人的手绢从裙子上落到地 下,比查一个箭步奔过去将它拾起。这时他正好在莫黛斯特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身边。起身的时候,他附在莫黛斯特耳边说道: “当心!……” 莫黛斯特抬起惊异的眼睛,望了侏儒一眼。那目光似乎 失去了往日的锋芒,使他心中充满了言语无法形容的快乐。 “她谁也不爱!”可怜的驼背心中暗想。他使劲搓着双手, 表皮都快搓下来了。 这时只见埃克絮佩飞奔而来,进入花坛,进入房内,如 同龙卷风从天而降一般冲进客厅,向杜梅耳语道: “那个年轻人来了!” 杜梅站起身来,扑过去拿起手枪,走出房门。 “哎呀,天哪!……他把那个人打死可怎么办?……”杜 梅夫人失声大叫起来,泪如雨下。 “到底出什么事了?”莫黛斯特天真地、毫无惧色地望着 朋友们问道。 “有一个年轻人总是围着木屋别墅转悠!……”拉图奈尔 夫人叫嚷着说。 “那么,”莫黛斯特接口说道,“杜梅为什么要打死他呢7 ......,, “sa』1cta s.n]I)lictitas…!……”比查说道,他注视着东家, 那种自豪劲就和勒布伦的油画。上亚历山大望着巴比伦时一 模一样。 “莫黛斯特,你上哪儿去?”母亲见女儿走开,便这样问 ①①拉丁文:天真得出奇! ②这里指的当是勒布伦的《亚历山大战史》。 人间喜剧第一卷 垣。 “把什么都准备好,好安排您上床睡觉,妈妈,”莫黛斯 特回答道,那嗓音就和口琴音一般清脆悦耳。 “你亏本了吧!”杜梅回来时,侏儒对他说道。 “莫黛斯特简直就象我们神坛上的圣母那样规矩!”拉图 奈尔夫人高声叫道。 “啊呀,天哪!这么紧张,我真受不了!”银钱总管说道, “可我身体还算很不错呢!” “你们今天晚上干的这些事,我真是莫名其妙。我要是明 白一点点,情愿输给你们二十五个苏,”哥本海姆说道,“我 看你们都疯了!” “可这事关系到一宗巨大财富,”比查踮起脚尖才够着哥 本海姆的耳朵,附在他耳边说道。 “可惜,杜梅,对于我跟你说过的话,我几乎是坚信不疑 的,”莫黛斯特的母亲反复地说。 “夫人,现在该由你来证明是我们错了。”杜梅镇静地说。 哥本海姆一见事情无非关系到莫黛斯特的名誉,也知道 再来一个三局已经不可能,于是收起那十个苏,拿起帽子,鞠 了一躬,走了。 “喂,埃克絮佩和你,比查,你们走吧!”拉图奈尔夫人 说道,“你们回勒阿弗尔去,还赶得上看个戏,戏票钱我出。” 待到只剩下米尼翁夫人与四位朋友单独在一起的时候, 拉图奈尔夫人先望望杜梅。杜梅是布列塔尼人,完全能够理 解那位母亲的固执。她又望望自己的丈夫,见他正摆弄着纸 牌。她觉得自己有权发言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米尼翁夫人,是什么要紧事儿使你悟到这一点的呢?” “哎!我的好朋友,如果你是一个音乐家,大概就会象我 一样,早就听见莫黛斯特谈起爱情时所使用的语言了。” 从城里住宅带到木屋别墅来的为妇女使用的少许器物 中,有两位米尼翁小姐的钢琴。有时莫黛斯特无师自通地学 弹钢琴来消愁解闷。她天生具有音乐才能,常常用弹琴来让 母亲散散心。她唱歌很自然,经常反复吟唱母亲教她的德国 曲调。上了这些课,作了这些努力之后,便出现了这样的情 形:正象有人不懂和声学也能作曲一样,莫黛斯特不知不觉 也创作出一些非常富于旋律性的叙事抒情歌曲。这在极有天 赋的人身上是相当常见的现象。旋律之于音乐,正如形象与 情感之于诗歌一样,是一朵可以自然开放的鲜花。所以,在 和声学创造出来以前,各国人民就已经有了各民族的音乐旋 律。植物学也是这样,先有花草然后才有植物学。莫黛斯特 也一样,除了见过她姐姐画水彩画以外,根本没有学过绘画 这一行。可是,她站在拉斐尔、提善、卢本斯、牟利罗、伦 勃朗、…阿尔布莱希特·丢勒和荷尔拜因的绘画前面的时候, 也就是说站在每个国家的理想美面前的时候,就会为画面的 魅力所吸引,呆呆地看得出神。可是,这一个月来,莫黛斯 特却全心致力于小夜曲,致力于创作一些其内容、诗的意境 都唤起她母亲警觉的歌。她母亲见她如此孜孜不倦地致力于 音乐创作,反复尝试着给一些从未见过的词句谱曲,十分诧 ①卢本斯(1577 1640),弗朗德勒名画家;牟利罗(1617 1682),西班 牙名画家;伦勃朗(1606 1 669),荷兰名画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异。 “如果你的怀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根据,”拉图奈尔对 米尼翁夫人说道,“我很遗憾,你是过于敏感了。” “布列塔尼的姑娘唱起歌来的时候,”杜梅睑色又阴沉起 来,说道,“意中人倒确实就在近旁。” “等莫黛斯特即兴创作时,我叫你们出其不意去瞧瞧,”母 亲说道,“你们就会看见了!……~‘可怜的孩子,”杜梅夫人 说道,“如果她知道我们这样忧心忡忡的话,该多么痛心!特 别是如果她知道这对杜梅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会对我们据 实相告的。” “朋友们,明天我要问问我女儿,”米尼翁夫人说道,“说 不定你们用计谋得不到的东西,我用温情还能得到一些 ......,, 这些正直的霸尔多洛…,这些忠诚的密探,这些如此警觉 的比利牛斯狗,就是嗖不出、猜不着、看不见那个意中人在 哪里,私情在何方,起浪的风到底从何处吹来。那么,这里 上演的是不是那出无时无处不在演着的喜剧《没有看住的姑 娘》…呢?……不,这并不是一个女囚向看守挑战的结果,也 不是要自由的囚徒向囚室的暴君挑战的结果,而是《创世 ①霸尔多洛,法国戏剧家博马舍的戏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他 将他所监护的少女禁闭起来,不许她与任何外人接触。 ②当时以《没有看住的姑娘》为题上演的喜歌剧、喜剧、市民喜剧有好几 出。巴尔扎克这里用了“喜剧”一词,指的可能是《没有看住的姑娘,又 名收割牧草》,作者为杜梅森、布拉吉埃和德·阿拉尔德,一八二二年六 月在杂耍剧院上演,此后也经常重演。 人间喜剧第一卷 记》幕启时演出的第一场《夏娃在天堂》的无限反复。现在, 到底谁对,是母亲,还是看家狗呢?生活在莫黛斯特周围的 人,没有一个能够理解这颗少女之心!请你相信,心灵与面 容是和谐一致的!莫黛斯特已经将自己的生活移植到另一个 世界中去。可是直到今日人们还不承认这个世界的存在,正 象十六世纪时人们不承认克里斯朵夫·哥伦布发现的世界存 在一样。幸亏她缄口不言,否则人家会以为她发了疯。让我 们首先来说明一下往事对莫黛斯特的影响吧! 有两件大事造就了这位少女的心灵,同时也开发了她的 智力。米尼翁先生和夫人,吸取了贝蒂娜身遭祸事的教训,在 他们破产之前,已经决定把莫黛斯特嫁出去。他们选中一个 富有的银行家的儿子。这个银行家是汉堡人,自一八一五年 以来,便在勒阿弗尔安身,而且也曾受惠于他们。年轻人名 叫弗朗西斯科·阿尔图,是勒阿弗尔的花花公子,具有市民 阶层赋予自己的那种俗气的美,正是英国人称之为mastok 0气色很好,肌肉丰满,四肢发达)的那种人。米尼翁家遭难 之时,这位花花公子立即抛弃了自己的未婚妻,从那以后再 也不来见莫黛斯特、米尼翁夫人和杜梅一家。拉图奈尔曾经 大着胆子就此问题去询问雅各布·阿尔图老爹。这个德国人 耸耸肩膀回答说:“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拉图奈 尔为了使莫黛斯特增长见识,将这个答复转告给她。拉图奈 尔和杜梅对这件可耻的背信弃义行为又进一步加以评论,因 此,她对这一教训就理解得更加深刻。夏尔·米尼翁的两个 女儿,娇生惯养,骑马外出游玩,有自己的专用马匹,有下 人侍候,而且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其后这种自由带来极为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严重的后果。莫黛斯特眼见一个正式的恋人已经拜倒在自己 脚下,就任凭弗朗西斯科亲吻她的手,搂住她的腰扶她上马。 她还接受了他送的鲜花,以及各种各样追求心爱女子时赠送 的、表示柔情的小玩意。她对这种关系信以为真,还给他绣 过一个钱包…。但是这种对高贵的心灵来说是极其可靠的联 系,对于哥本海姆、维勒干以及阿尔图之流来说,只不过是 一缕蛛丝而已。米尼翁夫人和米尼翁小姐在木屋别墅安顿下 来以后,第二年春天,弗朗西斯科·阿尔图有一次到维勒干 家来赴宴,他从草坪一侧的墙头上看见莫黛斯特时,竞扭过 身去。过了一个半月,他便娶了维勒干家的大小姐为妻。莫 黛斯特年轻美丽,出身高贵,这时才明白,原来那三个月,自 己只不过是“百万”小姐而已…。于是莫黛斯特的困境本身, 便成了守卫木屋别墅、不许别人接近的哨兵,与杜梅夫妻的 小心谨慎、拉图奈尔夫妇的警觉起着同样的作用。人们现在 谈起米尼翁小姐,只不过是为了侮辱她,说什么“可怜的姑 娘,她将来怎么办?肯定到了二十五岁也嫁不出去!~‘命不 好啊!先是看见什么人都拜倒在她的脚下,本来有机会可以 嫁给阿尔图的儿子,现在倒落得个没有人要!~‘亲爱的,过 过穷奢极侈的生活,后来又堕入贫穷的深渊,这是什么滋味!”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请读者诸君不要以为,这些侮辱性的 话语是背后议论议论,或者仅仅是莫黛斯特自己的猜测。不! ①这是当时颇为流行的表示爱情的方式。 ②莫黛斯特的姓氏米尼翁,与法文“百万”|mⅡlion)谐音。此句意谓弗朗 西斯科·阿尔图之所以追求她,不过是看中了她的百万家财而已。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她不止一次亲耳听见人家说这些话。说话的是勒阿弗尔的年 轻人,他们到安古维尔来闲逛,知道米尼翁夫人和米尼翁小 姐住在木屋别墅,经过这幢漂亮的住宅门前时,故意这样谈 论她们。维勒干家有几位朋友,对于这两位妇女竟然愿意生 活在她们往日光辉的创造物之中,常常感到惊异不置。莫黛 斯特在关起的百叶窗后面,常常听见诸如此类的无礼言辞。有 人一面围着草坪转,一面说长道短,说什么“我真不明白,她 们在这里就住得下去!大概是为了帮助维勒干家赶走房客 吧!~‘她们靠什么生活呢?她们在这里能干什么呢?……” “老太太已经瞎了!~‘米尼翁小姐还漂亮么?对啦,她再也没 有马骑了!她以前多么神气啊!……”听到这些出自如意的 恶狠狠的蠢话,看到那对别人既垂涎三尺又气恼万分的嫉姬 之情溢于言表,甚至往事也不放过,许多少女大概会感到热 血上涌,连额头也羞得绯红;有的会痛哭流涕;有的则会怒 气冲冲。莫黛斯特却一笑置之,就象在剧院里听到演员的道 白而微笑一般。这些话太低级了,她则太高傲,不屑于降低 自己,跟那些说法一般见识。 比起这种嫌贫爱言的卑鄙行径来,另外一件事对她影响 更大。贝蒂娜是死在莫黛斯特怀里的,莫黛斯特怀着少女的 忠心,怀着带有处女的丰富想象力的好奇心,照料着姐姐。在 那寂静的长夜中,两姊妹交谈过许多知心话。在纯洁无瑕的 妹妹眼中,贝蒂娜的命运不是很具有戏剧性么!贝蒂娜只是 从不幸中才体会到什么是激情,她之所以死去,就是因为爱 过别人。在两位少女之间,一个男子,不管多么存心不良,卑 鄙邪恶,毕竟是一个情人!激情是人世间各种事物中真正绝 人间喜剧第一卷 对的东西,它从来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乔治·德·埃斯图 尼,这个赌徒、淫棍、罪犯,在两位姑娘的记忆中,总是以 勒阿弗尔盛大招待会上的巴黎花花公子的形象出现,是每一 个女子都贪婪地盯着瞧的对象(贝蒂娜还以为自己是从卖弄 风骚的维勒干夫人那里,把乔治·德·埃斯图尼夺到了自己 手中),总而言之,是贝蒂娜幸福的情人。一位少女的崇拜, 比社会上的任何谴责都更强烈。在贝蒂娜看来,法院弄错了: 她眼见这个年轻人爱过自己,而且狂热地爱过六个月,怎么 能将他判刑呢!乔治为了保持自己的行动自由,将她藏在巴 黎一个神秘的寓所里,与世隔绝。垂死的贝蒂娜于是将爱情 灌输给她的妹妹。两个姑娘常常谈论这出激情的伟大悲剧,她 们的想象力使这出悲剧变得更加伟大。贝蒂娜的死亡也将莫 黛斯特的天真无邪带进了坟墓,留下的莫黛斯特,不说是已 知就里,至少是充满了好奇心。然而,悔恨的利齿常常深深 咬啮贝蒂娜的心,她不会不对她的妹妹进行规劝。她道出知 心话的时候,没有一次不规劝莫黛斯特,没有一次不叮嘱她 对家庭要绝对服从。贝蒂娜去世的前一天,恳求妹妹一定要 记住这泪水浸湿的床铺,绝对不要重蹈这多少痛苦都难以补 赎其罪愆的行为的覆辙。贝蒂娜自责是她给家庭引来了灾星。 她因没有得到父亲的宽恕而在伤心绝望中死去。虽然她悔恨 异常,感动了上帝,宗教给她带来了最后的安慰,临终时刻 她仍然以令人肝肠寸断的声音呼喊着:“父亲!父亲!”才闭 上了眼睛。 “在父母没有将你许配给那个人以前,决不要以心相许,” 卡罗琳娜死前一小时对莫黛斯特说道:“没有母亲或爸爸的同 人间喜剧第一卷 意,切不要接受任何好意的表示……” 这些字字句句是真理的动人话语,在垂危之际道出,在 莫黛斯特心中产生的反响,比贝蒂娜叫她发下最庄重的誓言, 还要强烈。可怜的贝蒂娜姑娘,象预言家一样早有预见,她 从枕下取出一枚戒指。她早已吩咐她忠诚的使女弗朗索娃· 珂歇叫人在戒指上刻铭言的地方刻上了“思念贝蒂娜吧!一 八二七”的字样。在她快要咽气的时候,她把这枚戒指戴在 妹妹的手指上,请她一直戴到她结婚的那一天。就这样,刺 心的悔恨和对短暂爱情生活所作的天真描绘,将两位姑娘奇 异地结合在一起。那短促的爱情季节之后,随之而来的是遭 到遗弃的致命寒风。就在这种时刻,在痛哭、悔恨和回忆往 事之中,对作恶的恐惧始终占了上风。 然而,受人引诱,又回到父母身旁,贫病交加而死的少 女的悲剧,父亲遭难飘泊他乡的苦难,后来成为维勒干家女 婿的那个人的卑鄙行为,母亲因痛苦过度而失明,——莫黛 斯特只是在表面上适应了这一切。杜梅夫妇、拉图奈尔夫妇 对此也就心满意足了,因为任何忠心耿耿都无法代替母亲!这 小巧玲珑的木屋别墅的单调生活,这漫步于杜梅种植的美丽 花草之间的生活,这些到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规律犹如钟表 的习惯,这外酋的循规蹈矩,这守在近旁编织毛线的牌局,这 只有春分或秋分时节大海的喧嚣才能打破的沉寂,这寺院一 般的平静,都掩盖着最动荡不安的生活,通过思想来进行的 生活,思维天地的生活。有时人们对一些少女犯下的过失惊 诧莫名,那正是因为她们身边没有一位盲母亲用她的手杖在 处女的心扉上敲击,而奇思异想的地道早已掘进了处女的心。 人间喜剧第一卷 当杜梅夫妇安睡的时候,莫黛斯特推开窗户,想象着可能正 好有一个男子从窗下走过。那正是她梦寐以求的男子,是她 期待着的、冒着挨杜梅子弹的危险、骑着马将她放在身后带 走的骑士。姐姐死后,莫黛斯特精神沮丧,她埋头读书,读 得痴痴呆呆,她在讲两种语言的环境中长大,既掌握了德语, 又掌握了法语。后来她和姐姐又跟杜梅夫人学会了英语。在 这方面,那些没受过教育的人并不怎么监视她,于是她把英、 德、法三国文学的当代杰作当作自己的精神食粮。拜伦爵士、 歌德、席勒、瓦尔特·司各特、雨果、拉马丁、克拉勃…、莫 尔…,十七、十八世纪的伟大作品、历史和戏剧,从拉伯雷的 小说直到《曼侬·莱斯戈》,从蒙泰涅的《随笔集》直到狄德 罗,从法国中世纪的韵文故事直到《新爱洛伊丝》,三个国家 的思想以其混杂的形象充塞了这颗头脑,冷静的天真纯朴和 压抑着自己情感的童贞,使这颗头脑仍然纯洁高尚。阅读了 大量书籍以后,从这个头脑中进发出对天才的绝对崇拜。这 种崇拜之情光芒四射,牢不可破,真挚而又强烈。一本新书 对莫黛斯特说来是一件大事:人们曾见她为一部杰作而兴高 采烈,吓坏了拉图奈尔夫人;也见过她因作品不能打动她的 心弦而伤心难过。在这颗充满青春的美丽幻想的心中,隐秘 的激情在沸腾。但是这熊熊燃烧的生活,没有一丝火光达到 表层,无论是杜梅中尉和他的妻子,还是拉图奈尔夫妇,对 此都毫无察觉。可是盲母亲的耳朵却能听见那燃烧着的火焰 ①克拉勃(1754 1832),英国诗人。 ②托马斯·莫尔(1779 1 852),爱尔兰诗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那时莫黛斯特心中对于一切凡夫俗子 都有一种深恶痛绝的情绪,不久,这就给她的面庞打上了难 以形容的高傲、桀骜不驯的烙印,削弱了她日耳曼式的天真。 不过,这倒与她面容的一个细处十分协调。原来她的前额上 端有一撮头发,发根向下,成一尖角形状。思虑已在双眉之 间犁出一道浅浅的垅沟,那下突的发根似乎成了垅沟的延续, 这样就使她面部那种桀骜不驯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强烈。这个 讨人喜欢的孩子很机灵,夏尔离家出走以前,管她叫“我的 所罗门小拖鞋”…。她说话的声音,通过学习三种语言,达到 了最宝贵的柔中有刚的境界。加之她的音色清新甜蜜,叫人 听了从耳朵到心眼里都格外畅快,使她上述的长处更加突出。 她的母亲虽说看不见她额头上显示出来的前程远大的标 志…,却能从这充满爱情的语音中研究出青春发育期心灵的 逐步变化。继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这一阶段以后,莫黛斯特 便开始培养一种奇异的能力。这种能力就是发挥丰富的想象 力,将自己变成她所安排的生活中或者梦境中的演员,想象 自己向往的事物,其印象是那样突出,几乎接近于现实;这 种能力可以提供思想上的享受,它将其他一切吞噬,甚至将 年华吞噬,却想象自己结婚,想象自己到了老年,象查理五 ①《旧约·列王纪》记载,以色列王所罗门聪明过人,博览群书,能诗善文, 通晓天文地理。“所罗门小拖鞋”原系韩斯卡夫人的父亲对她的爱称,巴 尔扎克用来作为夏尔给莫黛斯特取的绰号。 ②按照当时流行的面相术的理论,额头上有一道竖纹是前程远大或天赋奇 才的标志。 232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世那样参加自己的葬礼,…一言以蔽之,使人在内心深处扮演 生活的戏剧,必要时也扮演死亡的戏剧。莫黛斯特,她扮演 的是爱情戏剧。她假设自己如愿以偿地被人爱恋,经历着社 会生活的各个阶段。她变成了一部黑色小说的女主人公,爱 上了一个刽子手,或者一个最后要上绞刑架的坏蛋,或者象 她姐姐一样,爱上了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但是这个人一 文不名,只跟法院第六庭…有交道。她假设自己是个交际明 星,象尼侬。一样,经常出入盛大的交际场所,跟男人任意 调笑。她一会儿过着女冒险家的生活,一会儿过着博得观众 热烈掌声的女演员的生活,凡是吉尔·布拉斯。的历险,她 都要经历,凡是芭斯塔、玛利勃朗及佛洛丽纳。之流所引起 的轰动,她都要体会。等她对那些下流行为厌倦了,她又回 到较现实的生活上来。她想象自己与一个公证人结婚,吃着 正直生活赚来的黑面包,她从拉图奈尔夫人的形象中看见了 自己。她同意过艰苦的生活,忍受为发财致富而必须经历的 ①查理五世(1500 1558),西班牙王(1 516 1 556)兼日耳曼皇帝(1519 1556)。其人野心勃勃,穷兵黩武,企图在欧洲建立一个统一的王国,曾 与法王弗朗索瓦一世进行了持续三十年的战争,并曾入侵土耳其、突尼 斯及阿尔及尔。远征北非失败后,于一五五六年退位,隐居在西班牙于 斯特修院。据伏尔泰考证,查理五世隐居期司,为了消遣曾经演出《查 理五世的葬礼》一剧。 ②第六庭属轻罪法庭。 ③尼依,本名安娜·德·朗克洛(1620 1705),是极为著名的风流女子。 ④吉尔·布拉斯,见本卷《(人司喜剧)前言》第6页注②。 ⑤芭斯塔(1797 1865),意大利著名歌唱家;玛利勃朗(180s 1836),西 班牙女歌唱家;佛洛丽纳是《人司喜剧》中一个著名女演员的名字。 人间喜剧第一卷 各种烦恼。后来,她又开始了小说中的生活:她因为貌美被 人爱上了。一个古怪的年轻人,法国贵族院议员的儿子,艺 术家,猜透了她的心思,认出了斯塔尔夫人…那样的天才在 她额头上标出的福星。最后,她父亲成了百万富翁回来了。由 于她过去的经历,她一定要叫那些情人接受各种考验,而她 自己则始终不受约束。她拥有一座华丽的古堡,有用人,有 车马,一言以蔽之,凡是奢侈生活中最稀奇古怪的东西,都 应有尽有,而且她要捉弄那些向她求婚的人,直到她四十岁 时为止。到了那个年龄,她才嫁人。这部只印一朋的《一千 零一夜》,持续了一年左右,使莫黛斯特从精神上得到了满足。 她经常把生活放在自己的手心上,富有哲理意味地、极为心 酸、极为认真、极为频繁地自问:“那么,以后又怎么样呢?” 所以,她在这深深的泥潭中,不能不陷得齐腰那么深。有才 具的人一旦堕入这种泥潭,便迫不及待地要通过他们从事的 事业的大量工作以自拔。莫黛斯特若不是天性高洁,又青春 年少,恐怕早已进修道院了。这种精神上的满足,使这位仍 然满脑子天主教天命思想的姑娘乐善好施,相信天国广大无 边。她将慈善事业当成应该毕生从事的事业。她象花萼深处 的小虫一样,忧郁悲伤地爬着,隐藏在心中的异想天开的念 头再也找不到食粮了。于是她平心静气地给贫苦妇女的孩子 缝制长袖内衣!于是她心不在焉地听着拉图奈尔先生责骂杜 梅先生“用王牌压了”他的“第十三张牌”,或者骂他抽走了 自己的最后一张主牌。信仰推动莫黛斯特走上了一条不同寻 ①斯塔尔夫人(1766 1 81 7、,法国女作家,内克的女儿,以才思敏捷著称。 人间喜剧第一卷 常的道路。她幻想到了自己变得 从天主教的角度来讲 ——无可指摘的那一天,便达到了一种圣洁的境界,那时,连 上帝也会倾听她的话语,使她如愿以偿。 “按照耶稣的说法,信仰可以移山;救世主将他的门徒带 到了太巴列湖…上。可是我,我只请求主给我一个丈夫,”她 心中想道,“这比带我到海上邀游容易多了。” 她在整个四句斋封斋期严守斋戒,毫不违例。她心想,此 后某一天,她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就会遇到一个与她相般 配的漂亮青年,一个她的母亲可以同意的小伙子。这个年轻 人会疯狂地爱上她,尾随而来。她要天主给她派来一名天使, 还给天主规定了日期。结果到了那一天,却是一个相当令人 作呕的穷人对她穷追不舍。天下着瓢泼大雨,外面一个小伙 子也没有。她到码头上去散步,看见一些英国男子下船来。可 是他们都带着本国女人,而且几乎个个都象莫黛斯特一样漂 亮,她看不见迷途的哈罗尔德…的踪影。这时,她象马利乌 斯。坐在自己幻想破灭的废墟上一样,忍不住痛哭起来。有 一天,她又第三次“传唤”天主。这一次,她以为自己梦寐 以求的人儿已经来到了教堂,硬要拉图奈尔夫人到每一根柱 子那里仔细瞧上一遍,还以为那个人考虑周到,躲藏起来了。 当然,这又是一场幻梦。从此以后,她撤销了天主的一切威 ①据《新约·马太福音》第十四、十五章:耶稣遭人厌弃,带了门徒渡过 加利利海,到外给人治病。加利利海即太巴列湖,在巴勒斯坦东北部。 ②哈罗尔德,上述《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主人公。 ③马利乌斯(公元前1 57 86),古罗马大将及政治家。一生征战,七次被 任命为罗马执政官,却始终未能掌权。 人间喜剧第一卷 力。她经常与这个想象的情人侃侃而谈,编造出问话和答话, 而且赋予他许多才华。 她胸中的大志完全隐藏在这些小说之中。正因为如此,她 表面上非常循规蹈矩。看守莫黛斯特的好心的人们,对她这 样规矩赞赏备至。即使给她找来许多弗朗西斯科·阿尔图和 维勒干的儿子那样的人,她也不至于降低身分去俯就这些乡 巴佬。说来说去,她就是想要一个才气非凡的人,一般的才 华对她来说已算不得什么,正如一个姑娘嫁给驻外大使都觉 得屈尊,一个律师对她来说简直就算不了什么一样。她希冀 着财富,不过是为了将财富掷于她的偶像脚下而已。她梦幻 中的影象在金色的背景上可以更清楚地显露出来。然而这金 色的背景所显示的富有,远不如她充满着女性细腻情感的内 心那样丰富,因为她的主导思想是要使一位塔索…、一位弥尔 顿…、一位冉雅克·卢梭、一位缪拉。、一位克里斯朵夫· 哥伦布。变成幸福而富有的人。柴堆。燃起熊熊烈火,要烧 死这些常常在生前不为人所知的殉难者,莫黛斯特的这颗心 愿意去扑灭这燃烧的烈火。普普通通的不幸遭遇不大会打动 ①塔索(1544 1 595),意大利著名诗人,叙事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的 作者。曾因内心矛盾而陷于神经失常,被囚禁七年之久。 ②弥尔顿(1608 16了4),英国诗人、散文家,《失乐园》、《复乐园》的作 者。晚年双目失明,生活贫困。 ③缪拉(1767 1 81 5),拿破仑的妹夫和手下名将,出身贫寒,帝国时期被 封为那不勒斯国王。拿破仑失败后,缪拉被俘,判处死刑。 ④哥伦布晚年贫病交加,悒郁而死。 ⑤指古时烧死犯人或烧毁禁书所用的柴堆。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这颗心。莫黛斯特渴望着难以名状的磨难、精神上的巨大苦 痛。她时而配制止疼药膏,设想出什么研究成果、音乐作品, 总而言之,想出各种办法使—由一雅克·卢梭极端愤世嫉俗的 思想平静下来;时而她又设想自己是拜伦爵士的妻子,变得 想入非非,和曼弗雷德一样有诗意,几乎能揣测到拜伦对现 实世界的鄙视,然后她再设法使他成为天主教徒,以此来测 度他对宗教的怀疑。莫黛斯特还责备莫里哀将十七世纪的妇 女都描写得那么优柔寡断。 “为什么没有一个多情、富有而美丽的女子奔到每个才气 横溢的人面前自愿作他的奴隶,就象《莱拉》…中那个神秘的 年轻侍从一样呢?”她常常这样自问。 诸位可以看到,英国诗人…通过古勒奈尔。这个人物所 吟咏的le pia』1to。,莫黛斯特完全理解了。对于那个走来主 动向小克雷比庸。求爱并嫁给他的英国少女,莫黛斯特很欣 赏她的举动。斯特恩和伊丽莎白·德拉珀。的故事,有好几 ①《莱拉》(1813 1814),拜伦的长篇叙事诗。诗中的主人死后,其年轻侍 从也因痛苦而死在主人的尸体上,人们发现原来这个侍从是一位女子。 ②指拜伦。 ③古勒奈尔为拜伦《海盗》中的人物,她将康拉德从牢中救出,一起逃走。 ④意大利文:眼泪,泪水。 ⑤小克雷比庸(1707 1777、,法国作家。其父亦为文人,人称老克雷比庸。 那个主动向小克雷比庸求爱并与他结婚的英国女子,名叫施塔福德小 姐。他们婚后很幸福。 ⑥英国小说家斯特恩于一七六0年在伦敦结识伊丽莎白·德拉珀夫人,伊 丽莎白随夫去印度后,斯特恩写了《约立克致伊丽莎白的信》一书,于 一七七五年出版。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个月的时光,构成了她的生命和幸福。在思想上她也成了内 容相似的一部小说的女主人公,她不止一次地研究了伊丽莎 白这个崇高的角色。令人赞叹的多情善感,在这部书信体故 事中表达得那样高雅,使她情不自禁流下眼泪来。据说那位 最有才气的英国诗人…是从来不流泪的。 于是莫黛斯特不仅靠理解作品,而且靠理解她最喜爱的 作家的性格,又生活了一段时间。《世界公民》的作者哥尔斯 密…,《奥贝曼》的作者。,夏尔·诺迪耶。,麦图林。,最贫穷、 最受苦的作家,是她的神祗。她揣度着他们的痛苦,设法体 会他们那种掺杂着卓越的思考的、缺吃少穿的境况的滋味,她 将自己心灵中最宝贵的东西都倾注进去。她想象自己给这些 为才能而殉道的艺术家带来舒适的物质生活。这种高尚的恻 隐之心,这种对劳动艰辛的直觉,这种对天才的崇拜,在女 子心灵中萦绕,委实是一种罕见的古怪念头。首先,这很象 是女子与上帝之间的秘密。因为这里面没有任何光彩夺目的 东西,没有任何可以使虚荣心得到满足的东西。而虚荣心在 法国,对人的行动来说,是极大的推动力。这就是莫黛斯特 思想发展的第三个阶段。在这个阶段中,她产生了一种强烈 的愿望,要深入到一个过着这种反常生活的男子内心中去,要 了解他的思想契机,要了解天才人物私生活中的不幸,要了 ①指拜伦。 ②哥尔斯密(1730 17了4),英国作家。《世界公民》是他的书信体小说。 ③指塞南古(1770 1 846),法国作家。 ④夏尔·诺迪耶(1780 1 844),法国作家。 ⑤麦图林(178¨_1824),爱尔兰小说家,剧作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解他需要什么,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头脑中的幻想一 旦涌现,她的灵魂便在太空中邀游,于是她对尚捉摸不定的 未来进行探索,迫不及待地要享受一下集千种柔情于一身的 爱情。她对生活的看法高超,打定主意宁愿在一个高雅的环 境中受苦,也不愿象她母亲那样在外酋生活的泥沼中艰难行 进。她遵守自己发下的誓言,决心做到不堕落,爱惜父亲家 族的荣誉,只给父母家中带来快乐。所有这一切情感终于以 一种形式表现了出来:她想作一位诗人、一位艺术家,总之 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男子的伴侣。但是她希望自己选择,而且 要在对他进行了深入的考察之后,才将自己的心、自己的生 命、自己从爱情的苦闷中进发出来的无限柔情奉献给他。这 部优美的小说,她一开始创作便从中得到快乐。最深沉的宁 静笼罩着她的心。她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她成了诸位所见 过的美丽而高尚的德国少女形象,木屋别墅的光荣,拉图奈 尔夫人和杜梅夫妇的骄傲。此时莫黛斯特过的是双重的生活。 一方面,她老老实实地怀着热爱的心情做好木屋别墅日常生 活中的各种琐事,象使用车闸一样利用这些琐事来控制她的 精神生活的诗意,就象修道士对物质生活加以节制,而全心 全意让灵魂在祈祷中发展一般。凡是有高度智慧的人,都强 制自己从事某种简单机械的劳动,以便保持清醒的头脑。斯 宾诺莎…对眼镜片进行粗加工,贝尔…数房顶上的瓦片,盂 ①斯宾诺莎(1 63¨_1 677),荷兰哲学家。 ②贝尔(1647 1706),法国哲学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239 德斯鸠修整花草树木。这样降服了肉体,心灵才能安全地展 开翅膀。米尼翁夫人看透了女儿的内心活动,她说得很有道 理。莫黛斯特是在恋爱,但她的爱情,是很罕见、很少能为 人理解的柏拉图式的爱情,是少女的首次幻想,是各种情感 中最微妙的情感,是内心的甜食。她用未知、不可能和梦幻 的酒杯开怀畅饮。她赞美少女天堂的青鸟。青鸟在远处歌唱, 可望而不可即,任何枪支的子弹都打不着它,它那色彩绚丽 的羽毛,象宝石在闪光,使你眼花缭乱。可是现实——由证 婚人和市长先生伴随的凶恶的鹰鹫一旦出现,那青鸟便无影 无踪了。享有爱情的一切诗情画意,而又看不见情人,这是 多么甜蜜的随心所欲的生活!是怎样的异想天开啊! 一桩毫无意义的愚不可及的偶然事件,决定了这位少女 的生活。事情是这样的: 有一天,在一家书店的架子上,莫黛斯特看见一幅石印 肖像。这是她特别喜欢的一个作者,名叫德·卡那利。诸位 都知道,这些素描是拿名人来进行可耻的投机生意的产物,仿 佛他们的面孔是一份公共财产。这些素描又是多么不可信!在 这幅铅笔画成的肖像上,卡那利摆出一副颇有拜伦气派的姿 势,头发乱篷蓬地直竖着,脖颈裸露,长着抒情诗人个个必 有的那种硕大无比的脑门,让大家欣赏。维克多·雨果的大 脑门叫多少人剃光了头皮,详细数字不得而知,那数目大概 和拿破仑使之战死疆场、而本来可能成长为元帅的人数差不 多。卡那利的这副面容,由于做生意的需要而被画得超凡脱 人间喜剧第一卷 俗,给莫黛斯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买下了这幅肖像。那 天,正好德·阿泰兹…一本最精彩的书刚刚出版。即使这样 说有损莫黛斯特的形象,我们也必须承认,她在这位著名诗 人和这位著名散文家之间踌躇了很久,不知买这本书好,还 是买这幅肖像好。可是这两位名人是否没有妻室呢?莫黛斯 特开始考虑弗朗索娃·珂歇是否能成为她可靠的帮手。弗朗 索娃·珂歇是贝蒂娜从勒阿弗尔带走又带回来的女仆,米尼 翁夫人和杜梅夫人觉得她还是比别的女仆好,现在雇她当短 工,她就住在勒阿弗尔。莫黛斯特把这个有点失宠的姑娘带 到自己房中。她向弗朗索娃发誓,自己永远不会给父母添一 点点忧烦,永远不超出给一个少女划定的界限。对弗朗索娃, 她说等以后她父亲回来时一定保证让她过上无忧无虑的生 活,条件是对于要求她做的事,一定要严守秘密。到底是什 么事呢?一点小事,一件毫无恶意、对人无害的事。莫黛斯 特要求她的同伙干的事,就是叫她发信和取信,回信将要寄 到弗朗索娃·珂歇名下。说妥以后,莫黛斯特给出版卡那利 诗集的书店老板道里阿…写了一封非常客气的短信,信中为 伟大的诗人着想,向他询问卡那利是否已经结婚。然后她请 出版商将回信以存局待领的形式,寄给勒阿弗尔的弗朗索娃 小姐。道里阿哪里会认真对待这封信?不过他倒是回了一封 ①德·阿泰兹,《人司喜剧》中的人物,一个贫穷的贵族,经过苦学与奋斗 后,成为当时最杰出的作家之一。 ②道里阿是《人司喜剧》中的著名出版商。 人间喜剧第一卷 24l 信。这封回信是他办公室中五、六个记者一块凑成的,每个 人都加上了自己的俏皮话。信是这样的: 小姐: 康斯坦·西尔·梅西奥·德·卡那利男爵,法兰西学院院 士,于一八0 0年生于科雷兹省的卡那利,身高五尺四寸…,发 育良好,接种过牛痘,身体非常健康,符合征用条件。他在科雷 兹拥有一小块祖传地产,热切希望成婚,但要得到一笔好嫁妆。 他家的族微,半边为直纹红色,并带金色,半边为沙色,带 有银色贝壳,上端为男爵花环,下端以两株落叶松的绿色图案作 为支撑。他家族的铭言是“金和铁”,但是从来不含金。 第一位卡那利族人,于第一次十字军远征时动身前往圣地, 这在奥弗涅…轶事中有所记载,据说他当时一贫如洗,只随身带 了一把斧子。贫困从那时起就一直压在这个家族的头上。其家徽 大概便源出于此。斧头只用一个贝壳来代表。不过,这位高贵的 男爵如今倒大名鼎鼎,因为他打垮了许多不信基督的人,后来死 在耶路撒冷,身上一无长物,既无金又无铁。那时还没有救护车, 他便死在去阿什凯隆0的路上。 卡那利古堡,生产野栗子,由两座塔楼组成,一段围墙将两 座塔楼连接起来。如今塔楼已被拆毁,墙上爬满了长春藤,十分 壮观。古堡每年交纳二十五法郎捐税。 签署这封信的出版商还要强调指出,本人以每卷一万法郎的 价目向德·卡那利先生购得诗集,卡那利先生倒是不给贝壳。 科雷兹的抒情诗人现住天堂一鱼贩子街二十九号。对一个天 ①指法尺,相当于325毫米。 ②奥弗涅为法国中部偏僻山区。 ③阿什凯隆位于现在的加沙地带。 242 人间喜剧第一卷 使派诗人来说,这是非常合适的居住区。诗句吸引纳鱼。免除捐 税。 据说,圣日耳曼区的几位贵妇人常常走上天堂街这条路,保 护着这位天神。国王查理十世对这位伟大诗人十分器重,甚至认 为他可以当官。最近国王任命他为荣誉勋位团军官和外交部行政 法院审查官,这后一职位更加重要。这些职务并不妨碍这位伟人 从鼓励文学艺术基金中领取三干法郎的津贴。这样大赚其钱在书 店引起了第八次灾难,埃及倒得以幸免。唉,诗歌呀! 卡那利作品的最新版本,46厘米×62厘米,仿羊皮纸本,有 毕西沃、约瑟夫·勃里杜、施奈尔、索迈尔维等人所作插图,第 多厂0印刷,共五卷,定价九法郎,邮资在内。 这封从天而降的信,如同一大块铺路石板砸到了一朵郁 金香上。一位诗人,审查官,在部里领薪水,又领取一份津 贴,胸前佩带着玫瑰花形勋章…,得到圣日耳曼区妇女的垂 青,哪里象浑身泥土,在河堤大道上游逛,忧思迷惘,被工 作压得喘不过气来,装着满脑袋诗句回到阁楼上去的诗人呢? ……莫黛斯特也看出来,这位心怀姬忌的书店老板是在冷嘲 热讽,因为他写道:“我造就了卡那利!我造就了拿当。!”此 外,她又重读了卡那利的诗作,重读他的那些假惺惺的、伪 善的诗句。即使为了理解莫黛斯特的迷恋,也需要对卡那利 的诗分析两句。卡那利与天使派领袖拉马丁不同之处,在于 他有护理病人时那种曲意逢迎的本事,有靠不住的温情脉脉, ①第多厂,法国十八、十九世纪著名印刷厂,在欧洲出版界享有盛誉。 ②玫瑰花形表示荣誉勋位团勋章的级别,别在翻领扣眼上。 ③拿当,《人司喜剧》中的人物,是一位红极一时的青年作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有令人愉快的和缓措辞。如果说这一派的领袖高声呐喊是一 只鹰,卡那利则有如一只雪白加粉红的红鹳。妇女们将他看 作是自己不可多得的朋友,守口如瓶的可以讲心腹话的人,表 现她们内心活动的人,理解她们的人,能给她们的行为找到 解释的人。在最近出版的一本书中,道里阿留了很大的边白, 莫黛斯特在空白处用铅笔写满了各种各样的批语,与这个沉 思遐想、充满柔情的心灵发生了极大的共鸣。卡那利没有充 满生命力的天赋,他的创作是没有生命的。但是他善于抚慰 那些隐隐约约、捉摸不定的痛苦,如缠绕着莫黛斯特的痛苦 之类。他对少女讲的是她们自己的语言,他能减轻鲜血淋漓 的伤口的疼痛,止住呻吟甚至哭泣。他的天才并不在于对病 人高谈阔论,给他们强烈情感刺激的药物;他只是满足于用 和谐悦耳、令人信赖的声音对他们说:“我和你们一样不幸, 我非常理解你们。来,到我身边来吧,让我们在这小溪边、柳 荫下一起哭泣吧!”于是人们便走过去了!于是人们便倾听着 他空洞而响亮的诗句,犹如乳母哄孩子睡觉时唱的歌。卡那 利在这一点上与诺迪耶颇为相似,他用天真纯朴来使你着迷。 这种纯朴的风格在散文家…笔下非常自然,而在卡那利笔下 则是以其细腻的笔触,以其淡淡的微笑,以其凋谢的花朵,以 其幼稚的哲学来刻意追求的结果。他颇为滑稽地模仿创世之 初的语言,带你回到那幻想的草地上去。对于才智出众的人, 人们很苛求,要求他们具有宝石的优点,不朽的完美。而对 卡那利,人们看见扔给弃儿的几个小钱就心满意足了,人们 ①指诺迪耶。 人间喜剧第一卷 对他什么都可以原谅、容忍。他好象是个乖孩子,又特别有 人情味。他这副天使派诗人的装腔作势产生了很好的效果,正 如女人装出纯朴天真、大吃一惊、青春年少、蒙受冤屈的伤 心的天使模样,也总是会产生很好的效果一样。莫黛斯特重 温了自己的印象,对这颗心灵,对这副与贝尔纳丹·德·圣 应埃尔…同样讨人喜欢的容貌产生了信任的感情。她没有听 出版商的话。于是,七月初,她给这位进了圣器室的多拉…写 了一封信。现在人们仍然把此人当作现代七星诗社的一颗明 犀呢! 书信一 致卡那利先生 先生: 我曾经多少次想给您写信,直到今天才拿起笔来。为 什么要给您写信呢?您一定猜想得到:为了告诉您,我 是多么热爱您的才华。是的,我感到必须向您表示我对 您的钦佩。我是一个可怜的外酋姑娘,独居一隅,唯一 的幸福便是阅读您的诗作。我从阅读《勒内》。转而阅读 ①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 1814),《保尔和维吉妮》的作者。见 本卷《(人司喜剧)前言》第6页注②。 ②多拉,本名冉·迪纳芒第(1 50s 1 588),十六世纪法国七星诗社诗人。 “进了圣器室的多拉”,指被过分吹捧的卡那利。 ③《勒内》(1805),夏多布里昂小说,见本卷《(人司喜剧)前言》第6页 注②。 人间喜剧第一卷 您的作品。忧郁导致遐想。除我以外,不是还有许许多 多女子给您写信,向您倾诉她们内心的思绪么!……在 这人数众多的一群中,我怎么可能受到格外的注意呢?我 这一纸短笺,虽然满载着我的情思,可是比起雪片般向 您飞去的每一封芳香四溢的信件来,又有什么地方可以 略胜一筹呢?我的自我介绍,又比其他任何女子的自我 介绍都令人讨厌:我不想透露真实姓名,可是又请求您 象与我相识已久一样对我完全信赖。 给我回信吧,善待我吧!我不想许下诺言,说有朝 一日一定让您知道我是谁,但我也不绝对地说我不会这 样做。对这封信,我还要补充些什么呢?……噢,先生, 看我多么吃力!好,请允许我向您伸出手去,啊!这是 一只充满友情的手,是您的奴仆的手。 欧德埃斯特一莫① 附言:如承蒙赐复,我将不胜荣幸。复函请寄勒阿弗尔 弗 珂 歇小姐,存局待领。 现在,每一个少女,不管她是否有些浪漫味道,都可以 想象得出,莫黛斯特有几天是在怎样焦急不安之中度过的!她 觉得,空气中饱含着火热的语言,树木也仿佛具有人的外表, 她简直感觉不到自己肉体的存在,她是在大自然中翱翔!土 ①这是莫黛斯特将自己名字的字母顺序打乱组成的化名。在中文里,可简 略表示如下:莫+欧一莫,德+埃一黛。 人间喜剧第一卷 地在她脚下颤动。她非常羡慕邮政机构,她在空间尾随着她 那张小小的信笺。她感到非常幸福,正象人们二十岁时第一 次行使自己的意志以后感到兴高采烈一样。她的全部心思都 在这上面,有如中世纪时人们所说的魔电附身一般。她想象 着诗人的住房是什么样子,诗人的书房是什么样子,她仿佛 看见他打开信封,于是她作出各种各样的假设。 我们已经给诗意勾画了一个轮廓,现在有必要描绘一下 诗人的身影了。卡那利是一个瘦小干瘪的男子,身段颇有贵 族气派,棕色头发,vituline…的面庞,头比较小,正象虚荣 多于骄傲的人头部都比较小一样。他喜欢奢侈豪华,讲究排 场。发财致富对他来说是一种需要,这种需要在他身上较之 其他任何人都更强烈。他为自己出身高贵和有些才气而感到 十分自豪,现在由于抱负太高,更无时无刻不把他的祖先挂 在嘴边上。不管怎么说,卡那利家族与纳瓦兰家族、卡迪央 家族、葛朗利厄家族、奈格珀利斯家族…毕竟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天赋给他帮了大忙。他有一双炯炯有神的东方人的眼睛, 这正是人们要求诗人具有的眼睛。他举止优雅,相当体面,嗓 音洪亮。但是,天生的招摇撞骗劲将这些长处几乎毁灭殆尽。 他是很有自信心的喜剧演员。当他十分优雅地抬起脚来的时 候,那是他早已养成了这种习惯。当他用朗诵的语调说话的 时候,那也是他惯用的语调。当他颇有做戏味道地站在那里 的时候,那是他已经将自己一举手一投足的姿势变成了第二 ①英文:牛犊似的。 ②这几个家族均为《人司喜剧》中的名门望族。 人间喜剧第一卷 天性。这一类的缺点,与他为人一向豪爽大方,与他身上应 该称为“勇士风度”而与“骑士风度”形成鲜明对照的东西, 构成了浑然一体。卡那利缺乏信仰,当不了堂吉诃德,但是 他眼光太高,遇到问题,也不会总是站在有利的一面。他那 股诗意,碰上点什么事都会进发出来,对这位诗人损害极大。 其实他并不缺乏头脑,只是他的才华妨碍他充分发挥他的智 慧。他完全为名利所左右,他的目标是要显得比自己的名气 还要伟大。所以,正如我们屡见不鲜的那样,他这个人与他 思想的产物完全是两回事。那些抚慰人心的、天真纯朴的、充 满柔情的诗章,那些平静清澈好似如镜的湖水般的诗句,那 些温和的颇具女性特点的诗歌,其作者原来是一个小小的野 心家。这个人穿着紧紧裹身的礼服,举止具有外交官的风度, 一心要在政治上发挥影响,贵族气十足,矫揉造作,自命不 凡,渴望着发财致富,以便拥有实现其野心所必需的收入。可 是他现在取得了两方面的成就,得到了诗人的桂冠和爱神木 的花冠,已经飘飘然了。八千法郎薪俸的职位,三千法郎的 津贴,从法兰西学院还能拿到两千法郎,遗产收入扣掉卡那 利土地上农业经营方面的必需花费以外,还有一千埃居,一 共有一万五千法郎的固定收入,再加上出版诗作,不管年头 好坏,总能收入一万法郎,这样总共就是二万五千利勿尔。而 莫黛斯特心目中的这位英雄,每年还要超支五、六千法郎,所 以上述这个数目就更是一笔靠不住的财富了。但是,国王的 金库、外交部的秘密基金至今都将这些亏空给补上了。国王 举行加冕礼时,他创作了一首赞歌,得到一套银质餐具的奖 赏。他拒绝接受任何金钱奖励,说卡那利家族为法国国王效 248 人间喜剧第一卷 忠是应分的事。骑士国王听了微微一笑,立即在奥狄欧老店… 给他订购了一套华丽版的《查伊尔》: 啊!蹩脚的诗人,你难道自以为 比查理十世更慷慨大度?。 从这时起,按照记者们的生动说法,卡那利便“江郎才 尽”了。他感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创造出新的诗歌形式;他的 竖琴没有七根弦,而只有一根。而且,由于他不断用独弦弹 奏,到现在听众只给他留下两条路供他选择:要么用这根弦 把自己吊起来,要么沉默不语。德·玛赛不喜欢卡那利,有 一次他曾放肆地开过一个玩笑。他说:“弗里德里希大帝。在 某次战役结束以后指出,作战最勇敢的是那把军号,因为这 军号从不间断地嘀嘀哒哒吹奏着同一个曲调。卡那利给我的 印象就是这样一个作战最勇敢的人。”这句话象毒箭一般刺中 了诗人的虚荣心。 卡那利想当政治家,他想利用自己的马德里之行作开端。 那是在德·绍利厄公爵任驻马德里大使期间,他自己的官衔 ①奥狄欧原系为帝国打制金银器的商店,后改为王家金银器店。 ②此诗句系模仿伏尔泰的诗剧《查伊尔》中,苏丹王奥罗斯曼反驳法国骑 士奈雷斯唐的一句台词,原诗是: 基督徒,我赞赏你高贵的勇气; 但是你骄傲的心是否自以为 比奥罗斯曼更慷慨大度? 正文中那段俏皮话的意思是:查理十世不愿欠卡那利的人情,见他不接 受金钱,便送他一套银质餐具作为报酬。 ③指弗里德里希二世,普鲁士国王,一七四0至一七八六年在位。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是随员。不过,按照当时在沙龙中流传的说法,他追随的是 德·绍利厄公爵夫人。有多少次,不就是一语定终生么?前 内高卢…共和国总统、皮埃蒙特最伟大的律师科拉,四十岁 那年,听到一个朋友说他对园艺一窍不通,很受刺激,就当 起了朱西厄…,种植花草,创造出新品种,并且用拉丁文出版 了《皮埃蒙特植物志》一书。为这部著作,他花费了十年的 心血! “不管怎么说,凯宁。和夏多布里昂也是政治家嘛!”才 气已尽的诗人心中想道,“我要让德·玛赛拜我为师!” 卡那利本来想写一本伟大的政治著作。可是他又担心自 己用法语散文写作要露怯。对于那些习惯于用四行亚历山大 体十二音节诗表达思想的人,散文的要求是极苛刻的。当代 所有的诗人中,只有三个人得以将诗人与散文家的双重光荣 集于一身,这就是雨果、泰奥菲尔·戈蒂耶。和维尼。。再往 前数,拉辛和伏尔泰、莫里哀和拉伯雷也都是集二者于一身 的。尤其是拉伯雷,他是法国文坛上罕见的杰出人物之一,在 所有的文人中,他最有诗人气质。于是我们这位圣日耳曼区 的诗人,还是乖乖地力图将自己的战车置于法国官府的保护 棚下。他当上审查官的时候,感到需要一个秘书。这个秘书 还应该是他的一位好友,可以在很多场合代替他,在书店里 ①内高卢为今意大利北部。 ②朱西厄(174s 1836),法国著名的植物学家。 ③凯宁(1770 1827),英国文人,政治家。 ④泰奥菲尔·戈蒂耶(18__ 1872),法国作家,诗人。 ⑤维尼(1797 1863),法国作家,诗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谋划谋划,照应他在报纸上的名气,还有,必要时在政治上 给他帮帮忙。一言以蔽之,这个秘书要死心塌地为他效忠。许 多科学界、艺术界、文学界的名人,在巴黎都有那么一两个 捧臭脚的人,也可以说是警卫队上尉或王室内侍。这些人,借 名人的光活着,类似副官之流,担负着各种微妙的使命,必 要时自己也要受到牵累,为把偶像捧得高高而效犬马之劳。既 不完全是他的仆从,也不完全与他平起平坐。召之即来,勇 猛无畏,有了豁口首先冲上前去,撤退时他打掩护,照料种 种事务。只要他们幻想尚存,便忠心耿耿,或者一直效忠到 他们自己的愿望已经得到满足时为止。到后来,有的人发现 他们的伟人未免有些忘恩负义,有的人觉得自己受了人家的 盘剥,还有一些人对这种职业感到厌倦,而很少有人满足于 这种感情上的令人舒畅的平等。在与一个上等人密切交往中, 实际上这是应该追求的唯一褒奖。阿里…就以此为满足,穆 罕默德后来将他提高到与自己同等的地位。许多人为自己的 虚荣心所欺骗,自以为和他们的伟人一样有本事。忠心耿耿 已很难得,象莫黛斯特设想的那种不取报酬、毫无奢望的忠 心就更为罕见。然而,麦讷瓦尔…式的人物是存在的。而且, 喜欢默默无闻地生活,安安静静地工作的人,在我们的社会 中找不到寺院而迷途的本笃会修士。,在巴黎远比其他地方 为多。这些勇敢的羔羊,他们的行动中,他们的私生活中,就 ①阿里(约600 661),伊斯兰第四任哈里发。先知穆罕默德的女婿。 ②麦讷瓦尔(177s 1 850),曾任拿破仑的首席秘书。 ③本笃会修士以埋头苦干、从事艰巨细致的劳动而著名,因有此喻。 人间喜剧第一卷 具有作家表现的诗意。从心灵上来说,从独立思考上来说,从 感情的温存来说,他们都是诗人,正象别人是从纸上、从机 灵方面、从写过多少行诗来看是一位诗人一样!拜伦爵士以 及所有那些 说来可悲!——由于当权者的过错而靠舞文 弄墨为生的人都是如此。墨水已成为当今的希波克莱纳泉… 了! 法国审计院有一位年轻的审核官,他被卡那利的名气和 这位所谓具有政治才能的人的远大前程所吸引,同时又因受 到德·埃斯巴夫人的怂恿——在这件事情上,这位夫人给绍 利厄公爵夫人帮了大忙——当了诗人的义务秘书,并得到诗 人的宠爱,那情形就象一个投机商爱抚他的第一个入股人一 样。这种伙伴式的关系,初露端倪时与友情颇为相似。在此 以前,这个年轻人曾经在一位首相身边进行过这一类的实习。 后来,一八二七年,那位首相也和其他许多大臣一样下了台。 那位首相还想得很周到,早把这个年轻人安插进了审计院。这 年轻人名叫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年方二十七岁。他 已经获得荣誉勋位团勋章,除了其职务的官俸以外没有其他 钱财,很会办事,而且在首相办公室干过四年,见多识广。他 性情温和,态度和蔼,很有廉耻之心,满怀美好的感情,他 很不喜欢站在前台。他热爱自己的国家,很想为国效力,同 时荣誉使他十分着迷。如果要他自己选择的话,给拿破仑式 的人物作秘书,可能比给首相当秘书更合他的心意。爱乃斯 ①希波克莱纳泉又称“马泉”,希腊神话中缪斯聚会处,传说诗人饮此泉水 后,便灵感大发。 人间喜剧第一卷 特成了卡那利的秘书以后,给他办了很多事。但是,十八个 月来,他看出了这个人的本性,虽然在文学表达上极富有诗 意,实际上对人非常冷酷无情。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 这句话对文学界尤其适用。才能和品格双全的人,天上难找, 地下难寻。一个人的能力并不能概括他的各方面。这种能力 与人品相分离的现象令人惊异,究竞原因何在,这是个尚未 解开的谜,说不定是永远也无法解开的谜!人的大脑以及大 脑的各种产物 在艺术上,人的手就是大脑的延续——是 在脑壳下面开花结果的一个特殊世界,是完全独立于人的情 感之外,独立于人称之为公民、家长、个人的品德之外的。当 然这也不是绝对的。人身上没有任何绝对的东西。花天酒地 过生活的人在狂饮暴食之中肯定消耗了他的才气,酒电在举 杯畅饮之中肯定也浪费了他的才气;可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 生活再有节制,也无法赋予自己以天才。同样,描绘爱情的 大师维吉尔从来不曾爱过狄东;…可作为公民表率的卢梭,如 果能象整个贵族阶级那样大肆挥霍,则会感到十分骄傲。这 些也是几乎得到了证明的事实。话又说回来,米开朗琪罗和 拉斐尔就提供了天才与性格完美和谐统一的良好榜样。所以, 男子的才对于德而言,就和美貌之于女子差不多:能给人以 希望。让我们双倍地赞美心灵、性格与才能完美一致的人吧! ①维吉尔(约公元前70约公元前1 9),古罗马诗人。在他最重要的著作 十二卷史诗《埃涅阿斯纪》中,描写特洛亚王子埃涅阿斯在海上飘泊七 年后到达迦太基,和迦太基女王狄东结婚。后来埃涅阿斯抛弃狄东到意 大利去重建邦国,狄东愤而自杀。参看本卷第165页注②。 人间喜剧第一卷 爱乃斯特发现卡那利在诗人的外表下乃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利 己主义者。这是利己主义者当中最坏的一种,因为也有讨人 喜欢的利己主义者。但是爱乃斯特不知为什么感到不好意思 离开他。正直的心灵不会轻易断绝心灵上的联系,假如这种 关系是他们自己主动结成的,就更其如此。莫黛斯特的信件 通过邮局传递的时候,秘书和诗人还很和睦。但是也象别人 家夫妻和睦相处一样,秘书总是自我牺牲。卡那利对他直言 不讳,拉布里耶尔对这一点看得很重。他过去对卡那利也是 敞开心扉,无所不谈的。再说,卡那利此后终生都被人认为 极其伟大,象马蒙泰尔…一样受到欢迎。在他身上,优点光 彩夺目,而缺点则是被掩盖着的一面。他如果不那么爱虚荣, 不那么自命不凡,也许说话就不会有这么响亮的声调了。这 种声调对当今的政治生活可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他的冷酷无 情会以正直、公正的形式表现出来,他的自我卖弄中也夹杂 着义气豪爽。后果对社会有益就行,至于动机是什么,那就 只有上帝才管得着了。莫黛斯特的信送到时,爱乃斯特对卡 那利已经看透。两位朋友刚刚吃完午饭,在诗人的书房里聊 天。那时诗人住在院落尽头楼下的一套住宅里,面向花园。 “噢!”卡那利高声叫道,“我那天对绍利厄夫人说得很对, 我应该放出一首什么新诗。对我的崇拜已经下降,已经有些 日子我没有收到这样的匿名信了……” “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么?”拉布里耶尔问道。 ①马蒙泰尔(1723 1799),法国小说家,剧作家,法兰西学院院士,在宫 廷中颇受欢迎。 人间喜剧第一卷 “对,是个素不相识的人!叫德·埃斯特,住在勒阿弗尔! 这显然是个化名。” 说着,卡那利将信递给拉布里耶尔。这首诗歌,这不愿 为他人所知的激情,总之,莫黛斯特的心,妄自尊大的人用 那么一个动作,就毫不在乎地递过去了。 “真好!”审核官叫起来,“这样把最难于启齿的感情吸引 到自己身上,逼得一个可怜的女子越过所受的教育、天性、社 会给她划定的习俗界限,打破惯例,多美啊!……天才能获 得怎样的特权啊!象拿在我手中的这样一封信,出自一位少 女之手,一个真正的少女,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想法,怀着 热情……” “那又怎么样呢?”卡那利问。 “怎么样?即使象塔索那样饱经磨难,也会觉得得到报答 了!”拉布里耶尔叫道。 “亲爱的朋友,”卡那利说,“收到第一封信、第二封信的 时候,心里是这么想。可是,当你收到第三十封信的时候!…… 当你发现那位热情的少女相当狡猾的时候!当你走到诗人满 怀激情奔跑过的闪闪发光的道路尽头,看见是一个年老的英 国女人坐在界石上,向你伸过手来的时候!……当书信上的 天使变成一个容貌丑陋、正在到处找丈夫的可怜姑娘的时候! ……噢!这时候,沸腾的内心便平静下来了。” “说名气就象某些特别鲜艳的花儿一样含有毒性物质,” 拉布里耶尔微笑着说,“我现在算开始相信了!” “而且,我的朋友,”卡那利接着说下去,“所有这些女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255 即使她们是真心诚意,也都有一个理想的要求,你很少能侍 合那种要求。她们想不到诗人正象人家指责我的一样,是一 个相当虚荣的人。一个为狂热的激情所折磨的人,这种激情 会使他变得不招人喜欢,心情多变,她们根本想象不出这样 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她们希望你总是伟大,总是漂亮。她们 根本不会想到,天才总是病态的,拿当和佛洛丽纳同居,德 ·阿泰兹太胖,约瑟夫·勃里杜太瘦,贝朗瑞喜欢赤脚走路, 偶像也会流鼻涕的。象吕西安·德·吕邦泼雷…那种既是诗 人又是美男子的人,真是风毛瞵角。又何必去寻求那些毫无 价值的恭维,何必去接受一个女人幻想破灭,目光呆滞,给 你泼的一盆冷水呢?……” “那么,真正的诗人,”拉布里耶尔说道,“就应该象上帝 在他的臣民之中隐形藏身一样,只能通过他的创作看见他了 ......,, “那样的话,名气的代价也未免太高了,”卡那利回答, “生活里确有美好的东西。嘿!”他一面喝茶,一面说道,“一 位美貌的贵妇人爱上一个诗人,她用不着象一位公爵夫人倾 心于一个男演员那样,躲在舞台上空吊布景的笼子里,或者 躲在楼下的包厢里。倚仗自己的美貌、财产和姓氏,她完全 可以象每一部英雄史诗里的人那样大大方方地对你说:‘我是 ①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人司喜剧》中一个青年诗人,《幻灭》的男主 人公。 256 人间喜剧第一卷 卡吕普索仙女,我爱忒勒玛科斯…。’故弄玄虚是小聪明的伎 俩。我对戴假面的人再也不回信,已经颇有些时日了……” “啊!如果有一位女子主动向我走来,我会多么爱她! ……”拉布里耶尔强忍泪水失声大叫,“亲爱的卡那利,我可 以向你保证:一个高攀著名诗人的姑娘,从来不会是一个可 怜的姑娘。她只不过是过于小心提防,过于爱面子,过于提 心吊胆罢了!这肯定是一位明星,一位……” “一位公主,”卡那利哈哈大笑,大叫起来,“来俯就他, 是不是?……我亲爱的老兄,那是百年不遇的事。那样的爱 情就跟这百年开一次的花一样罕见……。年轻貌美而又富有 的公主们根本就忙不过来。她们象奇花异草一样,极有教养 却又愚蠢无比、象接骨木一样空虚的贵族少爷们组成了篱笆, 早已将她们团团围住了。我的梦想,唉!我那水晶一般纯洁 的梦想,从前镶着科雷兹花边,后来在这里是镶着花环,我 曾经怀着怎样狂热的梦想!……别提了!这梦想早已在我的 脚下破碎……。不,不,凡是匿名的信都是有所求的!而且 那要求多么高!你以为这个小囡年轻又美丽,如果你给她写 信,哼!你瞧着吧!肯定不是别的事!从理智上说,你不可 能爱所有的女人。就连阿波罗,至少八角阁…的阿波罗,也 是一个外表风雅而实际上需要保重身体的结核病患者呢!” ①卡吕普索仙女是希腊神话中的山林水泽女神,奥德修路过她的住处时, 她想与他结为夫妇,把他滞留了十年才被迫放他回家,事见荷马史诗 《奥德修纪》。忒勒玛科斯是奥德修的儿子,这里巴尔扎克显然把奥德修 误写为忒勒玛科斯了。 ②八角掏在梵蒂冈,收藏有古代各种塑像名作。 人间喜剧第一卷 “可是,”爱乃斯特说道,“一个女子这样主动上前的时候, 她大概是确信自己能够在美貌和温存方面使最得宠的情妇黯 然失色的。单凭这一点,就应该原谅她。所以,稍有点好奇 心的话……” “啊!”卡那利回答道,“黄口小儿爱乃斯特,请允许我专 心致志地爱那位给我幸福的美丽的公爵夫人吧!” “你说得对,实在太对了,”爱乃斯特回答道。 话是这么说,年轻的秘书还是将莫黛斯特的来信反复读 了好几遍,极力猜测那真正的含义是什么。 “这里面一点没有夸大其辞。人家并没有说你是奇才,人 家是向你说知心话,”他对卡那利说道,“这股谦逊的芳香和 这种主动的态度,如果遇上我,我是会动心的……” “那你给她回信好了,你亲自把这场艳遇进行到底好了! 我把这个当作一份菲薄的薪水送给你,”卡那利讥诮地微笑着 高声说道,“干吧!再过三个月,你把情况告诉我,如果这事 能够持续三个月的话……” 四天以后,莫黛斯特收到一封信。信纸很漂亮,信封是 双层的,封口上盖着卡那利的纹章。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书信二 致欧德埃斯特一莫小姐 小姐: 赞美精彩的作品——姑且说我的作品是精彩的吧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这个行动本身,便含有难以名状的圣洁和纯朴的意 味,是不许任何人加以嘲笑的,而且在任何法庭上,都 能够证明您给我写信这一举动是完全正当的。即使觉得 自己受之有愧,如此的盛情也总是使人感到愉快。为此, 我首先应该向您表示感谢。在这种盛情面前,蹩脚的诗 人也好,真正的诗人也好,在内心深处都会觉得当之无 愧,因为自尊心是一种不大经得起赞扬的东西。您给我 带来的慰藉能医治好文坛的各种责难给我造成的创伤。 作为报答,我能给予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的最好的友情 表示,难道不是与她分享我的经验之谈么?哪怕这样做 会使她热烈的向往烟消云散,我也在所不惜。 小姐,一位少女最美好的棕榈枝…,便是圣洁、纯净、 无可指摘的生活之花。难道您在世上是孑然一身么?只 这一句话就行了。如果您有家庭,有父有母,请您想一 想,您写信给一个根本不认识其人的诗人,这封信会使 他们多么伤心忧愁!并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是天使,他们 也有缺点。也有轻浮的人,鲁莽的人,自命不凡的人,野 心勃勃的人,花天酒地的人。所以,不论天真无邪多么 令人肃然起敬,不论法国诗人多么具有骑士风度,您在 巴黎总会遇上不止一个堕落的吟游诗人。他们随时准备 激起您的柔情,而目的是欺骗这种感情。那样,您的信 就会被理解为另外一种意思,而不是象我这样理解了。人 家会从信里看到您并没有诉之于笔端的想法。可是,人 ①西方以棕榈枝作为荣誉或胜利的象征。 人间喜剧第一卷 家有心,您是无意,您又丝毫不加提防。有多少作者,就 有多少品格。您认为我可以理解您,我真是受宠若惊。可 是,如果您落到一个伪善的天才手里,落到一个什么都 不在乎的人手里,他写的书极其忧郁凄凉,过的生活却 如同持续不断的狂欢节一般,那么您这唐突的举动,结 局很可能是遇到一个心怀恶意的人,剧场后台的常客…, 或者是小酒馆里的英雄!您在仙人草绿廊下思考着诗歌 的问题时,是闻不到使手稿失去诗意的雪茄烟味道的。正 如您戴着光灿夺目的珠宝去参加舞会的时候,您想不到 穿着粗布衣裳的珠宝工人,想不到他们神经紧张的手臂 和肮脏阴暗的工作室一样!可是那灿烂的辛勤劳动之花, 正是从这里开放出去的!再进一步说吧!……您大概生 活在海滨,您过的那种充满幻想而又孤单寂寞的生活,从 哪个方面来说会使一个诗人感兴趣呢?既然他应该描写 一切,他的使命便是渗透一切啊!我们心目中的少女是 那样完美,任何夏娃的女儿都无法与她们抗争!什么现 实能抵得上梦想呢?您这样的少女,家中将您养大成人, 就是要您作贤妻良母。现在,您初步了解了,在这可怕 的都城中,诗人的生活充满了多么可怕的动荡,想想看, 您能获得什么呢?要给这种生活下个定义,七个字就够 了:人们喜爱的地狱!如果促使您拿起笔来的动机,是 您这位十分好奇的少女怀着一种愿望,要活跃一下您单 调的生活,可是从表面看,这难道不是一种反常的行为 ①指常常与女演员鬼混的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么?我该怎样看待您的信呢?是不是您属于被上流社会 排斥的阶层,要在远离您的地方寻找朋友呢?是不是您 为自己的丑陋而伤心难过,感到自己有一颗美好的心灵 而无人可以倾诉呢?唉!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令人心酸 的结论:要么您做得太过分,要么您做得很不够。今后, 要么我们就此结束,要么,如果您继续写信的话,请在 这方面比上一封信谈得更详细些。不过,小姐,如果您 青春年少,如果您家有父母,如果您感到心头有天堂的 缬草要抛撒出来,好比玛德莱娜…将它献到耶稣脚下,那 您就让一个与您般配的男子赏识您,作一个凡是好姑娘 都应该作的贤妻良母吧!一个诗人,对一个年轻姑娘来 说,是她所能征服的最糟糕的人!他虚荣心太强,伤人 的棱角太多,这些东西必然与一位女子合情合理的自尊 心发生冲突,并且会摧毁一个没有生活经验的人儿的一 片衷情。诗人的妻子应该先爱他,很久以后再与他结婚, 她一定要下定决心,象天使一般慈悲为怀,宽宏大量,具 有母性的美德才行。小姐,这些优点,在少女身上,还 只是处于萌芽状态。 请您听听大实话吧——为了回报您令人心花怒放的 恭维,难道我不应该对您据实相告么?嫁给一个享有盛 ①玛德莱娜即《圣经》传说中的抹大拉女人,名马利亚,她曾经堕落,后 真心悔过,成为圣徒。《新约·路加福音》第七章记载:耶稣在法利赛人 家里用饭时,抹大拉的马利亚拿着盛香膏的玉瓶站在耶稣背后,痛哭流 涕,眼泪湿了耶稣的脚,她就用头发去擦干,又抹上香膏,于是耶稣赦 免了她的罪。这里巴尔扎克以缬草代替了香膏。 人间喜剧第一卷 名的人固然很光彩,可是人们不久就会发现,作为一个 人,一个超乎寻常的人和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相差无 几的。人们越是期望他创造出奇迹来,他距离人们的期 望就越远。一个著名的诗人,正象一个女人:人们先将 她的美貌吹得天花乱坠,等到谁真的看见她了,反倒会 说:“我还以为比这要漂亮呢!”您因为看见了巧手勾画 出的我的肖像而寄这封短笺给我,殊不知那是纯粹的虚 构!我的真正面貌并不侍合画像的要求。总而言之,精 神方面的优点,只在肉眼看不见的范围内生长开花,诗 人的妻子只会感觉到诗人的缺陷,她看到的是对珠宝进 行加工而不是用珠宝来装饰自己。如果说,是地位特殊 的光华使您着了迷,请您一定要明白,这种东西引起的 快乐是转瞬即逝的。这种地位,远远望去,似乎完美无 缺,如同闪光的高峰。待到发现它是那样凸凹不平,高 处不胜寒时,是会又气又恼的!其次,女人的双脚从未 踏进过创作的艰难世界,待到她们看上一眼便以为已经 猜测出运笔的全部诀窍时,对她们从前赞美不止的东西, 也很快就无心欣赏了。 搁笔之前,我再谈谈最后一点看法。这是一位朋友 的忠告,如果您将这视为变相的请求,那就大错特错了。 只有打算彼此开诚布公的人们之间,才能建立起心灵上 的交流。您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如实地显现出自己么?我 一时难以得出结论。 就此搁笔,小姐,请接受我们对一切女性的崇高敬 意——哪怕是不知名姓、头戴假面的女性。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一整天都把这封信放在热乎乎的胸衣之下,自己的皮肉 与胸衣之间!……留待万籁俱寂的夜半时分来阅读它,在思 潮起伏的焦虑不安之中等待着这庄严寂静时刻的来临!…… 祝福诗人,未读之前早已在想象中读了千百封信,作出种种 假设,惟独没有想到是这么一瓢冷水,浇在烟雾蒸腾的异想 天开的思绪上!象氢氰酸使生命解体一样,这一瓢冷水也使 那蒸腾的烟雾消散了!……谁遇到这种情形,恐怕都要象莫 黛斯特那样,虽然独自一人,也要以被单掩面,吹熄蜡烛,痛 哭流泪的…… 这件事发生的时间正是七月初。莫黛斯特起身在房中走 动。她来到百叶窗前,将窗打开。她想透透气。盛开的鲜花 吐着芬芳,那芳香带着夜间各种气味所独有的清新气息升起, 向她袭来。月光照亮了大海,大海如同一面明镜,闪烁着光 芒。维勒干家花园里一棵树上,一只夜莺在歌唱。 “啊!原来诗人就是如此啊!”莫黛斯特心想,她的怒火 平息下来了。 千万种最最辛酸的思虑接踵而至,在她的脑际翻腾。她 感到自己被深深刺痛了,她想重读一遍来信。她又点起蜡烛, 仔细研究了这篇精心炮制的散文。最后她终于听到了现实世 界沉重的呼吸。 “他说得对,就错了,”她心中想道,“可是,在诗人闪闪 发光的长袍下,找到的竟是莫里哀笔下老者的灵魂,这怎么 能令人置信呢?” 当一位妇女或一位少女当场被捉住的时候,她对于自己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过失的见证人、肇事者或者对象,便产生了深仇大恨。所以 在真正的、自然的、桀骜不驯的莫黛斯特心中产生了一种强 烈的欲望,要把这个心地正直的人压倒,要把他投入某种矛 盾的深渊之中,要报复他这迎头一棒。这个孩子本来是很纯 洁的,只是她的头脑既受到她阅读的书籍的侵蚀,又受到她 姐姐长期病危的侵蚀,也受到她在孤独寂寞中进行的各种危 险的思考的侵蚀。这时她的睑上忽然掠过一丝阳光。她已经 在怀疑这一望无际的大海边,奔跑了三个小时。这样度过的 夜晚,人们是永远不会忘怀的。莫黛斯特有一张中国款式的 小桌,是她父亲的赠品。她径直走到桌旁,在年轻人内心深 处怦怦跳动的恶毒的复仇思想驱使下,写了一封信。这封信 是这样的: 书信三 致德卡那利先生 先生: 您当然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不仅如此,您还是一位 正直之士。您对一个身临深渊边缘的少女是那样坦率直 言。您是否也能表现出足够的坦率,毫不虚假地、不转 弯抹角地回答下面这个问题呢? 这个问题就是:假如有一个人附在您耳边说过,“欧 ·德·埃斯特莫小姐有六百万法郎,她不想要一个傻 瓜当丈夫。”这句话也可能恰巧是真话,那么,您会不会 人间喜剧第一卷 写出我手中拿着的这封回信,您的见解、您的语气是不 是仍然如此呢? 请您在短时间内姑且认为这一假设是事实吧。请您 对我就跟对您自己一样,什么都不要顾虑。我二十岁,但 我待人处事比我的年龄要成熟,任何坦率道出的话语,都 丝毫不会在我心目中损害您的形象。如果您肯于向我道 出肺腑之言,我读了您的信以后,您就会得到我对您的 第一封来信的答复。 您常常表现出卓绝的天才,我对此已经表示钦佩。 现在请允许我对您考虑的周到细致和品格的高尚表 示敬意。正是这两点,使我不能不认为自己永远是您卑 微的奴仆。 欧德埃斯特一莫 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将这封信拿到手,内心无比 激动,那情形恰似狂风席卷整个海面,一叶扁舟在风雨中飘 摇。他便到林荫大道上去散步。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一 个真正的巴黎男子,说一句“这姑娘简直是一只小孤狸! ……”事情就算完结了。但是对于一个心灵高尚美好的小伙 子,这一类郑重的指控,这种对真理的呼唤,却有唤醒在内 心深处沉睡的三位法官的作用。这三位法官就是荣誉、现实 和正义。他们站起身来,大喊大叫。“啊!亲爱的爱乃斯特,” 现实说道,“你本来就不应该教训一位富有的继承人么!啊! 小伙子,你若是径直到勒阿弗尔去,了解一下这位少女是不 是漂亮,你就会因为她偏爱奇才而感到自己倒霉了。若是你 人间喜剧第一卷 能对你的朋友暗中使点坏,让德·埃斯特小姐弃他而求你,那 这位德·埃斯特小姐该是多么了不起!…‘怎么!”正义说道, “你们这些有思想或者有能力却没有钱的人,看见有钱的姑娘 嫁给那种给你当门房你都不肯要的人便抱怨么!如今这时代 讲求实际,总是迫不及待地让有钱人嫁给有钱人,而从不急 于叫一个相貌俊美、才华横溢却没有财产的小伙子,娶一个 高贵而富有的美貌姑娘。你们骂这个时代精神。可现在有一 位姑娘起来反对这种时代精神,诗人给她的答复却是给她当 头一棒!……~‘富有也好,贫穷也好,”荣誉大叫道,“年轻 也好,年老也好,美貌也好,丑陋也好,这位姑娘说得对。她 很有头脑,她现在将诗人拖下了个人利害的泥潭。给她一个 诚恳、高尚、坦率的答复吧!最重要的,是要表达出你自己 的思想,她是当之无愧的!你扪心自问一下吧!探测一下你 的内心,将那些卑鄙龌龊的东西清扫出去吧!见此情景,莫 里哀笔下的阿尔赛斯特…会说什么呢?”拉布里耶尔从鱼贩子 街出发,一路上专心思考,步履缓慢。过了一个小时,还没 走到修女大街。他沿着塞纳河岸前进,到当时位于圣堂附近 的审计院去。他摆脱不了不知所措的心境,竟然无法审核账 目了。 “她并没有六百万,这是显而易见的,”他心中想道,“可 是,问题不在这里……” 过了六天,莫黛斯特收到这样一封信: ①阿尔赛斯特,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的男主角,是一个愤世婊俗的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书信四 致欧德埃斯特一莫小姐 小姐: 您不姓德·埃斯特。这是用来隐瞒您的姓氏的化名。 对于一个不说真话,隐瞒自己情况的人,难道能象您要 求的那样吐露真情么?请听我说,我用另一个要求来答 复您的要求:告诉我,您是出身名门么?是出身贵族家 庭,还是市民家庭?当然,道德观念只有一个,不会改 变。但是道德对人的约束,要根据他所属社会阶层的不 同而有所变化。阳光照耀各地情况不同,于是产生了我 们赞叹不止的四季。同样,道德也使社会义务与每人的 等级、地位相吻合。士兵犯的小过失,如果出在将军身 上,就是重大罪行。反之亦然。一个收获庄稼的农家姑 娘,一个每日赚十五个苏的女工,一个零售小商人的女 儿,一个年轻的布尔乔亚女子,一个言商大户人家的女 孩,一个贵族之家的年轻女继承人,一个德·埃斯特家 族的女儿,要遵守的戒律是各不相同的。一位国王和一 个农民,虽然都应该遵守节俭的原则,可是国王不应该 弯下腰去捡拾一枚金币,而农民则应该沿原路折回去寻 找丢掉的十个苏。一位拥有六百万财产的德·埃斯特小 姐,可以戴上插着羽毛的宽沿帽,身穿绣金骑马服,骑 上一匹柏柏尔马…,由小厮殿后,扬鞭催马来到一位诗人 ①柏柏尔马原产北非,系一著名品种。 人间喜剧第一卷 267 面前,对他说:“我喜欢诗歌,我想补赎列奥诺尔…对塔 索的过错!”而一个经纪人的女儿仿效她的作法,则会贻 笑大方。您属于什么社会阶层呢?请您诚实地回答,然 后我也会同样回答您向我提出的问题。 虽然我还没有与您结识的荣幸,但是充满诗意的思 想一致已将我与您连结在一起,我不愿用一般的俗套在 信尾向您致以问候。使一个发表作品的人进退两难,这 大概已经是制胜的一招了吧! 一个看重声誉的人可以容许自己采取的巧计,我们这位 审核官自然也不会想不出来。信来信往,他终于收到了答复。 书信五 致德卡那利先生 您越来越理智了,我亲爱的诗人。我的父亲是伯爵。 我这个家族的主要名人,是在红衣主教几乎可以与国王 平起平坐的时代出了一位红衣主教。如今我家几乎完全 衰落,到我这里就要绝嗣了。但是凭我的家徽,我可以 出入任何宫廷和宗教场所。总而言之,我们是抵得上卡 那利家族的。我不把我们的家徽寄给您了,这样做更合 适一些。尽量象我这样诚实地回答我吧!我等待着您的 回音,以便判明我是否还能象现在这样自称是您的奴仆。 ①列奥诺尔·德·埃斯特是塔索心爱的女子。 人间喜剧第一卷 欧德埃斯特一莫 “瞧,这个小囡,占了上风就神气起来了!”拉布里耶尔 高叫道,“可是,她到底是不是坦率直言呢?” 不曾给一位首相当过四年私人秘书,不住在巴黎,就看 不到阴谋诡计如何不遭报应。所以,最纯真的灵魂也总是或 多或少地受到这座帝王之城醉人气氛的熏陶。年轻的审核官 庆幸自己不是卡那利,他给莫黛斯特写了一封信,推说他要 作的自白很重要,而目前院长身边的工作很忙,他确定了一 个日子给她回信,然后在去勒阿弗尔的邮车…上定了一个座 位。他很细心,让邮政总局局长给勒阿弗尔邮政局长写了一 封便函,嘱咐他为爱乃斯特保守秘密并多加关照。这样爱乃 斯特便得以看见弗朗索娃·珂歇来到邮局的情形,然后很自 然地跟住她。他尾随弗朗索娃来到安古维尔的小山上,远远 望见莫黛斯特·米尼翁正从木屋别墅的窗户上探出头来。 “弗朗索娃,怎么样?”少女问道。 女工答道: “小姐,有一封。” 这天仙一般的金发美人把爱乃斯特镇住了。他沿原路折 回,向一个行人打听这所漂亮的住宅主人叫什么名字。 “是这一片么?”行人手指着这一片房地产问道。 “对,朋友。” “噢,这是维勒干先生的。他是勒阿弗尔最富有的船主, ①这种邮车也兼载旅客。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是一个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有多少财产的人。” “可是我在历史上没见过有维勒干红衣主教啊!”审核官 一面下山朝勒阿弗尔走去以便返回巴黎,一面心中纳闷。 他表情很自然地向邮政局长询问维勒干家的事,得知维 勒干确实家财万贯;维勒干先生有一子二女,一个女儿嫁给 了小阿尔图先生。拉布里耶尔分外小心,不让自己流露出对 维勒干家有所图的模样,因为邮政局长已经用挖苦取笑的眼 光望着他了。 “除了他们自家人以外,现在没有别的什么人住在他们家 么?”他又问道。 “此刻埃鲁维尔家有人在这里,说是年轻的侯爵要娶维勒 干家的二小姐呢!” “在瓦卢瓦时代,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埃鲁维尔红衣主教,” 拉布里耶尔心中想道,“亨利四世时代,有一位人人畏惧的埃 鲁维尔元帅,后来被封为侯爵。” 爱乃斯特返回巴黎,他看德·莫黛斯特那一眼,已经足 以使他神魂颠倒了。他想道,不管她言也好,穷也好,只要 她心地高尚,他很愿意叫她成为德·拉布里耶尔夫人。于是 他决定继续与她书信往来。 法国如今的社会文明,是要把驿车抵达广场和从广场出 发的时间都记载下来;有多少信件都要数一数,什么时候将 信扔进邮筒,什么时候将信送到,要盖两道邮戳;住宅都编 上号码,核实了每一层楼开多少扇门窗以后,都要在征税底 朋上将各层标注出来。在土地朋的大张纸上用最详细的线条, 把全部领土划成最小的块块表示出来。这种巨人下令创作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巨人作品,大概也快完成了!可怜的法国女人们,在这样的 社会文明中想隐姓埋名,想来上一点点浪漫故事,你们试试 看吧!人们不断地饶舌,在离市中心最远的边缘上,对最无 关紧要的举动都要仔细琢磨一番;酋长家里餐末点心吃什么 要看个究竞;站在一户小康人家门口,把他吃的甜瓜有几道 筋也要看个明白;节俭的手将黄金放进钱箱时发出的响声,也 要极力听个清楚。人们每天晚上围在火边,就把区里、城里、 酋里各家财产的数字估计一遍!不谨慎的姑娘们,你们不想 避开警察的目光,倒想避开喋喋不休的饶舌,你们试试看吧! 由于一场常见的张冠李戴,莫黛斯特算是躲过了最无恶意的 侦探。爱乃斯特已经为此自责不已。可是,哪个巴黎人愿意 上一个小小的外酋女子的当呢?“万事勿上当”,这个可怕的 警句摧毁了人类一切高尚的思想感情。 爱乃斯特良心上受到的每一谴责,都在下面这封信中留 下了痕迹。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轻易地看到,这位正直的 年轻人内心情感上经历着怎样的矛盾斗争。 上面的事情发生以后,过了几天,一个晴朗的夏日,莫 黛斯特在她的窗旁,读到了这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书信六 致欧德埃斯特一莫小姐 小姐: 我毫不掩饰地告诉您,如果我确实知道您有万贯家 人间喜剧第一卷 财,我是会采取完全不同的作法的。为什么呢?我考虑 了其原因,是这样的:在我们身上,有一种天生的促使 我们去追求和占有幸福的情感,这种天生的情感又在社 会中得到了恶性的膨胀。大部分人将幸福与经济手段混 为一谈,在他们看来,财富是幸福的最重要的因素。不 论什么时代,社会情感都早已将财富变成了一种宗教。我 如果知道您有万贯家财,那我就会极力讨您欢喜了。至 少,我是这么想的。不应该期待在一个男子身上,尤其 是还青春年少的男子身上,有那种以良知代替感情的明 智。而且在一个猎物面前,隐藏在人内心深处的动物性 本能总是推动他向前的。如果我确实知道您很富有,那 么,您从我这里得到的就不会是一通教训,而是恭维和 奉承话了。那时候,我会不会很自重呢?我表示怀疑。小 姐,在这种情形下,事情成了,自然就得到了宽恕。至 于是否幸福……那是另一回事。如果我是用这种手段讨 的老婆,我还能提防她么?……当然……您的行为或迟 或早会真相毕露。您的丈夫,不论您使他变得多么伟大, 最终总要责备您使他遭人白眼。您自己,或迟或早,说 不定也要看不起他了。解决这种金钱婚姻造成的难题,一 般人是用暴君的利剑,坚强的人是用宽恕,诗人是用哀 叹。小姐,这就是我诚实的回答。 现在请您仔细听我说。您使我对您、对我都进行了 深入的思考。对您,我还了解得不够,对于我自己,我 也了解得很少。这是您获得的一大胜利。您有这样的才 能,将隐藏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坏思想都搅动起来。经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过思考,从我心底也升起了某种高贵的情感,所以我以 最亲切的祝福向您致敬,就象在茫茫大海上,灯塔为我 们指明了哪里有使人可能遇险的礁石,人们都向灯塔致 敬一样。这就是我的自白,因为我宁愿失去大地上的一 切财宝,也不愿失去您对我的敬重,也不愿失去我对您 的敬重。 我曾经想知道您是何许人。我刚从勒阿弗尔回来。我 在勒阿弗尔看见了弗朗索娃·珂歇,我跟随她到了安古 维尔,而且看见了您置身于您那漂亮的别墅中。您和诗 人梦幻中的女子一样美丽。但我不知道您是隐身于埃鲁 维尔小姐之后的维勒干小姐,还是隐身于维勒干小姐之 后的埃鲁维尔小姐。虽然这是大大方方地干的,但是这 样侦查别人使我感到睑红,于是我的研究工作宣告停止。 您唤起了我的好奇心,不要责陉我颇有女人气吧:难道 这不是诗人的权利么?现在,我已经向您敞开了心扉,我 已经让您看透我的心思,我还要补充几句话,您可以相 信我说这些话是出于一片至诚。 尽管我只是向您投过飞快的一瞥,这已经足以改变 我的看法。您首先既是诗人又是一首诗,其次才是一位 女子。是的,在您身上,有一种比美貌更宝贵的东西,您 是艺术的理想美,您是神奇的美……那些注定更默默无 闻地过活的少女,干了您这样的事,应该受到谴责。但 是对于具有我赋予您的那种品格的一位少女来说,情形 就不同了。很多人,社会生活的偶然将他们抛掷到大地 上,为的就是组成一代人。这芸芸众生中,也偶有例外。 人间喜剧第一卷 如果您的信,是您对于一般法则给妇女制定的命运进行 了漫长的富有诗意的遐想的结果,如果您出于一个卓越 的、有学识的头脑的兴趣,想了解一个您认为天赋奇才 的人的私生活,以便和一颗与您的心灵相同的心灵,建 立起与大多数的关系不同的一种友谊,而且排开对你们 女子所处地位的各种束缚,当然,您就是一个例外了!用 来衡量人们行动的一般法则,要衡量您的决心,未免太 狭隘。于是,就又回到了我在第一封信中说的那句话上, 而且仍然那么有力:您要么是作得太过分,要么是作得 还不够。 您迫使我扪心自问,给了我很大的帮助,请您再次 接受我的谢意。您纠正了我一个错误看法。这种看法在 法国相当普遍,即认为婚姻是发财致富的一种手段。当 我思想混乱的时候,一个圣洁的声音与我交谈。我对自 己庄严地发下誓言,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发财致富,以 便在选择伴侣时不为贪财的动机所左右。总而言之,我 谴责了、也克制了您在我心头唤起的不适当的好奇心。您 没有六百万。您如果真是一个拥有如此大量财产的姑娘, 在勒阿弗尔要隐姓埋名是绝对不可能的。在巴黎,我看 见贵族院议员的大群家族追逐着富有的女继承人。您如 果拥有这么多的财产,这一大群家族一定会将您暴露出 来,他们一定会把国王的马厩总管派到你们维勒干府上 去求婚。所以,我向您表示的情感,是完全抛开任何浪 漫的想法,也抛开现实情况,只作为一个绝对规律而设 想的。现在只要您向我证明,您有一颗力主违背一般规 人间喜剧第一卷 律的心灵,您内心深处,就会认为我那第二封信也和我 第一封信一样有道理。您既然注定要过布尔乔亚的生活, 就请您服从这个保持社会稳定的铁的规律吧!如果您是 超乎常人的女子,我很佩服您。但是,您本应该克制本 能,却想听从自己本能的驱使,我就可怜您了。社会要 求人克制本能。有一本书叫《克拉丽莎·哈洛》…,这部 家庭史诗,其绝妙的道德教训就是:书中被损害者…合 情合理而又正直的爱情,使她走向灭亡,因为这爱情的 发生、发展和继续都违背了家庭的意旨。家庭,不管多 么愚蠢,多么残酷,反对洛弗拉斯,就是有道理。家庭, 就是社会。请您相信我的话,无论是一位姑娘,还是一 位妇女,总是将自己火一样进发的激情限制在最狭窄的 合乎礼仪的范围内,才算光彩。我如果有个女儿,后来 会变成斯塔尔夫人那样的人,那我真巴不得她十五岁上 就死掉才好。设想一下,您女儿登上那有损妇女荣誉的 露天舞台去表演,而且百般炫耀自己以博得观众的喝彩, 您能不感到刺心的痛苦么?一个女子,不论她幻想的神 秘诗意把自己抬得多高,都应该将自己的超人才智奉献 到家庭这个祭坛上。她的激情,她的天才,她对善和美 的向往,少女的全部诗篇,都属于她同意嫁给的那个男 子,属于她生育的子女。我隐约发现您内心有一种愿望, 要把给一个女子划定的狭小生活圈子扩大,要把激情、爱 ①见本卷《(人司喜剧)前言》第6页注②。 ②指克拉丽莎。 人间喜剧第一卷 情注入婚姻之中。啊,这是美妙的幻想,是不可能的,难 以实现的。即使实现了,最终也会使人肝肠寸断,伤心 失望的!“肝肠寸断”这个词,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可笑, 我使用了这个词,请您原谅。 倘若您寻求的是一种柏拉图式的友谊,这种友谊将 会使您大失所望。如果您的信是一种小小的游戏,那就 请您不要继续下去。这个小小的浪漫故事就此结束,是 不是?但它还是有些成果的:对我来说,更加坚定了我 作一个正直的人的决心,您呢,对社会生活也获得了信 念。请您放眼看一看现实生活吧,把文学作品使女胜心 中产生的短暂的热情注入到女性的美德之中吧!再见,小 姐。您尊重我,我就感到很荣幸了。看见了您以后,或 者说看见了我认为是您的那个人以后,我觉得您写那样 的信是非常自然的:一朵这样美丽的花应该向着诗歌的 太阳开放。您大概是把花草、音乐、大海的磅礴气势、大 自然的美,都当作装点心灵的东西去热爱的。那么,也 象爱这些东西一样热爱诗歌吧!不过,凡是我有幸对您 说过的关于诗人的话,您千万要记住。千万不要嫁给一 个蠢货,仔细寻找上帝为您造就的伴侣吧!请您相信我 的话,能够赏识您、能够使您幸福的有识之士多得很。倘 若我很富有,您很贫穷,有一天,我要将我的财产和我 的心奉献在您的脚下,因为我相信您有一颗充满智慧和 诚实的心。总之,我会十分放心地将我的生命和我的荣 誉交给您。让我向您再说一次,别了,金发夏娃的金发 女儿! 人间喜剧第一卷 莫黛斯特阅读这封来信时,就象在茫茫沙漠中将一 口水吞下去那样贪婪。这封信背走了压在她心头的大山。 后来她也看出自己制订计划时所犯的错误,决定立即补 救:她给了弗朗索娃一些信封,亲自在信封上写下自己 在安古维尔的地址,同时嘱咐弗朗索娃再不用到木屋别 墅来了。弗朗索娃回家以后,每次收到巴黎来信,就把 信装进莫黛斯特给她的信封,偷偷扔进勒阿弗尔的邮筒。 莫黛斯特打算从此亲自接待邮差。每天到了邮差经过的 时间,她都站在木屋别墅的门口。上述那封回信中,表 面上是卡那利光彩照人的身影,实际是高尚而贫穷的拉 布里耶尔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这封信在莫黛斯特心中激 起的万千思绪,正象那纷至沓来、拍击着海岸、然后又 消失的海浪一样不计其数。就在这时刻,莫黛斯特双眼 凝视着大洋,想到在巴黎这个大海洋中,她简直可以说 击中了一颗天使般的心;想到她发现了在杰出的人物身 上,有时心灵也可以与才能构成和谐的一体,想到是预 感那富有魔力的声音给她帮了大忙,便不禁沉醉在幸福 之中。一股强大的动力即将鼓动她的生命,这所别致的 住宅的围墙,囚禁她的牢笼的铁栏已经打碎!她的思想 张开翅膀尽情飞翔。 “啊,父亲!”她凝望着远方的地平线,自言自语道, “让我富有吧!” 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五天以后收到了回信。 这封信比任何评注都说明问题。 人间喜剧第一卷 书信七 致德卡那利先生 我的朋友: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您使我心花怒放。我希望您 正是一个与这封信中所描绘的您完全一致的人。这是使 我心花怒放的第一封信……啊!但愿这不是最后一封!除 您之外,哪个诗人能够这样宽宏大量地原谅一个姑娘并 且猜透她的心思呢? 您的信上头几行是为诚挚的感情所左右写出来的。 我愿意同样诚挚地与您交谈。首先,幸运得很,您根本 不认识我。我可以怀着幸福的心情告诉您,我既不是那 个其丑无比的维勒干小姐,也不是那位高贵无比、冷酷 无比的埃鲁维尔小姐。这位埃鲁维尔小姐年龄已介乎三 十到五十之间,尚未拿定主意给自己定出一个可以接受 的价格。埃鲁维尔红衣主教在教会历史上红极一时,作 为我们家族唯一的伟大名人的那位主教,则在他之后。我 之所以说他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名人,是因为司法长官、能 写出小本诗集或伟大诗句的修道院院长之流,我并不视 为名人。其次,我并不住在维勒干家华丽的别墅之中。上 帝保佑,在我的脉管中,那种在柜台上变得冰冷的血液, 连千万分之一滴也没有。我的父母分别为法国南方人和 德国人。我在思想上富于条顿民族的沉思默想,血液中 人间喜剧第一卷 则拥有普罗旺斯的生机勃勃。无论从我父亲方面说,还 是从我母亲方面说,我都具有贵族的血统。从我母亲方 面,我与《哥达年鉴》…的每一页都有关系。我采取的防 范措施很稳妥,现政权机构中,甚至在最高当局中,没 有一个人能揭穿我的隐姓埋名。我将保持头戴面纱、不 知名姓的女子的面目。至于我本人的相貌和诺曼底人称 之为我的自有财产问题,请您放心,我至少跟您所瞩目 的那个小人儿[幸亏她自己不知道)一样漂亮,而且我 相信,虽然我散步的时候,没有十个法国贵族院议员的 儿子相伴随,我并不是个穷女人!拥有百万财产而被爱 恋的女继承人,这种丑恶的滑稽戏为我而上演,我已经 亲眼见过了。总而言之,绝不要以任何方式,甚至以打 赌这种方式,来试图接近我。唉!我虽然尚未许配给任 何人,却是有人看守的。首先是我自己,其次是一些勇 气十足的人。如果您想闯入我隐居的地方,他们会毫不 犹豫地将尖刀刺入您的胸膛。我说这话丝毫不是为了将 您一军或者刺激您的好奇心,我认为,我不需要用这两 种情感来引起您的兴趣,引起您的眷恋。 您第一次的说教,在第二版中篇幅又大大增加。现 在我来回答这个问题。 您愿意我说真心话么?见您如此小心提防,把我当 成了柯丽娜式的人物——其实柯丽娜的那些即兴创作我 ①《哥达年鉴》一七六三年起在德国哥达城以德、法文出版的一种家谱和外 交年鉴,其中载有关于一切封爵世族的信息。 人间喜剧第一卷 非常讨氏 ,我心里便想,这是许许多多不及缪斯十 分之一的女人,利用好奇心抓住了您,早已将您带到她 们的圣谷…中去过,并且劝您品尝了她们的宿地巴那斯 山的鲜果的后果……噢!我的朋友,请您放心吧:虽说 我热爱诗歌,我的提包里却根本没有什么小诗,我的袜 子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洁白的…。绝不会有一卷或两卷 的“轻松文体”。来使您心烦。总而言之,即使我会对您 说:“快来吧!”您看到的也绝不会是一个贫穷、丑陋的 老姑娘。这一点您现在已经知道了……啊,我的朋友!您 不知道,我多么为您来过勒阿弗尔而感到遗憾!您这样 做,已经改变了您称之为我的浪漫故事的情节。一位相 当伟大、相当有信心、洞察力相当敏锐的男子,一步一 步进入我的心扉,能够凭着对我的书信的信赖,从家中 走出来,怀着孩童般纯洁的情感,来到我们首次幽会的 地点,我给他准备的无价之宝,只有上帝本人才能够在 他强有力的手中拈出它的分量!我向往着一个有奇才的 人会这样天真无邪。这无价之宝,您已经多多少少损坏 了它的边角。您生活在巴黎,我原谅您。而且正如您所 说,一个诗人也是人。我说了这些,您会不会因此将我 当作一个种植幻想的迷人花坛的小姑娘呢?一座早已成 为废墟的古堡,其彩绘玻璃窗已经破碎,请您不要往窗 ①圣谷为希腊神话中诗歌女神缪斯的居住地,在巴那斯山司。 ②西方称才女或女学究为蓝袜子。白袜子意谓自己不是才女、诗人。 ③指诗集。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上投掷石块以自娱吧!您是一个聪明人,怎么会想不到, 您在第一封来信中那种学究气十足的训诫,德·埃斯特 小姐也是经常用它来警告自己的呢?一个孩子走在路上, 看见一个地主站在靠墙的果树下专心致志地读着摊派给 他的税款份额,想开个玩笑吓他一跳,便朝他扔过一个 石子。不,亲爱的诗人,我写的第一封信并不是这种石 子,而是坐在海滨巨岩顶上的一个渔夫,希望能有神奇 的收获而小心翼翼放出的鱼线。 您关于家庭所说的一切好话,我都赞成。我喜欢的 男子,我自认为配得上的男子,定会得到我的心和我的 生命,也会得到我父母的赞同。我既不想使他们心里难 过,也不想使他们感到意外。我确信能够左右他们,他 们也是没有偏见的人。总而言之,我觉得很有力量,能 够把握住我自己异想天开的幻想。我用自己的双手修筑 了一座堡垒,又让那些象看守一宗财宝一样看守着我的 人,用他们的无限忠诚,把这堡垒加固一番。这倒不是 因为我没有力量在乎地上自卫。您要知道,命运给我装 上了久经考验的甲胄,甲胄上刻上了“蔑视”这个字眼。 对于一切散发着利害打算味道的东西,对于一切与高尚、 纯洁、无私背道而驰的东西,我是深恶痛绝的。对于美 好和理想的事物,我则崇拜得五体投地。我并不是不着 边际地幻想,那种幻想从前在梦幻中也有过,但只涉及 我自己。您信中所写的有关社会生活的一切,包括那些 庸俗不堪的事,我承认那都是确实存在的。 就目前来说,我们两人只是也只能是朋友。您会说,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为什么要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作朋友呢?我不认识您这 个人,但我了解您的思想,您的内心。我喜欢您的思想, 您的心。而且我感到自己心中有无限的情思,要求将一 个才思横溢的人作为唯一听我倾诉衷情的人。我不希望 我心中的诗歌毫无用处,它将为您放射出光芒,否则它 就只能为上帝放射光芒。有一个好同伴,对他可以无所 不谈,这是多么可贵啊!一朵真正少女的从未献给别人 的鲜花向您飞去,就象那美丽的小虫向着阳光飞去一样, 您会拒绝么?一位少女向您倾诉衷肠,这样宝贵的精神 财富,我肯定您还从未遇见过!请您倾听她天真幼稚的 絮语吧,请您接受她只为自己唱过的歌曲吧!晚些时候, 如果我们的心灵变得象姊妹那样亲密无间,如果经过尝 试,我们的性情相投,那么,有朝一日,我将派一位白 发苍苍的老仆站在大道旁等待您,将您领进一座木屋别 墅,一所真正的别墅,一座小城堡,或一座宫殿。现在 我还不知道,供结婚用的黄褐色小楼该是什么样的(这 黄色、褐色,是由于联姻而变得如此强大的奥地利的国 旗颜色),也不知道这样的结局是否可能。可是,您总得 承认这很有诗意,承认德·埃斯特小姐是个很随和的人 吧!她不是将自由留给您了么?难道她要迈着妒意的脚 步到巴黎的沙龙中看上一眼么?难道她将占有的义务,也 就是从前中世纪的游侠骑士自愿戴上的镣铐,强加给您 么?她要求于您的,只是纯粹精神上的神秘结合。好,当 您感到不幸、伤心、厌倦的时候,到我的心中来吧!把 一切都详细告诉我,什么都不要对我隐瞒。无论您有什 人间喜剧第一卷 么苦痛,我都有良药可以医治。我的朋友,我年方二十, 但是我的理智足有五十岁,而且在另一个自我…身上,我 不幸领略过激情的可怖和欢愉。人心能包藏多少卑鄙无 耻的思想,我都知道,但我仍是个最正直的少女。不,我 已经再没有幻想了。我有的是更好的东西:信仰和宗教。 您看,我已经开始我们这倾吐衷肠的游戏了。 不论我将来的丈夫是什么样,只要是我自己选择的, 这个人尽可以高枕无忧。他可以到印度去,回来的时候, 他会发现我正在完成他临行时我已经开始编织的壁 毯…,任何人的眼光都不曾注入我的眼中,任何男人的声 音不曾振动过我的耳膜,他从每一针每一线上,都能辨 认出那似乎是以他为主人公谱写的一首诗的行行诗句。 即使我被美丽的骗人的外表所蒙蔽,认错了人,我的思 念构成的每一朵花,我的柔情的千娇百媚,骄傲而不是 乞求的容忍所做出的无言的牺牲,都会献给他。对,我 早已许下心愿,如果我的丈夫不愿意我跟随他外出的话, 我就永远不跟随:我将是他在家中的女神。这就是我的 人世宗教信条。对一个我之于他正如生命之于躯体的男 子,我为什么不能考验和挑选一下呢?男人难道能叫生 活束缚住吗?一个女人使她所爱的人感到不快,这又叫 ①指她姐姐。 ②这是套用《奥德修纪》中一段故事:特洛亚战争结束后,奥德修在海上 飘泊了十年。许多青年觊觎他的财产,住在他家,向他妻子珀涅罗珀求 婚。珀涅罗珀借口要织完她公公的裹尸布才能作出答复,实则白天织,夜 里拆,永远也织不完。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什么呢?这不叫生活,这叫病态。我所理解的生活,是 指能将每时每刻变成欢愉的那种健康的生活。 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您的信吧!您的信永远是我 最宝贵的财富。是的,除了开玩笑的话以外,它包含着 我所期望的东西,那便是表达了平凡的、毫无诗意的感 情,这种感情之于家庭,正如空气对于肺脏一样必不可 少。没有这种普通的感情,就不可能有幸福。象正直的 人那样做事,象诗人那样思考,象女人恋爱那样爱恋,这 就是我对我朋友的期望。现在看来,这大概不再是幻想 了。再见吧,朋友!我目前还很穷。这是使我珍爱我的 面具、我的隐姓埋名、我的攻不破的堡垒的原因之一。我 在杂志上读到了您的最新诗作。初步了解了您的灵魂是 那样伟大,而这种伟大又是那样朴素无华、不为人知以 后,再读到您的诗句,是多么令人心花怒放! 一个少女狂热地为您祈祷上帝,将您化作她唯一的 思念,除了一位父亲和一位母亲以外,您没有别的情敌。 当您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您是否会感到很不幸呢?充满 了对您的思念,专门为您而写,只会为您所读的一页页 信纸,是否有什么原因要加以拒绝呢?我怎么对您,您 也怎么对我吧!我还太缺乏女人气,我觉得您的倾诉,只 要是毫无保留的,真实的,就足以构成我的幸福。 您的欧德埃斯特一莫 “天哪!难道我已经堕入情网了么?”年轻的审核官发现 自己看过这封信以后过了一个小时,手里还捧着信,便大叫 人间喜剧第一卷 起来。怎么办?她还以为是给我们伟大的诗人写信呢!我应 该继续欺瞒下去么?她到底是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呢,还是一 个二十岁的少女? 爱乃斯特被这个未知的深渊吸引住了。未知,这是难以 理解的无限,没有比这更饶有兴味的了。从这一片黑暗中升 起点点星火,不时照亮这一片黑暗,火光也给马丁…式的幻 觉染上了绚丽的色彩。在卡那利那样忙碌的生活中,这一类 艳遇好比一朵被流水卷走的矢车菊,冲到急流的岩石缝中就 消逝了。可是拉布里耶尔是一个审核官,他等待着恢复以自 己的保护人为代表的制度,出于慎重用奶瓶养育着卡那利,期 待着他能登上高台。这个标致的姑娘,在他想象中非是个金 发女郎不可。在拉布里耶尔这种人的生活中出现了这样标致 的姑娘,是会在他的心里停驻并造成一场浩劫的,正如一只 狼闯入鸡场,浪漫故事闯入布尔乔亚的生活一样,都会造成 严重后果。爱乃斯特于是时时刻刻惦记着这位勒阿弗尔的不 知名姓的姑娘,给她回了一封信。这是一封精心构思的信,自 命不凡的信,通过气恼开始流露出激情。信是这样写的: 小姐 书信八 致欧德埃斯特一莫小姐 您走来占据了一个可怜的诗人的心,短时间内向他 ①指约翰·马丁(1789 1 854),英国著名画家,其作品极富浪漫色彩。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显示了一个完美的形象。哪怕这是虚假的形象,至少也 向他显示出了幸福的端倪。然后便对他不理不睬,给他 留下永世的遗憾。即使不是故意这样做,也是有过这种 打算。这样做难道光明正大么?您在回信中开始展开您 思想的绚丽彩带。我请求您回这封信,确实太无先见之 明。一位不知名姓的女子,善于将如此的胆量与如此新 颖的思想熔于一炉,将如此浪漫的奇思与如此丰富的情 感熔于一炉,一个男子是很可能醉心于她的。拜读了这 首次的肺腑之言以后,有谁不热切希望结识您呢?每逢 想到您的时候,必须作出极大的努力才能保持理智,因 为您集中了一切能够搅乱男子的心弦和男子的头脑的东 西。所以我现在利用此刻我还保持着的一点冷静,向您 提出谦恭的劝告。 小姐:书信与生活的本来面目相比,可能更真实一 些,也可能不如它真实;可能更虚假一些,也可能不那 么虚假。因为我们相互交换的书信,大概只能表达我们 信手写来那一时刻的思想,而不能表达我们性格的总体 概念。我要说,书信再美,也永远不能代替通过日常生 活的印证来进行的对我们自己思想的表达。这些话,您 相信么?人是双重的,有肉眼看不见的生活和机械的生 活。肉眼看不见的生活,即内心的生活,书信来往就可 以满足。机械的生活,唉!人们对它更加重视得多,在 您这样的年龄,是不大相信这一点的。这两种生活应该 与您追求的理想相一致。顺便说一句,这种情形是很罕 见的。纯真,自然,无私,心儿尚未相许,既解风情又 人间喜剧第一卷 很贞洁的人,是一朵仙花,其色彩和芬芳能够安慰巴黎 文坛所带来的一切愁苦、一切伤痛和一切遭人背弃而受 到的创伤。所以我要用与您的热情不相上下的热情来向 您表示感谢。可是,用我的苦痛与您施舍的珍珠进行了 富有诗意的交换以后,您还能期待什么呢?我既没有拜 伦爵士的奇才,也没有他那样的地位。我尤其没有他那 假装受苦和虚假的社会不幸的光环。如果您在同样的处 境中,您期望他什么呢?他的友情,是不是?好吧!可 是,他大概只有敲陧,他已经被伤人的、病态的虚荣所 吞噬,这种东西只会给友情泼一瓢冷水。我比拜伦渺小 一千倍,难道我就不会有乖戾的性格使得生活无趣,将 友情变成最难以承担的重负么?……如果这样,您用幻 想作为交换,得到的又是什么呢?无非是与您现在的生 活不完全相同的另一种生活的烦恼罢了。签订这样的契 约,是完全缺乏理智的疯狂举动。原因如下述。我先给 您讲一个故事。听了这个故事,您就会看到,您设想的 诗篇与它相比,不过是依样画葫芦。有一位德国姑娘,她 是百分之百的德国人,并不是象您这样的半个德国人。她 二十岁时,如醉如痴地爱上了歌德。她虽然知道歌德已 经成婚,还是将歌德当成自己的朋友,自己信仰的宗教, 自己的上帝!歌德夫人,作为一个善良的德国女人,作 为诗人之妻,以一种极具嘲讽意味的助人为乐的心情容 忍这个盲目崇拜,但是这并没有治愈贝蒂娜…!后来怎么 ①指贝蒂娜·布兰塔诺,她后来嫁给德国诗人兼小说家阿尔尼姆。 人间喜剧第一卷 样了呢?这位着迷的姑娘最后还是嫁给了另一个大腹便 便的德国人。一位少女心甘情愿作天才的奴仆,理解力 方面与他不相上下,对这位天才虔诚地爱慕,一直到死, 就象画家在他们神秘的小教堂门窗上勾画出的圣女像一 样,到歌德逝世时,她就到一个什么偏僻地方去隐居遁 世,再也不见任何人,就象博林布罗克爵士的女友那 样…。她如果这样做,我们就承认,这位少女可能会象玛 德莱娜永远与我们的救主用鲜血换来的胜利融为一体一 样,…与歌德这位诗人的光荣融为一体。如果说这样做无 比高尚,那么,对于反其道而行之,您又会作何感想 呢?——这些话无非在您我之间谈谈,不足为外人道的。 拜伦和歌德是诗歌和利己主义的两大巨人。我既不 是拜伦爵士,也不是歌德,而只是几首为人所称道的诗 歌的作者,我不能要求有别人对我顶礼膜拜的莫大荣幸。 我身上没有什么殉道者的味道。我既有勇气,又有雄心, 因为我尚未有所成就,我还年轻。现在就请您看看我是 什么样的人吧:全靠国王的恩舆和国王手下大臣们的保 护,我的生活还过得去。我的言谈举止和一个普普通通 的人一模一样。我象随处可见的傻瓜一样,参加巴黎的 各种聚会。但是我坐的马车,可够不上当今人们的要求, 博林布罗克(1 67s 1751),英国政治家,作家。他于一七一年离开英国, 隐居法国乡司,与其女友维莱特侯爵夫人生活在一起。 《新约·马可福音》第十五、十六章记载,耶稣遇难时,抹大拉的马利亚 (即玛德莱娜)在场,耶稣复活后,曾向她显灵。 人间喜剧第一卷 我可没能凭着在国家债权人名朋上登记的年收入数目, 使车轮滚动在坚实的土地上…。我既不富有,也没有任何 突出之处,有些人比我有才能,例如德·阿泰兹,可是 住在阁楼上,工作不为人理解,虽然颇有名气,却很贫 困。这种情况毕竞赋予了他们某些与众不同的特点。您 充满青春的热情,抱着迷人的幻想,您这些幻想会得到 什么样的结局呢?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如果说,我 有幸被您视为人间大地的罕物,那么您对我来说,则是 高高在上闪闪发光的尤物,如同那光芒闪烁、转瞬即逝 的星星。但愿没有任何东西使我们生命中的这一章失去 光彩!这样继续写下去,我会爱上您,我会怀着可以摧 毁一切障碍、在您心头燃起火焰的疯狂的热情爱上您。这 火势极为凶猛,可是能否持久却令人担心。即令我得到 了您,我们也会以最庸俗的方式来结束:结婚,居家度 日,生儿育女……啊!贝莉丝和亨利埃特·克里萨尔…混 在一起,难道可能吗?……还是别了吧! 书信九 致德卡那利先生 我的朋友: 您的信既使我忧伤,又使我快乐。可能在不久的将 ①意思是他没有产业,其物质生活并无可靠的保证。 ②贝莉丝和亨利埃特·克里萨尔都是莫里哀的喜剧《女学者》中的人物。 人间喜剧第一卷 来,我们读到对方的来信时,就只会感到快乐了。请您 理解我的意思吧!人们向上帝开口,问他很多事情,他 始终默不作声。上帝不肯给我们的答复,我想在您这里 找到。德·古尔内小姐和德·蒙泰涅之间的友谊…难道 不能再现吗?家住日内瓦的西蒙戴·德·西斯蒙第…夫 妇,您不是认识吗?他们夫妇和睦相处,是人们所知道 的最感人的一对,与德·佩斯凯尔侯爵及其夫人。的情 形颇为相似,直到暮年都很幸福,我听人谈起过。啊!象 在一首交响乐曲中那样,两张竖琴,遥相呼应,发出共 鸣,产生出优美和谐的音乐。这样的事情,是否不可能 存在呢?而一个人独自进行创作,情形就不同了:竖琴 也是他,音乐家也是他,听众也是他!您看我象一般女 子那样惴惴不安么?难道我不知道您出入交际场,您在 那里会见到巴黎最美貌最聪慧的女子么?其中的一条美 人鱼会垂青于您,用她冰冷的鳞片拥抱您。她对您的回 答中,那俗不可耐的考虑会使我听了伤心。这些,难道 我都料想不到么?朋友,比起巴黎那些卖弄风骚的花朵 来,还有更为美好的东西。有一种花,生长在阿尔卑斯 山的悬崖峭壁之巅。这悬崖峭壁,人们称之为天才,这 ①德·古尔内小姐(1 566 1 645),法国女作家,为蒙泰涅的《随感录》所 倾倒,对他甚为爱慕。 ②西蒙戴·德·西斯蒙第(1773 1842),瑞士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巴尔 扎克曾偕韩斯卡夫人访问过西斯蒙第夫妇。 ③佩斯凯尔侯爵是查理五世手下大将,作战受伤,三十六岁死去。其妻维 多莉亚·科伦娜写过许多深情怀念他的诗作。 人间喜剧第一卷 种花,是人类的骄傲,是天才用他们耸入云霄的头汲取 了云雾,泼洒在这花朵之上,滋润了它。我希望培植这 种花,让它盛开,因为它那带有田野气息而又甜蜜的芳 香永不消散,永远不会离开我们。请您给我点面子,不 要以为我有任何庸俗的想法。您提到贝蒂娜,我知道您 指的是谁。如果我是贝蒂娜,我永远不会成为德·阿尔 尼姆夫人。如果我是拜伦爵士的妻子,此刻我大概会在 一座修道院中。您谈到这个问题,正触到我的伤心处。您 不了解我,以后您会了解的。我感到自己心中有一种崇 高的情感,这样说绝不是自吹自擂。刚才我曾谈到生长 在阿尔卑斯山顶的一种杂交植物,上帝正是将这种植物 的根扎在了我的心灵中。我不愿意将这花栽在一个花盆 里,放在我的窗台上,看着它死去。不,这绚丽的、绝 无仅有的、芳香醉人的花,绝不会堕入生活中俗不可耐 的泥坑。它是属于您的,永远属于您,任何人的目光都 不能使它枯萎、憔悴!是的,我亲爱的人,我所有的思 绪,甚至最隐秘、最疯狂的思绪,都属于您!这一颗少 女的心毫无保留地属于您,这无限的柔情属于您!如果 您的外貌不合我的意,我绝不结婚。我可以靠内心的生 活,靠您的思想,靠您的感情过活。我喜欢您的思想,您 的感情,我将永远象现在一样作您的朋友。您的精神有 美好的一面,这对我已经足够。我的生命意义就在于此。 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仆,想到即使有一天会成为诗人的老 管家,既象他的母亲,又象他的家庭主妇,既是他的理 智,又是他的财富,也并没有吓得后退。这样的人,请 人间喜剧第一卷 您不要看不起她吧!这个为你们的生活而献身、对你们 的生活如此宝贵的姑娘,她就是纯洁而无私的友情的化 身。向她,您可以倾诉一切,她有时听着听着会点点头; 她会就着灯光纺线守夜,以便诗人或者被雨淋得湿透,或 者满腹牢骚地归来时,仍能在旁听从使唤。如果我命中 注定不能成为幸福而永远为人眷恋的妻子,我就愿意承 受这后一种命运。对这两种命运我都报以微笑。您以为, 埃斯特小姐没有给法国生下两、三个孩子,没有成为维 勒干夫人之流的人,法国真会受到什么损失么?但我是 绝不会当老小姐的。我行善,我秘密参与一位伟大人物 的生活,我把我在人世间的思念和努力都带给他,我就 以这样的方式作母亲。我对庸俗的东西深恶痛绝。如果 我尚未许人,我很富有,我知道自己年轻而美丽,我永 远不会属于一个傻瓜——即使他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的 儿子;我也不会属于什么一天之内就可以破产的批发商, 不会属于一个虚有其表而实际上毫无主见的男人,也不 会属于任何一个一想到要嫁给他就叫我一天睑红二十次 的男人。在这一点上,您尽可以放心。我的父亲对我的 意愿非常赞赏,他永远不会从中作梗。如果我讨我的诗 人喜欢,他也讨我喜欢,我们绚丽的爱情大厦就会修筑 得高大无比,任何不幸都无法企及:我是一只雏鹰,您 从我的目光中可以看到这一点。已经向您说过的话,我 不再重复。但是我要简单扼要地再说一遍,同时向您坦 白:如果由于爱情而将我监禁起来,不许我出门,那我 将是最幸福的女子,正如我现在由于父亲的意愿而受到 人间喜剧第一卷 监禁一样。好,朋友,让我们把由于我的意愿而在我们 之间发生的一切简化为小说的真实吧! 一个想象力极其丰富的少女,被关在塔楼内,只有 她的眼睛可以看到花园,她多么渴望能在花园里奔跑啊! 她想出一个拆除铁栏杆的办法,从窗台上跳下,爬上花 园的围墙,到邻家嬉戏去了。这是一出永恒的滑稽戏! ……对啦,这个少女就是我的心灵,邻家的花园就是您 的天才。难道这不是很自然的么?因为自家的栅栏被标 致的小脚踩坏而抱怨的邻人,有谁见过呢?诗人也应该 如此。可是莫里哀喜剧中那位了不起的说理者,定要人 家说出个道理来,是不是?好,现在就讲讲道理。我亲 爱的皆隆特…,一般来说,婚姻总是违背常理的。一家人 家要了解一个小伙子的情况。如果这个赖昂德是邻家女 人介绍的,或是在舞会上认识的,他没有偷过东西,没 有什么显眼的毛病,他有人家希望于他的财产,毕业于 一所中学或法律学校,侍合一般对于教育程度的想法,衣 服也穿得不错,人家就会允许他来看望这个姑娘。这个 姑娘呢,一大早起来就被拴得牢牢地:母亲命令她管住 自己的舌头,对她千叮万嘱,要她绝对不要将灵魂、内 心的情感在睑上流露出一点点,可是又要在睑上时时挂 着舞蹈演员完成单足足尖旋转动作时的那种微笑;有人 ①皆隆特及下文提到的赖昂德和阿尔冈特,均为莫里哀的喜剧《司卡班的 诡计》中的人物。莫黛斯特戏称对方为皆隆特和阿尔冈特,以嘲讽其信 中的说教。 人间喜剧第一卷 用暴露出真正性格会有什么危险之类最正面的教导来武 装她的头脑;有人嘱咐她不要显出受教育不够的模样。双 方的父母,待他们把一切利害问题都谈妥以后,便作出 好心鼓励青年男女相互了解的模样。于是他们在单独相 处的短暂时间里,在谈话、散步的时候,相互了解一下。 但是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自由,因为他们知道,他 们的命运已经联结在一起。这时,男子用漂亮的服装将 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遮盖住,姑娘那方面也照此办理。这 出可悲的喜剧,中间再穿插上鲜花呀,首饰呀,看戏呀, 就叫做“追求意中人”。对这种事我非常反感。我要首先 让心灵结婚,很久以后,再继之以合法的结婚。一个少 女一生中,只有这个时刻,思考、直觉、经验对她来说 才必不可少。她在拿她的自由、她的幸福进行赌博,可 是你们既不给她摇掷骰子的皮杯,也不给她骰子。她只 能装装样子打个赌,如此而已。我既然有权利、有愿望、 有能力、也得到允许,由我自己来造成自己的不幸,我 也就象我母亲那样利用这些权利。我母亲受到天性的指 引,在一次晚会上,见一位青年男子仪表堂堂而爱上了 他,后来就嫁给了他。这个男子是千万个男子中最豪爽、 最忠诚、最多情的人。我知道您尚未结婚,是一个诗人, 而且长得漂亮。请您放心,您的任何一位同行,哪怕象 阿波罗那样俊美,如果他已经结婚,我是不会选择他作 为倾诉衷肠的对象的。美貌大概就是天才的外表。既然 我的母亲受过美貌的引诱,为什么才貌双全反倒不会吸 引我呢?通过书信的方式来考查您,比起以几个月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追求”那种庸俗的做法开始,我是不是会了解得更多一 些呢?哈姆莱特会说,这正是问题之所在。但是,亲爱 的克里萨尔,我的办法至少有一个长处,那就是不触及 我们的人身。我知道爱情总是有幻想的,而任何幻想都 有破灭的时候。这正是情人自以为已经终生联结在一起, 而后来许多人又都分手了的原因。真正的考验是在痛苦 和幸福上。当两个人通过了这两种人生的考验,在这过 程中每人的优缺点都暴露无遗,也观察了彼此的性格时, 他们就可以手携手一直走到坟墓了。我亲爱的阿尔冈特, 谁能对您说我们已经开始的小戏就没有前途呢?……不 管怎么说,我们不是已经享受到了通信的快乐吗?…… 我等待着您的吩咐,老爷,我心甘情愿地作您的奴 仆。 欧德埃斯特一莫 人间喜剧第一卷 书信十 致欧德埃斯特一莫小姐 好了,您简直是个魔电,我爱上您了!您原来希望 的就是这个吧,古怪的姑娘?大概您无非是想看看到底 一个诗人会干出什么侵事来,好为您的外酋生活消闲解 闷吧?果真如此的话,那可就太不好了。正是因为您的 两封信突出表现了相当的狡猾,才使一个巴黎人不能不 产生这种怀疑。可是我已经身不由己,您即将给予我的 答复,将决定我的生活和前程。请您告诉我,如果您肯 定能得到不顾社会习俗的约束而给予您的无限柔情,您 是否会动心。总而言之,您是否同意我追求您……。我 的外表是否会使您喜欢,对这个问题,我确实还没有多 大把握,并且感到焦虑。如果您给予我肯定的回答,我 就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向我们现在莫名其妙地称之为幸 福的大量忧烦告别。亲爱的不知姓名的美丽姑娘,幸福 正是您幻想的那样:完全融洽的感情,心心相印,将生 活中的平凡小事(这居家度日的事也是必不可少的)深 深打上美好理想的烙印(当然是指上帝允许我们在这人 间所能有的理想)。一言以蔽之,坚贞不渝,比我们称之 为忠诚的东西更可贵。一提到至高无上的幸福,什么诗 人的梦想啊,少女的幻梦啊,诗一般美的东西啊,就意 味着要作出牺牲。是否可以这样说呢?每一个充满智慧 的人迈入生活的门槛时,他的思想一尝试着展开翅膀,就 人间喜剧第一卷 会用目光抚摩着诗意,用眼睛孵育着诗意。可是一碰到 常见的坚硬的障碍,这诗意的卵就破碎了。对于几乎所 有的人来说,现实生活的脚一落地,便踩在这几乎永不 破壳出雏的神秘的卵上了。所以我还是不向您谈起我自 己,既不谈我的经历,又不谈我的性格,也不谈您那方 面几乎是母性的爱,我这方面是赤子的爱为好。您已经 使我这种感情大大改变了性质。这对我的生活会产生什 么后果,可能会使人对“牺牲”这个词的含义体会更深。 您已经使我变得即令不是背离职守,也是心不在焉了。这 您该满意了吧?啊!您说话吧!只要您说一句话,我就 一直爱您,到我闭上眼睛为止,就象德·佩斯凯尔侯爵 爱他的妻子那样,象罗密欧爱他的朱丽叶那样,而且忠 贞不渝。我们的生活,至少我是这么想,将是但丁所说 的“平静无波的极乐”。但丁在他比《地狱篇》写得高明 得多的《天堂篇》里,提到这“平静天波的极乐”是天 堂的一个基本因素。可能我也象您一样,喜欢在久久的 沉思中纵览所梦想的生活的全过程。奇怪的是,在我长 久的沉思中,我有所怀疑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您。是的, 亲爱的姑娘,我感到自己有力量这样去爱,甜甜蜜蜜,从 从容容,笑容满面,挎着爱妻的手臂,从不扰乱自己心 灵上晴朗的天空,直到走向坟墓。是的,我敢于思考我 们两人的晚年,看到我们象那位令人尊敬的研究意大利 历史的史学家…一样鬓发皆白,却仍然怀着同样的柔情, ①指西斯蒙第,因他写过一部《意大利中世纪史》。 人间喜剧第一卷 只是随着每个人生季节思想状况的不同而表现形式不同 罢了。请您听我说,我再不能只作您的朋友了。虽然您 说克里萨尔、皆隆特和阿尔r习特在我身上复活,但我还 没有那么老气横秋,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用她可爱的小 手举着酒杯,让我开怀畅饮,我怎能不感到有一种强烈 的愿望,要撕破这化装舞会上穿的外衣,撕破这面具,要 看看她的真面目!您要么给我以希望,要么再不要给我 写信了。让我远远地看您一眼吧,否则我就打退堂鼓了。 是不是一定要向您说“别了”呢?您允许我在信尾署名 “您的朋友”么? 书信十一 致德卡那利先生 您多么会恭维啊!严肃的昂赛末…这么快就变成了 俊美的赖昂德!这样的变化,我应该将它归之于什么原 因呢?是因为我白纸黑字表达的那些思想么?这些思想 之于我的心灵之花,只是象黑炭笔画出的一朵玫瑰之于 花坛上的玫瑰而已!是因为想起了那个被当成是我的姑 娘?这个姑娘之于我,正如贴身女仆之于女主人一样。我 们是不是更换了角色,我成了理智,您成了异想天开?好, 不开玩笑了。您的信使我得到如醉如痴的快乐,这是除 了从家里人的感情得到的快乐之外,我第一次尝到的快 ①昂赛末,莫里哀的喜剧《冒失鬼》中的人物。 人间喜剧第一卷 乐。与家里人的感情,正如一位诗人所说,这是血肉的 联系。这种血肉联系,压在一般人的心上,有很大的分 量。可是它与上天在神秘的感应中为我们铸成的联系相 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让我向您表示感谢……不,这一 类事情是无法感谢的……您使我感到幸福,让上帝保佑 您也得到幸福吧!您在我心中撒满欢乐,您也为这欢乐 而感到欢乐吧!对于社会生活中某些显而易见的很不公 正的事情,您给我作了解释。在荣誉中,有一种我叫不 上名字的东西,闪闪发光,只有对男性才合适。上帝禁 止我们女胜头戴这个光环,他将爱情和温柔留给我们,让 我们用爱情和温柔体贴,使他那被光芒四射的光环箍得 紧紧的额头感到凉爽。我意识到了我的使命,更正确地 说,您使我确定了自己的使命。 朋友,有时,我清晨起来,心境恬静得无法想象。一 种舒适而神奇的平静,使我产生了上天的概念。我首先 想到的似乎都是幸运的事。我把这样的早晨称为“亲爱 的德国式日出”,与我的南方式日落形成对照。那南方式 日落则充满了英雄的行为,激烈的战斗,罗马的节日和 火热的诗意。对了,读了您这封紧急的书信以后,我心 中就有上述那种极惬意地苏醒过来时的清新感觉。每当 我那样醒来时,我酷爱空气,热爱大自然,并且感觉到 自己注定要为一个心爱的人而死去。您有一首诗,《少女 之歌》,描写的就是那种充满甜蜜的快乐、使祈祷成为一 种需要的酣畅时刻,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您愿意我 用一句话道出我对您的全部恭维么?这句话就是:我相 人间喜剧第一卷 信您不愧是我的知己!…… 您的信虽然简短,却使我看到了您的内心。对,我 已经猜测到您汹涌奔腾的心潮,您被激起的好奇心,您 的各种打算,总之,为燃起心灵之火而抱来的雌抱来 的?)全部柴薪。但是我对您还了解不够,因此不能满足 您的要求。亲爱的,请您听我说,我们之间这谜一样的 关系允许我对您毫无保留,这种无保留的行动会使人看 到心灵深处。一旦看到了内心,我们的相互了解也就完 成了。您想订一个契约么?我们上次缔结的条约让您吃 亏了么?但是您从中赢得了我的敬重。朋友,钦佩加上 敬重,这是很了不起的事啊!首先,请您简要地给我写 一下您的经历。其次,给我讲讲您在巴黎的生活情况,逐 日逐时地,毫不掩饰地讲,就象您跟一位老朋友聊天那 样。好,然后,我要让我们的友情前进一步。我要和您 见面,朋友,我向您许下这个诺言。这已经不错了…… 亲爱的,这一切,我事先告诉您,既不是阴谋诡计,也 不是风流韵事,其结果也绝不是你们男人之间所说的什 么“私情”。这件事关系我的一生,而且有时想到我竞让 我的思念连绵不断地向您飞去,我便懊悔不迭。这件事 也关系到我深深爱着的父母的一生。我的选择应该使他 们高兴,他们应该把我的朋友看成是自己真正的儿子。 上帝用他的天使的翅膀赋予您非凡的思想,却并不 总是赋予这思想以完美的形式。您那杰出的思想,对于 家庭,对于家庭琐事的折磨,能够忍受到什么程度呢? ……您看,我已经思考了多少题目啊!啊!虽然我在向 人间喜剧第一卷 您走去以前,内心里曾经说过:“去吧!……”而当我真 正跑过去的时候,心跳却并不因此而不剧烈,对于道路 的坎坷和我要攀登的高山牧场会遇到什么困难,我都没 有视而不见。我在长久的思索中考虑到了一切。象您这 样的杰出人物,既经历过你们自己激起的爱情,也经历 过你们自己感受到的爱情;你们经历过不止一次的艳遇, 尤其是您。您抚慰着纯真的幻想,那正是女人们情愿用 高价换取的东西。您一定引起过许多艳遇的结局,其数 量超过艳遇的端倪。这些难道我不知道吗?尽管如此,我 还是发出了“去吧!”这样的呼喊。因为我对“人类”的 高山地理的研究,超过了您所料想的程度。在您看来,那 高高的山峰都是不胜寒冷的。谈到拜伦和歌德的时候,您 不是对我说过他们是诗歌和利己主义的两大巨人么?嘿! 朋友,这是肤浅的人的错误观点,在这个问题上,您也 和他们持同样的见解了。不过这可能是您慷慨大度、假 谦虚或者是想避开我的表现吧!一般人将辛勤劳动的成 果看成是自我扩张,这是可以允许的;而您这样看却是 不能容许的了。无论是拜伦爵士、歌德、瓦尔特·司各 特、居维埃还是发明家,他们都不属于自己,他们是自 己思想的奴隶。思想,这神秘的强权,比女人还要姬忌。 思想将他们完全控制住,想让他们活着他们就别想死,想 叫他们死他们就别想活。这种别人看不见的生活,其看 得见的扩展部分从效果上看,与利己主义颇为相似。可 是,一个以整个身心致力于给人们带来快乐、知识或者 为时代增添光彩的人,怎么能说他是自私自利呢?一位 人间喜剧第一卷 母亲,当她把一切都献给自己孩子的时候,能说她是自 私的么?……贬低、诽谤、中伤天才的人看不到天才深 厚的母爱,如此而已。诗人的生活就是持续不断的牺牲, 以致他必须有巨人般的体魄才能尽I青享受日常生活的快 乐。因此,当他以莫里哀为楷模,一面表现感情上最令 人心碎的矛盾冲突,同时自己又想靠感情生活来度日的 时候,他会堕入怎样不幸的深渊之中!看到莫里哀戏剧 引人发笑之处,再想到他的私生活,我觉得实在可怕。所 以,天才的慷慨在我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因此我将 您也列入这所谓利己主义者的高贵家族之中。啊!若是 在我欣赏我最喜爱的各种心灵之花的地方,找到的竞是 冷酷无情,斤斤计较,野心勃勃,您不知道,袭上我心 头的,该是多么长久的痛苦!我刚刚迈入十六岁的门槛 时,就已经尝到过失望的滋味!如今我二十岁了,如果 我看到,一个用他的作品将那么多隐藏在我心中的情感 表现出来的人,当我的心单独为他揭去面纱时,他不理 解我的心,我明白了名气原来是骗人的,那我会怎么样 呢?啊,我的朋友,您知道我会怎么办吗?您就要进入 我的心灵深处了。那时,我就会对父亲说:“把合你口味 的女婿给我领来吧,我抛弃一切个人的意愿。为了你,把 我嫁出去吧!”那时,不管这个人是公证人也好,银行家 也好,吝啬电也好,傻瓜蛋也好,乡巴佬也好,象终日 秋雨连绵一样令人讨厌也好,象一个小小社团头目的候 选人一样庸俗也好,不管他是个手艺人或者是毫无头脑 的勇猛大兵也好,他都会在我身上找到最顺从最尽心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女仆。但是,到那时,每时每刻都将是可怕的自杀!我 的心灵将永远不会面对心爱的太阳那使人生机勃勃的光 芒而开放!但也不会有一句怨言,向我的父母和子女透 露这个女子的慢性自杀。此刻她正在摇撼牢狱的铁栏,正 在通过我的眼睛射出闪电,正在展开双翅向您飞去,象 波吕许尼亚…一样落在您书房的角落里,呼吸着那里的 空气,用有点好奇的目光望着那里的一切。有时,我的 丈夫会带我到田野去。当我看见晴朗的早晨,我会故意 比孩子们落后几步,默默地撒下儿滴辛酸的泪水。最后, 在我的心头,在我五屉柜的一个角落里,我会保留一个 小小的珍宝。那是给所有被爱情欺骗的姑娘,可怜的爱 好诗歌的灵魂,被微笑所吸引而堕入痛苦深渊的姑娘的 ……可是,我相信您,我的朋友!这种信心校正了我隐 秘的雄心中那些最不切实际的思想。有时——您看我是 多么直率——我真希望已经处在我们开始写的这本书的 中间部分了!因为我感到自己情感这样坚定,为了爱情 心中充满力量;出于理智又是那样忠贞不渝;为了尽到 自己所规定的义务(如果说爱情有朝一日会转化成义 务)又是那样奋不顾身! 如果您得以跟着我来到这华丽的隐居所,我仿佛能 看到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幸福;如果您了解我的各项计 划,您大概要脱口冒出一句可怕的话来,其中会有“发 疯”这个词,说不定我也要因为给一个诗人寄去这么多 ①波吕许尼亚,缪斯之一,主管颂歌、抒情诗。 人间喜剧第一卷 诗而受到残酷的惩罚。是的,在大自然所惠赠的让我们 光彩照人的二十年中,我希望我是一孔清泉,泉水取之 不尽,就象一个胜景无穷的去处。我希望用百般的妩媚 和修饰使厌倦远远离开我们。我将对我的朋友充满热忱, 就象女子热中于出入交际场所。我要使幸福千变万化,我 要将智慧注入柔情之中,将情趣注入忠诚之中。我颇有 雄心,要将往日的情敌逐个消灭,要用妻子的温存和高 尚的忘我精神,防止外来的忧烦。鸟儿精心照管自己的 巢只不过几天功夫,我则要终生精心照看自己的寓。这 一笔巨额嫁妆,应该在堕入庸俗交易的泥坑之前,属于、 献给一个伟大的人。您现在还觉得我的第一封信是犯了 什么过错吗?一股神秘意愿的风把我抛向您的身边,正 象一场暴风雨将一株蔷薇带到庄严雄伟的柳树的心上一 般。在我用手捧着贴在我胸口的这封信里,象您的祖先 参加十字军远征时一样,您也发出了这样的呼喊:“这是 上帝的意愿!” 我身边的人都说我:“小姐她真沉默寡言!”您不会 说“她真是罗嗦”吧! 欧德埃斯特一莫 《人间喜剧》中的信件,全靠一些人好心相助才写成。在 他们看来,上述这些书信别有意趣,独具一格。但对这种姓 名严格保密、睑上戴着面具进行的两种思想的笔战,他们的 赞赏态度可能不为其他人所赞同。在一百位读者中,可能有 八十位会对这种唇枪舌剑感到厌倦。在任何立宪政体的国度 人间喜剧第一卷 里,哪怕事先就猜到了谁是多数,也应该尊重多数。正是出 于对多数的尊重,我们删掉了爱乃斯特和莫黛斯特之间九月 份写的另外十一封来往信件。如果多数中有哪一位殷勤讨好, 要求发表这十一封书信,但愿能为我们创造条件,有一天能 在这里将它们重新公布出来。 这位女子思想很有锋芒,看上去心地又很善良。在她的 鼓舞下,可怜的私人秘书具有真正英雄气概的情感在这些书 信中得到了充分表达。两颗自由的灵魂感到相互应和默契,每 个人都通过自己的想象,把这些信件想得比实际上还要美好。 因此,象一个吝啬电只靠银行的纸票活着一样,爱乃斯特全 靠这些充满温情的信纸度日。在莫黛斯特心里,一开始,她 为在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生活中卷起了波澜而感到快乐,为虽 然相距遥远,但是自己成了另一个人生活的主要目标而感到 快乐。现在,随之而来的,是深沉的爱情。爱乃斯特善良的 心正好与卡那利的名气相互补充。可叹的是,常常需要两个 人才能构成一个完美的情人,就象在文学上只有借助于几个 性格相似的人的特点,才能构成一个舆型一样。“这个人在心 灵方面大概合我的理想,可我又觉得爱那个人,他纯粹是感 官方面的理想人物!”在沙龙里进行了亲切的交谈以后,这样 的话,女人不是说了不知多少遍了么! 这一段通信关系道路虽然曲折,但是已经将这两位恋人 带到了“锦鸡岛”…。下面是莫黛斯特写的最后一封信,它已 ①锦鸡岛又名会谈岛,是法国和西班牙共管的比达索瓦河中一小岛。一六 五九年在这里签订了比利牛斯条约,并议定了路易十四和玛丽·泰蕾丝 的婚姻。 人间喜剧第一卷 经使人能遥望到这个岛屿了。 书信十二 致德卡那利先生 请您星期日到勒阿弗尔来。中午一点的弥撒以后,您 走进教堂,在教堂里转一、两圈,然后走出教堂。不要 向任何人说任何话,不要向任何人提任何问题。您要把 一朵白玫瑰花插在胸前的扣眼里。然后您就返回巴黎,您 会得到答复。这个答复不会如您想的那样,因为我已经 对您说过,我对将来还没有把握……可是,假如我根本 没见过您就答应您,那我岂不是个真正的疯子么?见到 您以后,我也可能拒绝您。但是不会伤害您:我一定继 续隐姓埋名。 这封信发出的时间,正是莫黛斯特和杜梅之间进行那场 毫无结果的较量的前一天。这场较量,我们前面刚刚叙述过。 那时,兴高采烈的莫黛斯特正在迫切地等待着星期天的到来。 到了那一日,将要由眼睛来评判理智和感情到底谁对谁错。这 是女子一生中一个最庄严的时刻,三个月的心灵交流又使这 一时刻变得那样富于浪漫情调,最狂热的少女所殷切希望的 也莫过于此了。除了她的母亲,其余所有的人都把这种因焦 急等待而呈现出的迟钝麻木,当成是天真无邪的平静心情。无 论家规和宗教的羁绊多么强大有力,朱丽·德·埃棠芝、克 拉丽莎这样的人总是有的;象斟得过满的酒杯,稍有不同寻 人间喜剧第一卷 常的压力,酒浆便会溢出杯外的那种丰富的心灵,总是有的。 莫黛斯特竭尽全力将自己感情洋溢的青春活力压抑下去,不 让人看见自己的真面目,不是做得很出色么?还要加上一句, 她时时记起她姐姐的遭遇,这比一切社会的阻力更有力量。姐 姐象用钢铁武装了她的意志,她绝不背弃父亲和家庭。可是 她内心却是怎样的思潮起伏啊!一位母亲怎么能揣测不到这 些呢? 第二天近午时分,莫黛斯特和杜梅夫人搀扶米尼翁夫人 坐在花丛里一条长凳上晒太阳。盲老太太将她苍白而憔悴的 睑转向大洋一边,吸进海水的气味,抓住在她身边的莫黛斯 特的手。就在她盘问女儿的时候,她内心仍然斗争激烈:是 谅解呢,还是训斥?她确实看出了莫黛斯特在恋爱。可是,正 如那个假卡那利觉得她与众不同一样,母亲也觉得莫黛斯特 是个例外。 “但愿你父亲能及时回来!”她怀着母爱的温存说道,“如 果他还迟迟不归,在他所爱的人当中,恐怕就只能见到你一 个了!莫黛斯特,你再答应我一次,你永远不离开他,好吗?” 莫黛斯特将母亲的双手托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一面回答道:“要我再对你说一次么?” “啊!我的孩子,我要求你这样做,是因为我自己就是为 了跟随丈夫而离开了自己的父亲!……我父亲孤身一人,只 有我一个孩子……上帝在生活中惩罚我,是不是就因为这个 呢?……我要求于你的,是你要按照父亲的心愿嫁人,在你 的心目中给他留一个位置,不要为你的幸福而将他牺牲,始 终让他生活在家庭之中。我失明以前,已经将遗嘱写好奇给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他,由他来执行。我嘱咐他将他的财产全部保留起来,倒不 是我对你有什么不放心,而是谁能相信一个女婿呢?女儿,你 说我这样做是否合情合理呢?一瞥青睐定我终身。美貌是那 么骗人的东西,对我倒是说了实话。可怜的孩子,如果你也 遇上这种情形,你也和母亲一样为外表所吸引,偶然发现了 一个男子,那你一定要让你父亲去仔细了解一下这个人,看 看他品行如何,心眼好不好,原来的经历怎么样。向我发誓 吧!” “没有父亲的同意,我绝不结婚!”莫黛斯特应答道。 听到这个答复,母亲半天没说一句话。她那僵尸一般的 面容说明,她正用盲人的方式,仔细琢磨着女儿答话时的语 气,思考着这句答话。 “你明白吧,我的孩子,”米尼翁夫人沉默良久以后,终 于又开口说道,“卡罗琳娜的过失叫我慢慢受罪死去,你若是 再出了毛病,你父亲就活不成了。我了解他,他会开枪自杀, 对他来说,在人世间,就再也无所谓生趣和幸福了……” 莫黛斯特离开母亲走了几步。过了一会才又返回。 “你为什么离开我呀?”米尼翁夫人问道。 “妈妈,你叫我忍不住流泪了,”莫黛斯特回答道。 “好吧,我的小天使,亲我一下。在这附近,你谁也不爱 么?……没有什么人对你献殷勤么?”她一直让莫黛斯特坐在 自己膝上,心贴着心,这样问她。 “没有,亲爱的妈妈,”小孤狸回答。 “你能向我发誓吗?” “啊,当然!……”莫黛斯特高声叫道。 人间喜剧第一卷 米尼翁夫人再没有说什么,但她还是将信将疑。 “不管怎么说,如果你自己相中一个丈夫,一定会让你父 亲知道的吧?”她又说道。 “这事我已经答应过我姐姐,也答应过你了,妈妈。我每 时每刻都在手指上看到‘思念贝蒂娜吧!’这几个字,你说我 还会犯下什么过失呢?……可怜的姐姐!” 一听到莫黛斯特道出“可怜的姐姐!”几个字,母女间再 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母亲那无神无光的双眼,老泪纵横。莫 黛斯特跪在米尼翁夫人面前,对她说:“原谅我,原谅我吧, 妈妈!”但仍然止不住老妇人的泪水。这时候,善良的杜梅正 迈着急促的步伐,爬上安古维尔小山的山坡。这在银钱总管 的生活中,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 往日,三封信带来了破产;如今,一封信又带回了好运。 就在那天早晨,杜梅从一个来自中国海域的船长那里,第一 次得到了他的东家、他唯一的朋友的消息。 致原米尼翁商号银钱总管杜梅先生 亲爱的杜梅: 借着这艘船即将起航的机会,我给你写这封信。除 非航海中有什么变故,此船到达后不久,我乘坐的船只 也会随之来到。我不愿意和我这只船分离,因为对这艘 船我已经习惯了。从前我对你说过:“没有消息,就是平 安无事!”你见了这封信的第一句话,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这句话就是:“我至少已经赚了七百万!”我这次将财产 人间喜剧第一卷 带回,三分之一是靛蓝染料,三分之一是伦敦和巴黎的 有价证券,另外的三分之一是黄灿灿的金子。你给我寄 的钱,使我达到了我自己原定的数目。我希望给我的女 儿每人二百万,同时我自己也能过上舒适的生活。我为 广州一些商号做鸦片批发买卖,这儿每一家商号都比我 言十倍。你们在欧洲,简直想不到中国的言商该有多么 言!我往来于小亚细亚与广州之间,从小亚细亚低价弄 到鸦片,然后运到广州,全部卖给做鸦片生意的公司。最 后一次远征,我到了马来亚群岛。在那里,我得以用鸦 片制品换了这些头等货色的靛蓝染料。因此,我也许还 可以多赚五、六十万法郎,因为我计算这些染料的价值 时,只算了投进去的资本。我的身体一直很好,一点病 也没生过。为自己的子女奋斗就是这样!从第二年开始, 我就有了自己的“米尼翁”号,一艘可载货七百吨的漂 亮双桅横帆船,用柚木造成,双层,铆钉全是铜的,一 切房舱设备都按我的意思定做。这又值一笔钱。过着海 员的生活,为做好生意进行各种活动,为了成为远洋航 行船长一类的人操持各种大事,使我保持了健康的体魄。 跟你谈这些,不就等于跟你谈我的两个女儿和我亲爱的 妻子么!我希望,抢走了我的贝蒂娜的那个恶棍得知我 破产的消息以后,会对她撒手,让迷途的羔羊回到我们 的小别墅。这个孩子的嫁妆,难道不需要更加优厚么!这 三年中,我家中三个女的和你,我的杜梅,你们四个人 无时无刻不在我心中。杜梅,你也言了。除了我的财产 以外,我还给你留了一份,数字可达五十六万法郎,我 人间喜剧第一卷 用汇票寄给你。我在纽约时就已经通知蒙日诺银号,由 他们亲自支付给你。再过几个月,我就要与你们大家重 逢,我希望你们身体都很健康。现在我告诉你,亲爱的 杜梅,我之所以只给你一个人写信,是因为我想对我的 好运气暂时保密,让你给我的天使们作些思想准备,准 备享受迎接我归来的快乐。我对经商已经厌倦,我想离 开勒阿弗尔。选两个女婿的事对我关系重大。我打算把 拉巴斯蒂的土地和城堡赎回,凑成一宗每年至少收入十 万法郎的长子世袭财产…,然后请求国王恩准,让我的一 个女婿来继承我的姓氏和我的贵族头衔。我们因为富有 的名声在外而遭到大祸,我可怜的杜梅,这你知道得一 清二楚。那桩祸事使我失去了一个女儿的声誉。这种事 屡见不鲜:有一次我船上带了一个人回爪哇,他也是一 位最不幸的父亲:这个可怜的荷兰巨商,家产有九百万, 可是两个女儿都被恶棍夺走。我们两人在船上象孩子一 样抱头痛哭。所以,这次我不希望人家知道我有多少财 富。我将不在勒阿弗尔下船,而在马赛下船。我的副手 卡斯塔努是个普罗旺斯人,从前给我家干过事,这次我 也叫他发了一笔小财。他将按照我的指示去赎回拉巴斯 蒂领地。我呢,通过蒙日诺商号作中间人,将靛蓝售出。 我将我的本金存入法兰西银行,然后再回来见你们。只 留下大约值一百万的商品作为公开的财产,让人家以为 ①一八一七年四月二十五日颁布的法律规定,要继承公爵头衔必须有三万 法郎的年收入,伯爵头衔要两万法郎,男爵头衔要一万法郎。 人间喜剧第一卷 我的女儿每人只有二十万法郎。从我的女婿里,挑选一 个配得上继承我的姓氏、我的家徽、我的封号的,和我 们一起生活,这将是我的大事。我希望这两个女婿都象 你我一样,经过考验,坚定忠诚,一定得是老实人。我 的老朋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一分钟。我想,我那位 心地善良、品德出众的妻子,你的妻子和你,你们三个 人一定在我女儿周围修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樊篱,在给 我留下的这个天使纯净的额头上,我可以印上充满希望 的亲吻。贝蒂娜卡罗琳娜,如果你们已经设法补救了 她的过失,也会时来运转。杜梅,我们一起打过仗,一 起经过商,现在我们要一起务农,你将是我们的总管。这 对你是否合适呢? 我的老朋友,你对我的家人怎样行事,对我的成就 是说出去还是缄口不言,由你自己作主。我相信你会小 心从事。你觉得说什么合适,就说什么好了。四年中,人 的性格发生多大变化都是可能的。我请你决断,因为我 很担心我的妻子对自己女儿过分溺爱。再见吧,我的老 朋友。请你告诉我的女儿和我的妻子,我没有哪一天不 从早到晚在心底拥抱她们。过几天还会奇一张四万法郎 的私人汇票去,那是给我的女儿和妻子的。 你的东家和朋友 夏尔米尼翁 “你父亲到了,”米尼翁夫人对她女儿说。 “你怎么看得出来呢,妈妈?”莫黛斯特问道。 人间喜剧第一卷 “只有给我们送这个消息,才能叫杜梅跑起来。” 莫黛斯特因为堕入沉思,竞然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 杜梅到来。 “胜利了!”中尉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夫人,上校从未生 过病,他回来了……他乘‘米尼翁’号回来了!这‘米尼 翁’号是他自己的船,很漂亮,加上他对我说的船上的货,大 概要值八、之十万法郎呢!可是他嘱咐你们一定要严加保密。 咱们那个去世的小姑娘从前出的事,早就叫他伤透心了!” “他心里容得下一个坟墓了,”米尼翁夫人说道。 “他说发生这桩祸事,就是因为家中豪言引起了年轻人的 贪欲,我觉得这也十分可能……可怜的上校还以为能在我们 中间重见那只迷途的羔羊呢……咱们自个儿高兴吧,不要向 任何人透露一点风声。如果可能的话,甚至对拉图奈尔也不 要说。——小姐,”他附在莫黛斯特耳边说道,“给你父亲写 一封信,把家里失去亲人和这件事带来的悲惨后果都告诉他, 好叫他对于将要面临的可怕场面有个思想准备。我负责在他 回到勒阿弗尔之前,将这封信交到他手里,反正他非路过巴 黎不行。给他详详细细地写吧,你反正来得及。下星期一我 大概要到巴黎去,到时候我把信带走……” 莫黛斯特真怕卡那利和杜梅会碰到一块,她想上楼回房 写信,并且推迟那个约会。 “小姐,请告诉我,”杜梅拦住莫黛斯特的去路,极为谦 恭地说下去,“您父亲与自己的女儿久别重逢时,您心里除了 父亲走时您对他、对您母亲所怀的情感以外,是否没有任何 其他的情感?” 人间喜剧第一卷 313 “我早已向我的姐姐,向我的母亲,也向我自己发过誓, 我一定要成为父亲的安慰,父亲的幸福和光荣,而且——一 定做到!”莫黛斯特向杜梅投过骄傲而轻蔑的一瞥,对答道, “知道父亲不久就要回到我们身边,我心里非常高兴。请您不 要用侮辱性的怀疑来破坏我的快乐吧!一个少女的心要跳动, 是阻挡不住的,您总不至于希望我是个僵尸吧?”她说道, “我这个人属于我的家庭,我的心属于我自己。如果我爱上了 谁,我的父母会知道的。现在您满意了吧,先生?” “谢谢您,小姐,”杜梅回答道,“您算是让我拣回了一条 命!不过,您即使打我的嘴巴,也完全可以叫我‘杜梅’嘛!” “你能向我发誓,”母亲说道,“你从未与任何一个年轻人 搭过话,也不曾相互看过一眼吗?” “我可以发誓,母亲,”莫黛斯特象调皮的姑娘那样微微 一笑,望着正在端详她的杜梅说。 “她说不定在装蒜!”莫黛斯特进屋以后,杜梅高声叫道。 “我的女儿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母亲回答,“可她是 不会撒谎的。” “那好,那咱们就放心吧!”中尉接口说道,“咱们就想着 不幸已经与咱们了账了吧!” “这也是上帝的意志!”米尼翁夫人对答道,“杜梅,你会 看到的。我却只会听到了……我的幸福里也带着不少忧愁 呢!” 此刻的莫黛斯特,虽然为父亲的归来感到高兴,可是也 314 人间喜剧第一卷 象佩莱特看到自己的鸡蛋摔碎了一样心中悲伤。…她所希望 的财产远比杜梅宣布的要多。因为有了这位诗人,她变得雄 心勃勃了。她在第二封信中曾向他谈过六百万这个数目。她 希望至少也得有一半吧!两件高兴事使她心情激动,但因她 相对说来比较穷,却又勾起她淡淡的哀愁。在这两种情绪的 冲击之下,她坐到了钢琴旁。钢琴,这是少女的知心人,她 们向它倾诉自己的愤懑、自己的向往,通过琴声的细微差别, 将这些情绪一一表达出来。 杜梅正在窗下散步,一面和他妻子聊天。他把他们财产 的秘密告诉了她,问她有什么要求,有什么希望,有什么打 算。杜梅夫人象她丈夫一样,除了米尼翁家的人以外,便没 有别的亲人。夫妻俩决定,如果德·拉巴斯蒂伯爵到普罗旺 斯去,他们也到普罗旺斯去居住。他们死后,莫黛斯特的哪 一个孩子需要财产,就把他们的财产留给谁。 “你们听听莫黛斯特弹琴吧!”米尼翁夫人对他们说道, “只有一个堕入情网的姑娘,才会没学过乐理却能谱出这样的 旋律来……” 房屋可以毁于火灾,财产可以沉入水底,父亲可以长途 跋涉归来,王国可以崩溃,霍乱可以将整座城市吞噬,但是 一个少女的爱情还会继续飞翔,就象大自然循环往复,就象 ①典出拉封丹寓言《卖牛奶的女人和牛奶罐》:佩莱特将牛奶罐项在头上, 进城去卖牛奶,一路上盘算着用卖牛奶的钱买鸡蛋孵小鸡;卖掉小鸡以 后再买猪;卖掉猪以后,再买母牛……。她得意忘形,奶罐从头上摔下, 一切梦想都烟消云散。 人间喜剧第一卷 315 化学上发现的那种强酸…,如果地心不能将它吸收,它就会将 地球蚀穿! 下面就是莫黛斯特从自己的处境中汲取灵感而创作出来 的小夜曲。虽然道里阿说要在他出版的第二卷印上这几节歌 词,我们仍然很有必要将它分节写出来。原因是,为了配上 曲子,年轻的女艺术家对原诗作了某些改动,打乱了诗句的 顿挫。诗人自己修改作品往往改得十分巧妙,使有些人佩服 得五体投地。女艺术家的这些改动,则可能叫这些人大吃一 惊。 少女之歌 醒来吧,我的心, 云雀在歌唱,迎着太阳抖动着翅膀。 不要再沉睡,我的心, 紫罗兰已向上帝吐出 醒的芬芳! 鲜花朵朵,生机勃勃,英姿飒爽, 睁开眼睛,互相张望。 花萼中露水点点, 啊!一日的珍珠,可当明镜巧梳妆。 空气清新,顿悟攻瑰天使 ①可能指硝酸。一八四0年前后,化学家库勒曼、德维尔等人正在研究硝 酸。 人间喜剧第一卷 深友降临,祝福群芳; 你看,姹紫嫣红, 繁花朵朵,为她开放。 醒来吧,我的心, 云雀在歌唱,迎着太阳抖动着翅膀。 再不沉睡了,我的心! 紫罗兰已向上帝捧出哇醒的芬芳。 既然排字技术的进步允许将曲谱排出,我们便将莫黛斯 特的曲子展示如下,乐曲的表达美妙动人,其魅力不亚于人 们赞赏备至的大歌唱家,这种魅力,任何排字技术,哪怕是 象形的或有声的,也永远表达不出来。 “真好听!”杜梅夫人说道,“莫黛斯特富有音乐天才,这 是没说的了……” “她魔电附身了,”银钱总管大叫起来。母亲的怀疑已在 他心中扎下了根,使他浑身颤抖。 “她爱上谁了,”米尼翁夫人反复念叨。 米尼翁夫人把这支歌作为不容置疑的证据,终于使银钱 总管和她自己一样,确信莫黛斯特偷偷地爱上了什么人。银 钱总管因东家即将归来以及在外几年卓有成就而产生的快乐 心境,也一扫而光。这可怜的布列塔尼人下山回勒阿弗尔,到 哥本海姆商号里续继干自己的活去了。回家吃晚饭以前,他 从拉图奈尔家经过。在那里,他表示很为这件事担心,再次 要求他们给予帮助。 人间喜剧第一卷 “对,亲爱的朋友,”杜梅离开公证人时站在他家门口说, “我和米尼翁夫人看法一致:她在恋爱,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 其余的事,那就只有魔电知道了!我这回算名誉扫地了!” “别难过,杜梅,”小矮个公证人回答,“我们这些人团结 一致,总抵得过这个小姑娘吧!而且,凡是恋爱的姑娘,在 一定的时间内,总要干上一桩冒失事暴露自己的。今天晚上 我们再商量商量。” 就这样,所有对米尼翁家族忠心耿耿的人,又跟前一天 进行那项实验以前一样忧心忡忡了。老兵还以为那项实验肯 定具有决定性意义呢!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结果一无所获, 这使杜梅的良心很受刺激。不猜出这个谜底,他根本不想动 身到巴黎去领回自己的财富。对这些心地善良的人说来,感 情比切身利益更加宝贵。此刻他们每个人都在想,上校回来, 一见贝蒂娜死了,妻子瞎了,莫黛斯特若是又失去了贞洁,他 很可能伤心而死。可怜的杜梅,他的绝望情绪深深感染了拉 图奈尔夫妇,以致他们把当天上午送别儿子埃克絮佩上船去 巴黎这件事都忘记了。等到只剩下他们三个人吃晚饭的时候, 拉图奈尔先生、夫人和比查,又作出种种的假设,把这个问 题翻过来掉过去想了许久。 “莫黛斯特爱的要是勒阿弗尔的什么人,”拉图奈尔夫人 说,“她昨天一定会浑身发抖的。所以,她的情人是在别处。” “她今天早晨还当着杜梅的面,向她母亲发誓来着,”公 证人说道,“说她没有和任何人交谈过,也没有瞧过谁一眼 ......,, “那她是跟我的恋爱方式一模一样了?”比查说道。 人间喜剧第一卷 “你怎么恋爱的呢,我可怜的小伙子?”拉图奈尔夫人问 道。 “夫人,”小罗锅回答,“我一个人远距离单相思,差不多 从这里到星星那么远……” “那你怎么办呢,傻瓜?”拉图奈尔夫人微笑着问道。 “啊!夫人,”比查回答说,“我后背上那个东西,你们以 为是鼓包,实际上那是我的翅膀套!” “啊,原来你的印章该这么解释啊!”公证人大叫起来。 文书的印章是一颗星,在星星下面可以读到这么几个字: Fulgells,sequar!…这是德·沙蒂约内家族的铭言。 “一个美人儿和一个其丑无比的女子,可能存有同样的戒 心,”比查好似自言自语一般说道,“莫黛斯特相当聪明,对 于只因自己美貌而被人受慕,是要浑身发抖的。” 驼背都是很了不起的人。再说他们之所以如此,完全是 社会所造成。在大自然的规划中,弱者或者生不逢时的生命, 就应该完蛋。脊椎骨弯曲或扭曲,使这些从外表上看低人一 等的人,产生了一种特殊的眼光。这种眼光,神经流体比正 常人堆积得多,而且就在神经流体形成和发生作用的中心,象 一束光线一样进发出来,使人的内心世界变得非常丰富。这 会产生很大的力量,有时通过磁性感应能够测出。但是最常 见的情形,是这种力量通过精神世界的空间时便消失了。请 你找找看,是否有哪一个驼背人不具有某项超人的本领!他 们要么有机灵快活的天性,要么恶毒透顶,要么特别善良。正 ①拉丁文:闪闪发光的人哪,我永远跟随着你 人间喜剧第一卷 象艺术之神的手再巧,也不会唤醒工具的意识一样,这些其 实得天独厚的生命,自己并不自觉。他们为了活下去,必须 对各种障碍进行不间断的斗争。他们善于将力量集中起来去 搏斗。如果在搏斗中尚未将力量消耗殆尽,他们便生活在自 己的内心世界中,比查的情况就是如此。大概就是由于这个 缘故,许多迷信、民间习惯都由地精、可怕的侏儒、奇形怪 状的女妖而来,拉伯雷称他们是从盛着稀有药剂和香膏的瓶 中放出的怪物。所以,比查几乎完全猜透了莫黛斯特的秘密。 何况他又是个无望的情人,随时准备送掉性命的奴仆,就象 那些孤孤单单被抛弃在俄罗斯茫茫雪原上仍然高呼“皇帝万 岁!”的士兵一样。他怀着好奇心,考虑自己如何单枪匹马而 又出其不意地探得莫黛斯特的秘密。他们到木屋别墅去的时 候,他跟随着主人夫妇,心事重重。因为他设下了一个陷阱, 要逮住那个姑娘,可是又要让这个陷阱避开那些专注的眼睛、 竖起的耳朵。这种方法大抵是相互对视一下,或是突然抓住 一丝轻微的抖动,好比一个外科大夫,将手指伸到一个尚未 发现的痛处以试探病人的反应。这天晚上,哥本海姆没有来, 比查和杜梅先生搭档,对家是拉图奈尔夫妇。快到九点钟的 时候,莫黛斯特走开,去安排她母亲上床睡觉的事。这时,米 尼翁夫人和她的朋友们可以推心置腹地谈话了。这个可怜的 文书,他也确信莫黛斯特爱上了什么人,而且为此而心情沮 丧,于是对旁人的这场辩论,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正象 前一天哥本海姆觉得这件事与自己毫不相干一样。 “喂,比查,你怎么啦?”拉图奈尔夫人感到好生奇怪,便 叫嚷起来,“你那样子,倒象死了爹妈似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听到这句话,弃儿顿时泪水夺眶而出。他的父亲是个瑞 舆水手,将他抛弃。他的母亲也在医院里伤心而死。 “世界上只有你们是我的亲人,”他哽咽着回答,“你们的 同情和怜悯是至诚的,我不会失去这种感情,我永远也不会 干出与你们的善心不相称的事。” 这个回答拨动了全体在场人员同样敏感的心弦,他们都 有一颗高贵的心。 “我们都很喜欢你,比查先生,”米尼翁夫人动情地说。 “我已经有六十万法郎了!”老实人杜梅说道,“你将来就 在勒阿弗尔作公证人,并且接拉图奈尔的班。” 杜梅夫人抓住可怜的驼背的手,紧紧握了一下。 “你们已经有六十万法郎了!……”拉图奈尔一听见杜梅 冒出那句话,立即抬起头来望着他,大叫道,“可是你还让这 母女俩在这种地方住着!……莫黛斯特连一匹漂亮的马也没 有!她从前有教她音乐的教师,教她绘画的教师,现在什么 都没有……” “嗨!他有六十万,才几个钟头呢!”杜梅夫人叫道。 “小点声!”米尼翁夫人说。 这一阵大呼小叫时,比查那位庄重严肃的女东家一直端 坐一旁,凝视着他。 “孩子,”她终于开口说道,“周围的人都那么疼你,根本 没想到我那句俗话的特殊含义。不过,我出了这个小错,你 倒应该感谢我。你借此可以看到,你那些长处使你得到了什 么样的朋友。” “那你们是得到米尼翁先生的消息了?”公证人问道。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他就要回来了,”米尼翁夫人说,“不过,这事咱们知道 就行了,对别人要保密……等我丈夫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理我 们的时候,比查还一直给我们作伴,向我们表示最热烈最无 私的友谊,我丈夫是不会让你一个人资助他的,杜梅。因此, 我的朋友,”她极力将面孔转向比查说道,“你从现在开始,就 可以和拉图奈尔商谈了……” “他年龄也到了,二十五岁半了。”拉图奈尔说,“孩子, 为你提供方便,把我的事务所让给你,对我来说,这也是还 清一笔债。” 比查吻了米尼翁夫人的手,泪水扑簌簌落在她的手上。莫 黛斯特打开客厅的门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比查满面泪痕。 “是谁叫我的神秘侏儒伤心难过了?……”她问道。 “嗨!莫黛斯特小姐,我们这些出生以后就在不幸的摇篮 里长大的孩子,什么时候因为伤心难过而哭泣过呢?这里的 各位,我很愿意把他们当作我的生身父母,我内心对他们非 常依恋。刚才,他们对我也表现出同样的疼爱,所以我才流 了泪。我要当公证人了,我可以发财致富了!啊哈!说不定 哪一天穷比查要变成言比查了!这个早产儿有些什么大胆的 计划,您并不全知道!……”他不禁高声大叫起来。 驼背使劲拍拍胸脯,朝莫黛斯特飞快看了一眼,然后便 站到壁炉前面去。那目光仿佛一道阳光,从他那紧紧梆梆的 厚眼皮之间投射过来。他从这出人意料的可喜变化中,依稀 看见一线希望,觉得可以询问一下他的女王的心事了。杜梅 有一阵以为文书有了向莫黛斯特开口的勇气,他与朋友们飞 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大家都明白他那眼光的意思,匣怀着 人间喜剧第一卷 既担心又好奇的心情注视着小罗锅。 “我,我也有自己的梦想!……”比查又说道,他的目光 一直没有离开莫黛斯特。 少女眼帘低垂。这个动作,对文书来说,已经透露了一 切。 “您喜欢看小说。请允许我在这无比快乐的时刻,将我的 秘密透露给您。然后您告诉我,这小说的结尾是否可能。这 个结尾,是我为自己的生活编造的。不然,发了财还有什么 用呢?黄金就是幸福,这一点对我来说,比对别人更甚。我 觉得,幸福就是使自己所爱的人富有!小姐,您懂得的事情 那么多,请您告诉我,一个人是否能够不管他的外表是俊还 是丑,只凭他的内心而叫人爱上呢?” 莫黛斯特抬起眼来,定睛望着比查。这是极其严厉的质 问,因为此刻莫黛斯特也和杜梅一样,对比查产生了怀疑。 “一旦有了钱,我就要找一个美丽而贫穷的姑娘,象我一 样的弃儿,受过苦,很不幸。我要给她写信,安慰她,我要 好好作她的守护神。她会看透我的心,看透我的灵魂,她会 同时拥有我的两宗财富,一是我温情地献出的黄金,二是我 美好的心灵。我生来是个丑八怪,命运拒绝给我的美丽丰采, 都用来装点我的思想了。我要象学者苦心寻找而不可得的一 个什么原因那样,躲着不露面。说不定上帝长得也不漂亮…… 当然,这个女孩子,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想见见我。但是,我 要对她说,我是一个丑八怪,我要把自己描绘得其丑无比 ......,, 比查说到这里,莫黛斯特两眼死死盯住他,几乎脱口问 人间喜剧第一卷 出:“你怎么知道我的恋情?……”这句话来。此语果真出了 口,那她的事情倒是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我能够因为心灵充满诗意而被人爱上,那该多么幸 福!……若是有一天,这个女子觉得我只不过有些畸形,你 们说说,那我就该比最美的美男子还要幸福,比让您这样的 天仙爱上的天才还要幸福吧……” 莫黛斯特满面绯红,这就将少女的秘密几乎全部泄露给 了驼背。 “对,使自己所爱的人变得富有,不考虑人长得俊丑,而 从精神上让他喜欢,这是不是叫人爱上的办法?这就是可怜 的驼背的梦想,往日的梦想。今天,您慈爱的母亲刚才将我 未来财宝的钥匙给了我,答应从经济上给我帮助,使我能够 盘进一个事务所。可是,在成为一个哥本海姆式的人物之前, 还必须知道,这样的脱胎换骨是否有用。小姐,您对此事有 何想法呢?……” 莫黛斯特完全惊呆了,竞没有发觉比查在盘问她。情人 的圈套比老兵的圈套设得巧妙。可怜的姑娘目瞪口呆,一句 话也说不出来。 “可怜的比查!”拉图奈尔夫人低声对丈夫说道,“他莫不 是疯了吧?……” “你这是想把《美女与怪兽》的童话…变为现实,”莫黛 ①《美女与怪兽》,法国《博蒙夫人童话》中的一则:一头怪兽爱上一位漂 亮的姑娘,姑娘也为怪兽善良的心地所动,后来怪兽变成了王子,二人 终成眷属。 人间喜剧第一卷 斯特终于开口了,“可是你忘了,那头怪兽后来变成了沙尔 芒…王子。” “您真的这么想么?”矮子说道,“我还一直以为,这种变 化无非是说明一种现象,就是内心一旦变成了可见的东西,就 会以其辉煌的光焰使丑陋的外表变得无足轻重。如果人家不 爱我,我就继续隐姓埋名,如此而已!您和你们全家,”他转 向自己的女东家说道,“到那时候,在你们面前的就不是一个 为你们效劳的矮子,而是一个活人加一笔财产了。” 比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装出很平静的样子,对其他三 个打牌的人说道: “该谁出牌了?” 他心里却在痛苦地思索: “她希望别人爱上她,她在和一个什么冒牌伟人通信。现 在进行到什么程度了呢?” “亲爱的妈妈,已经九点三刻了,”莫黛斯特对母亲说道。 莫黛斯特·米尼翁向朋友们告别,上楼睡觉去了。 希望偷偷恋爱的人,光有比利牛斯狗、母亲、杜梅夫妇、 拉图奈尔夫妇这样的人侦察你倒不要紧,你还不会处于危险 的境地。可是一个钟情于你的人要侦察你呢?……那就是宝 石碰宝石,火对火,智斗智,就是一个各项相互关联的完整 的方程式了。星期日早晨,比查的女东家总要来接莫黛斯特 去望弥撒。比查抢先一步,在木屋别墅前面巡逻,等待着邮 善一 ①这名字的意思是风流侗傥。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今天有莫黛斯特小姐的信么?”他见邮差这个职位卑微 的官员来到,便这样问他。 “没有,先生,没有……” “最近这些时候,我们给国家添了不少生意啦!”文书高 声说道。 “啊!妈的,是这么回事!”邮差回答道。 莫黛斯特每天这个时候都站在百叶窗后面守候邮差。她 从自己卧房里看见了比查,并且听到了这次小小的秘密会谈。 她下了楼,走到小花园里,气得嗓门变了调,呼唤道: “比查先生,您在哪儿?……” “我在这儿,小姐,”驼背答道。他到了花园小门边,莫 黛斯特亲自给他开门。 “您竟然干出这样可耻的侦探勾当!请告诉我,您是不是 将这个也列入您的本领之中,以博得女人的青睐呢?”少女厉 声问道,试图用目光和女王的架势将她的奴隶压得哑口无言。 “是的,小姐!”这个奴隶骄傲地回答道。“啊!我真想不 到,”他接着低声说道,“小小的虫豸还能为灿烂的明星办事! ……可是事实却是如此。您希望猜透您的心思的人是您的母 亲,是杜梅夫人,是拉图奈尔夫人,而不是一个几乎终生都 不被人理睬的人,是不是?可是这个人全心全意为您效劳,就 象您为一时的用场在这花园里摘下的一朵花。他们都知道您 在恋爱,但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您怎么恋爱。象使唤一条机 警的狗一样使唤我吧!我一定乖乖地听从您的吩咐,我一定 守卫着您,永远也不狂吠乱叫,而且绝不议论您的行为。我 要求于您的,就是容许我为您效劳,别无其他。您的父亲将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一个杜梅养在您家狗窝里,您也养一个比查好了!结果怎么 样,您以后告诉我……。这个可怜的比查,什么要求也没有, 连一根骨头都不要!” “那好,我马上试用你,”莫黛斯特想摆脱一个如此精明 的看守,便说道,“你马上到格拉维尔去,到勒阿弗尔去,一 个旅馆一个旅馆地去找,看看是否有一位叫亚瑟的先生从英 国来到……” “请听我说,小姐,”比查打断莫黛斯特的话,毕恭毕敬 地说道,“我干脆到海边散步去得了。您无非是今天不想让我 上教堂罢了:如此而已。” 莫黛斯特望着矮子,目瞪口呆。 “请听我说,小姐!您用围巾和药棉遮住双颊,可您睑上 并没有肿块……,您所以在帽子底下戴上双层面纱,无非是 为了能看别人而不被别人看见。” “你怎么有这样敏锐的洞察力呢?”莫黛斯特满面绯红,高 声叫道。 “嘿!小姐,您没有穿紧身衣!就是长了肿块,也没有必 要穿好几条衬裙以遮掩您苗条的身段呀!也没有必要戴上旧 手套来隐藏您的双手呀!也没有必要穿上破旧的靴子来隐藏 您美丽的纤足呀!也没有必要穿上不象样的衣裳……” “好了!好了!”她说,“现在,你告诉我,怎样才能使我 相信你确实听从我的吩咐了呢?” “我的东家要去圣阿德雷斯,可是他很不乐意去;他心眼 又确实好,不愿意剥夺我的星期日休息。那好,我就主动要 求去吧!……” 人间喜剧第一卷 “去吧!那我就会信任你了……” “您肯定在勒阿弗尔不需要我么?” “不需要。你听我说,神秘的侏儒。你看,”她指着万里 无云的天空对他说道,“刚才飞过一只鸟,你看得见鸟儿留下 的痕迹么?那好,我的行为也象那纯净的空气一样清白,是 不会比鸟儿飞过留下更多痕迹的。你让杜梅放心好了,让拉 图奈尔夫妇放心好了,让我的母亲放心好了!你要知道,这 只手,”说着,她伸出自己的手。那是一只皮肤细腻、小巧玲 珑的手,十指尖尖,微微翅起,光线都能透过。“在我父亲归 来以前,这只手绝不会允诺别人,甚至不会被人们称之为情 人的人印上一个亲吻。” “那您为什么不愿意我今天到教堂去呢?” “刚才我对你说了那么些话,要求你为我做事,已经给了 你很大的面子。你现在还盘问我么?……” 比查一言不发,鞠躬告辞。他心头一片喜悦,径直跑回 东家家中。他开始为隐姓埋名的女主人效劳了。 过了一个小时,拉图奈尔先生和夫人来接莫黛斯特。莫 黛斯特抱怨说,她牙疼得要命。 “我简直连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她说。 “那就留在家里吧!”心地善良的公证人老婆说道。 “噢,不,不!我要为父亲顺利归来而祈祷,”莫黛斯特 回答,“我想过了,我就这么穿得暖暖和和出去,对我只会利 多弊少。” 于是米尼翁小姐上教堂去了。她单独走在拉图奈尔夫人 的身边。她拒绝挽起陪媪的手臂,因为她一想到马上要见到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她那位伟大的诗人,内心便激动不已,浑身发抖。她生怕拉 图奈尔夫人会盘问她。目光一扫,看上第一眼,不是就要决 定她的前途么? 男子一生中,难道还有比这第一次赴约更为甜蜜的时刻 么?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激情,此时此刻都进发出来。这种激 动的心情还会有第二次么?象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那 样,寻找自己最好使的剃须刀、最漂亮的衬衣、白得无可挑 剔的领子和最讲究的外衣时所品尝到的那种无名的快感,是 否还能重来呢?与这个庄严的时刻相关联的东西,人们也都 将它们奉若神明。这时,人们自己创作出的神秘诗篇,与女 性的诗篇可以相提并论。待到彼此都把这些看透了的那一天, 这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森林深处寂寞开无主的又甜美又苦 涩的野果之花,大概体现了阳光的欢乐;卡那利在《少女之 歌》中则说,这体现了植物本身的欢乐,因为正是百花天使 才使它有了发现自己的机会。上述的每一件用品,难道不就 跟那野花一样么?说这些话的目的,无非是叫人们忆起,正 象许多以艰辛的劳动和对前程的忧虑来开始其一生的穷人那 样,这位谦逊的拉布里耶尔还不曾被人爱恋过。他前一天晚 上来到勒阿弗尔,抵达以后象一个爱俏的女人一样立即上床 睡觉,以便消除旅途疲劳的痕迹。此刻他洗过了澡,刚刚更 衣完毕。怎样梳洗以突出自己的美,事先都已精心考虑过。此 时此刻将他的全身画像拿出来可能比较适宜,哪怕是为了证 明莫黛斯特即将写的最后一封信言之有理也好。 爱乃斯特生于图卢兹一个很规矩的人家,与作他保护人 的那位首相的家庭沾点亲。爱乃斯特的外表颇为气派。可以 人间喜剧第一卷 看得出来,他从摇篮时代起便开始受到良好的教育。多年来 办公事的习惯又不知不觉使他的神情变得庄重严肃,因为书 生气是妨碍一个人变得少年老成的。他身材适中,突出之处 是面庞线条细腻,看上去亲切柔和,虽则面色不够红润,皮 肤仍为暖色。他蓄着小小的唇髭,修剪成马扎兰…式的两撇, 为他的面容增色不少。若不是有这一男性的证据,说不定他 就很象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了。他的面部轮廓和嘴唇是那么 精巧细腻,牙齿珐琅那么透明,排列又那么整齐,几乎叫人 以为那是假的。看到这些,人们真要认为这是一个女人。在 这些女性的特点之上,再加上柔和的表情,柔和的土耳其人 一般的蓝眼睛以及娓娓动听的言谈,你就会完全理解为什么 那位首相给他这位年轻的私人秘书起个绰号叫“德·拉布里 耶尔小姐”了。丰满、纯净的前额,恰到好处地镶嵌在浓密 而乌黑的头发之中,象是在沉思,在默想,与完全为忧郁哀 愁所笼罩的面部表情构成浑然一体。突起的眉峰,虽然轮廓 十分优雅,还是遮掩了目光。当他眼帘低垂遮住眼珠时,便 构成一个可说是忧愁的外表,更增添了他忧郁的神情。这种 内心对自己的隐隐怀疑,我们用谦逊这个词,使他的容貌和 人品都得到生动的表现。如果我们再指出一点,也许大家对 他的整个面貌会更加了然。按照绘画的规定,他那个椭圆形 的头大概还应该更长一点;他头发长得很低,显得额头过于 狭小,下巴收得太快,按照绘画的比例,大概得要求下巴和 ①马扎兰(160¨_1661),法国红衣主教,政治家,路易十三朝的首相 直继任到路易十四亲政。 人间喜剧第一卷 额头之间距离更大一些。所以他的面孔象是压扁了似的。他 的眉毛有些过浓,双眉之间距离过近,嫉妒的人都是如此。劳 碌已在他的眉宇之间犁出了一条城沟。有一种人,体格定型 较晚,一到三十岁就突然发起胖来。虽然拉布里耶尔此刻还 很瘦削,但是他属于这种类型。 对于熟悉法兰西历史的人来说,这个年轻人颇能使人忆 起路易十三那张既有王家气派、又有些不可思议的面孔:稳 重之中带点莫名其妙的忧郁,在王冠之下显得十分苍白;喜 欢打猎的辛苦,却厌恶正经的工作;跟自己的情妇在一起非 常羞怯,甚至对她毕恭毕敬;对任何事不闻不问,以致听任 别人砍掉自己朋友的脑袋。看到他那张睑,你会想到:要么 这是一个虔信天主教的哈姆莱特,要么就是患有什么不治之 症。要解释其中的缘故,恐怕只能说是他因对母亲采取行动, 给父亲报了仇而感到内疚…。不过,使路易十三面色苍白、浑 身无力的蛀虫,在爱乃斯特身上,只不过是对自己缺乏信心 而已,再加他是那种从没有女人向他说过“我多么爱你!”的 男人,尤其是他的一片忠诚无人理睬,所以格外胆怯。这个 可怜的小伙子,从一位首相的下台里,听到了一代王朝的丧 钟;此后在卡那利身上,他又遇到了华丽的苔藓掩盖下的顽 石。于是他现在正在寻找一个值得爱恋的主宰自己的人。这 种哈巴狗寻找主人的惶惶不安心情,赋予他国王找到了自己 ①路易十三的父亲是亨利四世,被反对派暗杀,而反对派受到亨利的王后 玛丽·德·梅迪契的支持。路易十三为父报仇,处死了玛丽·德·梅迪 契的宠臣孔西尼,并迫使她远离宫廷。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哈巴狗时的那种神情。这种忧郁,这些情感,满面痛苦的 神色,使这位审核官的面庞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漂亮得多。女 人们将他归入面色阴沉的美男子一类,他听了相当不快。在 每个人都想独占鳌头的时代,他自然要算是已经过时的一类 人。 对自己缺乏信心的爱乃斯特,于是乞灵于当时很时髦的 服装来给自己提高威信。为这次一眼定终身的会面,他穿了 一条黑裤子,靴子擦得锃亮,浅黄色的背心,露出一件做工 极为精细、钉着乳白色扣子的衬衣,黑领带,蓝色小礼服,佩 带玫瑰花形的徽章,礼服紧贴着后背和腰身,大概是新式裁 法做的。他戴着漂亮的麂皮手套,佛罗伦萨青铜塑像的颜色, 左手拿着一支小手杖和帽子,那种姿态相当富有“路易十四 风度”。按照这一时间这种地点的要求,露出他那很巧妙地拢 在一起的头发,阳光照在头发上,闪射出绸缎般的光芒。弥 撒一开始,他就在教堂大门下站定。他端详着教堂,每一个 基督徒,尤其是每一个女教徒将手指浸在圣水中的时候,他 都仔细地注视着。 莫黛斯特来到时,一个内心的声音对她喊道:“就是他!” 那礼服,那基本上属于巴黎气派的举止,那玫瑰花形的胸饰, 那手套,那手杖,那发间的香气,没有一样是勒阿弗尔的。所 以,当拉布里耶尔扭过头来打量高大而又骄傲的公证人老婆、 矮小的公证人和那个臃肿的怪物哒是女人之间常用的词,那 天莫黛斯特正好打扮成那个样子)时,这个可怜的姑娘看见 门顶上透进的阳光整个照亮了那张富有诗意的睑庞。她虽然 有了思想准备,仍然觉得心头猛地挨了一击。她不会弄错,因 332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为一朵小小的白玫瑰花几乎将那玫瑰花形的徽章遮住。不露 名姓的姑娘,戴了一顶旧帽子,帽子下面蒙上了双层的面纱, 爱乃斯特是否会认出她来呢?……莫黛斯特真害怕自己心爱 的人再看她第二眼,赶紧装出老妇人走路的姿态。 “老伴,”小个子拉图奈尔一面朝自己的位置走去,一面 说,“这位先生不是勒阿弗尔人。” “嗨!外地人来的多了!”公证人老婆回答道。 “可是外地人什么时候来参观过我们的教堂呢?”公证人 说道,“这教堂的历史还不到二百年呀!” 整个作弥撒的时间,爱乃斯特都伫立在门边,他在女客 中没有看见一个能将他的希望变为现实的人。莫黛斯特到了 仪式快结束时,才算控制住自己的颤抖。她领略到的快乐,只 有她自己才可以描绘。终于,她听到了一个相当体面的男子 在石板地面上走动的脚步声,因为弥撒已经作完,爱乃斯特 正在教堂里绕圈子。这时教堂里只剩下了“爱好”虔诚的人, 爱乃斯特正对他们进行精细的和透彻的分析。他注意到,一 个头戴面纱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挎着她胳膊的一位“教 友”浑身颤抖。只有这一个女人遮住自己的面孔,这使他顿 生疑窦。他怀着恋人的好奇心仔细研究了莫黛斯特的衣着,更 证实了他的怀疑有根有据。拉图奈尔夫人离开教堂时,他也 走了出去,保持相当大的距离跟踪着她,见她和莫黛斯特一 起回到了王政街。按照惯例,莫黛斯特在那里等待着晚祷时 刻的到来。爱乃斯特打量了一下这幢房屋,见门口挂着盾形 人间喜剧第一卷 333 标志…,便向一个行人打听这位公证人的姓名。那个行人几乎 带着骄傲的神情告诉他,这人名叫拉图奈尔先生,是勒阿弗 尔的头号公证人……。他沿着王政街走去,想住宅子内部望 上一眼。这时莫黛斯特望见了她的情人,于是她谎称自己病 得很重,不能去作晚祷了。拉图奈尔夫人便留下来给她作伴。 可怜的爱乃斯特便白白巡逻了一番。他不敢到安古维尔去溜 达,他将乖乖服从当作是事关自己荣誉的大事,便准备回巴 黎去。等车的时候,他写了一封信。大概第二天弗朗索娃· 珂歇能收到这封信,信封上的邮戳是勒阿弗尔。 每星期日,拉图奈尔夫妇在晚祷后将莫黛斯特送回木屋 别墅,然后在那里用晚饭。所以一等病人觉得好些,他们便 上山回安古维尔,比查也陪同他们前来。兴高采烈的莫黛斯 特这时才打扮得漂漂亮亮。下楼吃晚饭时,她把早晨的化装、 所谓睑上的肿块都忘个一干二净,她哼唱着: 再不沉睡了,我的心! 紫罗兰已向上帝捧出哇醒的芬芳。 比查看见莫黛斯特的模样,不禁有些浑身发颤。在他眼 中,莫黛斯特已判若两人,她的肩上似乎已长出爱情的翅膀, 她活象空气中的女精灵,面颊上透露出欢乐美丽的红光。 “这支歌,你给谱了那么好听的曲子,歌词是谁写的呀?” 米尼翁夫人向她女儿问道。 ①这种盾形标志挂在公证人的家门上。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是卡那利,妈妈,”她回答道,顿时一片红晕飞上她的 面庞,从脖颈直到额头。 “卡那利!”侏儒高叫起来。莫黛斯特的秘密中他唯一还 不知道的事,她的口气和红晕已经告诉了他。“他,这个伟大 的诗人,也创作小夜曲么?……” “他只是写了一些简单的诗句,我大着胆子将自己模糊记 得的德国曲子套了上去……” “不,不!”米尼翁夫人接口说道,“这是你创作的曲子, 我的女儿!” 莫黛斯特感到自己的睑越来越红,便拉着比查走了出去。 她把比查带到小花园里。 “你可以给我帮个大忙。”她低声对比查说,“在我父亲带 回来的钱财问题上,杜梅对我母亲和我保密。我想知道到底 有多少。杜梅以前不是给我爸爸寄去了五十多万法郎么?我 父亲不是那种人,离家四年,才将本钱翻了一番。他乘坐一 艘自己买的船回来,光是他给杜梅的一份,就高达六十万法 郎呢!” “用不着去盘问杜梅,”比查说道,“您是知道的,您父亲 米尼翁先生走的时候,损失了四百万。他肯定又把这些赚回 来了。可能他将所赚的百分之十给了杜梅。所以,从这位可 敬的布列塔尼人自己承认拥有的财产来计算,我的东家和我, 我们推测,上校的财富可达六百万到七百万……” “啊,父亲!”莫黛斯特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抬眼望天,说 道,“你这是给了我两次生命啊!” “啊,小姐,”比查说道,“您爱着一个诗人!这一类人可 人间喜剧第一卷 335 多多少少都有点那喀索斯…的味道!他能好好爱您么?一个 整天忙着遣词造句的人是很乏味的。小姐,花的种子并不等 于花朵,一个诗人并不等于诗意,这两种情形是差不多的。” “比查,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男子!” “小姐,美貌是一层面纱,它常常用来遮掩许多缺点 ......,, “他是天底下最有天使般心肠的人……” “但愿上帝叫你看准了,”矮子双手合十说道,“并且使您 幸福吧!这个人也和您一样,可以将冉·比查当一个奴仆使 唤。那我不当公证人了,我要投身研究,研究科学……” “为什么?” “咦!小姐,为了给你们带孩子呀,如果你们肯让我给孩 子们当家庭教师的话……啊,您愿意听我的一个忠告么!喂, 您放手让我去干吧!我会深入到这个人的生活和日常习惯中 去,探明他是不是善良,是不是爱动怒,是不是脾气好,他 是不是能尊重您——您是值得他尊敬的——,他是否能够爱 情至上,将您置于一切之上,甚至置于他的天才之上……” “如果我已经爱上了他,了解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天 真地说道。 “唉!这倒是真的。”驼背大叫起来。 此刻,在客厅里,米尼翁夫人正对她的朋友们说: ①那喀索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他只爱自己,什么人都不爱。爱神阿 佛洛狄忒惩罚他,使他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最后精疲力尽地跌入水 中死去。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今天早晨我的女儿看见她爱的那个人了!” “大概就是那个穿浅黄色背心、叫你好生奇陉的人吧,拉 图奈尔?”公证人老婆大叫起来,“那个年轻人扣眼上有一小 朵漂亮的白玫瑰花……” “啊!”母亲说道,“那是相认的标志。” “他还有荣誉勋位团军官的玫瑰花形徽章。”公证人老婆 说道,“这个小伙子可讨人喜欢啦!可是咱们一定是搞错啦! 莫黛斯特根本没掀开她的面纱,她打扮得难看极了,象个穷 女人,而且……” “而且她声称有病,”公证人说道,“可是她刚才把那一堆 包头的玩意儿都摘了,什么病痛也没有了……” “这简直不可理解!”杜梅大叫大嚷。 “唉!现在看来这事倒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公证人说道。 “孩子,”等到莫黛斯特身后跟着比查回到客厅以后,米 尼翁夫人说道,“你今天早晨在教堂里没看见一个年轻人吗? 他衣着整齐,胸前扣眼上插着一朵白玫瑰,戴着勋章……。 “我看见他了,”比查从每个人的专注神情上看出这是个 圈套,他担心莫黛斯特要中计,便急忙说道,“他叫葛兰杜, 是一个有名的建筑师。咱们这城市正就教堂的修普问题和他 进行商谈呢!他从巴黎来,今天早上我动身到圣阿德雷斯去 的时候,见他正在查看教堂的外部。” “啊!他是个建筑师……我说他叫我好生奇怪呢!”矮子 的一番话给莫黛斯特争取了时间,她镇定下来,说道。 杜梅斜眼看看比查。莫黛斯特已经得到提醒,采取了让 人捉摸不透的态度。这更使杜梅大起疑心。他打算第二天到 人间喜剧第一卷 市政府去问问,是不是人们等待的那位建筑师确实在勒阿弗 尔露面了。从比查方面说,他对莫黛斯特的前途非常担心,决 定前往巴黎刺探卡那利的情况。 哥本海姆来玩惠斯特。他一在场,便把每个人沸腾的情 绪给压了下去。莫黛斯特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等待着安排她 母亲上床就寝的时间到来。她要写信,她从来是深夜写信的。 当她确信所有的人都入睡了以后,心中的爱情促使她写出了 下面这封信。 书信十三 致德卡那利先生 啊,心爱的朋友!你的肖像陈列在版画商人的玻璃 橱窗里,那是多么骗人啊!可是我竟然将自己的幸福寄 托在那张可怕的石印像上!我为爱上了一个这样漂亮的 人而感到羞愧!不,我不能想象,巴黎女人就那么愚蠢, 竞然看不出来你就是她们完美的理想。什么你受到冷落 啊,什么你没有爱情啊……什么你过着默默无闻、辛勤 劳动的生活啊,什么你怎样忠诚于一个直到今天尚未找 到的偶像啊,你在给我的信中所说的这一类的话,我一 个字也不相信了!你一定是叫人爱腻了,先生!你那玉 兰花一般苍白而悦目的额头,已经足以说明这一点。我 一定是很不幸的。现在,我算什么呢?……啊!你为什 么要呼唤我走向生活呢!忽然间,我感到我那沉重的躯 壳已在离开我!我的灵魂已经打碎了囚禁它的透明玻璃 人间喜剧第一卷 罩,血液已经在我的脉管里流动!总之,对我来说,各 种事物冷漠无言的状况已经突然停止。大自然的一切都 在和我交谈。我仿佛觉得,古老的教堂金碧辉煌,教堂 的穹顶,如同一座意大利大教堂的穹顶,放射出金色和 湛蓝的光芒,在我头上闪耀。天使为殉难者唱着优美的 歌曲,这使他们忘却痛苦的旋律,已经与管风琴合为一 体!勒阿弗尔坎坷不平的石子路,在我眼中就象那开满 鲜花的坦途。我从大海身上认出了自己的老朋友,大海 的语言,对我充满热情,我却不大熟悉这种语言。我看 得清清楚楚,我的花园和我的温室中,朵朵玫瑰花早已 对我非常钟爱,常常低声对我说,要我爱恋一个人;我 从教堂归来时,朵朵玫瑰全都向我微笑,从倒挂金钟的 絮絮低语里,我终于听到你梅西奥的名字,我看见云朵 上也写着你的名字!拜伦爵士冷漠而刻板,面孔黯淡无 光,有如英国的天气。你比拜伦更美。有了你这位诗人, 我现在浑身充满了活力!你那东方式的目光,一瞥便刺 破了我的黑色面纱,一瞥便征服了我!你将你的热血抛 洒进我的心中,使我从头到脚都滚热发烫!啊!我们的 母亲赋予我们生命的时候,我们并不会这样感觉到生命 的存在。现在,别人打你一拳,也会同时痛在我的身上, 我活着,只是为了思念你。现在我才知道音乐神奇的和 谐有什么作用,原来这是天使发明出来以表达爱情的。才 气横溢而又风流俊美!我的梅西奥,这未免太过分了!一 个人生下来时,就应该有所选择才好。当我想到特别是 近一个月来你向我显示的温情与热爱的珍宝时,我真怀 人间喜剧第一卷 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不,你一定向我隐瞒了一个秘密!哪 个女子委身于你不会幸福得如醉如痴呢?啊,伴随着我 不敢相信的爱情,嫉妒也走进了我的心!我怎么能设想 会有如此一场漫天大火呢?真是不可思议的又一个异想 天开的念头!现在,我真希望你长得很丑了!我回到家 中的时候,干了多么荒唐的事情!每一朵黄色的大理花, 都使我忆起你漂亮的背心;每一朵白玫瑰,都成了我的 挚友;我用属于你的目光向它们施礼,正如整个我都属 于你一样!一切,从紧裹着绅士双手的手套的颜色,一 直到在石板地面上震响的脚步声,一切都在我的记忆中 那样忠实地再现出来,以致再过六十年,这一节日里每 一件细小的事情,仍会历历如在目前!例如,天空那不 同寻常的颜色,在教堂廊柱上晃动的反射的阳光。我还 会听到被你打断的祈祷声,我还会呼吸到祭台上燃烧着 的香烛的气味,我相信还会感觉到神甫的双手举在我们 的头顶上。他最后一次祝福时,你正好从我身边走过。那 么他就是为我们两人祝福了!这位善良的马塞兰神甫,已 经为我们主持了婚礼!感受到这出人意料的汹涌的激情, 使人得到非凡的快乐。我向你倾诉这种激情,对于怀着 太阳般的慷慨将幸福注入我心中的人,将就全部的幸福 都奉还给他,我也感到极大的快乐。只有这两种快乐才 能相提并论。所以,我心爱的人,再也不需要面纱了!你 听我说!噢,赶快再来吧,我要兴高采烈地摘掉假面具! 你一定听说过勒阿弗尔的米尼翁家族吧?由于无可 补救的祸事造成的恶果,我现在成了这个家族唯一的继 人间喜剧第一卷 承人。奥弗涅勇士的子孙…,请你不要看不起我们!米尼 翁·德·拉巴斯蒂的家徽不会使卡那利家族的家徽黯然 失色。我们的家徽是红色直纹上加一道黄杠,黄杠上级 有四个金色圆形图案;徽章的每一块四分之一上,有一 个表示主教的金十字。纹章上端的饰章,是一个红衣主 教帽,两旁的支撑图案是flocch尸。亲爱的,我们家族的 铭言是:una ndes,unu s Dominus!刨——“真正的 信仰,唯一的主人!”我一定忠于这个铭言。 朋友,见了我最近做的事,读了我在这里向你倾诉 的肺腑之言,你大概觉得我的名字颇有嘲讽意味吧!。我 名叫莫黛斯特。所以我从前署名为欧·德·埃斯特莫, 一点都没有骗你。我向你谈及我的财产时,也同样没有 欺骗你。我想,财产会达到使你变得品德高尚的那个数 字。“而且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对你来说,财产是一个无 关紧要的因素。所以与你谈起这些来,我很坦率。不过, 还是让我告诉你:财产能够给幸福带来行动和活动的自 由。当我们灵机一动,想去看看哪个国度时,我们就可 以说:“去吧!”我们能够肩并肩坐在上等马车里疾驰,而 丝毫无需考虑金钱问题。能够做到这一点,我是多么幸 ①卡那利的祖先是奥弗涅人。 ②意大利文:领结状的东西。 ③拉丁文,词义即后面紧随的句子。 ④莫黛斯特的名字,如作为一个形容词用,有“谦虚”、“要求不高”的意 思。在前面的信中,莫黛斯特的表现与此相反,因有此语。 ⑤见书信三至书信六。 人间喜剧第一卷 福!总之,能够使你有权利对国王说:“你要求贵族院议 员拥有的财产,我有!……”我是多么幸福!在这方面, 莫黛斯特·米尼翁对你会是有用的,而且她的黄金也会 派上最高贵的用场。至于说到你的奴仆,你已经在她的 窗口上看见过她一次,那天她穿着室内便装……是的,金 发夏娃的金发女儿正是你那个不露姓名的人。但是,今 天的莫黛斯特与那天的莫黛斯特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一 个是在棺木之中,另一个(我不是确实对你说过吗?)已 经从你那里得到了生命的精髓。纯洁的爱情,得到允许 的爱情,我的父亲长途跋涉终于致富归来,会得到他赞 同的爱情,用那既稚气又强有力的手,把我从沉睡多年 的坟墓深处扶起来了!你象太阳唤醒鲜花那样唤醒了我。 你爱的姑娘,她的目光已经再不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小莫 黛斯特的目光了!噢!不,这目光现在娇羞腼腆,它依 稀望见了幸福,又将幸福遮掩在贞洁的眼帘下。今天,我 倒担心自己配不上这种命运了!国王满载荣誉出现,他 只有一个女臣民。象那个在骰子上作弊欺骗了格拉蒙骑 士的赌徒一样,这个女臣民也乞求主人宽恕她往日的无 礼冒犯…。好吧,亲爱的诗人,我将是属于你的米尼翁。 你的米尼翁要比歌德的米尼翁…更幸福,因为你将把我 ①格拉蒙骑士在其《回忆录》中叙述过这么一段遭遇:在里昂的一家旅店 里,一个马贩子将骑士的钱全部赢去。待骑士打算翻本时,马贩子说 “时司已晚,请您原谅对您的无礼冒犯”,抬腿就走。 ②指歌德的《威廉·迈斯特》中的女主人公,中译本作“迷娘”。 人间喜剧第一卷 留在我的故乡,即你的心中,是不是?当我在纸上表达 出这未婚妻的心愿时,维勒干花园里的一只夜莺刚刚代 替你对我作出了回答。夜莺的啼叫如此清脆,如此明亮, 如此饱满,象天神报喜一样,使我的心中充满了爱情和 欢乐。啊,请你赶快告诉我,这只夜莺说的不是假话吧? 我父亲从马赛来,要从巴黎经过。他一直与蒙日诺 商号有联系,这家商号会知道他在巴黎的住址。亲爱的 梅西奥,去见他吧!告诉他说你爱我,但是尽量不要告 诉他,我是多么爱你,让这一点永远成为我们与上帝之 间的一件秘密!亲爱的人儿,我马上要把一切情况都告 诉我的母亲。瓦朗罗德 图斯塔尔 巴登斯梯德家族的 女儿将用她的抚摩证明我选择得正确。对我们这如此秘 密、如此浪漫、既有人间又有天堂味道的诗篇,她一定 会感到满意的!你已经得到了女儿的表态,快去取得你 的莫黛斯特的父亲,德·拉巴斯蒂伯爵的同意吧! 你的莫黛斯特 又及:在得到我父亲的同意之前,千万不要到勒阿 弗尔来。如果你爱我,你就会在他路过巴黎时设法找到 他。 “夜这么深了,你干什么呢,莫黛斯特小姐?”杜梅问道。 “我在给父亲写信,”她回答老兵,“你不是说明天走么?” 杜梅无话可答,回房睡觉去了。于是莫黛斯特开始给父 人间喜剧第一卷 亲写信,信写得很长。 第二天,弗朗索娃·珂歇收到一封信。一见上面打着勒 阿弗尔的邮戳,她吓了一跳。她来到木屋别墅,将信交给小 姐,也把莫黛斯特写好的那封信带走了。来函如下: 致欧·德·埃斯特莫小姐 我的心告诉我,您就是走在拉图奈尔先生与拉图奈 尔夫人之间的那位女子,精心地用面纱遮住面孔,精心 地化了装。拉图奈尔夫妇只有一个孩子,是一个儿子。啊! 亲爱的人儿,您不知道,如果您地位低微,既非出身名 门,又无财产,我该是多么快乐!您现在应该了解我了, 为什么不向我说实话呢?我则只是由于爱情,由于内心 情感,由于您,才成了诗人的。啊!从我的窗口就能望 见安古维尔。呆在这个“诺曼底”旅馆里,不上山到安 古维尔去,这难道不需要一片深情么!您会象我爱您这 样爱我吗?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就离开勒阿 弗尔回巴黎去,难道不是象犯了杀人罪受到惩罚一样,因 为爱上别人而受惩罚么?但我还是盲目地服从了。啊!赶 快给我写一封信吧!如果说您是故弄玄虚的话,我也是 以故弄玄虚对故弄玄虚。我最后应该扔下隐姓埋名的假 面具,告诉您我是哪一个诗人,而且放弃那假借给我的 光荣。 这封信使莫黛斯特心中十分不安。她反复读着最后几行 人间喜剧第一卷 探索着究竞是什么意思。可是她那封信,弗朗索娃已经送到 邮局,无法取回了。她上楼回房,写了一封回信,要求对方 予以澄清。 与这些虽然微不足道但对当事人却很重要的事情发生的 同时,在勒阿弗尔也发生了一些同样细小但对当事人却很重 要的事,如果莫黛斯特得知,大概就会将她的不安忘到脑后 了。杜梅一大早下山进城,很快就得知,两天以前根本没有 什么建筑师到勒阿弗尔来过。比查的谎言使他很生气,同时 这谎言又透露出比查是跟莫黛斯特合谋。杜梅很想知道这究 竞是出于什么原因。于是他从市政府直接跑到拉图奈尔家去。 “你那位比查先生在哪儿?……”他见文书不在事务所, 便向他的朋友、公证人问道。 “比查么,亲爱的朋友,他正在去巴黎的路上,他坐汽船 走了。今天清早,他在码头上碰见一个水手。那人告诉他,他 的父亲,就是那个瑞舆水手,现在很有钱。据说比查的父亲 到过印度,服侍过一个王子,玛哈塔家族,现在在巴黎 ......,, “都是瞎说!无耻的谰言!恶作剧!啊!我一定要找到这 个该死的驼背,我要为这事专门上巴黎去一趟!”杜梅大叫大 嚷,“比查欺骗我们!他知道莫黛斯特的事,可他一点不向我 们透露。若是他参与其事……哼!他一辈子别想当公证人,我 要叫他找他妈去,叫他去受穷,叫他……” “喂,朋友,不经过打官司不能绞死人嘛!”拉图奈尔被 杜梅的狂怒吓坏了,赶紧反驳道。 杜梅将他的怀疑的根据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他要求拉图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奈尔夫人在他外出期间,到木屋别墅去陪伴莫黛斯特。 “你在巴黎会找到上校,”公证人说道,“今天早晨的《商 业报》上,嗨港动向’马赛栏里,有一条消息……对,你看,” 他将报纸拿给杜梅看,说道,…贝蒂娜米尼翁’号,船长 米尼翁,十月六日入港。今天是十七号了。勒阿弗尔的人此 刻已经知道老板到了……” 杜梅去告诉哥本海姆,从此他得辞去银号的工作。然后 立即上山返回木屋别墅。莫黛斯特刚刚封好给父亲的信和给 卡那利的信,杜梅就进来了。除了地址不同以外,这两封信 无论是信封,还是厚薄,都完全一样。莫黛斯特以为她把给 父亲的信放在上面,给她的梅西奥的信放在下面,实际情形 却恰好相反。这一桩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的阴错阳差,使她 母亲和杜梅发现了她的秘密。中尉正在客厅里与米尼翁夫人 激动地谈着,向她倾诉由于莫黛斯特进行欺骗和比查与之同 谋又引起他怎样的恐惧不安。 “算了,夫人,”他大叫大嚷,“他是我们放在胸口上暖和 过来的毒蛇!这些矮电,浑身上下装不下一颗良心!……” 莫黛斯特将给父亲的信当成给情人的信,放进了围裙口 袋里,然后手里捏着给卡那利的信走下楼来,正听见杜梅谈 起比查紧急动身去巴黎的事。 “有什么事要责陉我那可怜的神秘侏儒呢?什么事要这么 大叫大嚷啊?”莫黛斯特出现在客厅门口,说道。 “小姐,比查今天早晨动身到巴黎去了,去干什么,你一 定知道!……一定是去跟那个穿浅黄色背心的所谓建筑师小 伙子搞电去了!这个驼背小于净撒谎!也活该他倒霉,他说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那个建筑师,根本还没有到呢!” 莫黛斯特大吃一惊,她猜测矮子是动身对卡那利的生活 作风进行调查去了。她顿时面色苍白,跌坐在椅子上。 “我要去追他,我会找到他的!”杜梅说道,“你手里拿的 大概是给你父亲写的信吧?”他伸过手去,说道,“只要上校 和我不在途中走个头碰头,我就派人把信送到蒙日诺商号 去!” 莫黛斯特将信递给杜梅。小老头杜梅没戴眼镜,无意地 朝信封上的地址望了一眼。 “天堂鱼贩子街二十九号,德·卡那利男爵先生!”杜 梅大叫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啊!女儿,这就是你爱的那个人!”米尼翁夫人高声说, “你谱曲的歌,歌词是他作的……” “你楼上房间里,镶在镜框里的,就是他的像!”杜梅说 道。 “把这封信还给我,杜梅先生!……”莫黛斯特如同保卫 自己幼崽的母狮一样站起身来,说道。 “给你,小姐,”中尉回答道。 莫黛斯特将信放进自己的胸衣内,又把给父亲的信递给 杜梅。 “我知道你能干出什么勾当来,杜梅,”她说道,“不过, 你如果向卡那利先生迈出一步,我就要朝家门外迈出一步,而 且我再也不进这个家门!” 莫黛斯特这句致命的话,重重击在可怜的母亲心上,她 顿时昏厥过去。 人间喜剧第一卷 “你要害死你的母亲了,小姐!”杜梅回答道。他走出客 厅,赶快将妻子叫来。 “再见,老伴,”布列塔尼人拥抱着那娇小的美国女人说, “你快去救母亲,我马上去救女儿!” 他留下莫黛斯特和杜梅夫人在米尼翁夫人身边守护,自 己很快作好了出门的准备,下山到勒阿弗尔去。一小时以后, 他已经坐在邮车上。只有激情或金融、商业上的利害得失才 能使车轮转动得这样快。 经过莫黛斯特的精心护理,米尼翁夫人很快就苏醒过来。 她在女儿搀扶下上楼回房。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时,米尼翁 夫人并没有其他的谴责之辞,她只是说: “不幸的孩子,你这是干的什么事啊?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难道我那么严厉吗?……” “唉!我正要源源本本告诉你呢!”少女流着泪回答道。 她向母亲讲述了一切,给母亲读了来往的书信。她花了 半天的时间,将自己诗一般的爱情玫瑰花,一瓣一瓣地摘下 来,撒在心地善良的德国女人心上。待到知心话吐露完毕,待 她看到待人十分宽厚的盲人嘴唇上几乎浮起一丝微笑时,她 痛哭流涕地扑到母亲身上。 “啊,母亲!”她泣不成声地说,“你的心多么善良,多么 充满诗情!你的心就象上帝精心加工的上等瓷瓶,专门用来 容纳纯洁、专一、美好,使整个生命得到充实的爱情!…… 我要仿效你,在世界上只爱我丈夫一个人。你一定明白,我 此刻洒下的泪水,沾湿了你的双手,这是多么辛酸的眼泪…… 这只五彩缤纷的蝴蝶,这个你的女儿怀着母爱精心哺育的双 人间喜剧第一卷 重美好的灵魂,我的爱情,我神圣的爱情,这充满活力、生 机勃勃的秘密,现在落入了凡人手中。他们就要撕破这蝴蝶 的翅膀,撕破蒙在这爱情上的面纱了。他们可悲的借口是要 开导我,是要知道这个天才人物是否象一个银行家一样循规 蹈矩;我的梅西奥是否能够将收入积攒起来,他是不是有什 么私情要切断,他在布尔乔亚眼中是否有罪,干了什么年轻 人的荒唐事;其实这种事之于我们的爱情,正如一片乌云之 于太阳……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呢?你摸摸我的手,我在发 烧!他们会把我折磨死的……” 莫黛斯特突然打起致命的寒战来。她只好上床躺下。这 叫她母亲、拉图奈尔夫人和杜梅夫人好不惊慌。杜梅中尉去 巴黎的期间,她们一直守护着她。按照事情发展的规律,这 场戏暂时转移到了巴黎。 审核官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读到莫黛斯特的信, 沉醉在无边的欢乐之中。象他这样真正毫无奢望的人,特别 是那些深知自己的价值却既得不到爱情,也不被人赏识的人, 一定很能理解他这种情感。他那位年轻、天真而又狡猾的情 人,开始时觉得他聪明、心灵崇高,现在又觉得他长得也很 漂亮了。这一恭维是最高的恭维。为什么呢?无疑,美,这 是大师在倾注了自己心血的作品上最后签的名,这是天意的 表露。在不美的地方看到了美,难道这不是着迷的眼光的巨 大威力创造了美,难道这不是爱情中最关键的字眼么?难怪 可怜的审核官,就象作品受到欢迎时作者感到欣喜若狂一样, 大叫起来: “终于有人爱上我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一个女人,不管她是交际花还是少女,冒出“你很漂亮!” 这句话时,哪怕这是虚情假意的话,一个男子如果朝这句话 所包含的巧妙的毒素打开自己厚厚的脑壳,那么,一种永恒 的联系就会将他与这个可爱的说谎女人拴在一起,就会将他 拴在这个诚实的或者滥污的女人身上。于是,她成了他的整 个世界,他渴望着证实这一点。哪怕他是一个王子,对这件 事也永远不会厌烦!爱乃斯特在房间里骄傲地踱来踱去,在 镜子前正面、侧面、半侧面地照来照去。他试图给自己挑出 点毛病。可是一个魔电般令人信服的声音对他说:“莫黛斯特 说得对!”于是他又回来看信,将信重读一遍。他仿佛看见他 那天仙一般的金发女郎就在眼前,他跟她说起话来!他正在 沉醉之中,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来,给了他一击:“她以 为我是卡那利,而且她又是百万富翁!”他的整个幸福顿时垮 台,就象一个夜游症患者,睡梦中爬到了房顶上,一有响动, 向前一迈,滚下房顶,摔到地上,粉身碎骨了。 “如果没有诗人大名鼎鼎的光环,她就会觉得我丑陋不堪 了!”他大叫一声,“我陷入了多么可怕的境地啊!” 拉布里耶尔确实是他信中描写的那种人。正象他所显示 出来的那样,他心地太高尚、太纯洁了。对于事关荣誉的问 题,他是毫不犹豫的。他立即决定,莫黛斯特的父亲如在巴 黎,就去向他坦白一切,并且将他和卡那利开这个巴黎式玩 笑引起的严重后果告知卡那利。对于这个高尚正直的年轻人 来说,莫黛斯特的大量财产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他尤其不 愿意豫怀疑为利用这场书信往来骗取一笔嫁妆。他与莫黛斯 特通信时,在他这方面,完全是真心诚意的。他从尚特蕾娜 人间喜剧第一卷 街自己的住所出发,去银行家蒙日诺府的路上,泪水涌上了 他的眼睛。这位银行家的财产、姻亲和各种关系户头,有一 部分就是他的保护人,那位首相帮忙的结果。 就在拉布里耶尔向蒙日诺银号的老板讨教,打听他自己 的奇特处境需要了解的各种情况时,卡那利家中出现了一个 戏剧性的场面,这是看到前中尉突然动身便可以预料到的。 杜梅是帝国军校的真正士兵,他那布列塔尼人的热血一 路上都在沸腾。在他想象中,一个诗人必是一个无足轻重的 怪物,一个玩弄叠句的小丑,住在阁楼上,穿着每一条衣缝 都已发白的黑呢衣服,靴子有时没有鞋底,内衣毫无特色,用 手指头抠鼻子;不象比查那样在纸上划来划去的时候,就总 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走进诗人居住的漂亮公馆,看见 院子里有一个仆役在擦洗马车,远远看见在光彩夺目的餐厅 中还有一个仆役穿得跟银行家一样气派。这时,他脑海中、心 中沸腾的念头,好象给泼了一瓢冷水。他向那位青年马夫问 话,青年马夫叫他去问那餐厅中的仆役。这个仆役一面打量 着他,一面回答说,男爵先生不见客。 “男爵先生今天要去行政法院开会,”那仆役最后说道。 “这里可是诗歌作者卡那利先生府上?”杜梅问道。 “德·卡那利男爵先生正是您说的那位伟大诗人,”贴身 佣人回答道,“可他同时也是行政法院的审查官和外交部的随 员。” 杜梅本是来扇那个“舞文弄墨的家伙”[1用他表示蔑视的 字眼来说)耳光子的,万万没想到,人家原来是一位国家高 级官员。他等待着卡那利接见的客厅,非常豪华,光彩炫目。 人间喜剧第一卷 卡那利的一件黑色礼服,贴身佣人忘了拿走,放在一张椅子 上,衣服上那个挂勋章用的十字形小别针闪闪发光,引起老 杜梅的沉思。很快,他的视线又被一只光芒四射、做工精细 的镀金银杯所吸引。银杯上刻着:“公主赠”几个字,使他大 吃一惊。然后,在与此相对的位置上,他又看见一个塞夫勒 瓷瓶,嵌在一个底座上,上面镌刻着:“王太子夫人赠”几个 字。这无言的提醒使杜梅恢复了理智。这时,贴身佣人正在 向主人请示,是否愿意接见一个陌生人,这个人名叫杜梅,是 专程从勒阿弗尔前来拜访他的。 “这人什么样?”卡那利问道。 “穿戴整齐、佩带勋章。” 卡那利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同意。贴身男仆见了,立刻 走出来,回到客厅,通报道: “杜梅先生到。” 当杜梅听到仆人通报自己的姓名,当他进入一间既言丽 又雅致的书房,站在卡那利面前,当他的双脚踩在与米尼翁 家中最漂亮的地毯同样漂亮的地毯上,当那位诗人拨弄着华 丽的室内便袍上的穗子,向他投过装腔作势的一瞥时,杜梅 完全目瞪口呆了,以致等到伟大的诗人向他发问,才开口讲 话。 “您有何贵干呢,先生?” “先生……”杜梅一直站在那里,说道。 “如果您需要较长的时间,”卡那利打断他的话,说道, “那就请坐了说……” 于是卡那利一屁股坐在那伏尔泰式的靠背椅里,跷起二 人间喜剧第一卷 郎腿,上面一条腿举到眼睛那么高,一边还晃悠着,定睛望 着杜梅。按照杜梅的大兵说法,他自己是完全让人给“耍”了。 “您说吧,先生!”诗人说道,“我的时间很宝贵,部长在 等我……” “先生,”杜梅接口说道,“我三言两语就完。我不知道您 怎样引诱了勒阿弗尔的一位年轻、貌美而又富有的小姐,她 是两个贵族家庭最后的、唯一的希望。我是来问问您,到底 您的意图何在……” 卡那利一心要得到三等荣誉勋位,并且想被派到德国某 宫廷中去当大使。三个月来,他一直忙着这些要紧的事,早 把勒阿弗尔那封信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他大叫一声。 “对,是您,”杜梅重说一遍。 “先生,”卡那利冷笑一声回答道,“您这是什么意思,我 一点也不明白,这就和您跟我讲希伯来语差不多……。我?您 说我引诱了一位少女?……我?这怎么可能呢?……”卡那 利的唇边荡漾着一丝傲慢的微笑。“算了吧,先生!我有美丽 的上好的果园,园里有世界上最好的桃子果熟满枝,我怎么 会那么幼稚,去偷一个小小的野果玩!全巴黎城的人都知道 我的情感寄托在哪里。要是说,在勒阿弗尔有一位少女读了 我写的诗,对我赞赏备至——实际上我是不配受到那样的赞 赏的,这我倒不会感到奇怪!这种事平常得很。对!您瞧!您 看这个漂亮的乌木小匣子,镶着贝壳,配着花边一样的铁边 ……这个小匣子来自教皇利奥十世。后来德·绍利厄公爵夫 人从西班牙国王那里得到了它,又转送给我。我用它来装我 人间喜剧第一卷 收到的所有信件。这些信件来自欧洲各个角落,写信人有的 是妇女,有的是不透露名姓的姑娘……噢!我对这些花束怀 着深深的敬意。这是直接从心灵深处采摘来的花朵,是在真 正令人肃然起敬的心情激动的时刻献上的花束。是的,在我 看来,发自内心的热情是一种高贵而崇高的东西!……有的 人对此加以嘲笑,把这些信卷成卷用来点雪茄烟,或者送给 他们的老婆当卷发纸。可是,我是独身,先生,我的心地很 高尚,我把这些如此天真、如此无私的礼品保存在这个圣体 龛里。总之,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将它们收集起来。到我死的 时候,我叫人当着我的面将它们烧掉。谁觉得我可笑,随他 们的便吧!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个知道感恩的人,这里面表 白的情感帮助我忍受来自文坛的批评和各种烦恼。我的敌人 藏身某家报纸,从背后向我射来暗箭的时候,我注视着这个 小匣子,心里想道:此处彼处,有几颗心灵,我给他们治愈 了心头的创伤,或者使他们高兴起来,或者包扎了他们的伤 口……’’ 这一段富有诗意的话语,用伟大演员念道白的天才道出, 把个小小的银钱总管弄得目瞪口呆。他眼睛瞪得大大地,那 惊异的神情叫伟大的诗人好不开心。 “为了您,”这位开屏的孔雀卖弄地说道,“也考虑到我尊 重这位女子的地位,我请您打开这个宝库,到里面去寻找您 的少女。不过,我的账我清楚,那些名字我都记得,您一定 是搞错了……” “唉!一个可怜的女孩儿家,卷进巴黎这个大漩涡里,就 变成了这样!……”杜梅大叫道,“可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人间喜剧第一卷 朋友的欢乐,是所有的人心头的希望,是一个家族的骄傲啊! 为了她,六个忠心耿耿的人,用他们的心和他们的财产,筑 成了一堵防止任何不幸的城墙!……” 杜梅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 “好吧,先生,您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我呢,只不过是个 可怜的大兵……我为国家服役十五年,一直是低级军官,不 止一颗炮弹呼啸着从我面前飞过去。我当了俘虏,在西伯利 亚苦熬过。为了返回祖国,我徒步穿过西伯利亚,俄国人象 扔东西一样把我扔进货车车厢里,我什么罪都受过。总而言 之,我看见多少同伴死去……可是,您刚才说的话叫我脊梁 骨直发凉,我可从来没尝过这种滋味!” 杜梅以为他对诗人进行了吹捧,感动了诗人。但要感动 此人谈何容易,那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对于“赞扬”在他头 顶上打碎的第一瓶香水的香味,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喂!老兄,”诗人将手搭在杜梅的肩膀上,庄重地说。能 使皇帝手下的一个大兵浑身发抖,他觉得实在好玩,“这位姑 娘就是你们的一切……但是,在社会上,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根本不算一回事。此刻中国一个最有用的达官贵人正在 屋里断气,整个中华帝国都悲痛万分。可是,这会使您很难 过么?英国人在印度将成千上万与我们一样的人杀死,就在 我跟您讲话的这一分钟里,他们将最迷人的妇女烧死。可是, 您用午饭时因此少喝了一杯咖啡么?……就在此刻,在巴黎, 数得出有许多母亲躺在草垫上生孩子,连裹孩子的讯褓也没 有!……可是,我这里,价值五个路易的杯子里,盛着可口 的香茶,我吟着诗句,好让巴黎女人们说:真美!真美!神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奇!妙极!简直说到人心坎里去了!社会这个大自然,也和 大自然本身一样,是十分健忘的!十年之后,您一定会对您 今日的举止感到莫名其妙!您所在的这个城市里,有人正在 咽气,有人正在结婚,有人正在相互热恋,有的年轻姑娘正 在用毒气自杀,天才和他的一系列人道的题材一起消失!这 些人互为邻里,时常住在同一幢房屋里,可是谁也不理谁!您 来了,向我们提出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一个勒阿弗尔的少 女在还是不在?……’要求我们一听到这个问题就痛苦得昏 厥过去,噢!……您未免……” “您还自称是诗人呢!”杜梅叫道,“对您自己描写的东西, 难道您一点感受都没有吗?” “嘿!对于我们诗中吟咏的贫困或欢乐,如果都要亲自感 受的话,我们几个月之内就要象破旧的靴子那样精疲力尽了! ……”诗人冷笑着说,“对,您从勒阿弗尔到巴黎来一趟,而 且到了卡那利府上,不能空手而归呀!大兵!”卡那利摆出荷 马笔下英雄人物的形体动作和手势,“请您从诗人这里学学这 个吧:‘一个人,他的情感再伟大,也是一首带有个人色彩的 诗歌,就连他最要好的朋友,对这个也不会感兴趣。这是只 属于您自己的珍宝,这是……”’ “对不起,我打断您的话,”杜梅说道,他厌恶地望着卡 那利,“您来过勒阿弗尔吗?……” “一八二四年春天,我去英国的时候,在那里停留过一天 一夜。” “您是一个看重荣誉的人,”杜梅接口说道,“您能向我保 证您不认识莫黛斯特·米尼翁小姐么?……”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这个名字在我耳边响起,这还是第一次,”卡那利答道。 “啊!先生,”杜梅大叫起来,“我这是碰着什么无头案了 啊!……我在追查中,可以指望得到您的帮助吗?我可以肯 定,有人盗用了您的名字!昨天,您大概收到一封勒阿弗尔 来的信吧?……” “我什么也没收到呀!先生,请您相信,”卡那利说道, “我一定尽一切可能给您帮忙……” 杜梅告辞,心中充满焦虑,他以为这是丑八怪比查冒充 这位伟大诗人来引诱莫黛斯特。与此同时,与之相反,象一 个要复仇的王子那样机灵、细心,比侦探还巧妙的比查,正 在对卡那利的生活和所作所为进行搜索。好在他个子矮小,可 以避开任何人的耳目,就象一个小虫在一棵树的边缘上爬行, 丝毫不为人注意一般。 布列塔尼人杜梅刚走,拉布里耶尔就进了他朋友的书房。 自然,卡那利与他谈起勒阿弗尔那个人的来访…… “啊!”爱乃斯特说道,“莫黛斯特·米尼翁!我就是专门 为这场艳遇来的。” “哎呀!”卡那利大叫,“我倒是作为检查官得胜了么?” “唉,对了!这场戏的关键正在这里。朋友,世界上最可 爱的姑娘爱上了我。她很漂亮,在巴黎的上等美人中,她也 会显得光灿夺目。她的心灵和文才,就跟克拉丽莎·哈洛一 样。她见过我了,我很合她的心意,可是她以为我是伟大的 卡那利!……还不只这些。莫黛斯特·米尼翁出身贵族,蒙 日诺刚才对我说,她父亲德·拉巴斯蒂伯爵大概有六百万财 产……这位父亲到巴黎已经三天了,我刚才通过蒙日诺,要 人间喜剧第一卷 求下午两点去见他。蒙日诺会暗示他,说这是关系到他女儿 幸福的大事……去找她父亲之前,我应该将一切向你和盘托 出,你懂吧!” “在受到诗人鼎鼎大名的阳光照耀而开放的大量鲜花 中,”卡那利夸大其辞地说,“有一朵绚丽的花吐着芬芳,象 柑桔树一样金果满枝,聪颖与美貌集于一身!一株风雅的小 树,真正的柔情,完美的幸福,竞从我手中漏掉了!……”卡 那利两眼望着地毯,不让人从他眼中看出他的心思。他停顿 了一下,镇静下来,接着说,“这些制作精美的漂亮信纸,这 些让人头脑发晕的词句,怎样才能透过这些东西醉人的芳香, 去猜中一个人的真心,猜出以吹捧的形式表达爱情的那位少 女,或那位少妇,确实是因为我们本人才爱我们,而且会给 我们带来至高无上的幸福呢?……要猜准这个,一定得是个 天使或者恶魔,可是我只是个野心勃勃的审查官……啊!朋 友,名气使我们成为众矢之的!我们有一个同行,因为他的 诗作当中有一首是关于水的,就结了一门有钱的婚事。…可是 我,比他更能抚慰人心,比他更讨女人喜欢,我倒错过了这 样一门好亲事……因为……这个可怜的姑娘,你爱她吗? ……”他注视着拉布里耶尔说道。 “当然,”拉布里耶尔说道。 “那好,”诗人抓住朋友的手臂,紧紧按住,说道,“祝你 幸福,爱乃斯特!出于偶然,我对你还不是忘恩负义!你对 我忠心耿耿,现在大大得到了酬报,因为我会慷慨大度地容 ①指拉马丁,他写了《湖》一诗,后来与一个富有的英国女子结婚。 人间喜剧第一卷 忍你的幸福。” 实际上卡那利气得要死,但他不能有别的做法。于是他 将这个作为自己神像的底座,从自己的不幸中也捞了一把。泪 水模糊了年轻审核官的眼睛,他扑到卡那利的怀里,拥抱他。 “啊!卡那利,我从前一点不了解你!……” “有什么办法呢!……要周游世界,是要花时间的啊!”诗 人用他那种夸大其辞的讽刺语气回答道。 “你是不是也想得到这笔巨大的财富呢?……”拉布里耶 尔问道。 “嘿!朋友,这笔财富不是适得其所吗?……”卡那利高 声说道,伴随着他的夸夸其谈,还做了一个可爱的手势。 “梅西奥,”拉布里耶尔说道,“这回我们可是生死与共的 朋友了……” 他握了握诗人的手,便匆匆离去。他迫不及待地要去见 米尼翁先生。 此刻德·拉巴斯蒂伯爵正沉浸在种种痛苦中,这些痛苦 象等待猎物一样已经等待他很久了。他从女儿的信中,得知 贝蒂娜卡罗琳娜已经死亡,自己的妻子已经失明。杜梅刚 才又对他讲述了莫黛斯特恋爱极其复杂的情形。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他对自己忠实的朋友说。 中尉走出去,随手关上门。不幸的父亲扑到一张长沙发 上,抱头痛哭起来。但是那泪水很稀少,眼泪在五十六岁的 男人眼眶中滚动,却不掉下来;泪水沾湿了眼眶,很快就干 了,随后又涌上来,这是人生暮秋时节的最后一滴露水。 “有备受疼爱的孩子,有心爱的妻子,这就等于长了好几 人间喜剧第一卷 颗心,而且把心朝匕首送过去啊!”他猛虎一般跳起,在房中 踱来踱去,大叫道,“作父亲,就等于缚住手脚,听凭不幸摆 布啊!我要是碰上这个德·埃斯图尼,非宰了他不可!—— 看你生女儿吧!……一个碰上了骗子,另一个,我的莫黛斯 特,碰上了什么?一个无耻小人,躲在诗人用纸做成的金色 甲胄下欺骗她!真是卡那利呢,坏处倒还不大。可是这个钟 情男子司卡班………我一定要双手掐死他!……”他心里一 面这样想,一面下意识地作了一个费劲的动作。“……那以后 呢?……”他又自问道,“如果我的女儿伤心致死怎么办?” 他无意识地从王子饭店的窗户向外望望,然后又回来坐 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六次往返印度的辛苦,经商的操劳,所 经历的或绕过的危险,心头的忧伤,已使夏尔·米尼翁鬓发 皆白。他那轮廓完美无缺的漂亮的军人面庞,已被马来亚、中 国和近东的烈日晒成了古铜色,表现出威武不屈的性格。此 刻,痛苦又使这面庞变得十分崇高。 “可是蒙日诺告诉我,对这个要来与我谈我女儿的事的年 轻人,完全可以放心……” 德·拉巴斯蒂伯爵在这四年里,从他的大量下属中挑选 了一些作他的仆人。此刻,一个仆人通报爱乃斯特·德·拉 布里耶尔来到。 “先生,您是从我的朋友蒙日诺那里来的么?”他说。 “是的,”爱乃斯特答道,他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那张与奥 赛罗的睑一样阴沉的面孔。“先生,我叫爱乃斯特·德·拉布 ①司卡班,莫里哀的喜剧《司卡班的诡计》中的人物,是个机智的仆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里耶尔,与上届首相家是亲戚,他任首相期间,我是他的私 人秘书。他倒台时,将我安插进审计院。现在我是一等审核 官,以后可能会成为审计主任……” “这些与德·拉巴斯蒂小姐有什么关系呢?”夏尔·米尼 翁问道。 “先生,我爱她,而且我也没想到她爱我……请听我说, 先生,”爱乃斯特见父亲大怒,并作出一个可怕的动作,连忙 拦住他,说道,“我要向您忏悔,向您承认一件最奇特、对一 个重视荣誉的人来说最可耻的事情。我的行为理所当然要受 到惩罚,但是最可怕的惩罚,还不在于向您透露这件事…… 我对女儿的恐惧更甚于对父亲……” 爱乃斯特天真而且庄重地从头讲了一遍。我们从这一小 小家庭戏剧的前奏中,已经可以看出爱乃斯特的真诚,他怀 着真诚必然产生的庄重态度,既没有略过他和姑娘交换的二 十几封信件,也没有忘掉他刚才与卡那利的会见。他把这些 信都带来了。待到父亲将信一一看完,可怜的情人,面色苍 白,一副哀求的模样。他见这位普罗旺斯人向他投过怒气冲 冲的目光,便全身发起抖来。 “先生,”夏尔说道,“这里面只有一个地方不对,可这又 是最至关重要的事情。这就是:我的女儿并没有六百万,她 最多只有二十万的陪嫁,加上不一定有指望的遗产。” “啊!先生,”爱乃斯特站起身来,向夏尔·米尼翁奔过 去,将他紧紧抱住,说道,“您这回可把压在我心上的大石头 搬掉了!如果真是这样,大概就再也没有什么来妨碍我的幸 福了!……我有一些保护人,我将来会作审计主任。哪怕莫 人间喜剧第一卷 黛斯特小姐只有一万法郎,哪怕要倒贴她一份嫁妆,她还是 我的妻子。正象您使您的妻子幸福一样,我要使您的女儿幸 福,真正给您当儿子……是的,先生,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愿望。” 夏尔·米尼翁后退了三步,目光深深盯进拉布里耶尔的 双眼,有如匕首装入鞘中。看到这年轻人容光焕发的面庞和 欢快的目光流露出完全的坦率和一片真情实意,他半天说不 出话来。 “这么说,命运之神厌倦了?……”他低声自言自语, “这个小伙子将是我最理想的女婿么?” 他内心激动不已,在室内踱来踱去。 “先生,”夏尔·米尼翁终于开口说道,“您来这里寻求判 决。一旦判决,您一定要完全照办。不然的话,您此刻就是 开玩笑。” “噢,先生!……” “请听我说,”父亲说道,同时向拉布里耶尔看了一眼,那 眼光简直使他动弹不得。“在这件事情上我既不会严厉无情, 也不会偏袒一方。您把自己置于张冠李戴的地位,那么您既 要享受这种地位的有利条件,也要忍受这种地位的不利条件。 我的女儿以为她爱的是当代最伟大的一位诗人,首先是诗人 的鼎鼎大名迷住了她。名气对她来说,如同灯塔。命运常常 喜欢开玩笑,这一次命运又将她抛进可怜的现实之中。那么, 我作为她的父亲,难道不应该创造条件,使她能在名气与现 实之间选择么?难道不应该让她能够在卡那利与您之间进行 选择么?刚才对您所谈我的经营情况,我指望您以荣誉担保,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严守秘密。您和您的朋友卡那利男爵,到勒阿弗尔来度过这 十月份的下半月。我的家门会向你们二位敞开,我的女儿可 以从从容容地对你们进行观察。别忘了,您应该亲自将您的 情敌带来,至于他听信人家说的德·拉巴斯蒂伯爵有几百万 财产的神话,您随它去好了。我明天就会回到勒阿弗尔,三 天之后,我在勒阿弗尔等待你们的到来。再见吧,先生 ......,, 可怜的拉布里耶尔迈着缓I曼的步子回到卡那利家中。塔 莱朗亲王曾大肆宣扬什么内心第二动机,说第一动机是天然 的声音,第二动机则是社会的声音。此刻,诗人卡那利一个 人在家,只有这时他才能让内心第二动机激起的思潮翻滚的 急流任意奔腾。 “怎么!有六百万财产的一位少女!可是,我的眼睛竟然 没能透过黑暗看到黄金在闪烁!有了这笔巨大财富,说不定 我就能当上法国贵族院议员、伯爵、大使了!以前有些市民 女子,愚蠢的女人,诡计多端的女人,想要我的手迹,我都 给她们回信了!可是偏偏就在上帝给我派来崇高的心灵、金 翅膀的天使那一天,我却对这些假面舞会的电把戏厌倦了! ……唉!我要写一首优美的诗,这种机遇还会出现的!可是 拉布里耶尔这个侏儒,借着我的名气去招摇过市,他倒走了 运!……简直是盗用我的名义!我是模特儿,他倒要成为塑 像了!我们这是扮演了贝尔特朗和哈东的寓言故事!…六百万 ①指拉封丹的寓言故事《猫和猴子》:猴子贝尔特朗见火中煨着栗子,便要 猫哈东为他火中取栗。贝尔特朗将栗子一一吃掉,哈东的爪子却被火烫 伤。 人间喜剧第一卷 财产加上一个天使,一位米尼翁·德·拉巴斯蒂小姐!一位 热爱诗歌和诗人的贵族天使,到哪儿去找!……可是,在这 位少女的朋友、那位心地善良的勇猛大兵、首屈一指的体魄 健壮的人面前,我以精神力量显示了自己的强壮有力,还作 了一番阿尔喀得…式的演习,使那位大兵大吃一惊。他回去 以后,肯定对那位少女说我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本该将自 己描绘成六翼天使的时候,我偏偏扮演了拿破仑的角色!…… 说到最后,我可能会交上个好朋友,可我为这个花的代价可 太高了!友情,这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六百万,一个好朋友 能值这个价!用这种价钱交朋友可不能多交……” 卡那利发出这最后一句感慨时,拉布里耶尔走进了他朋 友的书房。拉布里耶尔满面愁云。 “喂,你怎么啦?”卡那利问他道。 “她父亲要求让他女儿在两个卡那利之间作出选择……” “你这个可怜虫,”诗人哈哈大笑,高叫道,“她这位父亲 可真精明啊……” “我已经以名誉担保,许下诺言,要把你带到勒阿弗尔 去,”拉布里耶尔可怜巴巴地说。 “亲爱的小乖乖,”卡那利回答道,“既然关系到你的名誉, 你尽可以信赖我……我去请一个月的假……” “啊,莫黛斯特可漂亮了!”拉布里耶尔伤心失望地叫道, “你轻而易举就会把我压倒的!看到幸福光顾到我的头上,我 自己也感到奇怪,所以我心里总在想:‘这是搞错了吧!”’ ①阿尔喀得,希腊神话传说中阿尔开俄斯的孙子,此处指不爱女色的英雄 赫拉克勒斯(阿尔开俄斯即其祖父)。 人间喜剧第一卷 “晤!走着瞧吧!”卡那利欣喜若狂地说道。 当天晚上,吃完晚饭以后,夏尔·米尼翁和他的银钱总 管先生快马加鞭,从巴黎直奔勒阿弗尔而去。在莫黛斯特的 恋爱问题上,父亲已经使那条看家狗完全平静下来了,一方 面给他解除了原来的命令,同时又叫他对比查放下心来。 “一切都非常顺利,我的老杜梅,”夏尔说道。卡那利也 好,拉布里耶尔也好,两个人的情况他都已经向蒙日诺打听 清楚。“我们就要有两个演员扮演同一个角色了!”他快乐地 高声叫道。 不过,对于即将在木屋别墅演出的这场喜剧,他叮嘱老 伙伴要绝对保密。这幕喜剧可说是最温和的报复,也可以说 是父亲对女儿的教训。从巴黎到勒阿弗尔,两位朋友一路长 谈。从谈话中,上校了解了这四年当中他家里发生的每一件 细小的变故。夏尔还告诉杜梅,外科专家德普兰月底以前要 来给伯爵夫人检查一下白内障,看看是否有可能使她重见光 明。 车夫指望拿到一大笔赏钱,鞭子一甩发出清脆的响声。木 屋别墅的人正要吃午饭,这长鞭的响声,向他们宣告两位老 兵已经到家。长期在外的父亲终于归来,只有久别重逢的欢 乐才会这么轰动:家中全体女眷都跑到门口。多少父亲,多 少子女,可能父亲比子女为数更多,都能理解在这样喜J夫的 日子里人们沉醉在欢乐之中的心情,所以文学作品从来不需 要对此进行描绘,因为最美好的语言和诗歌也无法表达这种 激动的心情。也可能是因为甜蜜的激情文学味并不浓吧!这 一天,无论什么人说什么话,都不能破坏米尼翁家人的欢乐。 人间喜剧第一卷 莫黛斯特第一次站起来的时候,那神秘的恋爱曾使她面孔苍 白。但是在这个问题上,这一天,父亲、母亲与女儿之间休 战了。上校有着真正士兵特有的令人赞叹的细腻情感,他一 直待在自己妻子的身边,她的手一直与他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同时他也望着莫黛斯特,欣赏着这个苗条、风姿绰约、富有 诗意的美人,真是百看不厌。难道不正是在这些小事上能看 出一个人感情是否丰富么?莫黛斯特害怕扰乱父亲和母亲悲 喜交集的心情,不时走过来亲吻远游归来人的前额。她亲吻 父亲的次数太多了,似乎她要代表两个人亲吻他。 “啊!亲爱的小乖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有一次她尽 情抚摩着父亲的时候,上校握住莫黛斯特的手说道。 “嘘!别说!”莫黛斯特指着母亲,附在他耳边回答道。 杜梅颇为狡黠地保持着沉默,这使莫黛斯特对他巴黎之 行的结果很是担心。有时她偷眼望望中尉,但是无法穿透他 那坚硬的外壳。上校是一位小心谨慎的父亲,他希望先研究 一下他那宝贝女儿的性格,特别是要征求自己妻子的意见,然 后再进行事关全家幸福的会谈。 “明天,我的宝贝,”晚上临睡前他说道,“你早点起来。 天气好的话,我们一起到海边去散步……我们要谈谈你的诗 作,德·拉巴斯蒂小姐。” 这句话伴随着饱含父爱的微笑。这微笑立刻象回声一般 出现在杜梅的嘴唇上,莫黛斯特能知道的也就不过如此。但 是这也足够了,既使她忐忑不安的心情平静了下来,又使她 久久不能成眠。她急切地想知道个究竟,她已经作了多少种 猜测啊!所以第二天早上,她比上校还先穿戴整齐,准备停 人间喜剧第一卷 当。 “你都知道了,我的好爸爸,”一走上去海边的路,她就 说道。 “我都知道了,而且还知道不少你不知道的事,”他回答。 说完这句话,父女二人默默地走了几步。 “孩子,你给我解释解释,一个母亲宠爱的女儿,怎么能 不征求母亲的意见,就做出给一个陌生人写信这样重大的事 情呢?” “唉!爸爸,妈妈肯定不许这样做的。” “我的女儿,你觉得这样做很理智么?如果说你这一招完 全是自己想出来的,就不说廉耻吧,你的理智,或者你的智 慧,难道没有告诉你,这样做,就等于‘自投男人怀抱’么? 难道我的女儿,我唯一的、仅有的孩子,就这样毫无自尊心, 这样低贱么?啊!莫黛斯特,你叫你父亲在巴黎度过了地狱 般的两小时。总而言之,从道德上说,你这种行为和贝蒂娜 是一样的,况且没有别人的引诱可以作为辩白的理由。你是 很冷静地卖弄风情,而这种卖弄风情,一时冲动的爱情,是 法国女人最可怕的缺点。” “你说我毫无自尊心?……”莫黛斯特哭着说道,“可是 他还没见过我呀!……” “他知道你的名字……” “我们书信来往三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心灵进行 了交谈。只是在我的眼睛确认我做得对以后,我才将名字告 诉了他!” “对,我亲爱的迷途天使,你是把某种类似理智的东西注 人间喜剧第一卷 入了荒唐的举动,而这种荒唐的举动既会毁掉你自己的幸福, 也会毁掉你的家庭……” “可是,爸爸,不管怎么说,得到了幸福就可以宽恕这种 轻率的举动,”她一气之下说道。 “要是只有轻率的举动而无其他怎么办?”父亲大叫起来。 “这种轻率的举动,我母亲也是干过的,”她生气地顶撞 道。 “这孩子可真犟!你母亲在一次舞会上见过我以后,当天 晚上就对她父亲说,她认为跟我在一起可能会幸福……她的 父亲非常喜欢她。你母亲对我的爱情的确来得很快,但那仍 然是在父亲的眼皮底下。莫黛斯特,你直截了当地说吧,那 样的爱情与给陌生人写信的荒唐举动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 呢!” “你说是陌生人?……爸爸,你要说他是我国一位最伟大 的诗人,他的为人及他的生活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别人 的恶意诽谤和攻击。他是一个浑身是荣誉的人。而且对于他 来说,我亲爱的父亲,直到我想知道他本人是否也和他的灵 魂一样美那一刻为止,我都是戏剧和文学作品中的人物,莎 士比亚笔下的一个姑娘呀!……” “天哪!可怜的孩子,你这是在作关于婚姻问题的诗。人 们之所以一向将女儿关在闺阁中不准出门,上帝、社会法律 之所以将女孩儿们置于父亲允诺的严格约束之下,正是为了 使她们免遭这些诗歌给她们带来的各种不幸。这些诗歌使你 们着迷,使你们眼花缭乱,你们便不能恰如其分地欣赏它们。 诗歌是生活中的一种消遣,但是诗歌不是全部生活。” 人间喜剧第一卷 “爸爸,在事实的法庭面前,这还是一场悬而未决的官司, 我们的感情和家庭之间一向是有争斗的。” “哪个孩子为抵制家庭而得意洋洋,哪个孩子就要倒霉! ……”上校神情严肃地说道。“一八一三年,我亲眼看见我的 一个伙伴德·哀格勒蒙侯爵,不顾他父亲的反对,娶了他的 表妹为妻。那个姑娘把固执当作是爱情,后来这对夫妻为此 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这个意义上,家庭是至高无上的 ......,, “这些话我的未婚夫都对我说过,”她回答道,“有一段时 间,他扮演的是奥尔恭…的角色,而且他勇于在我面前诋毁 诗人的为人。” “你写的信我看过了,”夏尔·米尼翁说道,情不自禁地 冷笑起来,莫黛斯特见了,心中很是惴惴不安。“我应该向你 指出,你最后一封信,对于一个被引诱的姑娘,一个朱丽· 德·埃棠芝,几乎是不能容许的!天哪!小说害得我们好苦 啊!……” “小说不是写的,亲爱的父亲,我们可以创造小说,当然 最好还是看小说……路易十四时代和路易十五时代,发表的 小说比现在少;可是现在的艳遇还没有那时多……再说,既 然你已经读过那些信,你就应该看出来,我给你找的这个女 婿,是最恭敬的儿子,有着天使般的心灵和责己甚严的正直 品格;你也应该看出来,我们相爱的程度至少与你和我母亲 ①奥尔恭,莫里哀的喜剧《答尔丢夫》(又译《伪君子》)中的人物,一个 老实天真、虔信宗教的市民。 人间喜剧第一卷 相爱的程度相差无几……我同意你说的,有的事办得不合程 序。你可以说,我办的事有点毛病……” “你写的信我看过了。”父亲打断女儿的话,又重复了一 句,“一个熟悉生活和被激情牵着鼻子走的女人可以干的事, 二十岁的姑娘干了则是大错特错。正因为我看过你的信,我 才知道他是怎样在你面前把这种行为说得头头是道……” “对于用角尺来衡量生活的市民和老古板的哥本海姆之 流,这当然是过错……爸爸,我们不要脱离艺术和诗歌的世 界谈问题吧……我们这些姑娘,置身于两种体系之间:要么 媚态百出,让一个男人看出我们在爱他;要么直截了当地向 他走去……这后一种决定,难道不是很伟大、很崇高吗?我 们这些法国姑娘,就象商品一样,被我们的家庭三个月之内 售出,有时还象维勒干小姐那样,当月月底售出。可是在英 国、瑞士、德国,差不多都是按照我遵循的这个程序结婚的 ……你还有什么话可以驳斥我呢?难道我不是有点德国血统 吗?” “孩子!”上校瞪着他的女儿大叫起来,“法兰西的优越性 正是来自其理智及其逻辑的严密!美丽的法兰西语言已注定 其思想必然是合乎逻辑的,法兰西是全世界理智的化身!英 国和德国的风俗习惯在这一点上是浪漫的。可是,连这些国 家的名门望族也遵循我们的规矩。你的父母很熟悉生活,他 们对你的心灵和你的幸福要负责任,他们应该使你避免撞上 人世的暗礁,这一点,你是从来不愿意想的!……天哪!”他 说道,“这是儿女的过错,还是我们的过错呢?是否应该将儿 女置于钢铁的桎梏之下呢?我们疼他们,我们要让他们幸福,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不幸得很,这种疼爱又使他们牵动着我们的心:难道因为疼 他们,我们就应当受到惩罚吗?……” 莫黛斯特听着父亲泪水哽咽地道出这种祈求,用眼角观 察着父亲。 “一个尚未以身相许的姑娘,自己挑选了一个漂亮小伙子 作丈夫,不仅漂亮,而且还是一个才华出众的人,出身高贵, 地位可观!……是象我一样的性情温和的贵族。难道这是犯 了过错么?”她说道。 “你爱他吗?……”父亲问道。 “噢,父亲,”她将头依偎在上校的胸前,说道,“如果你 不想看见我死去的话……” “好了!好了!”老兵说,“我看出来,你的恋情是不可动 摇的了!” “对,不可动摇!” “什么都不能使你改变初衷么?……” “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 “你丝毫不曾设想会发生什么变故,出现什么变心的事,” 老兵接着说,“你因为他风度翩翩,便不顾一切地爱他,如果 他是个德·埃斯图尼式的人,你也爱他么?……” “啊!父亲……你不了解你的女儿。难道我能爱一个恶棍, 一个无信义、无廉耻的人,一块上绞刑架的料吗?……” “若是你上当受骗了呢……” “被那个迷人的、天真的,几乎有些忧郁的小伙子欺骗么? ……你笑了,要么是你没有见过他。” “照你刚才所说,你的爱情不再是绝对的,这真是万幸。 人间喜剧第一卷 我要让你看到一些情况,可能会改变你的诗篇……好吧,父 亲还是有点用的,你懂吧?……” “爸爸,你想教训教训你的孩子。这变成‘行为道德’课 了。” “可怜的误入歧途的孩子!”父亲严厉地接着说下去,“这 教训并非来自于我,这跟我毫不相干!若不是想使你受的打 击和缓一些……” “好了!好了!父亲,不要拿我的生命寻开心了……”莫 黛斯特面孔煞白,说道。 “来,我的女儿,把你的全部勇气拿出来吧!拿生命开玩 笑的是你,生活也捉弄了你。” 莫黛斯特呆若木鸡,注视着她的父亲。 “听着,你爱的那个年轻人,你四天以前在勒阿弗尔教堂 里看见的那个年轻人,假如他是个恶棍……” “他不是!”她说道,“那一头棕色头发,苍白的睑庞,那 充满诗意而又有贵族气派的面庞……” “都是骗人的!”上校打断女儿的话说道,“正象我不是那 个张起风帆出海捕鱼的渔人一样,那个人也不是德·卡那利 先生……” “你知道这话在我心里把什么化成泡影了么?……”莫黛 斯特说道。 “放心吧,孩子。虽然命运注定要惩罚你的过错,这坏事 倒还不是不可补救。你看见的那个小伙子,你在通信中与他 将心换心的小伙子,是个忠诚老实的人。他来找我,将他的 尴尬处境告诉了我。他爱你,说不定我也不反对他当我的女 人间喜剧第一卷 婿。” “这个人不是卡那利,那他是什么人呢?……”莫黛斯特 嗓音大变,说道。 “是他的秘书!……他叫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他 不是贵族。可他是品行端正、崇尚道德、讨父母喜欢的一个 普通人。再说,是不是贵族对我们又有什么要紧呢?你已经 见过他了,任何力量也不能改变你的心,你挑中了他,你了 解他的内心,他外表漂亮,他的心灵也很美!……” 莫黛斯特一声叹息,打断了德·拉巴斯蒂伯爵的话。可 怜的姑娘,面色苍白,两眼直勾勾盯着大海,全身僵硬,象 死人一样。“他是品行端正、崇尚道德、讨父母喜欢的一个普 通人。”这句话有如匕首一般,刺进了她的心。 “上当了!……”她终于冒出这一句话来。 “跟你可怜的姐姐一样,不过没那么严重。” “咱们回家吧,父亲!”她从两个人坐着的小土墩上站起 身来,说道。“你听着,爸爸,我在上帝面前向你发誓,在我 的婚姻大事上,不论你的意愿如何,我都听从。” “那么你已经不爱这个人喽?……”父亲嘲讽地问道。 “我爱的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睑上不会作假的人,象你 一样正直的人,不会象演员那样乔装打扮的人,不会将别人 名气的脂粉涂上自己双颊的人……”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会使你改变初 衷吗?”上校讥刺地问道。 “啊,不要耍笑我了!……”她两手绞在一起,心烦意乱 地注视着父亲,说道,“你不知道开这种玩笑,叫我的心和我 人间喜剧第一卷 最宝贵的信仰受到怎样的折磨……” “上帝不容我那么做!我对你说的都是大实话。” “父亲,你心眼真好!”她停顿了一下,颇为庄重地回答。 “你的信他都留着呢!”夏尔·米尼翁接着说,“嗯?…… 你发自内心的荒唐的多情话如果真的落到了诗人手里,据杜 梅说,那些诗人把这些信卷成卷,当点雪茄的火柴用呢!” “啊!你也说得太过分了……” “是卡那利这么告诉他的……” “他见到卡那利了?……” “对,”上校回答道。 两个人默默地走下去。 …这位先生’对我说了诗歌和诗人的那么些坏话,”莫 黛斯特走了几步之后,接着说下去,“原来如此!为什么这个 小秘书谈到……对,”她打断自己的话头说道,“他的品行,他 的优点,他美好的感情,难道不都是书里冠冕堂皇的话么? ……窃取别人名气和姓氏的人很可能会……” “溜门撬锁,盗窃金库,拦路杀人,是不是!……”夏尔 ·米尼翁冷笑着高声说,“你们这些姑娘们哪,就是这样感情 绝对,对生活一无所知!一个能干出欺骗女人勾当的人,一 定是从断头台上下来的,或者应该上断头台……” 这句嘲弄的话语止住了莫黛斯特的激动。两人又都默不 作声了。 “我的孩子,”上校接着说,“社会上的男人,再说自然界 也是如此,就是要想方设法占据你们的心,你们则应该自卫。 你是把角色掉过个儿了。这好不好呢?在虚假的位置上,一 人间喜剧第一卷 切都是假的。那么,首先大错特错的是你。不,一个男人设 法讨女人欢心时,他并不是魔电。我们的权利允许我们主动 进攻,不计后果,当然杀人和卑鄙无耻的行为除外。一个男 子,在欺骗了一个女人之后,还可以具有良好的品德,这当 然不包括通过女人谋求大量财富的情况。而只有女王、女演 员,或者一个女人地位比男人高得多,对他来说,她就好比 是女王一般的时候,这种女人才可以主动去追求男人,而不 致受到许多责陉。可是一个少女不行!……不论她犯这个错 误时出发点多么好,多么富有诗意,多么小心谨慎,她都违 背了上帝在她身上培植起来的一切神圣、美好、伟大的情感。” “本想寻求主人,却得到个奴仆!我无非是单方面重演了 《爱情与偶然的游戏》…而已!”她心酸地说道,“啊!我受到 这样的打击,这一辈子算是死了心了……” “疯丫头!……我看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是一个好 人,他至少抵得上德·卡那利男爵先生:他曾经给一位首相 当过私人秘书,现在是审计院的审核官。他心地善良,热恋 着你。只是他不写诗……对,我承认,他不是诗人。可是他 可以有一颗充满诗意的心。总而言之,我可怜的孩子,”他见 莫黛斯特作了一个厌恶的手势,便说道,“你就要见到他们两 个人了,真假卡那利……” “噢!爸爸!……” ①这是法国剧作家马里沃(168s 1763)一七三0年写的一部喜剧。小姐 西尔维亚等待多朗特前来相亲,他们分别改扮成使女和男仆,以便更好 地观察对方。两人相见后产生感情,最后脱下伪装,倾心相爱。 人间喜剧第一卷 “你不是向我发过誓,要在婚姻大事上一切听从我吗?那 好,你可以在这两个人当中挑选一个中你意的人作你的丈夫。 你已经从一首诗歌开始,你要尽量在田野漫游,从打猎或钓 鱼中窥见这两位先生的真正品格,然后以田园牧歌来作为结 束吧!” 莫黛斯特低下头。她和父亲返回木屋别墅,一路上只是 听父亲讲话,父亲问她话时,她也是用一个、两个字回答。她 原来以为已经飞上高山,直达鹰窠,现在她从高山之巅一直 跌落到泥沼之中,而且受到羞辱。用当代一位作家富有诗意 的说法,就是:“她首先感受过脚下十分娇嫩的花草的滋味, 因而无法在现实布满玻璃碎片的道路上行走。异想天开在她 脆弱的心中汇集了女人具有的一切,从娇羞腼腆的少女撒满 紫罗兰花朵的幻梦,直到娼妓疯狂的肉欲。这异想天开将她 带到具有魔力的花园之中。咦,令人心酸的出人意料!她看 到的,不是无比鲜艳的花朵,而是乌黑的曼德拉草毛茸茸的 根茎相互纠缠着从地里长了出来!”莫黛斯特从自己爱情的神 秘顶端跌落下来,面前是连成一片、平平淡淡、两侧布满沟 渠和农田的一条路,一言以蔽之,是用平平常常的石块砌成 的路!哪一个有着火热心灵的少女摔这么一跤,不会跌得粉 身碎骨呢?她那些美好的话语都撒播在什么人的脚下了啊? 回到木屋别墅的莫黛斯特,与两个小时以前走出木屋别 墅的莫黛斯特,已经判若两人,那情形正和走在街上的女演 员与登台演出的女主角毫不相象一般。她木呆呆地,叫人看 了心里难受。太阳黯淡无光,大自然笼罩在云雾之中,花儿 再也不向她絮絮低语了。象所有个性倔强的姑娘一样,她在 人间喜剧第一卷 幻想破灭的酒杯里多喝了几口。她还不想把脖子伸进家庭和 社会的枷锁,她觉得那枷锁太重、太硬了!她还要与现实作 最后的搏斗。她甚至听不进父亲和母亲的安慰,一任自己的 心灵饱受折磨,从中尝到难以名状的奇特滋味。 “可怜的比查,”一天晚上她说道,“他倒不幸而言中了!” 这句话说明,她在无言的悲伤指引下,短时间内在现实 世界的荒原上,走过了多少路程。我们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 的时候,它所产生的悲哀,就是一种疾病。这种疾病常常会 使人死亡。目前生理学正在研究,一个念头通过什么途径,经 过什么方式,会产生和毒物相同的对人体的破坏作用。研究 灰心失望怎样使人失去食欲,怎样破坏幽门,怎样改变一个 最坚强的生命的生存条件,这项研究决非无足轻重。莫黛斯 特就是如此。整整三天,她呈现出病态的忧郁,再也不唱歌 了,谁也别想让她笑一笑。这种情形真是叫她的父母和朋友 害怕。夏尔·米尼翁看见那两位朋友迟迟不到,也担心起来, 已经想派人去叫他们。第四天头上,拉图奈尔先生得到了消 息。事情原来是这样: 卡那利对这门有钱的婚事着了迷,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件 小事以压倒拉布里耶尔,而拉布里耶尔却不能青陉他违背了 友谊的原则。诗人以为,要让一个少女瞧不起一爪l情人,最 要紧的就是要让她看到这个人地位低下。因此,他装出很随 便的样子,向拉布里耶尔提议两人住在一处,在安古维尔租 一幢别墅,为期一个月。两人借口身体垮了,在那里小住一 阵。一开始,拉布里耶尔觉得这个提议十分自然,欣然同意。 紧接着卡那利就提出不要他朋友掏钱,免费带他去,而且自 人间喜剧第一卷 告奋勇承担了旅行的准备工作。他将自己的贴身仆人派到勒 阿弗尔,并且叮嘱他办理在安古维尔租乡村别墅的事时去找 拉图奈尔先生。他想,公证人一定多嘴多舌,会把这事告诉 米尼翁家里。各位读者都可以料到,爱乃斯特和卡那利以前 曾经交谈过这场艳遇的各种情况,拉布里耶尔絮絮叨叨,已 经向他的情敌提供了千百种情报。卡那利的贴身仆人对主子 的意图知道得清清楚楚,出色地贯彻了这些意图。他大肆宣 传这位伟大的诗人就要到勒阿弗尔来了,说他又搞政治,又 搞文学,已经累得精疲力尽,医生要他来洗海水浴,以恢复 体力。这位大人物要租一所房子,至少得有多少房间,因为 他要带秘书、厨子、两个仆人和一个车夫来,贴身仆人热耳 曼·博内先生还不算在内。诗人挑选并租下一个月的敞篷四 轮马车相当漂亮,可以用来出去漫游。因此热耳曼要在勒阿 弗尔近郊租两匹马。马有两种用场,除了拉车以外,男爵先 生和他的秘书还喜欢练练骑马。热耳曼看房子的时候,在矮 小的拉图奈尔面前,对秘书这个人十分强调。有两处房子没 有看中,就说是怕德·拉布里耶尔先生住得不舒服。 “男爵先生已经把他的秘书当成最要好的朋友,”他总是 说,“啊!如果待德·拉布里耶尔先生和男爵先生本人不一样, 我非得挨一顿好‘赳’不可!而且不管怎么说,拉布里耶尔 先生是审计院的审核官嘛!” 热耳曼每次外出,总是全身着黑呢礼服,手上戴着干干 净净的手套,脚上穿着靴子,俨然主子的架势。请诸位想想 看,他这样做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人们根据这个样品对伟 大的诗人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吧!一个很机灵的人,他的仆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最后也会很机灵,因为主人的机灵最终总会使仆人受到熏陶。 热耳曼把自己的角色演得一点不过火,他按照卡那利的嘱咐, 表现得和和气气,平易近人。可怜的拉布里耶尔完全没料到 热耳曼会这样加害于他,也完全没料到他同意的事,实际上 是贬低自己。从众说纷纭的底层,也有片言只语传到莫黛斯 特的耳中。就这样,卡那利就要用自己的马车带上他的朋友 前来,而爱乃斯特的性格又使他无法及时发现自己处于这样 一种地位而进行补救。他们姗姗来迟,夏尔·米尼翁气得直 骂,其原因是卡那利要把自己的家徽漆在马车的护板上,又 在裁缝店里制作服装。诗人将这宗宗琐碎小事都想得十分周 全,因为在他看来,哪一宗小事都会对!』>女产生影响。 “放心吧,”第五天头上拉图奈尔对夏尔·米尼翁说道: “卡那利先生的贴身仆人今天早晨已经将一切准备就绪。他租 下了亚摩里夫人在桑维克带全套家具的小楼,租金七百法郎。 他已经给主人写信,告诉他可以动身前来,到时一切都会准 备停当。因此,这两位先生星期天就会到这里了。我还收到 比查写来的信,你看,在这儿……信不长,说:‘亲爱的老板: 星期日之前我无法返回。近日有一些极其重要的情况尚待了 解,此事关系到一个人的终身幸福。对这个人,您亦极表关 切。”’ 这两个人物就要来到的消息,并没有使莫黛斯特的悲伤 减轻:她依然沉浸在一败涂地的感觉和羞愧之中,看来,她 并不象父亲设想的那样喜欢卖弄风情。有一种很可爱的卖弄 风情,是允许的,那就是心灵上的,这可以叫做爱情上的彬 彬有礼。而夏尔·米尼翁责备她女儿的时候,没有将讨人喜 人间喜剧第一卷 欢的愿望与一时冲动加以区别,没有将爱的渴求和小算盘加 以区别。他真正是帝国时代的上校,他匆匆读过他们的通信, 看到的是一个姑娘扑到一个诗人的怀里。为了避免冗长,我 们曾删掉一些信件。在那些信里,莫黛斯特通过女子身上显 得相当自然的过渡,已经用腼腆的、亲切的持重态度取代了 最初几封信中那种咄咄逼人的、轻佻的语气。一个行家里手, 一定会对她这种持重态度十分赞赏的。但这位父亲有一点非 常有道理,那就是在最后一封信中,莫黛斯特为三重的爱情 所左右,谈话的语气,仿佛婚事已定的样子。这封信使她羞 愧万分。现在,父亲逼着她接待一个过去她的心灵几乎赤裸 裸地向他飞去,而现在看来是与她不般配的人,她觉得父亲 真是太冷酷无情、太残忍了。关于杜梅与诗人的会见,她已 经盘问过杜梅。她细心地让他叙述了每一个细节,她觉得卡 那利并不象中尉说的那么粗野。说到这位文坛的唐璜有一个 由教皇赐赠的漂亮小匣子,装着“一千零三个”女人的信时, 她微微笑了起来。她有好几次真想对她父亲说:“你看,不是 我一个人给他写信吧,最杰出的女性都给诗人的桂冠寄去几 片叶子呢!” 这一个星期,莫黛斯特的性格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场 灾难,对一个富有诗意的天性来说,是一场浩劫,它在这位 少女身上唤醒了早就潜伏着的深刻的洞察力和狡诈。此后向 她求婚的人就要遇到一个可怕的对手了。确实,一个年轻人, 心情冷下来时,头脑会变得健全;这时就会以一种玩世不恭 的气派观察和迅速地判断一切。这种气派,莎士比亚在《无 380 人间喜剧第一卷 事生非》…中贝阿特丽克丝这个人物身上描绘得十分精彩。最 杰出的男子使莫黛斯特的希望破灭了,她顿时对男人深恶痛 绝起来。在爱情上,女人自以为是厌恶的东西,其实只是看 透了而已。而在情感上,尤其是少女,她们从来不能正确对 待。她们不是顶礼膜拜,便是藐视鄙夷。莫黛斯特经受了巨 大的心灵痛苦以后,便必然要拿起那块盾牌:她曾经说过,那 块盾牌上镌刻着“藐视”二字。从这时起,在她所谓的“求 婚者的笑剧”中,她扮演的虽是女主角,却可以象毫不相干 的人一样观看这出笑剧的演出。她特别打定主意,要不断地 羞辱德·拉布里耶尔先生。 “莫黛斯特算得救了,”米尼翁夫人微笑着对她丈夫说道。 “她想用极力爱真卡那利的办法来报复假卡那利。” 莫黛斯特的计划果然如此。这种作法未免太俗不可耐,因 此她向母亲倾吐心中的悲哀时,母亲劝她对德·拉布里耶尔 先生只能表现出极大的善意。 “这两个小伙子,”星期六晚上拉图奈尔夫人说道,“肯定 料想不到有多少间谍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我们有八个人观察 他们呢!” “你说什么,我亲爱的朋友,两个小伙子?”矮小的拉图 奈尔大叫起来,“不是两个,是三个。哥本海姆还没来,我可 以说说。” 莫黛斯特早已抬起了头,所有的人也都跟她一样抬起头 ①《无事生非》(1598),莎士比亚的喜剧。 人间喜剧第一卷 来,望着公证人。 ‘镩三个钟情的人又来排上队了,而且他已经有情了 ......,, “啊?真的么!……”夏尔·米尼翁说道。 “这个人不是别人,”公证人大肆渲染地接着说,“正是德 ·埃鲁维尔公爵先生大人,他也是圣瑟韦尔侯爵,尼沃隆公 爵,巴耶伯爵,埃西尼子爵,国王马厩总管,贵族院议员,马 刺教派和金羊毛教派骑士,西班牙大贵族,诺曼底前任酋长 的儿子。上次他在维勒干家中小住的时候,见过莫黛斯特小 姐。他的公证人昨天从巴耶来到这里,公证人说那位大人当 时就为莫黛斯特不够富有,达不到他的要求而感到遗憾。他 父亲回到法国的时候,家产只剩下了埃鲁维尔城堡,还有一 个姐姐作为城堡的摆设。年轻的侯爵现年三十三岁。伯爵先 生,”公证人满怀敬意地转身向上校说,“我是实实在在受人 之托向你们透透口风的。” “你问莫黛斯特吧,”父亲回答,“问她愿不愿意在她的鸟 房里再增加一只鸟。至于我嘛,这位国王马厩总管阁下向她 表示关切,我不反对。” 虽然夏尔·米尼翁小心翼翼,不见任何人,天天待在木 屋别墅,每次出门必带着莫黛斯特,可是在木屋别墅总不好 不接待哥本海姆。哥本海姆已在别人面前谈过杜梅发财的事。 杜梅几乎是莫黛斯特的第二个父亲,他离开哥本海姆的 商号时,曾对他说过: “我以后就给上校当总管。我的全部财产,除了我老婆保 留的那部分以外,以后就给我的小莫黛斯特的子女……” 人间喜剧第一卷 拉图奈尔已经提出的那个很简单的问题,勒阿弗尔的每 一个人也都反复提过: “杜梅的一份财产就有六十万法郎,他还要给夏尔·米尼 翁先生当总管,那夏尔·米尼翁先生的财产不是不得了吗?” “米尼翁先生抵达时,乘坐的是自己购买的一艘船,船上 装的是靛蓝染料,”交易所里的人都这么说,“且不算那艘船 值多少,光是船上的货物值的钱已经比他们自己说的那个数 目大了。” 上校在出外经商旅途中精心挑选的仆人,他不想将他们 辞退,因此不得不在安古维尔山下以六个月为期租下一幢房 屋,因为他有一个贴身仆人、一个厨子、一个车夫(厨子和 车夫都是黑人)、一个黑白混血的女仆、两个黑白混血的男仆。 对这些人的忠心耿耿他都可以放心指望。车夫正在为小姐、为 自己的主人物色骑用的马匹,为上校和中尉从巴黎回来时坐 的那部四轮敞篷马车物色驾车的马匹。这辆马车在巴黎购得, 最新款式,上面漆着拉巴斯蒂的家徽,家徽上方还有伯爵一 级贵族头衔的环形装饰。一个人在印度人、香港商人和广州 的英国人极尽奢侈豪华之能事的环境中生活了四年,这些在 他眼里都是区区小事了。勒阿弗尔的巨商,格拉维尔和安古 维尔的居民,对此可是大加评论,五天之内,闹得沸沸扬扬, 那种情形在诺曼底,简直就跟一筒炸药起了火一样,搞得无 人不知,无人不晓。 “米尼翁先生从中国回来带回了几百万,”鲁昂的人说, “听说他在外几年成了伯爵啦?” 人间喜剧第一卷 383 “他革命…以前就是德·拉巴斯蒂伯爵!”说话的人中有 一个回答道。 “那么,这个二十五年来一直自称夏尔·米尼翁的自由党 人,现在要管他叫伯爵先生喽!……这世道是往哪儿变哟!” 虽然莫黛斯特的父母和朋友都守口如瓶,可是人家都把 她看成是诺曼底最富有的继承人。而且到了这时,人人的眼 睛都发现了她的长处。德·埃鲁维尔公爵先生的姑母和姐姐 在巴耶,当着客厅里全体客人的面,一口咬定夏尔·米尼翁 先生就是有权享受他的贵族头衔和伯爵的家徽,这头衔和家 徽最初是米尼翁红衣主教受封得来的。为了表示对他感恩戴 德,便将红衣主教长袍的流苏和主教的帽子作为家徽的底座 和支架。这位姑母和姐姐以前从维勒干家那边依稀瞧见过德 ·拉巴斯蒂小姐,现在她们突然对这个家道中落的家族的家 长异常关切起来了。 “要是德·拉巴斯蒂小姐既富有又漂亮,”年轻公爵的姑 母说道,“那大概要算是这外酋最理想的人家了。再说,这一 位至少是贵族吧!” 这最后一句话是针对维勒干家说的。从前这家人家曾经 屈尊前往维勒干家求婚,双方却没有谈成。 就是这些小事,引出我们这一幕家庭戏剧的另一个人物。 当然这是违背亚里斯多德和贺拉斯的规律的。不过这个姗姗 来迟的人物,其肖像及传记,文字不多,不会使我们行文冗 长。公爵先生在这里不会比他在历史书上所占的位置更大。德 ①指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 人间喜剧第一卷 ·埃鲁维尔公爵先生大人,是诺曼底最后一任酋长夫妻的老 来子,一七九六年流亡国外期间生于维也纳。现任公爵的父 亲是位老元帅,一八一四年与国王一起回到国内,一八一九 年去世,当时尚未能给他的儿子成亲,虽然他的儿子那时已 经是德·尼沃隆公爵。父亲只给儿子留下偌大的埃鲁维尔城 堡、猎场、几处附属建筑以及一处好不容易赎回的田庄,年 收入总共一万五千法郎。路易十八授予他国王马厩总管的头 衔。到了查理十世治下,他又享受到给贫苦的法兰西贵族院 议员的一万二千法郎津贴。对于这样的家庭来说,国王马厩 总管的薪水和两万七千法郎的年收入哪里够用呢?当然,在 巴黎,年轻公爵可以乘坐国王的车子,在卢浮宫圣托马斯街 王室车马侍从处有自己的公馆。他的薪水可够支付他冬天的 费用,那两万七千法郎用来支付他夏天在诺曼底的费用。这 位大老爷之所以到现在还是光棍,主要是他姑母的过错,而 不是他自己的过错。他那位姑母肯定没读过拉封丹的寓言。… 埃鲁维尔小姐奢望极大,与时代精神背道而驰。因为你没有 钱,纵令是名门贵族,也很难在法国高等贵族阶层中找到富 有的女继承人:高等贵族们的儿子由于财产平均分割而破产, 要使儿子们发财致富,已经有点自顾不暇了,哪里会有大量 财产给女儿呢?要让年轻的德·埃鲁维尔公爵结上一门占便 宜的婚姻,本来就非得奉承、巴结大银行家家族不可,可是 ①指拉封丹的寓言《鹭鸶》,讲一只鹭鸶沿河岸徘徊,看到很好的鱼,觉得 还不到进餐的时候,看到别的鱼,又觉得不符合自己的身分,因此都白 白地放过去了;到最后饿得发慌,只好吃一只蜗牛。 人间喜剧第一卷 埃鲁维尔家高傲的小姐恶语伤人,将一个个大银行家家族都 得罪了。王政复辟的最初几年里,从一八一七年到一八二五 年,埃鲁维尔小姐一面寻求有几百万的人家,一面又拒绝了 银行家的女儿蒙日诺小姐。结果是德·封丹纳先生将蒙日诺 小姐娶走了。到末了,由于她的失策,错过了许多好机会后, 她还嫌纽沁根家的财产来路不光彩,不肯成全德·纽沁根夫 人想使女儿成为公爵夫人的野心。国王很想使德·埃鲁维尔 家族恢复昔日的光彩,几乎精心安排了这桩婚事,而且在公 开场合说德·埃鲁维尔小姐的想法荒唐透顶。就这样,姑母 把她的侄子搞得叫人耻笑,而公爵本人确实也引人发笑。确 实,当人世间伟大的事物消逝的时候,会留下一些残渣碎屑, 拉伯雷称之为“掉下来的渣渣”,法国贵族如今真叫我们看见 许许多多的遗老遗少。当然,在漫长的历史中,无论是神职 人员还是贵族,都无需自怨自艾。这光彩夺目的社会上不可 缺少的两大阶层,在历史上都有杰出的代表人物。可是,不 采取公正态度,不在这里指出这个种族的衰退,就象你们可 以从莫尔索伯爵C见《幽谷百合》)那流亡国外的贵族形象, 从德·埃斯巴侯爵(见《禁治产》)那贵族上花的形象中所见 到的那样,岂不是放弃了历史学家这美妙的头衔么!这个出 强人和勇士的种族,高傲的德·埃鲁维尔家族,给法兰西王 权输送了著名的元帅,给教会输送了好几位红衣主教,给瓦 卢瓦王朝输送了不少军官,给路易十四输送了好些骑士、勇 士的家族,是怎样落到这个地步,成了一个软弱多病,较之 比查还要矮小的生物呢?在巴黎不止一处客厅里,当人们听 到禀报法兰西一连串名门望族的姓氏,而看到走进来的要么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是个矮小瘦弱、看上去只有一口气的人,要么是个未老先衰, 或者奇形怪状的造物的时候,人们头脑里都会产生这个问题。 想象力能找到的昔日名门望族的标志,一位善于观察的人也 要费好大力气才能在这些人身上找到一点线索。路易十五治 下的挥霍无度、生活放荡,这个自私和令人沮丧的时代的狂 啖暴饮,产生出孱弱、衰退的一代。在这一代人身上,往日 的伟大品格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了那套举止。表面的形式, 这就是贵族保留下来的唯一遗产。因此,除了少数例外,人 们可以用蓬巴杜夫人朝代留下的可怜后遗症来解释王朝的垮 台,路易十六也在垮台中送掉了性命。 国王马厩总管这位年轻人,头发金黄,面色苍白,身材 纤细,蓝眼睛,头脑里倒也不缺乏某种尊严。但是他个子矮 小,再加上他在姑母的错误引导下去追求维勒干家的女儿而 一无所获,使他变得十分腼腆。德·埃鲁维尔家族,由于一 个早产儿的缘故,已经差一点绝了后C见“哲理研究”部分 《该死的孩子》)。大元帅——家族中这样称呼被路易十三封为 公爵的那个^、——到八十二岁才结婚,自然这个家族是延续 下来了。这位年轻公爵很喜欢女人。但是他把女人看得太高, 对女人过于毕恭毕敬,顶礼膜拜,只有和谁也不尊敬的女人 在一起时他才感到自在。这种性格使他过着局部的双重生活。 他在客厅中,或者说在圣日耳曼区的小客厅中,对女人极尽 顶礼膜拜之能事,反过来,他又到容易上手的女人那里去报 复。这种生活作风以及他矮小的身材,受病痛折磨一般的面 庞,专门寻求心醉神迷的事的蓝眼睛,都更增加了他的可笑 之处。其实人们说他一切都可笑是非常不公正的,他充满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高尚的情感和风趣。但是他那并不横生的妙趣只有在他感到 很自在的时候才能表现出来。据说女戏子法妮·鲍普莱是他 花了大钱交结的最要好的女友。这位女戏子说起他来,有这 么一句话:“他是一瓶好酒,可是塞子塞得太紧,连起瓶塞的 起子都要用坏的!” 国王马厩总管对美丽的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当然只有爱 慕的份儿。她谈到他时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她说,“他好 象精雕细刻的一件首饰,拿给人看的时候多,真正佩戴的时 候少,于是就留在首饰匣的棉花团里。” 这句话使他痛苦万分,可是不幸得很,正象任何巧妙的 恶语中伤一样,这句话大家都广为传诵。 德·埃鲁维尔公爵虽然是一位杰出的骑手,可是就连国 王马厩总管这个官职名称,也由于与他的长相对比强烈,而 使心地善良的查理十世发笑。人也跟书籍一样,有时到了为 人所赏识时,已经为时过晚。德·埃鲁维尔公爵在维勒干家 小住求婚未成的时候,莫黛斯特曾依稀见过他。每见他走过, 上述这一切想法便不由自主地从她头脑中闪过。但是,在她 目前所处的境况中,她明白,为了不致受任何一个卡那利的 摆布,德·埃鲁维尔公爵的追求是多么重要。 “我看不出,”她对拉图奈尔说,“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德 ·埃鲁维尔公爵。虽然我们家境贫寒,”她狡黠地望着她父亲 接着说下去,“可我正在成为继承人。我最后总要表一个态的 嘛……哥本海姆的眼神一周以来变化多么大,你们没看见吗? 他因为无法将到这儿来玩惠斯特牌算到对我表示无言爱慕的 账上,心里很难过呢!” 人间喜剧第一卷 “嘘!我的宝贝,”拉图奈尔夫人说道,“他来了。” “阿尔图老爹伤心死了,”哥本海姆走进来,对米尼翁先 生说道。 “为什么?……”德·拉巴斯蒂伯爵问道。 “人家说维勒干就要付不出钱了,而交易所认为你有几百 万呢……” “人家不知道我在印度下了多少本,”夏尔·米尼翁口气 很冷淡地回击道,“而且我也没想到要把我的经营情况给公众 交底。杜梅,”他附在朋友耳边说,“如果维勒干手头拮据,我 们大概就可以回到我原来的房子去住了,我们可以将他原来 给我们的现钱如数奉还。” 这就是命运安排的序幕。就在这当儿,卡那利和拉布里 耶尔以报信人为前导,于星期日早晨抵达了亚摩里夫人的小 楼。听说德·埃鲁维尔公爵、他的姐姐和他的姑母星期二也 要来,他们以健康不佳为借口,在格拉维尔租了一幢房子。看 到这种竞争的势头,交易所里的人都说,多亏米尼翁小姐,安 古维尔的房租要涨价了。 “这样搞下去,她要把安古维尔变成医院了!”维勒干家 的二小姐因为当不上公爵夫人而伤心失望,便这样说道。 《女继承人》这出永叵的喜剧,就要在木屋别墅上演了。 在莫黛斯特此刻的心情下,而且按照她开玩笑的说法,这出 戏自然也可叫做《少女的表态》。她在幻想破灭之后,已经下 定决心,只有遇到一个品格使她完全满意的人,她才会同意 嫁给他。 到达安古维尔的第二天,当时还是挚友的两位情敌,准 人间喜剧第一卷 备那天晚上在木屋别墅首次登台。他们星期天一整天和星期 一上午都忙着开箱子拿东西,把亚摩里夫人的小楼占下来,以 及进行小住一个月所必需的各种安排。再说,诗人卡那利所 处的见习大使的地位,允许他采取不少阴谋诡计,他什么都 算计好了。可能他抵达勒阿弗尔的消息已经引起了轰动,也 会在木屋别墅产生一些反响。于是他打算充分利用这种轰动。 以健康不佳为理由,他没有出门。拉布里耶尔则到木屋前面 去散步两次,因为他已经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在爱恋了。他 深怕自己令人讨厌,似乎觉得自己的前程已经阴云密布。星 期一两位朋友下楼吃晚饭时,两人都已为这最重要的第一次 访问穿戴完毕。拉布里耶尔的衣着与著名的星期天教堂相会 那次一模一样。但是现在他把自己看成是某一恒星的卫星,只 好听凭自己所处地位的命运摆布。卡那利既没有忘记穿黑色 大礼服,也没有忘记佩带勋章,更没有忘记那巴黎沙龙的优 雅风度。这种优雅的风度,通过他与其保护人绍利厄公爵夫 人的交往,通过与圣日耳曼区最上等社交界的接触,在他身 上已经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花花公子衣着讲究的每一细节, 卡那利都样样做到,而可怜的拉布里耶尔就要以毫无希望的 人那种随它去的模样出现。 热耳曼侍候两位主人吃饭时,看见对比如此鲜明,情不 自禁地微微一笑。上第二道菜的时候,他颇有外交风度地走 进来,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是颇为忐忑不安地走进来。 “国王马厩总管先生到了格拉维尔,”他小声对卡那利说 道,“目的是医治与德·拉布里耶尔先生和男爵先生患的同样 的疾病,男爵先生可知道?”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是小个子德·埃鲁维尔公爵吗?”卡那利失声大叫。 “对,就是他,先生。” “他也是为德·拉巴斯蒂小姐而来的吗?”拉布里耶尔涨 红了睑问道。 “是为米尼翁小姐而来!”热耳曼回答道。 “我们让人家要了!”卡那利注视着拉布里耶尔,叫道。 “啊!”爱乃斯特赶忙顶他一句,“这是自动身以来你第一 次说‘我们’。直到此刻为止,你一直是说‘我’怎么样, ‘我’怎么样的!” “你真了解我。”梅西奥哈哈大笑起来,回答道,“可是我 们争不过国王封的官,争不过公爵的头衔和贵族院议员,也 争不过法国行政法院根据我的呈文刚刚批给德·埃鲁维尔家 族的沼泽地!” “这位大人,”拉布里耶尔半真半假地说道,“可以用他姐 姐给你开一张安慰卡嘛!” 正在这时,仆人禀报德·拉巴斯蒂伯爵先生驾到。两个 年轻人听到伯爵说话的声音,立即站起身来,拉布里耶尔急 忙迎上前去给他介绍卡那利。 “在巴黎您去看过我,我这是回访!”夏尔·米尼翁对年 轻的审核官说道,“来的时候我又得知,还能与我们当代一位 伟大的诗人见面,我真是加倍高兴。” “伟大?……先生,”诗人微微笑着回答,“在一个以拿破 仑的统治为序幕的世纪里,不可能有任何伟大的东西。首先, 我们是一个遍处产生所谓伟大诗人的民族!……其次,二流 才子们将自己装扮成伟大天才的模样,装得那么象,以致根 人间喜剧第一卷 本不可能有什么名气很大的人了。” “正是这个原因,才使您投身政界么?”德·拉巴斯蒂伯 爵问道。 “政界也是一样,”诗人说,“再也不会有什么伟大政治家 了,只会有一些或多或少涉及伟大事件的人。您想想看,先 生,宪章把纳税额当成军备额,在这样的宪章给我们规定的 制度下,只有您到中国去寻求的东西——财富,才是实在的 东西。” 梅西奥很自呜得意,对自己给未来的岳丈留下的印象也 很满意,他转身吩咐热耳曼:“在客厅里上咖啡,”说着,一 面请这位巨商离开餐厅到客厅落座。 “伯爵先生,”这时拉布里耶尔说道,“我正感到为难,不 知怎样将我的朋友带到您家去呢,您这样一来就解救了我,我 真感谢您。您不仅心地善良,而且还这么机智……” “嘿!普罗旺斯人个个都有这么点机智,”夏尔·米尼翁 说道。 “啊,您是普罗旺斯人吗?……”卡那利高声叫道。 “请原谅我这位朋友,”拉布里耶尔说道,“他还不曾象我 一样研究过拉巴斯蒂家族的历史。” 听到“朋友”这个字眼,卡那利意味深长地看了爱乃斯 特一眼。 “您的健康状况允许的话,”普罗旺斯人对伟大诗人说道, “我请您今晚光临寒舍,这将是值得铭记的一天,正如古人所 说,albo 11(]ta』1da laI)illo。…。虽然在小小的屋舍里接待如 ①拉丁文:要用白色大理石来作标志,意指值得树碑纪念的伟大日子。 人间喜剧第一卷 此鼎鼎大名的人物,我们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是这可以满足 小女迫不及待要见您的心情。小女对您赞赏备至,还把您的 诗配上了曲谱呢!” “看,您有比名气更好的东西,”卡那利说道,“如果爱乃 斯特说的话属实,您是金屋藏娇呢!” “噢!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你们会觉得十分土 气的,”夏尔说道。 “对这土气的人,据说连德·埃鲁维尔公爵也紧追不舍 呢!”卡那利语气生硬地高声叫道。 “噢!”米尼翁先生带着南方人那种使你上当受骗的天真 表情,接口说道,“我让我女儿自己作主。公爵也好,亲王也 好,普通人也好,对我来说,什么都无所谓,甚至一位奇才 也是如此。我不愿意作任何承诺,反正我的莫黛斯特选中的 小伙子就是我的女婿,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的儿子,”说这 句话时,他朝拉布里耶尔看了一眼。“有什么办法呢!德·拉 巴斯蒂夫人是德国人,她不同意我们的标准。我呢,我也就 让我们家的两个女的牵着鼻子走。我一向是喜欢坐马车甚于 坐椅子…的。这些很严肃的事情,我们现在可以谈谈笑笑,因 为我们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德·埃鲁维尔公爵。我不相信父 母作主强加于子女的夫婿,也不相信通过第三者撮合的婚 事。” “我们这两个年轻人正想寻找婚姻幸福的点金石,您这番 ①此处是个文字游戏:“坐马车”与上句的“牵着走”相联系;“坐椅子”指 法官断案。 人间喜剧第一卷 话对我们来说真是一篇既令人失望又令人鼓舞的声明。”卡那 利说道。 “如果明文规定父母、女儿和求婚者完全自由,您不觉得 这很有用,很必要,而且很策略吗?”夏尔·米尼翁问道。 拉布里耶尔瞪了卡那利一眼,卡那利便不再作声,于是 他们泛泛地谈了谈。在花园里转了几圈,然后父亲告辞,等 待着两位朋友来访。 “这是要打发我们走,”卡那利大叫道,“你跟我一样明白。 再说,如果我处在他的地位,在国王马厩总管和我们两人之 间,不论我们怎样迷人,我也不会犹豫不决的。” “我看倒不一定,”拉布里耶尔回答,“我认为这位正直的 老兵前来,一是迫不及待地要见你,二是向我们声明他取中 立态度,同时也把他的家门向我们敞开。莫黛斯特对你的名 声十分倾倒,又受了我的外表的蒙蔽,正好在诗歌与实在之 间举棋不定。我代表着实在,真是倒霉。” “热耳曼,”贴身仆人进来撤走咖啡,卡那利对他说道, “吩咐套车。过半个小时我们出发,到木屋别墅去以前,我们 先溜达溜达。” 两位年轻人都迫不及待地要见到莫黛斯特。可是拉布里 耶尔是既想见又怕见,卡那利则踌躇满志,信心十足地向前 走去。爱乃斯特对父亲十分热情,刚才又用恭维话满足了商 人的贵族自豪感,相比之下,显得卡那利很笨拙。这一切都 使诗人下定决心,要好好扮演一个角色。梅西奥决定,一方 面要施展出他全部引诱人的本领,一方面又要装作满不在乎 的样子,对莫黛斯特不屑一顾,以刺激少女的自尊心。他是 人间喜剧第一卷 美貌的绍利厄公爵夫人的高足,一向以对女人了如指掌而闻 名,在这方面,他真可以算是名不虚传。实际上,正象那些 享受到一个女人的爱情的男子一样,他并不了解女子。可怜 的爱乃斯特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沉浸在对真正爱情的恐惧之 中,他一直默不作声,预感到伤心受辱的少女会怎样对他大 发雷霆,轻视蔑视,不屑一顾。与此同时,卡那利象准备在 一个新剧本中扮演主角的演员一样,也在默默地作着准备。自 然,这两个人谁都不象是兴高采烈的样子。何况,对卡那利 而言,事关重大利害。他与绍利厄公爵夫人之间深情厚谊,紧 紧相连,已将近十年,只要他稍一想到结婚,那种情谊就要 破裂。虽然他用身体倦怠这样平庸不堪的借口给他的出游涂 上了保护色,但这种借口女人是永远不信的,即使是真的,她 们都不信。因此他颇受良心的责备。他使用“良心”这个字 眼,拉布里耶尔觉得实在太假惺惺了。诗人将自己的不安告 诉他的时候,他就耸耸肩膀。 “你的良心,我的朋友,在我看来,无非是害怕失去德· 绍利厄夫人的疼爱的同时,又失去虚荣带来的快乐、许多实 实在在的好处和多年来的习惯而已。如果你在莫黛斯特这边 得到成功,对于八年来已经割过一次又一次的激情长出来的 乏味的再生草,你一定毫不留恋地丢弃。要是你说,怕你的 保护人得知你来此地小住的真正动机,会老大不高兴,那我 倒一听就信。放弃了公爵夫人,在木屋别墅又没成功,这赌 注下得可大了。你是把这种思来想去当成懊悔了吧!” “你一点也不懂感情,”卡那利心烦意乱地说,那情形正 象一个人本来要求别人恭维,得到的却是大实话一般。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一个重婚的人回答十二名陪审员时,大概就是这么说 的,”拉布里耶尔哈哈大笑地顶撞他。 这句俏皮话使卡那利又产生了一个很不好的印象。他觉 得拉布里耶尔太有头脑,也太放肆,当秘书不行。 车夫穿着卡那利仆人的号衣,驾着一辆光彩夺目的四轮 马车来到。 木屋别墅的人正在等待着这两个求婚者。这篇故事中的 人物,除了公爵和比查以外,也都聚集在这里。马车的到来 自然在木屋别墅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哪个是诗人啊?”拉图奈尔夫人听到马车的声音,便跑 到窗口站定往外瞧,她向杜梅问道。” “就是走路的架势象个军乐队队长的那个,”银钱总管回 答。 “啊!”公证人老婆端详着梅西奥,只见他摇头摆尾,故 意让人瞧。 要说这世界上确有心地单纯的人,那就要数杜梅了。他 的评判未免苛刻,不过倒颇为正确。所有比崇拜自己的男子 年纪大的女人,对这些男子总是极尽阿谀奉承、娇惯之能事, 那位贵妇对卡那利也是如此。由于她的过错,卡那利在精神 上也是一个那喀索斯。一个已到中年的女人,想要使一个男 子永远眷恋她,开始时总是将他的缺点也奉若神明,以便使 任何人都无法与她竞争。这个男人对这种精妙的吹捧很容易 习以为常,而一个对手刚开始时却找不到达种吹捧的窍门。那 些自命不凡的人,妄自尊大的人,如果不是生来如此的话,那 么就是这种女性劳动的产物。卡那利年纪轻轻就被美貌的绍 人间喜剧第一卷 利厄公爵夫人抓到手里,他心里想,这个女人的口味是具有 法律效力的,既然自己这种矫揉造作的劲很讨这个女人欢喜, 想必这矫揉造作就很有道理。虽然这些细微区别非常非常微 妙,要指出也还是可以办到的。梅西奥具有朗诵天才,一向 为人所称道。过分讨好的赞扬之辞将他的天才引上了过分夸 张的道路。一般来说,无论是诗人还是演员都不会在这种道 路上停留的。正因为如此,人家谈到他时[f乃是德·玛赛说 的话),说他不是朗诵诗,而是象鹿发情时那样高声呜叫,因 为他声音拖得很长,自我倾听。用后台的行话来说,卡那利 “拖腔太长”。他可以向自己的听众投过探询的眼风,可以作 出自呜得意的姿态,也可以借助于演员称之为“荡秋千”的 那种摇头摆尾的表演手段。正象艺术界创造的一切一样,“荡 秋千”这个词也非常有特色。何况还真有人效法卡那利,卡 那利于是成了这一派的首领。这种夸张的朗诵方法对他的谈 话也稍有影响,他讲话时也带一种朗诵腔。从他和杜梅的谈 话中,诸位对此也可窥见一斑。一个人一旦思想上变得极喜 欢卖弄,举止上也必然表现出来。卡那利后来甚至连走路姿 态也有了节奏,发明出各种姿势,偷偷地在镜子里自顾自盼, 让谈吐也和自己神气活现的姿态相一致,等等。他对自己要 产生什么效果太关心了。专门喜欢嘲弄人的勃龙代不止一次 跟人打赌说,如果他死死盯住这位诗人的鬈发、靴子或者礼 服的燕尾瞧,就能使梅西奥狼狈不堪。这办法还果然灵验。这 些风雅的动作开始时对于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来说是一张通行 证,十年以后,梅西奥已显得身心疲惫,这一套把戏就变得 更加陈旧过时。社交生活对男人和对女人都一样令人疲倦,说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不定公爵夫人比卡那利大二十岁这一点,对他的压力比对她 还大,因为社交界人们见她依然那么美丽,睑上依然没有皱 纹,依然不涂脂粉,依然冷酷无情。可叹的是,当他们朴素 的香气发出哈喇味的时候,当他们目光的亲切味道已经变得 如戏剧程式一般的时候,当他们的面部表情已经变得矫揉造 作的时候,当他们骗人的风趣已经使人看出烤焦的空架子的 时候,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没有朋友来提醒他们。只有 超人的天才才会象蛇一样自我更新。而且,在风度上和在各 种事情上一样,唯一不衰老的东西是心地。心地善良的人单 纯朴实。卡那利,诸位都知道,他心肠冷酷。他滥用自己漂 亮的眼神,经常无缘无故地表演沉思默想时双眼出神的那股 劲。总而言之,对他来说,赢得别人的赞美就是一桩生意,他 想从这桩生意里大赚特赚。他恭维人的方式,肤浅的人看来 似乎很迷人;精细的人却觉得是一种冒犯,因为这种俗不可 耐的、过火的阿谀奉承,一听就能猜出他肚里的盘算。确实, 梅西奥象个宫廷弄臣一般,满口谎言。德·绍利厄公爵以外 交大臣身分不得不登上讲坛的时候,并没有产生什么了不起 的效果,梅西奥竞然厚颜无耻地对德·绍利厄公爵说:“阁下 真是讲得太精彩了!” 象卡那利这种人,由于一次又一次地碰些小钉子就不再 矫揉造作的,能有几个呢!……在圣日耳曼区金碧辉煌的客 厅里,人人都准时献上自己那份滑稽可笑作为赠礼。在那里, 这一类大言不惭、装模作样,或者说神经紧张,以极度奢侈、 美服华冠为背景,或许还能为之稍稍开脱,把这些都看成小 小不然的缺点。可是到了外酋的背景上,笑料属于与此相反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类别,这些缺点就显得十分突出。再说卡那利既精神紧张, 又矫揉造作,公爵夫人将他投进了模具,他早已成形冷却,根 本无法焕然一新了。加之他又是百分之百的巴黎人,也可以 说,是百分之百的法国人。巴黎人看到并不是处处都跟巴黎 一样,感到惊异万分,法国人看到并不是处处都跟法国一样, 也感到惊讶不已。情趣高雅应该以阿西比亚得…这位绅士为 楷模,既使自己入境随俗,又不太失去自己独具的特点。真 正的风度是富有弹性的。它能适应各种不同的境况,能与各 个不同社会阶层打成一片,懂得什么时候该穿上粗布长袍上 街,单是这种穿法就够出类拔萃的了,根本不是象某些布尔 乔亚女子那样,在大街上拖着羽毛和大红大绿的花衣裳大肆 卖弄。 那个更多地是为自己着想而爱他,而不是为他本人着想 而爱他的女人,处处给卡那利出谋划策。卡那利老想横行霸 道,不论到哪里都摆出他那一套。他以为欣赏他的特殊观众, 他走到哪儿,就会跟到哪儿,——这是巴黎某些大人物共同 的错误。 诗人按照精心设计的动作进入客厅,拉布里耶尔却象一 条怕挨打的狗,悄悄溜进了客厅。 粗“咦!这不是我那位老兵吗!”卡那利先向米尼翁夫人 说了一句客套话,又向各位女眷致意以后,看见了杜梅,便 说道,“您现在算放心了吧,是不是?”他用夸张的动作向杜 ①阿西比亚得(约公元前450 404),希腊名将,苏格拉底的学生。多才多 艺,极善辞令,且相貌俊美,风度极佳。 人间喜剧第一卷 梅伸过手去,接着说,“可是,见到小姐的模样,您那种焦虑 的心情就完全可以理解了。我那次谈话指的只是下界的女子, 而不包括天使。” 这句话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从每人的态度上看得出来,大 家都想知道这谜底是什么。 “啊!拿破仑眼力不错,找到了这样钢铁般坚强的人作基 柱,试图在上面建立起庞大的帝国。这个帝国太庞大,自然 也就长不了。能使一个这样坚强的人动起感情来,我真把这 看作是一次伟大的胜利呢!”诗人明白大家都盼望他说个明 白,于是接着说,“对于这一类事情,只有时间能起作用!可 是,这真的是一次我应该引以为骄傲的胜利么?不,这跟我 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思想对事实的胜利。我亲爱的杜梅先 生,你参加的那些战斗,伯爵先生,你得到的那些英雄的头 衔,不都是如此么?总之,战争是拿破仑的思想所借助的形 式。这些事情,至今还留下什么呢?掩盖了战争痕迹的野草 毫无所知,种上的庄稼也说不出昔日的战场如今安在。如果 没有历史学家,没有文学,将来就可能对这个英雄的时代一 无所知!所以,你们十五年的英勇奋战归结起来,只不过是 一些思想而已,而能够拯救帝国的,正是这些思想,正是诗 人会将它写成诗篇!一个善于赢得这类战役胜利的国家,也 应该善于歌颂这些战役!” 卡那利住了口,向每人的面孔投过一瞥,准备征收外酋 人应该向他缴纳的惊讶表情的贡品。 “先生,”米尼翁夫人说,“您一定会相信,我看不见您的 模样心里多么难过。可是您给了我听您讲话的快乐,这种快 人间喜剧第一卷 乐补偿了我的痛苦。” 莫黛斯特早就打定主意要做出认为卡那利出类拔萃的样 子。她的衣着打扮与本故事开始的那一天完全一样。听着卡 那利的谈吐,她痴呆呆地坐在那里,早已放松了手中的刺绣 活计,只有一根棉线还绕在她的手指上。 “莫黛斯特,这是德·拉布里耶尔先生。——爱乃斯特先 生,这是我的女儿,”夏尔发现那位秘书坐的地方太不显眼, 便这样说道。 少女冷淡地向爱乃斯特鞠了一躬,朝他看了一眼。那眼 光大概能向所有的人证明,这是她第一次与他见面。 “对不起,先生,”她对他说,睑并没有红,“我对我国最 伟大的诗人极为钦佩,在我的朋友们眼中,这大概可以作为 一个理由,足以原谅我只看到了他一个人。” 莫黛斯特的美貌已使审核官神魂颠倒。她说话的声音,又 象马尔斯小姐…那久负盛名的嗓音一样,清脆而且顿挫分明, 更使可怜的审核官着迷。他在惊异之中,竞回答了一句极为 精彩的话——如果这句话是真心的话! “他是我的朋友,”他说。 “那么,您原谅我了,”她应答道。 “更甚于朋友呢,”卡那利抓住爱乃斯特的肩膀,象亚历 山大大帝靠在俄菲斯提翁…肩膀上那样靠在爱乃斯特的肩膀 上,高声叫道,“我们相亲相爱,情同手足……” ①马尔斯小姐(1779 1 847),法兰西喜剧院著名演员。 ②俄菲斯提翁(公元前? 324),亚历山大大帝的宠臣。 人间喜剧第一卷 拉图奈尔夫人打断伟大诗人的话,将爱乃斯特指给矮小 的公证人看,并对爱乃斯特说: “先生不就是我们在教堂见过的那位陌生人吗?” “那为什么不可以呢?……”夏尔·米尼翁见爱乃斯特睑 涨得绯红,便这样辩驳。 莫黛斯特始终态度冷淡,又拿起了手中的刺绣活。 “夫人大概说得不错,我到勒阿弗尔来过两次。”拉布里 耶尔回答,说着便坐到杜梅身边。 卡那利已被莫黛斯特的美貌所惊呆,误解了她表示的钦 佩之意,于是因自己的表演获得完全成功的效果而得意洋洋 起来。 “一个天才人物,若是他身边没有什么忠诚的朋友,说不 定我就会认为他是铁石心肠了,”为了恢复被拉图奈尔夫人笨 拙的一着所打断的谈话,莫黛斯特说道。 “小姐,爱乃斯特的忠诚可以使我相信,我在这方面还不 坏,”卡那利说,“这位亲爱的皮拉得斯…浑身是才气,天下 太平以来我国最伟大的首相当政期间,他是首相的半边天呢。 他的地位相当可观,倒同意给我作政治上的家庭教师。他教 我政务,以他的经验哺育我,而实际上他满可以指望更好的 前程。啊!他比我强……” 梅西奥见莫黛斯特作了一个手势,便风度潇洒地说道: ①根据希腊神话,皮拉得斯是斯特洛菲俄斯的儿子,俄瑞斯忒斯的好友。他 帮助俄瑞斯忒斯报了杀父之仇。卡那利用此典故比喻他和受乃斯特之司 的亲密关系。 人间喜剧第一卷 “我所表达的诗意,他都藏在心里。我之所以当着他的面 这样说,那是因为他简直象修女一样谦虚。” “好了,好了,”拉布里耶尔手足无措地说,“亲爱的老兄, 你这样子,简直跟母亲想给女儿找婆家一样。” “先生,”夏尔·米尼翁向卡那利发问,“您怎么会想到要 成为一位政治家的呢?” “对于诗人来说,这简直就是认输,”莫黛斯特说,“政治 是谋求实利的人的出路……” “啊,小姐!如今,政治讲坛是世界上最大的舞台,它代 替了往日骑士的狭小天地;象往日军队是所有勇敢者的荟萃 之地一样,政治讲坛也将是群英荟萃之处。” 卡那利跨上他的战马驰骋起来,大谈特谈政治生活,讲 了足足有十分钟。什么“诗歌是政治家的先导”呀,“当今, 演说家已成为高尚的普及家,传播思想的牧师”呀,什么 “诗人能给自己的国家指出未来的道路,难道他就不再是诗人 了么?”呀,他引用夏多布里昂的例子,认为总有一天人们会 意识到,夏多布里昂在政治方面要比他在文学方面的成就还 要重大。他还说什么“法兰西政治讲坛即将成为人类的灯 塔”,“现在,口头的斗争已经代替了往昔战场上的争斗”, “议会的某一次会议抵得上奥斯特利茨战役…,演说家的表现 足以与将军们媲美,他们在议会里也和将军在战场上一样会 丢掉性命,灰心丧气,损兵折将,他们在议会累得精疲力尽, ①一八0五年十二月二日,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拿捷克斯洛伐克的斯拉 夫科夫市)大破俄奥联军,史称奥斯特利茨战役。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不亚于将军们打仗弄得精疲力尽”,“发言难道不是一个人可 以容许自己进行的一种最可怕的挥霍吗,它所挥霍的是生命 的津液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这一即兴演说,由时髦的老生常谈构成,但又披上了华 丽的辞藻和新鲜词汇的外衣,其目的是要证明,卡那利男爵 有朝一日大概会成为政治讲坛上的名人。这篇演说使公证人、 哥本海姆、拉图奈尔夫人和米尼翁夫人都产生了深刻的印象。 莫黛斯特好象是在看戏,而且对演员怀着热情,与坐在她前 面的爱乃斯特完全一样。这些句子,审核官简直可以倒背如 流,但是他通过少女的眼光倾听着,对她爱得发狂。在阅读 莫黛斯特的信件和给她写信的时候,他在头脑中创造了各种 不同的莫黛斯特形象。对这位真正钟情的人来说,现在,真 正的莫黛斯特已经使那些想象中的莫黛斯特黯然失色了。 卡那利已事先定好了这次拜访的时间长短,他不愿意给 他的赞美者留下腻烦的工夫。拜访结束时,夏尔·米尼翁先 生邀请他们下星期一来家进晚餐。 “到那时候我们就不住在木屋别墅了,”德·拉巴斯蒂伯 爵说,“现在这里又成了杜梅的住宅。我要回到原来的住宅去。 刚才在我的朋友拉图奈尔家里,我已经与维勒干先生签订了 定期赎买合同,六个月为期……” ‘lf旦愿你刚才借给维勒干的那笔钱,他不会来还给你 ……”杜梅说。 “到了那边,”卡那利说道,“您的住宅就与您的财富比较 相称了……” “是与人家猜测的我的财富比较相称,”夏尔·米尼翁迅 人间喜剧第一卷 速地回答。 “这位圣母马利亚,”卡那利向莫黛斯特转过身,迷人地 鞠了一躬,说道,“若是没有一个与她天仙般的完美相称的环 境,岂不是莫大的不幸么!” 卡那利关于莫黛斯特所说的话,就是这么一句,因为他 早已打定主意故意不看她,故意装出自己是一个根本没想到 要结婚的人。 “啊,我亲爱的米尼翁夫人,他多么有风趣啊!”待到两 位巴黎人将花园的黄沙踩在脚下发出沙沙声响时,公证人老 婆说道。 “他是不是有钱?问题的关键在这儿,”哥本海姆应声说 道。 莫黛斯特俯在窗口,不放过伟大诗人的每一个动作,对 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看都不看一眼。待到米尼翁返回 客厅,待到四轮马车拐弯时,两位朋友最后向莫黛斯特招了 一下手。莫黛斯特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以后,大家就热烈地讨 论起来,就象外酋人第一次见到巴黎人以后对他们进行评论 一般。拉图奈尔夫人、莫黛斯特和她母亲三人组成大合唱,对 卡那利交口称赞。哥本海姆则反复说着那句话:“他是不是有 钱?” “有钱?”莫黛斯特回答,“嗨!这有什么关系?德·卡那 利先生是注定要在国家中占据高位的人,你们没看出来吗?他 有的东西胜过财富,他拥有的是获得财富的手段。” “他将来会当大臣或者大使,”米尼翁先生说。 “不管怎么说,纳税人大概也得支付自己的葬礼费用,”矮 人间喜剧第一卷 小的拉图奈尔说道。 “那是为什么呢?”夏尔·米尼翁问。 “我看他这个人会把所有钱财都吞掉,所谓赢得财富的手 段,不过是莫黛斯特小姐慷慨相赠的美名罢了。” “诗人将莫黛斯特当成是圣母马利亚,莫黛斯特怎能对他 不慷慨呢?”小个子杜梅说道,他仍然保持着原来对卡那利产 生的反感。 自从米尼翁先生归来以后,拉图奈尔和杜梅任凭自己一 次下十法郎的赌注,这下子哥本海姆更是每次非布置好惠斯 特牌桌不可了。 “喂,我的小天使,”父亲在窗台边对女儿说道,“你得承 认爸爸考虑周到了吧!如果你今天晚上就吩咐从前给你做衣 服的巴黎裁缝做衣裳,吩咐各商店送东西来的话,一个星期 之内,你就可以以继承人光彩夺目的姿态出现了;同时我也 有时间把全家在原来的住宅里安顿下来。你有一匹漂亮的小 马,别忘了给自己做一身骑马装,国王马厩总管应当受到这 种关切……” “特别是我们有许多客人要一道去散步,”莫黛斯特说,她 的面颊上又显出健康的气色。 “那个秘书没说什么话,”米尼翁夫人说道。 “那是个小笨蛋,”拉图奈尔夫人回答,“诗人对所有的人 都很关切。他懂得就租小楼问题感谢拉图奈尔的照应,他对 我说,看来拉图奈尔先生征求了一位妇女的审美意见。那另 外一个人呢,呆在那里,面色阴沉象个西班牙人,两眼直勾 勾的,那样子好象恨不得把莫黛斯特吞下去。他要是那么瞧 人间喜剧第一卷 我,非叫我害怕不可。” “他的音色不错,”米尼翁夫人指出。 “他以前到勒阿弗尔来,一定是为诗人了解米尼翁家族的 情况的,”莫黛斯特偷眼望着她父亲说,“我们从前在教堂里 看见的确实是他。” 这么解释爱乃斯特的勒阿弗尔之行,杜梅夫人、拉图奈 尔夫人和拉图奈尔先生都表同意。 “爱乃斯特,你知道吗?”刚走出木屋别墅二十步,卡那 利就大喊大叫起来,“我在巴黎上流社会里,没看见一个待嫁 姑娘可以与这个可爱的姑娘相比!” “唉!这就行了,”拉布里耶尔心酸地回答,“她爱你,或 者说,她会爱上你。你的名气已经使事情成功了一半。简而 言之,一切都已为你安排停当。下次你自己去吧!莫黛斯特 对我蔑视到了极点,她是对的。我何必要自己找罪受,去赞 美、向往、爱慕我永远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呢!” 卡那利安慰了拉布里耶尔几句,话语里流露出他重新实 践了恺撒名句…的得意心情。然后卡那利又表示他想要和德 ·绍利厄公爵夫人一刀两断。拉布里耶尔受不了这场谈话,借 口要去欣赏夜景,让马车停下,自己下了车。他象疯子一样 朝海边跑去,在那里一直呆到晚上十点半。他好象精神错乱 一般,一会儿疾走如飞,自言自语,一会儿又站住不动或者 坐下,倒叫两个值勤的海关人员惴惴不安起来,可他自己一 ①指恺撒向国人告捷的名句:v eni,vidi,vici,意为:我来了,看见了 战胜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点也没发觉。 他从前爱的是莫黛斯特受过教育、才气横溢和她那咄咄 逼人的天真直率。刚才的见面又使他在十天以前将他带到勒 阿弗尔教堂来的各种各样的原由上,增加了对她的美貌的倾 慕,即没有理智的爱情,无法解释的爱情。 他再次来到木屋别墅,比利牛斯狗在他身后疯狂吼叫,使 他无法尽情享受凝望莫黛斯特窗扉的快乐。在爱情上,一个 钟情的男子干出的这一类举动都是不算数的,正象画家最后 一层油彩将前面的辛勤劳动遮盖住,那从前的辛劳也不算数 一样。可是这些举动正是整个的爱情,就象油彩埋没的辛劳 正是整个的艺术一般:正是从这里面产生了伟大的画家和真 正的情人,观众和女子最终是会爱慕他们的,可惜常常为时 过晚。 “好吧,”他大喊大叫道,“我要留下,我要忍受痛苦折磨, 我要见她,我要单恋她,为自己着想爱她!莫黛斯特将是我 的太阳,我的生命,我要借她的气息来呼吸,我要以她的欢 乐为欢乐,我要因她的痛苦而消瘦,哪怕她成为卡那利这个 自私自利的家伙的妻子……” “这才叫爱呢,先生!”路边灌木丛中发出一个声音说, “哎呀,怎么!人人都爱慕德·拉巴斯蒂小姐么?……” 接着,比查突然出现,注视着拉布里耶尔。拉布里耶尔 强忍怒气,就着月光,挑衅地打量了这个侏儒一眼。他不回 答侏儒的问话,向前走了几步。 “咱们都是在一个团队作战的士兵,彼此应该更有点情 义!”比查说,“您不喜欢卡那利,我也没为他神魂颠倒。”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他是我的朋友,”爱乃斯特答道。 “啊!原来您是他的小秘书,”侏儒反唇相讥。 “先生,”拉布里耶尔针锋相对地回答,“请您明白,我谁 的秘书也不是。我很荣幸,在王国的一个最高一级机构供职。” “我很荣幸地向德·拉布里耶尔先生致意,”比查说,“我 本人,很荣幸,是勒阿弗尔最高级顾问拉图奈尔先生的首席 文书。当然我的地位比您的地位优越,这就是四年以来我有 幸几乎每天晚上见到莫黛斯特·德·拉巴斯蒂小姐,而且我 打算象国王的一个奴仆生活在杜伊勒里宫那样生活在她的身 边。即使有人将俄国的王位送给我,我也要回答:‘我太爱阳 光了,不去!’先生,这还不足以对您说明,在一切有关财产 和声誉的事情上,我对她的关切超过关心我自己吗?德·绍 利厄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爱上了热耳曼先生,她对这个迷人 的贴身男仆在勒阿弗尔住这么长时间已经感到担心。如果她 一面给女主人梳头,一面抱怨……您以为那敲陧无礼的德· 绍利厄公爵夫人会容忍德·卡那利夫人的幸福么?……” “您怎么知道这些事情?”拉布里耶尔打断比查的话,问 道。 “首先,我是公证人的文书,”比查回答,“难道您没看见 我背上这个鼓包么?先生,这鼓包里装的全是创造发明。我 成了菲洛塞娜·雅克曼小姐…的表兄。这位小姐生在翁弗勒, 我母亲也生在翁弗勒,娘家姓雅克曼……在翁弗勒,有雅克 曼家族十一个支系。我的表妹,心里惦记着继承我家的一份 ①这是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贴身女仆的名字。 人间喜剧第一卷 遗产,跟我讲了好多事情,其实这份遗产是否能继承得上,还 渺茫得很呢……” “公爵夫人报复心可大啦!……”拉布里耶尔说道。 “对,菲洛塞娜对我说过,象一位王后一样。公爵先生只 是她的丈夫,并无其他建树,她到现在还没有原谅他,”比查 接茬说道。“她恨谁就恨得要死,正如她爱谁也爱得要命一样。 她的性情、衣着、口味、宗教信仰以及她狭窄的心胸,我都 知道,因为菲洛塞娜将她的外表和内心都向我揭露得一清二 楚。我还上了一趟歌剧院,为的就是看看德·绍利厄夫人的 模样,我那十个法郎算没白花G吝不是指看的戏)!要不是我 那位所谓表妹告诉我,她的女主人已经过了五十春,我还真 以为算她三十岁就已经够多的了呢!这位公爵夫人,她可一 点不显老!” “对,”拉布里耶尔接着说,“她是一块夹在粗石头中间保 持完好的浮雕玉石……公爵夫人要是知道了卡那利的计划, 卡那利可就要狼狈不堪了。先生,我希望您这番侦探工作到 此为止,不要再继续下去了,这跟一个正直的人是不相称的 ......,, “先生,”比查骄傲地接口说道,“对我来说,莫黛斯特, 这就是国家!我不是当侦探,我是预见!必要的话,公爵夫 人就会前来;我觉得她老老实实呆着合适,她就会老老实实 呆着……” “您?” “对,我!……” “用什么办法呢?……”拉布里耶尔说。 人间喜剧第一卷 “啊哈!就是这个!”侏儒拿起一根小草,说道,“您瞧! 您看!……人给自己修建宫殿,这个禾本科植物以为是给它 住的。有一天,这棵草会使这用大理石修得结结实实的宫殿 倒坍,就象下层民众进入了封建王国的大厦,有一天也将那 大厦打翻在地一样。弱者哪里都能钻进去,强者只能在自己 的大炮上安歇,弱者的威力比强者大。我们有三个奴仆,我 们已经发誓一定要使莫黛斯特幸福,为了她,我们可以出卖 自己的荣誉。再见啦,先生。如果您爱德·拉巴斯蒂小姐,就 请您忘记这一场谈话,跟我握握手吧,我看您好象心地很善 良!……我本来迫不及待地要来看看木屋别墅,结果我赶到 时她正好熄灯。因为狗叫我才看见您,我听见您发狠。因此 我放肆地对您说,我们是在同一团队作战,这个团队就是 ‘忠心’团!” “那好,”拉布里耶尔握住驼背的手说,“请您讲点情谊, 告诉我,莫黛斯特小姐在和卡那利秘密通信以前,是否出于 爱情爱过什么人?” “啊!”比查低声叫起来。“对这个有所怀疑可就太不公正 了!……即使现在,谁知道她是不是爱什么人呢?难道她自 己知道吗?她曾经迷恋这个贩卖诗章的商人,这个文学江湖 骗子的智慧、天才和心灵。不过,她会研究他的,我们也要 研究他。我有办法让这个风流倜傥的家伙从乌龟壳底下露出 真实的性格来,那时我们就会看见他野心勃勃、虚荣透顶的 小脑袋了!”比查搓着手说道, “除非小姐迷他迷得要死 ......,, “哦!她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象站在一大奇迹面前似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拉布里耶尔叫道,泄露出自己内心的嫉妒。 “他要是个正派、讲信义的小伙子,真爱她,配得上她,” 比查接口说道,“并且放弃公爵夫人,那我就让公爵夫人受罪 去!……好啦,亲爱的先生,请您沿这条路一直走,十分钟 之内您就到家了。” 比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叫住可怜的爱乃斯特。这 爱乃斯特是真正钟情的人,叫他站在那里一整夜谈莫黛斯特 也是愿意的啊! “先生,”比查对他说道,“我还没那分荣幸,还没见过我 们这位伟大的诗人,我很想在他行使职权时观察观察这个了 不起的家伙。请您给我帮个忙,后天到木屋别墅来度过一个 晚上。你们要多呆一会,因为一个小时内一个人是不会发育 成熟的。我会第一个知道,他是否爱上了莫黛斯特小姐,他 能不能爱上莫黛斯特小姐,或者他将来是否会爱莫黛斯特小 姐。” “您年纪轻轻当不了……” “当不了教员,是不是?”比查打断拉布里耶尔的话,接 口说道,“嘿,先生,早产儿天生都能活上百岁!再说,您看! 久病成良医,病人和疾病很知心,这一点连很认真的医生也 不是都做得到的。对,一个深深爱着女人、而女人借口他面 貌丑陋或驼背而瞧他不起的男人也是如此,他最后会变得对 恋爱特别内行,简直要超过专门勾引女人的淫棍,这种情形 就跟病人终归会恢复健康差不多。只有蠢事才不可救药…… 我从六岁起(我今年二十五岁了)就没爹没妈。公共慈善事 业是我的母亲,检查官是我的父亲。”他见爱乃斯特作了一个 人间喜剧第一卷 手势,又说道,“请您放心,我比我的处境更为快活……对, 六年以前,我爱上了拉图奈尔夫人的一个女仆,但是她傲慢 的眼光使我明白了,我指望爱情是错误的。自那时以来,我 便爱女人,研究女人!我从丑陋的女人开始,解决问题要从 关键入手嘛!所以我把我的女主人当作我的第一个研究对象。 当然,她对我是个天使。我那样做可能不对。可是,有什么 办法呢!我让她经过我的蒸馏器,最后我发现在她内心深处 潜伏着一个想法:我并不象人们以为的那么糟糕!虽然她非 常虔诚,我如果利用这个想法,说不定也能将她引到深渊的 边缘上……当然就到那儿为止!” “那么您是不是也研究过莫黛斯特呢?” “我想我已经对您说过,”驼背说道,“我的生命是属于她 的,正如法兰西属于国王一样!现在您明白我为什么要到巴 黎去侦察了吧?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知道在这个可爱的 少女灵魂、内心、思想深处,都具有什么品格:她崇高、自 豪、忠诚,想不到的那么高尚,她总是善意待人,从不厌倦, 她有真正的宗教虔诚,快活的性情,受过良好的教育,思想 细腻,和蔼可亲……!” 比查掏出手绢,揩去两滴泪水,拉布里耶尔久久地握住 他的手。 “我将在她的光芒中生活!这光芒从她开始,到我结束, 我们就是这样通过光线与语言连结在一起,就跟大自然与上 帝连结在一起差不多。再见,先生,我有生以来还从来没这 么饶舌过。我看见您站在她的窗前,料想您爱她的方式是和 我一样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比查不等可怜的情人回答,就离开了他。这场谈话给爱 乃斯特心头贴上了不知名的止痛膏。他决定作比查的朋友,却 没想到,文书饶舌的主要目的在于给自己在卡那利身边安排 个里应外合的人。爱乃斯特是怎样地思来想去,反复考虑要 下定的决心和行动计划,最后才迷迷糊糊睡去啊!……他的 朋友卡那利倒睡得很香甜,那是胜利者的安眠,除了办事公 道的人以外,这就是最甜蜜的觉了! 吃午饭时,两位朋友商量好,第二天一起到木屋别墅去 度过晚上,而且体会体会外酋玩惠斯特牌的甜美滋味。为了 打发白天的时光,他们两人都各自怀着不同的目的,吩咐套 马,到这个对他们来说和中国一般陌生的国度去游逛一番。法 国人在法国,他们最陌生的事物,便是法兰西。 考虑到自己处于遭人白眼的不幸情人的地位,审核官对 自己应怎样做人进行了思考。这次思考的情形,与他和莫黛 斯特开始通信时,莫黛斯特提出那个问题以后他进行思考的 情形差不多。 人说不幸能使人品德更加高尚,恐怕只是对品德高尚者 而言。这一类的良心大扫除,只有天性纯洁的人才会进行。拉 布里耶尔心中默默许下诺言,要以斯巴达的方式吞下自己的 痛苦,保持自己的高尚,决不让自己干出任何卑鄙的事情。卡 那利,巨额的嫁奁引诱着他,内心则发誓要不顾一切将莫黛 斯特征服。自私自利和正直诚实,正是形容这两个人性格的 词汇。由于效果相当奇特的道德规律,竞然出现这样的事:这 两种品格要使用与他们的本性完全相反的手段。自私的人要 假装忘我、克己、牺牲,乐于助人的人则要到傲慢的阿凡丁 414 人间喜剧第一卷 山…上去藏身。这种现象在政界也同样可以观察得到。在政 界,人们经常表现得与自己的品格完全相反,常常搞得公众 再也弄不清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晚饭以后,两位朋友从热耳曼那里获悉,国王马厩总管 已经到达,今天晚上已经由拉图奈尔先生介绍到木屋别墅。第 一次,德·埃鲁维尔小姐想出一个办法伤害这位可敬的人:她 不直接派她的侄子到公证人家去,而是派一个跟班去请他到 她的住处来。如果她直接派自己的侄子前往公证人家,公证 人肯定会在有生之年念念不忘国王马厩总管的登门造访。因 此,当德·埃鲁维尔小姐提议用马车送他到安古维尔去的时 候,矮小的公证人便向大人强调指出,他应该带上拉图奈尔 夫人一起去。公爵看看公证人那装得一本正经的睑色,猜测 到有什么过错需要弥补,便慷慨大度地对他说道: “如果您允许我去接德·拉图奈尔夫人,我会感到十分荣 圭” 那位专横的德·埃鲁维尔小姐惊异得情不自禁浑身一 颤。公爵不予理会,还是和矮小的公证人走了出去。公证人 老婆看见一辆华丽的四轮马车停在她家门口,穿着王室号衣 的下人去放下踏板,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待她得知国王马 厩总管是来接她的,简直就不知上哪儿去拿手套、阳伞,不 知道该摆出怎样可笑和神气十足的派头了。她一坐上马车,一 ①阿凡丁山是罗马的七座小山之一。据说古时曾将战败的拉丁人驱至这 里。五世纪时,罗马平民起来反对贵族,失败后,其中一部分人也撤至 这里。于是产生了“撤退到阿凡丁山”的成语。 人间喜剧第一卷 面向矮小的公爵滔滔不绝地说着客套话,一面做出一个好心 肠的动作: “咦,比查呢?” “带上比查吧!”公爵微笑着说道。 华丽的马车将码头上的人一群一群地招引过来。他们看 到三个矮小的男人和这个高大而干瘪的女人坐在一起时,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把这三个小人儿一个接一个焊到一块,大概能拼成一个 公的,好对付这个大长杆子!”一个波尔多水手说道。 “夫人,您还有什么东西要带吗?”仆人等待发车的命令 时,公爵开玩笑地问道。 “没有了,大人。”公证人老婆满面绯红答道,她望着丈 夫,那神情似乎是对他说:“我干了什么事这么糟糕呀?” “大人把我当成个东西,这是给我好大的面子,”比查说, “象我这样一个穷文书,无非是个‘东西’而已!” 虽然这话是笑着说的,公爵还是红了睑,一声没吭。大 人物跟下人开玩笑总是不应该的。开玩笑是一种游戏,游戏 就假设各方是平等的。游戏一结束,参加游戏者就有权表现 出互不相识的样子,正是为了防止这种短暂平等的弊病。 国王马厩总管来访的公开理由,是来办理一件大事:在 两条河入海的河口之间,大海留下一大片空地。这片土地的 所有权,刚刚由行政法院判给了德·埃鲁维尔家族,现在是 如何开发利用这片土地的问题。其实很简单,无非是两头修 416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上防波堤,排干长一公里、宽三百到四百阿尔邦…的泥沙,挖 上沟渠,修上道路。待德·埃鲁维尔公爵解释完这块土地的 情形以后,夏尔·米尼翁指出,一定要等待大自然以其天然 的产物将这片还活动的土地固定住。 “公爵先生,时间按照天意使您的家族言足起来,也只有 时间才能完成这一大业,”他最后说道,“过上五十来年再动 工,可能比较谨慎。” “不要一句话说死吧,伯爵先生,”公爵说道,“请您到埃 鲁维尔来一次,亲眼看看这些事情!” 夏尔·米尼翁回答说,任何投资的人都要从从容容地研 究这件事。这个提法,也就给了德·埃鲁维尔公爵一个到木 屋别墅来的借口。初次相见,莫黛斯特就给公爵留下了强烈 的印象。他说他姐姐和姑母早就听人谈起过她,而且很想结 识她,要求她赏光去他家里作客。夏尔·米尼翁听到这句话, 立即提议,他要邀请二位小姐在他回归别墅那天前来共进晚 餐,届时可以由他本人将自己女儿介绍给二位小姐。公爵表 示欣然同意。 公爵那与手艺高明的厨师颇为相象的外表,贵族头衔,特 别是如醉如痴的目光,对莫黛斯特颇起作用。她在言谈、衣 着和举止高雅方面都表现得无可指摘。公爵告辞时似乎颇有 留恋之意,主人则发出了每晚都欢迎他前来木屋别墅的邀请, 那理由尽人皆知:查理十世的廷臣,一个晚上不玩惠斯特,就 ①阿尔邦,加拿大长度单位,合191.8英尺;在法国常用来作为面积单位 一阿尔邦等于42.21公亩。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过不了日子。这样,莫黛斯特第二天晚上就要看见她的三个 求婚者聚集一堂了。不管少女们嘴上说什么,也不管按照情 感的逻辑,一旦有所选择,其他的东西便都可以牺牲,看见 自己身旁有好几个求婚者相互竞争,或是杰出的人物,或是 著名的人物,或是出身于名门望族,都竞相表现自己,或者 讨你喜欢,这毕竟是极其令人得意的事。三个人当中的任何 一个单拿出来,肯定都能使要求最高的家庭满意;让这三个 思想差异如此巨大的人去相互争斗,定会给她带来乐趣。即 使这样说有损莫黛斯特的形象,她日后自己也承认,面对这 种乐趣,从前她在信中所表达的那些高尚情感已经削弱。往 日那次可怕的创伤,在她现在看来,无非是一次失算罢了。但 是那伤痕产生了一种厌恶人类的狡黠。在她身上,这种狡黠 仍然压倒了上述那种自尊心得到满足的极度快感。因此,当 她父亲微笑着问她“怎么样,莫黛斯特,你不愿意当公爵夫 人吗?”的时候,她嘲讽地深深鞠一躬回答道: “不幸已经使我变得很冷静了。” “那你只想当男爵夫人?……”比查问她。 “抑或是子爵夫人?”父亲针锋相对。 “这是怎么回事啊?”莫黛斯特急忙问道。 “这是因为,如果你同意嫁给德·拉布里耶尔先生,他就 会有相当的声望,可以得到国王恩准,继承我的贵族头衔和 我的家徽了呀……” “噢!凡有更名改姓的事,这个人是不会客气的,”莫黛 斯特挖苦地回答。 比查一点不明白这句挖苦话。这句话的意思只有米尼翁 人间喜剧第一卷 夫人、米尼翁先生和杜梅才能猜透。 “嗨,凡是婚姻的事,每个男人都乔装改扮的,”…拉图奈 尔夫人说,“而且女人给他们先做出表率。自从我来到人世, 就常听人说什么: ‘某某先生或某某小姐,可结了一门好亲 事。’那么另外一方当然就是结了一门坏亲事了?” “婚姻与打官司很相象,”比查说,“总有一方是不高兴的。 如果总是一方欺骗另一方,那么,结婚的人里面,便有一半 是损害另一方的利益而在那里装蒜。” “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呢,比查老爷?”莫黛斯特问道。 “是要严格注意敌人的动静,”文书回答。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我的宝贝?”夏尔·米尼翁说道,他 这里暗指海边上父女二人那场争吵。 “做娘的为了让女儿嫁出去,让女儿扮演多少个角色,”拉 图奈尔说道,“男人为了结婚,也扮演多少个角色。” “那么你是允许这么用计的了?”莫黛斯特说道。 “双方都是如此,”哥本海姆叫道,“针锋相对。” 这场谈话进行的方式,用家常话说,就是时断时续,没 有什么固定的题目,一面打牌,一面闲聊,中间还掺杂着每 个人都大胆道出的对德·埃鲁维尔先生的品头论足。矮小的 公证人、矮小的杜梅和矮小的比查都觉得这位先生很不错。 “我看得很明白,”米尼翁夫人微笑着说,“拉图奈尔夫人 和我那可怜的丈夫在这儿要算是怪物了。” ①这是一个文字游戏,“se d6guiser”一词,可作“更名改姓”解,也可 作“乔装改扮”解。拉图奈尔夫人误解了莫黛斯特的意思。 人间喜剧第一卷 “幸亏上校不是大个子,”比查趁他东家出牌的时候回答, “因为身材高大、思想敏捷的人总是与众不同的。” 若不是有婚姻问题上使用诡计是否合法这场小小的辩 论,说不定诸位要嫌我们对于这个晚上的描述过于冗长了。这 是比查每日焦急等待的晚上。为了得到财产,人们悄悄地干 了多少卑鄙无耻的勾当!私人生活中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 一跟财产有关,就具有极大的利害关系。爱乃斯特在给莫黛 斯特的回信中,十分坦率地给社会情感下了定义。社会情感 又总是将这种极大的利害关系更向前推进一步。 上午德普兰来到,他大概只呆了一小时左右,也就是派 人去勒阿弗尔驿站要马和套车的功夫。他检查了米尼翁夫人 的病,决定要病人重见光明,并且将适作作手术的时间定在 从那时算起一个月以后。当然,这重要的诊视是当着木屋别 墅全体居民的面进行的,每个人的心都剧烈地跳动着,等待 科学泰斗的判决。这位著名的科学院院士,一面就着窗口的 光亮检查眼睛,一面问了盲人十几个很简短的问题。对于这 个如此大名鼎鼎的人物,时间是这样宝贵,使莫黛斯特感到 惊异。她看到德普兰的旅行马车上放满了书籍,这都是学者 准备在返回巴黎途中阅读的。来的时候,他头天晚上出发,将 夜间用于旅行和睡眠。德普兰对米尼翁夫人的每句答话都作 出迅速、明智的判断,加上他说话时简短的语气,他的举止, 所有这一切都使莫黛斯特第一次对天才人物产生了正确的想 法。她依稀辨出了卡那利与德普兰之间的巨大差别,卡那利 是个二流人物,而德普兰,确实比杰出的人物还要杰出。天 才人物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天才并且已经功成名就的时候,仍 人间喜剧第一卷 然划出一个禁猎区或禁渔区之类的范围,他表现自己那种理 所当然的骄傲,摆摆架子,只限于这个范围,而不使任何人 感到难堪。其次,他不断地处于与人奋斗、与天地奋斗之中, 没有功夫去尽情卖弄。只有花花公子才会大肆卖弄,迫不及 待地将转瞬即逝的一季庄稼收割下来,那种自尊与虚荣要求 之高,对人之戏弄,简直与不管是什么东西,凡从它手下经 过就要抽税的海关相差无几。在德普兰的手里,有多少女人 经过!而且长期以来,可以说他是在用放大镜和解剖刀检视 她们!这样一位伟大的外科专家,似乎对莫黛斯特惊人的美 丽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就使莫黛斯特更加心花怒放了。 “真的,”他以殷勤的语调说道,“一位母亲无法看见这么 可爱的女儿,是一大感事!”他很善于使用这种语气,与他那 种所谓短促生硬的语气形成鲜明的对比。 还有许许多多病人在等待着学者。著名的外科专家同意 吃一顿简单的午饭,莫黛斯特愿意亲自服侍。马车停在小门 外。莫黛斯特和她父亲、杜梅三人一直将德普兰送到四轮马 车上。莫黛斯特眼中闪耀着满怀希望的金光,再次对德普兰 说道: “这么说,我亲爱的妈妈会看到我啦?” “是的,我的小傻瓜,我向你保证,”他微笑着答道,“我 决不忍心骗你,因为我自己也有一个女儿!……” 这句饱含亲切情感的话,实在出人意料。说完这句话,几 匹骏马便载走了德普兰。天才人物特有的令人料想不到的东 西,是最使人着迷的。 医生这次出诊是当日的大事,在莫黛斯特的心灵中留下 人间喜剧第一卷 了闪光的痕迹。他是一个生命属于大家的人,长年累月忙于 减轻别人的肉体痛苦,早已在他身上摧毁了自私的情感,年 轻而热情的姑娘一片天真地钦佩他。当天晚上,哥本海姆、拉 图奈尔夫妇、比查、卡那利、爱乃斯特和德·埃鲁维尔公爵 聚集一堂的时候,每个人都为德普兰给米尼翁全家带来了好 消息而向他们祝贺。于是,自然而然地,话题就围绕着德普 兰这个人展开。莫黛斯特侃侃而谈,这正是她的信件向我们 揭示的那个莫黛斯特。德普兰的天才只有学者和医学界的少 数人才能评价得了,这对他出名当然是不利的。哥本海姆进 出一句话: “他可大大地赚钱哪!” 这句话在我们今天,照经济学家和银行家的理解来说,已 经是天才的圣油瓶了。… “人家说他把个人利害看得很重呢!”卡那利回答道。 莫黛斯特对德普兰的赞美使诗人心里极感不快。虚荣的 人行事和女人一样。这二者都认为,对别人的赞美和热爱,就 是自己的损失。巴黎人对一个花花公子十分风趣地赞美了两 天,伏尔泰就嫉妒他。同样,有人朝公爵夫人的贴身侍女看 上一眼,公爵夫人也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虚荣和嫉妒这 两种情感都是极其吝啬的,以致施舍给可怜人一点,它们就 觉得被人敲了竹杠一般。 “先生,”莫黛斯特微笑着问道,“难道您觉得应该用一般 ①圣油瓶是教皇给法国国王加冕时用来抹圣油的。此句的涵义是:哥本海 姆那句话等于以经济学家和银行家的观点给“天才”加冕。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尺度来衡量天才么?” “最重要的,恐怕是给天才人物下个定义,”卡那利回答, “天才人物的条件之一是要有创造发明:发明了某一种形式, 某一个体系或某一种原动力。因此,且不说其他的天才条件, 拿破仑就是一个发明家,他发明了自己独特的作战方法。瓦 尔特·司各特是个发明家,林耐…是个发明家,若夫华·圣 伊莱尔和居维埃都是发明家。这样的人是第一流的天才人物。 他们更新了、提高了科学或艺术,或者使科学或艺术面目改 观。可是德普兰是这么一个人,他的巨大才智在于将别人已 经找到的规律运用得很好,以其天生的素质,去寻找每种气 质的细微变化,寻找自然界标明的适合作手术的时间。他并 非象希波克拉底那样,为科学本身奠定了基础。他也不象加 莱诺斯…,布鲁塞。或拉卓理。那样找到什么体系。他是一个 操作的天才,就象莫舍莱斯。弹钢琴,帕格尼尼。拉小提琴, 法里奈利“运用他的喉头一样!这些人施展了极大的才能,但 是并没有创造音乐。在贝多芬和卡塔拉尼。二人之间,请你 们允许我授予前者天才和殉道者不朽的桂冠,而对后者,给 ①林耐(1707 1778),瑞典博物学家,他提出了植物分类法,所著《自然 系统》一书影响深远。 ②加莱诺斯(约130 200),古希腊名医。 ③布鲁塞(177¨_1838),法国医生,创立了“生理医学”。 ④拉卓理(1766 1837),意大利医生,医药理论的奠基人。 ⑤莫舍莱斯(1794 1 870),捷克钢琴家,作曲家。 ⑥帕格尼尼(178¨_1 840),意大利小提琴家。 ⑦法里奈利(1705 1782),意大利歌唱家。 ⑧卡塔拉尼(1779 1 839),当时名噪一时的意大利歌唱演员。 人间喜剧第一卷 予许许多多一百个苏的硬币。跟这个人,我们已经两讫了,可 是对前者人们总是欠债的!我们对莫里哀每天都欠着债,可 是对巴隆…,我们给的钱已经太多了。” “朋友,我觉得你未免太空口说漂亮话了,”拉布里耶尔 用柔和悦耳的嗓音说道,这与诗人那种专断的语气顿时形成 鲜明的对照。诗人刚才谈话时,喉头的软管完全离开了温存 爱抚的语气,而采取了讲坛上发言时那种威严专横的声调。 “由于实用,天才特别应该受到敬重。帕尔芒杰。、雅卡尔。和 帕班。也是天才,总有一天人们要为他们树碑塑像的。他们 在某一个方面已经改变了或将要改变国家的面貌。在德普兰 强有力的手下,整整一代人的眼泪和痛苦将要停止。从这个 意义上来说,在思想家的眼中,德普兰将永远与这一代人分 不开。” 就凭这个见解是爱乃斯特发表的这一点,莫黛斯特就想 反对这个见解。 “如此说来,”她说道,“一个人用一台能顶十个收割工干 活的机器,找到了割麦子而不损坏麦秆的方法,也是天才人 物喽?” “啊,那当然。我的女儿,”米尼翁夫人说道,“那样穷苦 人的面包就会便宜些,穷苦人会祝福他。而穷苦人祝福的人, ①巴隆(1653 1729),法国著名喜剧演员和剧作者,莫里哀的弟子和好友。 ②帕尔芒杰(1737 1 813),法国药剂师,农艺师。 ③雅卡尔(175¨_1834),法国机械师,改进了自动织布机。 ④帕班(1 647 1714),法国发明家。他首先发现蒸汽的力量,提出蒸汽机 的原理。 人间喜剧第一卷 也是上帝所祝福的人!” “这是把实用放在第一,而不是将艺术放在首位,”莫黛 斯特摇摇头回答道。 “不讲实用的话,”夏尔·米尼翁说道,“到哪儿去找艺术 呢?那样的话,诗人又以何为基础,以何为生,到哪里去安 身立命?又有谁付给他钱呢?” “啊呀,亲爱的父亲,这种见解充满了远洋航行船长、杂 货商、棉布帽子小贩的味道!……哥本海姆和审核官先生,” 她指着拉布里耶尔说道,“对于解决这个社会问题表示关切, 提出这种见解,我可以理解。可是你,父亲,你的生命是本 世纪最不实用的诗歌,因为你的鲜血撒遍了欧洲,一个庞然 大物要求你们忍受巨大的痛苦,而这一切都未能阻止法兰西 将共和国时代赢得的十个酋又丢掉,你怎么能陷入这种错误 呢?用浪漫主义者的话来说,这是老顽固的论点。……看得 出来,你真是从中国回来的。” 莫黛斯特不仅出言不逊,而且故意采取颇为蔑视和不屑 一顾的语气,这就使形势更加严重。对此,拉图奈尔夫人、米 尼翁夫人和杜梅也都感到惊异不置。拉图奈尔夫人眼睛睁得 大大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比查聚精会神的程度简直和间 谍差不多,他看到米尼翁先生突然怒气发作,面色大变,便 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 “小姐,您再说几句,就要对您的父亲有失尊敬了,”比 查的目光使上校清醒过来,他微笑着说道,“这就叫娇惯自己 的孩子们啊!” “我是独养女嘛!……”她蛮横无礼地回答道。 人间喜剧第一卷 “独养女就可以这样么!”公证人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先生,”莫黛斯特语气生硬地回答拉图奈尔道,“我父亲 很高兴我给他当家庭教师。他给了我生命,我给他学识,他 还欠我点什么东西呢!” “说话要注意方式,特别要注意场合,”米尼翁夫人说道。 “可是小姐说得很对,”卡那利接过话头说道。他说着站 起身来,作出他的风姿宝库中一个最漂亮的姿态,立在壁炉 前。“上帝很有预见,他给了人食物和衣服,但是没有直接给 人以艺术!他对人说:‘为了生存,你要向大地弯腰;为了思 考,你要朝我飞升过来!’我们对灵魂的生命和肉体的生命都 同样需要。因而就有两种实用。当然不能把书穿在脚上,从 实用角度出发,一首史诗还抵不上慈善办公室的一碗稀汤。最 杰出的思想也很难代替大船的篷帆。诚然,一台压力机,压 力升高二寸,就能给我们带来三十个苏一米的便宜白布。但 是这台机器和工业的日臻完善不能给民众以生命的启示,也 不能告诉未来说哪个民族曾经存在过。埃及艺术、墨西哥艺 术、希腊艺术、罗马艺术,以及被人视为无用的这些艺术杰 作,却在缺乏天才人物的庞大的中介民族已经消逝、而没有 在地球上留下他们的名片的地方,在漫长的时间里,证实了 这些民族确实存在过!凡是天才的作品都是一种文明的su叶 mu∥,这就预示着有极大的实用性。自然,一双靴子的价值 在你看来,不会超过一个剧本,但是你总不会喜欢一架风磨 426 人间喜剧第一卷 胜于喜欢圣望教堂…吧?那好,一个民族与一个人一样,受 到共同情感的激励。一个人最喜欢的想法是,在肉体上传宗 接代,在精神上能够永存。一个民族的永存就表现在这个民 族天才人物的作品上。此刻,法兰西的情形正有力地证明着 这一论点乃是有理。当然,在工业、商业、航海上,英国胜 过法国。然而,我想,在艺术家、天才人物以及产品的格调 上,法国居于世界首位。没有一个艺术家,没有一个学识渊 博的人,不到巴黎来领取自己技艺高超、精通此道的证书。现 在只有法国有绘画学校,我们以书籍压倒别人,较之以利剑 压倒别人会更有把握,更为持久。在爱乃斯特的体系里,高 级鲜花、女性的美丽、音乐、绘画和诗歌,就都要取消了。当 然,社会不会大翻个,可是,请问,谁愿意这样生活呢?一 切实用的东西都是其丑无比的。厨房是一幢住宅中不可缺少 的东西。可是您避免在厨房里起居,您生活在客厅里,您用 各种完全多余的东西来装点客厅,就象这间客厅一样。这些 妙不可言的绘画、精雕细刻的木器,有什么用呢?只有我们 觉得无用的东西,才是美的!我们称十六世纪为‘文艺复 兴’,这个字眼是极其准确的。那个世纪标志着新世界的曙光, 即使到了人们已回忆不起那以前的几个世纪时,还要谈到这 十六世纪。为什么以前的世纪人们会回忆不起来呢?因为那 些世纪无非就是存在过而已,算不得什么,正象那个时代几 百万人的生命也都毫无价值一样!” 卡那利将这篇散文装腔作势地朗读完毕之后,客厅里一 ①圣望教堂,鲁昂的哥特式教堂,建于十四至十五世纪。 人间喜剧第一卷 阵沉默。德·埃鲁维尔趁这时相当逗趣地回答道: “毫无价值的破烂!哼!我这毫无价值的破烂,我还当宝 贝呢!”… “照您的说法,”比查对卡那利开火道,“艺术是一个特殊 的范畴,天才被召进这个范畴,来完成艺术的进化。这样的 艺术是否存在呢?这难道不是社会上的人莫名其妙硬要人相 信的一个弥天大谎么?当我可以亲眼看到上帝安排得很理想 的诺曼底景色时,我何苦在卧室里挂上描绘这景色的风景画 呢?我们在幻想中有许多比《伊利昂纪》更美妙的诗篇。花 上不大的一笔钱,我就可以在瓦洛涅、卡朗丹、也可以在普 罗旺斯、在阿尔勒找到和提善画的维纳斯一样美的维纳斯。 《司法公报》上发表的小说只不过写法与瓦尔特·司各特不同 而已,它们总是极其可怕地以真正的鲜血而不是墨水来结尾。 幸福和品德要高于艺术和天才。” “真精彩,比查!”拉图奈尔夫人叫道。 “他说什么?”卡那利正从莫黛斯特的眼神和态度里采摘 表示钦佩的天真而迷人的可爱果实,听到这声喊叫,便停了 下来,向拉布里耶尔问道。 拉布里耶尔遭到蔑视,特别是女儿对父亲说出那番不尊 重的话语,使这位可怜的年轻人心里极为难受,竞顾不上回 答卡那利的问话。他的双眼痛苦地紧盯着莫黛斯特,透露出 深沉的思索。德·埃鲁维尔公爵风趣地重申了文书的论点。他 最后说,女圣徒泰蕾丝出神入化,比拜伦爵士的创作还要高 ①这是莫里哀的喜剧《女学者》中的一句台词。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明。 “噢,公爵先生,”莫黛斯特指出,“泰蕾丝女圣徒,那完 全是个人的诗篇,而拜伦或莫里哀的天才,对全世界都是有 用的呀……” “赶快附和男爵先生的意见吧,”夏尔·米尼翁忙打断她 的话说道,“你现在又认为天才有用了,就象棉花有用一样。 可是说不定过一会你又觉得这个逻辑陈旧、古板,跟可怜的 老好人、你的爸爸一样了!” 比查、拉布里耶尔和拉图奈尔夫人用半嘲讽的目光相互 瞧了瞧。莫黛斯特一时语塞,这种目光更使她恼羞成怒了。 “小姐,放心吧,”卡那利向她微微一笑,说道,“我们既 没有敲打倒,也没有让人抓住矛盾。任何艺术作品,不论是 文学也好,音乐也好,绘画也好,雕塑或建筑也好,与所有 其他的商业产品一样,都包含着积极的社会功用。艺术是最 好的商业,这是不言而喻的。如今,一本书可以使作者口袋 里装上差不多一万法郎,而生产一本书,就要有印刷厂、造 纸厂、书店、铸造厂,也就是说,要有数千人活动的臂膀,要 有这么多机器和这么多生产过程。一座宏伟建筑的价钱,更 直截了当地驳斥了持异议的人。因此可以说,天才的作品具 有代价极其昂贵的基础,这个基础也就必然有益于工人。” 在这个论点的基础上,卡那利又形象丰富、自呜得意、咬 文嚼字地讲了一通。和许多伟大的演说家一样,到了结束的 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讲的仍然与谈话开始时一模一样,而 且自己竞然没有发觉,他的见解与拉布里耶尔完全相同。 “我很高兴地看到,我亲爱的男爵,”矮小的德·埃鲁维 人间喜剧第一卷 尔公爵巧妙地说,“您将来一定能当一位伟大的立宪派大臣。” “哦!”卡那利作了一个伟人的手势说道,“我们辩来辩去证明 了什么呢?无非是这样一个永恒的真理:‘一切都是真的,一 切也都是假的!’这句话便可全部概括。道德方面的真理,也 和女人一样,到了某些阶层,这些东西便面目全非,根本无 法辨认了。” “社会就靠成见活着,”德·埃鲁维尔公爵说道。 “多么轻浮!”拉图奈尔夫人低声对她丈夫说道。 “他是个诗人嘛!”哥本海姆听见了这句话,回答道。 卡那利高出他的听众十万八千里,他那最后一句充满哲 理的话,说不定很有道理。他见每个人睑上都流露出某种冷 淡的表情,还以为那是无知的征候。他发现莫黛斯特理解了 他的话,十分高兴。他根本料想不到,对外酋人来说,一个 人包场是多么伤人!因为这些外酋人主要的事情就是要向巴 黎人显示外酋的存在、风趣和智慧。 “您很久没有见到德·绍利厄公爵夫人了吗?”为了改变 话题,公爵向卡那利问道。 “我六天以前离开她,”卡那利回答。 “她好吗?”公爵又问。 “非常好。” “您给她写信的时候,请代我向她问候。” “人家说她非常迷人,是吗?”莫黛斯特向公爵问道。 “这个问题嘛,男爵先生讲起来大概比我更头头是道,”国 王马厩总管回答。 “岂止是迷人呢,”卡那利接受了德·埃鲁维尔先生的恶 人间喜剧第一卷 意挑战,说道,“不过,小姐,我这么说大概有些偏心,因为 她作我的朋友已经十年。我能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全是她 给我的,她保护了我,使我免遭上流社会的各种风险。总之, 是德·绍利厄公爵亲自使我走上了今天这条路。如果没有这 个家族的保护,国王、公主们可能早就将我这样一个可怜的 诗人置诸脑后了。因此,我对他们的热爱永远充满感恩戴德 之情。” 说到这句话时,已经带着哭腔了。 “这个使您产生灵感,写出那么多精彩的诗歌,使您产生 如此美好情感的人,我们该怎样热爱她才是呀!”莫黛斯特深 受感动地说,“怎么能想象,一位诗人没有缪斯呢?” “没有缪斯,他就会是铁石心肠,他写出来的诗就会象伏 尔泰的诗句一样干巴巴,因为伏尔泰从来只爱伏尔泰本人,” 卡那利回答。 “您在巴黎不是赏睑对我说过,”布列塔尼人杜梅问卡那 利,“您所表达的情感,没有一样是您感受到的么?” “脚正不怕鞋歪,我诚实的大兵,”诗人微微冷笑地答道, “不过,您要知道,在精神生活中和现实生活中同时具有许多 情感,是允许的。可以表达出美好的情感而没有感受到,也 可以感受到而表达不出来。拉布里耶尔,就是我这位朋友,他 爱一个人都爱得丢了魂了。”他望着莫黛斯特慷慨大度地说 道,“我呢,自然也和他爱得一样强烈。除非我抱着幻想,我 想我能够赋予我的爱情以一种与其强烈程度相一致的文学形 式。可是小姐,我可不敢打包票说,”他作了一个颇有些过分 讲究的优美动作,转身向着莫黛斯特说道,“我明天不会没有 人间喜剧第一卷 文米……” 这样,诗人就战胜了一切障碍,为了爱情,他一一跳过 了人家扔到他腿下的棍子…。这种巴黎式的机智,使这位高谈 阔论者的朗诵闪闪发光,莫黛斯特往日还从未领略过,她简 直惊讶得目瞪口呆了。 米尼翁夫人说了一句什么话,卡那利立刻作出回答,就 天主教问题,以及有一位虔诚的妻子多么幸福的问题,来了 一套十分精彩的长篇大论。听完他的高论之后,比查凑到矮 小的拉图奈尔耳边说道: “这家伙真能见风使舵!” 比查细心观察,发现卡那利朗诵的语调缺乏淳朴自然,往 往用夸大其辞来代替真情实感,加上各种各样的前后矛盾,因 此文书道出这句颇有点过分挖苦的话来。莫黛斯特则如同被 蒙上了双眼。卡那利能说会道,她又打定主意对卡那利表示 关切,这就使她看不到比查发现的东西。在法国,一场闲谈 总是变幻莫测的。米尼翁先生、杜梅、比查、拉图奈尔对闲 谈的不连贯倒不介意,只是对卡那利的言论前后不一致感到 十分惊奇。凡是他们感到惊奇的地方,正是诗人令莫黛斯特 非常佩服的灵活之处。她一面将诗人引上自己幻想的曲径,一 面心中暗想:“他爱我!”这场表演,必须称之为“做戏”才 对。比查和这场“演出”的许多观众一样,对于这个自私自 利的人的主要缺点印象很深。正象那些惯于在沙龙中高谈阔 论的人一样,卡那利让他的缺点暴露无遗。也许他事先已经 ①指摆脱人家给他制造的麻烦。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明白了对方要说的意思,也许他根本就不听,也许他有那种 一面听人讲话,一面考虑别的事情的本领,总之,梅西奥的 面部表情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这不仅使他自己前言不搭后 语,而且伤害了别人的自尊心。不听别人讲话,既是缺乏礼 貌,又是蔑视别人的表现。卡那利的这个习惯未免过分了些, 他常常忘记回答人家要求回答的话,又不经过任何有礼貌的 过渡,便直接转到他一心想谈的话题上去。如果是一位地位 很高的人,这样粗鲁放肆还可以为人所容忍而不表示拒绝,可 它在人的心灵深处仍会播下仇恨和报复的种子。若是一个与 自己地位平等的人,这种粗鲁放肆甚至会使友情瓦解。当梅 西奥偶然强迫自己倾听别人讲话的时候,他却又产生另一个 缺点,那就是他只是听听,而不表示自己的意见。这种半自 我牺牲虽然不象上一种做法那样刺激人,却同样使对方不自 在,使人不高兴。在人世交易中,没有什么比施舍专注更能 赚钱的了。“谁听不进,谁倒霉”…不仅是一句圣经箴言,而 且也是一桩极好的投机买卖。遵循这句箴言办事,人们就会 原谅你的一切,甚至有些恶习也能原谅。卡那利为了讨莫黛 斯特欢心,便一意孤行。如果说,他在她眼中很讨人喜欢,而 在其他人面前,他却常常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莫黛斯特对她造成的十位受难者毫不留情,她请卡那利 朗读一首自己的诗作。人家将卡那利的朗诵天才吹得神乎其 神,她希望能见识见识。莫黛斯特将书递给卡那利。卡那利 接过书,有气无力地哼唱了——这个词再恰当不过了——一 ①或:听匿话的人自有好处。 人间喜剧第一卷 首诗。这首诗在他的诗作中被认为是最美的一首,题目叫做 Vitalis…,是模仿莫尔的《天使之爱》的。拉图奈尔夫人、杜 梅夫人、哥本海姆和银钱总管听得直打呵欠。 “如果您玩惠斯特牌也玩得不错,先生,”哥本海姆拿出 五张纸牌,摊成扇形,对他说道,“我就算从未见过象您这么 完美无缺的人了……” 这个提法正好表达了每个人的想法,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我玩得还可以,满够在外酋打发我的余生。”卡那利回 答,“你们看,比起玩惠斯特牌的人来,我的文学和谈吐显然 有些过剩!”他把那本书扔到半边靠墙的蜗形脚桌子上,放肆 地补充一句。 这个细节表明,象卡那利这样的沙龙英雄,一旦走出他 的天地,要冒多大的风险。这时,他就象一个为某一阶层的 观众所欣赏的演员,一旦离开那个圈子,来到一个高级剧院, 他的天才就烟消云散了。 叫男爵和公爵一伙,哥本海姆和拉图奈尔搭伴。莫黛斯 特坐在诗人旁边,这叫可怜的爱乃斯特伤心透顶。他从这个 任性姑娘的睑上看得出来,卡那利对她的诱惑力越来越大。对 梅西奥拥有的那套引诱人的本事,拉布里耶尔简直一窍不通。 上天常常拒绝把这种本事赋予正直的人,这些人一般说来都 相当腼腆。这种本事要求睑皮厚,办法活,可以称之为走机 智钢丝,甚至还包括一点摹拟表演。从精神上来讲,一个诗 人身上难道不总是有点喜剧演员的味道么?将自己并未体验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过但可以设想出其各种变化的感情表达出来,和必要时佯装 有这种感情,以便在私生活的舞台上获得成功,这二者之间, 有很大的差别。然而,如果社交场上人人必需的那种虚伪已 经毒害了诗人的灵魂,他也能将自己的才能用来表达某种需 要表达的情感,正象注定要在孤独中生活的伟人最后将自己 的内心转化到自己的理性之中一样。 “他的目标是几百万的财富,”拉布里耶尔痛苦地想道, “可是他装作有情,装得那么象,莫黛斯特会相信的!” 拉布里耶尔非但没有比他的对手表现得更和蔼可亲,更 有风趣,反倒学起德·埃鲁维尔的样子,仍然面色阴沉,焦 躁不安,全神贯注。在王室的高官仔细研究年轻女继承人出 格的言行的时候,爱乃斯特却在忍受着妒火中烧的痛苦折磨。 直到此刻为止,他崇拜的偶像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他和比查 到外面去了一会。 “这回算完了,”爱乃斯特说,“她已经疯狂地爱上了他, 我岂止是叫人讨厌而已!再说,她是对的!卡那利多么迷人, 他一言不发也颇有风趣,眼中闪耀着激情的光芒,他那夸大 其辞也颇有诗意……” “可他是一个正直诚实的人吗?”比查问道。 “噢!是的,”拉布里耶尔回答,“他讲义气,有骑士风度。 如果屈服于莫黛斯特这种人的影响之下,绍利厄夫人给他培 养起来的那些小小的怪癖,是能丢掉的……” “您真是一个正直的小伙子,”矮小的驼背说道,“可是, 他是否能够真爱她,是否将来还会爱她?” “我不知道……”拉布里耶尔回答,“她提到过我吗?”沉 人间喜剧第一卷 默了一会以后,他问道。 “提到过,”比查说道,于是他将莫黛斯特就更名改姓的 问题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告诉了拉布里耶尔。 审核官一屁股坐到一张长凳上,两手抱住头:他实在忍 不住自己的眼泪,可是又不愿让比查看见。侏儒是个能揣度 到他流泪的人。 “先生,您怎么啦?”比查问道。 “她说得对!……”拉布里耶尔突然站起身来,说道, “我是一个卑鄙的小人。” 于是他将卡那利怎样鼓励他干那骗人的勾当原原本本讲 了一遍,同时也向比查强调指出,他本来想在莫黛斯特揭去 假面具之前向她说明事实真相的。谈到他不幸的命运时,他 相当幼稚地大发感慨。从他十足的天真幼稚,从他真实的、深 深的忧心忡忡中,比查颇有好感地看出了真正的爱情。 “可是,”比查对审核官说,“您为什么不在莫黛斯特小姐 面前显示一下自己,倒让您的对手充分表演呢?” “啊!”拉布里耶尔对他说,“一要跟她说话,喉咙就发紧, 这种滋味难道您没有感受过么?……当她看您一眼的时候,哪 怕是漫不经心的一眼,您的头发根,皮肤表面,什么感觉也 没有吗?……” “可是,当她对自己品德高尚的父亲说出‘你简直是个老 傻瓜!’那种话的时候,您颇有见地,您露出了悲伤的神色。” “先生,我太爱她了,当我听到她说那种话,打破了我认 为她完美无缺的印象时,我感到好象有一把匕首刺进了我的 心脏。” 人间喜剧第一卷 “可卡那利还千方百计证明她说得有道理,”比查回答。 “如果她自尊心更强一些,胜过了感情,她就不会做出这 种令人痛心的事了,”拉布里耶尔辩解道。 这时,莫黛斯特身后跟着刚刚输了牌的卡那利,和她父 亲、杜梅夫人一起走了出来,呼吸呼吸这繁星满天的夜晚的 空气。夏尔·米尼翁趁他的女儿与诗人散步的时候,离开了 她,来到拉布里耶尔身边。 “先生,您的朋友本应该当律师的,”他微笑着说,专注 地望着这位年轻人。 “伯爵先生,对于象我这样一个普通人,您可以很严厉地 品评。可是对一位诗人,请您不要那么匆忙、那么严厉地作 出判断吧!”拉布里耶尔回答,“诗人有他的使命。正象他表 达各种事情的诗意一般,天性注定他只看到问题具有诗意的 一面。因此,在您认为他自相矛盾的地方,他正是忠于他的 天职。这好比一位画家,画圣母马利亚和画交际花都画得很 好一样。莫里哀不论塑造年老的人物或年轻的人物都很有道 理,他当然有很健全的判断力。玩弄玩弄这些机灵的小把戏, 对第二流的人会有腐蚀作用,但是这丝毫不会影响真正伟大 人物的品格。” 夏尔·米尼翁握住拉布里耶尔的手,对他说道: “不过这种灵巧也可以用来为自己截然相反的行为辩解, 特别是在政治上。” “啊,小姐,”此刻,在另一边,卡那利正用矫揉造作的 声调,对莫黛斯特发表的一个见解作出回答[其实她提出这 个见解的目的在于试探),“请您不要以为感受丰富多采就会 人间喜剧第一卷 削弱情感的分量。诗人大概比其他男子爱得更坚贞、更赤诚。 首先,请您千万不要嫉妒那个人称之为缪斯的东西。给一个 忙碌的男人当妻子是多么幸福!而一个不担任职务,或者因 家庭富有、整天无所事事的丈夫,对女人说来简直是沉重的 负担。您如果听到这些女人的抱怨,就会明白,一个巴黎女 人的幸福主要就是在自己家中自由自在,有权有势。而我们 这些人,也就任凭女人在我们家里进行统治,因为我们根本 不可能那么下作,实行小人物那种暴政。我们要做更有意义 的事……如果有一天我要结婚,——不过我向您保证,这事 对我来说,还是非常遥远的一大灾难,我希望我的妻子能够 享有一个情妇所保留的精神自由,说不定正是从这种精神自 由中,她能吸取到各种各样的诱惑能力。” 卡那利施展出他的全部热情和优雅的谈兴,大谈什么爱 情、婚姻、对女人的崇拜,与莫黛斯特进行辩论,直到米尼 翁先生走过来与他们会合,抓住一个两人沉默无语的时机,挽 住女儿的胳臂将她带到爱乃斯特跟前去,卡那利才算打住话 头。精神高尚的老兵已经给爱乃斯特出了主意,要他解释一 下试试。 “小姐,”爱乃斯特声音哽咽地说道,“您对我的蔑视压在 我的心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想 证明自己做得有理,我只是想告诉您,看到您写给那个人、而 不是诗人的最后一封使人愉快的信以前,我就想消除您的误 会,而且在从勒阿弗尔写给您的短笺里,我也将这一点告诉 了您。我有机会荣幸地向您表示过的各种情感,都是真诚的。 在巴黎,令尊大人声称自己很贫穷时,我的心头便闪耀起希 人间喜剧第一卷 望的火花。可是现在,既然一切都完了,既然我只剩下了永 久的愧疚,我为什么要留在一切对我都是酷刑的此地呢?…… 请您让我带走您的一个微笑吧,这个微笑将永远铭刻在我的 心上。” “先生,”莫黛斯特显得冷淡而心不在焉地回答,“我不是 这儿的女主人。但是,强留一个在这儿既不感到愉快也不感 到幸福的人,我显然也会感到难过的。” 她离开审核官,挽起杜梅夫人的手臂回到客厅。过了一 会儿,这一家庭戏剧场面的全部人物又重新聚集在客厅中。他 们相当惊讶地看到莫黛斯特这次坐到了德·埃鲁维尔公爵身 旁,并且象一个诡计多端的巴黎女子那样与他絮絮呱呱。她 对他打牌很感兴趣,他向她讨主意,她给他出主意,而且找 到机会对他说些阿谀奉承的话,将贵族的机遇提到了与天才 和美貌的等高线上。卡那利知道或者自以为知道莫黛斯特态 度如此变化的理由:因为他刚才有意刺激莫黛斯特,在谈话 中将结婚说成是灾难,而且表示自己离结婚还很遥远。正象 所有玩火的人一样,他得到了自焚的下场。莫黛斯特的高傲 和蔑视使诗人大为惊慌。他又回到莫黛斯特身边,故意表现 出嫉妒的样子。正因为是佯装嫉妒,所以做得格外明显。莫 黛斯特象众天使一样残酷无情,品味着运用自己威力带来的 乐趣,自然更加滥用她的威力了。德·埃鲁维尔倒从未享受 过这样的快乐:一个女人朝他微笑!到了深夜十一点,这在 木屋别墅已为时甚晚,三位求婚者告辞出来。公爵觉得莫黛 斯特实在迷人,卡那利觉得莫黛斯特太会卖弄风情,拉布里 耶尔则为莫黛斯特的冷酷无情而伤心不已。 人间喜剧第一卷 此后一个星期,女继承人对三位求婚者的态度仍象这天 晚上一样。结果是,虽然莫黛斯特有些俏皮话和任性的举动 不时使德·埃鲁维尔公爵抱着希望,看上去诗人还是占了上 风。莫黛斯特对父亲很不恭敬,在他面前极度放肆;从前她 小心服侍双目失明的母亲,赢得了孝女的美名,现在似乎不 大情愿做这些小事,对她的母亲不耐烦起来。这些似乎都是 性情怪僻和自幼受娇惯的轻狂性格的表现。莫黛斯特做得太 过分的时候,她便给自己来点道德训戒,并将她的轻浮和出 格的言行归之于自己的独立不羁。她向公爵和卡那利承认,她 对言听计从没有多大兴趣,而且将这看成是她建立家庭的真 正障碍,这也就等于询问她的求婚人斗志如何。她这种做法, 恰似那些掘地打洞的人,有的是为了开采黄金,有的是为了 开采煤炭,有的是为了开出凝灰岩,有的是为了打出水来。 她家要在自己的别墅中安顿下来的前一天,她说道: “我永远也找不到一个丈夫,能够象我父亲那样始终心地 善良地,象我可爱的母亲那样宽宏大量地容忍我的任性。” “小姐,这是因为他们知道您爱他们,”拉布里耶尔说。 “小姐,请放心,您丈夫会知道珍宝的价值的,”公爵补 L——白 Ⅲ “您的才智和果断要让一个丈夫俯首听命,那还不绰绰有 余!”卡那利哈哈大笑说道。 莫黛斯特微微一笑。亨利四世当年用一个狡诈的问题,通 过三种不同的答复,在一位外国使节面前揭示了他的三位主 440 人间喜剧第一卷 要大臣的不同性格以后,大概也是这样微微一笑的。… 设宴招待那天,莫黛斯特在比较偏爱卡那利的情绪驱使 下,一个人单独和卡那利在沙地上散步良久。这片沙地位于 房屋与饰满鲜花的草坪之间。从诗人的手势上,从年轻女继 承人的表情上,一望而知她很赞同卡那利的谈话。两位德· 埃鲁维尔小姐于是走过去打断这场引起纷纷议论的个别谈 话。她们使出在此类场合女人天生的机灵,将话题转到宫廷 上,转到在宫廷供职的荣耀上,一面解释内廷官衔和宫廷官 衔的区别。她们迎合莫黛斯特的高傲,向她指出一个女子当 时所能向往的最高地位是什么,搞得她飘飘然起来。 “有一个当公爵的儿子,”老小姐高声叫道,“这本身就是 一大好处。这个头衔,是给自己孩子的一笔财产,而且是万 无一失的财产。” “头衔最能帮助一个男子去实现他的奢望,但是国王马厩 总管在这件事上至今收效甚微,我们应该将这个归之于什么 偶然原因呢?”卡那利见谈话被人打断,心中颇为不快,便这 样说道。 两位小姐向卡那利瞪了一眼,毒蛇咬人注入多少毒液,那 眼光中就包含多少毒液。莫黛斯特嘲讽的微笑又使她们慌了 手脚,以致两人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了。 “国王马厩总管先生从未因您地位低微而名气甚大就稍 有微词,”莫黛斯特对卡那利说道,“他很谦虚,您为什么要 ①典出苏利的《回忆录》:亨利四世当着西班牙大使的面,问他的三位大臣 有一处地板要坏了该怎么办,只有一位大臣敢发表自己的见解。 人间喜剧第一卷 跟他过不去呢?” “再说迄今为止,”老小姐说道,“还从来没遇到过与我侄 儿地位相称的女子。我们见过的人,有的只有与这个地位相 称的财产,有的有才智却没有财产。我们等待着上帝给我们 机会,让我们认识一位集出身高贵、才智和财产于一身、无 愧于当个德·埃鲁维尔公爵夫人的人,我承认我们是等对 了。” “我亲爱的莫黛斯特,”爱伦娜·德·埃鲁维尔将她新交 的朋友带到几步开外的地方,对她说道,“王国之内,有上千 个卡那利男爵,巴黎比得上他的诗人也有上百个。他算是什 么大人物!就连我这个没有嫁奁,注定要出家当修女的穷姑 娘,都不要他!再说,一个十年来为德·绍利厄公爵夫人所 利用的年轻人是什么样,您还不知道。真的,恐怕只有一个 快六十岁的老太婆才受得了这位伟大诗人那病病歪歪的身 体,据说他经常微恙在身。可是在路易十四看来,身体稍有 不适已经是无法忍受的缺陷了。公爵夫人不象当妻子的那么 受罪,这倒是真的,因为他并不象丈夫那样总住在她家里 ......,, 于是,爱伦娜·德·埃鲁维尔使用女人之间所特有的那 种手段,将对德·绍利厄夫人心怀嫉妒的女人们所兜售的那 一套对诗人的诽谤之言悄悄地重说了一遍。年轻人谈话中十 分常见的这个小小细节,表明人们已经怎样激烈地争夺起德 ·拉巴斯蒂伯爵的财产来了。 十天之中,对于向莫黛斯特求婚的三个人,木屋别墅居 民的见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对卡那利十分不利的变化, 人间喜剧第一卷 也是有根据的。作为依据的这些看法,足以引起任何有名气 的人深思。从人们怀着热情追求你的笔迹来看,不可否认,一 个人享有盛名,会引起公众强烈的好奇心。名人用什么样的 动作系领带、在马路上行走、东张西望或者吃排骨,大部分 外酋人显然没有一个确切的认识。当他们看见一个人穿着时 髦,或者得到赏识而神气活现的时候,——不论这种赏识能 持续多久,总是值得羡慕的——有的说:“哟!就这德行啊!” 或者说:“真可笑!”有的则发出其他莫名其妙的感叹。总而 言之,任何名气,哪怕是正正当当获得的名气,这种名气所 带来的不同寻常的魅力,对他们来说,并不存在。尤其是对 于那些肤浅、嘲笑一切或嫉妒别人的人,这无非是闪电般转 瞬即逝的感觉而已。名气似乎跟太阳一样,远远看去,火一 样热,发出耀眼的光芒,当你靠近它的时候,却和阿尔卑斯 山的高山牧场顶端一样寒气逼人。说不定只有对于与自己同 类的人,一个人才是真正伟大的。在同类人眼中,较之在那 些庸俗的崇拜者眼中,人类所固有的缺陷可能更容易被忽略。 有的人很善于用亲切和蔼的举止和讨人喜欢的谈话使人宽恕 他们的默默无闻,一个诗人,要每天都讨人喜欢,大概也必 须施展这种风雅的骗术吧!一个诗人,除了天才之外,每个 人还要求他具有沙龙中特有的平庸品德和家庭中特有的枯燥 无味。这位圣日耳曼区的伟大诗人,不愿屈从于这条社会规 律,于是,继头几天晚上他口若悬河,令大家佩服、倾倒之 后,人们渐渐流露出使他难堪的爱理不理的态度。过度卖弄 风雅在人的心灵上产生的效果,就跟卖品质玻璃器皿的店铺 对人的视觉产生的效果一样。这就足以说明,卡那利火热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激情、闪闪发光的言辞,已经很快就使那些人厌倦了;用他 们自己的话来说,他们喜欢实实在在的东西。诗人很快就不 得不露出凡人的面目。可是在这块地盘上,拉布里耶尔已经 获得了那些一开始觉得他过于阴郁的人们的选票,诗人则遇 到了颇多的障碍。人们感到需要用更喜欢他的朋友的办法,来 对他的名气进行报复。好人就是这么形成的。淳朴而善良的 审核官不使任何人的自尊心受到冒犯。大家回过头来看他,每 个人都发现他心地善良,非常谦逊,象保险箱一样缄口不言, 而且举止合度。德·埃鲁维尔公爵,从政治价值方面,将爱 乃斯特远远摆在卡那利之上。诗人性情变化无常,野心勃勃, 又象塔索一样没有主见,他喜欢奢侈、豪华,讲排场,欠下 一大批债务;而年轻的审核官,性情平稳,生活循规蹈矩,助 人为乐又不大肆宣扬,期待着而不是去追求报答,银钱上还 有所积蓄。再说,卡那利的表现又叫仔细观察他的市民们占 住了理。这两、三天来,他经常任凭自己做出不耐烦的动作, 流露出沮丧神情和没有明显理由的忧郁,以及诗人们的神经 质所引起的种种情绪波动。其实这些古怪劲(这是外酋的字 眼)乃是他心绪不宁所造成。他越来越觉得对不住德·绍利 厄公爵夫人,应该给她写信,可又下不了决心。这些都被性 情温和的美国女子杜梅夫人、高尚的拉图奈尔夫人一一看在 眼里,并成为她们与米尼翁夫人之间不止一次谈论的话题。卡 那利感觉到了这些谈话的效果,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人 们对他不再象从前那样关切,从人们的面孔上再也看不到最 初几天那种心醉神迷的表情。而爱乃斯特谈话的时候却开始 有人倾听了。于是这两天,诗人极力引诱莫黛斯特,利用单 人间喜剧第一卷 独与她相处的每一个瞬间,用热情话语结成大网将她层层围 住。莫黛斯特满面春风,两位老姑娘见了,心里明白这位女 继承人听了那些款款道出的甜言蜜语是多么高兴。她俩对诗 人进展如此神速感到十分不安,于是刚才使出了女人处在这 种情形之下的ult.n]a ratio…,即诬蔑诽谤。当诬蔑诽谤涉 及最能引人产生强烈反感的事情时,在多数情况下都是能奏 效的。因此,诗人入席时,发现他的偶像眉宇之间阴云密布。 他看出那是德·埃鲁维尔小姐干的坏事,而且认为待他找到 机会与莫黛斯特谈话时,有必要赶紧毛遂自荐作她的丈夫。席 间,卡那利和两位贵族老小姐之间的谈话,表面上仍然文质 彬彬,实际上已是话中带刺。听到这种话,哥本海姆捅捅坐 在他旁边的比查的胳膊肘,指着诗人和国王马厩总管,附在 比查耳边说道: “他们要互相拆台了。” “卡那利有足够的天才,光他自己就可以把自己的台拆 了,”侏儒答道。 晚餐极为丰盛,招待亦极为周到。席间,公爵又占了卡 那利的上风。莫黛斯特前一天收到了她的骑马服,谈起要到 附近骑马出游。谈着谈着,说到了围猎,她表示,迄今为止, 她还没尝过围猎的乐趣,很想看看。距离勒阿弗尔几里…以 外,有一处王家森林。公爵立即提议,让米尼翁小姐到这座 森林中去观看一次围猎的盛况。靠着他和国王犬猎队队长卡 ①拉丁文:最后一招。 ②古法里,一里约合四公里。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迪央亲王的交情,他指望在莫黛斯特面前显示一下王室的排 场,将宫廷中那些引人着迷的人物一一指给她看,用这种办 法来引诱她,使她产生通过婚姻涉足宫廷的愿望。公爵和两 位德·埃鲁维尔小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目光说得明明 白白:“女继承人归我们了!”这眼色正好被卡那利无意中看 到。诗人手中只剩下个人名气这一张牌,也着起急来,想要 尽快得到爱情的保证。莫黛斯特看到自己和德·埃鲁维尔一 家几口已经走得太远,超过了自己的意图,几乎心惊胆战起 来。晚饭后在园中散步时,她故意和梅西奥一起,走在别人 的前头。出于完全可以理解的少女的好奇心,她透露了爱伦 娜的那些诽谤之辞。卡那利惊呼起来,她趁机要求他讲出原 委。他答应了。 “这些恶语中伤,”他说,“在上流社会中,是明目张胆地 干的。您很正直,对此感到愤慨;我则嗤之以鼻,甚至感到 高兴。这两位小姐大概觉得她们家大老爷的利益面临着危险, 才求助于这种手段。” 卡那利赶紧利用这种交心所提供的良好机会,一面感谢 莫黛斯特向他吐露知心话,迫不及待地从中找到些许爱情,一 面兴致勃勃大开玩笑,为自己辩护,并巧妙地表白自己的爱 情。这样一来,莫黛斯特看到自己无论是和诗人还是和国王 马厩总管都已牵连上了。卡那利感到此刻必须壮起胆子,便 干脆表明了心迹,他向莫黛斯特起誓发愿,誓言中,诤情画 意大放光芒,好似他巧妙地引述的一轮明月,对于为这一家 庭节日而盛装打扮的这位迷人金发女郎的美貌,誓言中也进 行了天花乱坠的描写。夜色、树丛、天空和大地,整个大自 人间喜剧第一卷 然,都给他这装出来的激情帮忙,使这位贪财的情人完全越 过了理智的范围。他竟然谈到自己不在乎财产,而且用他自 己优美的风格,将狄德罗说过的“一千五百法郎和我的莎 菲”,…或者“一间茅屋和你的心”的著名公式,又花样翻新 地表演一遍!对于老岳父的财产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的情人 们,都会这一套的! 就一个众所周知的题材演奏得如此精彩动人的这支协奏 曲,莫黛斯特仔细品尝一番以后说,“先生,我父母给我自由 选择的权利,使我可以听到您的倾诉。不过您还得和他们谈 谈。” “好哇!”卡那利高声叫道,“那么,告诉我,如果我得到 他们的应允,您会求之不得地服从他们的意愿么!” “我事先就知道,”她回答道,“我父亲有些奇思异想,大 概会冒犯你们这种古老家族的正当自豪感,因为他很想让他 的外孙继承他的头衔,姓他的姓氏。” “啊呀,亲爱的莫黛斯特,为了能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您 这样的守护天神,什么牺牲不能作呢?” “我不能顷刻之间就对自己一生的命运作出决定,请您原 谅,”她说着,一面和德·埃鲁维尔家的两位小姐走到一起去 了。 此刻,这两位高贵的小姐正在拍小个子拉图奈尔的马屁, ①这里的“莎菲”指莎菲·沃朗,本名路易丝·亨利埃特,一七五五到一 七八四年,她是狄德罗的好友,狄德罗给她写过大量的信件。他认为有 一千五百法郎和莎菲,便十分幸福,别无他求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好叫他为她们的私利服务。为了将姑母与侄女区分开来,我 们只好仅将姑母称作德·埃鲁维尔小姐,对侄女就称爱伦娜 好了。德·埃鲁维尔小姐暗示公证人说,查理十世说不定可 以看在她们家族的面子上,将勒阿弗尔法院院长的职位赏给 谁。 凭着公证人的才干和正直,这个职位是他应得的归宿。那 边,比查和拉布里耶尔在一起散步。梅西奥大胆进逼,进展 神速,使比查十分紧张。就在人们准备回到客厅,好打上几 局必不可少的惠斯特牌互相戏弄时,比查设法在台阶下面跟 莫黛斯特谈了几分钟。 “小姐,我想,您还没有管他叫梅西奥…吧?……”比查 小声问她。 “只差一点点了,我的神秘的侏儒!”她微微一笑,回答 道。那种微笑连天使看了也要苦恼不堪。 “天哪!”文书大叫一声,那扶着台阶栏杆的手也垂了下 来。 “怎么,他还不如你感兴趣的那爪l怀恨在心、面色阴沉的 审核官吗?”她接口说道,摆出一副对爱乃斯特来说简直高不 可攀的神气。这种神气的奥妙,只有少女才能掌握。似乎处 女的洁白无瑕给她们增添了翅膀,使之飞到不可企及的高处。 “你那位小德·拉布里耶尔先生,我没有陪嫁,会要我么?”她 停顿了一下,说道。 “问问您父亲的意见吧?”比查回她一句。他走了几步,将 ①卡那利是姓,梅西奥是名。从叫姓到叫名,表示关系从疏远到亲近。 人间喜剧第一卷 莫黛斯特带到距离窗子比较远的地方。“您听我说,小姐,您 知道,现在正跟您说话的这个人,准备随时随地不仅将他的 生命献给您,而且将他的荣誉也献给您。所以,您可以信任 他,甚至对您父亲不想说的话,您也可以推心置腹地告诉他。 好吧,是不是因为那位了不起的卡那利对您说了他不在乎财 产的话,才使您对可怜的爱乃斯特发出那样的责备呢?” “是的。” “他说的话您相信吗?” “你这么说,魔电文书,”她从给他起的一、二十个外号 里拣了一个称呼他,接口说道,“似乎对我的自尊心的强度有 所怀疑喽!” “您笑了,亲爱的小姐,这么说来,您还没有当真,那我 真希望您是在戏弄他。” “在赏睑想要娶我为妻的人里面,如果我自认为有权耍弄 其中的某一个,比查先生,你会对我作何想法呢?比查大叔, 你要知道,一个姑娘,即使表面上似乎很看不起那最令人讨 厌的殷勤,得到这种表示,心里总是喜滋滋的……” “这么说来,我使您高兴了?……”文书说道,满面红光, 就象一座城市为迎接节日而大放光华一般。 “你?……”她说道,“你向我表示的是最珍贵的友情,是 母亲对待女儿的那种无私的感情!不要将你和任何人相比吧, 就是我的父亲也不得不对我忠心耿耿呀!” 她稍稍停顿一下。 “从一般男人赋予‘爱’这个字眼的涵义来说,我不能说 我爱你,但是我给你的感情是经久不衰的,永远不变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那好,”比查说道,他假装去拾一粒石子,弯下身去亲 吻了莫黛斯特的鞋尖,在上面留下一滴泪水,“请允许我照看 您,就象巨龙看守着财宝一样。刚才诗人在您面前展示了以 故作风雅的词句织成的花边,用动听的谎言作成的假首饰。他 拨弄竖琴最动听的琴弦,歌唱自己的爱情,是不是?……如 果这位出身高贵的情人一旦确切知道您财产不多,就改变态 度,变得含糊而冷淡,看到这种情形,您还会让他作您的丈 夫,还会一直尊敬他么?……” “那他不成了弗朗西斯科·阿尔图了么?……”她作了一 个满含辛酸和厌恶的动作,问道。 “让我来体会一下变换布景的愉快吧,”比查说,“我不仅 要让这件事来得十分迅速,而且在事后,我保证要让您那位 诗人再度钟情于您,要让他在一个晚上,不知不觉地一会儿 乐意,一会儿不乐意,轮番地往您心头吹热风和送冷气,而 且总是风度翩翩。” “如果证明你有道理,”她说道, “那我该相信谁呢7 ......,, “相信真正爱您的人。” “小公爵?……” 比查望了莫黛斯特一眼。他们走了几步,两个人都默默 无语。看不透姑娘的心思,她眉头也不皱一皱。 “小姐,如同水下的海藻一般隐藏在您内心深处的思想, 您自己也不想弄清楚,您允许我将它表述出来么?” “怎么!”莫黛斯特说道,“我的现任私人生活顾问还是一 面明镜么?……”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不,只是回声而已,”他回答,随即作了一个极为谦逊 的手势,“公爵很爱您,但是他爱得过分了。如果我这个矮子 完全理解您心灵中的无比微妙之处,我想,将您象圣体一样 放在圣体龛里供奉起来,恐怕您也是会反感的。可是,因为 您是一个不寻常的女人,您大概不仅不会要一个象卡那利那 样喜欢自己更胜于喜欢您的自私自利者,也不希望看到一个 男人不断匍匐在您的脚下,虽说对他倒可以永远放心……至 于为什么,我可一无所知。我只是从您的眼神中看出这个主 意,说不定,这也是所有姑娘的主意。是什么道理?恐怕得 我变成女人和老太婆才能知道了。在您伟大的心灵中,您需 要崇拜别人。一个男人跪在你面前,您就不能跪在他面前了。 ‘如此这般长不了,’伏尔泰曾这样说过。矮个子公爵精神上 卑躬屈节的东西太多,而卡那利即使不说一点没有,至少是 不够。所以,您跟国王马厩总管搭话的时候,他和您谈话的 时候,您回答他的问话的时候,您那微笑中隐藏的嘲弄,我 能够揣度得出来。您和公爵在一起永远不会不幸;如果您挑 选他作丈夫,所有的人都会赞同您的选择,但是您根本不会 爱他。自私的冷漠和持续不断神魂颠倒的过度热情,肯定在 任何女人心上都会产生物极必反的效果。您幻想的婚姻,有 无穷的快乐,什么使女人感到骄傲的乖乖服从呀;什么无缘 无故地感到忧心忡忡呀;什么以陶醉的心情等待着成功的消 息呀;什么面对着意想不到的富贵荣华,快乐地迁就一下呀; 什么直到内心的秘密都能为人所理解呀;什么一个女子偶尔 也能用她的爱情来保护她的保护者呀,等等等等。显然,上 述那种永不褪色的胜利并不能给您带来这无穷的快乐。” 人间喜剧第一卷 “你简直是个巫师!”莫黛斯特说道。 “那种情感上甜蜜的对等,持续不断地共享生活,确有把 握能讨对方喜欢,正因如此才叫人同意结婚,这些东西,嫁 给卡那利式的人物,您也是找不到的。这种人只想到自己,在 他的心目中,‘自我’是唯一的音侍,他的注意力才不肯屈尊 来关心您的父亲或者国王的马厩总管呢!……他是一个二等 的野心勃勃的家伙,您保持尊严也好,您俯首贴耳也好,对 他都无关紧要;他会把您当成家里的一件必需品,他那自以 为是抬举您的无所谓的态度,对您已经是一种侮辱!是的,即 使您斗胆打您母亲的耳光,卡那利也会视而不见,以便径自 否认您的罪行,因为他一心想得到您的财产。所以,小姐,我 想的既不是伟大的诗人,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喜剧演员;我 想的也不是贵族大老爷,他对您来说,只能是一门体面的亲 事,而不是一个丈夫……” “比查,我的心是一张白纸。你在那上面看见的字,都是 你自己刻上去的,”莫黛斯特回答,“你为外酋人的仇恨所主 宰,一切使你不得不抬头仰视的东西,你都恨之入骨。诗人 同时是一个政治家,他谈吐风雅,前科无量,这些你都饶不 过他,而且你歪曲他的意图,对他进行诬蔑……” “您说我诬蔑他,小姐?……他很快就会象维勒干家的人 那样卑鄙地对您不理不睬!” “那好!你叫他演出这一幕喜剧吧,然后……” “三天之后,星期三,我一定叫他用各种调门演出,请您 记住好了。小姐,从现在直到那天以前,您就好好听这八音 琴的各种曲调取乐吧,好让以后刺耳的噪音出现时,对比更 人间喜剧第一卷 强烈一些。” 莫黛斯特高高兴兴地回客厅去。拉布里耶尔坐在一扇窗 户旁边,他刚才大概从那里凝望他所崇拜的偶像。莫黛斯特 进来时,所有在场的男子中,只有他一个人如同听到掌门官 喊了一声:“王后到!”一般站起身来。这个恭恭敬敬的动作, 饱含着任何动作所特有的强大说服力,而且比任何美妙的言 辞更为雄辩有力。口头上说的爱情抵不上用行动证明的爱情, 任何二十岁的少女都有五十年的功夫可以运用这条公理。这 也正是引诱妇女的人最常用的论点。卡那利当众向莫黛斯特 施礼,正面瞧着她。而被人不屑一顾的情人,却用低眉顺眼 的目光久久地追随着她。那目光象比查的眼光一样,谦恭而 又几乎战战兢兢。年轻的女继承人走过去坐在卡那利身边时, 注意到了拉布里耶尔的这一神态。她坐下去,作出给卡那利 看牌的样子。交谈过程中,拉布里耶尔从莫黛斯特对她父亲 说的一句话里,得知星期三她还要去练习骑马。她提醒父亲 说,她缺一条马鞭与她那一身华丽的骑马装配套。审核官听 了这句话,向侏儒比查望了一眼,那目光熠熠闪亮。过了一 会,他们两人都来到平台上,在那里踱来踱去。 “现在九点,”爱乃斯特对比查说,“我立刻动身去巴黎, 明天上午十点就能到。亲爱的比查,她对你很友好,你送给 她一件纪念品,她一定会接受的。让我以你的名义送她一条 马鞭吧!你记住,为了报答你给我帮的这个大忙,今后我不 仅跟你作朋友,而且对你一定忠心耿耿。” “去吧,你真够走运的,”文书说道,“你有钱!……” “请代我通知卡那利一声,说我今天晚上不回来。叫他找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个托辞,说明我要离开两天就行了。” 一小时之后,爱乃斯特骑马出发,十二个小时之内便到 了巴黎。一到巴黎,他想着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第二天去勒 阿弗尔的邮车上预订一个座位。然后他到巴黎最著名的三家 珠宝店去,将马鞭上的球饰一一加以比较,寻找艺术所能提 供的最佳上品。最后他选中了一件黄金雕刻的猎孤图,头上 镶着一颗红宝石。这件东西出自斯蒂曼…之手,本来是一个 俄国女人定做的,后来付不起钱,没有买走。价钱七千法郎, 对于一个审核官的薪俸来说,当然是昂贵无比。爱乃斯特将 自己的全部积蓄都花了上去。原来上面刻有别人的家徽,爱 乃斯特拿出拉巴斯蒂家徽的图案,要他们在二十小时内将原 来的去掉,刻上这个家徽。于是这幅猎孤图——一件精雕细 刻的杰作,便安到胶皮马鞭上,装进一个套子里。套子用红 色上等皮革做成,丝绒衬里,上面刻有两个环套在一起的 M…。星期三上午,拉布里耶尔乘坐邮车[兼驿车)抵达勒阿 弗尔,正好赶上和卡那利一起吃午饭。诗人隐瞒了自己秘书 不在这件事,只说他忙着一件从巴黎送来的工作。邮车到时, 比查已经在邮局迎候审核官。他立即跑去将这件艺术珍品送 到弗朗索娃·珂歇手里,千叮万嘱,要她将这件东西放在莫 黛斯特的梳妆台上。 “莫黛斯特小姐去骑马,你们肯定要陪她去的喽。”文书 又来到卡那利家里,说道,他对拉布里耶尔使个眼色,意思 ①斯蒂曼,《人司喜剧》中的装饰雕刻家。 ②两个M是莫黛斯特·米尼翁M odeste Mign【】n)名和姓的缩写。 人间喜剧第一卷 是告诉他马鞭已经顺利地交到了收件人手里。 “我么,”爱乃斯特答道,“我要睡觉去了……” “怎么搞的!”卡那利瞪着他的朋友,大叫道,“真不明白 你是怎么回事!” 就要吃午饭了,诗人自然也邀请文书入席。比查从热耳 曼的面部表情上看出来,小罗锅的诡计已经奏效。从前述他 向莫黛斯特许下的诺言上,已经可以预料,他要略施小技了。 比查本想必要的时候让拉布里耶尔留他吃饭,于是便留下来。 “先生将拉图奈尔先生的文书留下吃饭,算是做对了,”热 耳曼附耳对卡那利说道。 仆人对主人眨眨眼睛,卡那利和热耳曼两人便进了客厅。 “今天上午,先生,我去看打鱼,是我认识的一位船主前 天邀我去看的。” 热耳曼没有招认他趣味低级,经常到勒阿弗尔的一家咖 啡馆打台球。比查在咖啡馆给他找了一大群朋友,以便随心 所欲地对他施加影响。 “怎么啦?”卡那利说道,“快点,直截了当说嘛!” “男爵先生,我听见人家激烈争论米尼翁先生的事。我尽 量推波助澜,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是谁家的下人。哎呀,男 爵先生,港口上都传说你上当受骗了。德·拉巴斯蒂小姐的 财产,正象她的名字一样…,非常微不足道。她父亲回来时乘 坐的船只,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中国商人的,他大概不敢 小看这些商人。对这件事,人家说的那些话,对上校的名誉 ①法语“莫黛斯特”有“微不足道”之意。 人间喜剧第一卷 可不大有利。听说您和公爵先生两人在争夺德·拉巴斯蒂小 姐,小人可要放肆提醒您一声。你们两个里头,最好还是让 那位大老爷上她的当……回来的时候,我在码头上转了一圈。 剧场前面有些做批发生意的商人在闲溜达,我于是大着胆子 钻到他们里头去。这些老实人,看见来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人, 就聊起勒阿弗尔的事来。我把话题一引,就叫他们谈到米尼 翁上校身上去。他们说的和渔民一模一样!我现在要是还不 吱声,那可就没尽到我作仆人的本分了!就因为这个,我回 来迟了,让先生自己起床,穿衣……” “怎么办?”卡那利失声叫道,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确表态, 向莫黛斯特许下了诺言,无法翻悔了。 “我对先生的爱慕,先生是了解的,”热耳曼见诗人有如 五雷轰顶的样子,便说道,“我若出个主意,您大概不会见怪。 您如果能将这个文书灌醉,他肯定会说出这件事情最关紧要 的话来。要是他喝到第二瓶香摈还没有说出心里话,到第三 瓶,肯定就行。菲罗塞娜早就听绍利厄公爵夫人说过,有一 天我们肯定会看到先生当大使。您若是治不了勒阿弗尔的一 个小文书,那倒奇了!” 这场观看打鱼的戏,其无名作者正是比查。此刻,他正 在叮嘱审核官,一是对自己的巴黎之行不要声张,二是不要 妨碍比查一会儿在饭桌上施展的计谋。当时在勒阿弗尔,产 生了一些对夏尔·米尼翁不利的反应,文书正好加以利用。事 情是这样的:德·拉巴斯蒂伯爵先生往日的朋友,在他离家 外出期间,早已将他的妻女置诸脑后。伯爵先生归来以后,也 完全将他们置诸脑后。这些人听说他要在米尼翁别墅大宴宾 人间喜剧第一卷 客,都以为能接到请帖,并且为能参加宴会而自呜得意。待 到他们知道只请了哥本海姆、拉图奈尔夫妇、公爵和两个巴 黎人以后,这位巨商的敲陧便引起了轩然大波。这时人们才 注意到,他有意不拜访任何人,不下山到勒阿弗尔来,人们 将这些事归之于他看不起人。于是勒阿弗尔人用对他骤然发 财表示怀疑的办法,对他的看不起人进行报复。话儿传来传 去,不久就尽人皆知,都说他从维勒干那里赎回房屋所需的 款子是杜梅提供的。这个情况又使那些I青绪最激昂的人心怀 叵测地猜测,夏尔预料到将来和他所谓的广州合伙人之间要 为某些款项发生争议,特意前来将这些钱交在杜梅手里,因 杜梅对他是绝对的忠心耿耿。夏尔自己的含糊其辞(他一直 有意隐瞒自己的财富),他的下人说的话(是叫他们这么说 的),又使这些无稽之谈颇象是那么回事。商人之间本来就有 一种互相贬低的意愿,大家为这种意愿所左右,也就相信了 这些无稽之谈。从前狭隘的乡土观念怎样使人们大吹特吹勒 阿弗尔的奠基者之一拥有巨大的财富,如今外酋的嫉妒心也 就怎样使人们极力缩小他的财富。文书不止一次给渔民们帮 过忙,这次他要求他们保密,并且要求他们也去七嘴八舌胡 说一气。结果他如愿以偿。渔船的主人对热耳曼说,他有一 个表弟是水手,刚从马赛来,正是上校回来乘坐的双桅横帆 船卖掉以后将他解雇的。船卖给了一个叫卡斯塔努的人,船 上的货物,据他表弟说,最多值三、四十万法郎。 “热耳曼,”贴身仆人走出去时,卡那利说道,“你给我们 拿香摈酒和波尔多酒来。一位诺曼底的法国书记会成员应该 对一位诗人的殷勤招待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他跟 人间喜剧第一卷 《费加罗报》一样才思横溢,”卡那利用手拍着小矮子的肩膀 说道,“要让这小报似的才思随着香摈酒进发出来,泡沫飞溅! 爱乃斯特,咱们也别谦让!……说老实话,我已经有两年多 没喝醉过了,”他看了拉布里耶尔一眼,接着说道。 “您是指喝酒喝醉么?……那倒还可以理解,”文书回答, “可您天天为自己而陶醉!您把各种赞美之辞直接喝下去就够 了!啊!您长得体面!您是诗人!您活着就已经这样大名鼎 鼎!您的谈吐可与您的天才媲美!您讨所有的女人喜欢,甚 至我的女东家也喜欢您。我见过的最美貌的苏丹后妃瓦莉黛 爱着你(我还只见过这一位),如果您高兴,可以娶德·拉巴 斯蒂小姐为妻……您看,只要将您的现在从头到尾数一遍,您 的将来还没有计算在内(体面的头衔,贵族院,大使馆! ……),连我都醉了,就象将别人的酒装进自己瓶子里的人们 一样。” “所有这一切在社会上光彩夺目的东西,”卡那利接下去 说,“如果没有财产将它衬托起来,就毫无价值!……咱们都 是男人,说句知心话,美好的情感写成诗,那当然是很迷人 的。” “当前情况正是如此,”文书作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手势说 道。 “您呢,办契约的先生,”诗人因截住了他的话头而微微 一笑,说道,…茅屋’跟‘贫困’这两个词合辙押韵…,您 ①这是一个文字游戏,一语双关:卡那利的意思是说,没有财产就没有 切。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不是和我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吗?” 席间,比查将《彩票公司》中特里戈丹…一角演得活灵 活现,把个爱乃斯特弄得目瞪口呆。事务所的人有多滑稽,爱 乃斯特还没领略过,看来,并不比戏班表演出来的逊色。文 书大讲特讲勒阿弗尔的各种丑史、各户的发家史、夫妻私生 活史,还有知法犯法的罪案,在诺曼底,人们把这叫做“没 法过关”。他一个人也不放过。葡萄酒顺着他的嗓子眼往下流, 就象暴雨顺着排水管往下淌。随着大量的葡萄酒下肚,他的 谈兴也越来越浓。 “拉布里耶尔,你知道吗,这个好样儿的小伙子,”卡那 利一面给比查斟酒,一面说道,“当个使馆秘书,那才棒呢! ......,, “对,把他的东家都能给挤掉!”矮子接口说道,向卡那 利瞥了一眼,那眼光中饱含着放肆无礼,却被一氧化碳燃烧 般的闪光给淹没了。“我这个人,不知道感恩图报,又相当会 耍手腕,会踩到你肩膀上去的。一位诗人背着一个早产儿! ……这种情形,有时是能见到的,甚至经常见到……在书店 里。好啦,你象个表演吞剑的街头卖艺人一样看着我干什么! 喂!我亲爱的伟大才子,你是一个上等人,你知道得清清楚 楚,感激是傻瓜用的词儿。人们把这个词儿收入词巅内,可 是在人心里是不存在的。只在某一座山上,既不是巴那斯山, ①《彩票公司》是皮卡尔和拉代创作的独幕喜剧,于一八一七年十二月在巴 黎奥德翁剧院上演。剧中有一个公证人的驼背文书叫里戈丹,利用事务 所中的秘密大肆挑拨离司。巴尔扎克将里戈丹误写为特里戈丹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459 也不是平达斯山…,感激才有价值。我的女东家将我养大,你 以为我就欠她很多情么?可是全城的人不是已经用尊敬、言 谈和赞美付了这笔账么!尊敬、言谈和赞美,这可是最值钱 的啊!把善行当成自尊心的固定收入,这种善行我是不赞成 的。人与人之间拿相互帮忙作交易,感激这个词就表明你欠 了人家的情,如此而已。至于搞电嘛,这可是我崇拜的神祗 ……怎么!”他见卡那利作了一个手势,立刻说道,“有这种 本领,就能叫一个机灵的人胜过天才;这种本领,要求不断 观察我们的上司有什么癖好,有什么弱点,要求我们了解做 每件事情什么时候是最佳时机,这种本事,你不喜欢么!你 去问问,外交方面最漂亮的胜仗是不是狡诈战胜暴力的结果? 男爵先生,我要是当了你的秘书啊,你很快就能当首相,因 为那对我最有利呀!……好,我在这方面的小小才干,要不 要给你证明一下?好吧!你对莫黛斯特小姐爱慕之极,你没 有错。这女孩子,我很尊敬她,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巴黎女 子。在外酋,这里那里,星星点点,也会长出一些巴黎女子 的!……我们的莫黛斯特是个能使一个男子出人头地的女人 ……她有这个,”他手腕往空中一转,说道,“你有一个很厉 害的竞争对手,就是公爵。我要是叫他三天之内滚出勒阿弗 尔,你给我什么报酬?……” “来,来,把这瓶喝完,”诗人将比查的酒杯斟满,说道。 “你要把我灌醉了!”文书一面大口喝下第九杯香摈酒,一 面说道,“你这儿有没有床,让我能睡一个钟头?我的东家简 ①巴那斯山和平达斯山为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和缪斯们的居住地。 人间喜剧第一卷 直就是个骆驼,滴酒不沾,拉图奈尔夫人也一样。见了我这 般模样,他们两人大概要狠狠训我一通了!他们生我的气是 有道理的,我已经头脑不清醒了,我还要办立约的事呢! ......,, 然后,他摆出醉电的样子,谈锋一转,又回到先头的话 题上,大叫大嚷,说道: “瞧我这脑子!……对,我对莫黛斯特小姐十分感激。” “比查,”诗人高叫道,“刚才你说你对谁也不感激,现在 你可自相矛盾了。” “一点也不自相矛盾,”文书接口说,“忘却,差不多总是 等于铭记在心!来,试试看!我天生是块好秘书的料……” “你怎么下手把公爵赶走呢?”卡那利说,他见谈话自动 转到了他要达到的目的上,不禁心花怒放。 “这个嘛……你就不用管了!”文书又打了一个大饱嗝,说 道。 比查一扭脖子一转头,眼睛也一转,从热耳曼看到拉布 里耶尔,从拉布里耶尔看到卡那利,那模样正象感到自己就 要醉倒的人,想知道别人对自己如何评价一般。如果将酒醉 比作海上失事的话,你可以观察到,只有自尊心这种情感还 能露出水面。 “伟大的诗人,说说看,你真是个不坏的滑稽演员!这么 说,你是把我当成你的读者啦,你打发你的朋友日夜兼程到 巴黎去,目的是了解米尼翁家的情况……你说我胡诌,那你 也是胡诌,咱们大家都胡诌……好吧!不过,请你给我点面 子,相信我还是相当有心计的人,总是意识到我的职业。作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为拉图奈尔公证人先生的首席文书,我的心是个上了锁的盒 子……我的嘴从不泄漏与主顾有关的任何文件。我既无所不 知,又一无所知。而且我的激情尽人皆知。我喜欢莫黛斯特, 她是我的女弟子,她应该结一门好亲事……必要的话,我可 以耍公爵一下。可是你要娶……” “热耳曼,来咖啡,来白酒!……”卡那利说道。 “白酒?……”比查象一个女人冒充处女要抗拒一次小小 的诱惑一般摆着手,跟着卡那利重复了这句话。“啊,我要给 人家立的约可怎么办!……正好要订一项婚约呢!你不知道, 我们那个二等文书就象结婚让别人占便宜那么愚蠢,他真 ……真……真能在未来妻子的奁产外问题上给你砍一刀。他 身高五尺六寸就以为自己是个美男子了,……白痴!” “来,这是茶甜酒,是安的列斯群岛出产的一种烈性酒,” 卡那利说道。“莫黛斯特小姐请教于你……” “对,她请教于我……” “那么,你觉得她爱我吗?”诗人问道。 “当然,她爱你甚于爱公爵!”矮子似乎从迷迷糊糊的状 态中清醒过来,回答道。他佯装迷迷糊糊,表演得十分精彩。 “她爱你,因为你不在乎财产。她常对我说,为了你,她可以 作出最大的牺牲,可以不讲究穿着打扮,可以一年只花一千 埃居,可以用她的毕生来向你证明,你娶了她没吃亏,而且 她实实在在——呃(打一个嗝),是个正派人,对!而且她受 过教育,什么都懂,这个姑娘!” “这些,加上三十万法郎,”卡那利说道。 “噢,可能有你说的那个数目,”文书起劲地接过话头说, 462 人间喜剧第一卷 “米尼翁老爹……你知道吗,他是个亲切和悦的父亲…,所以 我对他很敬重。为了让他的独养女儿成个象样的家,他自己 可以放弃一切……你们这复辟时代——呃(打一个嗝),也使 这位上校习惯于开一半薪水了;他在勒阿弗尔对付对付,跟 杜梅一块过日子,也就很满意了;他那三十万法郎肯定会全 给那个小姑娘……不过,咱们千万别把杜梅忘了,他的财产 也预备给莫黛斯特。你知道,杜梅是布列塔尼人,他的出生 地对于立约就很有分量,因为他不会改变主意。而且他的财 产数目赶得上他的东家。他们还比较听得进我的话,至少和 听得进你的话差不多,虽然我不象你那么冷牙俐齿,口若悬 河。我已经对他们说过:‘你们在房屋上花的钱太多了。如果 维勒干把房子让给你,这二十万法郎不就一点不能生利了么! ……那就只剩下十万法郎好吃利息了……依我看,这不够 ……’现在,上校正和杜梅两人磋商呢!你相信我好了!莫 黛斯特很有钱。港口上的人在城里瞎说一通,他们是嫉妒…… 全酋数数,谁有这么多陪嫁呀?”比查说道,一面伸出手指头 算起来。“二十到三十万法郎现钱,这是一,”他用右手的二 拇指把左手大拇指往下一按,说道,“米尼翁别墅的虚有权, 这是二!”他接着说下去,又把左手二拇指扳倒,“第三,杜 梅的财产!”他把中指按下去,又补上一句,“嘿嘿!这莫黛 斯特小丫头,一旦两个老兵去接受上帝的命令,她就是个六 十万法郎的姑娘啦!” 这一边轻酌慢饮,一边突然道出的天真幼稚的心腹话,正 ①法文,“米尼翁”有“亲切和悦”的意思。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好象酒一点一点把比查灌醉一样,也使卡那利一点一点清醒 过来。对于文书这个外酋的年轻人来说,这份财产当然已经 是个大得不得了的数目。他用右手心支着头,大模大样地把 胳膊肘支在桌上,眨巴眨巴眼睛,一面自言自语起来。 “民法‘继承’篇的规定,把财产都拆碎了。…照这样下 去,再过二十年,一个有六十万法郎的女继承人,就要跟放 债人不计较利息一样罕见了!你会对我说,莫黛斯特会把她 陪嫁的利息,每年一万二千法郎都吃掉;可是她多么可爱…… 多么可爱……多么可爱!你看见了吗(对诗人嘛,要有形象 ……),她简直是象猴子一样机灵的一只小白鼬!” “可你对我说什么来着?”卡那利望着拉布里耶尔,轻轻 叫道,“你不是说她有六百万吗?……” “朋友,”爱乃斯特说道,“请允许我提请你注意,我受誓 言约束,在这个问题上不得不守口如瓶。说不定原来跟你说 的那些……我已经说得过头了……” “誓言?对谁的誓言?” “对米尼翁先生。” “怎么!爱乃斯特,你是知道我需要多少财产的呀! ......,, 比查此时已经鼾声如雷。 “……我的地位,我一结婚在格勒奈尔街会失去什么,你 都是一清二楚的,你就这样狠心地叫我掉进圈套吗?……”卡 那利说着,顿时面色苍白。“这是个朋友义气的问题,我亲爱 ①指民法中关于遗产继承权的规定。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老兄,我们之间的交情,比起那个狡猾的普罗旺斯人跟你 定下的盟约,是有约在先的呀!……” “亲爱的老兄,”爱乃斯特说道,“我太爱莫黛斯特了,不 能……” “蠢货!我把她让给你好了!”诗人大叫道,“这样你算解 除誓言约束了……” “你愿意以人格担保,向我发誓,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 都要把我告诉你的话忘掉,连对我都要显得从来没听到我泄 露这些知心话一样么?” “我以我母亲身后的声誉向你发誓!” “那好,我告诉你:在巴黎,米尼翁先生对我说,他根本 没有蒙日诺商号对我说的那么大量的财产。上校的意图是给 他女儿二十万法郎。梅西奥,这位父亲那么说的时候,是有 心提防呢,还是真心实意?我现在也不需要去解这道题了。如 果莫黛斯特肯看中我,就是没有陪嫁,我也要娶她。” “一个女才子!所受的教育吓死人,什么书都看过!理论 上……无所不知!”见拉布里耶尔作了一个手势要阻止他,卡 那利高声说道,“一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从小在奢侈豪华中长 大,五年来又被剥夺了这种奢华的生活!……啊!可怜的朋 友,你好好想想吧……” “又是颂歌,又是民法!”比查一面醒过来,一面说道, “你们搞颂歌,我搞民法,咱们之间只差c这个字母…! ①颂歌|Ode)、法典心ode)二词,在法文中是谐音,“颂歌”比“民法” 只少一个字母c。 人间喜剧第一卷 ‘code’这个词,是由℃oda’这个词演变来的,是尾巴的意 思!你们请我饱餐一顿,我很喜欢你们……不要跟民法纠缠 不休了!……哎,一个好主意足抵得上你们的葡萄酒和茶甜 酒。米尼翁老爹,他也是一种奶油,是正直人中的精华……… 好,他现在正陪着女儿骑马,你翻身上马,可以直截了当去 找他,和他谈谈嫁妆问题。他会干干脆脆地回答你,你就知 道了真正的底细,就跟我是真醉了,你真的是一位伟大人物 一样。咱们一起离开勒阿弗尔,这也是真的吧?……我给你 当秘书,既然这小于,他以为我喝醉了,笑话我,他要离开 你……好,来吧!让他去娶那个姑娘吧!” 卡那利站起身来去更衣。 “你一句话别说!……他这是跑去自寻死路,”比查象哥 本海姆一样清醒,稳稳当当地对拉布里耶尔说道。同时,他 用巴黎市井顽童们谙熟的姿势,向卡那利摆摆手,“再见!我 的东道主,”文书扯着嗓子嚷道,“你准许我到亚摩里夫人的 小亭子里去醒醒酒吗?……” “请自便吧!”诗人回答。 文书摇摇晃晃,从花坛和花盆中间踩过去,那优美的姿 态,犹如飞虫要从一扇关着的窗户飞出去,没完没了地绕来 绕去团团打转一般。卡那利的三个仆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待他攀到小亭子里,仆人们也都各自回房以后,他坐到一张 上了油漆的木头长凳上,沉湎于胜利的欢乐之中。他刚才扮 ①奶油与茶甜酒中的“甜酒”在法文中是一个词:creme;此处为文字游戏。 法语“奶油”,转义是“精华”,这又是一个文字游戏。 人间喜剧第一卷 演的是一个上等人的角色。他并没有揭下那个人的假面具,而 是眼看着那个人自己解开了系面具的带子。他象一个剧作者 一样大笑起来,也就是说,他感到产生了极强烈的vis comi Ca古。 “人人都是陀螺,关键是要找到绕在陀螺上的那根绳!”他 高声叫道,“若是有人对我说:‘莫黛斯特小姐刚才坠马,腿 摔断了!’我不是就要昏迷过去,不酋人事么!” 过了片刻,莫黛斯特身穿雅致的墨绿色克什米尔短绒大 衣呢骑马装,头顶小帽,面戴绿色面纱,手戴麂皮手套,脚 踏丝绒短靴,骑马裤上镶的花边在短靴上飘舞,骑着一匹打 扮得漂漂亮亮的小马,将自己刚刚收到的小巧玲珑的礼物给 父亲和德·埃鲁维尔公爵欣赏。她意识到这里面的细心周到, 不禁心花怒放。这种细心周到是最讨女人欢心的。 “这是您送给我的吗,公爵先生?……”她将马鞭那金光 闪闪的尖头伸到公爵面前,说道,“这上头放着一张卡片,写 的是:‘猜猜看,’后面点了几个点。弗朗索娃和杜梅夫人猜 想这是比查要叫我大吃一惊,高兴高兴。可是我亲爱的比查 哪有那么多钱,买得起这么漂亮的红宝石!您看,礼拜天晚 上我对父亲说我没有马鞭,后来我父亲派人到鲁昂给我买了 这个!” 莫黛斯特边说边指着她父亲手里的一条马鞭。那条马鞭 柄上布满了排列成图案的绿松石。这种东西当时曾风行一时, 后来却变得很平常了。 ①拉丁文:喜剧效果。 人间喜剧第一卷 “小姐,为了能得到向您赠送这颗光辉灿烂的宝石的权 利,我减寿十年也心甘情愿哪!”公爵大献殷勤地说道。 “啊,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莫黛斯特见卡那利骑马 赶来,大叫道,“只有一个诗人才能找到这么美的东西!…… 先生,”她对梅西奥说道,“我的父亲要责备您的,这里本来 就有人说您挥金如土,您这回算让他们占住理了!” “啊!”卡那利天真地大叫起来,“拉布里耶尔急如星火从 勒阿弗尔赶到巴黎去,为的就是这个!” “什么?您的秘书竞敢如此放肆?”莫黛斯特说道,顿时 面色惨白,“嗖”地一声将马鞭扔给弗朗索娃·珂歇。那动作 干脆利落,显示出极度的蔑视。“父亲,把你那条马鞭还给我 吧!” “可怜的小伙子,都累得瘫在床上动弹不得了!”梅西奥 跟随着尽情奔驰的少女,接着说下去,“小姐,您太狠心了! 他曾对我说:‘我只有这个机会,让她记得我……”’ “那么,一个女子,不管什么人她都记得,您还会尊重她 么?”莫黛斯特说道。 卡那利没有回答,这使莫黛斯特颇感意外,她将这一疏 忽归因于马匹奔跑声音太大。 “您真是喜欢折磨爱您的人!”公爵对她说,“您这么高尚, 这么自重,与您对人家的疏远,对比太鲜明了,连我都开始 怀疑,您这么成心跟人家过意不去,会有损自己的声誉呢!” “啊,公爵先生,您真会猜测,”她大笑起来,说道,“您 正好具有当丈夫的敏锐眼光呢!” 说过这话以后,几乎走了一公里,两人都沉默不语。莫 人间喜剧第一卷 黛斯特再也领受不到卡那利那火热的目光,很感意外。卡那 利装作完全沉醉在美妙的景色之中,可是未免做得过分,那 些赞美之辞一点也不自然。就在前一天,他还完全不是这个 样子:那时,莫黛斯特见诗人痴痴呆呆象个聋哑人,便将海 上落日的美妙景色指给他看,一边说“怎么,您没看见吗?” “噢,我只看见您的手,”他回答。 “拉布里耶尔先生会骑马吗?”为了和卡那利逗趣,莫黛 斯特问他。 “不太会,不过他能骑,”诗人回答,变得冷冰冰地,就 象哥本海姆在上校归来以前对她也冷冰冰一样。 米尼翁先生叫他们抄近路,经过一座风景优美的小山谷, 到可以俯瞰塞纳河流水的小山上去。走上这条小路时,卡那 利叫自己的马匹放慢脚步,让莫黛斯特和公爵走在前面,自 己好与上校并辔而行。 “伯爵先生,您是一位正直的军人。我说话直截了当,想 必您能看出这是对您怀有敬意的表现。求婚以及与此有关的 各种粗野的或者过于彬彬有礼的讨论,通过第三者之口道出, 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我们两人都是贵族,办事也都很谨慎, 而且您和我一样,都已经过了大惊小怪的年龄。因此,咱们 象至交好友那样谈谈!我先来带个头:我已二十九岁,没有 地产,却有雄心大志。莫黛斯特小姐十分中我的意,您大概 也看出来了。虽然您的爱女随意给自己安上这样那样的缺点 ......,, “还不算她确实有的缺点,”上校微笑着说道。 “我衷心愿意让她做我的妻子,我相信能够使她幸福。我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前程未h,财产问题和我的前程问题一样重要。凡是待嫁 的姑娘无论如何总应该为人所爱慕吧!不过,您不是那种打 算不给陪嫁就把女儿嫁出去的人,我的地位既不允许我只凭 爱情结婚,也不允许我讨一个老婆,她带来的财产还不如我 的财产多。我有薪水,加上各种闲差、学士院和书店的收入, 一年大约三万法郎,对一个未婚青年来说,这已是相当可观 的财产。如果我的妻子和我,我们的年收入加在一起能有六 万法郎,我就差不多可以保持现在的生活水平。您能给莫黛 斯特小姐一百万吗?” “啊,先生!我们离算这个账还远着呢!”上校狡猾地说 道。 “那就算我们刚才什么也没谈,我们吹口哨来着好了!”卡 那利急忙还了一句,“伯爵先生,您对我的为人会感到满意的: 这个迷人的姑娘会使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即,我也算一个。请 您向我保证,这件事,您对任何人,甚至对莫黛斯特小姐,都 要守口如瓶。因为,”他作为安慰筹码,添上一句,“我的处 境,也可能发生某种变化,使我能不要陪嫁就求您同意将她 嫁给我呢!” “我向您保证,”上校说,“绝不透露出去一句。先生,您 知道,外酋人也和巴黎人一样,谈论别人发财和破落,是多 么言过其实。倒霉也好,走运也好,人们总是加以夸大,其 实我们从来就不象人家说的那么倒霉,也不象人家说的那么 幸运。做生意,只有结了账,将本金换成了地产,才算稳妥。 我现在正心急如焚地等待着我的代理人发来的报告。出售货 物和我的船只,结我在中国的账,这些事都还没办完。我到 人间喜剧第一卷 底有多少钱,要再过十个月才能见分晓。不过,在巴黎,我 已经向拉布里耶尔先生保证,给二十万法郎陪嫁,而且是现 钱。我想搞一份长子继承的地产,向王上请求将我的家徽和 头衔传给我的外孙,以确保他们的前程。” 卡那利对这个答复,从一开头就听不进去了。 到了一条比较宽阔的道路上,四位骑手并肩行进,来到 一处高地。从这里向鲁昂方向望去,富饶的塞纳河流域尽收 眼底,朝另一方向天际望去,目光所及,仍可依稀望见大海。 “我相信比查说得很有道理,上帝是一位伟大的风景画 家,”卡那利端详着这个制高点,说道。有许多制高点使塞纳 河畔景色名不虚传,这里却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去处。 “特别是打猎的时候,我亲爱的男爵,”公爵回答,“一片 寂静之中,突然传来人声话语,一阵喧嚣,将大自然唤醒,各 种景物从你眼前飞驰而过,那瞬息万变的情形,真会使你觉 得景色万千啊!” “阳光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调色板,”莫黛斯特说,一 面惊愕地望着诗人。 莫黛斯特见卡那利在出神,便对他进行试探。卡那利回 答说,他在沉思默想。这自然是从事写作的人比一般人略胜 一筹的托辞。 “将我们的生活移到上流社会,用千百种人造的需求和过 分刺激起来的虚荣将生活扩大,我们会幸福么?”莫黛斯特望 着这富饶的田野说道。这田园风光不由得使人向往起贤哲平 静的生活来。 “这种田园牧歌,小姐,一向是在黄金做成的桌子上写出 人间喜剧第一卷 来的,”诗人说道。 “也可能是在陋室中构思出来的,”上校针锋相对地说。 莫黛斯特向卡那利投过目光锐利的一瞥,卡那利简直受 不了。忽然,莫黛斯特耳中传来教堂的钟声。她只见眼前昏 暗一片,用冷冰冰的口气高声说了一句: “啊!今天已经星期三了!” 这个场面,对莫黛斯特来说充满了悲剧气氛,倒给了德 ·埃鲁维尔公爵以充分思考的时间。这时,他庄重地说:“我 要声明,我对上流社会、宫廷、巴黎是深恶痛绝的。我说这 话绝非为了迎合小姐一时的异想天开。能和一个具有小姐这 样的风韵和才气的德·埃鲁维尔公爵夫人生活在一起,我发 誓要象贤哲那样生活在我的城堡里,向周围的人行善,将水 塘吸干,养育子女……” “公爵先生,您过不了多久就能过上这种生活的,”莫黛 斯特回答,她的目光久久停驻在这位心地高尚的贵族身上。 “您这话我听了很高兴,”她接着说,“您认为我不是轻浮之人, 您估计我本人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可以在孤寂之中生活。说不 定我的命运就是这样,”她又补上一句,用怜悯的表情看了卡 那禾J一眼。 “凡是家产平平的人,都是这样的命运,”诗人回答,“巴 黎要求巴比伦一般的奢华,有时我都纳闷我怎么能在那边一 直混到今天!” “国王会保证让我们两人过上好日子的,”公爵诚恳地说 道,“我们就是靠他的恩赐活着。自从伟人先生下台以来乙人 472 人间喜剧第一卷 称散马尔斯为先生)…我们这个家族如果不是一直拥有在 国王身边效劳的职位,大概现在就得把埃鲁维尔卖给黑帮… 了。啊!小姐,请您相信,这样将金钱问题和我的婚事搅在 一起,我真是感到羞愧……” 这一番发自内心的诚恳自白,感伤之情十分真挚,使莫 黛斯特很受感动。 “公爵先生,”诗人说道,“如今在法国,没有一个人那么 有钱,可以干出只凭一位女子的人品、风韵、性情或者美貌, 就娶她为妻的荒唐事……” 上校先打量了一下莫黛斯特,然后又莫名其妙地看了卡 那利一眼。这时的莫黛斯特,睑上已经不再流露任何惊异的 表情了。 “岁月摧残了有悠久历史的古老家族,”上校这时说道, “把财富用来补救这些损失,对于重视荣誉的人来说,就算是 把财富用到好地方了!” “对,爸爸!”少女表情严肃地答道。 上校邀请公爵和卡那利晚上在他家中用便餐,而且不用 更衣,就穿他们的骑马装,他自己也带头不更衣。待莫黛斯 特回到家中更衣时,对那件她那么冷酷地不屑一顾的从巴黎 带来的高级装饰品,她好奇地注视了许久。 ①散马尔斯(1620 1642),法国贵族,侯爵。路易十三的宠臣,阴谋反 对黎塞留,事发被斩首。 ②法国督政府时期,有一些投机倒把的商人专门收买古老的城堡、古老的 修道院以及逃往国外的贵族的财产,然后变卖,人称他们为黑帮。 人间喜剧第一卷 “今天干了多少事啊!”她对弗朗索娃·珂歇说。弗朗索 娃现在已经是她的贴身女仆了。 “小姐,那个可怜的小伙子,他都发烧了……” “这话谁对你说的?” “比查先生。他来了,让我提醒您一句,说您大概已经发 现,他已经按照所说的日期,实现了他对您许下的诺言。” 莫黛斯特装束极其朴素,下楼来到客厅。 “亲爱的父亲,”她抓住父亲的手臂大声说道,“请你去看 看德·拉布里耶尔先生怎么样了,同时我请你将这件礼品归 还给他。你可以提出个理由,说这种值钱的玩意儿,只有王 后和交际花使用才合适,我的财产很少,趣味也不高,不容 我使用这种东西。再说,除了跟我订婚的人以外,我不能接 受任何人的任何礼物。请告诉这位正直的小伙子,叫他将这 条马鞭好好收藏起来,留到你知道自己是否相当富有,能不 能从他那里将马鞭买过来的那一天。” “这么说来,我的小女儿满脑袋是良知了?”上校一面亲 吻莫黛斯特的额头,一面说道。 趁着德·埃鲁维尔公爵与米尼翁夫人交谈的机会,卡那 利走到平台上。莫黛斯特为好奇心所驱使,也跟着他来到平 台。卡那利还以为她是一心要当德·卡那利夫人才来的呢!他 刚才厚颜无耻地变了卦,军人管这个叫“转身九十度”。按照 野心勃勃的人的理解,任何人处在他这种地位都会这么突然 变卦的。他看见倒霉的莫黛斯特来了,有点紧张,想找些说 得过去的理由敷衍一下。 “亲爱的莫黛斯特,”他说,用的正是我们所理解的那种 人间喜剧第一卷 爱抚的语气,“您不知道,您对德·埃鲁维尔先生的答话,一 个爱着您的男子,特别是一个具有女性心灵、十分敏感、惟 恐失去真正爱情的诗人,听了多么难受!我这样告诉您,不 知您听了是否不快。您开始时的卖弄风情,您那经过精心思 考的反复无常,其目的是要研究我们的性格。这一点我还看 不出来,那我一定是个糟糕透顶的外交家了……” 莫黛斯特机灵地、娇媚地猛然抬起头来。这个动作的原 型,恐怕只见于动物身上。那些动物,其本能就可以产生与 人的风度相当的奇迹。 “……所以,我回家以后,匣^光然大悟了。我从前欣赏您 观察事物的精细,觉得与您的性格和容貌融为一体。请您放 心,我从未设想过,您这番虚情假意并不是可爱的天真的表 露。不,您的机智,您所受的教育,丝毫没有破坏我们要求 于一个妻子的那种宝贵的天真无邪。您确实适于给诗人、外 交家、思想家、一个注定交红运的人做妻子。我对您既佩服, 又爱恋。请您原谅我吧,如果您昨天接受了一个男子的爱情, 而不是耍弄他,您是绝不会伤害他心中怀有的、甚至到了病 态程度的情感的!这个男子,眼看自己被您看中,他的虚荣 就会变成骄傲,跟您一接触,他的缺点就会变成优点!…… 在我的心灵中,妒忌是一种溶解剂。您向我揭示了这种情感 的巨大威力,太可怕了,它摧毁了我心中的一切。噢!可这 不是奥赛罗式的妒忌!”他见莫黛斯特作了个手势要讲话,便 赶紧接下去说道,“噢!……问题在我自己!我在这方面一直 是受娇惯的。我享受到的唯一幸福,当然很不完整(他摇摇 头)!给我这种幸福的、我为之感恩戴德的独一无二的爱情, 人间喜剧第一卷 您是知道的。世界各民族的爱神,都被绘成孩童模样,因为 没有完整的生命,就不能孕育出爱情……这种感情,大自然 给它定出了正常分娩日期。在我身上,它生下来就是死胎。后 来,无微不至关心我的母亲揣测到了,熨平了我心头的这处 伤痛。一个感到自己、看到自己会为了爱情的欢乐而死的女 人,会象天使一般细心照料你。所以,公爵夫人从未使我感 受到一点点这一类的痛苦。十年之中,从未有过一句话,从 未有过一个眼神,从她关注的目标上移开。比起一般人来,我 对话语、对思想、对目光赋予更大的价值。对我来说,如果 一次顾盼便是一笔巨大的财富,那么,一点点怀疑便是致死 的毒药。这毒药立即生效:我再也不爱这个人了。我的看法 与那些喜欢浑身发抖、期望和等待的大部分人相反。我认为, 爱情应该存在于完完全全的、孩童式的、无限的安全感之中 ……女人喜欢用她们特有的那种卖弄风情的表现,在这人世 间给我们制造趣味无穷的炼狱。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极其残 酷无情的幸福,我拒绝享受。对我来说,爱情要么是天堂,要 么是地狱。地狱,我不要,我感到自己有力量承受天堂那永 无止境的湛蓝色天空。我毫无保留地献身,在未来的生活中, 我既不会有秘密,也没有怀疑和欺骗,我要求对方也是如此。 我对您有所怀疑,这大概冒犯了您!请您记住,在这个问题 上,我只是与您谈起我自己……” “您大大冒犯了我,但是永远不会过分,”莫黛斯特说道。 卡那利这通议论,以德·绍利厄公爵夫人为狼牙棒,处处是 刺,大大伤害了她。“我已经惯于佩服您了,亲爱的诗人。” “那好,我献给您的这种狗一般的忠诚,您能应允也从您 人间喜剧第一卷 那方面给予我么?这不是很美的事么?这不正是您期望的么7 ......,, “亲爱的诗人,为什么您不找一个又瞎又侵的聋哑女人结 婚呢?能在各方面讨我丈夫喜欢,我自然求之不得。您给一 个姑娘安排下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还威胁她要把这幸福夺 走!她稍稍一动,说一句话,眼睛稍微往别处瞧一瞧,您就 把这幸福夺走!您这是剪掉鸟儿的翅膀,还想看鸟儿飞翔。人 家都怪诗人爱I青不专一,这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噢!是错 怪了,是吗?”她见卡那利作了一个否认的动作,便这样说道, “这个所谓的缺点,乃是由于一般人意识不到诗人的精神活动 非常活跃,对不?不过我不相信,一个天才人物能够为一种 相同的游戏,编造出相互矛盾的规则来,而且居然将这个称 为生活!您要求这种绝对办不到的事,无非是想抓住我的错 处取乐,就象海外奇谈中的那些巫师一样:他们交给受气姑 娘干的活计,非得有善良的仙女帮忙不可……” “在这里,仙女大概就是真正的爱情,”卡那利语气冷淡 地说道,他明白:有比查给这个精明人作高级军师,她已经 看透了他无非是拿这个作为闹僵的理由罢了。 “有的父母为自己女儿的陪嫁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等他 们一拿出给自己儿子准备的娶亲用品,别人就明白是怎么回 事了。亲爱的诗人,您此刻就酷似这样的父母。您还不知道 自己是否有权这样做,就在我面前作出百般挑剔的样子。经 过干巴巴讨价还价订立的条约,是绝对不能奠定爱情的。可 怜的德·埃鲁维尔公爵,就象斯特恩书中托比大叔那样任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477 摆布,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我还不是瓦德曼寡妇…,虽然此刻我 对于诗歌的许多幻想都已经破灭。是的,我们这些姑娘们,对 于任何惊扰我们幻想中的美妙世界的东西,都一概不愿意相 信!……其实人家事先对我都说过了!啊!您跟我这样恶意 争吵,实在与您的身分不相称,我再也认不出昨日的梅西奥 的模样了!” “因为梅西奥发现您奢望很高,而且您还将这个奢望看得 很重……” 莫黛斯特狠狠瞪了卡那利一眼,逼视着他。 “可是,有一天,我也会当上大使和法兰西贵族院的成员, 和他一模一样……” “您把我当成一个小市民女子了,”她说着,扭身上了台 阶。紧接着她又猛然转过身来,加上一句。她已经气得喘不 过气来,完全克制不住自己了:“把我当成一个傻瓜,也不会 如此放肆欺人!您翻睑不认人,真正的原因,无非是勒阿弗 尔人到处散布的那些无稽之谈。我的贴身女仆弗朗索娃刚才 已经都告诉我了。” “啊,莫黛斯特,您怎么能相信这种事呢?”卡那利摆出 一个演戏的姿势说道,“您这不是把我看成只为您的财产才娶 您为妻的小人了么!” “听了您在塞纳河边那些使人得益非浅的长篇大论以后, ①瓦德曼寡妇亦为英国作家斯特恩的《项狄传》中的人物,她年轻貌美,极 力想叫托比大叔爱上她。 人间喜剧第一卷 我才这样辱骂你。要使我醒悟过来,就看您的了!到那时,您 要我怎么样都行!”她极度蔑视地瞪着他,说道。卡那利简直 动弹不得。 “你想让我上这个圈套,”诗人一面跟随着她,一面心中 暗暗想道,“我的小丫头,那你是当我过于年轻幼稚,不够老 成了。话又说回来,对这么一个小小的阴险女人,还需要这 么文质彬彬干嘛!可是,她认为我心怀卑鄙的感情,以此来 解释我的态度变化,真是诡计多端哪!……拉布里耶尔这个 小傻瓜,将来肯定给管得服服帖帖。五年之后,说不定我们 要和她一起嘲笑他呢!” 这次争吵使卡那利和莫黛斯特之间冷淡起来。这一点,当 天晚上,每一双眼睛都看出来了。卡那利借口拉布里耶尔身 体不适,早早就告辞,将地盘让给了国王马厩总管。将近十 一点时,比查来接他的女东家下山,他微微笑着低声对莫黛 斯特说道: “我说对了吧?” “唉!你说对了,”莫黛斯特说道。 “您是不是按照咱们的约定,门上还留一条缝,好叫他能 再回来呀?” “我完全为愤怒所左右,”莫黛斯特回答,“他那么卑鄙, 叫我血直往睑上涌,我跟他直截了当挑明了。” “那太好了!等你们两人闹翻,再也不那么亲亲热热地交 谈时,我来叫他再次钟情于您,而且非常恳切,把您都要搞 糊涂!” “算了,比查,人家是个大诗人,贵族,机灵人。” 人间喜剧第一卷 “您父亲的八百万比这些都值钱。” “八百万?……”莫黛斯特说道。 “我东家正在卖掉他的事务所,很快要动身到普罗旺斯 去。您父亲的助手卡斯塔努提出,让我东家来管理您父亲的 财产。为了恢复拉巴斯蒂的土地,要订的契约,钱数达到四 百万。您父亲已经同意将这些土地全部买回。您有二百万的 陪嫁,上校还打算拿出一百万来让您在巴黎安家,买一座公 馆和各种家具!您算算看!” “啊!那我可以当德·埃鲁维尔公爵夫人了!”莫黛斯特 望着比查说道。 “要是没有卡那利这个小丑,您就会留下那个人的马鞭 了,就象我送给您的一样,”文书说道,这是给拉布里耶尔的 案子辩护。 “比查先生,你是不是想按照你的口味把我嫁出去呀?”莫 黛斯特笑着说。 “这个心地高尚的小伙子和我一样地爱您,您也爱过他一 个星期。他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文书回答道。 “可是他怎么能与在国王身边任职的人相抗衡呢?这种差 使只有六种:国王的神甫,首相,御前侍从长,太傅,内廷 总管,王家海军司令。…而且现在不再任命总管了。” “小姐,再过六个月,由无数心怀叵测的比查组成的下层 民众,就可能将所有这些高贵的头衔一古脑掀掉。再说,时 ①复辟时期,这种差使恢复了六种,但是具体种类与巴尔扎克此处罗列的 不同。国王马厩总管及犬猎队队长属于宫廷大臣之列。 人间喜剧第一卷 至今日,贵族意味着什么?在法国,真正的贵族连一千个也 不到。德·埃鲁维尔家族的祖先,原来是诺曼底罗伯特家族 的看门人。跟那两个整天愁眉苦睑的老小姐在一块,那滋味 好受不了!如果您很看重公爵夫人这个头衔,您现在已经是 伯爵头衔,大权在握的人对您和对商人会同样给面子,他可 以卖给您一片公爵领地,叫什么nia或者什么agllo之类…。千 万不要为了一个国王身边的职位,拿您的幸福开玩笑吧!” 那一夜,卡那利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做得完全正确。他 觉得,一个男子结了婚而没有钱,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糟糕的 处境了。一想到他在莫黛斯特身边虚荣心大发作,想占上风 压倒德·埃鲁维尔公爵,加上相信米尼翁先生有数百万家产, 曾使自己面临着怎样的风险,他不由得还有些心惊胆战。他 也不知道德·绍利厄公爵夫人对他在勒阿弗尔小住会作何想 法。事情弄得这么严重,还因为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有给她写 信了。在巴黎时,他们每个星期都有四、五封书信来往的。 “这个可怜的女人还在为我奔走,好让我得到荣誉勋位三 等勋章缓带和在德·巴登大公那边当大使的职位呢!……”他 大叫道。 对未来的强烈直觉,使诗人和投机倒把的人一样能够当 机立断。他下定决心以后,立即伏案给德·绍利厄公爵夫人 写了一封信。信文如下: ①当时的贵族领地常以“n∥或“agno”之类结尾。 人间喜剧第一卷 致德·绍利厄公爵夫人 我亲爱的爱蕾奥诺,至今尚未得到我的消息,你大 概颇感意外吧!我在这里小住,原因不仅是我健康状况 不佳,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偿还我欠下小拉布里耶 尔的人情。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叫莫黛 斯特·德·拉巴斯蒂的小姐。这位小姐是个个子矮小、面 色苍白、毫无特色、青筋外露的姑娘。附带说一句,她 还有个爱好文学的癖好。为了证明她的任性、心血来潮 和脾气乖戾都有道理,她还自称是诗人。你是了解爱乃 斯特的,他很容易上钩。我不愿意让他一个人单独前往。 德·拉巴斯蒂小姐对你的梅西奥大肆卖弄风情。她的双 臂瘦骨嶙峋,也象别的少女一样,胸部不够丰满,头发 比德·罗什菲德夫人的还要黯淡无光,灰漾漾的小眼睛 十分可疑,可她一心要成为你的情敌。我制止了这位很 不谦逊…的小姐的卖弄风情,可他过于粗暴了些。不过, 专一的爱情就是如此。世上的所有女人,与我有何关系 呢?她们全加到一起,也抵不上你啊! 我与之消遣时光的人,也就是这位女继承人身边的 人,都是些令人作呕的市民。可怜我吧,我每天晚上的 时光都与公证人的文书、公证人的老婆、管帐先生、外 酋的放债人一起度过。这与格勒奈尔街的晚会当然无法 相比。这户人家的父亲刚从中国归来,据说发了大财,因 ①法语“莫黛斯特”又有“谦逊”之意,这里是一个文字游戏。 人间喜剧第一卷 此国王马厩总管这位求婚者每日必到。据说要开发那著 名的埃鲁维尔沼泽,需要六、七百万法郎,正因为如此, 他对这家父亲的几百万更加垂涎欲滴。国王肯定不知道, 他对小公爵的这项赏赐后果多么严重。这位公爵大人,丝 毫想不到他所向往的岳父财产并不多,却一味地妒忌我。 拉布里耶尔有他的朋友为他充当屏风进行掩护,向他崇 拜的偶像步步进逼。爱乃斯特已经神魂颠倒,我这个诗 人,倒想着实实在在的东西。我刚刚了解到的财产情况, 会使我们这位秘书的前程黯淡无光,他的情人对于任何 财产都贪得无厌。我的天使如果想挽回我们犯下的过错, 一定要把银行家蒙日诺请来,用她特有的巧妙灵活的手 段去盘问蒙日诺,才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夏尔·米尼 翁先生从前在王家卫队中担任骑兵上校,有七年时间是 蒙日诺银号的客户。人家说,最多有二十万法郎的陪嫁。 在为爱乃斯特向这位小姐求婚之前,我希望弄到更可靠 的材料。一旦这些人达成协议,我就要回巴黎去。我知 道用什么办法将事情办完,又对我们这位钟情的小伙子 有利:关键是要得到王上恩准,使米尼翁先生的女婿能 够继承他的伯爵头衔。由于爱乃斯特的竭诚服务,尤其 又有我们三个人:你、公爵和我的帮助,除了他,没有 谁能够得到这样的恩赐。从他的癖好看,爱乃斯特日后 会轻而易举地成为审计主任。到那时,眼看自己每年能 拿到二万五千法郎,还有一个终身职衔和一个老婆,这 个倒霉蛋会在巴黎生活得十分幸福的! 啊,亲爱的,我是多么迫不及待地要重见格勒奈尔 人间喜剧第一卷 街啊!半个月的分别,如果无法将爱情摧毁,就反倒会 使它恢复初恋时的火热!而且你可能比我更了解,使我 的爱情经久不衰的原因是什么。即使进了坟墓,我的骨 头还要爱你!所以,我怎能不眷恋你!如果我还不得不 在这里住上十天,我一定回巴黎一趟,哪怕呆上几个钟 头也好! 公爵是否为我谋到了什么能使我青云直上的差使? 你呢,我亲爱的宝贝,明年你是否需要到巴登去洗矿泉 浴?近十年来,我们幸福的爱情每时每刻都是那么完美 如初。我们这位阴郁的美男子…的絮絮低语,与我们幸 福的情话相比,使我对结婚产生了极大的反感,我过去 还从未如此仔细地考虑过这些问题。啊!亲爱的,人称 之为“过失”的东西,不是能比“法律”更紧密地将两 个人连结在一起么,你说是吗? 这一思想又使他写出了两张信纸,充满极为亲切的回忆 和灵感。文字未免过分亲呢,不容我们公布出来。 公爵夫人半个月来忐忑不安到了极点,梅西奥音讯全无, 使她十分伤心,于是她叫菲洛塞娜给她的表哥写了一封信。卡 那利将上述这封信付邮的前一天,比查署名冉·雅克曼,给 他的所谓表妹菲洛塞娜写了回信,这封回信比诗人的信早发 出十二小时。公爵夫人五十岁的人了,读了文书的回信以后, 自尊心大大受伤。对米尼翁上校的财产,她刚刚了解到确切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情报。爱蕾奥诺眼看自己因为几百万法郎而被人抛弃、背 叛,气极、恨极,故意使坏的情绪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菲 洛塞娜敲门走进女主人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卧房,见她双眼含 泪。她侍候公爵夫人已经十五年,这种事情还是头一遭,她 也目瞪口呆了。 “十分钟就把十年的幸福给毁掉了!”公爵夫人大叫大嚷 起来。 “夫人,这是勒阿弗尔来的一封信。” 爱蕾奥诺读了卡那利的散文,竞然没有发觉菲洛塞娜也 在场。菲洛塞娜见公爵夫人往下看着看着,睑上重又现出平 静的神色,更加莫名其妙。一个快要淹死的人,你将一根粗 如手杖的竹竿伸给他,对他说来,那就是头等的光明大道了! 爱蕾奥诺读着这封长达四页的信,信中爱情与事务、谎 言与真相参差交错。她相信卡那利是诚心诚意的,就兴高采 烈起来。刚才银行家一走,她就叫人去请她丈夫过来,以便 叫他阻止对梅西奥的任命,如果时间还来得及。读了信以后, 她又突然为一种宽宏大度的情感所左右,一直上升为高尚的 情感了。 “可怜的小伙子!”她想,“他一点坏心思也没有!他还象 第一天那样爱我,他对我无所不谈。——菲洛塞娜!”她见头 号贴身女仆还站在那里,好象在收拾梳妆台的样子,便叫道。 “公爵夫人有什么吩咐?” “把我的镜子拿来,孩子!” 爱蕾奥诺对镜自顾,看见额头上延伸着一道道皱纹,不 禁长叹了一声。她觉得,这一声长叹便是向爱情告别。于是 人间喜剧第一卷 她抛开女人的小心眼,想出一个有男子气概的主意来。这个 主意短时间能使人自我陶醉。北方的塞弥拉弥斯将她年轻而 美丽的情敌嫁给马莫诺夫时,那样的宽宏大量,也只有用这 种自我陶醉才能够加以解释。… “既然他没有对我变心,”她心中想道,“如果这位米尼翁 娇小姐确实象他说的那么丑,我倒愿意叫他把那几百万和这 个姑娘弄到手。” “咚,咚,咚,”有人在门上很有风度地敲了三下。这是 宣布公爵来到。妻子亲自给他开门。 “啊,你好一些了,我亲爱的,”他兴高采烈地叫道。可 是那种兴高采烈是装出来的,凡是会拍马屁的人都善于表演 这种玩意儿,可傻瓜见了就要上当。 “我亲爱的亨利,”她回答道,“你在这届为期一年的内阁 里已经为国王献身效忠这么长时间,你也知道这届内阁…长 不了,你到如今还没有把梅西奥的任命弄到手,这是怎么回 事呀!” 公爵望望菲洛塞娜,贴身女仆用一个别人觉察不到的示 意动作,指了指梳妆台上那封勒阿弗尔的来信。 “你到德国去会烦闷得要死,回来时你肯定要和梅西奥闹 翻,”公爵天真幼稚地说道。 ①据希腊神话传说,塞弥拉弥斯系叙利亚美丽贤明的女王,巴比伦的创造 者。此处“北方的塞弥拉弥斯”是指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嗽尔泰 语)。据说她的面首马莫诺夫对她“不忠”,爱上了宫中女官谢尔巴托娃, 女皇便令他们二人结了婚。 ②指马尔蒂涅克内掏,一八二八年一月组成,次年八月倒台。 486 人间喜剧第一卷 “那为什么?” “你们不是要总在一起么?……”这位前大使回答道,那 股好心的劲实在令人发笑。 “噢,不!”她说,“我就要叫他结婚了。” “如果德·埃鲁维尔的话是真,我们亲爱的卡那利并不期 待你的施舍,”公爵微笑着接着说下去,“昨天,葛朗利厄把 国王马厩总管写给他的信念了几段给我听。这封信显然是总 管的姑妈针对你起草的。因为德·埃鲁维尔小姐一直在为她 侄儿算计一份好陪嫁,她知道葛朗利厄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 在一起打惠斯特。这个小德·埃鲁维尔要求卡迪央亲王到诺 曼底去举行王家围猎,而且千叮万嘱要他一定将国王带去。目 的是叫那位轻浮的小姐看到为她举行如此盛大的骑猎,就会 飘飘然起来。确实,查理十世说上两句话,什么事就都成了。 德·埃鲁维尔说那位姑娘漂亮得谁也比不上呢……” “亨利,我们到勒阿弗尔去!”公爵夫人打断丈夫的话,高 声叫道。 “借什么理由去呢?”公爵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个人曾是 路易十八的心腹。 “我从来没见过打猎。” “国王去的话,是很好看的。不过,到这么远的地方去打 猎,太麻烦了。我刚才跟他谈过这个问题,他不去。” “夫人可能会去的……” “那倒更好,”公爵接过话头,“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可以 人间喜剧第一卷 487 帮帮你,叫夫人走出罗斯尼城堡…。如果那样,用用国王狩猎 时的随从和猎犬,国王也会觉得说得过去。亲爱的,不要去 勒阿弗尔,”公爵慈父般地说道,“那样你太招摇了。你听着, 加斯帕尔的罗桑布赖城堡就在布罗托纳森林对面,你干吗不 叫人暗示他接待这一帮人呢?我想,这是个好办法。” “叫谁去暗示他呢?”爱蕾奥诺说道。 “他的妻子,公爵夫人啊!她陪伴德·埃鲁维尔小姐一起 上圣餐台的。先让这位老小姐给她吹吹风,然后公爵夫人就 会向加斯帕尔提出这个要求。” “你真是个可爱的男人,”爱蕾奥诺说道,“我马上给老姑 娘和狄安娜写封短笺,我们还要做猎装。那种小帽子,我想 过,戴上会显得特别年轻!你昨天在英国大使那边赢了吗7 ......,, “赢了,”公爵说道,“我把欠的赌债都还清了。” “亨利,千万别忘了,梅西奥那两项任命,一切暂缓 ......,, 爱蕾奥诺先给美貌的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写了一封 十行的短笺,又给德·埃鲁维尔小姐写了一封出主意的信。然 后,她给卡那利写了下面这封尖刻的回信,痛斥卡那利的谎 言。 ①此处“夫人”指德·贝里公爵夫人,她是查理十世的儿媳。一八二0年 德·贝里公爵被人暗杀后,她隐居罗斯尼城堡。罗斯尼城堡本来属于苏 利家族,一八一八年为德·贝里公爵夫人购得。 人间喜剧第一卷 致德·卡那利男爵 我亲爱的诗人,德·拉巴斯蒂小姐貌美不凡,蒙日 诺向我指出,她的父亲有八百万财产。我想让您和她结 婚。您对我这样不信任,使我很生气。如果前往勒阿弗 尔时,您的意图便是要让拉布里耶尔结婚,走之前为什 么不对我这么说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而且,象我 这样容易担惊受怕的一位女友,您为什么在那里待上半 个月也不给她写封信呢?您的信稍微来迟了些,我在那 之前已经见过我们的银行家了。梅西奥,您不过是个孩 子,还和我们玩电!这不好。连我丈夫公爵本人对您这 种作法也感到十分愤慨,觉得您很不象贵族的样子。这 样也损害了您母亲的声誉。 现在,我希望亲眼看看事情到底怎样。德·埃鲁维 尔公爵为德·拉巴斯蒂小姐组织的狩猎,我大概能够有 幸陪同夫人前往参加。我要设法安排,叫人邀请您在罗 桑布赖逗留,很可能狩猎的聚会地点是在德·韦纳伊公 爵家里。 亲爱的诗人,请您相信,虽然如此,我仍是您终生 的好友。 爱蕾奥诺德莫 “你看,爱乃斯特,”卡那利说道,一面将吃午饭时收到 的这封信从桌子这边扔到桌子那边拉布里耶尔鼻子底下,“这 是我收到的这个女人写给我的第两千封情书,信里从头到尾 人间喜剧第一卷 就没有一个‘你’字!这位大名鼎鼎的爱蕾奥诺从来也不曾 比这封信更有失检点……你结婚吧,结吧!最坏的婚姻也比 这最舒服的笼头强!……啊!我是从月亮上掉下来的最伟大 的尼柯代默…!莫黛斯特有几百万陪嫁,我永远失去了她。三 天以前我和她还处于热带,现在我们是站在两极,再不会回 到热带去了!我已经对公爵夫人说过,只是为了你好我才来 到此地,因此我更希望你能战胜国王马厩总管。我要为你尽 力。” “唉!梅西奥,公爵为取悦莫黛斯特,这么巧妙安排,大 事铺张,要把宫廷人等和光彩夺目的景象摆在她面前,莫黛 斯特得有怎样伟大、成熟和高尚的人格,才受得住这种景象 的诱惑啊!我不相信会有那样完美无缺的人!如果她还是她 信中所写的那个莫黛斯特的话,也许还有点希望……” “年轻的博尼法斯…,你能用这样的墨镜看世界,看你的 情妇,是多么幸福啊!”卡那利高声说道,一面走出饭厅,到 花园散步去了。 诗人两头都撒了谎,真不知道下一步该打什么主意。 “你规规矩矩地赌,非输不可!”他坐在亭子里,大叫大 嚷起来,“凡是有理智的人,四天以前肯定都会象我那么干, 从我已经钻进的圈套里逃掉。在那种情况下,哪有功夫解绳 结玩,当然破网而逃了!……算了,还是保持头脑冷静,平 心静气,作出品德高尚、受到冒犯的样子吧!荣誉感不容我 ①尼柯代默,民司笑剧中的人物。卡那利以此自嘲。 ②一圣徒。 人间喜剧第一卷 采取其它作法。唯一能重新获得莫黛斯特敬重的办法,就是 保持英国式的强硬态度。无论如何,从这里后退也无非是回 到自己原来的幸福上,我十年的忠诚一定会得到报答,爱蕾 奥诺总会给我结一门好亲事的!” 上校的财富和莫黛斯特的美貌,使多少人动了情!这次 狩猎大概也是所有动情人的大会战。所以在为这场林中盛会 进行必要准备的几天中,人们看到各对手之间似乎已经休战。 米尼翁别墅的客厅于是呈现出和睦融洽的家庭那种平静无波 的场面。卡那利退后一步扮演受到莫黛斯特刺伤的男子的角 色,想表现出谦恭有礼的样子。他放弃了自己的奢望,再也 不表演他的演讲天才,于是就变成了机智风趣的人放弃装腔 作势以后的样子,非常可爱。他和哥本海姆谈金融,和上校 谈打仗,和米尼翁夫人谈德国,和拉图奈尔夫人谈家常,试 图用拉布里耶尔的方式将这些人征服。德·埃鲁维尔公爵经 常将地盘让给两位朋友,因为他不得不到罗桑布赖去和韦纳 伊公爵协商,而且要密切注视对国王犬猎队队长卡迪央亲王 的命令执行情况如何。尽管如此,笑料仍不缺乏。卡那利比 国王马厩总管的百般殷勤稍微含蓄一些,两位德·埃鲁维尔 小姐则每晚必到,更加变本加厉。莫黛斯特处于这两股势力 的交叉火力之中。卡那利提醒莫黛斯特说,到了狩猎场上,她 不但当不了女主角,而且几乎不会受到注意。夫人大概要由 国王犬猎队队长的儿媳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绍利厄公 爵夫人以及某些宫廷贵妇陪同前来。在这大队人马中,一个 小姑娘不会引起任何轰动。另外,大概还会邀请驻扎在鲁昂 的军官前来,等等。爱伦娜已经将莫黛斯特看成自己的兄弟 人间喜剧第一卷 媳妇,她不厌其烦地反复对莫黛斯特说,会把她介绍给夫人; 德·韦纳伊公爵肯定会邀请她和她父亲在罗桑布赖逗留;如 果上校希望得到国王的恩舆,赐他一个贵族院议员,这可是 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人们还指望着国王第三天能够前来;她 还说,最美貌的宫廷贵妇,绍利厄、摩弗里纽斯、勒农库 绍利厄等公爵夫人对莫黛斯特的热情接待,会使她喜出望外; 莫黛斯特对圣日耳曼区的成见会烟消云散,等等等等,不一 而足。这场小小的战事,其前进、反方向行进及种种计谋,实 在可笑得无以复加,使杜梅夫妇、拉图奈尔夫妇、哥本海姆 和比查大饱眼福。在他们那个小国子里,于是大讲贵族的坏 话,对他们的卑鄙无耻行为仔细研究,大加评论,讽刺挖苦, 毫不留情。 韦纳伊公爵和法国国王犬猎队队长向德·拉巴斯蒂伯爵 及其女儿发出了邀请,请他们十一月七、八、九、十这四天 到罗桑布赖去参加大型狩猎。请帖的措词极尽恭维之能事。这 件事证实了德·埃鲁维尔一方的话果然不假。 拉布里耶尔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他怀着极其贪婪的 心情,享受着与莫黛斯特的相处。这种贪婪的快乐,恐怕只 有命中注定长期分离的情人才能体会到。这种单相思的幸福 感进发出点点火花,其间又夹杂着围绕“我算失去她了!”这 个题目进行的伤感的沉思。他的长相和整个人的外表与这种 深沉的情感又那样水乳交融,使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更加动人。 一首活的哀歌,有眼睛,能走路,不按照韵脚发出叹息,再 没有什么比这更富有诗意的了。 终于,德·埃鲁维尔公爵来商谈莫黛斯特动身前往的事 人间喜剧第一卷 了。她过了塞纳河以后,要乘坐公爵的四轮马车,由两位德 ·埃鲁维尔小姐陪同前往。公爵谦恭有礼,做得十分漂亮:他 也邀请了卡那利和拉布里耶尔,同时告诉他们和米尼翁先生, 狩猎时骑的马匹已为他们准备停当。上校请他女儿的三位情 人应允,出发的当天上午在他家用餐。卡那利最近这几天已 考虑成熟一项计划,准备暗中再次征服莫黛斯特,耍弄公爵 夫人、国王马厩总管和拉布里耶尔一番。这时他便打算着手 实行这项计划。一个学习外交的人,眼看自己处于不利地位, 总不能就那么搁浅啊!拉布里耶尔方面,已经决定向莫黛斯 特永远道别。这样,每个求婚的人,都预感到这为期三周的 竞争已近尾声,已经打算象辩护人在宣判以前要向法官递上 最后一句话一样,递上自己的最后一句话。动身的前一天晚 上,晚饭以后,上校拉住女儿的手臂,让她感到必须表态了。 “我们和德·埃鲁维尔家的关系若是还不明确,到了罗桑 布赖,那可不好办,”他对女儿说道,“你愿意当公爵夫人吗?” 他问莫黛斯特。 “不愿意,父亲,”她回答道。 “那你是爱卡那利了?……” “当然不,父亲,绝不!”她象孩子那样迫不及待地说道。 “啊!这可不是我影响你的啊!”这位善良的父亲大叫起 来,“现在我可以对你实说了:一到巴黎,我就选中了我的女 婿。我故意叫他相信我没有财产的时候,他跳上来搂住我的 脖子,对我说,这样就把压在他心上的一百斤大石头掀掉了。” “你这是说谁啊?”莫黛斯特满睑绯红问道。 “说的是品行端正、崇尚道德的人啊!”他打趣地重复着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这句话。他回家的第二天,正是这句话打破了莫黛斯特的幻 梦。 “咦!我没想到他,爸爸!你让我自己作主亲自回绝公爵 吧!我了解他,我知道怎样奉承他……” “这么说,你还没选定喽?” “还没有。事关我的前程的字谜,还剩下几个音节要猜透。 等我到了罗桑布赖,悄悄地把宫廷的人看上一眼之后,会把 我的秘密告诉你。” “您去参加围猎,是不是?”上校远远看见拉布里耶尔朝 着他和莫黛斯特散步的小径走来,大声喊道。 “不,我不去,上校,”爱乃斯特答道,“我来向您和小姐 辞行,我这就回巴黎去……” “您倒一点没有好奇心,”莫黛斯特打断腼腆的爱乃斯特 的话,注视着他,说道。 “只要你们有这个愿望,就能叫我留下。可我不敢指望,” 他辩解道。 “如果就是这个,那我要对您说,您留下,我会很高兴,” 上校说道,一面迎着卡那利走过去,让她的女儿和可怜的爱 乃斯特一块谈谈。 “小姐,”爱乃斯特说道,象一个不抱任何希望的人那样 毫无顾忌地抬眼望着她,“我对您有一个请求。” “对我?” “对,就是让我带走您的宽恕!我悔恨自己丢掉了幸福, 这当然是由于我的过错。我一辈子也不会有幸福了。不过,至 ,b……” 人间喜剧第一卷 “在我们永远分手以前,”莫黛斯特象卡那利那样打断对 方的话,用很激动的嗓音回答道,“我只想从您这里了解一件 事情。您虽然干了一次更名改姓的事,在我要问您的这件事 上,我想您不会卑鄙地欺骗我……” “卑鄙”这个词顿时使爱乃斯特面色惨白,他大叫起来: “您真是毫不留情啊!” “您能实话实说么?” “这个问题太有损人的尊严了,当然,您有权利这么问 我,”他说道,他的心剧烈跳动,说话的声音都微弱了。 “好,您有没有将我的信念给卡那利先生听?” “没有,小姐。我之所以请上校先生看看这些信,是想让 他看看我对您的爱恋之情是怎么产生的,我作了怎样真诚的 努力想治愈您那种好异想天开的病症,这样来说明我对您的 眷恋是有根有据的。” “那么这个卑鄙的冒名顶替的主意,又是怎么来的呢?”她 迫不及待地问道。 拉布里耶尔一五一十地讲述了莫黛斯特写了第一封信以 后出现的那个场面;爱乃斯特怎样维护一个受到名气吸引的 少女,认为那就象一株植物寻找着自己应该享受的一份阳光 一样;后来又怎样由此产生了类似挑战的想法。 “好了,好了,”莫黛斯特极力控制自己的激动回答道, “虽然您没有得到我的心,先生,但是我对您满怀敬意。”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顿时使拉布里耶尔感到一阵头昏 眼花。他觉得自己直晃悠,便象失去知觉的人一样,靠在一 棵小树上。莫黛斯特本来已经走开,回头一见这种情景,便 人间喜剧第一卷 急忙跑回来。 “您怎么啦?”她说着拉住他的手,防止他倒下去。 莫黛斯特感到那只手冰凉冰凉,看见那张睑惨白得如同 一朵百合花,所有的血液都涌上心头了。 “对不起,小姐……我原来以为您那么蔑视我……” “可是,”她高傲地说,“我并没有对您说我爱您呀!” 她又扔下拉布里耶尔走了。这句话虽然生硬,拉布里耶 尔却觉得自己已经腾云驾雾。大地在他脚下发软,树木似乎 百花盛开,天空呈现出玫瑰色,空气也仿佛蓝莹莹的,如同 结果圆满的幻梦剧结尾时成婚的殿堂一般。在这种情形下,女 人跟伊阿诺斯…一样,不回头也能看见身后发生的事。于是 从这个钟情男子的举止中,莫黛斯特发现,这是比查式爱情 无可置疑的症状,当然这在女子的希冀中是nec plus ul_ tr∥的事情。拉布里耶尔将莫黛斯特的敬重看得高于一切,这 在莫黛斯特的心上激起了无比甜蜜的感情。 “小姐,”卡那利离开上校朝莫黛斯特走过来,说道,“您 对我的感情不屑一顾,可是,要抹去我长期忍受的一个污点, 对我的声誉至关重要。您看,这是我到这里五天以后,德· 绍利厄公爵夫人给我写的信。” 他让莫黛斯特看了那封信的头几行。公爵夫人在那封信 ①据罗马神话,伊阿诺斯(又译雅吕斯)是守护门户的两面神。萨图恩被 他的儿子朱庇特推翻以后逃到地上,受到伊阿诺斯的热情招待。作为酬 谢,萨图恩使伊阿诺斯具有前后两个面孔,既可瞻前又可顾后。他死后 成为两面神,掌管门户出入和水陆交通。 ②拉丁文:喜出望外。 人间喜剧第一卷 的开头几行说她已见过蒙日诺,很想叫梅西奥和莫黛斯特成 婚。然后他将信的其余部分撕下来,将那几行交给了她。 “其余的部分不能给您看,”他说,一面将信纸装进自己 口袋,“我把这几行交给您,您很细心,可以核实一下是不是 她的笔迹。揣测我情感卑鄙的少女,当然也满可以认为这是 什么串通一气搞阴谋诡计。但是这至少可以向您证明,我是 多么愿意让您看到,我们两人之间的争吵,从我这方面来说, 绝对不是出于低级下流的利害考虑。啊,莫黛斯特!”他带着 哭腔说道,“您的诗人,德·绍利厄夫人的诗人,在理智方面, 并不比您在感情方面缺少诗意。您就要见到公爵夫人了,将 您迄今为止对我的看法束之高阁吧!” 说完他扔下呆若木鸡的莫黛斯特,走了。 “啊,原来是这样!他们两个人都是天使,”她心中暗想 道,“嫁不得!……只有公爵还属于人类范畴。” “莫黛斯特小姐,这次狩猎使我心神不安,”比查臂下夹 着一个包裹出现,他说道,“我作了一个梦,梦见您的马匹受 惊,将您拖走了。我就到鲁昂给您买了这个西班牙马嚼子,人 家告诉我,这种马嚼子,马从来不敢咬紧,溜不了缰。我求 您一定要用上这个。我已经给上校看过了,他向我表示感谢, 其实这算不了什么。” “可怜的亲爱的比查!”莫黛斯特禁不住叫起来,这慈母 般的关怀使她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比查欢欣雀跃地走了,好象一个人眼巴巴等着继承一个 年迈叔父的遗产,人家刚告诉他这个叔叔死了一样。 “亲爱的父亲,”莫黛斯特回到客厅,说道,“我很想要那 人间喜剧第一卷 根漂亮的马鞭……你能不能向拉布里耶尔先生建议,用你那 幅凡·奥斯塔德…的油画作为交换啊?” 上校南征北战,这幅画是唯一的纪念品,他从雷根斯堡… 一个市民手中购得的。他站在这幅油画前,向爱乃斯特提出 这笔交易。这过程中,莫黛斯特一直暗暗地注视着爱乃斯特。 她看见拉布里耶尔急匆匆地离开客厅,心中暗想道: “他一定会参加狩猎的!” 真是咄咄怪事!莫黛斯特的三个情人都到罗桑布赖去了, 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希望,对莫黛斯特令人赞叹的完美无缺, 一个个都心醉神迷。 为了使出售国家产业。合法化,议会投票拨款十亿法郎 补偿贵族损失。德·韦纳伊公爵从中得到自己的一份。他最 近用这笔钱买到了罗桑布赖这片土地。罗桑布赖的城堡远近 闻名,其华丽程度可与麦斯尼埃和巴勒罗阿的城堡。媲美。经 过一条植有四排百年榆树的宽广的林荫道,就到了这座气势 雄浑、高贵华丽的建筑面前。然后穿过有一定坡度的偌大庭 院,这庭院与凡尔赛宫的庭院颇为相似,金碧辉煌的栏杆,两 栋门房小楼,装点着种在大盆中的高大柑桔树。两旁是两组 成凸角的住宅,面向着庭院,中间的城堡又有两排房屋,每 ①凡·奥斯塔德(1 610 1 685),荷兰画家。 ②雷根斯堡,现为联邦德国一城市。 ③所谓“国家产业”是指法国大革命时没收的外逃贵族的产业,后由国家 拍卖。 ④麦斯尼埃和巴勒罗阿城堡均位于诺曼底半岛,为法国名建筑师芒萨尔设 人间喜剧第一卷 排十九扇镶着小块玻璃的高大窗户,拱腹上精雕细刻,窗与 窗之间有饰以凹槽的列柱将窗户一一分开。意大利式的屋顶, 被四周带栏杆的顶盘所遮掩,屋顶上耸立着整块巨大石片作 成的烟囱,上面用一组武器作装饰,因为罗桑布赖是路易十 四时代由一个叫柯丹的包税人修建的。朝花园的一面与朝庭 院一面的不同之处,是正面有一个突出部分,有五扇饰以廊 柱的窗户,这突出部分上方,可见一个华丽的三角楣。这位 柯丹先生只有一个女儿,于是柯丹小姐便成了父亲的唯一继 承人。柯丹小姐把她的财产带给了马里尼家族。马里尼家族 又请克瓦兹沃…给这门楣雕上了旭日东升的图案。下部两个 天使展开一条绸带,绸带取代原来的铭言,写上了歌颂伟大 君王的铭言:sol 11(]bis b e11igllus…,因为伟大君王将他最 无足轻重的一个宠臣德·马里尼侯爵晋升为公爵。 平台上有高大的回旋阶梯和扶手栏杆。站在平台上放眼 望去,可见一面大湖,长度和宽度都可与凡尔赛宫的大运河 相媲美。湖上端有一片草坪,较之舆型的英国式玩滚球戏的 草坪也毫不逊色。四周围着圆形或椭圆形的花坛,此时花坛 中各种秋季花朵正在争芳斗艳。两侧各有一座法国式花园,铺 展着方方正正的花坛,整整齐齐的小径,正是勒诺特。雄伟 款式写出的美妙篇章。沿着花园的外缘,各有一片树林,将 ①克瓦兹沃(1 640 1720),法国雕刻家,装饰艺术家。 ②拉丁文:阳光普照吾等。因路易十四自称太阳王。 ③勒诺特(1613 17_J『J),法国园艺家,“法国式花园”为他所首创,讲究 对称、几何图形、用水、布局。 人间喜剧第一卷 两座花园镶嵌其中。树林面积约有三十阿尔邦。路易十五治 下,曾在林中画出英国式花园的图案。姑在平台上远眺,视 野的尽头是一座属于罗桑布赖管辖的森林。这森林与另外两 座森林连成一片,一座属于国家,另一座属于王室。比这里 更美的景色,恐怕是难以找到的了。 莫黛斯特的到来,在林荫道上引起了某种程度的轰动。只 见一辆有法国国王仆役跟随的马车,由国王马厩总管、上校、 卡那利、拉布里耶尔骑马陪同,以身穿王室号衣掌管猎犬的 骑手为前导,十个仆役殿后,远远而来。这一行人中,可以 见到黑白混血儿、黑人和上校华丽的轻便四轮旅行马车。现 在这辆马车由两个贴身女仆乘坐,并载着各种衣物包裹。四 匹马拉着的车,现在根据国王马厩总管的命令,十分雅致地 套上了四匹虎花马。人们服侍马厩总管常常比服侍国王更周 到。莫黛斯特进了院子,看见这座小型的凡尔赛宫,各位贵 族大人的华丽服饰使她眼花缭乱。她忽然想到要和各位大名 鼎鼎的公爵夫人见面,很怕自己会显出不自然、土里土气或 者暴发户的模样。她完全昏头昏脑,无所措手足了,她真后 悔自己提出要观看这次狩猎。 幸亏马车停下以后,莫黛斯特首先看见的是一位老者。老 者戴着金黄色的假发,烫成细小发鬈。他那张平静、丰满、光 滑的睑,浮现着慈父般的微笑和寺院中人的诙谐表情,一半 有神一半无神的目光又使这种表情变得几乎严肃起来。这个 人便是德·韦纳伊公爵。公爵夫人是一个信仰极其虔诚的妇 女。她是一位巨言,上诉法院首席院长的独生女,其父已于 一八oo年去世。她干瘪黄瘦,腰板挺直,是四个孩子的母 人间喜剧第一卷 亲。如果你愿意在想象中用地道的修道院举止的各种风度将 拉图奈尔夫人美化一下的话,那么,这位公爵夫人与公证人 的老婆就颇为相似了。 “哎呀!你好啊,亲爱的奥棠丝,”德·埃鲁维尔小姐热 情地拥抱着公爵夫人说道。那是使这两个性格高傲的人情投 意合的热情。“让我来向你、向我们亲爱的公爵介绍这位小天 使,德·拉巴斯蒂小姐。” “久闻大名,小姐,”公爵夫人说道,“我们早已迫不及待 地要在这里接待您……” “延误至今,实觉遗憾,”德·韦纳伊公爵用讨女人喜欢 的赞美表情,点了点头,说道。 “这是德·拉巴斯蒂伯爵先生,”国王马厩总管拉着上校 的手臂,将他介绍给公爵和公爵夫人。他的动作和话语里,都 含着尊敬的意味。 上校向公爵夫人施礼,公爵向他伸过手去。 “欢迎您,伯爵先生!”韦纳伊先生说,“您可是拥有不少 珍宝啊!”他望着莫黛斯特又加上一句。 公爵夫人拉住莫黛斯特的手腕,带她走进一间大客厅。客 厅里壁炉前,聚集着十几位妇女。公爵已经将所有男客带走, 到平台上去散步,只有卡那利除外。他恭恭敬敬地走到如花 似玉的爱蕾奥诺身边。公爵夫人正坐在绣花架旁,给德·韦 纳伊小姐指点怎样使绣出的颜色具有深浅浓淡变化。 德·绍利厄公爵夫人朝莫黛斯特望了一眼,那目光冰冷、 高傲而又充满蔑视。即使莫黛斯特手戳到针插上,一根针扎 穿了手指,也不会感到这样刺痛。最初一段时间,她眼里只 人间喜剧第一卷 看见这个女人,她已经猜出那是谁。这些迷人的女胜,我们 的激情将她们变得那样高大,要知道她们的残忍可以达到什 么程度,必须看看她们相互之间怎样相处才行。莫黛斯特对 公爵夫人怀着侵乎乎的情不自禁的赞美之情。除了爱蕾奥诺 以外,任何女人见她这副模样都会对她不再存有戒心。要不 是她对女人的年龄还有点常识,她真会以为眼前这位女子只 有三十六岁!不过,叫她惊讶不止的事,后来还有的是呢! 这时诗人正撞上贵妇人的盛怒。这样的怒气一发作,简 直是最凶残的狮身人面陉兽:睑上喜气洋洋,其他部分却是 凶神恶煞。一位情妇在钢铁甲胄之下隐藏着冷森森的冰霜,表 面上又彬彬有礼,恐怕连国王本人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 叫她投降。优雅的女人头在微笑,可是同时,钢铁冰凉刺骨: 手是钢铁的,胳臂、身躯,一切均为钢铁制成。卡那利竭力 紧紧攀住这钢铁,可是他的手指头往下滑,他的话语也从心 上往下滑。公爵夫人那优雅的头也好,优雅的话语也好,优 雅的举止也好,都在众人的目光前掩饰着她的盛怒,那钢铁 般的冰冷,已经降到零下二十五度。外出旅行使莫黛斯特超 群的美貌更加放出异彩,她的服饰跟狄安娜·德·摩弗里纽 斯一样华丽。看见这位少女的外表,顿时将爱蕾奥诺头脑中 反复思考时所积累起来的火药点燃起来。 原来,刚才马车到来的时候,所有的女客都挤到窗前,观 看三位情人陪同下的当日的明星怎样下车。“咱们不要显得那 么好奇吧!”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说道。 狄安娜说了一句:“她长得简直跟天仙一般!这是从哪儿 冒出来的?”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这句话在绍利厄夫人心上重重地敲了一记。谈完这几句, 女客们便轻盈地飞往客厅。到了客厅,每个人都恢复了正常 的举止,绍利厄公爵夫人则感到心中有千百条毒蛇在咬啮。 这时,只听得德·埃鲁维尔小姐对德·韦纳伊公爵夫人 说道: “爱蕾奥诺对她伟大的梅西奥,可接待得很冷淡啊!”声 音很低,却是故意道出的话语。 “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认为,他们俩之间关系冷下来了,” 洛尔·德·韦纳伊天真幼稚地回答。 交际场中经常说的这句话,不是很精彩吗?一听这句话, 你就会感到北极寒风的凛冽。 “为什么呢?”莫黛斯特向这位娇小可爱的姑娘问道。那 姑娘从圣心修道院出来刚刚两个月。 “那位伟人,”虔诚的公爵夫人回答,同时作了个手势,叫 她女儿不要多嘴,“到勒阿弗尔去时,对她说是由于健康原因; 去了以后,半个月也没给她写信。” 莫黛斯特不禁一怔,使洛尔、爱伦娜和德·埃鲁维尔小 姐都吃了一惊。 “可是,这段时间里,”虔诚的公爵夫人继续说,“她还为 他奔走,好叫人任命他为三等荣誉勋位勋章获得者和驻巴登 的公使。” “哟!卡那利这么做可太不地道了!他有今天,还不是全 亏得爱蕾奥诺!”德·埃鲁维尔小姐说道。 “为什么德·绍利厄夫人不到勒阿弗尔来呢?”莫黛斯特 人间喜剧第一卷 天真地向爱伦娜问道。 “我的小姑娘,”德·韦纳伊公爵夫人说,“她就是让人给 暗害了,也不会说一句话的。你看看她!一副骄傲的王后架 势!即使她的头放在断头台上,也会象玛丽·斯图亚特…一 样面带微笑,何况我们这位漂亮的爱蕾奥诺脉管中就有这种 血液呢!” “她也没给他写信吗?”莫黛斯特接口问道。 “狄安娜告诉我,”德·埃鲁维尔小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 公爵夫人,极力鼓动她将这些内幕消息透露出去。于是公爵 夫人说道,“卡那利大概十天以前给她写了头一封信,她回了 一封措词非常尖刻的信。” 听了这番解释,莫黛斯特真为卡那利感到羞隗,她睑红 起来。她希望的倒不是将他在脚下踩个粉碎,而是用比匕首 刺进胸膛还要残忍的戏弄来进行报复。她骄傲地望了德·绍 利厄公爵夫人一眼。这是用八百万裹上一层金箔的一瞥。 “梅西奥先生!……”她叫了一声。 所有的女客都抬起头来,朝公爵夫人望望,又朝这位少 女望望。公爵夫人正在刺绣绷架那边和卡那利低声交谈。这 位少女真没有教养,她竞然去打扰正在争吵的两位恋人。大 庭广众之下,是不能这么干的呀!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 点点头,那表情似乎是说:“这孩子有权利这么做!”最后,这 ①指玛丽·斯图亚特一世(154¨_1587),苏格兰女王,后与弗朗索瓦二世 结婚,成为法国王后。一五六0年弗朗索瓦二世去世后成为法国女王,一 五六七年退位。一五八七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下令将她斩首。 人间喜剧第一卷 十二个女人心照不宣地微笑起来,因为她们都嫉妒那个五十 六岁的女人。她虽然已是半老徐娘,容貌却还相当美丽动人, 还能到大家共有的宝库中去挖掘,并且和年轻人一样能抢到 一份。梅西奥焦灼不安地看了莫黛斯特一眼,作了一个有主 之仆的姿势,而公爵夫人则象一头母狮正在狂啖之时受到干 扰一般低下头去。她虽然定睛望着绣花绷架上的底布,却向 诗人投射出烈火熊熊的目光,用连珠炮一般的讽刺挖苦话语 搜索他的内心,字字句句都可以用加倍的责骂来解释。 “梅西奥先生!”莫黛斯特又喊了一声,用的是有权要人 洗耳恭听的语气。 “什么事,小姐?……”诗人问道。 诗人不得不站起身来。一边是绣花绷架,靠近窗户;另 一边是壁炉,莫黛斯特就坐在壁炉旁德·韦纳伊公爵夫人的 靠椅上。他站在绷架和壁炉之间,踯躅不前。这个野心勃勃 的家伙,看见爱蕾奥诺狠狠瞪了他一眼,此刻真是心乱如麻, 痛苦万分啊!乖乖听从莫黛斯特的使唤吧,诗人及其保护人 之间的一切关系就都要告吹,而且不可挽回。不听她的话吧, 卡那利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是公爵夫人的奴仆,二十五天来那 些无耻勾当所获得的权益,就要一笔勾销,而且也违背年轻 人之间最起码的正当礼节。事情越是愚蠢,公爵夫人越是专 横地要他干。一面是莫黛斯特的美貌和富有,另一面是爱蕾 奥诺的权势和权利,使卡那利在人的本性和作人的荣誉之间 难以决断,这种内心矛盾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看来斗 牛场上斗士最终用利剑刺死雄牛时面临的危险,也不会比这 更大。卡那利的心怦怦乱跳,简直要得动脉瘤了!常人只有 人间喜剧第一卷 在赌台前,眼看五分钟之内便要决定自己的命运是破产还是 发财时,才会这么心跳不止。 “刚才德·埃鲁维尔小姐叫我下车时,我过于匆忙,”莫 黛斯特对卡那利说,“将手绢落在车上了……” 卡那利不禁全身一震,那意义十分明显。 “而且,”莫黛斯特不理睬这个心烦意乱的动作,继续说 下去,“手绢里裹着一个皮包的钥匙,皮包里有一封极为重要 信件的片段。梅西奥,请您帮个忙,叫人去问问……” 卡那利夹在一位天使和一只猛虎之间。天使和猛虎都已 经怒气发作,他面色惨白,决定不再踌躇。在他看来,猛虎 似乎危险性还小些。他刚要开口,就在这时拉布里耶尔出现 在客厅门口。他觉得这简直是米迦勒大天使从天而降。 “喂,爱乃斯特,德·拉巴斯蒂小姐正要你做事,”诗人 说道,然后赶快回到绣花绷架旁边自己的椅子上去了。 爱乃斯特闻听此言,不向任何人施礼,径直向莫黛斯特 身旁跑去:他眼中只有莫黛斯特一人。他领了任务,幸福之 情溢于言表,飞快奔出客厅。所有在场的女人内心深处对他 都很赞赏。 “一位诗人,干这一行可真不易!”…莫黛斯特向爱伦娜指 指绣花绷架说道。公爵夫人正怒气冲冲地在那上边做绒绣。 “你要是和她讲话,看她一次,咱们就永远一刀两断!”爱 ①这里是一个文字游戏:法文中“行业”和“绣花绷架”是一个词——m甜er。 所以这一句双关语也可理解为:对一位诗人来说,绣花绷架意味着什么 呢? 506 人间喜剧第一卷 乃斯特的mezzo termine…并没有使爱蕾奥诺心满意足,她 低声对梅西奥说道,“你记着,别忘了!我不在这儿的时候, 也会留下耳目观察你!” 说完这句话,公爵夫人便移动牝鹿般矫捷的小脚,向狄 安娜·德·摩弗里纽斯所在的这一群人走过来。她中等身材, 象所有过了五十岁却仍然美丽动人的女人一样,已经有点过 于肥胖。从她丰满的体态中,透出令人神往的灵活。这一类 女人都这么灵活,这正是神经系统坚强,能够控制住肌肉的 发达,并且使发达的肌肉具有活力所产生的灵活。她那轻盈 的步履,高雅端庄,无与伦比,只能这样来解释。只有从挪 亚时期起便属于贵族阶级的妇女…,才能象爱蕾奥诺那样,虽 然已经胖成了佃农老婆模样,却善于摆出庄重威严的样子。她 着一身晨装,雍容舆雅有如王后,悠然自得有如少女。一位 明达事理的人在赞赏她上身穿得这么服服帖帖,梳妆这么整 整齐齐的同时,恐怕会可怜起菲洛塞娜来。爱蕾奥诺发式大 胆,她秀发致密,不曾染色,编成发辫一圈圈盘在头顶呈小 塔形状。她骄傲地露出雪白的脖颈、丰满而线条优美的胸部 和双肩,裸露的双臂令人头晕目眩,臂端的双手久负盛名。莫 黛斯特也和与公爵夫人对立的每位女客一样,看出来这个女 人正是人们常说的“她比我们每个人都高一头”的那种人。确 实,人们从爱蕾奥诺身上可以看出她是一位贵妇人,到如今 ①意大利文,原意是:折衷方案,和解办法。此处可理解为“缓冲作用”。 ②典出《旧约·创世记》第六至第九章挪亚方舟的故事。此处用以形容贵 族世家的古老。 人间喜剧第一卷 这个年代,这种贵妇人在法国已经寥寥无几。她的头饰怎样 的威风凛凛,她的颈部各种不同的弯度具有怎样的灵活、舆 雅,她一举手一投足具有怎样优美和谐的风韵,她的举止显 得怎样的超凡脱俗,每一细部与整体之间配合何等恰当,着 意打扮之中又如何显得自然,这赋予一个女人神圣和伟大的 一切,你要想解释清楚,简直和讲解天书一样困难。人们象 享受着帕格尼尼演奏的诗意一样,享受着这崇高的诗意。至 于是怎样享受到的,则无法言传,那原因就象要把心灵变成 可见的东西一样,难以追寻。公爵夫人走过来,向爱伦娜及 其姑母点头施礼。然后,她用装出来的毫无感情激动痕迹的 纯正嗓音,对狄安娜说道: “公爵夫人,更衣的时候到了吧?” 说完就走出门去。她的儿媳妇和德·埃鲁维尔小姐陪伴 着她,两个人一边一个挎着她的胳膊。她一面走一边小声和 老姑娘谈起话来。老姑娘将她搂在胸前,一边对她说:“你真 是标致极了!”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刚才帮了我们的忙,我 现在也全心全意听你吩咐。”德·埃鲁维尔小姐过了一会儿又 回到客厅,扮演间谍的角色。她的头一个眼神就告诉卡那利, 公爵夫人刚才那最后一句话可不是白白吓唬人。这位尚在学 徒的外交官,那点电点子根本对付不了这么激烈的一场争斗。 不过,他的机灵也还有用,至少使他能看清自己如今所处的 地位,虽不美妙,倒也明明白白。当爱乃斯特再次在客厅露 面,给莫黛斯特送来手绢的时候,他一把抓住爱乃斯特的胳 膊,将他拉到外面的草地上。 “亲爱的朋友,”他对爱乃斯特说,“我现在不是世界上最 人间喜剧第一卷 倒霉的人,倒是最滑稽可笑的人。我捅了马蜂窝,求求你把 我解救出来。莫黛斯特简直是个恶魔,她看出来我地位尴尬, 便借机嘲笑,她刚才跟我提起什么几行信的事情。你知道,我 曾经把德·绍利厄夫人的一封信委托她保管,我真是干了蠢 事!她要是把那几行信拿出来,我大概就永远无法与爱蕾奥 诺言归于好了。所以,你立即去找莫黛斯特,把那张纸给我 要回来。请代我告诉她,我根本没有打她的主意,对她没有 任何企图。我指望她能以自己少女的高尚正直为重,对我采 取就象我们从未见过面一样的态度,我请她不要跟我说话,我 恳求她对我态度冷淡。当然,她那么机灵,我不敢要求她表 现出姬火中烧的样子,如果能那样,对我的切身利害可就帮 了大忙了……。去吧,我在这儿等你的回音。” 爱乃斯特回到客厅时,看见勒阿弗尔近卫连一位年轻军 官德·赛里齐子爵正在那里。军官刚从罗斯尼城堡来到,他 宣布了夫人不得不出席立宪会议开幕式,因而不能参加狩猎 的消息。大家都知道,立宪会议的这一隆重仪式是多么重要, 查理十世要在整个王室簇拥下发表演说,王太子的妃子以及 夫人都要坐在包厢中列席。挑选这个军官作为使节前来传达 夫人的惋惜之情,这个行动本身是对狄安娜的一种关切:人 们都传说此刻这个风流俊美的年轻人正爱恋着她。这个小伙 子是一位国务大臣的儿子,普普通通一个宫廷侍从。但他是 独生子,将来会继承一大笔财产,看来前途无量。德·摩弗 里纽斯公爵夫人接受子爵的殷勤,无非是为了将德·赛里齐 夫人年龄已经不小这个事实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根据贵妇 人们扇子底下透露出来的轶闻,德·赛里齐夫人曾经从德· 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手里夺走了俊美的吕西安·德·吕邦泼 人间喜剧第一卷 509 雷…的心。 “我希望您能赏光留在罗桑布赖,”严肃刻板的公爵夫人 对青年军官说道。 这位虔诚的公爵夫人,尽管耳中也听到上述那些流言,可 是公爵细心周到地给自己的客人配起对来,她对这些人的轻 浮行为也就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谁也不知道,这 些杰出的妇女,在以她们的宽宏大量将迷途羔羊引回羊圈… 的借口之下,到底都会容忍哪些行为。 “我们没有考虑到立宪政府这个问题,”国王马厩总管说, “公爵夫人,这回罗桑布赖可要光彩大减了……” “没事!我们只会更自由自在!”说这话的是一位高大瘦 削的老者,年纪大约七十五岁,身穿蓝色呢衣,得到各位贵 妇人允许,没有从头上摘下行猎时所戴的鸭舌帽来。 这位酷似德·波旁公爵的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国王犬 猎队队长德·卡迪央亲王,是法国最高等的贵族之一。 拉布里耶尔想从靠背椅后边挤过去,打算要求和莫黛斯 特交谈一会。正在这时,一位男子走了进来。他年纪三十八 岁,个子矮小,身体肥胖,相貌平常。 “这是我儿子,德·卢东亲王,”德·韦纳伊公爵夫人对 莫黛斯特说道。往日旺代酋。骑兵师长以其骁勇和受酷刑身 死而使这个姓氏名扬四方。莫黛斯特看到现在是这么一个人 ①见本卷第262页注①。 ②喻引人重新走上正路,改邪归正。 ③旺代省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以保王党势力强大而著名,曾于一七九三 年组织叛乱,被革命政府镇压,好几个首领被杀。 人间喜剧第一卷 继承了这个姓氏,在她青春焕发的面庞上,不禁露出惊异的 表情。 现在的德·韦纳伊公爵本是家中第三个儿子,由其父带 领流亡国外。他家原有四个子女,只他一人幸存。 “加斯帕尔!”公爵夫人将儿子叫到身边。 年轻的亲王走过来听母亲吩咐。母亲指着莫黛斯特,对 他说道:“这是德·拉巴斯蒂小姐,孩子。” 这位推定的继承人,婚事已定,他要娶德普兰的独生女 为妻。他向莫黛斯特施礼,却不象他的父亲那样为她的美貌 所倾倒。莫黛斯特于是得以将今日的青年一代与往日的老年 一代进行一番比较。老迈年高的卡迪央亲王也已经对她说过 两、三句献殷勤的话,向她证明,他对王权和妇女都同样地 尊敬。德·绍利厄夫人的长子德·雷托雷公爵,擅长用放肆 无礼与毫不拘束相结合的语气讲话,他也象德·卢东亲王一 样,几乎用骑士的风度向莫黛斯特施礼。子辈与父辈的这一 鲜明对照,原因何在呢?也许是这些年轻的继承人,再也不 象他们的父辈那样,感到自己是什么庞然大物,他们只不过 是王权的一个投影,也不肯作什么高官了。正象四周已经笼 罩在夜色之中,高山之巅仍然映照着金色的落日余晖一样,父 辈身上还保留着往日荣华富贵时期所固有的文质彬彬。而这 种荣华富贵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最后,爱乃斯特总算找到个机会对莫黛斯特悄悄说了两 句话。莫黛斯特站起身来。 “我的小美人,”公爵夫人以为莫黛斯特要去更衣,便拉 了铃,对她说道,“马上有人来送你到住处去。” 人间喜剧第一卷 爱乃斯特陪伴莫黛斯特一直走到主楼梯,一面走一面将 倒霉的卡那利的要求转告她。他向莫黛斯特描述了梅西奥忧 心忡忡的情态,极力打动她。 “他是爱您的,您看见了吧!他是一个本以为可以挣脱锁 链的俘虏。” “哼!这个心狠手辣会打小算盘的家伙,还会有爱情? ……”莫黛斯特反驳。 “小姐,您还刚刚步入生活,您还没有见过生活中各种各 样的人。一个人,让一个比他年纪大的女人捏在手心里,不 管他怎样反复无常,都应该原谅他,因为这丝毫不能怪他。您 想想,卡那利为这位女神作了多少牺牲!现在,他播下的种 子太多,不想收获也得收获,因为公爵夫人代表着十年的幸 福和关照。您已经使诗人忘掉了这一切。可是,不幸得很,他 的虚荣心更胜过他的自尊心。他只知道重见德·绍利厄夫人 时会受到什么损失。如果您了解卡那利,您就会帮助他。他 是一个总是打乱自己生活的孩子!……您说他是会打小算盘 的家伙,可是他象所有的诗人一样,一点也没盘算好!这些 诗人专门追求强烈的刺激,满脑袋幼稚的想法,他们也和幼 童一样,被闪闪发光的东西弄得眼花缭乱,拼命去追求这些 东西!……他爱过马匹和绘画,他珍爱过名声:他将画幅卖 掉,好买进甲胄、文艺复兴时期的家具和路易十五时代的家 具,现在他又打权势的主意了。难道您认为他那些破烂玩意 儿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吗?” “够了,够了,”莫黛斯特说,“请您来一下,”她远远看 到她父亲,便点点头,叫他过来,要父亲挽住自己的胳膊,然 人间喜剧第一卷 后她继续对爱乃斯特说道:“我马上就把那两行信交还给您。 您拿去送给那位伟人,叫他放心,我完全可以迁就他的意愿。 不过有一个条件:我希望您代我向他转致我深切的谢意,感 谢他使我愉快地看到了为我一个人演出的德国戏剧中最美妙 的一出。现在我明白了歌德的代表作既不是《浮士德》,也不 是《哀格蒙特》……” 爱乃斯特痴痴呆呆地望着这个狡黠的姑娘。 “……而是《托夸托·塔索》!”…她接着说,“请您对卡那 利先生说,叫他重读一遍这个剧本,”她微微一笑,补充道, “我要求您一字不漏地将这些话转告您的朋友,这并不是一个 谜,而是给他的行为作了说明。唯一的差别就是,我希望他 通过爱蕾奥诺的狂怒,从今以后变得大大理智起来。” 公爵夫人的头号贴身女仆将莫黛斯特和她父亲领到他们 的住处。弗朗索娃·珂歇在那里已经将一切安排就绪。住处 的华丽、讲究,使上校惊异不止。弗朗索娃告诉他,在这座 城堡里,这种格调的主人住房就有三十处。 “我想象的领地就是这样的,”莫黛斯特说。 “德·拉巴斯蒂伯爵一定会为你修建一座这样的城堡,” 上校回答。 “给您,先生,”莫黛斯特一面将那张小纸交给爱乃斯特, 一面说道,“去叫咱们的朋友放心吧!” ①《托夸托·塔索》,歌德的五幕诗剧,描写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诗人塔索 虽然被费拉拉公爵赏识,而在宫廷生活中却感到非常苦闷。莫黛斯特借 此揶揄卡那利。 人间喜剧第一卷 “咱们的朋友?”这个词使审核官大吃一惊,她似乎从感 情上已将他们两人视为一个整体。他注视着莫黛斯特,想知 道她这么说是否当真。少女理解了他眼光中表达出来的询问, 对他说道: “咦!去呀,您的朋友还等着呢!” 拉布里耶尔满面绯红,走了出去。心中酸甜苦辣,怀疑、 不安、激动,各种滋味俱全,比灰心失望还要难受。对于真 正的恋人,幸福即将来临时,恰可与天主教诗歌中的天堂入 口相比拟。这样比喻实在再恰当不过,因为这确实是一个狭 窄、昏暗、寸步难行的地方,同时也回响着极度忧虑的最后 呼喊。 一个小时以后,这光彩夺目的一行人在客厅中全部聚齐, 有的玩惠斯特,有的谈天,女人们忙着小活计,大家都等待 着宣布开饭。国王犬猎队队长让米尼翁先生讲讲中国,讲讲 他参加过的征战、普罗旺斯的名门贵族波唐杜埃,莱斯托拉 德和莫孔伯。他埋怨米尼翁先生不去给自己求个差使干干,同 时向他保证,按他的上校军衔,在近卫军中得到任用,实在 是轻而易举的事。 “象您这种出身且又如此富有的人,是不会附和当今反对 派的意见的,”卡迪央亲王微微一笑,说道。 这一上层人物的聚会不仅使莫黛斯特兴高采烈,而且她 在这次小住过程中,又进一步学习了上流社会的各种礼节,从 而达到了完美无瑕的地步。如果没有这次机会,可能她一辈 子都达不到那样高的水平。给一个尚未出师的机械师看一座 钟,一定要将整个的机械系统向他揭示出来才行。这样,尚 人间喜剧第一卷 在他心中沉睡的芽胞就立刻会蓬勃地萌发生长。同样,莫黛 斯特将德·摩弗里纽斯和德·绍利厄公爵夫人的超乎常人之 处统统学了过来。这里,事事处处都给她做了示范,而在这 种地方,市民女子如果执意仿效,只会显得滑稽可笑。象莫 黛斯特这样出身高贵,受过教育又处在这种地位的少女,自 然会与这些东西一拍即合,并且能发现贵族社会与资产阶级 社会之间、外酋与圣日耳曼区之间的差别何在。这些几乎难 以捕捉的细微差别,她都抓住了。一言以蔽之,她看出了宫 廷贵妇的风度所在,而且对于自己也能具有这种风度满怀希 望。在这奥林匹斯山中…,她感到自己的父亲和拉布里耶尔不 知比卡那利强多少倍。伟大的诗人,一旦放弃了自己真正的、 无可争辩的优势,即智慧的优势,就只不过是一个地地道道 的法院审查官了。这个审查官还垂涎着驻外使节的职位,追 求着三等荣誉勋位获得者的缓带,因此不得不去讨每一个灿 若明星的人物的喜欢。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没有野心, 仍保持着自己的本色;梅西奥则不然,如果用一个很不文雅 的词儿,他简直成了一名小伙计,对德·卢东亲王、德·雷 托雷公爵、德·赛里齐子爵、德·摩弗里纽斯公爵等人极尽 阿谀逢迎之能事。他也不象米尼翁上校,德·拉巴斯蒂伯爵 那样直言不讳,为自己曾给拿破仑皇帝效劳并受到皇上的器 重而感到自豪。莫黛斯特发现,这位所谓风趣的人物,他的 全部心思都用于寻找一句尖酸刻薄的讽刺话来逗引这些有权 ①据希腊神话传说,奥林匹斯山为众神居住之地,此处用来形容贵族聚会 的场所。 人间喜剧第一卷 有势者发笑,寻找一个绝妙好词叫这些人大吃一惊,以及寻 找一句恭维话来奉承这些大人物,因为他要在这些人中立足。 一言以蔽之,在这里,这只孔雀已经羽毛掉光,原形毕露。 晚上大家又都聚集在客厅里。其间,莫黛斯特拉着国王 马厩总管走到一边,两人在客厅的一角坐定。莫黛斯特将他 带到这里是要结束这场争斗。如果她再鼓励他们这样斗下去, 就要损害自己的人格。 “公爵先生,如果您了解我,”她对公爵说道,“您就会知 道,您对我的关切是多么使我感动!象您这样心灵高尚,自 然会使人对您产生友好之情。正因为我对您的为人深为敬佩, 对您怀着友情,我才不希望对您的自尊心有一丝一毫的伤害。 您来到勒阿弗尔之前,我就深深地、诚心诚意地、矢志不移 地爱上了一个人。这个男子值得人爱,直到如今,我对他的 爱情还不为人知。我现在跟您谈话,比一般的少女更诚恳。您 要知道,如果我不是事先已经心甘情愿地与人有约在先的话, 我一定会选中您,因为我看出您身上有许许多多高贵、美好 的品质。您姐姐和您姑母透露出的几句话,使我不得不跟您 谈谈这个问题。如果您认为必要的话,明天出发打猎以前,我 母亲就可以派人来送信,借口她身体严重不适,将我唤回她 的身边。没有您的同意,我不愿意参加您精心安排的这一重 大活动。如果在打猎过程中,我禁不住透露出我的内心秘密, 那又会使您正当的希望受到打击,使您伤心难过。那时您会 说,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我本来可以不接受 嘛!请您一定要多多包涵,不要将我的好奇当成罪过。我要 对您说的话到这里还没有完,下边还有对您表示关切的话:我 人间喜剧第一卷 父亲和我是您可靠的朋友,可靠的程度要超出您的想象。当 您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您思想中的第一个动机是财产。我要 告诉您,我父亲已决定经管埃鲁维尔的事务:他的朋友杜梅 觉得这件事还切实可行,已经进行了奔走,准备筹组一个公 司。哥本海姆、杜梅、我父亲,三人共提供一千五百万法郎 资金。凭他们对这一事务的认真关切,会使投资的人产生一 种信心。他们利用这种信心,再负责筹集所需的其余资金。我 对您说这些,丝毫不想把这当成止痛膏,来抚慰您将会有礼 貌地表示出来的痛苦。我虽然没有当德·埃鲁维尔公爵夫人 的荣幸,我倒很有把握使您具备条件,有一天能够在上层社 会里自由挑选一位公爵夫人。啊!请您让我把话说完……”她 见公爵作了一个手势,便这样说道。 “从你弟弟那激动的样子,”这时,德·埃鲁维尔小姐正 在对她的侄女说,“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有了兄弟媳妇了。” “……公爵先生,我们第一次骑马出游的那天,听您哀叹 自己的处境时,我就决定这么做。我要向您透露的,就是这 个。我的命运在那一天就决定了。您虽然没有征服一个女子, 可是,不论何时您到安古维尔来,您都会找到朋友,如果您 肯于以这一身分与我们相处的话……” 这一席简短的谈话,莫黛斯特已经酝酿良久,又以这么 动人的肺腑之言的形式道出,国王马厩总管听了,不禁热泪 盈眶。他一把抓住莫黛斯特的手,亲吻起来。 “打猎期间您留在这里吧,”德·埃鲁维尔公爵回答,“本 人不才,遭到这样的拒绝,已经习以为常。我固然接受您和 您父亲的友好情谊,同时也请允许我到权威的专门技术人员 人间喜剧第一卷 517 那里去打听打听。要确有把握,知道排干埃鲁维尔沼泽的水 不致使别人冒任何风险,并且使您跟我提到的那个公司能赚 钱,我才会接受你们那些朋友的好意。您是一位心灵高尚的 姑娘,只能作您的朋友当然使我感到伤心难过,但是我以这 一身分为荣,在适当的时间和场合,也一定会向您证明我这 种感情。” “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公爵先生,这件事只有您我知道。 如果我处理得当,应当到我母亲的眼疾完全治愈以后,别人 才会知道我到底选中了谁。我希望我未来的夫婿和我,能在 母亲眼睛复明后,用她最初的目光为我们祝福……” “各位女士,”卡迪央亲王要去就寝时说道,“我想起来了, 你们当中有几位想明天和我们一起去打猎。那么,我自认为 有义务提醒你们一句:如果你们一定要当狄安娜…,你们就得 起床号一响立即起床,也就是说,黎明即起。八点半集合,我 这辈子,没少看见妇女表现得比男人更有勇气,但她们往往 不能坚持。你们每个人一定要相当顽强,才能一整天呆在马 背上。我们只能中午歇一歇脚,象真正的男女猎手那样,匆 匆忙忙吃顿午饭……怎么样,你们还是个个都想表现出自己 是骑马能手吗?……” “亲王,我非去不可,”莫黛斯特微妙地回答。 “我给自己担保,”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说道。 ①据罗马神话传说,狄安娜是狩猎女神。 518 人间喜剧第一卷 “我了解我的儿媳狄安娜,她是名副其实的,”…亲王说 道,“好,你们每个人都誓不罢休……为德·韦纳伊夫人和小 姐,为留下来的人着想,我要安排到池塘尽头来逐鹿。” “放心吧,各位女士,所谓匆匆的午餐,将在一顶华丽的 帐篷下举行,”待犬猎队队长离开客厅后,德·卢东亲王说道。 第二天破晓时分,一切都预示着这天天气晴朗。天空中 虽有一层灰漾漾的薄雾,块块亮处却透出碧蓝的天空。到近 午时分,如果西北方向吹来的海风将絮状的小块云彩扫除净 尽,更会成为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国王犬猎队队长、德·卢 东亲王和德·雷托雷公爵三人,身边没有妇女要陪伴,最早 到达集合地点。他们离开城堡时,只见诺曼底的晚秋时节,树 上仍缀着火红的叶子。在这色彩鲜艳的背景上,城堡宏大的 烟囱及雪白的高大建筑,透过云雾的轻纱显露出来。 “这些女士真有福气,”德·雷托雷公爵对卡迪央亲王说 道。 “哦!别看她们昨天夸下海口,我估计她们会叫我们自己 去打猎,她们不去了,”猎犬队队长回答道。 “对,要是她们不是每个人都有一个献殷勤的男子保镖的 话,”公爵反驳道。 这几位可称得上决心最大的猎人,德·卢东亲王和德· 雷托雷公爵属宁录…族,被认为是圣日耳曼区第一流射手。正 ①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的名字就是狄安娜,与狩猎女神同名,故云。 ②宁录,传说中巴比伦帝国的奠基人,一位英勇的猎手,《圣经》中称他是 “世上英雄之首”。此处喻卢东亲王及雷托雷公爵酷爱打猎。 人间喜剧第一卷 在这时,他们听见激烈争吵的声音,便急忙策马飞奔至指定 的集合地点——圆形广场…。这广场位于罗桑布赖森林的一 个入口处,因其生满苔藓的金字塔形建筑而十分显眼。发生 争吵的原因是这样:德·卢东亲王是个对英国崇拜得五体投 地的人,他曾经将完全英国式的一队随从和猎犬交给国王犬 猎队队长,听他吩咐。于是,在圆形广场的一边,来了一个 年轻英国人站在那里。他的名字叫约翰·贝利,身材矮小,金 黄头发,面色苍白,一睑目中无人的冷漠神态。他马马虎虎 能说上几句法语,一身穿着干干净净,这是所有的英国人,甚 至最下层的英国人的特点。约翰·贝利身穿一件颜色鲜艳的 呢料做成的紧身短礼服,银扣子上镌有韦纳伊家徽;白皮裤, 卷边皮靴,彩条背心,黑丝绒的领子和瓜皮礼帽。他手拿一 条小小的猎鞭,左腰上用绸带系着一把铜号。这个狩猎时骑 马管猎犬的头号仆从,身后跟着两条纯种大猎犬。这两条狗 都是真正的孤狸狗…,白毛缀着浅褐色斑点,腿很长,鼻子灵 敏,头部很小,头顶上长着两只小耳朵。这个仆人,在英国 原是郡内颇有名气的一个人,德·卢东亲王出了大价钱才把 他弄来。他现在统率着英国种的十五匹马和六十条狗,这一 队人马使德·韦纳伊公爵开支很大。公爵本人对狩猎并无太 大兴趣,却把这一本属于王孙公子的雅兴传给了他的儿子。约 翰手下的人马,在稍远的地方恭候,鸦雀无声。 约翰来到时,发现三个管理猎犬的法国仆从早已坐着马 ①即花园中小径会合或道路交叉处的空场。 ②一种捕狐的大猎狗。 人间喜剧第一卷 车率领国王的两群猎狗来到,抢了他的先。这三个人是卡迪 央亲王手下最得力的管理猎犬的仆从,他们率领的人马,无 论从性格上,还是法国式衣着上,都与蛮横无礼的阿尔比恩… 的代表形成鲜明对照。亲王的亲信们,每人都戴着大沿三角 帽,扁扁平平,上小下大。帽子底下,一个个面孔晒得又红 又黑,满睑皱纹,只有眼睛炯炯有神,似乎将面孔也照亮了 一部分。这些人个个干瘪黄瘦,睑上怪模怪样,都是打猎成 癖无法自拔的家伙。每人挎着当比埃尔…式的大铜号,佩上 绿哔叽的缨穗,别人只能看见铜喇叭口。他们用眼神和嗓门 管制着所带的猎犬。这些神气十足的畜生构成一大批臣民,恐 怕比正在倾听国王发表演说的臣民还要忠诚。每一条狗身上 都有白色、棕色、黑色的斑点,每一条狗的表情都酷似拿破 仑的士兵。稍有响动,那瞳孔便有火焰燃烧起来,与闪光的 宝石十分相象。这条狗来自普瓦图,腰身短粗,肩膀宽阔,系 部短而直,头上两只长耳朵;那条狗来自英国,浑身雪白,象 猎兔狗一样身体细长,腰部纤瘦,耳朵小,适合于快速奔跑。 所有年轻力壮的狗都迫不及待,随时准备发出阵阵喧嚣;伤 痕累累的老狗,则安卧地上,头趴在两只前爪上,象野人一 样倾听着地上传来的声音。 一看见英国人来了,国王的猎犬和随从们相互望望,虽 然一言未发,可是那目光都在相互询问: “怎么,我们不是单独打猎呀?……那不是要影响服侍国 ①指英国,但为贬义。 ②当比埃尔(1756 1793),法国将军。此处指用于围猎的一种铜号。 人间喜剧第一卷 王陛F么?” 法国随从队头目雅坎·拉鲁利老先生和年轻的英国人约 翰·贝利,开始时互相开开玩笑,然后,便争吵起来,而且 越演越烈。 两位亲王从远处便猜测到这场争吵的原因,犬猎队队长 扬鞭催马到了跟前,以命令的语气说了一句话,一切争吵立 即停止。 “谁巡视了森林?”他问道。 “我,老爷,”英国人说道。 “很好,”卡迪央亲王听着约翰·贝利的报告,说道。 不论是人,还是狗,对犬猎队队长都毕恭毕敬,仿佛都 知道他至高无上的官职。亲王吩咐了一天的事情:一次狩猎 就是一次战役,查理十世的犬猎队队长就是林中之拿破仑。多 亏首任犬猎队队长把养狗队管得井井有条,他才能全心全意 致力于研究战术和深奥的科学。他恰如其分地给德·卢东亲 王的那队人马指定了在全日安排中的位置,准备象对待骑兵 团一样,留下他们执行池塘逐鹿的任务;如果国王的犬猎队 能够如他所设想的那样将鹿赶进面对城堡的王家森林的话。 王室犬猎队队长把最艰苦的活计交给自己手下的老仆人,巧 妙地照顾了他们的自尊心;同时又使用英国人的专长,给了 他表现猎犬和马匹腿脚厉害的机会,因而也照顾了英国人的 自尊心。这样两种体系于是形成两军对峙、相互竞争之势,从 而干出了不起的事情。 “大人是否吩咐我们继续等待?”拉鲁利恭恭敬敬地说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老兄!”亲王对答道,“天已经不早了, 人间喜剧第一卷 司是……” “女士们来了,朱庇特…闻到了物神…的味道,”第二个 管猎犬的仆从注意到他心爱的那条狗东嗖西嗖的样子,说道。 “物神?”德·卢东亲王微微一笑,问道。 “可能他想说‘恶臭”吧!”德·雷托雷公爵接口说。 “正是,按照拉哈维讷先生的说法,凡是没有狗窝味道的 东西,就是臭的,”犬猎队队长也补了一句。 果然,三位贵族大老爷看见十六匹马组成的一支队伍远 远而来,四位贵妇人的绿色面纱闪闪发光,走在前头。莫黛 斯特由他父亲、国王马厩总管和小拉布里耶尔陪同。她身旁 是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由德·赛里齐子爵保镖。后面是德 ·绍利厄公爵夫人,身旁有卡那利守卫,她对卡那利笑容可 掬,毫无怀恨的痕迹。来到圆形广场,这些身着红衣、佩带 猎号的猎手们,四周簇拥着猎犬和随从,其场面之壮观,足 以使凡·德莫兰。这样的画家挥动画笔。德·绍利厄公爵夫 人虽然身体肥胖,骑在马上仍然气度不凡。她来到莫黛斯特 跟前。昨天她没跟这个年轻姑娘说过一句话,此刻她觉得丝 毫不跟她赌气才侍合自己的尊严。 犬猎队队长对他们准时到来大加赞扬。话音未落,爱蕾 奥诺屈尊注意到在莫黛斯特的小手中,那马鞭的精美球形饰 ①此处系狗名。 ②物神原系原始社会拜物教所崇拜的对象,转义是“偶像”,因而用以指女 士们。 ③此处为一文字游戏,物神奄tiche和恶臭奄tide相差一个音素。 ④凡·德莫兰(1 63¨_1 690),弗朗德勒画家,以画战争场面著名。 人间喜剧第一卷 物在闪闪发光。她极有风度地要求莫黛斯特给她看看那件精 美的东西。 “这一类东西,迄今我见过的,要数它最漂亮,”她一面 将这一艺术杰作给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看,一面说道, “而且和你的人品十分相称,”她将东西还给莫黛斯特时又这 样说了一句。 “公爵夫人,”德·拉巴斯蒂小姐一面回答,一面向拉布 里耶尔投过温柔而狡黠的一瞥。恋人从这眼神里可以看到是 在倾诉肺腑之言。“说实话吧,这是一件未婚夫手赠的不同寻 常的礼品……” “要是我呀,”德·摩弗里纽斯夫人说道,“我会把它当作 是纪念路易十四、申明我的权利的东西呢!”… 拉布里耶尔热泪盈眶,马缰一松,险些跌倒在地。莫黛 斯特又朝他望了一眼,那眼光命令他不要将自己的幸福泄露 出去,又使他恢复了全身的力量。 开始上路了。 德·埃鲁维尔公爵小声对年轻的审核官说道: “先生,我希望您能使您的妻子幸福。如果我能为您效劳, 请您一定吩咐。能对两个这么可爱的人生活幸福尽些力,是 我十分高兴的事。” 在这不同寻常的一天里,事关爱情和财产的重大利害问 题得到了解决。对国王犬猎队队长来说,这一天只有一个头 痛的问题,就是不知道鹿是否能越过池塘,死到城堡前面草 ①此处暗指路易十四脚穿马靴、手执马鞭走进议会大厅的场面。 人间喜剧第一卷 坪上首。这些猎人身强力壮,就象棋手预言要在哪个格里将 死,就会在哪个格里将死一样。结果这幸福的智者如愿以偿, 他组织了一次精彩的狩猎。原定第三天再次出猎,结果那天 遇雨,各位女士也就免得出场了。 德·韦纳伊公爵的客人们在罗桑布赖逗留五天。最后一 天,《法兰西新闻》上有一则消息,宣布卡那利男爵先生已被 任命为勋位团三级勋位获得者和驻卡尔斯鲁赫的公使。 德普兰为德·拉巴斯蒂伯爵夫人作了手术。十二月初,她 终于亲眼看见了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她握住莫黛斯 特的手,附在她耳边说道: “让我挑,我也会挑中他的……” 第二年二月底前后,米尼翁先生在普罗旺斯的代理人,心 地善良、精明强干的拉图奈尔,将一切购置财产的契约统统 签订完毕。这时,拉巴斯蒂家族又得到国王赐给的莫大荣誉, 为他们签署了婚约,并批准将拉巴斯蒂的贵族称号和家徽传 给爱乃斯特·德·拉布里耶尔。拉布里耶尔从此便得到允许, 叫做德·拉巴斯蒂拉布里耶尔子爵。拉巴斯蒂的领地,花 了一百多万重建起来,国王给议会颁发诏书,定为长子继承 财产。到了四月底,由宫廷予以登记注朋。拉布里耶尔的证 婚人,是卡那利以及拉布里耶尔为之担任过五年私人秘书的 那位前首相。新娘的证婚人是德·埃鲁维尔公爵和德普兰。对 德普兰,米尼翁全家自然加以重谢,此后仍然长期感激不尽。 在这部当代社会风习的长篇故事里,可能今后人们还会 再次见到德·拉巴斯蒂拉布里耶尔先生和夫人:明眼人一 定会注意到,与一个受过教育、聪明冷俐的女子结婚,那婚 人间喜剧第一卷 姻是多么甜蜜,日子是多么好过!莫黛斯特照她许下的诺言 办事,懂得避免咬文嚼字,成为笑柄。直到如今,她还是自 己丈夫的骄傲和幸福,也是她家族的骄傲和幸福,也是所有 构成她生活圈子的人的骄傲和幸福。 巴黎,一八四四年三月至七月。 袁树仁译 题 解 猫打球商店 《猫打球商店》,原题为《光荣与不幸》,一八二九年十月 完稿,一八三0年四月在蛳人生活场景》两卷集(玛门、德 洛奈一瓦莱书屋出版)第二卷中首次发表;一八三五年编入 《十九世纪风俗研究》十二卷本(贝歌夫人书屋出版,1834 1837)第一卷;一八四二年四月编入《人间喜剧》十六卷本 (菲讷书屋出版,1842 1846)第一卷,系“风俗研究·私人 生活场景”的第一篇,篇名改为《猫打球商店》。在一八三五 及一八四二年的版本中,作者本人都作了若干修改。 《猫打球商店》以一个老呢绒商的家庭为背景,描写了一 宗门户不当的婚姻,意在说明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生活环境 和教养对人们的气质有多么大的影响,因而青年男女如果只 凭一时的感情冲动而结合,往往会酿成终生的不幸,而凭着 理智在本阶层中选择配偶,结局则会好得多。巴尔扎克出身 于资产阶级家庭,外祖父家是一户殷实的呢绒商,因此他从 小对这类老派商人十分熟悉。小说以一种温和的嘲讽态度,精 确而且生动地描绘了这个阶层的思想感情、生活习惯,写出 了那种买卖人的精明、狡猾、吝啬、小器和由于缺乏教育 而产生的种种狭隘可笑的观念。但作者将这一切与贵族社会 的虚伪、犄朽和冷酷相对照时,显然对这些见识浅短、趣味 庸俗,然而温良敦厚的老派商人表示了更多的温情。 苏镇舞会 《苏镇舞会》,一八三0年四月初版时题为《苏镇舞会,又 名法国贵族院议员》,是上述蛳人生活场景》两卷集第一卷 中的最后一篇,篇末罟明“写于一八二九年十月二十二日”。 一八三二年再版时,篇名改为《苏镇舞会》。一八三五年编入 《十九世纪风俗研究》时,篇末改罟“一八二九年十二月写于 巴寥’。一八四二年编入《人间喜剧》十六卷本第一卷,系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的第二篇。在一八三五及一八四 二年的版本中,巴尔扎克都作过若干修改。 《苏镇舞会》仍以婚姻问题为题材,但着意于反映法国大 革命以后贵族阶级经济力量的衰落和等级门阀观念的日趋破 产。当时比较明智的贵族都纷纷与资产阶级联姻,以维持和 加强自己在经济上和政治上的实力地位。谁若死抱住阀阅世 家的旧观念,反而会成为人们的笑柄。具有讽剌意味的是,小 说中的德·封丹纳小姐认为贵族公子应有的各种优点,在她 周围的世家子弟中竟无一人具备,而集中了这一切优点的理 想人物,却恰巧是个在商店里站柜台的。封丹纳小姐尤其没 有想到,正是这个站柜台的人,日后发了大财,成为她梦寐 以求的贵族院议员。这一情节的安排,意味深长,充分体现 了作者在《人间喜剧前言》中所谈到的“杂货商确实当上 了贵族院议员,贵族有时却沦落到社会底层”的论断。 钱 袋 娥袋》,一八三二年五月写于巴黎,同月在蛳人生活 场景》四卷集(玛门、德洛奈一瓦莱书屋出版)第三卷中首 次发表。一八三五年编入《十九世纪风俗研究》第九卷时,划 归“巴黎生活场景”。一八四二年编入《人间喜剧》十六卷本 第一卷,仍归入“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 娥袋》描写的是两个高贵心灵的结合,一个是出身贫寒、 苦学成才的画家,一个是一贫如洗、却能保持高尚品格的少 女。这篇清新的小作品,可以说是作者针对金钱婚姻调制的 一般解毒剂。 莫黛斯特·米尼翁 《莫黛斯特·米尼翁》,写于一八四四年三月至七月,边 写边在巴黎《辩论报》上连载,同年七月由出版商克朗多夫 斯基出版单行本,一八四五年编入《人间喜剧》第四卷,属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 这部小说的创作,最初是受到韩斯卡夫人的启发。巴尔 扎克和她在圣彼得堡相会以后,韩斯卡夫人尝试着写了一部 中篇小说,叙述一位大作家与一位少女从通信到相爱的故事, 但因怕人耻笑,又将小说付之一炬。巴尔扎克知道此事后,深 受感动,立即着手以此为题材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并取『弋当 时已经动笔的《小市民》,在《辩论报》上连载,这就是《莫 黛斯特·米尼翁》。 小说完稿后,巴尔扎克将此书献给韩斯卡夫人,从卷首 题辞可以看出作家对她的爱慕,书中若干细节也与她有关 (例如米尼翁先生称莫黛斯特为“我的所罗门小拖鞋”,那恰 是韩斯卡夫人的父亲对她的爱称)。但与韩斯卡夫人原来的设 想相比,小说的主题大大地深化、提高了,从一段文坛佳话, 变成了对金钱婚姻的揭露批判:一个美丽而有才识的少女,身 价竟完全随父亲财产的多寡而起落。父亲是巨富,求婚者便 趋之若鹜;一旦破产,立刻门庭冷落,热情的未婚夫转眼就 成了路人;等父亲再次成为巨富归来,顷刻问少女又身价百 倍。举国闻名的诗人、国王御前的官员……都为了她的八百 万财产成为这出喜剧的演员。 艾珉袁树仁 ·Balzac· LA COMEDIE HUMAINE 人间喜剧 第 二卷 (法]巴尔扎克著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I口 目 次 目 次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II] 两个新嫁娘 入世之初 阿尔贝·萨瓦吕斯 家族复仇 题解 刘益庚译(2) 许渊冲译(279) 程曾厚译(479) 郑克鲁译(611) (692)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II] 两个新嫁娘 献给乔治·桑 亲爱的乔治,此书不能为您添加丝毫光彩,倒是您 的大名将神奇地为拙作增光;但是就我而言,这里既无 个人打算,也并非出于谦逊。我愿以此证明:尽管工作 繁忙,社会上又有恶语中伤;尽管我们远游他乡,阔别 多年,而我们之间却依然存在着真正的友谊。无疑,这 种感情永远不会改变。随着我创作的进展,将出现一长 列朋友的名字u,使我在写作时感到苦中有乐,因为我在 写作中并非毫无痛苦;仅就我吓人的多产而言,就已遭 到种种非难,似乎呈现在我眼前的大千世界不是比我的 作品更加丰饶。乔治,如果有朝一日,古文学的考证家 们在这一长列名单中,发现的全是著名的人物,高贵的 心灵,圣洁的友谊和本世纪的光荣,那岂不是一宗美事? 比起那些总是毫无把握的成功,我怎能不对这万无一失 的幸福更感到自豪?对了解您的人来说,能象我此刻这 ①巴尔扎克随当时的风尚,在每篇作品前面都题有给亲友的献词。 人间喜剧第二卷 样自称为您的朋友,不就是一种幸福吗? 您的朋友 德巴尔扎克 一八四0年六月于巴黎 第 一部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亲爱的小鹿,瞧,我也离开修道院寄宿学校啦!如果说, 你还没有往布卢瓦u给我写信,那么,倒是我先如约给你写 信了。读完我第一句话,你且抬起你那双乌黑的秀眼,忍住 你的欢呼吧,我还要在信中向你吐露我初恋的心情呢。人们 经常谈论初恋;那么,难道恋爱还有第二次吗?你准会说 “住嘴!”还会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离开修道院寄宿学校 的?你本来不是发愿要在那里出家的吗?”亲爱的,不管加尔 默罗会吲的修女们的遭遇怎样,拯救我的奇迹倒是最自然不 过的。惊恐不安的良心的呼声终于战胜了强硬的决策,如此 而已。对于我的疾病,我母亲给我开的唯一药方是“静修”, 姑母吲却不愿眼看我消瘦至死,她终于把我母亲说服了。自 从你走后,我陷入了深沉的哀愁之中,正是这种哀愁加速了 ①布卢瓦,法国小城,位于巴黎西南一百五十三公里,市内有一所加尔默 罗会修道院。 ②法国天主教会中的一派,以教规严格著称。 ⑧路易丝的姑母即该城加尔默罗会修道院院长。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一美满结局的到来。我的天使,我就这样来到了巴黎,说 起来还是托了你的福哩。我的勒内,那天你走了,剩下我孤 身一人;要是你能见到我当时的情形,你准会感到得意,因 为你在一颗稚嫩的心中激起了如此深厚的感情。我们俩在一 起曾有过那么多的梦想,多少次我们一起展翅飞翔、共同生 活,以至于我相信,我俩的灵魂如同那两位匈牙利姑娘u一 样,已经融合在一起了。这两位姑娘的死,博维萨热先生曾 向我们叙述过,自然,这位先生名不副实,相貌并不俊秀②, 但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校医了。记得有一次,你的“小娇 娇”吲病倒以后,你自己不也病了吗?在无比沮丧的情绪中, 我只能逐条清理联结我们的纽带;由于我们的分离,我以为 这些纽带都已断了。我好比一只失去伴侣的斑鸠,突然产生 了厌世的念头,觉得还不如死了的好,是的,我会慢慢死去 的。在布卢瓦,我孤零零地和加尔默罗会的修女们在一起,我 忧心如焚,惟恐不曾经历德·拉瓦利埃小姐那样的开端,㈢惟 恐没有我的勒内在身边就立下修行的誓约。真象害了一场病 哪!而且是一场致命的大病。这种生活实在太单调了,每个 小时,总是千篇一律的日课、祈祷和作业,以致无论在什么 ①指匈牙利连体姐妹海伦和裘迪(17叫 1723)。 ②博维萨热,原文有“漂亮面孔”之意。 ⑧“小娇娇”是路易丝的昵称。 ④路易丝·德·拉博蒙,即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1644 171 0),一六六 一至一六六七年系法王路易十四的宠姬,失宠后,于一六七四年入加尔 默罗会隐修,直至终老。这里所说的“开端”,指她出家修行前的爱情经 历。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地方,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的哪个时辰,人们都可以说出加 尔默罗会修女正在做什么。然而周围这一切存在与否,对我 们来说却无足轻重,这种可憎的生活竟然能够变化多端:我 们思想的飞跃根本就没有界限,幻想给予我们进入一座座王 国的钥匙;时而是我,时而是你,常常成为对方的一匹可爱 的鹰马u,总是由机敏者唤起怠惰者的热情;于是,我们的心 灵争先恐后地嬉戏着,去占领这个禁止我们进入的世界。连 《使徒行传》也能帮助我们了解那些最隐秘的事情!就在你这 可爱的伴侣被领走的那一天,我几乎成了我们心目中的加尔 默罗会修女,一个当代的达那伊得斯④了。但我并没有想方 设法去装满那个无底的木桶,而是每天用一只空桶从一个不 知名的水井里汲水,希望能把它装满。姑妈不了解我们的内 心世界。她无法解释我的厌世情绪,她在占地两个阿尔邦@的 修道院里,为自己建起了一座人世的天堂。要在我们这样的 年龄献身于宗教事业,生活就该过得极端俭朴,——可是亲 爱的,我们却做不到,——或者是充满献身的热忱,就是这 种热忱使姑妈变成一个崇高的人。她为了自己所钟爱的哥哥 ①典出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罗兰》,书中一匹半马半鹰的怪兽 将阿斯托弗驮往月球。 ②指希腊神话传说中利比亚王达那俄斯的五十个女儿,她们分别嫁给埃及 王埃古普托斯的五十个儿子。在新婚之夜,除一个女儿外,其余四十九 人均奉父命将丈夫杀死,因而死后被罚永远在地狱里往一只无底的木桶 里注水。由此产生了一个典故:“达那伊得斯的水桶”,意即“永远得不 到满足”。 ⑧阿尔邦,法国旧土地面积单位,约合42.21公亩。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作出了牺牲;可是,谁能为一些素不相识的人,或是某些观 念,去牺牲自己呢? 将近两个星期以来,我咽下了那么多的疯话,将那么多 的沉思冥想埋在心里,我有那么多只能和你交流的思想和只 能讲给你听的故事;我别无他法,只能将这些悄悄话写下来, 替代那些亲切的交谈,要不然我真会闷死的。我们是多么需 要精神生活呀!今天早上,我开始写日记,而且想象着你也 已经着手记日记了,要不了多久,我就能生活在你那美丽的 热默诺斯山谷④之中,而我至今还只是从你那儿听到过一点 有关的情况,正如你就要在巴黎生活而你只是通过我们的梦 想才对它略有所知。 我漂亮的孩子,咱们言归正传吧。一天清晨,从巴黎来 了两个人:一个是我的伴娘,另一个是菲利浦——我祖母留 下的最后一名听差。他们是奉命来接我回家的。在记录我一 生的史书中,值得为这个早晨夹上一枚玫瑰色的书签。当姑 母把我叫到她的房里,并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高兴得连话 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瞧着她。 “孩子,”她带着喉音说,“我看得出来,你离开我毫无留 恋之情;可是,这一次并不是永别,我们还会见面的:上帝 在你的额上留下了被选中的印记。在你身上有一种傲气,它 可以把你引向天堂,也可以把你带往地狱,但是你太高贵了, 不至于下地狱!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激情在你身上起的作 用,将不能和寻常的女子相比。” ①热默诺斯山谷,位于从马赛至土伦途中的欧巴涅的东南方。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她轻轻地把我拉到身边,吻了吻我的前额,在那里印上 滚烫的一股热情,这股热情正在吞噬她,使她的目光黯淡,眼 帘松弛,金色的两鬓起了皱纹,美丽的睑庞变得蜡黄。她使 我浑身起了鸡皮。我吻了她的双手,然后回答: “亲爱的姑母,如果您的慈悲没能使我觉得您的帕拉克 莱u能强健我的身体,驯化我的灵魂,那么我肯定会因回到 这里而淌下大量眼泪,以致您宁愿我再也别回来了。若要回 来,那只能在我的地易十四对我负心之后,况且,假使我真 会遇上这么一个人,那也只有死才能把我和他分开!我才不 怕那些蒙泰斯庞④呢。” “得啦,疯丫头,”她微笑着说,“别把这些不着边际的念 头留在这里,把它们带走吧;要知道,与其说你象拉瓦利埃, 不如说你更象蒙泰斯庞。” 我拥抱了姑母。这可怜的女人忍不住把我送到马车旁,眼 睛一会儿看看祖传的纹章,一会儿又盯住我。 这次奇特的离别使我的精神陷于麻木状态,当我到达博 让西吲的时候,我才发觉天已黑了。我将在这个如此值得向 往的世界里看到什么呢?首先,我发现没有一个人在大门口 ①即著名的爱洛伊丝(__叫 __64)生前任院长的修道院。此处泛指修道 院。爱洛伊丝和她的老师,法国神学家兼哲学家阿贝拉尔的爱情和通信, 是历史上的一段佳话。他们死后先后葬在帕拉克莱修道院,法国帝政时 期,人们将他们的墓迁至拉雪兹神甫公墓。 ②指蒙泰斯庞侯爵夫人(1640 1707),路易十四的另一个宠姬,正是她取 代了德·拉瓦利埃公爵夫人的地位。 ⑧博让西,巴黎西南奥尔良地区一城镇。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迎接我:我白白地作了那样的思想准备。原来,母亲去布洛 涅森林了,父亲正在议院开会;至于我哥哥雷托雷公爵,据 说他只是为了更衣才在晚餐前回家。格里菲思小姐(她有一 对爪子u!)和菲利浦把我带到了我的居室。 这套房间本来是我敬爱的祖母沃雷蒙王妃住的。她好象 给了我一笔财产,不过这事没有人向我提起过。当我走进这 个被记忆所神化了的地方,一阵忧伤突然袭上我的心头;你 读到此处,一定和我有同感吧。房间的摆设还是原样!我就 要睡在她去世时睡的那张床上了。我坐在她的躺椅边哭了起 来,忘了身边还有人。我想起过去我常常跪在这把椅子上,听 她谈话,也就是在这把椅子上,我看到她那张埋在橙红色花 边里,因年老和临终痛苦而变得十分瘦削的睑。我感到,这 间卧室里似乎还留有她的余温。想不到阿尔芒德路易丝 玛丽·德·绍利厄小姐竞象当天刚死了母亲的农家女,不得 不睡到这张死过人的床上!因为我觉得,一八一七年去世的 老王妃,仿佛就是前一夜才断的气。这间卧室里有些东西似 乎安置得很不妥当。这说明忙于国家大事的人对自己的家事 是多么不关心;同时也说明,那位高贵的女子一旦去世,人 们多么难得想到她,而她还是十八世纪最伟大的女性之一呢。 菲利浦似乎明白了我为什么伤心流泪,他告诉我,王妃在遗 嘱中将她的家具留给了我。我父亲让一套套大房间都保持着 革命时期的原状。我站起身,菲利浦替我打开了小客厅的门, ①格里菲思小姐是英国人,她的名字昭rifn山)与法语中的爪子 电ri儡s)字形字音相近。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从这里可以通向招待宾客的那套房子,我马上看到了早就熟 悉的那种破败景象:门上珍贵的嵌画只剩下了画框,大理石 雕像残损不全,镜子也被取走了。从前,我害怕走大楼梯,害 怕穿过这些冷冷清清的高大厅堂,所以去王妃那儿时,总是 走大楼梯拱顶下的一道小楼梯;这道小楼梯直通她盥洗室的 暗门。 我这套房间有一个客厅,一间卧室,还有我对你讲过的 那间金碧辉煌的漂亮书房。它们占去了傍着荣军院的那个侧 翼。一道长满爬藤的围墙和一条清幽的小径把这部分房屋和 大街隔开,小径旁的树和大街便道上的榆树枝叶相接。要是 没有荣军院金闪闪、蓝湛湛的圆顶和这座灰色的建筑物,人 们还以为自己是置身于森林中呢。我这三个房间的风格和它 们所处的位置说明,这里原是绍利厄公爵夫人们的那种讲究 排场的居室,公爵们的住处应该在公馆的另一翼,这两套房 间十分气派地被正面的两套房间和正厅隔开。菲利浦领我在 楼里察看了那些阴暗而且有回声的厅堂,昔日的言丽堂皇尚 未恢复,正如我童年时代所见的一样。菲利浦看到我睑上的 惊讶表情,便露出一副令人莫测高深的神态。亲爱的,在这 个外交官的公馆里,所有的人都是既谨慎又难以捉摸。他告 诉我,家里正在等待一项法令,根据这项法令,将折价归还 流亡贵族的财产。我父亲准备等这笔款子发下来以后再修缮 府邸。据王家建筑师估算,修缮费将达三十万利勿尔。他向 我透露的这个秘密把我吓得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怎么!难 道父亲不愿用这笔钱将我出嫁,反倒让我死在修道院里?这 就是我一踏进这个家门时产生的感想。啊!勒内,我多么想 人间喜剧第二卷 把头靠在你的肩上,多么想回到祖母在世时的日子,那时,这 两个房间多有生气啊!如今她只活在我的心中,而你又在离 我七、八百公里以外的莫孔伯。只有你们俩爱我或者爱过我。 这位亲爱的老太太眼睛里闪动着青春的活力,一听到我的声 音更返老还童了。那时,我们的关系是多么融洽啊!一想到 往事,我初来时的心情全变了。方才在我看来有些不洁的东 西,现在却带上了某种说不出的神圣意味。我感到这些用剩 的扑发粉似乎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闻着很舒服;我还觉得,在 黄底白花的锦缎窗帘保护下安眠,一定睡得很香;祖母的目 光和气息准是把她的一部分灵魂留在了窗帘上。我吩咐菲利 浦,让屋里的东西恢复它们原有的光泽,给我的套间造成一 种适于居住的生活气息。我亲自为每一件家具指定了该放的 位置,告诉他我要怎样在这里生活下去。我清点了属于我的 所有财物,并告诉他怎样把我喜爱的这些老古董整旧如新。由 于年代久远,卧室略呈灰白色,金色的阿拉伯式图案有些地 方已经泛出红色的斑点;但这倒同路易十五赐给祖母的萨伏 纳里u地毯颇为协调,因为地毯已经褪色了。和王上那幅肖 像一样。座钟是萨克森元帅④的礼物。壁炉架上的瓷器是黎 塞留元帅吲的赠品。祖母二十五岁时的画像镶在一个椭圆形 的镜框里,挂在国王肖像的对面。亲王的肖像在这里是看不 到的。我喜欢这种直率的毫不虚伪的遗忘,它一下子就刻画 ①萨伏纳里,法国著名的地毯厂。 ②萨克森伯爵(1 696 1750),法国元帅,十八世纪著名的军事家。 ⑧黎塞留(1 696 1788),路易十五朝的元帅,著名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 人间喜剧第二卷 出了祖母讨人喜欢的性格。祖母生过一场大病,她的忏悔师 坚持要让在客厅中等候的亲王进来探视,她却说: “让他带着大夫和药方一起来吧。” 卧床带有天盖,床头配有软垫靠背;床帏向上卷起,形 成宽大的波浪形皱褶;一色的金漆木制家具,蒙着和窗帘一 样的黄底白花锦缎,还有一种类似绉纱的白绸作衬里。门上 镶着不知是谁画的画,表现日出和明月当空的景象。壁炉砌 得非常奇特,看得出来,上一个世纪的人经常守着火炉过日 子,许多大事也是在那儿发生的。镀金的铜灶膛是一件雕刻 珍品,炉框精细完美,火钳灰铲做工精巧,风箱小巧玲珑。隔 热屏上的挂毯出自戈伯兰工场,屏框更是精美绝伦;它的脚 上,支架上,横档上,都刻满了荒唐滑稽的人物图像;整个 隔热屏做得活象一柄扇子。祖母生前非常喜欢这件漂亮的家 具,我至今还很想知道那是谁送给她的。有多少次,我看到 她深深地埋在屏前的安乐椅里,把两脚搁在支架上,这种姿 势使她的长裙在膝盖上微微拱起。她不时去取摆在壁炉台上 的烟盒,烟盒两边分别放着她的糖果盒和露指丝手套。瞧她 多么爱俏啊!直到她去世那天,她始终很注意修饰自己,仿 佛刚让人画完那张美丽的肖像,又似乎在等待簇拥在身边的 献媚者的鲜花。看到这张安乐椅,我又想起她深深地坐进椅 子里时,使裙子飘然舒展的那个根本无法模仿的动作。这些 昔日的女子去世时,也带走了显示她们那个时代特色的某些 秘密。王妃的神态、说话和看人的方式、所使用的特殊语汇, 在我母亲身上是没有的:王妃既精明又随和,既有心又象无 意;说起话来既冗长又简练,她很善于叙述,三言两语就能 人间喜剧第二卷 绘声绘色。特别是她有一种畅抒己见的习惯,这自然对我的 性情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从七岁到十岁,我简直象是生活在 她的口袋里;她喜欢把我带在身边,我也同样乐意和她相处。 她对我的偏爱曾不止一次在她和我母亲之间引起口角。然而, 没有什么比苛待的寒风更能煽起感情的火焰。当我受了好奇 心的驱使,象水蛇似的穿过一道道门,溜进祖母房间的时候, 她总是这样说:“小淘气,是你来啦!”那言词中包含着多少 深情啊!她意识到有人爱她,她喜欢我那天真稚气的爱,因 为这使她在晚年看见了一道朝阳。我不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做 些什么,不过她总有很多客人;早上,我踮起脚去看看她那 里是否已经天亮,我总是发现她客厅里的家具很乱,牌桌也 未撤去,好些地方放着烟草。客厅的式样和卧室相同,家具 形状奇特,雕有凹形装饰线,而且都是一式的鹿脚;镜子上 镌刻着华丽的花饰,一个个倒垂下来形成弓形。蜗形脚桌上 摆着漂亮的中国花瓶。整套家具的底色是绯红和白色。祖母 是一位高傲泼辣的棕发女子,看她选择的那些色彩,就可知 道她的肤色。我在客厅里又看到了那张写字台,那上面的图 案曾使我百看不厌;它包着刻花的银箔,是热那亚一个名叫 洛梅利尼u的人赠送的。写字台的四面,表现人类一年四季 的劳动场面;人物采用浮雕,每个画面上的人物都数以百计。 在这神圣的场所,我独自一人待了两小时,逐一追忆着往事, 路易十五宫中以其智慧和美貌享有盛誉的女子之一,就是在 这里谢世的。你知道,人家是怎样突然把我和她分开的,那 ①意大利热那亚有名的贵族。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是一八一六年的事,真是风云突变哪。 “去和你祖母告别吧。”母亲对我说。 我找到了王妃,她象平时一样接待了我,对我们的离别 她并不感到意外,而且看上去似乎还无动于衷。 “我的宝贝,你要去修道院寄宿学校了,”她说,“你在那 里可以见到你的姑母,她是个杰出的女子。我会把你放在心 上,不会让你出家的。你将不受约束,以后你愿意嫁谁就嫁 谁。” 半年以后,祖母去世了;她生前就把遗嘱交给了一位来 往最密切的老朋友塔莱朗亲王u。有一次,亲王去德·夏尔热 伯夫小姐家作客时,设法通过她告诉我:祖母不让我立下誓 愿。我希望早晚能遇到亲王;那时,他一定会告诉我更多的 情况。所以,美丽的小鹿,如果说我回家时没有人来迎接我, 那么能和亲爱的王妃的影子作伴,我也大可聊以自慰了。现 在,我已经有可能履行我们事先的约定,你还记得吧,就是 将自己的“小寓”和自己的生活情况,尽量详细地告诉对方。 能知道自己亲爱的人在哪里生活,怎样生活,确实是十分愉 快的! 快将你周围最细小的事物描绘给我听,所有的事都要讲, 就连大树上落日的余辉也不例外。 九月,于巴黎 我是下午三点到家的。五点半左右,萝丝来告诉我,母 ①塔莱朗(1754 1838),法国著名外交家。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亲回来了。于是我下楼向她请安。母亲住的那套房间就在我 这幢楼的底层,房间的布局和我那里一样。我就住在母亲的 楼上,合用一道暗梯。父亲住在宅邸的另一翼;由于我们这 里有一座大楼梯,靠院子的那边就多出了与楼梯同样大小的 面积,所以他的套房要比我们的大得多。波旁王室复辟以后, 恢复了我父母的地位,但他们还是住在楼下;他们可以在那 里接待宾客,祖辈留下的房子真是宽敞极了。母亲的客厅里 景物依旧,我见到她时,她还是一身盛妆。当我一步步往楼 下走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将怎样对待我,因为她过去 实在难以配得上母亲的称号。整整八年里,我只收到过她两 封信(就是你知道的那两封)。我想,硬装出不可能有的亲热 劲是可耻的,于是扮作一个侵呆呆的修女,怀着局促不安的 心情走了进去。但这种心情很快就消除了。母亲待我极为亲 切:她并未表露出任何蓖情假意,也不是冷若冰霜,既没有 把我看成外人,也没有把我当作宝贝女儿搂在怀里;她就象 天天见面似的接待了我,仿佛是我的一位最温柔、最真诚的 朋友;她吻过我的前额,然后象对待一个成年女子似的和我 交谈起来。她说: “亲爱的孩子,您与其死在修道院里,不如活在我们中间, 您使您父亲和我的打算落了空,但今天已经不是盲目服从父 母的那个时代了。德·绍利厄先生本来就要使您生活过得愉 快,让您在社会上开开眼界,这方面他什么也没有忽略,他 的想法和我完全一致。要是我处在您这个年纪,我也会象您 那样想的;我不怪您,因为您不可能理解我们当时向您提出 的要求。我也相信,您不会觉得我严厉得近乎荒唐的。假若 人间喜剧第二卷 您曾经怀疑过我的用心,那么您很快就会明白您领会错了。虽 说我愿意让您享有充分的自由,但我想,您开始时还是多听 听母亲的意见为好,她会象姐姐似的对待您的。” 公爵夫人侃侃而谈,替我整了整从寄宿学校穿回来的斗 篷。她把我迷住了。虽然已经三十八岁,她还是美若天仙;她 的眼睛黑里透蓝,睫毛柔软如丝,额上没有一道皱纹,那白 里透红的皮肤使人以为她施了脂粉;她的肩膀和胸脯堪称卓 绝,腰肢和你一样挺拔纤细;她的手美得少有,白得象奶,那 洁净的指甲富有光泽,小拇指微微叉开,大拇指如象牙雕成; 她的脚也同样好看,是德·旺德奈斯小姐u那样的西班牙式 的秀足。如果她四十来岁还这样美,那么到六十岁时也不会 难看。我的小鹿,我象一个听话的女儿那样回答了她。她怎 么对待我,我也怎么对待她,甚至比她态度更好,因为她的 美貌已经把我征服了,我原谅了她遗弃我那件事。我明白,象 她这样的女人,总是象女王那样行事的;我天真地把这种想 法告诉了她,就象对你说话一样。也许她没有料到能从自己 女儿口中听到这样情意绵绵的话语。我那怀着诚挚敬意的赞 美打动了她。她的态度变了,变得更加和蔼可亲;她不再用 “您”来称呼我了。 “你真是个好孩子,我希望我们俩永远是朋友。” 我觉得她这句话够天真的。可是我不想让她看出我的想 法,因为我马上h董得,我应当让她自认为比女儿更加精明,更 有才智。于是,我故作呆侵,她对我十分满意。我连连吻她 ①路易丝和勒内在布卢瓦修道院寄宿学校的同学。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手,告诉她我对于她的接待非常满意,我一点儿也不觉得 拘束,我甚至把原来那种担心也对她讲了。她嫣然一笑,搂 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她的身边,用一种满含深情的动作吻 了我的前额。 “亲爱的孩子,”她说,“今晚,我们请了几位客人来吃晚 饭;你也许和我一样想到:最好等女裁缝把你打扮好了再踏 进社交界;所以,你见了父亲和哥哥以后,先回房里去吧。” 一听此言,我立即欣然同意。我们曾在梦中模糊地看到 过那个世界,妈妈那身令人神往的服饰就足以见其一斑了;不 过,我丝毫没有嫉妒之心。这时,父亲进来了。 “先生,这就是您的女儿。”公爵夫人说。 父亲突然表现得十分亲热;他把父亲的角色扮演得那么 好,以至于我完全相信他是真心实意的。 “你回来啦,不听话的女儿!”说着,他抓住我的双手,吻 了起来,那神情与其说充满着父爱,不如说带着几分风流。 接着,他把我拉到身边,搂住我的腰,抱着吻我的两颊 和前额。 “你这次改变志愿,使我们产生了忧虑,但你会以在社交 界的成功来使我们快活的。——夫人,您知道吗?您的女儿 将出落得美貌非凡,有一天您会为她感到自豪的。——这是 你的哥哥,雷托雷。——阿尔丰斯,”他对一个刚进屋的漂亮 青年说,“这是你的修女妹妹,现在她想还俗了。” 哥哥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和我握了握手。 “吻吻她呀。”公爵吩咐儿子。 于是,他吻了我的两颊。 人间喜剧第二卷 “妹妹,见到你我很高兴,”哥哥说,“我是始终站在你一 边反对爸爸的。” 我向他道了谢;但我觉得,他那次去奥尔良军营探望我 的侯爵哥哥时,完全可以来布卢瓦看看我。这时,我怕外人 来访,便告辞回房了。我在房中稍事整理后,一面将给你写 信时需要的一应文具放到漂亮书桌的绯红色丝绒桌面上,一 面考虑着我现在的处境。 美丽的小白鹿,以上写的不多不少,正是一个出身名门 望族,阔别九载,十八岁u才回来的姑娘到家后的全部情况。 由于旅途劳顿,加上回家的激动,我吃过晚饭,象在修道院 时一样,八点钟就上床了。这里还保存着一套小型的萨克森 瓷餐具,那是亲爱的王妃珍藏的,有时她兴致来了,就用它 在自己房里单独进餐。 十月十日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第二天,我发现几间屋子都整理好了,那是老仆菲利浦 收拾的,他还在花瓶里插上了鲜花。现在我总算安顿下来了。 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加尔默罗会修道院的寄宿生一清早 ①在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年代、年龄经常发生混乱。上文提到,路易丝于 一八一六年进修道院寄宿学校,那么,到一八二三年应当只隔了七年,路 易丝当时理应为十七岁。 人间喜剧第二卷 就感到肚子饿了,萝丝费了好大的劲,才让我吃上早点。 “我们吃晚饭的时候,小姐已经睡了;老爷刚回家,小姐 就起床了,”萝丝对我说。 我开始写信。下午一点左右,父亲敲我小客厅的门,问 我能否见他;我去给他开门,他走进客厅,发现我正在给你 写信。 “亲爱的孩子,你在这儿需要添置衣服,梳妆打扮,这个 钱袋里有一万二千法郎,是我一年的收入,现在先供你花费。 如果你不喜欢格里菲思小姐,你可以和你母亲商量,请一个 合适的家庭教师;因为,德·绍利厄夫人上午没有时间和你 作伴。这里有一辆马车供你使用,还有一名男仆供你使唤。” “请把菲利浦留下吧。”我向他要求。 “好的,”他回答,“你不必担忧,你有足够的财产,可以 不必由你母亲或我负担你的生活。” “如果我问一问我有多少财产,您会怪我冒昧么?” “一点也不,孩子,”父亲回答,“你祖母留给你五十万法 郎,全都是她的私蓄,因为她不愿削减她家里的任何一块土 地。这笔款子已记入公债持有人总名朋。利息累计起来,如 今约有四万法郎的年收入。我原打算用这笔钱给你二哥置一 份家业,所以你大大地打乱了我的计划;但不久以后,你也 许会为我的计划出一把力的:这就全看你的了。我发现你比 我想象的更明白事理,所以我不必叮嘱你该怎样做一位德· 绍利厄小姐;你眉宇间透露出来的傲气,就是最可靠的保证。 在这个家庭里,不会对女孩子采取种种戒备,那是侮辱性的 小人之举。如果有人对你恶意中伤,那人就可能为此付出自 人间喜剧第二卷 己的生命,或许老天不公,让你的某个哥哥为此丧生。在这 方面,我不想谈得更多了。再见啦,亲爱的孩子。” 他吻过我的前额后走了。我原来一直弄不明白坚持了九 年的计划为什么一朝放弃?我喜欢爸爸这种明人不作暗事的 态度,他这番话说得毫不含糊。我的财产应该给他的侯爵儿 子。那么是谁发了善心呢?是母亲,父亲,还是哥哥呢? 我坐在祖母的沙发上,两眼盯着爸爸留在壁炉上的钱袋, 对这一关怀既感到满意又感到不快,因为它把我的思想引到 金钱上来了。当然,我的疑团已经消除,再也不必考虑这些 事,而且在这个问题上,某种尊严感也可使我免受傲气带来 的痛苦。菲利浦奔忙了一天,来往于各种行业的商人和工匠 之间,让他们负责替我改换衣装。先来的是一位名叫维克托 莉的著名女裁缝,接着是一个专做内衣的人和一名鞋匠。我 象孩子似的,急不可耐地想知道,卸下那个包住我们身体的 口袋——修道院的道袍——以后,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可是 这些工人都需要很长的时间:做紧身上衣的裁缝说要一个星 期以后交活,否则弄不好我的腰身就毁了;这问题倒是挺严 重,难道我真有什么腰身吗?歌剧院的鞋匠冉桑明明白白地 向我保证,说我的脚和母亲的一模一样。这种事确实马虎不 得,我为此花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一个做手套的又来给 我量尺寸。内衣商也拿走了我的订货单。我吃晚饭的时候 (家里正吃午饭),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去女帽店,她要培养我 的鉴赏力,使我日后能独立定货。这种不受约束的生活才刚 刚开始,就已经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恍如瞎子重见了光明。现 在,我看出加尔默罗会的修女和社交界的女子之间有什么差 人间喜剧第二卷 别了:这种差别实在太大,要在以前,我们是永远无法想象 的。这天用午饭时,父亲有点心不在焉,我们也不去打搅他; 对王上的秘密,他是深知内情的。我完全被他遗忘了,他只 在需要我的时候才想到我,这我看得出来。父亲虽然年已半 百,可是还很讨人喜欢。他身材挺拔,面容俊秀,满头金发, 神态高雅,仪表堂堂,他有一副外交家的相貌,既富于表情 又不露声色;他的鼻子狭长,眼睛是棕色。他和母亲是多么 漂亮的一对!但我看得明明白白,这两个同样高贵、同样富 有、同样出人头地的人,根本不在一起生活,他们除了姓氏 以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只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家人的样子。 看到这些,有多少奇特的想法涌上我的心头!昨天,宫廷和 外交界的精华在这里会齐了。再过几天,我将去摩弗里纽斯 公爵夫人家参加舞会,届时我将被引进那个如此令人向往的 社交界。一位舞蹈教师将每天早上来给我授课,我得在一个 月内学会跳舞,否则就不能参加舞会。晚饭前,母亲来看我, 谈谈我的家庭教师。我把格里菲思小姐留下了。她是一位大 臣的女儿,是英国大使介绍给我母亲的。这位小姐现年三十 六岁,受过良好的教育,以后要教我说英语。她是苏格兰人, 母亲也是贵族。我的格里菲思长得够美的,所以眼界很高;她 人虽穷,但心性高傲,以后她就是我在社交场所的女伴;她 将睡在萝丝的房间里。萝丝得听她调遣。我马上看出,我能 够驾驭这位家庭教师。我和她待在一起已经六天了;她清楚 地懂得,只有我才会对她感兴趣;我呢,尽管她象一尊雕像 那样死板,我心里却非常明白,她一定会对我百依百顺的。我 觉得她人不错,但很谨慎。她和我母亲之间说了什么,我一 人间喜剧第二卷 无所知。 还有一条新闻,可在我看来没什么了不起:今晨,爸爸 谢绝了让他当大臣的建议。他昨天考虑的就是这件事。他说 自己对公务方面的争论感到厌倦,宁愿主持一个使馆。他很 向往西班牙。我是在午饭时听到这个消息的。父亲、母亲、哥 哥共进午餐,这是他们一天中亲密聚会的唯一时刻。仆人们 只是听到打铃召唤才进来。其他时间,哥哥和父亲一样,总 不在家。母亲在两点到四点之间从不露面,她要穿衣打扮;到 了四点钟,她出去兜风一小时;遇到不在外面吃饭的日子,她 六点至七点在家会客;晚上的时间她都用来娱乐,看戏,参 加舞会、音乐会,或作客访友。总之,她的日程排得满满的, 我相信她没有片刻的空闲。她每天上午要把很多时间花在穿 着上。所以在十一点和正午之间用午餐时,她已经打扮得美 如天仙。我开始弄明白她屋里的响声是怎么回事了:她先要 洗一个冷水澡,喝一杯加奶油的冷咖啡,然后穿衣打扮;除 非情况特殊,她绝不会在九点以前醒来;到了夏天,她上午 也骑马出去溜达。下午两点,她接见一位我还没见过的青年。 以上就是我们家的生活情况。我们在午饭和晚饭时才聚到一 起;但往往只有我和母亲用晚餐。我估计,以后我会更经常 地象祖母那样,在自己房里和格里菲思小姐一起进餐,因为 母亲时常在外面吃晚饭。家里人对我很少关心,对此我已经 不以为怪了。亲爱的,在巴黎,要爱我们身边的人,还真得 有点英雄气概,因为就们并不经常在一起。在这个城市里,谁 会记得不在身边的人呢!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跨出过家门,我 什么也不懂;我要使自己变得老练些,使我的穿着和举止同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个世界协调起来,那里的种种事情都使我感到吃惊,尽管 我只听到一些传闻。目前我只是到花园里走走。再过几天,意 大利剧院就要演出了。母亲在剧院里有一个包厢。我非常想 听意大利音乐和法国歌剧,都快想疯了。巴黎有十二家剧院 哩。我开始改变从修道院带来的习惯,以便适应社交界的生 活。我在晚间给你写信,一直写到就寝为止,于是我的就寝 时间便推迟到晚上十点。要是母亲不去剧院,她就在这时外 出。我太无知了,所以拼命读书,但我是不加选择地读,一 本书引导我读另一本。我从手头那本书的封套上找到好些书 名,却得不到任何指导,结果我经常遇上一些十分乏味的书。 我读的现代文学作品大多是写爱情的,这曾经是我们何等关 心的主题,因为我们的命运往往是由男人决定并为男人而安 排的;但是,这些作者与名叫“小白鹿”和“小娇娇”的两 个小姑娘——勒内和路易丝——相比,就显得太平庸了!啊! 亲爱的天使,他们写的故事多么无聊,情节多么离奇,感情 的表达又是多么平庸!但有两本书倒使我特别喜欢,一本是 《柯丽娜》u,另一本是《阿道尔夫》吲。有一次谈起这事,我 问父亲能不能见见斯塔尔夫人,父母和阿尔丰斯全笑了。阿 尔丰斯还说: “她是从哪儿来的呀?” 父亲回答:“我们真糊涂,她是从加尔默罗会修道院来的 ①《柯丽娜》,法国女作家斯塔尔夫人(1766 1 817)的书简体小说。 ②《阿道尔夫》,法国作家兼政治活动家邦雅曼·贡斯当(1767 1830)的 中篇小说。 人间喜剧第二卷 嘛。” “孩子,斯塔尔夫人已经死了。”公爵夫人和颜悦色地告 诉我。 我读完《阿道尔夫》的时候,曾向格里菲思小姐请教: “一个女人怎么会受骗呢?” “因为她爱对方呀。”格里菲思小姐回答。 勒内,你说,男人真会欺骗我们吗?……格里菲思小姐 终于意识到我并不是完全不懂事,但不知道我是从哪儿受的 教育。其实,这种教育是我们俩通过没完没了的辩论互相交 流得来的。她明白了我仅仅是对外界的事物无知。这可怜的 女人向我打开了心扉。我将她这个简洁的回答和一切可以想 象得出的不幸作了比较,不禁打了个寒噤。这个格里菲思反 复叮嘱我,进入社交界以后,千万不能被任何事情冲昏头脑, 遇事要小心提防,特别要提防最讨我欢心的事情。不过,她 没法也不能说得更多了。她这番话听起来实在太单调。在这 一点上,她具有与鸟类相近的特性:只会唱一个调。 十一月二十五日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亲爱的,我就要进入社交界了,因此,在摆出适当的架 势以适应这个社会以前,我尽量放纵一下自己。今天早上,经 过多次试装以后,我穿上了胸褡,束紧了腰身,脚登皮鞋,头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戴帽子,穿戴打扮得整整齐齐。我象交战前的斗士,关起门 来练习;我要瞧瞧自己全身披挂时的形象。我满意地发现,自 己身上有那么一点儿洋洋得意的胜利者的神态,我今后就需 要这种神态。我对自己作了一番细致的观察和鉴定。古人说: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将这句至理名言付诸实施,认真检阅 了自己的力量。我认识了自己,感到无限欢悦。我玩了一次 布娃娃的游戏,这个秘密只有格里菲思一个人知道。我既是 布娃娃,又是孩子。你现在还认得我吗?我看未必! 勒内,现在我来给你描绘一下我的形象;你过去那位加 尔默罗会修女装束的妹妹已经死而复生,成了一个轻佻时髦 的姑娘。除了普罗旺斯地区,我是法兰西最美的女子之一 了。u我觉得,这句话可以概括这一令人愉快的话题。我也有 不足之处;不过,我要是个男人的话,也会喜欢这些缺点的。 事实上,它们只是反映了我对自己的更高希望。半个月来,当 我面对着母亲绍利厄公爵夫人那双浑圆的玉臂赞赏不已的时 候,我遗憾地发现自己的臂膀太瘦了;不过,我能聊以自慰 的是,我的手腕颇为纤巧,凹陷部位的轮廓相当柔和,日后 一定会长出柔滑细腻而丰满的肌肤的。我的双眉和胳膊一样 瘦削。事实上,我没有肩膀,只有一副由两块坚硬的肩胛骨 组成的骨架。我的腰身也不柔软,两肋有点僵直。 喔唷!我全说出来了。但我的整个身段是秀美挺拔的,健 康的活力使这些刚劲的线条变得柔美纯净。蓬勃的生命和蓝 ①路易丝说这句话,是因为勒内是普罗旺斯人。 人间喜剧第二卷 25 色的血液u,象潮水似的涌流在半透明的皮肤下面。金发夏娃 最美的女儿和我相比,也不过是个黑娃娃而已!我还有一双 羚羊的脚骨!我的整个肩膀十分纤巧,我的容貌端正,轮廓 有如希腊人。不错,我的肌肤的色调不大柔和,但很鲜艳:我 是一只漂亮的青果子,我有那种未成熟的风姿。总而言之,我 就象姑母的旧祈祷书里那尊耸立在紫百合花丛中的神像。我 的蓝眼珠毫不呆滞,非常有神,螺钿般的眼白由于一些美丽 的细小纤维而略带色彩。两道细长浓密的睫毛宛如一对丝绸 的流苏。我的前额闪耀着光泽,一丝丝秀发柔滑驯顺,象一 层层中间呈栗色的金黄细浪;其间偶有几根显得桀骜不驯,充 分说明我不是一个平淡无奇、容易晕倒的金发女子,而是一 个热血奔腾、喜欢进攻而不是束手待毙的南方型金发美人。理 发师本想替我梳成平滑的中分头,并用金链在我额上缀一颗 珍珠,还说这种发式能使我带上一点中世纪的神采。我说: “要知道,让我做个中世纪的人,我还没到那把年纪呢,更不 必戴上这么一件首饰来使我返老还童!” 我的鼻子狭长,两只鼻孔十分匀称,中间隔着一道可爱 的玫瑰色软壁;它显得威严,带有嘲弄的意味,鼻尖神经过 多,永远不会变得肥大、发红。我亲爱的小鹿,如果这不是 为了让人娶我这样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那我就太缺乏自知 之明了。我的两耳轮廓俏丽,珍珠挂在耳垂上也会显得萎黄。 我的脖子相当长,洁白的皮肤在暗影中呈金黄色,它那蛇一 ①当时人们常说贵族的血液呈蓝色的,实际上是因为蓝色的脉管在贵族的 白皮肤衬托下格外明显。 人间喜剧第二卷 般的灵活劲使我显得神气十足。哦!我的嘴也许大了点儿,但 是非常富于表达力,嘴唇血色鲜艳,齿间露出优雅的微笑。亲 爱的,一切都十分协调:我的步履优雅,嗓音甜美。我还记 得祖母碰都不碰就使裙子自然舒展开来的动作;总之,我既 漂亮又风雅。我可以随心所欲,象以往那样嬉笑而且得到别 人的尊敬,玩笑之神将用灵巧的手指轻拂我白净的面庞,使 我的笑靥中呈现某种不可名状的威严。我可以垂下眼帘,使 我雪白的前额冷若冰霜。我可以装出圣母的姿态,伸着令人 伤感的天鹅般的脖颈,而那些出自画家之手的圣母们却比我 远为逊色;我在天堂里将占有更高的位置。男人们和我说话, 势必使自己的声音变得象唱歌一般动听。 就这样,我已经全副武装,足以在卖弄风情的键盘上弹 出高高低低的音侍了。掌握多种格调,确实大有好处。母亲 既不爱笑爱闹,也非静如处于;她仅仅是庄重威严,要不然 就变成一头狮子;她一旦伤了人,就很难把人治愈;可我既 会伤人,也会把人治好。我和母亲完全是两种人。因而,我 们之间不可能存在竞争,除非在关于谁的手脚长得更完美上, 可能会发生一点儿争执;但实际上,我俩的手脚长得十分相 似。在精明和乖巧这一点上,我象父亲。我的举止颇象祖母, 声音和她一样优美,我大声喊叫的时候用头声,促膝谈心时 用悦耳的胸音。我恍如今天才离开修道院;对于社交界来说, 我还不存在,我对它是陌生的。这是多么值得回味的时刻!我 就象一朵蓓蕾初放,未被人发现的鲜花,至今只属于自己。是 啊!我的天使,当我在客厅里一面踱步一面察看自己的时候, 当我又看到那件朴素的寄宿学校校服的时候,我心中滋生出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那便是对往事的眷恋,对前途的忧虑, 对社交界的畏惧;我就要向那些苍白的雏菊告别了。我们曾 天真地采集它们,漫不经心地摘掉花瓣;回想起来,真是百 感交集;但是,还有一些荒唐的念头被我隐藏在灵魂深处,它 们在那里滋生,但我不敢深入进去加以探索。 我的勒内,我已经有了一套妆奁啦!全都洒上了香水,整 整齐齐地收藏在雅致的盥洗室那些上了漆的松木抽屉里。我 有许许多多的缎带、鞋子、手套。父亲慷慨地送给我许多年 轻姑娘的必需品:一口杂物箱、一个梳妆匣、一只香料盒、一 把扇子、一柄阳伞、一本做祷告的经书、一根金链和一条开 司米围巾;他答应请人教我骑马。现在,我已经学会跳舞了! 明天,对,明天晚上,我就将被引见。那时,我要穿一身洁 白的细纱袍,戴一个希腊式的白玫瑰花环。我要扮出圣母的 表情。装作幼稚无知,将女人们都争取过来。母亲万万想不 到我会给你写这些,她以为我不善思考。她要是读了我的信, 准会目瞪口呆。哥哥对我极为轻蔑,承他的情,我在他那儿 继续受着漠不关心的待遇。他是一个漂亮的青年,但脾气暴 躁,神情忧郁。我知道他的隐私,而公爵和公爵夫人却猜不 透他的心。尽管他年轻,又有公爵的封号,但他嫉妒自己的 父亲,因为他在政府里没有职务,在宫廷里没有差使,没有 资格说:“我到议院去了”,家里只有我可以每天静心思考十 六个小时。因为父亲忙于公务,耽于逸乐,母亲也同样忙碌; 谁都不会因自己的行动在家里引起什么反应,他们差不多成 天在外面过日子,就连应付日常生活也觉得时间不够支配。我 多么想知道社交界究竞有何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竞能使你 人间喜剧第二卷 每晚从九点钟滞留到凌晨两、三点,让你既花费那么多的金 钱,又忍受那么多的疲劳。在力求理解它的同时,我想象不 出怎么和他们有这样大的差距,他们怎么这样如醉如痴;但 事实上,我忘了自己是在巴黎了。在巴黎,人们可以生活在 同一个家庭里而形同陌路。一个几乎成了修女的人回家才半 个月,就看到了一位国务活动家未能在自己家中看到的事。也 许他早就看出来了,而在这视而不见的态度中包含着某种父 爱。我还要继续探测这个阴暗的角落。 十二月 四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昨天下午两点,我到爱丽舍田园大道和布洛涅森林兜了 一会儿风。这是一个秋日的下午,正是我们曾在卢瓦尔河畔 尽情赞美过的那种秋日。我终于见到巴黎了!路易十五广场 看起来确实很美,但只是人工点缀出来的美。我穿戴齐整,尽 管满心欢喜,表情却很忧郁。我抄着手,沉静的面孔配着一 顶漂亮的帽子。我的马车缓缓前行,车速和我的姿势非常协 调,但一路上没有人对我露出一丝微笑,没有一个可怜的小 伙子看着我发呆,没有一个人回头望我一眼。我错了,有一 位路过的漂亮公爵突然掉转了马头。然而这位在公众面前给 了我睑面的人,原来是我的父亲;他对我说,他这样做也感 到非常光彩。我还遇到了母亲,她微微竖起手指,向我打了 个招呼,好象是给了我一个飞吻。我那位格里菲思遇见谁都 人间喜剧第二卷 满不在乎,一路上总在东张西望。按我的想法,一个年轻姑 娘应当知道眼睛该朝哪儿看。我十分恼火:有个男人非常认 真地察看了我的马车,却压根儿不注意我这个人。这个拍马 屁的家伙准是个马车店老板。我发觉我对自己的力量估计错 了:在巴黎,美貌这个惟有上帝能恩赐的难得的天赋,比我 想象的要普遍得多。装腔作势的女子倒能受到殷勤的问候,男 人们见到一些涂得绯红的睑蛋,就相互提醒:“她来了!”母 亲受到异乎寻常的赞赏。这个谜自有它的谜底,我会把它找 到的。亲爱的,我觉得这里的男人都很丑,就是长得美的人 看上去也很不顺眼。我不知道是哪位要命的天才发明了他们 的服装:和前几个世纪相比,这些服装别扭得出奇;毫无光 彩,色泽单调,缺乏诗意;既不是为感官,也不是为精神,更 不是为视觉设计的,这种衣服穿在身上一定很不舒适,因为 又短又窄小。那帽子更使我惊讶不已:它简直是一段圆柱,根 本就和人的头型不一致;可是,有人告诉我,要把帽子改得 雅观些比闹革命还难。在法兰西,人们一想到要戴上圆圆的 无边宣E帽就失去了勇气,正因为缺乏一时的勇敢,也就只好 把这种滑稽可笑的帽子戴一辈子了。可有人还说法国人轻浮! 况且,男人们不管戴什么帽子都面目可憎。我所看到的那些 人,都是面露倦容,神态严峻,睑上没有一丝宁静或安详;他 们的五官都挤在一起,一道道皱纹说明他们的野心未能实现, 虚荣心未得到满足。神情开朗的容貌实在少见。 “啊!巴黎人就是这样的!”我对格里菲思小姐说。 “这些人很可爱,很有才华。”她却这样回答。 我不吱声了。姑娘家到了三十六岁,心胸自然要宽大得 人间喜剧第二卷 多。 这天晚上,我参加了一个舞会,我老是待在母亲身边,她 诚心诚意地让我挽着手臂,她这种诚心也大大得到了报偿,因 为荣誉是她独占的,我不过是那些最甜蜜的恭维话的借口罢 了。她竞有能耐让我陪一些笨蛋跳舞,这些人全都一个劲儿 地和我谈天气热,好象我被冻僵了似的,还和我谈舞会如何 如何壮观,仿佛我是个瞎子。这是我第一次在舞会上露面,他 们没有一个忘了对这件新奇古怪、异乎寻常、前所未有的事 情发出赞叹。当我独自一人在金、白两色的客厅里进行操练 的时候,我这身打扮简直使我心醉神迷;现在,我置身于一 大批珠光宝气的妇女中间,这套服饰就很难惹人注目了。这 里的女人各有各的忠实追随者,她们全都用眼角互相打量着 对方,其中有好几位也象我母亲那样艳丽过人。在舞会上,一 个年轻姑娘根本算不了什么,她只是一架跳舞机器罢了。舞 会上的男人,除极少数以外,比我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遇见 的强不了多少。他们萎靡不振,容貌毫无个性,或者说,他 们全都是一样的个性。我们祖先画像里那种刚毅、自豪、寓 精神力量于形体之中的相貌,现在看不到了。然而,在这群 人中间,有一位很有才干的男子,他的美貌超凡出众,但他 并未在我心里激起本应使我领会到的强烈感情。我还未见识 过他的作品,而且他不是贵族。一个平民或一个被封为贵族 的人,不论具有多高的天才和长处,我的血管里没有一滴血 是为他们而流动的。而且,我发现他只顾自己,对别人漫不 经心,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类伟大的思想家准是把 我们看作没有生命的东西,压根儿不把我们当人看待。一个 人间喜剧第二卷 才子一旦爱上了什么人,他们就写不出东西来了,要不就是 他们并没有恋爱。他们的头脑里有某种比情妇更重要的东西。 我似乎在此人的态度中看到了这一切。据说,他是一位教授、 作家、演说家,他野心勃勃,成为一切丰功伟绩的奴仆。我 当场拿定了主意:我觉得,抱怨自己在社交界未得到成功,简 直是降低了自己的身分。于是,我无忧无虑地跳起舞来。再 者,我也觉得跳舞很有趣。我还听到许多不太刺耳的背后议 论,这些议论涉及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也许我必须了解许多 尚不知情的事,才能理解这些谈话的涵义,因为我发现大多 数男男女女都兴致勃勃地议论着或倾听着某些话。世界上有 许许多多难解的谜,还有许多错综复杂的阴谋。我的眼光相 当锐利,听觉也颇为灵敏;说到我的理解力么,莫孔伯小姐, 你是有所了解的! 回到家中,我感到疲惫不堪,同时又为此感到高兴。我 非常天真地把我的心情讲给身边的母亲听,她告诉我这类话 只能对她讲讲。 “亲爱的孩子,”她补充说,“情趣高雅的人不但知道什么 事该说,还知道什么事不该说。” 这一嘱咐使我懂得,有哪些感受应对所有的人,甚至对 自己的母亲守口如瓶。我一眼就估量出女性藏匿秘密的广阔 领域。亲爱的小鹿,我可以向你担保,若能恣意发展我俩天 真无邪的本性,我们可以成为两个相当活跃的小饶舌妇。在 放在唇边的手指头上,在某一句话中,在某一眼神里,包含 着多少的秘密!一时间,我变得出奇地胆小了。怎么?我竞 不能表达翩翩起舞时领略到的如此自然的乐趣!“那么,”我 人间喜剧第二卷 暗自思忖,“我们的感情又成什么啦?”我闷闷不乐地睡了。至 今我还强烈地感觉到我那坦率开朗的天性和严酷的社会法则 之间所发生的第一次冲突。我已经在荆棘丛生的人生道路上 象小羔羊似的留下了一撮洁白的细毛!再见,我的天使! 十二月十五日 五 勒内·德·莫孔伯致路易丝·德·绍利厄 你的来信多么令我感动!尤其是你把我俩的命运作了一 番对比。你将生活在多么光明的世界里,而我又将在怎样的 隐居中默默无闻地了却一生!我回到莫孔伯的城堡,转眼已 有两个星期了;关于这座城堡,我已经对你谈过多次,这里 不再赘述。我的卧室里景物依旧,从那里可以领略到热默诺 斯山谷的壮丽景色,而在童年时代,我却对此熟视无瞎。父 亲、母亲和我的两位兄弟一起,带我到邻居德·莱斯托拉德 老先生家赴宴,这位老贵族象一般外酋人一样,靠着吝啬变 成了富翁。老人家没能使自己的独生子免遭彪拿巴u的贪婪 所造成的祸害;尽管儿子曾经免于征募,但到了一八一三年, 老人还是被迫将他送进军队,当了一名警卫队员;莱比锡战 役以后,莱斯托拉德老男爵再也得不到儿子的音讯。一八一 四年,德·莱斯托拉德先生去拜访德·蒙特里沃先生,后者 肯定地对他说,他亲眼看见俄国人把他儿子抓走了。德·莱 ①“彪拿巴”∞u【】n即arte)是普罗旺斯人对拿破仑·波拿巴的蔑称。 人间喜剧第二卷 斯托拉德夫人徒然派人在俄国到处寻访,最后还是在忧伤中 死去。男爵是一位基督徒,坚定地奉行我们在布卢瓦所培养 的那种美德:希望。u这种希望常使他在梦里见到儿子,他也 不断地为这个儿子积攒钱财,照管亡妻从娘家带来、准备留 给儿子的那份遗产。谁也没有勇气取笑这位老人。后来我终 于明白,他这个儿子的意外归来,正是我重返老家的原因。谁 能料到,当我漫无边际地神游八方的时候,我的未婚夫正在 一步一步地穿越俄国、波兰和德国呢?到了柏林,法国公使 帮助他回到了祖国,他的厄运才告终结。老莱斯托拉德先生 每年有一万利勿尔的收入,是普罗旺斯的小贵族,但因缺少 一个在欧洲叫得响的姓氏.难以引起人们对这位莱斯托拉德 骑士的兴趣,何况骑士的姓名又带有浓重的冒险家味道②。德 ·莱斯托拉德夫人每年有一万两千利勿尔的进项,加上父亲 历年的积蓄,这位倒霉的警卫队员就有了一笔在普罗旺斯算 得上可观的财产,大约二十五万利勿尔,房地产还未计算在 内。莱斯托拉德老人在重见骑士的前夕,按预定的计划买进 了一块管理不善的好地,准备将苗圃里栽培的一万株桑树苗 移植进去。儿子回来以后,老男爵剩下的唯一心愿是替他攀 亲,娶一位年轻的贵族姑娘。老人将娶勒内·德·莫孔伯为 儿媳的意愿告诉了我的父母,他非但不要陪嫁,还愿意在婚 约中写清楚勒内姑娘在夫家享有的一份遗产继承权。我父母 ①基督教教义中的三超德“言、望、爱)之一。 ②莱斯托拉德也.E storade)的字形和读音都和轻骑兵0’es订ade)近似; 加之他的头衔是骑士(封建统治阶级中的最低层),而古代骑士都富于冒 险精神,所以说他的姓名带有冒险家的味道。 人间喜剧第二卷 当场表示赞同这一想法。我的弟弟冉·德·莫孔伯成年之日, 就曾明文从双亲那里接受一笔生前馈赠,这笔款项相当于全 部遗产的三分之一。普罗旺斯的贵族家庭就是采用这种巧妙 的办法,来规避彪拿巴先生那部臭名昭著的《民法》的。这 部民法还要将许多贵族姑娘送进修道院,那数目将和嫁出去 的一样多。据我听到的一言半语,法兰西贵族在这类严重问 题上意见非常分歧。 亲爱的小娇娇,这次宴会正是为你的小鹿和那位流亡者 安排的一次会见。现在让我从头说起吧。莫孔伯伯爵的跟班 们穿上镶饰带的旧号衣,戴上绣花帽子;马车夫足登大口长 统靴;我们五个人坐在旧马车里。宴会定在三点钟,我们两 点钟左右就威风凛凛地到达了莱斯托拉德男爵居住的农舍。 我的公公没有城堡,只有一座建造在山岗下的普通乡村住宅。 这所房子位于我们那个漂亮山谷的出口处,而莫孔伯家古老 的小城堡则算得上是山谷的骄傲。老男爵的农舍是一座名副 其实的农舍,四周是抹着淡黄色水泥的石砌围墙,屋顶盖着 漂亮的红瓦,沉重的瓦块几乎要把屋顶压弯。几扇开在墙上 的窗户互不对称,厚实的护窗板全都涂成黄色。房屋周围有 一座普罗旺斯式的园子,低矮的围墙全用鹅卵石垒成;从一 层层横竖不一的排列方式上可以看出泥瓦匠的天才,墙上的 泥巴有好几处已经剥落。路边入口处的一道栅栏使这座农舍 具有了庄园的模样。为了修这道栅栏,有人还掉了不少眼泪; 它是那样的纤细,我一看就想起了安杰莉克修女u。房前有石 ①布卢瓦修道院的一位初学修女,以纤瘦闻名。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台阶,大门上装有一个挡雨的披檐;这种披檐,卢瓦尔河流 域的农民谁也不愿装在他们那些白石砌墙、蓝瓦盖顶的,既 气派而阳光又充足的房屋上。园子和屋子周围,尘土厚得吓 人,树木也都干枯了。一望而知,很久以来老男爵日复一日 地过着起床、睡觉、再起床、再睡觉的生活,除了一个铜板、 一个铜板地攒钱以外,再也没有值得他关心的事了。他的饮 食和两个仆人一样。这两个仆人一个是普罗旺斯男孩,另一 个是男爵的妻子留下的老侍女。每个房间里只有很少几件家 具。然而,这一回莱斯托拉德家却不惜工本,翻箱倒柜,动 员了全家的人力来请客,还找出一套坑坑洼洼、黑不溜秋的 旧银餐具。亲爱的小娇娇,这位流亡者也和那栅栏一样,十 分瘦削。他睑色苍白,沉默寡言;他受过很多的苦。三十七 岁的人,看上去倒象有五十。年轻时一头乌黑的美发,如今 却象百灵鸟的翅膀,黑白相间了。一双俊美的蓝眼睛已经深 陷下去;他的听觉有点迟钝,所以看起来颇象那位愁容骑 士u;尽管如此,我还是乐意当德·莱斯托拉德夫人,得到二 十五万利勿尔的财产;我只提出一个条件:由我来修整这所 农舍,并建造一座大花园。我正式向父亲提出,要他让出一 小部分莫孔伯的水,把水引到此处。再过一个月,我就是德 ·莱斯托拉德夫人了,因为,亲爱的,我很得他们的欢心。一 个经历过西伯利亚大风雪的人,确实不难在我这双黑眼睛里 看到有价值的东西;你曾说过,这双黑眼睛可以便我凝神注 视的那些果子很快成熟。想到要娶“美丽的勒内·德·莫孔 ①指堂吉诃德。 人间喜剧第二卷 伯”(这已经成了你朋友的光荣称号)为妻,路易·德·莱斯 托拉德真是喜出望外。如今,你这个生活在巴黎,并将统治 巴黎的德·绍利厄小姐,正准备在最广阔的生活领域中收获 欢乐的果实;而你那可怜的小鹿,这个荒漠中的姑娘勒内,却 从我俩曾经邀游过的九霄云外跌落到最平凡的现实之中,她 的命运变得象一朵雏菊那样单纯。是的,我已经向自己发誓, 要好好安慰这个失去了青春的青年,他从母亲膝下投入了战 争的怀抱,从田园乐趣转向了西伯利亚的冰雪和苦役。就我 自己的前途而言,也只有用微不足道的农家之乐来点缀这单 调的岁月。我将在我家周围建立起和热默诺斯山谷一样的绿 洲,种上浓荫蔽日的高大树木,铺上在普罗旺斯四季常青的 草坪,把花园一直修到山岗,在山巅建造一座漂亮的凉亭,以 便从那里眺望光灿灿的地中海。桔树、柠檬树,植物界种种 最丰富的出产,将美化我的隐居生活;我还要养儿育女。我 们将置身于不可摧毁的大自然的诗情画意之中。我只要忠于 自己的天职,就不必为任何祸事担忧。我的公公和莱斯托拉 德骑士也象我一样具有基督徒的感情。啊!小娇娇,我隐约 看到,我的生活就象法兰西的一条大路,平坦而优美,两旁 是遮荫的参天大树。本世纪再也不会出另一个彪拿巴了。所 以,我要是有了孩子,就可以把他们留在身边,抚养他们成 人,我将从孩子们身上享受生活的乐趣。假如你不乏好运,你 将成为地球上某个权势显赫的大人物的妻子,那时候,勒内 的孩子们也可以受他的荫庇。我们曾把自己想象成小说或奇 情异景中的主人公,现在至少我要和这一切永别了。我已经 人间喜剧第二卷 预见到自己的一生。我的生活将不断遇到这样的大事:小莱 斯托拉德先生们长牙啦,给他们吃些什么东西啦,他们在花 坛里或在我身上捣了什么乱啦。我的乐趣将是给孩子们的小 帽绣花,在热默诺斯的山谷口,受到一个体弱多病的可怜男 子的热爱和崇拜。也许有朝一日,这位农家女会去马赛过冬; 即便如此,她也不过是在外酋的舞台上露露面,那里也不会 有什么危险的幕后活动。我既不必担惊受怕,也无缘消受我 们引以为荣的那种仰慕之情。我们将热中于采桑养蚕,并把 一部分桑叶出售,我们将经历普罗旺斯生活中的奇特变迁,我 们的夫妇生活中将很少发生轩然大波,因为德·莱斯托拉德 先生已经明确表示一切听从妻子安排。既然他不用我费劲也 能保持这种明智的态度,那他很可能就会永远如此。亲爱的 路易丝,你将是我生命中带有浪漫色彩的那一部分。所以,请 将你的种种奇遇详细地讲给我听,给我描绘那些舞会和喜J夫 佳节,告诉我你穿些什么衣裳,在金色的秀发上插戴什么鲜 花,男人们对你说些什么,他们长的什么模样。从今以后,你 将代表两个人听别人说话,和别人跳舞,感受到被人捏住的 手指上的压力。当你在克朗帕德——这是我们那所农舍的名 字——当主妇的时候,我也很愿意在巴黎尽情欢娱。那可怜 的人还以为只娶了一位女子!他怎能想到我们俩是不可分的 呢!我开始说疯话了。由于我只能由你代我去做疯疯癫癫的 事,我也就不说下去了。好吧,让我在你两颊上各吻一下,我 的双唇还是童贞少女的嘴唇(他只敢握我的手)。哦!我们俩 礼数周全,互相客气得有点叫人担心。好啦!今天就此搁笔 38 人间喜剧第二卷 ……再见吧,亲爱的。 十月 又及:刚接到你第三封来信u。亲爱的,我手头大约有一 千利勿尔可以归我支配,我想请你替我买些在我家附近甚至 在马赛也见不到的漂亮东西。你在为自己的事奔忙的时候,可 别忘了我这个克朗帕德的隐士。要知道,无论是我家还是他 家,老辈们在巴黎的亲友对置办这类东西都缺乏眼力。过些 日子再给你回信。 堂费利普·埃纳雷斯致堂费尔南 弟弟,这封信将告诉你,在写这封信的时候,你们的一 家之长已经脱离了险境。如果说,当年在“雄狮院”对我们 祖先的大屠杀,迫使我们成为西班牙人和基督徒,那么那次 大屠杀也给我们留下了阿拉伯人的谨慎;④这一次,我大难不 ①路易丝的第三封信写于十二月,而勒内的这封信写于十月,作者由于疏 忽,所署书信日期时有差错。 ②堂费利普是摩尔人(即中世纪入侵西班牙的阿拉伯人)的后裔,属阿邦 塞拉热部族。传说中世纪时,伊比利亚半岛上的格拉纳达王鲍布第尔 (属塞格利斯部族)的妃子和阿邦塞拉热部族的阿邦·哈迈特私通,塞格 利斯人为进行报复,在阿尔汉布拉宫的“雄狮院”南侧大厅屠杀了大批 阿邦塞拉热人。后格拉纳达为西班牙所征服,部分摩尔人成为西班牙人 和基督徒。 人间喜剧第二卷 死,可能全仗在我血管中流动的阿邦塞拉热人的血液。恐惧 使费迪南u变成了高明的戏子,连瓦尔代④也听信了他的表 白。要不是我,这可怜的海军司令早就完了。自由派永远不 会认清国王的本质,可是我早就摸透了这位波旁先生的性格: 这位陛下愈是高唱保护我们的调子,就愈引起我的怀疑。真 正的西班牙人无需一再重申自己的诺言。说得过多反倒不实。 瓦尔代上了一条英国船。至于我,当我眼看亲爱的西班牙在 安达卢西亚已经难以挽回厄运时,我立即写信给我在撒丁岛 的总管,要他为我提供安全措施。能干的采珊瑚的渔夫们驾 了一条小船在海滩边等我。当费迪南命令法国士兵逮捕我的 时候,我已经安抵我的玛居梅男爵领地,置身于无法无天、根 本不怕复仇索命的盗匪群中了。如今,西班牙的摩尔人在格 拉纳达的最后一门望族,似乎又回到了非洲的沙漠之中。这 个领地是我们的撒拉逊㈢祖先传下来的,连马匹也是撒拉逊 种。那些强盗听说自己是在保护他们的主人索里亚公爵,防 备西班牙国王对他的仇杀,一双双眼睛里顿时闪射出带有野 性的喜悦和骄傲的光芒。说起来,从摩尔人统治该岛至今,我 还是第一个来拜访他们的埃纳雷斯家的人,而在不久之前,这 ①费迪南·德·波劳(1784 1 833),即西班牙国王费迪南七世,法王路易 十四的后代,他的倒行逆施在西班牙本土引起了一场革命(1 820 1823),法国出兵后才镇压下去。这里“恐惧”指他对革命的恐惧。 ②瓦尔代·伊·弗洛尔(1767 1 835),西班牙政治家,海军司令,一八二 三年曾任加的斯城的总督;特罗卡德罗要塞为法军所陷后,他乘一艘英 国船逃亡。 ⑧中世纪欧洲人对阿拉伯或西班牙等地的穆斯林的称呼。 人间喜剧第二卷 批强盗还害怕受到我的家法惩治哩!现在有二十支马枪为我 瞄向费迪南·德·波旁;当阿邦塞拉热人征服卢瓦尔河沿岸 时,他那个家族还不知在哪儿呢。我本以为,虽然我们过去 对这个地方很少关心,我可以靠这块幅员辽阔的领地上的收 入来维持生计;可是,我一住下来就发现自己打错了主意,克 韦尔多u报告的情况是真实的。这个可怜虫手下倒有二十二 条光棍可以供我支使,但是连一个铜板也没有;那里有两万 阿尔邦的萨瓦纳吲草原,但看不到一所房子;那里有一片片 原始森林,却没有一件家具!要开发这块好地,需要一百万 皮阿斯特吲,还要它的主人亲自监督半个世纪:我要把这件事 放在心上的。战败者们在逃之天天的时候,总会精心筹划自 己的未来,检查失败的原因。我眼看这具漂亮的尸体被秃鹫 啄得不成模样,不觉热泪盈眶:我在这具尸体上看到了西班 牙可悲的前途。在马赛,我听到了列戈@被害的消息。我痛 苦地意识到,自己也将在长期的、默默无闻的苦难中了此残 生。既不能为一个国家献身,又不能为一个女人活着,这难 道算生活吗!爱和征服,本是同一个观念的两个方面,它被 作为法则,镌刻在我们的军刀上,用金字写在我们宫殿的拱 顶上,并不断地被散落在大理石水池中的喷泉所传诵。可是, ①玛居梅男爵领地的总管。 ②生长在热带地区的一种稀树草原,也叫萨瓦纳植被。 ⑧埃及等国的货币名。 ④列戈·伊·努涅斯(1785 1 823),西班牙爱国将领,一八二0年发动反 对费迪南七世的武装起义,一八二三年法国出兵后,又领导游击队进行 抵抗,九月十五日被俘,十一月七日在马德里被处绞刑。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条法则徒然在我心中燃起热情:如今军刀已经砍断,宫殿 已成灰烬,活水泉已被贫瘠的沙土吸饮殆尽了。 以下就是我的遗言: 堂费尔南,你这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压制你的激情,嘱 咐你继续效忠于rey nettou。作为你的哥哥和朋友,我请求你 服从这道命令;作为你的家长,我要强迫你执行。你去求见 国王,向他索取我的爵位、财产、职务及头衔;他可能拿不 定主意,对你装模作样;你就对他说,玛丽·埃雷迪亚爱上 了你,但她只能和索里亚公爵成亲。你的话一定会使他喜不 自胜,因为埃雷迪亚家族的巨大财富使他无法逼我破产;这 样一来,他会认为我彻底完蛋了,你很快就会得到我的一切。 然后,你就和玛丽结婚。因为我早就发现你们俩勉强克制着 相互的爱慕,所以我一直在使老伯爵作好思想准备,让他能 接受这个替婚的办法。玛丽和我过去遵从的只是礼仪和父辈 的意愿。你长得象小爱神那样美,我可是丑得象个西班牙大 公;她爱你,我在她心中却只引起难以出口的厌恶;由于我 的不幸,那位高贵的西班牙姑娘可能对这种作法稍加抵制,但 你很快就会说服她的。索里亚公爵,你的前任并不想给你留 下任何憾事,也不会让你少得一个铜板。请将母亲留下的钻 石交给我的老奶妈于拉卡,使我能独立地生活下去。于拉卡 是府里的仆役中唯一我想留在身边的人,只有她知道怎样替 我做巧克力饮料。至于这些钻石在你府邸留下的空白,玛丽 ①西班牙文:自由的国王。指专制的、不受议会制约的国王。这里指费迪 南七世。 人间喜剧第二卷 会用她的珍宝加以补足的。 在我们这次短促的革命当中,日常事务使我的生活下降 到最低的水准,我的俸禄已经可以满足我的需要。这两年的 地产收入均在你的总管手中。这笔款子本当是属于我的,但 一位索里亚公爵办婚事,势必要花费大量的金钱,所以我们 可以各取一半。想必你不会拒绝这个当强盗的哥哥赠给你结 婚的礼金吧。再说,这也是我的意愿。玛居梅男爵领地不属 西班牙国王管辖,它还在我手中,如果我心血来潮,想有所 作为的话,它可以使我能拥有自己的乡土和姓氏。 赞美上帝,现在总算了却了一件事,索里亚家族得救了! 当我只剩下玛居梅男爵的头衔时,法国人的炮声正在宣 告昂古莱姆公爵④班师回朝。先生,你一定明白我为什么在 此搁笔…… 九月,于巴黎 我到达此地的时候,身上连十个金币也没有。作为一个 政治家,在未能制止的灾难临头时,只为自己着想是否显得 过于渺小了呢?战败的摩尔人,只需单人匹马投身荒漠;希 望破灭的基督徒,所需要的却是修道院和几枚金币。然而,我 这种听天由命的态度还只是出于厌倦。我的思想离出家修行 还很远,我还想好好活下去。奥扎加④给过我几封推荐信,以 ①昂古莱姆公爵(1775 1844),法王查理十世的儿子,一八二三年武装干 涉西班牙革命的指挥官,当年十二月二日率部回到巴黎。 ②奥扎加,费利普的朋友。 人间喜剧第二卷 备我不时之需。其中一封是写给一位书商的,这位书商在此 地和我们同胞的关系,类似加利涅亚尼u和英国人之间的关 系。此人为我找了八名学生,按每课时三法郎收费。我每隔 一天去一名学生家授课一次,这样,我每天有四节课,可挣 十二个法郎。这笔钱我一个人开支还用不了。待于拉卡到达 以后,我想将自己的学生让给某个被放逐的西班牙人。眼下 我住在伊勒兰 贝尔坦街一位供食宿的孤苦冷仃的寡妇家 里。我的房间朝南,面向一个小花园。我在这里听不到一丝 嘈杂声,却可以看到青翠的草木,而且每天只需花一个皮阿 斯特;在这种与德尼隐居科林斯④相类似的生活之中,我惊 奇地领略到一种纯洁恬静的乐趣。从日出一直到上午十点,我 坐在窗前抽烟,喝巧克力,注视着两株西班牙植物,这是生 长在茉莉花丛中的染料木:点点金黄映在洁白的背景上,这 种图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拨动摩尔子孙的心弦。到十点钟, 我就出去教课,一直教到下午四点。然后回来吃晚饭,抽烟 和阅读,直至就寝。我可以长期过这种生活,把工作和沉思、 孤独和与世人的来往交织在一起。 我祝你幸福,费尔南,我在放弃自己的名位时没有什么 不可告人的想法;我不象查理五世@逊位后那样懊悔不迭,也 ①指巴黎著名的加利涅亚尼兄弟书店,该店代销英国的书籍和报刊。 ②德尼(约公元前367 344),古代西西里岛东岸城邦叙拉古的僭主,与邻 邦争夺西西里霸权失败以后,于公元前三四三年隐退到伯罗奔尼撒半岛 的科林斯,当了一名教师。 ⑧查理五世(1500 1558),西班牙王兼日耳曼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争霸世 界的企图失败以后,于一五五六年逊位,隐居在西班牙于斯特修道院。 44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不象拿破仑逊位后还想重整旗鼓u。我花了五天五夜时间写 这篇遗言,可是我的思想却回溯了五个世纪。爵位、头衔、产 业,对我来说仿佛从未存在过。亲爱的孩子,如今,敬畏在 我们之间竖起的屏障已经倒塌,我可以向你展示我的心迹。这 颗心被尊严披上了一副穿不透的铠甲,但它却充满了无处可 使的温情和忠诚;没有一个女人能猜透它,就连在讯褓中便 许配给我的那一位也不例外。这就是我所以热中于政治生活 的秘密。我没有情妇,所以崇拜西班牙。可是现在连西班牙 也失去了!如今,我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以凝神 细察这个毁灭了的我,想想我的生命因何而至,又何时终结? 这世代相传的优秀的骑士门第,又为什么将其固有的美德、非 洲人的挚爱,还有那炽烈的诗情,根植在我这末代子孙的身 上?这颗种子是否应该保存其粗糙的外壳,而不抽芽吐蕊,从 那光艳夺目的花萼上散发东方的幽香?我前世犯了什么罪过, 今生竞不能得到任何人的爱?难道我生来就是一段朽木,注 定要弃置在冷漠的沙滩上?如今,我在自己的心灵中又看到 了祖辈生活过的沙漠,那里阳光灿烂,灼热逼人,不容任何 植物生长。我是一个失败的种族所残留的一点骄傲,我是一 股劳而无功的力量,我丧失了爱情,未老先衰,我要居安思 危,静候死神给我最后的恩泽。唉!在这雾气迷漾的天空下, 没有一颗火星能在这堆灰烬中重新燃起烈焰。所以,我可以 ①指拿破仑一八一四年四月逊位以后,又于次年三月逃出流放地,在法国 登陆,重新统治法国一百天。 人间喜剧第二卷 45 用耶稣基督的那句话来概括: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u这是 一句可怕的话,没有一个人敢于深入探究它的涵义。 要知道,费尔南,我能在你和玛丽的身上复活,感到多 么欣慰!从今以后,我要怀着创造者欣赏自己杰作的自豪感 注视着你们。愿你们永远相爱,别使我悲伤,你们之间任何 一场风波,都会使我比你们自己更加痛苦。我们的母亲早就 预感到,总有一天会发生某些事件,使她的心愿得以实现。一 个母亲的愿望或许就是她和上帝立下的一纸契约。何况她不 就是那类神秘人物,可以神游太空,并从那里带回关于未来 的幻景吗!有多少次,我从她额上的条条皱纹间看出,她多 么希望费尔南得到费利普的爵位和产业!每当我对她谈起此 事,她总是用两滴眼泪作为回答,以此显示她心灵上的创伤。 她这颗心本应属于你我俩人,但某种难以抑制的爱使她把心 全给了你。因而,当你们向神坛躬身致敬的时候,她那欢乐 的身影必将翱翔在你们的头顶上。堂娜克拉拉④呀,现在您 总可以给您的费利普一点儿爱抚了吧?过去您遗憾地把一位 年轻姑娘推到了他的身边;现在您该看到,他连那位姑娘也 让给您的爱子了。我现在所做的事使女子、死者和国王皆大 欢喜。既然上帝这样安排,你就不必打乱他的计划,费尔南, 你就服从和缄默吧。 十月 ①耶稣在临死前说:“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见《新约·马太 福音》第二十七章和《马可福音》第十五章。 ②堂娜克拉拉即费利普和费尔南的母亲。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又及:请嘱咐于拉卡只称我为埃纳雷斯先生。有关我的 事,对玛丽一个字也不要提及。皈依基督的最后一个摩尔人 将在孤独中了此残生,在沙漠中诞生的伟大家族的血液,将 在他的血管中凝结。永别了,你将是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些秘 密的人。 七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怎么,这么快就要结婚啦!有你这样嫁人的吗?才不过 一个月,你就答应嫁给一个素不相识、不知其底细的男人。这 个人可能是个聋子,世上有各种各样的聋子哩!他也可能满 身是病,索然无味,令人难以忍受。勒内,难道你还看不出 他们把你派什么用场吗?你之所以对他们有用,还不是为了 延续莱斯托拉德这个了不起的家族,事情就是如此。可你只 好做一辈子外酋女人啦。难道我们当初就是这样说定了的?要 是换了我,我宁愿驾一叶扁舟,去伊叶尔群岛游玩,直至一 艘阿尔及利亚的海盗船把我虏去,卖给土耳其的苏丹;然后, 我当上苏丹的妃子,有朝一日还能成为太后;我要把后宫闹 个天翻地覆,而且不管是在年轻时,还是成了老太婆。可是 你呀,刚出了一个修道院,就进了另一个!我可是认识你了, 你真懦弱,你象一只小绵羊,就要乖乖地和别人成亲了。现 在让我来给你出个主意吧:你到巴黎来,我们一起在这里惹 得男人们发狂,我们将成为女王。漂亮的小鹿,不出三年,你 的丈夫就会当上众议员。我现在知道众议员是怎么一回事了,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以后我会给你解释的;你可以随意玩弄这架机器,你可以长 住巴黎,并按我母亲的说法,成为一个摩登女郎。喔!我当 然不会让你留在你的农舍里的! 一八二四年一月 亲爱的,我进入社交界已经半个月了;一天晚上,我去 了意大利剧院,另一天晚上又去了大歌剧院,从此以后,总 有参加不完的舞会。啊!这里简直是人间的仙境。意大利剧 院的音乐使我陶醉,而正当我的灵魂沉浸在神圣的欢悦中时, 我受到别人的注视和赞美;但是,我只需使一下眼色,就可 以叫最大胆的青年垂下眼帘。我在那里见到许多可爱的青年; 可惜,没有一个能讨我的欢心;没有一个使我产生聆听《奥 赛罗》中加西亚和佩莱格里尼一段优美的二重唱时感受到的 那种激动。上帝!这个罗西尼④把嫉妒心表达得那样淋漓尽 致,他自己的嫉妒心该有多重!IL mio cor si divide④,那是 何等感人的心声!我简直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你根本没有听 过加西亚的歌唱,但你知道我这个人是多么好嫉妒!莎士比 亚真是个蹩脚的编剧!奥赛罗打了许多胜仗,载誉而归。他 颐指气使,炫耀自己,只顾悠然踱步,把苔丝德蒙娜撇在一 边;苔丝德蒙娜明知他喜欢在公众面前干这类蠢事,胜过喜 欢她这个妻子,可是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生气呢?这只小绵羊 ①罗西尼(179¨_1 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法国王政复辟时期在巴黎尤 负盛名,《奥赛罗》是其著名歌剧之一。 ②意大利文:我的心碎了。引自歌剧《奥赛罗》第一幕中的一段二重唱。 人间喜剧第二卷 死了也是活该。我倒要看看被我爱上的人除了爱我还敢干什 么别的事!我赞成古代骑士中盛行的那种长期考验。依我看, 那位年轻的贵人简直是个既愚蠢又无礼的大草包,女王命令 他到群狮中去找手套,那准是为他留着一朵美丽的爱情之花。 可是他以为这是坏事,结果失去了本来归他所有的鲜花,真 是个无礼的家伙!u瞧我多么唠叨,就好象没有重大新闻要告 诉你似的!父亲很可能代表我们的君主出使马德里:我说 “我们的”君主,因为我也将是使团的成员。母亲想留在巴黎, 所以父亲要把我带去,为的是身边有个女人。 亲爱的,这件事你看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却非同小可:我 花了两个星期,才探明了家里的秘密。要是父亲能把德·卡 那利先生作为使馆秘书带到马德里,母亲是愿意和父亲一块 儿去的;可是秘书都由国王指定,公爵不敢触犯国王,国王 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但他也不敢惹母亲生气;于是,这位大 政治家索性把公爵夫人留下来,以为这样就解决问题了。德 ·卡那利先生是当今一位大诗人,这个年轻人专为母亲那个 社交圈子联络感情,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他显然是和母亲 一起研究外交问题。外交这玩意儿一定非常有趣,因为他始 终兢兢业业,活象一个跑交易所的老手。我的大哥雷托雷公 爵先生神情严肃,整天冷冰冰的,脾气古怪得很。他要是去 马德里,准会被爸爸压得抬不起头来,所以他也留在巴黎。格 里菲思小姐还说,阿尔丰斯正爱着歌剧院的一位舞蹈演员。他 怎么会爱上大腿和旋转的足尖呢?我们也注意到,每当蒂丽 ①指洛尔热的贵族弗朗索瓦·德·蒙哥马利的一段轶事。 人间喜剧第二卷 娅登台的时候,哥哥都要去看演出,他为她的舞艺鼓完掌就 离开剧院。我认为,一个人家要是有两个姑娘在一起,她们 所造成的灾难准比瘟疫还要严重。至于我二哥,他还在军队 里,至今我还未见过他的面。所以,陛下派出大使,我也就 命中注定要充当大使身边的安提戈涅u了。这样一来,我可 能会在西班牙结婚,而且父亲很可能想不用陪嫁把我嫁在那 里,就象他们把你嫁给那位死里逃生的老警卫队员一样。是 父亲提出要我跟随他去的,他还把自己的西班牙语教师让给 了我。 “您想要我在西班牙嫁人吗?”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用狡黠的目光看了我一眼。近几天来,他 喜欢在吃午饭时逗我,他在研究我,但我尽量掩饰自己;就 这样,我不管他是父亲还是大使,in petto④将他狠狠地捉弄 了一番。谁叫他把我当作傻瓜呢?他问起我对在别人家遇到 的某位年轻人、某几位小姐有什么看法,我就用关于她们头 发的颜色呀、腰身的粗细呀、年轻人的相貌呀等等无谓的议 论作回答。父亲见我头脑如此简单,显得大失所望,他暗暗 责备自己对我提这类问题。 “不过,爸爸,”我又说,“我并没有谈自己的真实思想。 妈妈最近还告诫过我,谈自己的想法是不合适的。” ①据希腊神话,忒拜国王俄狄浦斯发现自己犯下杀父娶母的罪行后,刺瞎 了自己的双眼,离家流浪。他的两个儿子自私无情,拒绝帮助他,长女 安提戈涅却自愿陪他放逐,为瞎眼的父亲引路。 ②意大利文:暗中。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在自己家里嘛,你就不用害怕,尽管讲自己的看法好 了。”母亲接口说。 “那好吧,”我说,“照我目前所得的印象,那些年轻人与 其说令人感兴趣,不如说他们只对自己的利害感兴趣,他们 关心自己,胜于关心我们女孩子;事实上,他们也没怎么掩 饰这一点。他们和我们交谈时装出的一副面孔转瞬即变,大 概以为我们眼瞎看不见。和我们说话时是情人,不和我们交 谈时就成了丈夫。④至于年轻女子么,她们是那样的虚伪,要 摸清她们的性格,除了从舞姿上观察,不可能有其他的办法, 惟有她们的腰肢和她们的动作才不会装假。我对上流社会的 粗暴尤其感到吃惊。吃夜宵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打个比喻 说吧,简直就象民众的骚乱。再高雅的礼节也难以掩盖普遍 的利己主义。我过去想象的上流社会不是这样的。在这里,女 人们是微不足道的,这大概是波拿巴主义的残余吧。” “阿尔芒德的进步令人惊讶。”母亲说。 “妈妈,难道您以为我还会问斯塔尔夫人是不是死了吗?” 父亲微微一笑,站了起来。 犀期一 亲爱的,我还没有说完。以下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我 们应该把过去想象的爱I青深深地隐藏起来,这样的爱情,我 在哪儿也没看到一丝痕迹。我在沙龙里倒是发现过急促的眉 目传情,但那是多么平淡!我们的爱情,那个充满奇迹、美 ①意谓谈话时挺殷勤,一转身就冷漠无情。 人间喜剧第二卷 梦、甜酸苦辣的世界,那显露本性的微笑,令人心醉的话语, 相互授受的幸福,离别引起的哀伤,还有爱侣走近身边时带 来的无尽欢乐……这一切,这里一概不存在。那些璀璨的心 灵之花究竟开在何处?是谁在撒谎?是我们还是这个社会?我 已经见到成百个年轻人和已婚的男子,但没有一个能激起我 丝毫的热情;即使他们向我表示仰慕和忠诚,为了我大打出 手,我也会用冷漠的眼光看待这一切。亲爱的,爱情这东西 包含着一种如此罕见的现象,以致人们可以活上一辈子,也 难以遇到一个掌握大自然所赋予的权力、能使我们幸福的人。 这个念头使人不寒而栗,因为,万一这样的人很晚才能遇上, 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几天以来,我开始为我们的命运担忧,我逐渐懂得为什 么那么多的女人愁容满面,虽然节J夫的虚假欢乐在她们的睑 上涂了一层朱红的油彩。她们盲目地结婚,你就是这样结婚 的。想到这里,我的心中就掀起了层层波澜。每天被人用大 同小异的方式爱恋,十年以后还能象第一天那样幸福,这样 的爱情要花多少时间去培育!一定要让人长期孜孜以求,要 引起强烈的好奇心,然后再予以满足,要激起多方面的爱怜, 然后再予以报答。心灵的创造是否象见于自然界的造物那样 具有某些规律呢?欢乐能否持久?掺杂在爱情中的泪水和乐 趣应该有什么样的比例?我觉得,生活的组合完全有可能象 修道院那样凄凉、阴郁、平淡,见不到尽头;而瑰丽、华美、 眼泪、欢乐、喜J夫、愉悦,以及平等的、分享的、被许可的 爱情所带来的乐趣,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那爱情的温柔 之乡,在那绿荫掩映的神圣的散步场所,在那照得河水银光 人间喜剧第二卷 闪闪、有人正在抵拒情人求爱的月色下,我却找不到立足之 地。我富有,年轻,漂亮,我只须爱就行了,爱情可以成为 我的生命和唯一的生活内容;然而,三个月来,我怀着热切 的好奇心来回奔波,在这些闪亮、贪婪、警觉的目光中,我 却什么也没有遇到。没有一条嗓子使我激动,没有一道目光 为我照亮这个世界。惟有音乐充实了我的心灵,只有它才能 替代我俩的友谊。有些夜晚,我整小时独自伫立窗前,两眼 注视着花园,心里召唤着不寻常的事件,向那不知名的源泉 求索。有时候,我坐上马车出去兜风,到了爱丽舍田园大道 就下车,指望着有一位男子来到我的跟前,追随我,注视我, 唤醒我这麻木的心灵;可是,这些天,我只看到一些江湖骗 子、卖果料面包的小贩、变戏法的和行色匆匆、忙于事务的 过路人,要不就是避人耳目的情侣,看到他们,我真想走上 前去拦住他们问问:“幸福的人哪,你们能否告诉我,什么叫 爱情?”当然,我收起了这些疯狂的念头,重新登上马车,立 志当个老姑娘。爱情一定是某种神灵下凡,那么得要什么样 的条件才能使它降生呢!有时候,我们自己都不一定能和自 己意见一致,那么两个人在一起时又会怎样呢?这个问题只 有上帝能解决。我开始相信,我会回修道院去的。要是我留 在这个上流社会,我准会干出一些类乎愚蠢的行为,因为我 难以接受自己所看到的事物。一切都在伤害我细腻的感情,我 心灵的习惯,或者我那些隐秘的想法。啊!我母亲真是世界 上最幸福的人,她受到她那位伟大的小卡那利的崇拜。我的 天使,有时候,我产生了一些非常荒诞的念头,真想知道母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亲和这位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格里菲思说她也有过这 些想法,她甚至想冲到那些她认为幸福的女人面前,打她们 一巴掌,她还诽谤过她们,诋毁过她们。按照她的说法,把 这一切野蛮的念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心底里,这才是一种美 德。那么“心底”又是什么呢?它无非是我们藏污纳垢的处 所罢了。我一想到自己至今还未遇到过崇拜者,便感到十分 委屈。我是一个待嫁的姑娘,但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家庭,两 位敏感的双亲。唉!倘若这就是男人们谨慎从事的理由,那 他们也太卑怯了。《熙德》④里面的施曼娜,还有熙德这个角 色,都使我陶醉,多好的一出戏哟!好吧,再见啦。 旱期六 八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莫孔伯 我们请了一位西班牙语教师,他是个可怜的逃亡者,因 为参加过昂古莱姆公爵帮助平定的那次革命,而被迫在此避 难;公爵取得的胜利曾使我们大大地J夫祝了一番。这位教师 虽说是个自由派,而且多半是个平民,但还是引起了我的兴 趣:在我的想象中,他是被判了死刑的。我想引他打开话匣, 以便知道他的秘密,可是他具有卡斯蒂利亚人④的沉默寡言 ①《熙德》,法国剧作家高乃依(1 606 1 684)的四大悲剧之一,熙德和施 曼娜是剧中的男女主人公。 ②西班牙中部地区卡斯蒂利亚的居民。 54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习性,还象贡萨尔弗·德·柯尔杜u那样高傲,然而他又 有天使般的温柔和耐心;他的傲气不象格里菲思小姐那样表 露在外,而完全是内在的;他为我们尽义务,来换取应得的 权利,又借着对我们表示尊敬,和我们保持距离。父亲坚持 认为这位埃纳雷斯先生身上有不少大贵族的气派,所以在我 们中间把他戏称为堂埃纳雷斯④。几天以前,我曾经冒昧地这 样称呼他,他抬起那双总是朝下看的眼睛,向我射过来两道 闪电似的光芒,使我愣住了;亲爱的,他的眼睛一定是世界 上最美的。我问是不是在哪儿得罪了他,他操着一口漂亮纯 正的西班牙语这样回答: “小姐,我到这儿来只是教您西班牙语的。” 我听了很委屈,睑上飞起了红晕;我本想狠狠地回敬他 几句,可是又想起我们那位亲爱的院长嬷嬷对我的嘱咐,所 以就这样回答他: “无论在哪方面,如果您要责备我,我将感激不尽。” 他身子一震,一股热血涌上了黄褐色的睑膛,他用略显 激动的声调对我说: “教谕一定训导过您,要您体r血人间的巨大不幸,这些毋 容我细说了。如果我在西班牙真是一位贵族,而且费迪南七 世取得的胜利又使我丧失了一切,您开这个玩笑就是一种残 忍的行为;倘若我仅仅是个可怜的语文教师,这种玩笑岂不 ①贡萨尔弗·德·柯尔杜(1443 1515),西班牙著名将领,一五0三年曾 在意大利打败法军。 ②在姓名前面加“堂”,过去是对西班牙贵族的尊称。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讽刺吗?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对一位年轻 的贵族姑娘来说,都是不合适的。” 我抓住他的手说: “那么,我也要以教谕的名义,恳求您忘掉我的过错。” 他垂下头,打开我的《堂吉珂德》,坐了下来。我在晚会 上曾经是受到奉承最多的人,但这次小小的意外却使我比受 到恭维和赞赏时心里更乱。上课的时候,我细细地将他审视 了一番,他对此毫不觉察,因为他从来就不正眼看我。我发 现这位老师还很年轻;我们原先估计他有四十来岁,实际上 他可能不超过二十六至二十八岁。我还让格里菲思仔细看看 他;她告诉我,他那乌黑的头发和珍珠般洁白的牙齿实在太 美了。说到眼睛,则既象丝绒般柔和,又象火舌似的灼人。不 过也仅此而已,总的来讲,此人生得既瘦小又难看。人们曾 把西班牙人描绘得相当通遢,可是他特别注意仪表,他那双 手比他的睑更洁白;他的背稍稍有点驼,脑袋长得特别大,头 型也很怪;睑上的麻斑给他的相貌增添了几分丑陋,但丑陋 中显得颇为睿智;他的前额十分突出,两道浓眉拧在一起,使 他带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厉神情。他神色忧郁,面露 病容,就象那些将死未死、全靠精心护理而生存下来的病孩, 玛尔特嬷嬷就是这样的。总之,如同我父亲所说的,他简直 就是希门尼斯红衣主教u的缩影。父亲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和 ①希门尼斯(1436 1517),西班牙卡斯蒂利亚女王的忏悔师,后任卡斯蒂 利亚的行政长官和宗教裁判所首席裁判官,晚年因病而脸容消瘦,有人 认为他的病是中毒引起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他待在一起就觉得不自在。老师的举止透着天生的尊严,亲 爱的公爵似乎为此感到不安;他不能忍受在他身边有任何超 越他的东西。等父亲一学会西班牙语,我们就将动身去马德 里。两天以后,埃纳雷斯又来授课,我为了向他表示我的感 激,就对他说: “我毫不怀疑,您准是由于政治原因才离开西班牙的;要 是确如人们所说,父亲将出使西班牙,我们可以为您略效微 劳,如果您被判了罪,我们还可以为您请求赦免。” “任何人都帮不了我。”他回答说。 “怎么?先生,”我紧接着问,“莫非您不愿接受任何庇护, 还是因为没有那样的可能性?” “两者兼而有之。”他欠了欠身子说,那种语气使我再也 不敢开口了。 父辈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奔腾。他的高傲激怒了我,我 和埃纳雷斯先生的谈话就此中止。可是,亲爱的,我认为,不 要别人任何施与,这确实高尚。我嘴里背着动词变位,心里 却在这样嘀咕:“连我们的友谊他也不肯接受。”想到这里,我 实在想不下去了,于是就把这种想法用西班牙语如实地告诉 了他。这个埃纳雷斯温文尔雅地对我说,感情也需要讲平等, 而平等在这儿是不存在的,所以探讨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那么,您认为这种平等应该体现在相互间的感情里,还 是体现在不同的社会地位之间呢?”我提出这个疑问,想使他 改变他的严肃的态度,这种态度使我很受不了。 他又一次抬起那双令人生畏的眼睛,而我却垂下了眼帘。 亲爱的,这位男子简直是一个难解的谜。他似乎在问我,我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话是不是一种爱情的表示,因为他的眼神里显露出幸福和 自豪,还有因没有把握而产生的焦虑。这种眼神使我的心房 阵阵紧缩。我明白了,我这些卖弄风情的话在法国确有其特 定的价值,但对于一个西班牙人说来,就可能带上危险的涵 义了。于是,我有点尴尬地缩进了自己的甲壳。课程结束时, 他一面向我鞠躬,一面投来两道充满恳求的视线,那恭顺的 目光似乎在说:“请不要愚弄一个不幸的人吧。”这和他那种 严肃庄重的态度适成对比,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印象。我真不 敢再想下去,更有点说不出口。我觉得,在这位男子的心里, 蕴藏着一个感情的宝库。 一月 九 德·莱斯托拉德夫人致德·绍利厄小姐 亲爱的孩子,一切已成定局,现在是德·莱斯托拉德夫 人在给你写信了;但是我们之间一如既往,只是少了一位姑 娘而已。放心吧,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答应这门亲事的,绝 不是疯狂之举。现在我的命运已定。确信我走上了前人开辟 的道路,这既侍合我的思想,也侍合我的性格。这里有一种 巨大的精神力量,永远改变了被我们称为机缘的那种东西。我 们有土地要经营,有一座房子要装饰整修;我要治理家室,使 它令人愉快,我要使一个男人重新对生活产生好感。我将照 料家庭,把孩子们抚养成人。有什么可说的!日常生活中不 可能有什么伟大或非凡的事。诚然,开拓人们的思想和精神 人间喜剧第二卷 境界的无尽欲望,是不会进入这样的生活组合的,至少表面 上是如此。我们曾向无边的大海投入过多的小舟,谁又会阻 止我驾着它们在海上航行?然而,你别以为我为之献身的区 区小事里不包含热情。要使一个曾被政治风暴捉弄的可怜人 相信幸福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足以改变我 那单调的生活。我丝毫不认为这样做会使我痛苦,只觉得这 样可以有益于人。说句知心话,有一种爱情,会使我们一听 到脚步声心房就突突乱跳,听到对方的说话声,或者被人用 火一般的目光看上一眼,就会使我们深受感动;我不是用这 种感情去爱路易·德·莱斯托拉德的;但他也不叫我讨厌。你 会问我:那种感受高尚事物的本能,那些存在于我们心中并 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强烈愿望,你把它们怎么办呢?是的,我 曾经为此忧心忡忡。那么,把它们隐藏起来,然后瞒着大家, 用它们来谋求家庭的幸福,给那些托付给我们,让我们为之 献身的人带来快乐,这样做岂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女人 身上所具有的这种性能不可能永放光彩,它们就象一个季节 那样转瞬即逝。我的一生即使算不得伟大,至少是宁静和睦 的,不会发生太多的曲折。我们生来就比男人优越,可以在 爱情和母爱之间选择。那好,我就作了这样的选择:我要将 孩子们当作心目中的偶像,并把这一小块土地视为我的El_ doradou。这就是我今天能告诉你的一切。谢谢你寄给我许多 ①西班牙文:假想中的黄金国。相传十六世纪西班牙冒险家在南美洲的亚 马孙河和奥里诺科河之司发现一黄金国。后用以泛指富饶美丽的乐园。 人间喜剧第二卷 59 东西。随信寄去我的“收益清单”u,请你过目。我要生活在 豪华优雅的气氛中,对于外酋的事物只汲取其美妙的部分。在 孤单寂寞之余,一个女人永远也不会成为外酋人的,我将依 然故我。我相信你对我的诚意,一定会使我了解各种流行的 服装款式。我公公现在兴头正浓,对我什么都不拒绝,把家 里搅得天翻地覆。我们即将从巴黎招清一批工人,以便把一 切都装修成现代的式样。 十二月 十 德·绍利厄小姐致德·莱斯托拉德夫人 喔,勒内!你使我难过了好几天。你那美妙的身体,漂 亮而高傲的睑蛋,天赋的优雅举止,才智横溢的头脑,为心 灵提供爱情之源的眼睛,充满着隽永细腻感情的心田,宽广 的精神世界……所有这些罕见的才能,加上大自然的陶冶和 我俩的相互熏陶,能为激情和欲望提供独特资源和诗情画意 的这些宝贵秉赋,连同几小时抵得上若干年的时光、颦笑间 能把男人变成奴隶的那种乐趣,这一切全都要消失在庸俗平 淡的婚姻之中,淹没在生活的空白里面!你会感到这种生活 无聊透顶的!我现在就已经在憎恶你未来的孩子;他们将会 缺乏教养。你既没有什么可指望,也没有什么可畏惧,甚至 ①法语commande,原意是教皇赐给修道院的产业收益权,这里用来戏称 勒内收到路易丝寄给勒内的种种时髦用品后寄回给路易丝的清单。 人间喜剧第二卷 无痛苦可言:在你的生活中,一切都已经预见到。那么,万 一在某个光辉灿烂的日子里,你遇上一位使你如梦方醒的人 呢?……啊!一想到这里,我的背上就冒出一股凉气。但说 到底,你总还有我这样一个朋友。你无疑将成为那个山谷的 精萃,你将逐渐领略到它的美,你将和那里的大自然共同生 息,体会到万物的宏伟,植物生长的缓慢,思想发展的迅速; 当你观看那含笑的鲜花时,你将会反躬自问。继而,你会和 丈夫、孩子一起外出;你的丈夫走在前面,孩子们跟在身后, 尖叫着,呢喃着,嬉戏着;你丈夫默默无言,怡然自得;我 事先就知道你这时会在信中给我写些什么。你那雾气腾腾的 山谷,大树满坡或寸草不生的丘陵,如此珍奇的普罗旺斯草 地,那分成涓涓细流的清泉,那色彩丰富的光线,总之,你 置身于上帝使之变幻无穷的那个无垠天地,将深感内心无限 单调乏味。不过,我的勒内,那时还有我呢,你还可以找到 这样一位朋友;她的心永远不会受到社会上任何卑劣习气的 侵蚀,她这颗心永远是属于你的。 一月 亲爱的勒内,我的西班牙人伤感得令人赞叹:他身上有 着难以名状的镇定、严峻、尊贵和深沉,使我感兴趣极了。他 那经久不变的庄严态度,以及把自己包藏起来的那种沉默,足 以刺激人的灵魂。他象个丧失了王位的君主,缄默而傲慢。我 和格里菲思都非常注意他,把他看作一个谜。我已经见识过 所有的名门子弟,从大使到使馆随员,从将军到少尉,从贵 族院议员直至他们的子侄,总之,所有的宫廷显贵和市政官 人间喜剧第二卷 员,都没有一个人象这位外语教师那样引起我的注意。这是 多么古怪的事!他那冷冰冰的态度真惹人生气。他试图并且 果然在我们之间设置了一片荒漠,荒漠中充满他那深奥莫测 的傲气;总之,他用不动声色的办法把自己的真面目遮盖起 来。现在是他在忸怩作态,倒是我在大胆进逼。这种怪现象 使我觉得好玩,尤其是因为这一切不致引起严重的后果。一 个男人,一个西班牙人,一个外语教师,这算得了什么?我 对于男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敬意,即使他是一位国王。我觉得, 我们比所有的男子都强,就连货真价实的社会名流也不例外。 喔!就是拿破仑,我也能向他发号施令!如果他爱上了我,我 一定要他明白,他是受我摆市的! 昨天,我说了一句俏皮话,不料这一下触到了埃纳雷斯 老师的痛处;当时,他一言不发。他已经上完课,拿起帽子 向我躬身告辞,临行前还瞟了我一眼,使我以为他不会再来。 这对我可太刺激了:这里面有一种不祥之兆,似乎《新爱洛 伊丝》u的故事要重演。我刚读过冉雅克·卢梭的这部作 品,它使我把爱情视若畏途。争争吵吵和有口无心的爱情叫 我受不了。克拉丽莎吲也是高兴得过了头,才写下了那封微 不足道的长信;但是,父亲对我说,理查逊描写英国女子的 心理实在令人叹服。而卢梭那部作品给我的印象却是用文学 ①《新爱洛伊丝》,卢梭(171¨_1778)的书信体小说,描写贵族小姐朱丽 和出身平民的家庭教师圣普乐的爱情悲剧。 ②克拉丽莎,指英国小说家理查逊(1689 1761)的书信体小说《克拉丽 莎·哈洛》的女主人公。 人间喜剧第二卷 形式进行哲理说教。 我认为,爱情纯粹是一首属于个人的诗篇。作家们为我 们描写爱情的时候,没有一点东西不是真假掺半的。我亲爱 的美人,事实上,你除了夫妇之爱,不可能再对我谈别的,我 想,为了使我俩双重性的生活过得完美,我必须永不嫁人,又 要热烈地爱上一个人,这样我们才能正确地认识生活。把你 那里的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吧,特别要告诉我,你和那个 被我称为“蠢货”的丈夫一开始是怎么过的。万一我被人所 爱,我也会如实地写信告诉你。再见吧,可怜又可爱的沉沦 者。 犀期一 J_—— 德·莱斯托拉德夫人致德·绍利厄小姐 亲爱的小娇娇,你和你的西班牙人使我不寒而栗。我这 寥寥数语就是特为恳求你将他辞退的。你告诉我的有关他的 事恰恰说明,具有这种性格的人是最危险的。这种人没有什 么可丢失,所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此人既不应成为你的情 人,也不能成为你的丈夫。以后我会详细告诉你有关我婚姻 的种种秘事,但要等我消除你上封来信在我心中所造成的焦 虑之后。 于克朗帕德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二 德·绍利厄小姐致德·莱斯托拉德夫人 美丽的小鹿,今天上午九点钟,父亲来到我这里要见我, 正好我已起床并穿戴整齐。我见他神态庄重地坐在我客厅的 壁炉旁边,一反常态,仿佛在想什么心事;他向我指了指他 对面的一张安乐椅,我领会了他的意思,装出一副和他一样 庄重的表情,深深地坐进那张椅子里。他看我模仿得如此相 象,不禁淡淡一笑,但笑容里露出一丝凄苦的表情。 “至少你和你祖母同样聪明。”他对我说。 “得了,爸爸,何必跟我来这一套,”我回答,“你准是有 什么事要求我!” 他焦躁不安地站起身来,和我谈了足足半个小时。亲爱 的,这次谈话很值得记录在案。所以他刚一离开,我就坐到 书桌边,尽量把他的原话记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彻 底暴露他的思想。他一开始就奉承我,而且干得还相当出色; 我得多多感激他,因为他猜到了我的心思并给了我好评。 “阿尔芒德,”他说,“你着实把我哄了一阵,又美美地让 我吃了一惊。你刚从修道院寄宿学校回家的时候,我错把你 当成寻常的年轻姑娘,以为你思想贫乏,幼稚无知,不善思 考,几件不值钱的小玩意、一件首饰就可以应付过去。” “我替年轻人谢谢您啦,爸爸。” “喔!已经没有年轻人喽!”他习惯地作了一个政治家常 用的手势,“你的智力发展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你对事 物的判断除到好处,你很有见地,也非常圆滑:别人以为你 人间喜剧第二卷 对某件事还一无所知,可你已经看清了他们还在寻找的因果 关系。你简直是一位穿裙子的大臣;这儿只有你能理解我;如 果要谁作出牺牲的话,那也只有你能够承担。所以,我想把 我制订并坚持的计划坦率地告诉你。为了使你易于接受,我 应该向你说明这套计划所包含的崇高感情。因而,我不得不 和你一起探讨,什么是这个王国的最高政治利益,而这种探 讨除了你以外,别人都不会感到兴趣。你听完以后,可以慢 慢考虑;如果有必要,我就给你半年时间。事情完全由你自 己作主;如果你拒绝我要你作出的牺牲,我也会接受下来,不 再和你纠缠。” 我的小鹿,听了这段开场白以后,我确实认真起来了,我 对他说:“爸爸,请说吧。” 于是,这位政治活动家就发表了下面的长篇大论: “孩子,法兰西的处境并不美妙,此事只有国王和少数几 位才智超群的人看得出来;但国王没有得力的助手;那些头 脑清醒、深知危险的人又没有任何权威,不能调遣别人,以 取得理想的结果。那批人在民众选举中被唾弃,又不愿充当 别人的工具,尽管他们具有卓越的才能,可是他们非但不帮 助我们加固这座大厦,反而继续在社会上进行破坏活动。简 而言之,现在只存在两个政党:一个是马利乌斯党,另一个 是苏拉党;u我拥护苏拉,反对马利乌斯。事情大体就是如此。 说得再详细一点,大革命仍在继续,它根植于法律之中,刻 ①马利乌斯(公元前157 86),古罗马军事统帅和政治家,曾联合平民派 势力,向其政敌即权贵派独裁官苏拉(公元前136 78)进行激烈的斗争。 这里马利乌斯党指资产阶级自由党,苏拉党指贵族保王党。 人间喜剧第二卷 写在土地之上,始终留存在人们的脑海里;尤其令人担忧的 是,在大部分王室谋士的心目中,大革命已经一无士卒,二 无资财,完全被打垮了。国王是个聪明人,他对此看得非常 清楚;可惜,久而久之,他兄弟一边的人占了上风。那些人 都希望步子走得再快些,而他却活不了两年了。所以,这位 行将就木的国王正在准备后事,以求安安稳稳地死去。孩子, 你是否知道,大革命所造成的后果中最具有破坏性的是什么? 这个你怎么也料想不到。它在砍下路易十六脑袋的同时,也 砍掉了每一个家长的头。如今家庭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孤立 的个人。法兰西人想组成一个国家,却不愿建立一个帝国。他 们在宣布继承祖业权利均等的同时,扼杀了家庭观念;他们 还设立了税务机关。这样,他们会把优势变成劣势,培养盲 目的民众力量,消灭艺术,使个人利益占统治地位,并开辟 武力征服的道路。如今,我们正处在十字路口:不是以家立 国,就是把国家建立在个人利益的基础之上,简单地说,不 是民主政治就是贵族政治,不是讨论就是服从,不是崇尚天 主教就是对宗教持冷漠态度。我属于少数派,我们主张和所 谓的“人民”相抗衡,其实这也是为了人民的利益。问题不 在于是否保留封建权利,那是对傻子们说的;也不在于要不 要贵族身分;它涉及到国家本身,是法兰西生死攸关的问题。 任何一个国家,如果不以父权立国,就不能长久存在下去。由 此就产生了等级制度和各种从属关系,这个阶梯的顶端就是 国王。所谓国王,也就是我们大家!为国王而死,也就是为 自己而死,为家庭而死;家庭与王国共存亡。每种动物都有 本能,人的本能就是家庭观念。由富有的家庭组成的国家是 人间喜剧第二卷 强大的,因为它的全体成员都热心保卫他们共有的珍宝:金 钱、荣誉、特权、享受;由互不团结的个人组成的国家是弱 小的,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要能保持自己的地盘就行了, 至于服从一个人还是七个人,听命于俄国人还是科西嘉人,都 无关紧要;而这个可怜的个人主义者却根本看不到,有朝一 日别人会夺去他的地盘。如果我们失败了,可怕的事情就要 发生。今后将只有刑法或税法,钱袋或生计。人世间最『二慈 的国家,将不再由感情来引导。人们将扩大和护理难以治愈 的创伤。首先,到处都有嫉妒心理:上层阶级将被挫败,人 们会把欲望的均等视为力量的均等;众所周知的、被确认了 的真正优势,将被资产阶级的浪潮冲垮。人们可以在一千个 人里面挑出一个中意的,而在三百万野心勃勃的人们中间,却 什么也找不到,因为他们穿着同样的制服:平庸。这群胜利 者不可能意识到,自己还会被另一群可怕的人所反对,那就 是占有土地的农民。这两千万阿尔邦活生生的土地,会走路, 会思考,什么也听不进去,贪得无厌,对什么都要抵制;它 们掌握着野蛮的力量……” “那么,”我打断了父亲的话,“我该为国家做些什么呢? 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要做一个保卫家庭的贞德u,在某个修道 院的火堆上被文火慢慢烧死呀。” “你真是个小精灵,”父亲说,“我和你讲道理,你就和我 ①贞德或圣女贞德(约141¨_1431),农民出身的法国女英雄,在英法“百 年战争”中,成为法国人民爱国斗争的光辉旗帜,后因被封建主出卖而 被俘。宗教法庭秉承英国人的旨意,将她诬为妖异,判处火刑。 人间喜剧第二卷 开玩笑;我和你说笑话,你倒正经得象一位大使。” “通过对照,才知道什么是爱。”我这样回答。 他听了笑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方才对你讲的那些道理,你要好好加以考虑;你会发 现,我在说那番话的时候,对你是多么信赖,那里面包含着 多少崇高的感情。也许,社会上发生的事将有助于实现我的 计划。我知道,这套计划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会伤你心的; 因而,我与其求助于你的心灵和想象力,不如求助于你的理 智,以便得到你的首肯;我发现,你比我所见到的任何人都 更富于理智和见识……” “您这是自我吹嘘,”我含笑回答,“因为我是您的女儿 呀!” “那好,”父亲接下去说,“我说话不能前后矛盾。为了达 到目的,就得想尽办法,我们为别人做个榜样吧。在你二哥 的财产得到保障以前,你不能占有任何财产,我要用你名下 的全部资金,为你二哥朋立一份世袭的产业u。” “但是,我放弃了财产,您不会不准我随心所欲地生活, 过幸福的日子吧?” “啊!只要你所理解的生活丝毫无损于我们家的名声、地 位,以及我们家的光荣。” “嗬!”我叫了起来,“您这么快就撤销我那高人一等的理 智啦。” ①世袭产业原是封建贵族给予长子的一种特权。但本篇所说的却是为了次 子的利益而剥夺女儿的财产。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在法国,”他辛酸地说,“我们找不到一个男人甘愿娶一 位出自名门望族,但没有陪嫁的年轻姑娘。即使有,也肯定 是个资产阶级暴发户。所以,从这一方面看,我们还停留在 十一世纪。” “我也有同感,”我说,“可是为什么要让我失望呢?贵族 院不是还有老议员吗?” “你想得太远啦,路易丝!”他嚷着说。 他吻了我的手,笑眯眯地走了。 就在这天早上,我接到了你的来信。你说我会掉进深渊, 于是我好好思考了一番。我恍惚觉得,在我心里真有一个声 音在喊:“你会掉下去的!”因此,我现在处处小心。亲爱的, 埃纳雷斯现在敢于正眼看我了,他那双眼睛使我心慌意乱,它 们在我身上引起的感觉,我只能比作深深的恐惧。真不该对 这人多看一眼,就象不能看癞蛤蟆一样,因为他长得既丑,又 迷人。这两天,我一直在进行思想斗争,要不要直截了当地 向父亲说明我不想学西班牙语了,让他把埃纳雷斯辞掉;可 是,我刚刚果断地下了决心,又感到需要再看他一眼,让那 种可怕的感情再次搅乱我的心田。于是,我总和自己约定: “再见他一次吧,然后再对爸爸说去。”亲爱的,他的嗓音甜 美得沁人心脾,他说话时就象女歌手福多尔在歌唱。他的举 止落落大方,毫不矫揉造作。他那副牙齿有多美呀!刚才,他 离开我们的时候,一定看出了我对他很感兴趣,所以似乎想 拿起我的手来亲吻,当然,他的态度还是十分恭顺的;但他 立刻缩回手去,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唐突,在他面前 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虽然他只是稍有流露,我却猜透了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他的心思;我微微一笑,看到一个地位低下的人在热情冲动 时如此克制自己,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动的呢?一个平民 爱上一位贵族小姐,这要多大的胆量啊!我的笑容使他增添 了勇气,这个可怜人找他的帽子,却视而不见,他心里并不 想找到它。于是,我郑重其事地把帽子递给他。他的眼睛里 滚动着泪花。这短暂的瞬间,包含着表不尽的情意,说不完 的话。我和他是那样心心相印,我甚至主动向他伸出手去,让 他亲吻。这样一来,我也许等于告诉他,爱情可以填补我们 之间的距离。嗨!不知道是什么因素驱使我这样做的:当格 里菲思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勇敢地向他伸出了洁白的小手,我 立刻感觉到了两滴热泪伴随着两片火热的嘴唇。啊!我的天 使,我浑身软绵绵地瘫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我感到幸 福,但又说不清是怎样一种幸福,为什么幸福。我只感觉到, 这是一首诗。虽然我现在羞愧难当,但这种有失身分的做法 委实是一种伟大的举动。是他把我迷住了——这就是我为自 己开脱的理由。 二月 这个人确实很出众。他谈吐高雅,才华过人。亲爱的,他 向我讲解西班牙语结构的时候,也阐明了人类的思维和一切 语言的结构。他讲得非常透彻,逻辑性很强,简直可与博叙 埃u媲美。他讲起法语来,好象在讲他的母语,我对此表示 惊讶时,他告诉我,他小时候曾随西班牙国王到过法国的瓦 ①博叙埃(1627 1704),法国作家,著名的宣道家,曾任太子太傅。 70 人间喜剧第二卷 朗塞u。这个人的心里究竞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他和以前不一 样了:他来这里时穿着俭朴,但完全象一位清晨出来散步的 大贵人。在这一堂课上,他施展了全部的口才,他的智慧象 灯塔似的大放异彩。他象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又恢复了体力,向 我袒露了精心掩盖着的内心世界。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 的是一个可怜的听差,为了朝西班牙的一位王后看上一眼,招 致了杀身之祸。 “那他只能死!”我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这个回答使他心中充满了喜悦,但他的目光实在使我惶 恐不安。 晚上,我去勒农库公爵夫人家参加舞会;塔莱朗亲王也 在那里。我向一位名叫德·旺德奈斯的漂亮青年打听,一八 。九年那会儿,在亲王的封地上有没有来过一个名叫埃纳雷 斯的客人。 “埃纳雷斯就是对索里亚家族的摩尔式称呼,他们自称是 皈依了基督教的阿邦塞拉热人。老公爵和他的两个儿子曾陪 同西班牙王来过。现在这位索里亚公爵就是他的长子,他刚 被费迪南王剥夺了一切财产、官职和最高的贵族爵位。这是 国王借机发泄宿怨:公爵犯过一个大错误,他在瓦尔代的立 宪内阁中担任了大臣的职务。幸亏,他在昂古莱姆公爵大人 进入西班牙加的斯城之前就逃跑了。虽然昂古莱姆公爵并无 ①瓦朗塞,巴黎西南的一个小城,塔莱朗亲王的领地,建有华丽的城堡。一 八0八至一八一四年,西班牙费迪南七世被拿破仑废黜期司曾被囚于 此。 人间喜剧第二卷 恶意,但还是没能阻止国王在他身上发泄怒火。” 旺德奈斯子爵这一番原原本本的答复引起了我的深思。 直到今天上午听第一节课的时候,我还说不上自己心中有多 么焦虑。上课开始后的片刻,我一面观察他,一面寻思他究 竟是公爵还是平民,但仍然弄不明白。他似乎猜透了我逐渐 显露出来的那些念头,所以一心想打断我的思路。我终于忍 不住了;我突然放下书本,停止了正在做的翻译练习,用西 班牙语对他说: “先生,您把我们骗了,您不是个可怜的自由党人,您是 索里亚公爵!” “小姐,”他凄苦地打了一个手势,“可惜我不是。” 我理解他在“可惜”这个词里倾吐出了多少绝望啊!亲 爱的,仅仅一个词就容纳了如此丰富的感情和内容,这在别 人肯定是做不到的。他垂下眼帘,不敢再看我了。 “德·塔莱朗先生认为(在他府上,您曾经度过了流亡的 岁月),”我对他说,“一个名叫埃纳雷斯的人要么是失宠的索 里亚公爵,要么是个仆役,二者必居其一,除此之外再无其 他可能。” 他抬起眼睛看我,那是两块闪闪发光的黑色炭火;这双 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屈辱的表情。我觉得这位男子当 时一定非常痛苦。 “家父确实是西班牙国王的仆人。”他这样回答。 格里菲思不太习惯这种研究问题的方式。因为,我们的 每一次问答之间总有一段令人不安的沉默。 “那么,您究竞是贵族还是平民?”我问。 人间喜剧第二卷 “小姐,您知道,在西班牙,所有的人都是贵族,连乞丐 也不例外。” 这种持重的态度使我心烦。自从上次的课程结束以后,我 异想天开地准备了一手捉弄人的把戏。我写了一封信,信里 描绘了自己理想中的爱侣的肖像,我打算请他把这封信翻译 出来。至今,我只练习从西班牙语译成法语,还从来不曾从 法语译成西班牙语;我向他指出这一点,并请格里菲思帮我 把一位女友最近写给我的那封信取来。 我心里是这样盘算的:我要看这个计划将对他产生什么 效果,判明他血管里究竞流的是哪种血液。 我从格里菲思手上接过那封信,嘴里在说:“不知道有没 有抄错。” 因为,这封信全是我的笔迹。我把信递给他,你也可以 说,我给他设置了一个陷阱。紧接着,我开始观察他的表情。 他念道: 亲爱的,我所喜欢的男子,必须在男人面前表现得剽悍和豪 迈,但对妇女应该很温柔。他那鹰隼般的目光足以立刻制止任何 近乎荒谬的行为。有人想把圣洁的事物,尤其是心中的诗情当成 笑柄,对于这些人,他将报以怜悯的一笑,因为心中没有诗情,生 活只会变成凄凉的现实。我深深蔑视企图剥夺我们宗教思想的那 种人,因为它是充满了人生慰藉的源泉。所以,他应该具有稚子 的淳朴信仰,又具备睿智者经过深思的坚强信念。他的思想新颖 独特,既不矫揉造作,也不炫耀自己:他言谈得体,没一句多余 的话,他不会使别人厌倦,也不会百无聊赖,因为他的内心非常 丰富。他必须具有崇高的思想境界,富有高雅的侠士遗风,摈弃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一切利己主义。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个人动机或谋求私利的 打算。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那么这些缺点也来自他那超越时代 的思想,在任何事情上,我都会发现他走到了时代的前面。出于 对弱者的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会亲切地对待所有的妇女,但又很 难爱上其中任何一位,因为他将爱情看得分外严肃,绝不当作儿 戏。所以,他虽然显示出能引起别人深深爱慕的一切优秀品质,却 极有可能终生不恋。然而,如果他发现了梦寐以求的意中人,遇 到了一位真正理解他、能充实他心灵的女性;如果这个女子在他 的生命历程中投进一束幸福之光,象一颗耀眼的星星,穿透人世 间如此阴沉、寒冷和冰凉的云层;如果这个女子能使他的生命增 添新的魅力,拨动他沉寂至今的心弦;我认为,他还是会认清并 珍视自己的幸福的。所以,他一定能使她的生活过得美满。她象 睡在母亲怀中的婴儿,怀着一片盲目的爱,把一颗多情的心交到 他的手里,他决不会用言语或眼色去伤她的心;因为,万一她从 这个温柔的梦乡中醒来,她的心灵就会永远破碎:她如果不曾信 托以自己的整个未来,就不会登上这个海洋的航程。无论是从事 伟大的事业,还是处理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个人必定有淳朴而自 然的上等人的相貌、神态和举止。他可能长得丑,但双手一定十 分好看;他的上唇稍稍翘起,对不热爱宗教的人投以鄙夷和嘲弄 的微笑;最后,他将在自己的眼神里,为他所爱的人们留下一道 充满心灵火花的灿烂霞光。 “小姐能否允许我留下这封信作为纪念?”他用西班牙语 对我说,声音里充满着激情。“今天是我荣幸地给您上的最后 一堂课,但我在这篇文章里学到的东西,将成为我毕生的行 动准则。我逃离西班牙时身无分文;今天,我收到了家里寄 来的一笔钱,足以维持我的生活。我将荣幸地为您物色一个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可怜的西班牙人代替我的工作。” 他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戏演得够了。”他带着一种令人 难以置信的尊严站起身来,他那个阶级的男人们那种出奇委 婉的谈吐,弄得我窘态毕露。他下了楼,要求和我的父亲面 谈。晚餐的时候,父亲笑嘻嘻地告诉我: “路易丝,给你授课的先生原来是西班牙国王的一位前任 大臣,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 “是索里亚公爵。”我说。 “公爵!”父亲回答说,“他已经不是公爵了,他现在只有 玛居梅男爵的头衔,玛居梅是撒丁岛上的一块领地。我觉得 此人相当古怪。” “爸爸,请不要这样说一个和您不相上下,而且我认为具 有美好心灵的人,‘古怪’这个词出自您的口,总有一点讽刺 和轻蔑的意味。” “你想成为玛居梅男爵夫人吗?”父亲叫了起来,带着揶 揄的神情望着我。 我以一种高傲的姿态垂下了眼帘。 母亲插话说:“好象埃纳雷斯在门口遇上了西班牙大使, 是吗?” “不错,”父亲回答。“大使还问我是否在密谋反对他的主 人西班牙国王;可是,他毕恭毕敬地向这位西班牙的前大贵 人行礼,表示愿意听从他的调遣。” 亲爱的德·莱斯托拉德夫人,以上就是这两个星期内发 生的事,而我也有两个星期未见到那个爱我的人了;他确实 爱上了我。他正在干些什么?我真想变成一只苍蝇,一只耗 人间喜剧第二卷 子,或一只小麻雀,好独自去他家里看望他,又不会被他发 觉。我们已经有了这样一个男人,可以对他说:“为我去死吧! ……”按他的性格,他也确实会这样做的,至少我相信这一 点。总之,在巴黎城里,我已经有一个可以思念的人了,这 个人的目光使我心中充满着光明。哦!这是一个应当被我踩 在脚下的敌人。怎么,难道真有一个我少不了的男人,没有 他我就活不下去?你结了婚,我已经在恋爱!我们这对鸽子 过去飞得那样高,仅仅过了四个月,就已经跌落在现实的沼 泽地里了。 旱期五 昨天,在意大利剧院,我感到有人盯着我,两只火辣辣 的眼睛象两颗红宝石,在乐池的阴暗角落里闪闪发亮,象魔 石一般吸住了我的目光。埃纳雷斯始终未将他的视线从我身 上移开。这头怪物想找一个能看到我的独一无二的位置,这 个位置被他找到了。我不了解他在政治上有什么能耐,但在 恋爱方面,他确是一位天才。伟大的高乃依曾这样写道: 美丽的勒内,我们的事就进行到这个地步①。 星期日 ①套用高乃依的悲剧《西拿》中的一句台词,原文是:美丽的爱米丽,我 们的事就进行到这个地步。 人间喜剧第二卷 十三 德·莱斯托拉德夫人致德·绍利厄小姐 亲爱的路易丝,在给你回信以前,我不得不等了一些日 子;现在,我知道了很多事,说得明确些,我学会了很多事, 为了你未来的幸福,我应当把这些事都告诉你。我发现,在 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位已婚女子之间,差别之大是年轻姑娘难 以想象的,就如同已婚女子无法再变成年轻姑娘一样。如果 要我回修道院,我宁可和路易·德·莱斯托拉德结婚,这是 明摆着的。我估计,倘若我不嫁给路易,就只好顺从父母之 命,回修道院去。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才开始考虑自己的 处境,尽可能采取对我有利的立场。 起初,订立婚约的严肃性使我心惊胆战。结婚是一辈子 的事,而爱情只是短暂的欢乐;可是,当欢乐已经成为过去 的时候,婚姻却继续存在,并为男女双方带来某种利害关系, 这种利害关系较之他们的结合本身更值得关心。所以,为了 缔结一门美满的婚姻,也许只需要友谊,为了建立愉快的友 谊,就要向许多人类的缺点让步。没有任何东西妨碍我对路 易·德·莱斯托拉德的友谊。我们曾经带着如此危险的狂热, 梦想爱情的乐趣。现在,我已经痛下决心,不再在婚姻中寻 求这种乐趣,所以我感到心情十分平静。我想:“如果我没有 爱情,那为什么不去追求幸福呢?”再说,既然有人爱我,那 我就让人爱吧。我的婚姻不会成为对我的一种奴役,而是一 种永久的支配权。对于一个希望掌握绝对自主权的女子,这 人间喜剧第二卷 种境遇有什么不合适呢?” 我想结一门排除夫权的亲事,这一重大问题在我和路易 的一次谈话中得到了解决。路易在这次谈话中向我显示了优 良的品性和美好的情怀。我的小娇娇,那时我多么希望能在 期待爱情的美好季节中长驻久留,这个季节虽然不产生任何 乐趣,却能使心灵保持纯洁。不必承担任何义务和法律责任, 只须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保持绝对的行动自由……这是多么 甜蜜和崇高的事啊!这份违背法律和婚配本身的婚约,只能 在我和路易之间签订,这头一个困难,是使这门婚事议而不 决的唯一原因。如果说,为了不再返回修道院,我一开始就 横下了一条心,那么得寸进尺也是侍合我们的本性的;亲爱 的天使,我们正是这种贪得无厌的人。我时常偷偷地端详路 易,心想:“不幸究竞使他变好还是变坏了?”经过一段时间 的观察,我发现他对我的爱情已经发展到了狂热的程度。一 旦我成了他心目中的偶像,哪怕是一个稍微冷淡一些的眼色, 也会使他睑色发白,浑身颤抖。我明白,我已经可以随心所 欲了。我利用散步的机会,很自然地把他从二老身边引开。我 对他的内心帝嚏地进行了一番试探。我引他讲话,让他如实 地对我俩的前途谈谈自己的想法和打算。我提出的问题显得 那样深思熟虑,并恰恰击中了可怕的夫妇生活中的薄弱环节, 竞使得路易向我承认,他被一位如此博学的少女吓坏了。我 听着他的回答;他却越说越乱,就象那些吓得神不守舍的人 一样;我终于发现,偶然的机缘给了我这样一个对手:他愈 意识到我有一颗你所谓的“伟大的心灵”(对此你是何等得 意),就愈感到相形见绌。不幸和贫困曾使他身心交瘁,他认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为自己的一生几乎已经毁了,脑子里总萦绕着三个“怕”字。 首先,他已经三十七,而我只有十七岁;他在考虑我们年龄 上这二十年的差距时,不能不感到心寒。其次,我素来被认 为长得非常漂亮;路易在这一点上和我们看法一致,而苦难 却剥夺了他多少青春年华,这不能不使他感到辛酸。最后,他 觉得,我作为一个女人,比他作为一个男人要强得多。由于 这三方面明显的弱点,他对自己也产生了怀疑,担心今后不 会使我幸福,感到我是万不得已才选中他的。有一天晚上,他 怯生生地问我,是不是因为我怕回修道院才答应嫁给他的。 “这是事实。”我郑重其事地回答。 亲爱的朋友,我第一次因为男人而感到心情激动。我的 心被他眼眶里滚动着的泪花打动了。 “路易,”我用抚慰的语气接着说,“要把这门亲事从门当 户对变成我心甘情愿,现在全看您了。我向您提出的要求,是 希望您做到忘我,这种忘我较之真诚的爱情使您所处的所谓 受奴役的地位要高尚得多。对于友谊,您能否达到我所理解 的那种高度?人的一生中只有一个朋友,我愿意做您的这个 朋友。友谊是联结两颗同类心灵的纽带,它们既被双方的力 量联结在一起,又是独立的。但愿我们能成为这样的朋友,同 舟共济,共同挑起生活的担子。让我保持完全的独立吧。您 说您爱我,所以我不禁止您在我心中唤起爱情;但是,只有 出于我的自愿,我才能当您的妻子。希望您能使我自愿地舍 弃我的自由意志,我会立刻将它奉献给您的。所以,我并不 禁止您使这种友谊带上热烈的感情色彩,让爱情的声音打破 友谊的宁静;我将尽力为之,以便使我俩的感情日益融洽。还 人间喜剧第二卷 有更重要的一点:我们的处境将相当奇特,为此,请不要让 我在外界遇到这种处境可能带来的种种烦恼。我既不想表现 得喜怒无常,也不会假装正经,因为我生来就不是那样一种 人;我相信您是个相当有教养的人,所以我会为您维持表面 的夫妇关系的。” 亲爱的,我还从未看到过象路易这样感到幸福的人;他 听了我的建议,两眼顿放异彩,幸福的火焰烤干了他的泪花。 “您想想看,”我最后说,“我对您提出的这些要求没有一 点值得奇陉的地方。提出这条件是由于我热切地希望您尊重 我。如果您只通过婚姻得到我,那么,当您发现自己的爱情 不是从我身上,而是通过法律或宗教手续才获得美满的结果, 那时您还会不会感激我呢?如果您不讨我喜欢,而我又只能 象可敬的妈妈嘱咐我的那样,被动地服从您,而且还因而有 了一个孩子,那时您是否认为,我对他的爱,会象对待一个 出自我们共同心愿生下的孩儿一样?先生,即使我们双方不 能象恋人似的情投意合,那么至少也该不惹对方讨厌才是。哎 哟!我们的处境将是十分危险的,因为我们要在乡下生活,难 道不该考虑一下感情是否会出现反复?明智的人难道就不能 防备感情变化带来的不幸吗?” 听了这一席话,他对于我既通人情又善说理深表惊讶。他 向我作了庄严的许诺,于是,我抓起他的手,温情脉脉地握 了一下。 我们就在那个周末结了婚。由于我的自由有了保障,所 以我非常快活地对待种种乏味的婚礼细节:我和平日没有两 样,也许,用我们在布卢瓦惯用的说法,我还被人当作一个 人间喜剧第二卷 冷牙俐齿的饶舌妇。我已经迷上了为自己安排的这个大有发 展余地的新环境,人们也就把我这个年轻姑娘看成一个能干 的家庭主妇了。亲爱的,我早就隐约地看到,今后我的生活 中会出现许多困难,但我还是诚心诚意地想使这个男子幸福。 然而,在我们这样偏僻的地方过日子,如果妻子不能发号施 令,婚后的生活很快就会变得使人难以忍受。所以说,一个 女人应当同时具备情妇的魅力和妻子的品德。欢乐一旦带上 了不肯定的因素,不就可以使幻想更为持久,并使男男女女 那样理直气壮、令人向往的自尊心永远得到满足吗?所以,我 所设想的夫妇之爱,就为当妻子的增添了希望,使她成为家 庭的主宰,赋子她取之不尽的力量和生活的热情,这种热情 能使她置身于百花丛中。她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就愈能使 爱情和幸福体现出来。但是,我尤其要求对我们私下的安排 严守秘密。怕老婆的男人往往遭人耻笑,妻子的影响应该是 绝对秘密的。所以,在我们家里,无论在什么事情上,最关 紧要的就是这种神秘性。如果说,我正着手使一个灰心丧气 的人重新振作起来,让他身上那些隐约可见的品德重放光彩, 那么,我希望在别人看来,这一切都是靠路易本身的力量得 来的。这就是我赋予自己的一项使命,这项使命称得上崇高, 足以给一个妻子带来荣耀。我有了一个关系到我一生的秘密, 一个惟有你和上帝才知道的、我将为之努力的计划,我几乎 为此感到骄傲。 现在,我差不多是幸福的,也许当我还不能向我所爱的 对象诉说时,就不会完全幸福。可是我怎么对他说呢?我的 幸福会伤害他的感情,我必须在他面前加以掩饰。亲爱的,他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感情象女人一样脆弱,受过很多苦的男人都是这样的。婚 后的三个月里,我们就象婚前那样相处。正象你所想的那样, 我研究了一大堆细小的个人问题,这些事对于爱情的重要性 比人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尽管我表现得很冷淡,这个受到鼓 励的人心胸已经舒展多了:我眼见这张睑换了表情,一天天 显得年轻起来。我对家里的优雅布置似乎也影响了他的身心。 我已不知不觉地习惯于和他待在一起,我把他变成了另一个 我。通过日常的观察,我发现他是表里如一的。我们私下里 称为“蠢货”(这是你的说法)的那个丈夫已经无影无踪了。 我记不起是在哪一个甜蜜的夜晚,我发现他象一个情人,句 句话都打动我的心,我倚在他的怀里,欢悦之情难以言表。当 然我是骗不了你的,我要象对上帝那样对你说实话。也许,当 他怀着令人赞叹的认真态度坚守誓言的时候,我心中萌生了 好奇心。那时,我为自己感到羞愧,竭力抗拒着。唉!当你 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才抗拒时,精神上很快就与之妥协 了。于是,一场秘而不宣的欢乐就象在一对情人之间那样产 生了,而且这秘密也只应永远存在于我们之间。当你结婚的 时候,你会对我的守口如瓶表示赞同的。不过,我可以告诉 你,最细腻的爱情所希望有的,这里都有了,连意想不到的, 可以说为此时此刻增光的事情也发生了:我们的想象力要求 爱情赐予我们的那些神秘的恩舆,可以原谅的冲动,好不容 易取得的允诺,面对现实之前早已模模糊糊地感到、并使我 们心醉神迷的最完美的快感,这种种魅力全以迷人的形式出 现了。 不过,我得向你承认,尽管有这些美妙的好事,我还是 人间喜剧第二卷 重申了掌握自由意志这个条件,但我不想把全部理由都告诉 你。当然,将来我只向你倾诉这一半隐情。我认为,即使我 们已经属于自己的丈夫[目_不谈爱不爱他),但如果不掩盖我 们对婚姻问题的感情和判断,我们就会大受损失。我尝过一 次人间难有的欢乐,那是因为我确信,我把生命赋予孩子之 前,已经使这个可怜的人获得了新生。路易恢复了青春和体 力,变得活泼开朗,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我象一个 仙女,把他所遭受的不幸也从他的记忆里抹掉了。我已经使 路易脱胎换骨,变成一个讨人喜欢的男子。他现在深信能得 到我的欢心,所以施展出全部才智,还显示了新的优点。成 为一个男子幸福的不竭之源,而他也意识到这一点,并使爱 情带上感激的成分,啊!亲爱的,这一信念在心灵里培育的 力量,超过了最完美的爱情本身所具有的力量。也正是这种 热烈而又持久、单一而又变化多端的力量,最终产生了女子 的崇高事业:家庭;现在我已设想这个家庭将结出累累硕果。 他的老父亲现在一点儿也不吝啬,我想要什么,他就盲目地 给什么。仆人们也兴高采烈。我用爱情治理这个家室,而路 易的幸福似乎也充溢其间。老人的行动已经和家里的一切改 革协调一致,他不想在我阔绰的生活中留下任何瑕疵;为了 使我高兴,他也穿得整整齐齐,而且随着穿戴的改变,还学 会了侍合潮流的举止。我们买了几匹英国种的辕马,一辆四 轮轿式马车,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和一辆双人两轮马车。仆人 们也穿上了俭朴大方的服装。为此,有人说我们太挥霍了。我 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我不是说笑话)勤俭持家,用尽可能 少的钱来换取最大的享受。我已经向路易指出,有必要在家 人间喜剧第二卷 乡修几条道路,以便获得热心于造福乡里的美名。我督促他 弥补学识上的不足。我希望运用娘家和她母亲的影响,使他 不久成为酋议会的议员。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是一个有 抱负的人,如果他父亲继续治理我们的家业,并能积攒一点 钱财,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因为我希望路易一心一意去 干政治;如果我们有了孩子,我希望他们生活得幸福,将来 能在政府里有个好位置;路易还得在下一届选举中当上酋里 选派的众议员,否则他将失去我对他的尊重和爱情;我娘家 可以帮助他竞选,这样,我们每年都可以快快活活地去巴黎 过冬了。啊!我的天使,从他听从我规劝的那股子热情里,我 看出他是多么爱我。就在昨天,我还接到他从马赛奇来的一 封信,他要在那里待几个小时。信是这样写的: 温柔的勒内,当你允许我爱你的时候,我相信幸福的存在:而 今天,我更是感到幸福无边了。以往的岁月只留下模糊的记忆,成 了一片衬托出我那幸福光辉的必不可少的暗影。当我在你身边的 时候,爱情使我那样心荡神驰,竟至无法向你述说我对你的一片 深情:我只能钦慕你,崇拜你。直到远离了你,我才重新找到了 言词。你的容貌完美无缺,神态是那样的凝重端庄,任岁月流逝, 也难以改变你的丽质。对于夫妇之爱,感情固然比美貌更为重要, 而且你的感情又是那么细腻,但我还是要对你说:确信你的美貌 能长驻不衰,这一信念给予我的快乐,我每看你一眼便增添一分。 你脸上的线条和谐而庄严,显示出你心灵的高贵,配上健美的肤 色,更是纯净得难以形容。你那乌黑的眼睛神采奕奕,你的天庭 异常饱满,这些都说明你的品德是多么高尚,你的为人又是多么 持重可靠,万一在生活中遇到风暴,你的心也经得起考验。崇高 84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精神境界是你突出的天性;我无意于教你意识到这一点,我写 下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了解自己据有的珍宝的全部价值。你 对我的点滴赐予,无论在今天还是久远的未来,都将永远成为我 的幸福之源;因为,对于我们之间互相保持独立的那个诺言,我 已经充分体会到它的伟大之处。我们之间任何一次温情的表示, 都将出自我们双方的意愿。尽管我们被紧紧地拴在一起,但我们 依然是自由的。如今,我已赢得了你,正因为我知道你对此多么 珍惜,所以我将为再次赢得你而感到更加骄傲。你每说一句话,每 进行一次呼吸,每做一件事,每想一个问题,无不使我对你的肉 体和心灵之美增添一分崇敬。你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神圣、理智 和使人心醉神迷的品质,它把思考、荣誉、欢乐和希望融为一体, 从而使爱情具有比生活本身更广阔的天地。啊!我的天使,你给 予我的快乐美化了我周围的一切,但愿掌管爱情的神灵永远忠实 于我,愿这种快乐永远伴随着我的未来!你什么时候做母亲呢?我 要目睹你为自己的生命力欢呼!我要聆听你用甜美的声音,用如 此奇特地表达出来的那些细腻而新颖的思想,为我们俩的爱情祝 福;是它更新了我的心灵,锤炼了我的才干,它是我的骄傲,也 是一泓神奇的清泉,我从中汲取了新的生命。是的,我决心按照 你的要求努力去做,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材,我将本着使你满意这 个原则去争得荣誉,给你的脸上增光添彩。 亲爱的,我就是这样培养他的。这封信的文笔是他新近 才学会的,一年以后将会更加优美。路易的激情也是初步的, 我希望他这种幸福感持久不衰,因为它来自一宗美满的婚姻。 当男女双方互相信任,互相了解以后,他们就找到了使漫长 的岁月变得丰寓多采,使生活本身充满魅力的秘诀。这个秘 诀只有真正的妻子才能发现,现在我已经隐约地看到它了,我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一定要将它牢牢掌握。你瞧,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还真以为 我爱他,就好象他不是我的丈夫。目前,我只是在物质上和 他联结在一起,因为这种联结给予我们力量去承担许多事情。 然而,路易还是很可爱的,他心性平和,他老老实实去做的 那些事情,绝大多数男子都可以引以自诩。总之,即使我现 在还不爱他,至少我是很可能会依恋他的。 以上就是我本人,连同我高傲的神态和一头乌发,以及 象你所说的,闪动着“遮光帘”式睫毛的黑眼睛,上升到统 治地位的情景。亲爱的,再过十年,我们再看看自己能否在 这个巴黎城里笑逐颜开,生活过得美满幸福;有时我还要把 你带回这个美丽的普罗旺斯的沙漠绿洲。路易丝啊!别毁了 我们俩共有的锦绣前程。不要象你威胁我的那样,干出那类 荒唐事。我已经嫁了一个老青年,那么你就嫁一个人老心不 老的贵族院议员吧。在这一点上,你倒是对的。 二月,于克朗帕德 十四 德·索里亚公爵致德·玛居梅男爵 亲爱的哥哥,你确实让我当了名副其实的索里亚公爵。假 如我知道你还在到处流浪,享受不到财富给予人们的舒适,那 么我是无法消受你给予我的幸福的。无论是玛丽还是我本人, 我们一致决定,待到确知你接受了我们让于拉卡转交给你的 那笔款子以后,我们俩再成亲。这两百万是你和玛丽两人的 私蓄。我们跪在同一个神坛之前,双双为你祈福,而且怀着 人间喜剧第二卷 极大的热忱!对!上帝可以作证!哥哥啊,我们的愿望一定 会实现。你所寻求的爱情将会从天而降,成为你流亡中的慰 藉。玛丽流着泪读了你的来信,她对你是十分钦佩的。至于 我,我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们的家庭,才接受你的爵 位。国王满足了你的要求。啊!你以何等轻蔑的态度让他称 了心,好比将猎物抛给了虎狼。为了替你报仇,我想让他知 道,你是用何等高贵的心胸使他相形见绌的。敬爱的兄长,我 为我个人所接受的唯一东西,就是我的幸福,也就是玛丽姑 娘。为此,我要永远象造物对待造物主那样对待你。在我和 玛丽的有生之年,总会出现和我们的幸福结合同样美好的一 天;那时我们将知道,你的心已经为人所理解,有一位女子 给了你应得的和所想望的爱情。请别忘了:如果说你活在我 们身上,同样,我们也活在你身上。你可以放心地用教廷大 使的名义,通过罗马给我们写信。法国驻罗马大使一定会负 责将它转交梵蒂r习的国务卿邦博尼大主教,我们的教皇特使 想必已经通知他了。其他的途径都不可靠。再见了,亲爱的 被剥夺权利的人,亲爱的流亡者,如果你不能分享你为我们 所创造的幸福,那么至少为此而感到自豪吧。上帝将听到我 们为你祈祷的声音。 费 尔 南 于马德里 人间喜剧第二卷 十五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德·莱斯托拉德夫人 啊!我的天使,一结婚就成了哲学家啦?……当你把关 于人生和义务的可怕想法写在纸上的时候,你的睑色一定是 蜡黄的。你以为能用这种隐蔽的计划,使我改变对婚姻的看 法吗?唉!难道我们的幻想过于广博,竞使你想到这般地步? 当我们离开布卢瓦的时候,我们是那样天真无邪,具有敏锐 的思考能力。如今,对于事物的纯精神上的体验,反倒把矛 头指向你自己啦!若不是我早就了解你,知道你是世界上最 纯洁、最完美的女性,我准会对你说:你这套打算简直有一 种堕落的味道。怎么啦,亲爱的,为了你的乡村生活,你竞 把爱情当作你的森林,将你的欢乐寄托在定期采伐之中!啊! 与其在枯燥乏味的精打细算中生活,我宁愿死于心头掀起的 汹涌波澜。你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懂事最多的年轻姑娘,因 为我们常对细小的事物作多方面的思考;我的孩子,殊不知 缺乏爱情的哲理,或者披上了虚情假义外衣的哲理,正是夫 妇间虚伪关系的最可怕的哲理。我不知道地球上这个最蠢的 笨伯是否能不时看到,在你的玫瑰丛中蜷缩着明智这只猫头 鹰,这个令人兴味索然的发现有可能驱散最热烈的感情。你 是在安排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当他的玩物。我们俩都变得很 古怪:哲理多于爱情,那是你的章法;爱情多于哲理,这是 我的规程。冉雅克笔下的朱丽在我看来足以当个老师,而 和你相比,她只不过是个学生罢了。多么贤德的女性!你估 人间喜剧第二卷 量过生活的斤两吗?可惜,我根本不信你那一套,也许你是 对的。你在一日之间就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又过早地成了一 个吝啬电。你的路易无疑会感到幸福。如果他真的爱你,而 我并不怀疑这一点,他就永远看不出你的行为纯粹是为了自 己家庭的利益,正如高等娼妓的一切行动全是为了敛财;当 然,娼妓也可以使男人感到幸福,因为她们本身就是花天酒 地中的一个玩物。一位有远见的丈夫无疑会对你怀有持久的 热情;可是万一他意识到,自己的妻子给蓖情假义披上了一 件道德的外衣,就象她在日常生活中,为自己的身体穿上了 必不可少的胸衣,那时他还会感激你吗?亲爱的,在我心目 中,爱情乃是与神祗的形象相关联的诸般德行的本原!它象 任何本原一样,没有任何得失考虑,它就是我们无限深邃的 心灵世界。一个姑娘嫁了一个男子,对他只敬不爱,难道你 硬要向自己证明这种可怕的处境是应当的?所谓义务,无非 是你衡量事物的尺度;然而,出于需要而有所作为,岂不成 了无神论者社团中通行的道德标准?发之于情,难道不是女 人们的秘密法则?你现在倒成了一个男子汉了,那么你的路 易就得变成女人喽!啊!亲爱的,你的来信使我陷入无尽的 深思。我发现,对于某些姑娘来说,修道院寄宿学校永远起 不了母亲的作用。高贵的黑眼睛天使,你是多么纯洁和骄傲, 多么庄重和舆雅,我要恳求你好好想一想我首次发出的呼声, 这是被你的来信逼出来的!每当我自怨自艾的时候,爱情无 疑推倒了理性拼凑成的种种论据,一想到这点,我的心中反 倒有了慰藉。我既不思考,也不盘算,也许我会做得更糟,因 为激情本身具有的逻辑,和你的逻辑同样不讲情理。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三月 昨天晚上临睡前,我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夜景。天空清 澈明净,星星宛如一颗颗银钉,钉住一张蓝色的天幕。在沉 寂的夜色中,我似乎听到呼吸的声音,借着皎洁的星光,我 发现了我的西班牙人。他象一只松鼠,蹲在大路便道边一棵 榆树的枝叶丛中。无疑,他正怀着爱慕的心情窥察我的窗户。 这一发现在我身上产生的第一个效果是吓得我手瘫脚软,立 刻缩回到屋子里;可是,在这阵恐怖的背后,我感到有一种 难以形容的喜悦。我浑身乏力,心中却充满了幸福。有许多 聪明的法国人想和我结婚,可是没有一个甘冒被卫兵抓走的 危险,在这株榆树上过夜的。我的西班牙人来这里准是有好 一阵了。嗨!他现在非但不给我上课,反而想听我的课了。那 好吧,我会给他上课的。要是他知道,我私下里把他的相貌 说得那样丑,那怎么了得!勒内,我也曾经探讨过一番哲理。 我心想,倘若去爱一个美男子,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情。它 不等于承认,肉欲在爱情里面占了四分之三的地位!那么这 种爱情还称得上神圣吗?我从最初的恐惧之中镇定下来以后, 就伸长了脖子,贴着玻璃窗朝外张望,想看看他是否还在原 处。说来也真巧!他正把一根竹管对准我的窗子,将一颗铅 丸吹进我的房间,铅丸上巧妙地卷着一封信。 “上帝,他会不会认为我故意将窗子敞开的?”我暗暗寻 思,“要是这会儿突然将它关上,那倒真成了他的同谋了。” 这事我处理得还不坏。我若无其事地回到窗前,装作并 未听见铅丸落地的声音。我大声呼唤: 人间喜剧第二卷 “格里菲思,快来看星星哪!” 格里菲思象个老处女,睡得正香。摩尔人一听此话,立 即象一个幽灵似的溜了下去。他准是和我一样,吓了个半死, 因为我没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他一定还留在榆树底下。这 时,我已经沉浸在蓝色的夜空里,神游于奇特的意境之中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关上窗子。我上了床,然后象在那不 勒斯研究古籍的人那样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张薄薄的纸片。我 觉得手指象触到了一堆火。我思忖着:“这个男子在我身上产 生了多么可怕的力量!”一想到这儿,我打算把信放到蜡烛上 烧掉……可是,又一个念头止住了我的动作:“他给我写了些 什么,为什么弄得这样神秘?”嗨,亲爱的,我还是把信烧了, 因为我觉得,即使地球上所有的女孩子都贪婪地阅读这类书 信,我阿尔芒德路易丝玛丽·德·绍利厄也不会看它一 个字。 第二天,在意大利剧院里,他还是待在老地方;纵然他 当过立宪政府的总理大臣,我也不认为自己的态度会在他面 前泄露任何一点思想上的波澜。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仿 佛前一天晚上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收到。我对自 己相当满意,他可是伤心极了。可怜的人哟,通过窗口谈情 说爱,在西班牙是那样的自然!幕间休息时,他曾经去回廊 里徘徊了一阵。这是西班牙使馆的一等秘书告诉我的。这位 一等秘书还提到了他的一桩高尚行为。当他还是索里亚公爵 的时候,他本该和玛丽·埃雷迪亚公主结婚的。公主是西班 牙最富有的继承人之一,她的财产本可以减轻他在流亡生活 中的痛苦;好象还在童年时代,他父亲和玛丽的父亲就给他 人间喜剧第二卷 俩订了亲;可是这两个人都违背了双方家长的意愿。玛丽爱 上了索里亚家的小儿子,所以我的费利普甘愿让西班牙国王 褫夺了他的爵位,以便放弃和玛丽公主的婚姻。 “这件了不起的事,想必他干得十分自然,”我对这位青 年人说。 “那么您很了解他喽?”他天真地问。 母亲嫣然一笑。 “他以后会怎么样呢?他不是被判了死刑吗?”我反问他。 “如果说他在西班牙必死无疑,那么在撒丁岛他却有权活 下去。” “噢!西班牙也有坟墓呀?”我说,装作把这件事当成笑 谈。 “西班牙什么都有,就连古老的西班牙土著也还有不少 哩。”母亲也开了腔。 “撒丁国王有点勉强地给玛居梅男爵发了一份护照,”年 轻的外交官接着说,“可是这么一来,他就成了撒丁的臣民了。 他在撒丁岛拥有几处出色的采邑,在那里享有高、初两级裁 判权④。他在萨萨里②还有一座宫殿。费迪南七世一死,玛 居梅很可能进入外交界,都灵王室@可能会请他当大使。尽 管他还很年轻,他……” ①欧洲封建领主在自己的封地上享有两种裁判权:高级裁判权——生杀大 权;初级裁判权——审理一般案件的权力。 ②撒丁岛北部的城市。 ⑧意大利统一以前,撒丁王国是意大利境内各小王国中较强大的一个,都 灵是它的首都。 人间喜剧第二卷 “啊!他还年轻?” “是的,小姐……尽管还很年轻,他已经是西班牙最杰出 的人物之一。” 我一面听着外交官的话,一面用观剧镜察看剧场大厅,对 他的谈话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不过,实话对你说,我 真后悔不该把那封信烧了。象这样一个男子恋爱的时候,会 怎样表白他的爱情呢?而且,他爱的是我。暗地里被人所爱, 被人崇拜,自己的心上人就在这座聚集了全巴黎权贵的大厅 里,竞谁也没有发觉!哦,勒内,这时我才理解了巴黎的生 活,还有它的舞会,它的游乐活动!如今在我的心目中,一 切都获得了真实的色彩。当我们有了意中人以后,我们难道 不正是为了用以奉献给心上人才需要其他的么?我感到自己 身上有另外一个幸福的我。我的虚荣心、自尊心和自豪感全 都得到了满足。上帝知道,我是怎样看待这个世界的! “啊!小饶舌妇!”公爵夫人笑眯眯地凑在我耳朵上说。 是啊,我那狡诈的母亲从我的态度中看出了我内心的喜 悦,在这位见多识广的女人面前,我只好甘拜下风。她以短 短一句话教给我的社交艺术,比我一年来所猎取的还要多,因 为现在已经是三月了。u可惜,一个月以后,意大利剧院将要 停演。当人家心里充满了爱情的时候,怎么能不听那美妙的 音乐呢? 亲爱的,我从剧院回家以后,决定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绍 ①路易丝九月份离开修道院,这封信写于次年三月,所以相隔应该是半年。 类似的时司矛盾很多,下文不一一列举。 人间喜剧第二卷 利厄,我打开窗子,欣赏了一阵骤雨。哦!英雄的行为往往 能在我们身上产生巨大的诱惑力,如果男人们能认识到这一 点,他们就会变得非常了不起;就连最懦怯的人也会成为英 雄。有关西班牙人的那些事使我非常激动。我敢肯定,他当 时正在窗外,准备将另一封信投进屋里。这一回,我没有把 它烧掉;我读了这封信。善于推理的夫人哟,我们就算是 “各得其所”吧。 以下就是我收到的第一封情书: 路易丝,我爱您,并不是因为您美若天仙;我爱您,并不是 因为您有着过人的智慧、高尚的情操,以及对待一切事物的宽广 胸怀;也不是因为您高傲,并对身分低下的人表示极端轻蔑;诚 然,出于您天使般的慈悲心肠,这种轻蔑丝毫也不排斥您的仁慈。 路易丝,我之所以爱您,是因为您对一个可怜的流亡者一改那种 傲视一切的态度;是因为您的一举一动、您的每一个眼神,都安 慰着一个身分远比您低下、只配受您怜悯的人,而您的怜悯又是 那样的宽宏大度。您是世界上唯一不用严酷的眼光看我的女子; 我是尘埃中的一粒细沙,您却向我投以善意的目光,这种目光,即 便在我作为一个权势显赫的大臣时,我也从未见过。路易丝,正 因为如此,我必须告诉您,您已经成为我所珍爱的人。我爱的是 您的人品,绝无其他的意图。我对您的爱可能大大超过了您对美 满爱情所提出的条件。云端里的偶像呀,请了解这一点:当今世 界上,有一个撒拉逊人的后裔已经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了您,您可 以象支使奴隶似的命令他做任何事,他将不胜荣幸地执行您的命 令。我决心献身于您,纯粹是出于奉献自己的愿望,是为了求得 您看我一眼,是为了握一握那天早上伸向我这西班牙语教师的小 94 人间喜剧第二卷 手。路易丝,您得到的只是一个仆人,而并非其他。至于我能否 得到您的爱,对此我不敢有非分之想;也许由于我的忠诚,我能 够为您所容忍。那天上午,您理解了我这颗遭人背叛的孤独的心, 您这心灵高贵的姑娘对我笑脸相迎,从那时起,我就把您视若神 明了。您是我生命的唯一支配者,我思想的主宰,我心目中的女 神,我头脑里的明灯,我的花中之王,我呼吸到的清香,我身上 的血源,我睡意朦胧中的幽光。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侵扰着我的幸 福心情:您自己可能未意识到,您已经获得了无限忠诚的对待,得 到了一只忠实的手臂,一个盲从的奴隶,一个沉默的替身,一个 宝库,因为现在我只是我的财富的保管人了。总之,您还不知道 有人把自己的心交给了您,您可以把一切向它倾诉,这是一颗老 祖母的心,您可以向它要求任何东西;这是一颗慈父的心,您可 以要它提供一切保护;这也是一颗朋友的心,一颗兄弟的心;我 知道,您身边正缺乏这些感情。我曾经偶然发现过一个秘密,看 到了您那孤立无援的处境!我的大胆行为出于这样一个愿望:向 您揭示您都拥有些什么。路易丝,请接受我的一切,您将是这个 世界上给了我仅有的一次生命的人,我要为了替您效忠而活下 去。您在为我套上一条奴隶的锁链时,自己不会担任何风险,因 为我别无他求,只须知道我是属于您的,这样我就感到快慰了。您 不用说永不爱我之类的话,因为我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应当 离得远远地、自得其乐地爱着您,而不抱其他任何希望。我想知 道的是,您愿不愿意收下我,把我当作您的奴仆。我绞尽脑汁,想 找到一个佐证,证明您收下我并不损害您尊贵的身分,因为我偷 偷地属于您已经有好些日子了。为此,请在某个晚上去意大利剧 院时,手持一红一白两朵茶花,作为允诺的标记。这束鲜花象征 着一个男子的满腔热血,他将听命于自己所崇拜的圣洁的女性。 这一切将意味着:无论何时,明天也好,十年以后也好,凡是男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人们能办得到的事,您只须吩咐我这幸运的仆人,都可以立即办 妥。 费利普·埃纳雷斯 亲爱的,你看,这些大贵人多么会谈情说爱,简直象非 洲狮扑向它的猎物!感情多么热烈!多么诚恳!多么真挚!虽 然低声下气,心灵却显得多么高尚!我感到自己太渺小了;惊 愕之余,我暗自思忖:“该怎么办哪?……”所谓伟大,无非 是摈弃了寻常人的种种小算盘。他既崇高又使人感动,既天 真又非常了不起。仅仅一纸心曲,就超过了洛弗拉斯u和圣 普乐的一百封情书。喔!这才是真正的爱情,绝没有互相挑 剔的味道;要爱就爱,不愿爱就不爱;可是一旦爱上了,它 就有了无限广阔的天地。我已经没有一点忸怩作态的余地了。 要么拒绝,要么接受!我只能在两者中进行选择,甚至找不 到任何借口来掩盖心中的迟疑。任何商讨的余地都没有了。这 事好象不是发生在巴黎,而是发生在西班牙,发生在东方;总 之,求爱的是阿邦塞拉热人,他带来了自己的弯刀、马匹和 首级,跪倒在信奉天主的夏娃脚下。我究竞要不要接受这个 摩尔人的后裔?我的勒内,你把这封西班牙撒拉逊式的情 书再读它几遍,你就会发现,爱情足以从你的哲学里勾销所 有犹太教律法的条文。是啊,勒内,你的来信已经影响了我 的心,你给我把生活庸俗化了。难道我需要什么手腕吗?难 道我不是这头狮子的终身主人吗?他的吼声已经变为谦卑的、 ①洛弗拉斯,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的人物,诱惑女性的能手。 人间喜剧第二卷 教徒般的叹息。喔!他在伊勒兰 贝尔坦街的巢穴里不知怎 样怒吼过哩!我知道他住在哪里,我这儿有他的名片:费· 德·玛居梅男爵。他弄得我无法回答了,看来只能将这两朵 茶花全抛在他的睑上。纯洁、至诚、天真无邪的爱情包含着 多么可怕的学问呵!当一个女人的感情只剩下简单易行的一 步时,这当然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哦,亚洲!我读了 《一千零一夜》以后,发现这些书的精神实质就是:千言万语 全藏在两朵鲜花之中。十四卷的《克拉丽莎·哈洛》的精髓 就藏在一束鲜花里面。面对着这封情书,我觉得左右为难。这 两朵茶花究竟拿不拿?是答应还是拒绝?让他死还是让他活? 最后,有一个声音在向我呼喊:“考验考验他!”所以,我还 得考验他一番。 犀期一 十六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德·莱斯托拉德夫人 我穿一身雪白的衣裙,头上戴几朵白茶花,手上也拿一 朵白色的;母亲拿的是红茶花:如果我需要的话,可以向她 要一朵。我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欲望,想在稍稍犹豫之后, 将他所要的这朵红茶花出卖给他,而且要就地成交。我打扮 得够漂亮的!格里菲思要我让她仔细欣赏一番。这个夜晚的 庄严气氛和默许的戏剧性,使我的两颊染上了一片红晕,宛 如在两朵洁白的茶花上面绽出了两朵鲜红的茶花! 三月 人间喜剧第二卷 所有的人都以羡慕的眼光打量我,但是只有一个人懂得 怎样崇拜我。他见我手上只有一朵白茶花,顿时就低下头去; 可是,当我从母亲手里要过一朵红花时,我发现他的睑色变 得象白茶花一样白。拿着两朵花来可能是出于偶然,但我现 在这样做,则是一个答复。这样一来,我把定情的意图表达 得更明确了!舞台上正在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由于你从 未听过这对情人的二重唱,你可能体会不到,在这仙乐般的 情歌声中,我们这一对情场新手是多么的幸福。当晚,我耳 听着墙外人行道上响亮的脚步声上了床。喔!我的天使,我 感到心里和脑子里有一团火。他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他 有没有——哪怕是一个 与我不相干的念头?他是不是一 如既往地愿意当我的奴隶?我怎样才能肯定这一点?他心里 难道丝毫不怀疑我的允诺包含着某种谴责、某种反复和委婉 的拒绝?我象《居鲁士大帝》和《阿丝特莱》u中的女主人公 一样,在内心进行各种精细的诡辩,并象过去的宫廷女子一 样,钻起牛角尖来。他是否懂得,在爱I青方面,女人们哪怕 是最微小的行动都要经过千思万虑,经历无数次的思想斗争 和失败呢?这会儿他正在想些什么?我怎样去吩咐他,要他 每天晚上给我写一封信,详详细细地向我报告白天所做的事? 他既然是我的奴隶,我就不能让他闲着,我要让工作压得他 ①《居鲁士大帝》,法国女作家玛德莱娜·德·斯居代里(1607 17叫)的 小说。《阿丝特莱》,法国作家奥诺雷德·杜尔菲(1567 1625)的小 说。这两部作品都是法国十七世纪矫饰文学的代表,曾风靡一时。 喘不过气来。 人间喜剧第二卷 凌晨一点钟 这一夜我睡得很少,现在已经是正午了,我让格里菲思 替我写了这样一纸短简: 致 德·玛居梅男爵先生 男爵先生,德·绍利厄小姐委托我取回被您带走的她一位女 友的信,这封信是她亲手抄写的。 顺致……fF略) 格里菲思 亲爱的,格里菲思走了,她亲自前往伊勒兰贝尔坦街, 让人将此信交给了我的奴隶。他把我那篇择夫纲领装在一个 信封里还给了我。我发现那纸上沾满了泪痕,他服从了。喔! 亲爱的,他一定是很舍不得的!换了另一个人,可能会拒绝 我的要求,另写一封满是甜言蜜语的情书给我;可是这个撒 拉逊人说到做到:他服从了。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旱期日中午 十七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德·莱斯托拉德夫人 昨天,天气好极了,我打扮得非常讨人喜欢,确实象一 个有了恋人的姑娘。父亲满足了我的要求,给了我一套在巴 人间喜剧第二卷 黎还十分少见的漂亮车马:两匹灰白相间的花斑马和一辆最 时髦的敞篷四轮马车。我这是在试试自己的装备。我撑着一 把衬白绸里子的阳伞,人在伞下宛如一朵鲜花。当我的马车 驶上爱丽舍田园大道时,我发现我的阿邦塞拉热人骑着一匹 雄壮非凡的骏马迎了上来。眼下男人们几乎都成了地地道道 的马贩子了;他们一看见他,便停住脚步,细细端详他的马。 埃纳雷斯前来向我行礼,我对他作了一个鼓励的手势;他让 马放慢步子,于是我对他说: “男爵先生,我向您要回那封信,您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吧, 因为您拿着它没什么用……”我又小声地补了一句:“您已经 超过那里面的条件了。”然后,我又说:“您这匹马好引人注 目呀。” “这匹马是我在撒丁岛的管家特地为我送来的,他为此十 分自豪,因为这马是阿拉伯种,是在我领地的丛林里生养的。” 亲爱的,今天早上,埃纳雷斯换了一匹英国种的栗色马。 这匹马虽然也很骏美,可是不那么引人注目:我那句略带讥 讽语气的话果然起了作用。他向我行礼,我微微点了点头,算 是还礼。玛居梅的马已经被昂古莱姆公爵派人买去了。我这 个奴隶也意识到,骑那样一匹好马,已经超过了俭朴的需要, 引起了那帮游手好闲者的注意。一个男子应该引人注目的地 方不是他的马,也不是其他的饰物,而是他的人品。在我看 来,骑一匹过分漂亮的马,正如在衬衣上佩一颗大钻石那样 可笑。我因为挑出了他的毛病而万分高兴。也许在换马这件 事情上,他作为一个可怜的流亡者,多少表现了目前所能具 有的自尊心吧。我很喜欢这种孩子气的做法。 人间喜剧第二卷 啊!善于说教的老奶奶,你听了我的爱情故事,是否也 领略到某种乐趣,就象我听了你那沉闷的哲理,变得如此伤 感呢?亲爱的穿裙子的腓力二世④,你想不想坐着我的马车兜 兜风哪?我手上总拿着白茶花,他在上衣翻领上总插着一朵 红茶花;他为这种奴隶的地位感到自豪;当他在我身边经过 时,他总要投来恭顺而又满含情意的柔和的目光。你想不想 看看这种目光呀?爱情使人耳聪目明,我现在多么理解巴黎! 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充满着智慧。是的,爱情在这里要比在 其他任何地方都更美好,更伟大,更迷人。但我可以断然地 说,我绝不会折磨任何一个蠢人,使他神不守舍,我也不会 成为这类人的主宰。只有那些才智过人的男子,才能理解我 们的心,才值得我们去施加影响。哦!请原谅,我可怜的朋 友,我把那位莱斯托拉德忘了;不过,你对我讲过,你要把 他培养成一位天才,是吗?啊!我可猜着了:你是想用银鸟 的方法去培养他,使他有朝一日能听h董你的话。再见吧,我 有点过于兴奋,不想再写下去了。 四月二日 ①腓力二世(__65 1223),法国卡佩王朝的国王,颇有作为。这里路易丝 将雄心勃勃的勒内戏称为“穿裙子的腓力二世。” 人间喜剧第二卷 十八 德·莱斯托拉德夫人致路易丝·德·绍利厄 亲爱的天使,不,我不如把你叫做“亲爱的妖魔”!你无 意间把我折磨了一番。倘若我俩没有共同的灵魂,我会说,你 是故意伤我的心;但不是也有人自己伤害自己吗?我看得出 来,写在联结一男一女的婚约上的不可分离这个词,你的思 想还没有在这上面驻足,对于哲学家或立法家们的理论,我 不想加以批驳,他们自己有足够的劲头去互相批驳;可是亲 爱的,人们一方面使婚姻变得难以挽回,并使全体男女受到 同一种形式的无情约束,另一方面他们各自的结合又是截然 不同的,正如人与人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差异;每一种结合都 有它内在的规律:乡下的婚姻不同于城市的家庭,因为在乡 下,夫妇俩总是朝夕相处,而城市则由于娱乐较多而显得色 彩丰富;在巴黎结合的家庭也不同于外酋的夫妻,因为前者 的生活好比一股激流,后者却相对地比较稳定。如果说婚姻 是因地而异的,那么,不同的性格所造成的差别就更大了。一 个女子如果嫁了一位天才的丈夫,她只须由他牵着鼻子走就 可以了;而蠢人的妻子如果认为自己比丈夫聪明,她就得自 己操纵家庭这台机器,否则就会遭受最大的不幸。说到底,善 于思考、富于理智的人可能容易堕落。在我们看来,在感情 上工于心计不就是一种堕落的行径吗?用理智来驾驭激情算 是堕落,那么,只有在不自觉的时候,并且在不带任何利己 主义的冲动中,它才是美好的。啊!亲爱的,你早晚也会这 人间喜剧第二卷 样想的:“是呀!蓖情假义对于女人来说,就象她的胸衣一样 必不可少。”当然,这里的“虚情假义”实际上就是遇事勇于 保持沉默;这个“虚情假义”也指那种对于前途的必要筹划。 任何一位已婚妇女都要付出代价,才能掌握社会规律,而这 种规律在许多方面都是和自然界的规律大相径庭的。在我们 这样的年龄结婚,婚后可以生出一打孩子;可是,我们果真 有了十二个孩子,那无异是犯了十二条罪行,给十二个人造 成不幸。那样做难道不是给这些可爱的生灵带来贫困和失望 吗?可是生两个孩子就是两宗幸福,两桩好事,两项合乎当 今社会风俗和法律的创造。自然界的规律和人类的法则是互 不相容的,而我们这些人正是这两者发生冲突的场所。如果 妻子因为不愿看到自己的家庭解体而采取了明智的行动,那 么你也把这称为道德败坏吗?一次算计也好,千般考虑也罢, 感情就全完了。美丽的玛居梅男爵夫人哟,现在那位男子崇 拜你,不久你将幸福而骄傲地成为他的妻子,总有一天,你 也会作这种无情的算计的;也许,这位才智超群的人自己安 排好一切,免得让你操这份心。疯姑娘,你看,我们从夫妇 之爱的角度研究了这部法规。以后你会领悟到,为了使我们 的家庭永远过得幸福,只有靠上帝和我们自己去找办法;与 其让轻率的爱情造成家庭悲剧,引起争吵或不和,不如通过 某种筹划来达到我们的目的。我痛苦地研究了妻子和家庭主 妇的职责。是的,亲爱的天使,我们在履行自己的义务的时 候,确实要说许多漂亮的假话,才能成为现在这样高贵的人。 你说我虚情假义,就因为我要让路易逐日地渐渐熟悉我;造 成家庭不和的不往往是由于过分熟悉吗?为了他的幸福,我 人间喜剧第二卷 要让他不得空闲,使他的心思不要总放在我身上;这并不是 出自情欲的盘算。如果说温情是永不枯竭的,那么爱情却不 尽然。所以,一个贤惠的妻子应该明智地将爱情分摊在整个 生命的历程中,这才是一项真正的事业。我宁愿被你看成恶 劣透顶,也要告诉你:正因为我认为自己是伟大和『二慈的,所 以我要坚持自己的原则。小娇娇,所谓美德,无非是因地而 异的某一原则的具体表现:在普罗旺斯、君士坦丁堡、伦敦 和巴黎,美德的表现形态全然不同,却都不失其为美德。每 个人的生活都包含着种种不规则的组合;只有从某一高度上 观察,才能看出它们的一致性。倘若我忍心看着路易遭受不 幸,并最终和他分居,我只须跟着他转就是了。我没有你那 样的福分,竞能遇上一位才智超群的人物,可是,我也许乐 意帮助路易成为这样的人;关于这一点,我们五年以后在巴 黎见分晓吧。那时,你自己也会上当的,你会说我看错了人, 说莱斯托拉德先生本来就是一位杰出的人物。至于那种美妙 的爱情,那些从你那儿我才间接体验到的激动,那些就着星 光在阳台上进行的幽会,那些过度的崇拜和神化我们的做法, 我认为都应该加以摒弃。你可以按自己的意愿使生活过得丰 富多采,但我被克朗帕德的围墙束缚住了,我的生活有很大 的局限性。为了使这种脆弱的、隐秘的、可怜的幸福得以持 久不衰,变得绚丽夺目,并带上某种神秘的色彩,我只能采 取一些预防措施,而你对此却横加指责!我原以为,站在妻 子的立场,我那样做就已经做到了情人的体贴,可是你几乎 说得我面红耳赤。在我们两人中间,究竞谁是谁非?说不定 我们俩同样是又对又不对,也许社会要让我们为花边、名位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以及我们的孩子付出高昂的代价!至于我,我也有自己的红 茶花,它们就开在我含笑的嘴唇上,这些花是专为他们父子 俩绽开的,因为我忠于他们,我既是他们的奴隶,又是他们 的主人。可是,亲爱的!你最近的几封来信使我隐约看到了 我已经失去的东西!你让我看清了已婚女子作出了多大的牺 牲。对于你在上面欢蹦乱跳的那片美丽而荒芜的大草原,我 只粗略地看过它一眼;我在阅读你的来信时还擦掉了几滴眼 泪;这些我也不想细谈了。可是,遗憾不等于后悔,尽管两 者有点亲缘关系。你对我说:“一结婚就成了哲学家啦!”可 惜呀!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当我知道你被卷入了爱情的激 流,我为此而流泪的时候,我就深深地感到了这一点。我父 亲让我读过一位作家的著作,他是博叙埃的继承人之一,也 是本地区思想性最强的一位作家,更是一位善于用自己的文 章使人坚定信念的无情的政治家。当你阅读《柯丽娜》的时 候,我正在读这位波纳尔④的作品:我看见了那稳固而神圣 的家庭吲,这就是我产生哲学思想的奥秘。按照波纳尔的思 想,你父亲对你说的那番话是很有道理的。再见吧,亲爱的 幻想家,我的朋友,我真爱你! 四月 ①波纳尔(1754 1840),法国保王派政论家,顽固维护君主制和天主教。 ②指《圣经》传说中的耶稣一家:约瑟、马利亚和耶稣。 人间喜剧第二卷 十九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德·莱斯托拉德夫人 好啊!我的勒内,你真是个贤惠的妻子;我现在同意你 的看法了:欺骗就意味着诚实。这样你该满意了吧?况且,爱 我们的人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有权使之成为蠢人或天才;可 是,说句知心话,我们多半会把他培养成一个蠢人的。你既 要把他造就成一位天才,又要向他保守秘密:这可算得上两 项杰作了!啊!要是确实不存在什么天堂,你准会感到失望 的,因为你这是自讨苦吃。你既要使他树立大志,又要使他 继续钟情于你!唉,你真是个孩子,让他永远钟情于你就足 够了嘛。在什么程度上算计才称得上美德,美德才等于算计 呢?嗯?既然波纳尔说过,我们就不必吵得不可开交了。我 们是讲道德的,至少我们愿意如此;可是,就目前而言,虽 然你油嘴滑舌,你还是比我强得多。是啊,我确实是个极其 虚伪的姑娘:我爱费利普,可是我道貌岸然地掩盖这一点。我 希望他从树上跳到墙头,再从墙头跳上我的阳台;可是,他 真要那样做的话,我准会用轻侮的话训得他抬不起头来。你 瞧,我真是诚实得可怕呀。谁在阻挠我?是什么神秘的力量 妨碍我告诉亲爱的费利普,说他那纯洁、完整、伟大、隐秘、 充实的爱情向我倾注了多少幸福?弥尔贝尔夫人u为我画了 ①弥尔贝尔夫人(1796 1849),法国微型画画家,曾为路易十八、查理十 世等王公贵族画过肖像。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一幅肖像。亲爱的,我打算把肖像送给他。有一样东西使我 日益感到惊讶,那就是爱情给予生命的活力。每时每刻,每 一个行动,甚至最细小的琐事,都有了不寻常的涵义!过去、 将来,全都成了现实生活中耐人寻味的混合体!我就生活在 动词的这三种时态里。以前有过幸福的人现在是否也有这种 体会呢?啊!请回答我,告诉我,什么叫幸福。它使人平静, 还是惹人气恼?我现在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心 中有一股力量,一个劲儿地把我朝他那里推,几乎使我丧失 理智,不顾礼仪。现在,我终于理解你对路易的那种好奇心 了。这你总该满意了吧。费利普因从属于我而感到的幸福,他 那保持着距离的爱恋,以及对我唯命是从的态度,全都使我 感到焦躁不安,正象他在担任西班牙语教师时,那种毕恭毕 敬的态度使我生气一样。当他从我身旁经过时,我恨不得向 他高喊:“蠢货,如果你把我当作一幅画像来爱我,当你熟悉 我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哪?” 哦,勒内,你把我的信烧掉,好吗?我也要把你的信烧 掉。倘若除了我们以外,别人的眼睛看到了我们俩互相倾诉 的知心话,我会让费利普把他们的眼睛都挖掉的,为了更加 安全起见,我甚至还要叫他杀几个人哩。 啊!勒内,怎样去探测一个男子的心哪?父亲将把你那 位波纳尔先生介绍给我,既然他如此博学,我就可以向他寻 求答案。上帝多么幸福,因为他能看到人们的内心世界。对 于这位男子,我能否永远当他心目中的天使?这就是问题的 实质。 人间喜剧第二卷 如果有一天,我从他的举动、目光或说话的声调中,发 现他对我的尊敬比他教我西班牙语的时候有丝毫的减弱,那 我一定能痛下决心,忘掉现在这一切!也许你会产生一个疑 问:“她为什么说这样的大话,下这样大的决心?”亲爱的,事 情是这样的:我那可爱的父亲待我真好,他象一个老骑士,在 为某位意大利姑娘效力。我已经对你说过,他特地请弥尔贝 尔夫人为我画了一幅肖像。我设法将它复制了一幅,那张复 制品也相当出色,我要将它交给公爵,把原件赠给费利普。昨 天我已经派人把肖像送去了,同时还附上了这样几句话: 堂费利普,谨以盲目的信任答谢您对我的忠诚:时间将作出 结论,这样做是否对一位男子估计太高了。 这一酬谢是够重的,它有点许愿的味道,甚至是一种鼓 励,这太可怕了;还有一点可能使你更觉可怕:我要让这一 报酬既能表达许诺和鼓励,又不致被视为主动献身。如果他 在回信中写上“我的路易丝”,或仅仅是“路易丝”,那他就 完了! 星期一 不,他还不至于完!这位立宪政府的大臣真是一位可爱 的情人。他在信中写道: 每当我见不到您的时候,我就呆呆地惦念着您;我两眼看不 到周围的一切,却注视着您在我脑海中的倩影。在这幻梦连翩的 阴暗宫殿中,您洒下了一片光明。您的形象从未象现在这样迅速 108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从今以后,我要将自己的视线留在这幅神奇 的象牙画像上,我应当说,留在这个护身符上;因为,您那碧蓝 的眼睛充满了生机,使画像在我的眼中很快就变成了真人。我急 不可待地尽情欣赏,对着您的倩影私下里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 故而连回信也延迟了。是的,从昨天到现在,我足不出户,独自 一人陪伴着您;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享受到完整、圆满、无尽的 幸福。倘若您能见到我供奉您的位置——圣母和上帝之间,您就 会明白,这个夜晚我是在何等焦躁不安之中度过的;不过,我对 您说这样的话,全无冒犯您的意思,原因是,只有您那天使般的 仁慈才能使我生活下去,一旦它在您的目光中消失,我就会万分 痛苦,所以我不得不事先请求您宽恕。我生命和心灵中的女王呀, 您能否将我对您的爱回赐我干分之一呢? 这个“能否”正是我持续不懈的祈求,它使我精神上备受折 磨。我信疑参半,自觉生死未h,徘徊于光明和黑暗之间。我对 您作出了大胆的举动,心里却为此上下翻腾,惟恐引起您的不快; 一个罪犯等待宣判时,也不会如此忐忑不安。只有随时看到您嘴 边的笑容,我才能平息由于害怕引起您的恶感而在心中掀起的波 澜。自从我出生以来,从来没有人对我面含微笑,就连自己的母 亲也不例外。许配给我的那位漂亮姑娘背弃了我的心,爱上了我 的弟弟。我在政治上所作的努力也遭到失败。我在国王的眼睛里, 只看到过复仇的欲望;况且,我们从青年时代起就已经势不两立, 以至于他将议会推举我执掌政府的愿望视为对他的凌辱。纵使你 为人刚毅,些许小事也可能使人满腹狐疑。再者,我也有自知之 明:我长得其貌不扬,很难使人透过这副皮囊欣赏我的内心世界。 当初我认识您的时候,要得到您的爱,至多只是一个梦想。所以, 在我对您产生依恋时,我心里很明白,只有对您忠贞不渝,才能 使您体谅我的温情。我凝视着这幅肖像,倾听您笑容中的神圣诺 人间喜剧第二卷 言,脑海中赫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希望。疑虑的阴云曾不止一次 地遮蔽了这道曙光,生怕冒犯您的顾虑使这道希望之光难以显 露。不,现在您还不会爱我,这一点我已经感觉到了,不过,您 会逐渐体察到,我对您永不枯竭的爱情是多么强烈,多么持久,多 么深厚,那时,您将会在自己心中给它留下一个小小的位置。万 一我的奢望辱没了您,也请平心静气地向我直说,我将重新扮演 过去的那个角色;只为您一个人效力将是我终生的幸福,如果您 愿意试着爱我,请在给我回音以前谨慎三思。 亲爱的,当我读到最后几句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他的 睑色又变白了。那天晚上,我用茶花通知他,我已经接受他 宝贵的忠诚时,他的睑色也是这样的。我看出,这一席恭顺 的话语完全不是情人们常用的华丽词藻,我感到自己的心头 起了一阵骚动……宛若吹进了一股幸福的清风。 今天的天气坏极了,这种天气去布洛涅森林兜风,必然 会引起家里人的种种猜疑;连平时下雨天也外出的母亲今天 也独自留在家里。 犀期二 刚才我在歌剧院见到他。亲爱的,他似乎变成了另一个 人:在撒丁大使的引见下,他来到我们的包厢。他从我的眼 神里看出,自己的大胆行为丝毫未引起我的不快,但他的举 止还有点拘谨,甚至用“小姐”两字称呼埃斯巴侯爵夫人。他 目光炯炯,顾盼之间宛如两盏明灯。但他很快就告退了,大 概怕待久了会闹出笑话来。 “玛居梅男爵一定在恋爱!”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对我母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亲说。 “因为他是一个下了台的大臣,所以这事更显得非同寻 常。”母亲回答。 我鼓起勇气,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德·埃斯巴夫人、德 ·摩弗里纽斯夫人和我的母亲,就好象听着陌生的外国话,猜 测着她们谈话的内容;但我心里却暗中乐开了花,我觉得自 己飘飘然,只有一个词能表达我当时的心情:陶醉。费利普 爱得那样深,所以我认为他配得上被人爱。而我恰恰就是他 生活的源泉,我手里牵着他思想的那根线。总之,如果我们 得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心,那么,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要他 克服一切障碍,径直来到我的面前向我求婚;我要试试他,在 我的目光逼视下,他那狂热的爱情能否恢复到原来那样的恭 顺和平静。 啊!亲爱的,我浑身颤抖,不得不搁下了笔。正当我给 你写信的时候,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我当即站起来向 外探望。隔着窗子,我看到他冒着摔死的危险,在墙头上行 走。我赶忙走到卧室的窗前,向他打了一个手势;他从墙上 往下一跳 围墙高达一丈——然后在大路上跑了一段,一 直跑到我能看见他的地方;他要让我知道他从墙上跳下来一 点没有受伤。尽管他这时可能被摔得晕头转向,可他还是想 得如此周到,这使我非常感动,不知怎么竞哭了起来。这个 可怜的丑八怪!他来这里想得到什么?他想对我说些什么呢? 我不敢把当时的想法写下来,我满怀着喜悦上了床,脑 子里遐想着:如果我俩真待在一起,会互相说些什么话。再 见吧,漂亮的哑巴。我已经有一个月没听到你的消息了!不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过,我现在没有时间训斥你。难道你真的感到幸福啦?或者 是,你丧失了你那样引以自豪的自由意志啦?今晚我差点也 把它失去了。 星期三晚 二+ 勒内·德·莱斯托拉德致路易丝·德·绍利厄 如果说爱情就是社会生活,那么严肃的哲学家们为什么 把它从婚姻中勾销了呢?为什么社会要让我们女人为家庭作 出牺牲,并以此作为至高无上的法则,从而使婚姻本身不可 避免地产生一场隐蔽的斗争呢?这场斗争是社会早就预见到 的,而且又是那样的危险,所以社会要创造一些权力来武装 男人,使他们用来反对我们女性;它认为,我们可以用感情 的力量,或者通过心中的积怨来毁灭一切。现在我已经看到, 婚姻中确实存在两种相互对立的力量,立法者应该把它们联 合起来;那么,它们什么时候才能联合呢?这就是我在阅读 你的来信时产生的想法。喔!亲爱的,我置身于阿韦龙酋那 位伟大作家u所建立起来的大厦之中,本已感到心满意足,可 是你一封来信,就把这座大厦给摧毁了!法律都是老年人制 订的——这一点女人们都看得见;他们明智地宣布,缺乏热 情的夫妇之爱,丝毫也不降低我们的身分,相反地,只要法 律允许男人把女人娶为妻子,她们没有爱情也应该献出自己。 ①指上文提到的波纳尔,他当时是法国阿韦龙地区的议员。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他们确实为家庭操了一番心,最后就仿效大自然,使家庭成 为繁衍人类的场所。从前,我是一个有生命的人,现在却变 成一件物品了!我曾经独自一人偷偷咽下不知多少泪水,我 本来是要用它换取抚慰人的微笑的。我们的命运为什么这样 不同呢?被许可的爱情能开拓你的精神世界。对于你来说,美 德将体现于欢乐之中。你只会为自己的意愿感到痛苦。倘若 你嫁给这位费利普,你的责任就会变成一种最甜蜜、最溢于 言表的感情了。我们的未来本身就充满着答案,我怀着一种 忐忑不安的好奇心,期待着这一答案。 你爱着别人,自己又受到别人的崇拜。哦,亲爱的,那 就献出你的全部身心,把它赋予使我们念念不忘的美丽诗篇 吧!上帝在你身上创造了如此纤丽、如此超凡脱俗的女性美, 正是为了让你取悦于别人,使人为之陶醉,这是上帝有意作 出的安排。对了,我的天使,你得继续为自己的爱情保守秘 密,让费利普经受我们所能设想出来的种种巧妙考验,看看 我们心目中的情人究竟是否值得我们去爱。你尤其耍弄清楚 你是否爱他,至于他是否爱你倒在其次。因为,好奇、欲望、 自以为能获得幸福的信念在我们心里产生的幻景,是最能欺 骗人的。亲爱的,在我们两人中间,现在只有你还是一块白 璧,所以我恳求你,在得到足够的保证之前,千万别轻率地 达成这笔交易,殊不知一旦成了亲,你就很难挽回了!有时 候,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个别交谈中,当人们完全摆脱了世 俗的虚伪时,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甚至一个眼神,都 可以照亮你面前的无底深渊。当然,你的高贵和自信足以使 你大胆地走上这类羊肠小道,而换了别人,就会在那里迷失 人间喜剧第二卷 方向。你也许无法相信,我是怀着何等惶惑的心情追随着你 的踪迹。纵然相距遥远,我还是能看得到你,体验得到你心 中的激情。为此,还望多多来信,什么也别忽略!我的家庭 生活是那样的单调、宁静,坦荡得犹如阴天里的一条通衢大 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你的每一次来信都能在我的生活中激 起一股热情。我的天使,我这里发生的一切,无非是经常和 自己过不去罢了,但我今天先要保守一下秘密,以后再如实 地告诉你。我一会儿忘乎所以,一会儿又头脑清醒,执着地 经历了从气馁到希望的历程。或许,我向生活索取的幸福超 过了生活应该给我们的幸福。在我们的青年时代,我们俩都 热切地希望理想和现实能协调一致。我坐在花园的假山石上, 独自一人陷入深思,不知不觉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婚姻之 中的爱情原是一种偶然,人们不可能将支配一切的法则建筑 在这种偶然之上。阿韦龙的那位哲学家确实说得对,他把家 庭视为唯一可能存在的社会单位,并使古往今来的女子都就 范于它。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简直非同小可,只有在我们生 下第一个孩子时才能解决。所以,即便是为了向我这个活跃 的、不知餍足的心灵世界提供精神食粮,我也要当妈妈。 路易的心地实在太好了,而且是一贯的,他对我的爱情 非常热烈,而我对他的感情却是抽象的;他很幸福,怡然自 得地采摘着鲜花,从不考虑培养它们的土壤付出了多少艰辛。 真是幸运的利己主义啊!不管他可能使我付出多少代价,我 也要象母亲对待孩子似的满足他的幻想,因为我已经产生了 母亲们独具的想法:纵然累得人憔悴,也要让孩子过得愉快。 路易是那样地沉溺于欢乐之中,以至于对别的事都视而不见,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他的欢乐的光辉也折射到我的身上。我怀着使他幸福的信念, 用心满意足的微笑或眼神哄着他。所以,在家里,我对他的 爱称已经变成“我的孩子”了!我作出了这么大的牺牲,而 且只有上帝和你我两人才知道这个秘密;我现在正等待着它 们开花结果。生育将是我投下巨额信贷的一项事业,这项事 业欠我的实在太多了,我担心它不能偿清我的债务,因为它 承担着这样一项义务:增强我的毅力,开拓我的心胸,用无 尽的欢乐补偿我的损失。上帝啊!但愿我的希望不致落空!我 的前途全寄托在这项事业上了,尤其使我不敢设想的是,我 的美德也将在此得到体现。 五月 二+一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莱斯托拉德 嫁了人的亲爱的小鹿,你这封信来得正好。它为我证明 了一个大胆计划的正确性,对于这个计划,我已经酝酿了无 数个日日夜夜。我心里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欲望,想了解 某些从未经历过、甚至被禁止知道的事,这种欲望使我时刻 不得安宁。它也说明,社会法则和自然法则在我的头脑里正 进行着一场战斗。我说不清楚,自然法则在我身上是否要比 社会法则更加强大,然而,我惊讶地发现,我正在调和这两 大力量。说得明白一点:我想找一个晚上,单独和费利普在 花园尽头的菩提树下谈一个小时。公爵夫人曾笑着把我称作 情窦初开的饶舌妇,这一说法还得到父亲的肯定。现在,我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种欲望倒是使我无愧于这一称号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认 为,这种做法虽有不妥,但还是谨慎和明智的。我一方面要 对费利普在墙脚下度过的无数夜晚给予报偿,另一方面我还 想知道费利普先生对我这次举动有什么想法,以便及时对他 作出判断;如果他把我的过失加以神化,我就让他做我的好 丈夫;如果他一反在爱丽舍田园大道骑马兜风时那种恭顺小 心的态度,我就再也不和他见面了。说到社交界么,与其在 德·摩弗里纽斯夫人或者鲍赛昂老侯爵夫人家对我的情人频 频微笑,不如这样和他见面,还可以少担一些风险。因为,在 这些夫人家里,我们已经被间谍包围了;上帝知道,一个姑 娘被怀疑钟情于玛居梅这样一头怪物,会招来多少异样的目 光。啊!你可知道,我在酝酿这一计划的时候,心情是何等 纷乱;为了使这个计划得以实现,我操了多少心哟!可惜你 不在我身边,要不然我们可以谈上几个小时,或在一座座吉 凶未h的迷宫中寻找出路,或不论好歹,事先领略一下夜阑 人静的时刻,在绍利厄公馆,在透过点点月光的美丽菩提树 下初次幽会的滋味。我独自一人扪着跳动的心儿对自己说: “勒内啊,你在哪儿?”就这样,你的来信无异是烈火碰上了 干柴,烧掉了我仅余的一点踌躇。我终于向窗外那个惊愕不 已的崇拜者抛出一封短信,信中附有一纸花园小门钥匙的精 确图样。我写道: 有人要阻止你做出疯狂的举动。你在摔得头破血流的同时, 将败坏你所爱的那个人的名声。当月光将花园尽头的菩提树置于 阴影之中的时候,你值得人家这时来和你谈话,配得上这个新的 敬重的表示吗?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昨晚深夜一时,正当格里菲思准备回房就寝时,我对她 说: “亲爱的,请戴上披巾,陪我出去走一走,我想到花园尽 头去一下,但不想让旁人看见。” 她什么也没有说,当即跟着我走了。勒内,我怀着忧喜 交集的心情等了他好一会儿,当我看到他象一个影子似的闪 了过来时,真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顺利地来到花园以后,我 对格里菲思说: “请不必惊讶,那是玛居梅男爵,正是为了他,我才把你 带到这儿来的。” 她还是一言不发。 “您叫我来有什么吩咐?”费利普的声音充满着激情;在 夜阑人静的气氛中,我们衣裙的塞率声,脚踩在沙子上的响 声,尽管非常轻微,却已经使他不能自持了。 “有些事我无法写在信中,所以想当面和您谈谈。”我这 样回答。 格里菲思走到六步以外等着。这是一个暖洋洋的夜晚,空 气中弥漫着阵阵花香;现在,我几乎是单独和他置身于菩提 树下恬静的阴影之中;树荫之外,府邸被月光照成白幽幽的 一片,使花园更显得光熠熠的;此时此刻,我感到有一种醉 人的快意。月光所造成的明暗对比为我俩的爱情增添了神秘 的色彩,而这一爱情终将归结为盛大的婚礼。我们俩对于这 一新奇的意境深感惊讶,同时又觉得十分愉快。这样过了一 人间喜剧第二卷 会,我才想起要说的话: “虽然我不怕别人恶意中伤,我还是不能让您再爬这棵 树,翻上这堵墙,”我指着榆树对他说,“我们俩一个象小学 生,一个象寄宿学校的女孩子,这样的把戏应该玩够了。让 我们把自己的感情升华到决定命运的高度吧。万一您跌下来 摔死,我就是跟您死了也落个不清不白……” 我注视着他,他的睑色变得十分苍白。 “要是您被人发现,那么,我,或者我母亲将会受到怀疑 ......,, “请原谅。”他用微弱的声音说。 “以后可以在路上走走,我听得到您的脚步声,要是我想 见您,我会打开窗子的;不过,我不想让您担这种风险,我 自己也只有在事态严重时才会冒这个险。您为什么用冒冒失 失的行为逼着我做出同样冒失的举动,从而使您对我作出不 良的评价呢?” 我看到他眼眶里闪动着泪花,这实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 回答了。 “您一定认为,”我含笑对他说,“我今天的举动是极为轻 率的……” 我们默默地在树下踱了两圈,然后他开了腔: “您一定认为我傻气十足;幸福使我那样的陶醉,以至于 我一点力气和头脑都没有了;但至少请了解这一点:在我的 心目中,您只是用自己所许可的办法使您的行为变得更加圣 洁。我对您怀有的敬意只能与我对上帝的敬意相比。再说,格 里菲思小姐也在这儿。” 人间喜剧第二卷 “费利普,她在这儿是防别人,而不是防我们。”我急忙 向他解释。 亲爱的,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知道,”他用极为谦恭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即使她不 在,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也会象她看到我们时一样:如果 我们面前没有别人,至少还有上帝,我们既需要得到社会的 尊重,也需要自爱自重。” “谢谢您,费利普,”我向他伸出手去,我这个动作你一 定想象得出来。“一个女子 请把我看成一个女子 ,总 是愿意爱一个了解自己的男人的。啊!只是愿意罢了。”说到 这里,我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除了我愿意给的以外,我 不能让您抱有非分之想。我的心只能属于理解它、能看到它 意图的人。我们俩的感情即使不完全一致,也应该有同样的 广度和高度。我并不试图抬高自己,因为,我认为自己具有 的优点中也可能包含着缺点;但是,如果我真的毫无长处,那 我一定会感到痛心的。” “您在收下我这个奴仆以后,又准许我爱您,我得到的东 西超过了我原先的希望。”费利普的声音发颤,每说一句话都 要看我一眼。 “可是我觉得您的命运要比我的好得多了,”我急忙反驳 他的话,“如果要改变我的命运,我决无怨言,而这种改变就 关系到您。” “现在该由我来谢谢您了,”他回答说,“我明白,一个忠 实的情人应该尽哪些义务。我应当向您证明我配得上您,您 有权考验我,愿意多久就多久。上帝啊!如果我辜负了您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期望,您可以将我抛弃!” “我知道您爱我,”我回答,“到目前为止(我着重地强调 “目前”二字),您是我最喜欢的人,正因为如此,您才能到 这里来。” 我们一面交谈,一面又走了几圈。我应该向你承认,我 的西班牙人一旦摆脱拘束,就真正施展了他的口才,他已经 不是用激情,而是用柔情向我表明自己的心迹;他在向我表 述感情的时候,善于讨人喜欢地用对神灵的爱作比较。他的 声音感人肺腑,宛如莺啼鹂啭,使他本来就十分细腻的感情 更增添了特殊的意味。他娓娓细语,从优美的发声器官中发 出一种饱满的男中音,那滔滔不绝的话语犹如翻腾不息的水 花:他的心里话实在多得装不下了。 “好了,”我打断他的话,“我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了。” 说罢,我挥挥手,把他打发走了。 “小姐,您做了许诺了。”格里菲思对我说。 “在英国也许是这样,可是在法国还不算数,”我漫不经 心地回答,“我要的是由恋爱而结合的婚姻,而且我不愿受骗: 事情就是这样。” 亲爱的,你看到了吧,爱情还没有来到我的身边,我现 在的做法,正如同穆罕默德向大山靠拢u。 六月 ①伊斯兰传说云,穆罕默德在沙漠里行走,看见前面有山……先知说:“山 哪,既然你不愿向穆罕默德靠拢,那么穆罕默德向你靠拢吧。”路易丝将 她对费利普的爱情比作山,把自己比作穆罕默德。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我又见到了我的奴隶:他变得小心翼翼,带着一股神秘 莫测和虔敬的神气,我看了觉得很顺眼;大概是我的光辉和 力量渗透到他的心里了。可是,他的眼神和举止都没有什么 异样,任何一位女占h家都难以看出他对我怀有无限的深情。 亲爱的,话得说回来,我可没有被他慑服,更不会受他的驾 驭和支配;恰恰相反,是我慑服、驾驭并支配着他……总之, 我的理智占了上风。是啊!当他还是我的老师并以平民的身 分出现时,我曾经拒绝他,因为他对我的吸引力使我感到恐 惧。现在,我很想重新体验一下这种恐惧的滋味。我认为爱 情有两类:一类是支配对方的,另一类是听命于对方的;这 两者的区别十分明显,并使人产生两类截然不同的激情;为 了尝遍生活的酸甜苦辣,一个女人对这两种激情也许都应该 有所体验。那么它们会不会混同起来呢?钟情于我们的男子 能否使我们也钟情于他?有朝一日,费利普会不会成为我的 主人?我也会象他那样战战兢兢吗?这些问题使我不寒而栗。 他真够盲目的!要是换了我,我会觉得菩提树下的那位绍利 厄小姐有点故作冷淡,显得过于刻板,甚至太工于心计。不, 这不是在恋爱,而是在玩火。费利普始终讨我喜欢,但我现 在的心情很平静,很自在。再也没有障碍了!这句话多么吓 人!在我身上,一切热情都低落下来,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我 不敢扪心自问。他真不该把爱的激情向我隐藏起来,使我至 今还把握着自己。总之我没有从这类过失中得到任何好处。是 的,亲爱的,树下这半小时的约会确实是甜滋滋的;尽管如 此,我觉得,这种欢乐要比我问自己“去不去赴约?给不给 他写信?”时感到的激动差远了。是不是任何欢乐都有这样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滋味?延迟这类欢乐,是否胜于享受这类欢乐?难道到手的 东西比不上希望得到的东西?难道富翁等于穷人?我们俩的 想象力是否过于丰富,以致扩展了自己的感情?有时候,这 些想法使我感到浑身冰凉。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的脑 子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我想撇开格里菲思,独自一人回 到花园尽头。我这样做会走向何处?想象力是无限的,而欢 乐是有限的。亲爱的穿胸衣的博士哟,请告诉我,怎样才能 调和女子一生中这两者的关系呢? 旱期五 二十二 路易丝致费利普 我对您很不满意。假如您读拉辛的《贝蕾妮丝》u时不掉 眼泪,假如您不认为这是人间最可怕的一出悲剧,那么您就 一点儿也不了解我,我们就不会有共同语言。所以,我们还 不如一刀两断,别再来往了,您把我忘了吧;因为,如果您 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就会把您忘掉的。对于我来说,您 还是那位玛居梅男爵先生,或者什么也不是,就象您从未存 在过一样。昨天,在德·埃斯巴夫人家里,我发现您表现出 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气,简直难以形容,我看了实在不是滋味; ①《贝蕾妮丝》,拉辛的悼歌体悲剧,作者在剧中塑造了一位理想的君主,古 罗马皇帝悌德斯的形象,颂扬他的英明仁慈和为社稷而抑制个人感情的 品德。 人间喜剧第二卷 您好象很有把握,自以为有人在爱您。总之,您那满不在乎 的态度使我吃惊。当时,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您是第一封信中 所标榜的那个奴仆。您不但没有做到恋爱中的人应有的专心 致志,反而和别人谈笑风生。一个真正的信徒不应有这样的 举止,他应该永远在自己崇拜的人面前表现得忧心忡忡。如 果我并不比其他女子略胜一筹,如果您在我身上看不到自己 的生命之源,我就不成其为真正的女性了,因为那样一来,我 就成了一个寻常的女子。费利普,您引起了我的不信任感,它 如同五雷轰顶,盖住了我柔美的心声;再看看我们走过的道 路,我就更有理由不信任您了。西班牙古往今来的第一位宪 政大臣先生,要知道,我曾经深入地考虑过我们女性的可悲 的社会地位。我那纯洁的天性曾举过火把,但没有点燃自己。 我阅世不深,但也学到了一点东西,希望您记住我讲过的这 些话。在其他事情上,口是心非,缺乏诚意,说到做不到,这 些都会招来审判者的干预,受到应得的惩罚;可是在爱情上, 情况就不一样了,爱情既是受害者,又是主诉人、律师、法 庭和刽子手;因为,最恶劣的负心行为,最令人发指的罪行, 只有您知我知,不为人知,没有旁证,所以,受害者也只能 缄口不言。由此,爱情就产生了本身的法规和它独特的报复 手段:社会与此毫不相干。既然如此,我就下定决心,绝不 原谅这方面的任何罪愆,要求在感情问题上不能有丝毫的轻 率行为。昨天,您完全象那种自以为受人爱恋的男子。没有 这种信心固然不对,但过于自信势必排斥以往的殷切期望所 赋予您的质朴,这样,您会在我的心目中成为一个罪人。我 既不愿看到您畏畏葸葸,也不能让您妄自尊大。我不喜欢您 人间喜剧第二卷 因担心失去我的爱而变得战战兢兢,因为这无异是一种侮辱; 但是,我也不能同意您有恃无恐,从而轻率地对待爱情。您 永远也不应该比我更自由。如果您还未尝过哪怕是一点点的 疑虑在精神上造成的痛苦,那么您得小心,我会叫您尝一尝 这种滋味的。过去我只须看您一眼,就把自己的内心世界都 显示给您,您也就理解了我的想法。您得到了一个少女最纯 洁的感情,这种感情在她的心灵上已经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 度。我曾经向您谈起,反躬自酋和沉思默想只会充实我们的 头脑;年轻姑娘的心一旦受到伤害,就会求助于自己的智慧, 那时候,她就会象一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神。费利普, 我可以向您保证,如果您真如我想象中的那样爱我,但又使 我怀疑您一贯标榜的忧虑、服从、恭顺和驯良的感情有所减 弱;如果有朝一日,我发觉这心心相印的美好初恋确有一点 点不如以往那样热烈,我也绝不会说长道短,我可以不再写 这样的信来训斥您,也不会使用严肃的措词、傲慢激烈的话 语,来影响您的情绪;费利普,我什么也不会说;但您会发 现,我将变得郁郁寡欢,如同一个死期将至的人;可是,我 要在临死以前给您打上最可怕的烙印,并使您所爱的人声名 狼藉,从而在您的心中留下终身愧疚,因为您将眼睁睁地看 着我死在世人面前,甚至在来世也要遭人唾骂。 为此,希望您别让我看到另一位幸福的路易丝,使我产 生嫉妒心,因为,那位路易丝一定被您敬若神明,她的心灵 之花曾在不带一丝阴影的爱情中尽情地开放,如果引用但丁 的名句,她曾经 人间喜剧第二卷 Senza branla, sicLlra richezza!① 要知道,我翻遍了他的《地狱篇》②,才找到了最最痛苦 的刑罚:一种最可怕的精神折磨,我要将它与上帝安排的报 应结合起来使用。 您昨天的行为无异是朝我心上插了一把冷冰冰的、无情 的怀疑之剑。您是否明白,我对您产生了怀疑?我痛苦已极, 甚至不想再怀疑下去了。您要是认为我对您的奴役过于严酷, 您尽可以就此摆脱它,我将毫无怨言。难道我不知道您是个 卓有才智的男子吗?您应该为我留着所有的心灵之花;当着 别人的面,您的目光必须黯然失色;不管是谁向您阿谀奉承, 对您赞扬或恭维,您都应该竭力回避。当您被人恨入骨髓,招 来百般诋毁、诸种轻蔑的时候,您再来见我;您来对我说,女 人们一点儿也不理解您,她们在您身边走过的时候,谁也不 看您一眼,更没有人想到爱您;那时您就会知道,路易丝在 心里对您怀着什么感情,会以什么样的爱来对待您了。我们 的珍宝应该掩埋得非常巧妙,即使全世界的人把它踩在脚下 也绝不会觉察。倘若您长得俊美,我恐怕永远不会注意到您, 更不会发现您身上有这么多能使爱情之花绽开的因素;诚然, 我们对这些因素的了解,并不比对太阳如何使植物开花结实 的知识了解得更多,但在这些因素中,有一点是我深知,并 为之入迷的。您那卓绝的睑上,有一种惟我才能理解的性格、 ①意大利文:安心地占有不会丧失的财富!引自但丁的《神曲·天堂篇》。 ②《神曲》中的另一篇章。 人间喜剧第二卷 语言和表情。也只有我,才具备改造您的力量,把您变成世 界上最可爱的男子;所以,我绝不能让您的思想脱离我的掌 握。在别人面前,它不能起越您的眼睛、您那可爱的嘴巴和 睑部的线条所显露的内容。只有我,才可以使您两眼生辉,点 燃您智慧的火花。您要象过去的那个西班牙大公,表现得阴 沉冷漠,郁郁寡欢,傲视一切。那时候,您代表着被推翻了 的野蛮的统治力量,没有人敢于冒险进入这片废墟,您只能 远远地供人瞻仰;如今,您正在开辟几条坦荡的道路,以便 让所有的人都进来。这样,您才能成为一个讨人喜欢的巴黎 人。难道您已经忘了我选择爱人的条件?您那喜滋滋的模样 太能说明您在恋爱了。我只好给您丢几个眼色,免得您在巴 黎最洞察入微、最爱嘲笑人、机灵电涉足最勤的沙龙里露出 底细,让人知道阿尔芒德-路易丝 玛丽·德·绍利厄使您 变聪明了。我相信您是个正人君子,绝不会在爱情上玩弄政 治手腕;不过,如果您不用稚子般的淳朴对待我,那我会为 您惋惜的;但是,尽管您错走了第一步,您仍然是某个女子 深为仰慕的人物,这个女子就是 路易丝·德·绍利厄 二十三 费利普致路易丝 上帝发现我们犯错误的时候,也会看到我们的悔恨:亲 爱的女主人,您说得很有道理。我意识到我得罪了您,但无 法找到使您产生烦恼的根由;这一下您不但已向我解释清楚, 人间喜剧第二卷 而且还给了我崇拜您的新的理由。您的嫉妒正和那位以色列 的上帝一样,使我的心中充满了幸福感。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比嫉妒更合理,更神圣的了。我美丽的守护神啊,嫉妒正是 一位永不交睫的哨兵;它对于爱情犹如病痛之于人类,是一 个切切实实的警告。路易丝,请尽管嫉妒您的仆人吧:您愈 是敲打他,他就愈是顺从地、谦卑地、可怜巴巴地去舐这根 棍棒,因为您在责打他的同时,也表明您是多么爱惜他。唉! 可是亲爱的,如果说,您不知道我为克服腼腆,克服您所认 为的脆弱的感情作出了多少努力,那么上帝能顾惜这一点么? 是的,我是在竭力克制自己,为的是在您面前表现得和爱上 您以前一样。在马德里,人们喜欢听我讲话,于是我想让您 了解我的价值。这是虚荣心在作怪吗?现在,您狠狠地惩治 了它。您那最后的一眼直看得我浑身颤抖;想当初,我在加 的斯城见到法军,又明知自己的生命取决于君王的一句伪善 言词,那时候,我也没有现在这种感觉。我多方寻找使您不 快的原因,但始终未能找到,我为这种心灵上的失调感到黯 然神伤,因为我本当按您的意志行事,想您之所想,用您的 眼睛观望,和您共享欢乐,象感知冷热一样体验您的痛苦。在 您为我们俩设计的如此美好的内心生活中,步调不一致在我 看来是一种罪愆,是令人焦虑的事。“把她得罪了!……”我 象发了疯似的把这句话重复了上千遍。高贵而美丽的路易丝 呀,您那精辟的道理宛如又一道阳光,温暖了我的心房,如 果有什么东西能加深我对您的绝对忠诚,坚定我对您的神圣 意志的信仰,那就只有这番道理了。您向我说明了我自身具 有的感情,您为我解释了我思想中含混不清的东西……哦!倘 人间喜剧第二卷 若您想这样惩罚我,那奖赏又是什么呢?当然,您把我收为 奴仆,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从您那里获得了意想不到的生 命之源,所以我早就献出了自己;如今,我活着不再是毫无 意义的,即使是为您受苦,我的力量也算有了用武之地。我 曾经对您说过,现在再说一遍:您将看到我永远和当初一样, 甘愿充当您的谦恭卑微的奴仆!是的,纵使您真象自己所说 的,变得声名狼藉,不可收拾,我对您的爱也将随着您甘愿 遭受的痛苦而有增无减!我要为您洗净伤口,使之愈合;我 要用祈祷说服上帝,证明您的清白,您的错误都是别人犯下 的罪孽……我心中对您怀有多种多样的感情,有父亲和母亲 的感情,也有姐姐和兄长的感情;对于您来说,我已经集一 个家庭于一身了。我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这就全凭您 的意愿了。这些话我不是都对您说过吗?正是您将这么多人 的心幽闭在一个情人的心中,请原谅我常常忘了父兄的责任, 只对您怀有情人的感情,因为我知道情人背后确实还有兄长 和父亲。每当您乘坐马车行经爱丽舍田园大道,或安坐在剧 院包厢里的时候,我看到您是那样美丽,娴静,容光焕发,令 人仰慕;那时,您能否体察我的心情?……啊!您是否知道, 每当您的美貌和丰姿引起别人的颂扬时,我的骄傲含有多么 少的个人成分?我是多么喜欢那些赞美您的素不相识的人?偶 尔,您向我招手致意,使我心花怒放,感到既谦卑又自豪;我 象受到上帝的祝福似的走开,又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到您的身 边。这种喜悦在我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光带,甚至在我抽 烟的时候也照亮了袅袅青烟;于是,我更加明白,在我的血 管里沸腾的热血都是您的。难道您不知道我是多么爱您?每 人间喜剧第二卷 次看到您以后,我就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尽管这里到处闪耀 着撒拉逊式的豪华,但我只要按一下为了遮人眼目而设置的 那个机关,您的肖像立时就压倒了一切光辉;于是,我就没 完没了地凝神细看起来。也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写下了许 多幸福的诗篇。我站在天宇之上,发现了一条我敢于奇托希 望的新的生活之路!在夜阑人静的时刻,或当您置身嘈杂的 人群,您是否听见,有一个声音回响在您那秀美的耳边?您 是否知道,有人为您作过数千次祈祷?我静静地凝视着您的 倩影,终于发现了您的相貌固有的特性,看到了这种相貌和 您心灵的完美统一;这时,我就用西班牙语写下一篇篇十四 行诗,歌颂这两个协调一致的美好天性。可惜,我的诗才大 大低于所描写的主题,所以至今未敢寄出,而您也就不知道 有这些诗了。我的心是那样和谐地融合在您的心中,竞使我 无时无刻不惦念着您;要是您不再用这样的办法赐予我生命 的活力,我将痛苦万分。路易丝,现在您是否明白,由于无 意间引起您的不悦,而又找不到其中的原因,我精神上是多 么痛苦?当时这一休戚相关的双重生命忽然中止,我的心顿 时就凉了。后来,在无法解释这种不协调的情况下,我以为 您不再爱我了;我闷闷不乐地回家,但由于能当您的奴仆,我 还是幸福的。正在这时,我收到了您的来信,它使我心中充 满了喜悦。啊!请以后也这样训斥我吧。 一个孩子跌了一交,他一面爬起来,一面装作若无其事 地对妈妈说:“对不起!”是啊!他因为使妈妈感到心痛而向 她道歉。咳!这个孩子就是我:我没有变,我以奴隶般的顺 从向您呈上了解我心性的钥匙;但是,亲爱的路易丝,我再 人间喜剧第二卷 也不会失足了。请尽量拉紧这条拴住我的锁链,您只须轻轻 扯它一下,就足以将自己的任何意愿通知他。 您的终身奴隶 费利普 二十四 路易丝·德·绍利厄致勒内·德·莱斯托拉德 亲爱的朋友,不到两个月,你就嫁给了一个备受艰辛的 可怜虫,又对他担负起母亲的责任;所以你根本体会不到在 心灵深处搬演的那出叫做爱情的戏,跌宕起伏,惊心动魄,转 瞬间一切可以变成悲剧,一个眼色,一个轻率的回答,都足 以导致死亡。我对费利普作了最后的考验,这次考验非常可 怕,但却是决定性的。我很想知道,我是否仍然被他所爱; “仍然”是保王党人所用的一个伟大而至高无上的字眼④,那 么,天主教徒为什么不能使用它呢?我和他漫步在花园尽头 的菩提树下,度过了整整一个夜晚。我发现,他思想上甚至 没有一点怀疑的影子。第二天,他对我爱得更深,和前一天 晚上同样忠贞、崇高、纯洁;他并没有乘机捞取任何便宜。啊! 他是个名副其实的西班牙佬,一个不折不扣的阿邦塞拉热。我 ①一八三0年七月革命后,波旁王室幼支的奥尔良公爵路易 菲力浦上 台,拥护波旁长系的正统派对新政权不满,但说:“王上仍然万岁。”作 者在此处套用的就是这句话,但他把年月记错了,路易丝这封信写于一 八二四年,当时七月革命尚未爆发。 人间喜剧第二卷 站在阳台的阴影处向他伸出手去,他爬上墙头,过来吻我的 手;他差一点摔得粉身碎骨;那么,有多少年轻人会干出这 样的事呢?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基督徒们为了升天,再大 的磨难也经受得住。前天晚上,我将可敬的父亲请到一边,他 即将出使西班牙宫廷,充当我国的大使。我笑眯眯地对他说: “先生,少数几个朋友认为,您要把自己的宝贝女儿阿尔 芒德嫁给一位大使的侄子。那位大使早就希望攀上这样一门 亲事,很久以来就恳求您的女儿嫁过去。为此,他要用自己 身后的巨大财富和高官显爵确保婚约的签订,并立即给予一 对新人十万利勿尔的年收入,还承认未来的侄媳有八十万法 郎的奁产。您的女儿暗暗哭泣,但只能屈从于您那不可违背 的父道尊严。有些爱讲坏话的人声称,在您女儿的眼泪后面, 隐藏着一个谋求私利和野心勃勃的灵魂。今晚我们要上歌剧 院,坐在贵人们的包厢里看戏。届时,玛居梅男爵先生将会 去我们的包厢的。” “他因此不舒服了吗?”父亲笑嘻嘻地问我,那神气几乎 把我看成一位大使夫人了。 “您把克拉丽莎·哈洛当作费加罗④了!”我向他瞟了一 眼,眼睛里充满轻蔑和嘲弄的神情。“当您发现我的右手脱下 了手套,您就来揭穿上述那种荒谬的传闻,公开声明那是对 您的侮辱。” “我可以对你的前途感到安心了:你没有女孩儿的头脑, ①费加罗,博马舍(1732 1799)的戏剧《塞维勒的理发师》、《费加罗的 婚姻》中的主人公,以聪明、机智、诡计多端著称。 人间喜剧第二卷 正如贞德没有女人的感情。你会幸福的,你谁也不会爱,而 要别人来爱你!” 一听此话,我放声大笑。 “你笑什么,我的小妖精?”他问。 “我可是为国家的利益感到担心呀……” 我见他脑子还转不过弯来,就加了一句: “在马德里呀!” “你能相信吗,这小修女回家才一年,竞捉弄起自己的父 亲来啦。”他对公爵夫人说。 “阿尔芒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母亲一面接话,一面朝 我看看。 “您指的是什么?”我问她。 “譬如说,你连夜里的潮气也不怕,它会让你得风湿病 的。”她一面回答,一面又瞟了我一眼。 “不过,上午那段时间可太热了!”我反唇相讥。 公爵夫人垂下了眼帘。 “是该把她嫁出去了,”父奈说,“我希望能在我动身之前 把这件事办妥。” “好吧,只要您愿意这样做。”我简单地回答。 两小时以后,母亲和我,还有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和德 ·埃斯巴夫人,已经坐到了包厢的前沿,看起来就象四朵鲜 艳的玫瑰。我挑了一个边上的座位,使观众只能看到我的一 个肩膀。这样,我可以看到别人而不被别人发现,因为剧场 从顶端开始分成两个斜面,这个宽敞的包厢就占去了整整一 面,隐藏在大柱之间。玛居梅来了。他并不就座,而是举着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双筒望远镜不时向我观望。在第一次幕间休息时,一位年轻 人走进我们的包厢。他就是亨利·德·玛赛伯爵,此人生就 一张女人的俏睑,我管他叫“花花太岁”。伯爵在包厢里露面, 带着讥讽的眼神,嘴角含笑,满面春风。他依次和我母亲、埃 斯巴侯爵夫人、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埃斯格里尼翁伯爵和 德·卡那利先生寒喧了一番,然后对我说: “为某件大事来向您道喜,不知道我算不算捷足先登;通 过这件事,您就要获得一件梦寐以求的东西了。” “噢!您说的是婚姻大事吧!”我回答,“难道刚离开修道 院寄宿学校的年轻姑娘会对您说,人们经常议论的那类婚事, 她永远不办吗?” 德·玛赛先生凑到玛居梅的耳边;我立刻从他的口型上 看出来,他说的是这样几句话: “男爵,您也许爱上了这个小妖精,她把您耍了;要知道, 这关系到婚姻大事,而不是短暂的热情,所以,总得把发生 的事摸清楚呀。” 玛居梅向这个殷勤的诽谤者瞟了一眼。这个眼神在我看 来,无异是一首诗。他似乎还这样回答了他:“我可一点儿也 不喜欢风骚的女孩子!”他说话的神气使我兴奋得看着父亲, 脱去了我的手套。费利普没有丝毫的疑虑。他终于恰如其分 地表现出我所盼望的那种性格:他只信任我一个人,社交界 以及那里的谎言根本就打动不了他的心。这个阿邦塞拉热人 连眉毛也没皱一下,他那高贵的蓝色血液并未使他睑色发青。 两位年轻的伯爵出了包厢以后,我笑着对玛居梅说: “德·玛赛先生准是作了一首讽刺我的诗。” 人间喜剧第二卷 “比讽刺诗强多了,”他回答,“那是一首J夫婚诗。” “您说的话我听不懂。”我向他嫣然一笑,又向他瞟了一 眼,作为奖励,我这种眼神总使他失魂落魄。 “但愿如此!”爸爸向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大声说,“现在 外面是有一些无耻谰言。只要有个年轻姑娘踏进社交界,就 会有人发疯似的想把她嫁出去。于是,他们就编造了许多荒 唐的故事!我绝不会违背阿尔芒德的意愿,逼她嫁人的。我 要去观众休息室走走,要不然有人会认为是我故意放出这种 空气,以便提醒这位大使,促使他产生求婚的念头;可是恺 撒的女儿比恺撒之妻更不容怀疑,u绝不允许怀疑。” 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和德·埃斯巴夫人先向我母亲看 看,又向男爵看看,一睑狡黠、诡秘、奸诈的神气,她们的 眼睛里好象有许多无声的疑问。这两条精明的水蛇终于悟出 了一点道理。我认为,在各种秘密事情中,爱情是最为公开 的,女人们总要把它流露出来。因此,哪个女人想把它严密 地隐藏起来,她就得成为一头怪物!我们的眼睛比舌头更多 嘴。自从我发现费利普的举动和我想象的同样崇高,我心里 就有说不出的喜悦,而且很自然地想提出更高的要求。于是, 我向他打了一个预定的暗号,示意他通过你知道的那条危险 的路来到我的窗前。几小时以后,我发现他象一尊雕像似的 立在墙头,一手搭在我窗前阳台拐角上,正在仔细观察我屋 里的亮光。 “亲爱的费利普,”我对他说,“今天晚上您干得不坏:您 ①这里套用了“恺撒之妻不容怀疑”这句谚语。 人间喜剧第二卷 刚才的表现很好,要是我听到您要和别人结婚,我也会表现 出那样的态度。” “当时我想,您一定会在别人知道比事以前先通知我的。” 他回答。 “您凭什么得到这样的特权?” “凭忠实仆人的身分呀。” “您真是一个忠实的仆人吗?” “是的,”他回答,“而且永不反悔。” “那好,倘若真有这样一门亲事,而且我又只能听天由命 ......,, 柔和的月色下,似乎有两道亮光闪过,那是他射出的两 道视线。这两道视线先是射向我,然后又转向将我们分隔开 来的高墙下的那个深渊。他好象在考虑,是不是让我们都掉 下去摔死;但这种感情就象掠过他面前的一道闪电,从他的 眼睛里放射出来后就消失了:它被一种比激情更强的力量克 服了。 “阿拉伯人决无二言,”他用压抑的声音回答,“我是您的 仆人,并永远属于您:我要终身为您效劳。” 我感到按在阳台上的那只手渐渐变得软弱无力了,我一 面将自己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一面对他说: “费利普,我的朋友,从现在起,我自愿成为您的妻子了。 明天上午,您去向我父亲提出娶我的要求。他想留下我的那 笔财产;所以您还得保证,虽然婚约里承认我有这笔财产,但 实际上我并不掌握这笔财产,那样,他一定会答应您的。我 已经不是阿尔芒德·德·绍利厄了;快下去吧,路易丝·德 人间喜剧第二卷 ·玛居梅不想作出任何欠考虑的事。” 他的睑色变得苍白,两条腿几乎站立不稳;他从一丈来 高的墙头纵身跳到地上,幸而没有摔伤;他先是把我吓了一 跳,后来就朝我挥挥手走了。“那么,”我心里思忖着,“没有 一个女子象我这样被人爱着了!”于是我象孩子一般心满意足 地安然入梦;我的命运就这样确定了。下午两点左右,父亲 派人把我叫到书房。我看到公爵夫人和玛居梅也在那里。大 家你一言我一语,谈得十分投机。不过,我的话非常简单。我 说,既然埃纳雷斯先生已经和我父亲谈妥了,我就没有任何 理由违背他们的意愿。母亲一听此话,就挽留男爵共进午餐; 饭后,我们一行四人去布洛涅森林兜了一会儿风。当我发现 德·玛赛先生骑马经过时,我以嘲弄的神情瞟了他一眼,因 为他已经看到玛居梅和我父亲并排坐在敞篷马车的前座上。 我那可爱的费利普重印了自己的名片: 埃纳雷斯 德·索里亚公爵系,德·玛居梅男爵 每天上午,他都要亲自给我送上一束高雅华贵的鲜花,花 丛中还附有一信,里面是一首赞美我的十四行诗,那是他在 头天夜里用西班牙文写成的。 为了不让我这封信过于冗长,谨附上其中第一和最后一 首作为样品,这是我按照原诗的格式,逐字逐句地译出来的: 其 一 何止一次啊,我披上了单薄的丝衫 心情平静地,我高举起手中的利剑, 静侍着疯狂的公牛,向我发起冲击, 它那锐利的犄角,胜似福柏①的新月。 哼着安达卢西亚的谢吉第亚舞曲, 我冒着枪林弹雨,攀上险峻的山坡, 向着命运编成的绿茵,将生命抛掷, 并不比抛掉一个金币,多半点迟疑。 我能够,从炮口里抓取发烫的弹丸, 也会象掉入陷阱的兔子,心虚胆怯, 更象那,从窗缝里看到鬼魅的孩童。 只因为,你那温柔的眸子注视着我, 我两腿发软,额上沁出冰凉的汗珠, 我战栗,退却,全身的勇气丧失殆尽。 苴 一 今天晚上,我想在睡梦中和你相见, 但那嫉妒的梦神,总躲着我的眼帘, 我走到你的阳台前,举首仰望苍天: 每当我想起了你,两眼总抬向高处。 ①福柏,希腊神话中月亮女神的别名。 人间喜剧第二卷 茫茫的苍穹失去了蓝宝石的光泽, 钻石似的星星在金座上变得黯淡, 只射出无力的秋波和冷冷的清辉, 这怪异的现象惟有爱情能够解释。 月儿洗去了百合花的银白色脂粉, 带着满面的愁容驶向无垠的天际, 只因你在天空里遮住了她的光彩。 皎洁的月光在你明净的额头闪耀, 蓝湛湛的友空尽收入了你的眼底, 繁星的光芒全成了你秀美的眼睫。 向一个年轻姑娘表示无尽的思念,还有比这更讨人喜欢 的例证吗?要表达这种爱情,必须奉献出无数的智慧之花和 大地之花,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呀?西班牙男子的求爱方式过 去是非常著名的,我只是在这半个月里才真正领略到了。 哎!亲爱的,你那克朗帕德有什么新鲜事呀?我的思想 经常在那里漫游,察看我们那些农作物的长势。关于我们的 桑树和去年冬天种下的植物,你就没有什么可告诉我的?是 不是万事如意呀?作为一个妻子,你心里开出的花朵是否和 花丛——我不敢称作花坛 里的鲜花同样繁茂?路易是否 总有说不完的恭维话?你们俩相处得还好吗?比起我这种湍 湍激流似的爱情,你们夫妇俩用娓娓细语编织情网是否更有 趣味?我那温柔体贴的女博士生气了吗?这一点我无法相信, 人间喜剧第二卷 如果你真生气了,我可以派遣费利普当我的使者;他会跪倒 在你的脚下,然后带回你的脑袋或者你对我的宽恕。我的心 肝,我在这里过得挺有意思,也很想知道你在普罗旺斯生活 得怎样。我们这个家庭刚刚增添了一个西班牙佬,他的肤色 很深,活象一支哈瓦那雪茄;我还等着你的祝贺呢。 说实在的,美丽的勒内,我很为你担心,怕你为了不影 响我的欢乐情绪,正在暗暗吞下所受的痛苦,你这个坏蛋!快 给我满满地写上几页,精细入微地描绘一下你的生活情况,告 诉我你是否在继续维护自己的地位,你的那个“自由意志”是 站着还是跪着,抑或是坐着:这将是个严重的问题。你是不 是认为,你的婚姻大事我一点儿也没放在心上?你在信中告 诉我的那些事,有时使我浮想联翩。往往有这样的情形:我 人在歌剧院里观赏女演员的足尖旋转,可是心里总在想:“已 经九点半了。她该睡了吧。她现在正干什么呢?她幸福吗?她 是否单独和她的自由意志在一起?或者她的自由意志跑到无 人管辖它的地方去了?……” 顺致亲切的情意。 一八二四年十月 二十五 勒内·德·莱斯托拉德致路易丝·德·绍利厄 无礼的野姑娘!谁叫我告诉你那些事的?我对你说了些 什么呢?这段时间里,节日的欢乐,爱情的苦恼,它的怒火, 它的鲜花,这一切都使你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我读了你描 人间喜剧第二卷 绘的情景,恍若看了一出精彩的戏,而我却过着单调、划一 的修道院式的生活。我们总是九点钟就寝,天一亮就起床,一 日三餐按时不误,无比准确。从未发生过意外的事,我已经 习惯于这种支配时间的方式,至今未遇到过多大的困难。也 许这是很自然的吧。不受某些固定法则的影响,生活会是什 么样子呢?按照天文学家的观点和路易的说法,世上万物都 要受这类法则的制约。把家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倒也并不使 人感到厌倦。再说,我迫使自己作必要的梳妆打扮,也占去 了起床以后到早餐以前的那段时间。因为我还得承担做妻子 的义务,在家里也要显得楚楚动人;我对此甚感满意,也使 善良的老人和路易看着非常舒服。早饭后,我们一同出去散 步。报纸送来了,我就去作家务,或者读点东西(我书读得 很多),或者给你写信。晚饭前一个小时,我和家里人会合到 一处;晚饭后,大家聚在一起玩牌,有时接待来宾,有时外 出作客。我的日子就是这样打发的,身边一个是满心欢喜、无 所用心的老人,另一个是把我视为幸福之源的男子。路易是 那样快活,甚至用自己的欢乐温暖了我的心。对于我们来说, 所谓幸福,显然不是那种寻欢作乐。晚上,有时用不着我去 凑牌局,我就深深地埋在安乐椅里,思想活跃得足以强行侵 入你的躯体:于是,我就进入你内容如此丰富、色彩如此鲜 艳、如此动荡激烈的生活领域。这时我心里就琢磨:你这几 篇头绪纷繁的序言将把你引向何处,它们会不会把整本书扼 杀?亲爱的小娇娇,你可以对自己的恋爱抱有幻想,可是我 只能面对家庭生活的现实。是啊!你的恋爱史对我来说就象 一场梦!所以我很难想象,为什么你把它编排得如此曲折离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奇。你想要的是一个心灵超过感官、高尚和美德多于情爱的 男子;你希望年轻姑娘在走向生活的时候,让自己的梦想即 刻就变成血肉之躯;你为了奖赏对方而要求对方作出牺牲;你 对自己的费利普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考验,以便了解欲念、希 望和好奇的心理能否持久。可是我的孩子,在你那些异想天 开的布景后面,一座神坛已经搭起,那里正准备着一场终身 的结合。新婚的第二天,姑娘变成妻子,情人变成丈夫,这 一可怕的现实可能会推倒由你精心设置的那座漂亮的脚手 架。要知道,每一对情侣,还有如同我和路易的每一对夫妻, 都要象拉伯雷u所说的那样,在新婚的乐趣中寻找那个伟大 的也许! 你和费利普到花园尽头密谈,你盘问他,你们俩一个在 阳台上,一个在墙头,可以待上一整夜;这种事尽管干得有 点轻率,我也不想责备你;不过,孩子,你这样做有点玩世 不恭的味道,我担心生活也会耍弄你。我不敢用自己从亲身 经历中悟到的那点道理,劝你怎样去获取幸福;可是,我还 得让你再听一听来自我那遥远山谷的声音:婚姻成功的秘诀 存在于“顺从”和“忠诚”这两个词中!因为,即使你一次 次地考验别人,即使你作出许多迷人的娇态,并对他进行细 心的考察,你最终也一定会象我这样嫁人的。扩大自己的欲 望,无异于将悬崖下的深谷挖得更深,事情就是如此。 喔!我多么想见见玛居梅男爵,和他谈上几个小时,因 ①拉伯雷(约1494 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人文主义作家,《巨 人传》的作者。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为,我是多么希望你获得幸福啊! 十月 二十六 路易丝·德·玛居梅致勒内·德·莱斯托拉德 费利普表现了撒拉逊人的慷慨大度,确认我可以放弃自 己的产业,从而实现了我父母的计划,所以公爵夫人对待我 的态度比以往更亲热了。她把我叫做“小滑头”、“小饶舌 妇”,还说我有“一张利嘴”。 “亲爱的妈妈,”我在签订婚约的前一天对她说,“您竞把 最真诚、最天真无邪、最大公无私、最完美的爱情看成是一 种策略、一种诡计和巧妙的手法!要知道,我可不是您所认 为的那种‘饶舌妇’,我没有那个荣幸。” “得了吧,阿尔芒德,”她挽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到面前 吻我的前额,“你既不想回修道院,又不甘心继续当大姑娘。 但是,作为一个高贵而美丽的绍利厄小姐,你意识到了为父 亲重振家业的必要性……(勒内,你一定体会不到这句话对 公爵包含着多少阿谀奉承!他当时正在旁边听我们谈话。)我 发现,去年整个冬天,你总是把自己的小鼻子伸向每一组跳 四对舞的舞伴中间;你很善于判断男人们的优劣,也很会探 测当今法国社交界的秘密。所以,你才能认准这样一个西班 牙人,知道他可以使你过美满的生活,让你做一个能当家作 主的妻子。我的小宝贝,你那时对待他很象蒂丽娅对你哥哥 的态度。”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我妹妹的寄宿学校真有能耐!”父亲大声地感叹。 我向父亲瞟了一眼,这个眼神一下子打断了他的话;然 后,我转身对公爵夫人说: “夫人,我真心实意地爱我的未婚夫费利普·德·索里 亚。虽然当初我心里萌生这种感情时,我曾经是不自觉的,并 且竭力想克制它,但我现在可以向您保证,我认为玛居梅男 爵具备一颗适合于我的心性的,细腻、『二慈、忠贞不渝的心。 他这些优点以及他的性格和感情全都和我一致,所以我才下 了这样的决心。” “可是,亲爱的孩子,”她打断了我的话, “他丑得象 ......,, “您认为他丑得象什么都可以,”我急忙回答,“但我就是 喜欢他这种丑模样。” “好啊,阿尔芒德,”父亲插嘴说,“你要是真爱他,而且 又能驾驭你的爱情,你就不应该拿自己的幸福去冒险。然而, 幸福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新婚后的那些日子……” “为什么不对她说,取决于新婚后的那些夜晚呢?”母亲 大声打断他,“请别插嘴,先生。”公爵夫人盯着爸爸,又加 L——/:1 Ⅲ “亲爱的孩子,再过三天,你就要结婚了,”母亲凑在我 耳朵上说,“现在,我该象所有的妈妈对待自己的女儿那样, 认认真真地叮瞩你一番,而不是眼泪汪汪地学那种小市民的 做法。你嫁的是自己所爱的男子,所以我既不用可怜你,也 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回家只有一年光景:如果在这段时间 里我还说得上爱你,那么,我现在也不必哭哭啼啼地舍不得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你出嫁。你的智力已经超过了你的美貌,使我这个作母亲的 自尊心得到很大的满足;你确实是个非常听话的好姑娘。所 以,你今后还是可以把我看作你的好妈妈。你在笑?……唉! 虽说母亲和女儿能和睦地相处一段日子,但作为两个女人总 难免要闹别扭。我希望你今后生活得幸福,所以你要听我说 下去。你现在体验到的爱情,不过是小姑娘家的爱情,对于 生来就要从属于某个男子的所有女人来说,这种爱情也是很 自然的;可是,唉!我的乖女儿,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男 子世界上只有一个,没有第二个!而我们想亲近的那个人却 往往不是被我们选来当丈夫的,尽管我们自以为爱他。我的 话你听起来可能有点怪诞,但你要好好地加以考虑。假如我 们不爱自己选中的男子,那么这个错误我们和他双方都有份; 有时候,这种错误是由环境造成的,而这种环境既不取决于 我们,也不取决于他;然而,家里为我们选定的,或是我们 内心向往的男子,完全有可能就是我们所喜爱的人。日后我 们和他之间产生隔阂,往往是因为我们本人或我们的丈夫缺 乏长性。要使自己的丈夫成为一个情人,这项任务正如把自 己的情人变成丈夫一样艰巨,可是你却把这件事干得再好不 过了。好吧,我再重复一遍:我希望你过得幸福。所以你现 在就应该考虑到,如果在婚后三个月里,你对婚姻缺乏顺从 的态度,不象恋爱时那样表现出柔情和智慧,那你可能会感 到不幸的;因为,我的孩子,你已经尝遍秘密恋爱的那种天 真无邪的幸福了。如果你在幸福的爱情生活开始时感到乏味 和不快,甚至感到痛苦,你尽管回来找我。先别对结婚抱过 高的希望,它给你造成的痛苦也许比带来的欢乐还要多。你 人间喜剧第二卷 婚后的幸福和恋爱一样需要加以培育。那样,万一你失去了 婚姻中的情侣,你还可以得到孩子的爸爸。我亲爱的孩子,这 就是全部社会生活。既然这个男子的姓氏已经成了你的姓氏, 既然他的荣誉和名声受到的任何损害都会殃及你自身,那你 就把自己的一切都贡献给他吧。为自己的丈夫作出一切牺牲, 不仅仅是我们这个阶层的女子应尽的义务,也是一种最最精 明的打算。道德准则的最完美的特性,就是无论从哪个角度 去分析,这些准则都是切实可行和有利可图的。这些话对你 来说已经够了。现在,我认为你似乎有点嫉妒了;可是,好 孩子,妈妈也是有点儿爱嫉妒的!……但我不希望你愚蠢地 嫉妒别人。听着:把嫉妒表现出来,有点类似往台面上摊牌 的策略。把嫉妒两字挂在嘴上,让别人看得清清楚楚,岂不 等于把自己手中的牌全亮给了别人?而我们对别人手里的牌 却一无所知。凡事都以忍让为佳。另外,在你结婚的前夕,我 还要和玛居梅严肃地谈谈有关你的情况。” 我托起母亲美丽的胳臂,吻了她的手,还在她手上掉了 一滴眼泪:她的声调早已使我的眼眶里滚动着泪花。这一段 高深的道德教育完全侍合她和我目前的身分,我也从中领略 到她的老谋深算和某种摆脱了社会偏见的温情,特别是对我 的个性的真正尊重。她在这一席朴实的话语中,归纳了自己 的生活和经验所给予她的教训,这些教训也许是她付出了高 昂的代价才换得的。这时母亲也很感动,她看着我说: “我的宝贝女儿,你就要经历一次可怕的转变。而绝大多 数不知底细或看破一切的女孩子,都会重蹈威斯特摩兰伯爵 的覆辙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一听此话,我们都笑开了。要把这个笑话解释清楚,还 得从前一天晚上谈起:席间,一位俄国公主告诉我们,威斯 特摩兰伯爵想去意大利,他在横渡芒什海峡的时候,晕船晕 得很厉害。后来听人们说,去意大利必须翻越阿尔卑斯山,于 是他半路折了回去,还说:“这类转变u我已经受够了!”勒 内,你一定明白,你那灰色的哲学理论和我母亲的道德观一 样,本质上都会唤起在布卢瓦折磨过我们的那种恐惧心理。所 以,婚礼愈接近,我就愈要积聚力量、意志和感情,以便经 得住从姑娘到妻子的那个可怕的“转变”。我们过去谈过的话 总萦绕在我的脑际,我反复阅读你的来信,总觉得信里隐藏 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忧伤。这类恐惧心理足以使我变成版画上 或民间常见的那种庸俗的未婚妻。正因为如此,在签订婚约 那一天,社交界人士觉得我表现得既可爱又十分得体。今天 早上,我们不事张扬地来到市政厅!参加仪式的只有几位证 婚人。我是利用人们替我梳妆打扮准备参加晚宴的时间,写 完这封信的。我们的婚礼今晚将在圣瓦莱尔教堂举行,时间 定在子夜,在这之前,还有一个盛大的晚会。我承认,我的 恐惧心理使我带上一种受害者的神情、一种虚假的腼腆。可 是,这一切却为我赢得了连我自己也大惑不解的一片赞美声。 可怜的费利普也和我一样,表现得象个大姑娘;见了他这种 态度,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人们使他不快,他简直象 钻进水晶玻璃器皿店里的一只蝙蝠。 ①威斯特摩兰伯爵是英国大臣。这里的“转变|Pa ssage)是双关语,并有 “渡海”、“翻山”、“通过”等意思。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好在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他凑在我的耳朵上说,话里 没有任何微妙的含义。 他真想什么人也不见,因为他感到非常拘束,非常羞怯。 在签订婚约的时候,撒丁王国的大使把我领到一边,交给我 一条珍珠项链,这是我的妯娌索里亚公爵夫人送给我的礼物。 项链上的珍珠由六颗光灿夺目的钻石串在一起,另外配有一 只蓝宝石镶成的手镯,手镯上刻着这样一句话:未曾相识,但 我爱你!礼品装在两只漂亮的信封里面。我不知道费利普是 否允许我收下这份礼品,所以不想接受。 “因为,”我向他解释说,“我不愿让你看到并非属于我自 己的东西。” 他深受感动,吻了吻我的手说: “看在题铭和这片真诚情意的份上,你就把它们戴上吧 ......,, 一八二五年三月 可怜的勒内,这是我以姑娘的身分写下的最后几行字了。 费利普出于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在尼维尔内u去普罗旺斯 的路上买了一块地。望过子夜弥撒以后,我们将动身前往。我 已经开始用路易丝·德·玛居梅的名字了,可是几小时以后, 我还是要以路易丝·德·绍利厄的身分离开巴黎。不管我用 的是什么名字,对于你来说,我永远是你的 路易丝 ①尼维尔内,法国旧省名,今涅夫勒省,是法国的森林和畜牧区。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星期六晚 二十七 路易丝·德·玛居梅致勒内·德·莱斯托拉德 亲爱的,自从我在市政厅举行婚礼以来,八个月已经过 去了,至今还未给你写过信。至于你,你也是音讯全无!这 简直难以想象啊,夫人。 话说那一天我们乘上驿车,向尚特普勒城堡进发;那是 费利普在尼维尔内购置的产业。城堡滨临卢瓦尔河,离巴黎 有六十法里u之遥。除了我的贴身女仆以外,其余的仆人已 经先期抵达,在那里迎候我们。但我们的速度也快得出奇,出 发的第二天晚上就到了目的地。我刚出巴黎就睡着了,不知 不觉过了蒙塔尔吉④。我这位丈夫对我作出的唯一放肆举动, 就是搂着我的腰,让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为此,他还在肩 上垫了几块手帕。这种几乎是慈母般的关怀驱走了他自己的 睡意,使我感动得难以言表。我在他火热的黑眼睛注视下入 睡,在烈焰般的视线下醒来:只见他眼中热情依旧,满含着 同样的深情;可是,就在这双眼睛里,曾表现过何止千百种 思想!另外,他还吻过我的前额,先后共两次。 行经布里亚尔@的时候,我们在车上吃了午饭。第二天 傍晚,就象我们在布卢瓦时那样,我和他一面闲聊,一面欣 ①指古法里,每里约合四公里;尚特普勒是个虚构的地点。 ②蒙塔尔吉,法国卢瓦雷省一个地区的首府。 ⑧布里亚尔是蒙塔尔吉地区一个卅l的首府。 人间喜剧第二卷 赏卢瓦尔河。七点半光景,我们就走上通往尚特普勒的林荫 大道。这条路又长又漂亮,两旁种满了菩提树、刺槐、大枫 树和落叶松。八点钟,我们用了晚饭;十点,我们已经待在 一间哥特式的卧室里了。这间卧室原来就很吸引人,现在加 上许多时髦的奢侈品,就显得更加漂亮了。至于我的费利普, 别人都说他长得丑,我却觉得他很美,因为他美在善良,美 在优雅,美在温柔,美在隽永细腻的感情。我一点儿也看不 出他有任何情欲。一路上,他待我就象对待一位结识了十五 年的老朋友。他向我描述——他多么善于描述——郁积在他 胸中的激情,可是这种激情一到他的睑上就踪影全无了。他 一直是给我写第一封信时的那副样子。 这时,皓月当空;月光下,雅致的花园里发出阵阵沁人 心脾的幽香。“直到现在,我觉得结婚没有什么可怕的。”我 一面说,一面走向窗口。 他走过来站在我的身边,搂住我的腰问:“为什么要觉得 可怕呢?是不是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譬如说,我的举止或 眼神有过这种表示?要不就是怕我以后违约?” 他的声音震撼了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激发了我的全部 热情;而他的目光还具有太阳般的力量。任何人的嗓音,任 何一道目光,都不可能具有这样大的威力。 “噢”我回答,“要是你成了终身奴隶,谁知道你会有多 少摩尔人式的背信弃义的行为呀!” 亲爱的,他当时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所以呀,美丽的小鹿,如果说我一连几个月没有给你写 信,那么你现在总该猜到其中的原因了吧。我是为了向你叙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述做妻子后的心情,才不得不好好回顾一下做姑娘时那段奇 特的经历。勒内,现在我才算理解你的话了。一个幸福的新 娘,恐怕对任何人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新婚之乐,别说对好朋 友不行,对母亲不行,就是对自己也说不清楚。我们应该把 这种记忆留在心中,作为自己特有的、但又说不出名称的又 一种感情。可是谁能想到,人们竞把发自内心的狂热而美好 的爱,把难以遏制的欲念的冲动,都称之为义务!这是为什 么呢?是什么可怕的力量竞异想天开地迫使我们糟蹋自己细 腻的感情、女人的千种娇羞,并将这类感官的享乐转化为义 务呢?怎么可以把这种心灵之花,把这些生活中的玫瑰,把 激越的感情所产生的诗篇,都献给一个我们不爱的男子呢?在 这样的感受中有何权利可言!这种感受只能在爱情的阳光下 生长开花,不然它们的幼苗就会在厌恶和反感的寒潮中夭折。 让爱情来维护它们的权威吧!噢!我举世无双的勒内呀,我 现在发现你确实非常伟大!我真该向你屈膝下跪,我对你的 深思熟虑和真知灼见深为惊讶。是的,女人们如果不象我这 样,用合法和公开的婚礼掩盖这来自秘密恋爱的婚姻,她们 就得置身于家庭主妇的地位,如同一个脚不着地的幽灵投身 于太空!从你的来信中可以悟出这样一个无情的道理:只有 才智超群的男子才懂得怎样去爱。现在我明白了,人必须服 从两条原侧:在他身上既有需要,又有感情。智能低下或者 生性软弱的人将需要看作感情;而才智超群的人则用感情所 产生的奇妙效果将需要掩盖起来。这是因为,感情用它强大 的力量,使他们产生一种极大的自制力,使他们对妇女产生 崇敬之情。显然,一个人的感情和他的机能适成正比;惟有 人间喜剧第二卷 天才的男子才能接近我们的细腻感情:他可以谛听,可以揣 摩,最终得以理解女人的心;他展开情欲的双翅载着女胜翱 翔,但他的情欲受到羞怯感的节制。所以,当我们被充满醉 意的思想、心灵和感官所驱使时,我们会从空中掉到地上;我 们可以升入天界,可惜待不长久。亲爱的,以上就是我婚后 三个月内所领悟到的哲理。费利普真是一位天使。我完全可 以和他赤诚相见。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我的化身。他 那崇高的天性简直使人难以理解:通过结合,他对我更加依 恋,并在幸福之中发现了更值得爱我的理由。对于他来说,我 是他自身最美好的那一部分。我深信,无伦再过多少年,我 们婚后的日子非但不会使幸福的源泉枯竭,反而将加强他的 信心,增添新的感受,从而使我们的结合更加牢固。多么美 妙的狂热啊!我的心生来就是这样,欢乐会在其中留下强烈 的闪光,它们温暖着我,渗透进我的心灵;这闪光纵然会有 间歇,也不过是漫长的白昼之后的短暂黑夜罢了。夕阳西下 时将山峰染成一片金黄,当它在东方升起的时候,又烤暖着 余温未消的山峰。不知是出于何种巧合,我现在也处于这种 情况。母亲的话曾叫我提心吊胆;她的经验之谈似乎对我充 满着醋意。这一席话尽管没有一点小市民的浅薄,也终于在 活生生的事实面前宣告失效了,因为无论是她,是我,还是 你,我们的恐惧都烟消云散了!我们在尚特普勒住了七个半 月,就好象一对情人,男的拐带女的,两个人双双躲在此处, 逃避父母的遍寻。欢乐的玫瑰为我们的爱情结成了花环,给 我们两个人的生活插满了鲜花。一天早上,我完全沉浸在幸 福的海洋之中;当我突然反酋自己的时候,想到了我的勒内 人间喜剧第二卷 和她那门当户对的婚姻;我猜到了你的生活情况,因为我已 经将它体察入微了!我的天使哟!为什么我们各执一端?你 的婚姻纯粹是一种社会性的结合,而我的婚姻却完全来自美 妙的爱情。它们是两个无法互相理解的世界,如同“有限”之 不可能理解“无限”。你留在地上,我安居天界!你跳不出凡 夫俗子的圈圈,我置身于神圣的领域。我用爱情进行统治,你 用盘算和义务巧作安排。我是那样高高在上,以至于万一失 足,必将粉身碎骨。好了,我该少说两句了,因为我感到很 难为情,尽自你描述我这欢乐的恋爱之春如何风光明媚,如 何丰富多采,如何绮丽多姿。 我们回到巴黎已有十天,住在渡船街一座漂亮的公馆里, 费利普聘请了布置尚特普勒的那位建筑师,将它重行布置了 一番。幸福的婚姻使我心中充满了欢乐;我曾经怀着焦虑的 心情听过罗西尼的音乐,那时我还不自觉地为爱情的好奇心 所折磨,而今我又一次听到了这仙乐般的曲子。人们都说我 更漂亮了;当我听到别人叫我夫人时,我高兴得简直象个孩 子。 一八二五年十月 勒内,我美丽的女圣人,幸福使我常常想起你。我觉得 过去从未象现在这样待你好:现在就是多么忠实于你啊!我 通过刚开始的夫妇生活,深入地研究了你的夫妇生活,并由 此认识到,你是多么伟大、崇高,品德完美,我在这方面是 自愧不如的;我除了继续做你的朋友以外,还成了你的衷心 仰慕者。从我现在的婚姻来看,我几乎可以肯定,如果它不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是现在这种样子,我一定会死去的。快告诉我,你是靠什么 样的感情活下来的?我以后再也不和你开玩笑了。咳!我的 天使!玩笑实在是无知的产物,人们取笑的恰恰是自己不了 解的事。“新兵觉得可笑,老兵就得严肃对待”,这句话是绍 利厄伯爵u说的,这位可怜的骑兵上尉只在巴黎和枫丹白露 之间走过几个来回。我的爱友,根据这一说法,我认为你一 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是的,你掩盖着某些创伤。你很痛苦, 这一点我已经感觉到了。我用你告诉我的片言只语,为你编 了几本意念小说,力图在远离你的地方找到你这样行动的理 由。一天晚上我曾经这样想:她只是在婚姻问题上作了一次 尝试吧。我认为是幸福的东西,对于她来说则是痛苦的事。她 白白地作出了牺牲,她想减少牺牲的次数。她将自己的忧伤 隐藏在冠冕堂皇的社会道德准则之中。啊!勒内,有一点倒 是值得赞赏的,那就是:欢乐不需要信仰和排场,也不需要 豪言壮语,它自己就是一切;然而,为了使那将女人陷于被 奴役的从属地位的可怕的社会结构合法化,男人们制定了一 大堆理论和信条。我的幸福得到教会黄白色纱巾②的庇护,还 有睑色最为阴沉的市长签字画押;如果说你的种种牺牲都是 美好和高尚的,那么我的幸福难道是一个可怕的怪胎?勒内 呀,为了法律的荣誉,也为了你本人,更为了使我的欢乐完 美无缺,我还是希望你过得幸福。喔!你能否告诉我:对于 这位崇拜你的路易,你已经在心中萌发了一点爱情?你能否 ①指路易丝的二哥。 ②天主教结婚仪式中披在新婚夫妇头上的纱巾。 人间喜剧第二卷 告诉我:婚姻那支庄严而具有象征意义的火炬,不仅仅为你 照亮了心中阴暗的角落?我的天使,这是因为,爱情对于道 德的本性恰恰就象太阳之于大地。我要一再向你谈起使我见 到光明的这个日子;我担心的是,这一天终将耗尽我的精力。 亲爱的勒内,想当初在修道院后院的葡萄棚下,当你沉浸在 友情中的时候,你曾经这样说过:“路易丝,我是那样爱你, 如果上帝显灵,我一定求他让我承受种种苦难,让你享尽生 活中的乐趣。是的,我甘愿受苦受难!”好啊!亲爱的朋友, 我今天要把同样的话奉献给你,并向上帝大声疾呼,让我们 分享欢乐。 你听我说:我猜想,你是借用路易·德·莱斯托拉德的 名字,来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既然如此,让他在下一届选 举中当上众议员吧!因为他很快就要四十岁了,加上众议院 要在竞选结束后六个月才开会,所以,他正好达到当一位政 治家的年龄界限。届时你就来巴黎,现在我只告诉你这一点。 我的父亲,还有我即将结交的朋友们,一定会给予你高度的 评价,倘若你那年老的公爹有意让自己的儿子享受世袭的特 权,我们可以使路易获得伯爵的封号。这是十拿九稳的事!那 时,我们又可以待在一起了。 犀期五E午 二十八 勒内·德·莱斯托拉德致路易丝·德·玛居梅 福星高照的路易丝,你使我眼花缭乱了。我独自一人坐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在悬岩底下的长凳上,久久地拿着你的来信,拿得我两臂酸 麻;几滴眼泪掉在信笺上,在夕阳下显得晶莹夺目。远处,地 中海银光闪闪,象一把钢刀。长凳上方,几株绿叶成荫的树 散发着阵阵幽香;周围是移植过来的忍冬,西班牙染料木,还 有一株巨型茉莉花。再过些日子,悬岩上将布满藤蔓类植物。 这里已种山五叶地锦。可惜冬天已经来临,这一片葱绿已经 变成一张旧地毯了。每当我在这里时,任何人也不会来打扰, 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独自一人在这里小憩。这条长凳叫 “路易丝的长凳”。这就告诉你,虽然我只身独处,却并不孤 单。 我之所以向你叙述这些枝节小事,还讲得这样具体而微; 我之所以向你描绘这绿色的希望,它使这座光秃险峻的悬岩 提前披上了新装,而且出于植物界的巧合,岩顶上长出了一 株壮观的伞形松树:这一切,是因为我在此发现了某些值得 留恋的景象。 当我正在分享你那美满的婚姻并羡慕不已的时候(我还 有什么理由不将心里话和盘托出呢?),我感到腹中的胎儿开 始了第一次胎动。孩子在我身体内部活动,也在我灵魂深处 引起了反应。这一无声的感觉既是一个通知,一阵欢乐,也 是一种痛苦;既是一项许诺,也是一个现实。这种幸福的感 受在世界上唯我独享,也是存在于我和上帝之间的一个秘密。 这个奥秘告诉我,悬岩终将被鲜花覆盖,花丛中将响彻一家 人的欢声笑语。它告诉我,我的腹腔已经受到祝福,将象涌 泉似地孕育出新的生命。这时,我感到自己生来就是要当母 亲的!所以,当我第一次确信自己身上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人间喜剧第二卷 时,我感到了无限的慰藉。这些日子我所表现出来的忠诚已 经使路易兴高采烈,而今又为我自己赢得了无比的欢欣。 “忠诚呀!”我曾经暗自思量,“你在哪一点上不如爱情? 谁说你不是我们精神上最大的快慰?因为你是一种抽象的欢 乐,是可以派生出其他欢乐的欢乐。忠诚呀,难道你不是超 越效果的功能?世界上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中心,一个个社会 在此接踵而过;难道你不就是隐藏在无数天体背后的那尊神 秘莫测、不知疲倦的神灵?”忠诚本身就充满了被人默默地品 味着的欢乐;对于这种欢乐,谁也不敢投以亵渎的目光,谁 也不敢稍加怀疑;惟有忠诚才知道个中的奥秘。忠诚是善于 嫉妒和使人难堪的神灵,是强有力的必胜的神灵,它有着永 不枯竭的源泉,因为它根植于事物的本质之中,尽管它不断 倾泻自己的威力,却仍然保持着原状;如此这般,忠诚就成 了我生命的印记! 路易丝,爱情不过是费利普在你身上产生的一种效果;可 是,我射向家庭的生命之光,将使这个小天地在我身上持续 地产生反应!你那金黄的秋收毕竞是短暂的;我的收获季节 纵然来得较迟,难道就不能更加持久?它将不断地充实新的 内容。爱情无非是人类社会对大自然的手法高超的偷窃行为; 而母爱不就是沉浸在欢乐中的大自然本身吗?一张笑睑可以 止住我的眼泪。爱情使我的路易变成一个幸福的人;但婚姻 使我成为一个母亲,我也就要变成一个幸福的人了!想到这 里,我就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向配有绿色百叶窗的白色家宅, 来给你写这封信。 亲爱的,总之,我们女人所能遇到的最自然又最意外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事,发生在我身上已经五个月了;但我可以悄悄地告诉你,这 件事无论对于我的心情还是对于我的智力,都毫无影响。我 成天看着这父子俩的高兴劲:未来的祖父已经侵犯了小孙儿 的权利,因为他自己就成了一个孩子;做爸爸的神情严肃,似 乎有点放心不下;父子俩对我关怀备至,异口同声地叼念着 做母亲的幸福。可惜!我自己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但我不 敢把这种迟钝的感觉告诉他们。为了不使他们扫兴,我也只 好说些谎话。不过,我对你完全可以开诚相见。我承认,我 现在处于一个特殊时期,但做母亲还仅仅是想象中的事。路 易听说我怀孕时,也和我同样感到意外。这不就是告诉你,这 个孩子是自己要来的吗?他的到来只和他父亲的热切期望有 关。亲爱的,巧合本是一位生育之神。按照我们那位家庭医 生的说法,这类巧合侍合自然的愿望,但他也并不向我否认 这一点:作为爱情的结晶生下的孩子,必定长得又漂亮又聪 明;他们的生命往往会幸运地受到保护,因为他们在受孕时, 幸福曾经象一颗耀眼的星星,向他们射出灿烂的光芒!所以, 我的路易丝,也许你在怀孕的时候,会感到我所体会不到的 某种乐趣。一个是普通的丈夫的孩子,一个是你所崇拜的费 利普那样的男子的骨肉,在这两个孩子中间,我们也许更喜 欢后者,因为出于理智嫁人,妻子委身于丈夫无非是尽自己 的义务,甚至纯粹是为了做妻子!这是隐藏在我心底里的想 法,这些想法,使我这个未来的母亲更要采取严肃的态度。可 是,每一个家庭都要有孩子,所以,就我本人的愿望而言,我 希望能使这一时刻及早到来,因为它可以使我开始享受家庭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乐趣;也只有这种乐趣,才是我生命的唯一寄托。目前,我 的生活是在期待和神秘的气氛中度过的。最难忍受的妊娠反 应无疑将使女人习惯于其他的痛苦。我时刻观察着自己。尽 管路易作出了种种努力,用他的爱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料,对 我轻声细语,情意殷切,我还是感到有说不出的焦虑,伴之 而来的还有恶心、烦躁和妊娠期奇特的食欲。如果我不得不 把这些事如实地告诉你,很可能会使你对生育产生厌恶情绪, 我得向你承认:我也不懂为什么突然喜欢起某种桔子来,这 些桔子有一股怪味,但我吃起来觉得非常爽口。我丈夫去马 赛为我买来世界上最好的柑桔,有来自马耳他的,有产自葡 萄牙的,也有生长在科西嘉的;可是,这些桔子都被我撂下 了。有时候,我自己徒步去马赛城里采购。离市政厅不远的 地方,有一条通向码头的小路,那里有不少只值一个铜板的 烂桔子,我见了就要大嚼一番。那些青绿色的霉斑在我眼中 犹如一颗颗钻石,我觉得它们就象鲜花那样美丽。至于那种 死尸般的气味,我已经毫无印象,反而觉得这种桔子能刺激 食欲,有一种强烈的酒味,吃起来鲜美极了。唉!我的天使, 以上就算是我一生中领略到的初恋吧:这些不堪入目的桔子 就是我的情人。纵使你喜欢费利普,恐怕还不如我喜欢这些 开始腐败的水果呢。有时候,我甚至偷偷地溜出去,迈着轻 快的步子,在马赛街头疾行;当我走近那条小路的时候,我 会馋得全身颤抖,就怕那女摊贩的烂桔子已经卖完。我一发 现这些果子,就扑上前去,抓起来就在露天里狼吞虎咽,大 嚼一番。我觉得这些水果来自天堂,甘美馥郁,营养丰富。我 人间喜剧第二卷 看到路易背过身去,想避开那种臭味。这时我就想起《奥倍 曼》u里那句令人恶心的话:惟有吸取臭水,植物才能生根! 这本是一曲调子低沉的挽歌,我一直后悔读了它;可是,自 从我吃了这些桔子,我不再恶心了,而且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这种反常的嗜好既然是自然的结果,半数的妇女都有这种有 时是十分怪异的食欲,那它必然具有某种涵义。等到我的身 子变得过分显眼的时候,我将不再离开克朗帕德,因为我不 想让人看到我那副模样。 现在我非常想知道,我会在一生中怎样的时刻开始当母 亲。总不会在难熬的痛苦中开始吧,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再见吧,我的幸运儿!再见,你是我再生的躯体;通过 你,我可以想象出那种美满的爱情,想象出某一个眼神所带 来的猜忌,还有那些耳边的细语,以及象置身于另一种气氛、 另一种血液、另一种光明、另一种生命之中的诸般乐趣!啊! 小娇娇,现在我也理解爱情了。希望你不嫌麻烦,告诉我一 切。我们应该信守协议。我一定对你不隐瞒任何事情。正因 为如此,我要把这封信的结束语写得严肃些,我要告诉你:我 把你的来信又读了一遍,心底里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恐惧。 我感到,你那光彩夺目的爱情似乎藐视了上帝的存在。当人 世间至高无上的主人——灾难——发现自己不能分享你那盛 大的筵席时,它能忍气吞声吗?什么样鸿运当头的人没吃过 它的苦头!啊!路易丝,当你身在福中的时候,可别忘了向 ①法国作家塞南古(1770 1846)的小说。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上帝祈待啊。做点好事,待人要『二慈、宽厚;总之,用你的 谦逊来避免厄运吧。自从我结婚以后,我比以前在修道院时 更加虔诚。你在信中只字未提巴黎的宗教生活,依我看,你 对费利普的崇拜,是宁求圣徒,不求上帝,把那句谚语颠倒 过来了。u也许是我对你的情谊太深,所以才产生这种恐惧。 你们俩一定是同去教堂,常在暗地里做些好事,对吗?你看 了此信的结尾,也许会说我乡气十足;但你要明白,我的忧 虑后面隐藏着异乎寻常的友谊,这种友谊正如拉封丹所理解 的,作了一个梦,或者看到云彩的变化,就会感到惊惶不安④。 你应该生活得愉快,因为你身在福中还能想到我,如同我在 单调的生活中想到你一样。我自己的日子尽管有点灰暗,但 是颇为充实;尽管俭朴,但颇有出息:那么,我祝福你! 一八二五年十二月 二十九 德·莱斯托拉德先生致德·玛居梅男爵夫人 夫人: 我的妻子不愿简单地用一纸通知书,把我家的一件大喜 事通知您。她刚刚产下一个胖男孩。我们已经决定,将他的 ①这句谚语原为:“与其求圣徒,不如求上帝。” ②拉封丹(1621 1 695),十七世纪法国杰出的寓言诗人。这里援引的是他 的寓言诗《两个朋友》中的最后一句:“当事关自己,一场梦,一点小事, 都会使他不安。” 人间喜剧第二卷 洗礼推迟到你们回尚特普勒庄园的时候。勒内和我,都希望 您光临克朗帕德寒舍,作我们这个头生子的教母。有鉴于此, 我已经替他在户籍簿上写下了阿尔芒·路易·德·莱斯托拉 德的名字。我们亲爱的勒内受了不少痛苦,但她象天使般地 都忍受下来了。您是了解她的,她坚信能为我们大家带来幸 福,正是这种信念支持着她经受住了第一次当母亲的考验。在 此,我不敢效法那些初次当爸爸的人,用夸张的词语让您见 笑,但我还是可以向您保证:小阿尔芒长得确实很漂亮;只 要我一说他的轮廓和眼睛完全象勒内,您就不难相信这一点 了。这就已经给了他一副聪明模样。由于我们的医生和助产 士一致断言,勒内不会有丝毫的危险,而且她已经在自己喂 奶,所以家父和我完全可以安心J夫贺了。这孩子的胃口真大, 但母亲的奶水也很充足:大自然在她身上表现得多么言足!夫 人,这种欢乐是如此巨大,如此强烈,如此充盈,给我们全 家带来了多少生气,又使我妻子的生活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 以至于我要向您祝福,祝愿您很快就得到同样的欢乐。勒内 已经命人布置了一套住房,我希望它能配得上我们贵客的身 分,虽说谈不上豪华,至少你们可以在这里得到兄弟般的热 情接待。 夫人,勒内已经把您为我们所作的打算告诉了我。我特 别要借此机会向您表示谢忱,因为良机不可多得。我儿子的 诞生使家父下了决心,作出了一些牺牲:他花钱买了两处地 产,这通常是老年人很难决断的事。眼下,克朗帕德这块土 地每年有三万法郎收入。家父想请求国王准许他立为世袭领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地;为此,还要请您按照上一封来信中提及的,为他谋得这 一封号,那样,您也就为您的教子办了一件好事。 至于我本人,我一定接受您的劝告,当然,这纯粹是为 了能在开会期间让勒内和您相会。目前,我正在刻苦钻研,争 取做一个被称为“专门人材”的男子。您是那样的美丽和娴 雅,那样的崇高和聪慧,如果您愿意为我的小阿尔芒充当保 护人,那就没有比这一点更能使我增添勇气的了。为此,请 答应我们,务必光临寒舍,为我的长子担任仙女的角色。夫 人,那样的话,我将荣幸地终生感激不尽。谨致热烈的敬意。 您谦卑而恭顺的仆人 路易·德·莱斯托拉德 一八二五年十二月 三+ 路易丝·德·玛居梅致勒内·德·莱斯托拉德 我的天使,刚才玛居梅拿着你丈夫的来信把我叫醒。我 这封信一开始就可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我们将于四月底前 往尚特普勒。这么一来,我既可以旅行,又可以见到你,还 要当你头生子的教母,真可谓其乐无穷了;不过,我希望让 玛居梅当教父。倘若让另一个人当教父,这门教亲会让我感 到别扭的。啊!我对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可惜你看不到他的 睑部表情,否则你一定会知道,这位天使是多么爱我。 “费利普,”我对他说,“我希望你和我一道去克朗帕德, 特别是因为我们还可能在那里得到一个孩子。我也想做妈妈 人间喜剧第二卷 ……尽管这难免使我在你和孩子之间分散精力。更要紧的是: 倘若我发现你喜欢另一个人胜过喜欢我,即使这个人是我的 儿子,我也无法预料那时会发生什么事。看来,美狄亚④倒 是对的:古人也有不少优点哪!” 他一听这话就笑了。亲爱的小鹿,如此说来,你是不开 花就结了果,而我倒是只开花不结果了。我们俩的命运继续 存在着差异。我们俩都具有哲学家的气质,所以总有一天要 找出这中间的涵义和教训。嗳!我结婚才只有十个月,还不 能说浪费了时间,这一点我们总能取得一致吧。 我们的生活象幸运儿那样过得放荡不羁,但很充实。我 们总觉得每天的日子太短。自从我改为已婚女子装扮以后,社 交界都说玛居梅男爵夫人比路易丝·德·绍利厄漂亮多了。 这说明,美满的爱情自有其增姣添媚的功用。有时候,我们 在下霜后阳光璀璨的日子里外出,只见爱丽舍田园大道的树 木上挂满了一串串洁白的霜花;我和费利普坐在轿式马车里 走遍了巴黎的各个角落,遇到我们去年曾经话别的地方,总 要下车看看;这时,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头,但我担心这 样做是否太惹人注目,因为你在最近的来信中曾有过这种揣 测。 现在,我当然还体会不到做母亲的欢乐,不过你会告诉 ①美狄亚,希腊神话传说中科尔喀斯王埃厄忒斯的女儿,精通巫术。她帮 助式萨利亚王子伊阿宋取得金羊毛以后,随他私奔。后来伊阿宋另有所 爱,美狄亚为了报复,将一件婚服送给新娘,新娘披上婚服后立刻被烧 死,接着她又将伊阿宋和她所生的孩子全都扼死。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我的,我可以通过你的感受充当母亲;但依我看,这种欢乐 肯定不能和爱情的乐趣相比。也许你认为我这个人非常古怪; 确实,在这十个月里,我已经有十次突然产生这样的念头:最 好趁自己处于生命的黄金时代,死于爱情的玫瑰丛和欢乐的 怀抱之中,三十岁上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人世。因为,我已经 沐浴过太阳的光辉,在茫茫太空中生活了一段时间,甚至可 以说爱情把我累得精疲力尽,但我头上的花冠依然完整,没 有掉过一片叶子,而且我还保留着全部的幻想。就这样去死, 我也死而无怨了。试想我们作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女子,所有 的人,包括不相干的人,都曾对我们笑睑相迎,等到我们人 已衰老,心还年轻的时候,我们所能看到的却是一些冷漠死 板的面孔,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那简直是提前入 地狱了。 在这个问题上,我和费利普第一次发生了口角。我要他 在我三十岁的时候,把我杀死在睡梦之中,这样,我可以不 知不觉地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这个怪物不愿意这样 做。于是我就威胁他,要把他一个人丢下。他一听此话,睑 色陡变,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亲爱的,这位了不起的大臣竞 成了一个十足的娃娃。他身上保留的那种幼稚和天真简直令 人难以置信。现在,我象对待你那样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他, 使他习惯于这种互相信任的方式,于是我们俩人又互相叹服 了。 亲爱的朋友,费利普和路易丝这对情侣打算送给产妇一 件礼物。我们要送你一件定能使你喜欢的东西。但是我们不 想学小市民的做法,给你来个“出其不意”,所以望你坦率地 人间喜剧第二卷 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按照我们的想法,我们准备给你的东 西要使你时常想到我们,给你一个美好的回忆。这样东西既 可以每天使用,又不会在使用中遭到损坏。由于我们两个人 单独用午餐,这是最快活、最亲切、最活跃的一餐,所以我 想寄给你一套名叫“午餐”的特制器皿,它将用儿童的图像 作为装饰。如果你赞成的话,就立即来信告诉我。这样一套 礼物必须定制,因为巴黎的工匠简直是一批懒王u。这就是我 要奉献给卢喀那④的礼品。 再见啦,亲爱的乳母,我祝愿你享受母亲的一切乐趣!我 热烈地等待着你当妈妈以后的第一封来信。我想,你会把一 切都告诉我的,是吗?你丈夫在信中提到助产士,使我毛骨 悚然。这个词不仅仅刺眼,而且刺心。可怜的勒内,这个孩 子让你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可不是吗?我会嘱咐我的教子,让 他将来好好爱你,我的天使。 顺致亲切的情谊 一八二六年一月 三十一 勒内·德·莱斯托拉德致路易丝·德·玛居梅 亲爱的,我分娩至今很快就有五个月了,可是总找不出 点空闲时间给你写信。等你自己做了母亲,你会更加体谅 ①公元七世纪时,法国墨洛温王朝最后几个国王因不问政事,被称为懒王。 ②卢喀那,罗马神话中执掌生育的女神,这里是指勒内。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我的,因为你已经在用减少来信的办法惩罚我了。亲爱的小 娇娇,快给我写信吧!把你的欢乐都告诉我,把你五彩缤纷 的幸福生活都描绘给我听,即使用上一点云青色,也不用担 心使我悲伤。因为我现在感到非常愉快,愉快得简直使你永 远难以想象。 那一天,我气派十足地前往本区教堂,作了一台安产谢 恩弥撒u,普罗旺斯的世家大族都是这样做的。两位爷爷:路 易的父亲和我的父亲,让我挽着他们的手臂。啊!当我跪在 上帝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头升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激之情。 我现在有多少话要对你述说,有多少感情要向你描绘,真不 知打哪儿说起;突然,在这团乱麻之中浮现出一个光辉的记 忆:那是我在这座教堂里做过的一次祈祷! 当我还是年轻姑娘的时候,我也是跪在这个位子上;那 时,我感到自己前途茫茫,可现在却成为一个快乐的母亲了。 我恍惚看到神坛上的圣母俯首下望,将正在向我微笑的圣子 抱给我瞻仰!当本堂神甫为我的小阿尔芒行简洗礼,并为他 祝福的时候,在我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一种何等神圣的激情啊! 好在你很快就要见到我和小阿尔芒了。 我的孩子,瞧我把你称作“我的孩子”了!不过,这正 是做母亲的挂在嘴上、留在心间的最甜蜜的字眼。是啊,我 亲爱的孩子,在产前的两个月中,我拖着这个包袱懒洋洋地 在花园里漫步,行动不便,疲惫不堪;我没想到,虽然有这 两个月的烦恼,这竞是个如此珍贵、如此美妙的包袱。当时 ①妇女产后进教堂接受祝福的仪式。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我是那样害怕,眼前涌现出那样不祥的幻景,以致好奇的心 理反倒不那么强烈了。我只是听从理智,心想:凡是顺乎自 然规律的事,就不应有什么可怕的,于是也就乐意当母亲了。 唉!那时,我一想到在我肚子里踢脚蹬足的这个孩子,心里 总觉得空荡荡的;亲爱的,生过孩子的人,可能喜欢被蹬被 踢;可是第一次生孩子,这个从未见过的小生命在挣扎中为 我带来的惊奇,胜过他带来的欢乐。我在这里毫不虚假、毫 不夸张地对你表达自己的心情,我认为这个果实与其说来自 我喜欢的男子,不如说来自上帝的恩赐,因为上帝可以赐给 我们孩子。现在,让我们把这些忧虑丢到脑后去吧。我深信, 它们将一去不复返了。 当阵痛开始时,我积聚了全身的精力来与之抗衡。由于 我对这种痛楚有了思想准备,所以人们事后告诉我,说我非 常出色地经受住了这种可怕的折磨。我的小娇娇,大约有一 个小时,我耗尽了全身的力量,昏昏沉沉地象在作梦一般。我 觉得自己成了两个人:一个是被揪、被撕、备受痛楚的躯壳, 另一个是平静的灵魂。在这奇特的意境中,苦难好象在我头 上戴了一顶花冠。我恍惚觉得自己脑门上升起了一朵硕大无 比的玫瑰,这朵玫瑰越来越大,最后完全将我裹住。这时,室 内充满了霞红的血光,眼前的景物红成一片。过了一会儿,我 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痛得我几乎灵魂出窍,以为马上就要 死了。我发出一降惨叫,总算在不断产生的痛苦中增添了一 分新的力量来与之抗衡。突然,一阵银铃般的美妙乐曲盖住 了这骇人的叫嚷:一个小生命诞生了。可不是,这种时刻真 是难以用笔墨形容:起初,我只听到整个世界在和我一起尖 人间喜剧第二卷 声嘶叫,我所感觉到的不是痛苦,就是喧嚣;忽然,这一切 全都被孩子的微弱哭声淹没了。人们让我重新躺好,虽然我 这时已经虚弱不堪,但我睡在自己的大床上就象进了人间的 乐土。这时,我看到三、四张喜气洋洋的睑一齐凑到我的面 前,他们的眼睛里滚动着泪花,把这个孩子抱给我看。亲爱 的,这一下却把我吓得惊叫起来。 “真难看,象只小猴子!”我说,“你们能肯定这是一个孩 子?”我问。 我侧过身去,觉得做母亲的滋味不过如此,想想有点懊 丧。 “别难过,亲爱的,”母亲在旁边安慰我,她充当了我的 看护妇,“你生了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别胡思乱想了,你 要专心一意地想着自己是一头牲畜,想着变成一条正在吃草 的母牛,这样你的奶水就足了。” 我决意把自己交给大自然去安排,所以很快就安然入梦 了。啊!我的天使,当初,我在遭受痛苦,心中象一团乱麻 的时候,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难以忍受,充满着不肯定的 因素,现在回忆起来,却又觉得那么神圣了。这昏暗由于某 种感觉而变得充满活力,这种感觉较之孩子的呱呱坠地声还 要甜蜜。我的心灵,我的肉体,总之,一个从未有过的我,慢 慢地从这具痛苦和软弱的躯壳之中苏醒过来,宛如一朵鲜花 在阳光的召唤下摆脱了它的花萼。那小怪物含着我的乳头吮 吸起来,这一回真可以说:flat luxu!我忽然成了妈妈了。这 ①拉丁文:要有光!典出《旧约·创世记》第一章:“上帝说,要有光,就 有了光。”后来成了一句成语,泛指一切新生的事物或重大的发现。 人间喜剧第二卷 才是真正的幸福,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欢乐,尽管欢乐之 中还有一点儿痛楚。喔!嫉妒的小美人,这种乐趣只有我们 女人、孩子和上帝才能享受得到,对此你将会给予怎样的评 价啊!这小生命只认识我们的乳房;对于他来说,世界上只 有这一处是光明的。他全力以赴地喜爱它,只想着这一道生 命之泉。他来就是为了吃,吃饱了就去睡,一觉醒来又想到 了它,他的小嘴巴对它有说不出的依恋,他的嘴唇一贴到上 面,就在我身上引起一种既难受又舒畅的感觉,好象是从舒 畅到难受,又象是从难受转为舒畅;我无法向你解释清楚:这 种感觉从我的乳房扩散到全身,一直到达我的生命之源;因 为,这里好象是一个中心,千万条光芒从这里发射出去,使 我心中充满了愉悦。分娩倒算不了什么;可是喂奶呢,简直 是随时都在分娩。啊!路易丝,那两只玫瑰色的小手轻轻地 在我身上到处摸索,试图抓住这生命之泉!任何一位情人的 抚摸都比不上他。瞧这孩子一会儿看看我的乳房,一会儿看 看我的眼睛,那眼神是多么柔和!看着他用嘴唇把自己吊在 那宝贝上,又是多么令人神往!他使用的精神力量并不少于 肉体的力量,他既调动了自己的热血,也运用了自己的智慧, 他已经不光是满足自己的欲望了。他那呱呱坠地的哭声所引 起的甜美感觉,就象是第一道阳光照射了大地。当我觉得自 己的乳汁灌满了他的小嘴时,我感到了它;当我接受他第一 道视线的时候,我也感到了它;刚才,我从他的第一个笑靥 中捕捉住了他的第一个念头,于是我又感到了它。亲爱的,他 向我笑了。这笑声,这眼神,这咬,这哭,本身就是四种回 味无穷的乐趣:它们一直深入到我的心底里,拨动着(而且 人间喜剧第二卷 也只有它们才能拨动)我的心弦!人类离不开上帝,正如孩 子和母亲的每一根心弦都紧紧相连,上帝正是一颗伟大的慈 母之心。受孕的时候既看不见,也感觉不到,甚至妊娠期也 是如此;然而,路易丝,在哺乳期间,我却无时无刻不感觉 到这种幸福。我们看得见奶水所起的变化:它变成了孩子身 上的肉;它在花朵一般纤细的小手指上,开出了朵朵鲜花,变 成了透明的、薄薄的指甲;它抽出了一根根发丝;它随着小 脚的蹬动而翻腾。啊!孩子的小脚简直会说话,他们就是用 脚开始表达思想的。路易丝!哺乳这件事,每时每刻都让你 看见变化,简直看得你目瞪口呆。他们的哭声,你不是用耳 朵、而是用心儿听到的;他们表露在眉宇间和嘴角上的笑意, 他们小脚的蹬动,就象是上帝在太空中用火写下的字一样,其 中的涵义你全都能理解!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能使你关 心了;那么孩子的爸爸呢?……要是他竟敢把孩子弄醒,你 真会把他杀掉的。只有母亲才是孩子的整个天地,如同孩子 就是我们的整个世界!我深信自己的生命已经分成两半,我 深感自己所受的辛劳和痛苦已经得到充分的报偿;因为痛苦 也是事实……但愿你的乳头不要有裂口!这个伤口会在两片 粉红色的嘴唇下重新开裂,使我们痛得几乎发疯,而且又很 难愈合;要不是能看到孩子的嘴上沾满了我们的乳汁,这个 创伤对于我们的美貌来说,简直是一种最可怕的惩罚。我的 路易丝呀,你要知道,正因为皮肤细嫩,才会有这种伤口。 刚五个月,我那只小猴子就变成了一个其美无比的娃娃, 我当母亲的不知淌了多少喜悦的眼泪,替他洗,替他擦,替 他梳头,把他打扮得花团锦簇;因为上帝知道,人们会用何 人间喜剧第二卷 等不知疲倦的热诚来打扮这类小小的花朵,替他们穿衣,梳 洗,还要亲吻他们,为他们更换衣衫!这么一来,我的猴子 就不再是只猴子了,正如我的英国女仆所说的,他成了一个 又白又嫩的bahyu;现在,他已经意识到有人爱他,所以很 少大哭大叫;事实上,可以说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他,我用 我全部心力去理解他。 亲爱的,我现在对路易怀着这样一种感情:它虽然不是 爱情,但在一个多情女子的心中可以弥补爱情的不足。我不 敢肯定,这种温情,这种摆脱了一切私利的感激之情,会不 会超越爱情的界限。亲爱的小娇娇,从你的来信中可以看出, 爱I青多少带有一点可怕的世俗气味,而一位幸福的母亲对丈 夫所怀的感情,却带有某种虔诚和神圣的内容,因为他为她 创造了无尽的欢乐。做母亲的欢乐象一道光芒,既能射向她 的未来,照亮她的道路,也可以映出她的过去,使她体验到 回忆的魅力。 如今,莱斯托拉德老爹和他的儿子对我真是好上加好,我 在他们的心目中就象换了一个人。他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 眼神,都渗透到我的心田,他们每见我一次,每和我说一句 话,都要向我热烈地祝贺一番。我看,这老祖父也成了一个 孩子;他用敬羡的眼光注视我。当我第一次下楼用饭时,他 看到我边吃饭边给他的孙子喂奶,竞哭了起来。他那双只是 在想到金钱的时候才偶尔放出光彩的干枯眼睛,这时竞然泪 水充盈,使我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我觉得这老头很 ①英文:娃娃,婴儿。 人间喜剧第二卷 能理解我的欢乐。至于路易,他恨不得向道旁的树木和路上 的石子说,他有了儿子了。他一连几个小时看着你那沉睡的 教子。他说,他不知什么时候才会觉得看够了。这类异乎寻 常的欢乐表示,也使我看到了他们的忧虑和畏惧之深。后来, 路易还向我承认,他曾经疑惑自己,以为今生不会有孩子了。 我那可怜的路易一下子变得更有出息了,他比过去学习得更 加勤奋。是这个孩子增强了父亲的雄心壮志。至于我自己,亲 爱的朋友,我只觉得越来越快活。每个小时母亲和孩子之间 都会添加一条新的纽带。我发现自己心中的感情确实是无穷 无尽,非常自然的,每时每刻都可以体验出来;同时,我对 爱情却产生了怀疑,譬如说,它的表露会不会有间断的时刻。 人们总不会每时每刻都用同样的方式去爱,在生活这件外衣 上,不会永远绣着光彩夺目的花朵。所以,爱情能够、也应 该有间歇;可是,母亲的欢乐却不会衰退,反倒会随着孩子 的需要而与日俱增,随着孩子的成长而发展。它既是一种激 情,也是一项需要;既是一种感情,也是一项义务;既是一 种必需,也是一种幸福;难道事情不正是如此?是啊,小娇 娇,这就是女人的特殊生活。我们献身的渴望,在此可以得 到满足,决不会被嫉妒害得心绪不宁。如此看来,对于我们 来说,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也许只在这一点上表现得和谐一致。 正是在这一点上,人类社会起到了丰富大自然的作用,因为 它用人们的家庭观念,通过他们的姓氏、血缘和财富的延续, 增加了慈母的感情。一个可爱的小生命使他的妈妈第一次享 受到这样的欢乐,使她发挥出心灵的威力,并使她学会当好 母亲的高超本领。对于这样一个小生命,做母亲的怎能不用 人间喜剧第二卷 全部的爱去关怀他呢?在古代,长子继承权和社会的继承权 相一致,并且和社会的起源有关联;在今天,我觉得这种权 利也不应被否定。啊!一个孩子让他妈妈懂得了多少事!在 给予一个孱弱的小生命以持续不断的保护中,对女子的德行 提出了那样多的要求,以至于女人只有当了妈妈以后,才真 正侍合她的身分;只有在那时,她才能发挥出自己的力量,尽 她作人的本分,对此,她会感到无比的幸福和快乐。一个不 当母亲的女子毕竞是个不完整的、有缺陷的人。我的天使,你 也早点做母亲吧!那时,你会用我感受到的乐趣使眼前的幸 福愈加美满。 方才,你的教子少爷在花园尽头哭叫,我只好暂时搁笔。 但我不想在信中和你不告而别,所以回来后又把它读了一遍, 我为信中所包含的庸俗感情深为惶恐。嗳呀!我所感受到的 这一切,无非是所有的妈妈都感受到的,都能用同样的方式 表达出来的。你一定会嘲笑我一番;就象人们嘲笑那些当爸 爸的,他们总是天真地对别人夸赞自己的孩子多么聪明,多 么漂亮,有哪些与众不同之处。总之,亲爱的小娇娇,这就 是结束语,我再给你重复一遍:我现在是幸福的,而过去是 不幸的。这座普普通通的农舍既将成为一块领地、一份世袭 的产业,对于我来说,它还是一块福地。我终于越过了人生 道路上的荒漠。亲爱的小宝贝,请接受我亲切的情谊。望来 信。现在我读到你信中对幸福和爱情的描绘,再也不会流泪 了。再见.。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三十二 德·玛居梅夫人致德·莱斯托拉德夫人 嗳呀,亲爱的,一转眼又是三个多月互不通信啦……在 我们两人中,我是最该挨骂的,因为你上一封信我还没有回 呢;不过,据我所知,你不是一个爱生气的人。关于那套以 儿童图案作装饰的午餐用具,我和玛居梅把你的沉默看作赞 同的表示;今天上午,我们就要把这套小巧玲珑的器皿寄住 马赛了。这是工艺家们花了六个月才制作成功的。为此,费 利普建议我趁银器还未包装,先去看上一眼;经他一说,我 当即驱走了睡意。这时,我才突然想到,自从读了你的来信, 和你共享做母亲的欢乐,我们俩至今还未通过音讯呢。 我的天使,这种情况完全是这个可怕的巴黎造成的:这 就算是我的辩词吧;我这里也等着你的解释呢。啊!这个社 交界简直是一个无底洞!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只有成 为巴黎女子,才能待在巴黎。在社交界,任何情感都会遭到 摧残,社交占去了你的全部时间;如果你稍一大意,它就会 吞掉你的感情。莫里哀在《恨世者》一剧中创造了赛莉梅娜u 这个角色,那才真是令人叫绝的杰作呢!虽然他描写的是路 易十四时代社交界的女性,但对今天,甚至对任何时代的社 交界也都适用。要是我没有自己的神盾,没有对费利普的爱 ①赛莉梅娜,《恨世者》中的女主人公,美艳妖娆,然而尖酸刻薄、感情冷 漠。 人间喜剧第二卷 庇护着我,我将会变成什么样呢?所以,今天早上,我在思 考这些问题的时候对他说,他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说我 每天晚上的时间被晚会、舞会、观剧、听音乐等活动塞得满 满的,那么我至少在回家以后还能享受到爱情的乐趣和它的 疯狂,舒展一下我的心胸,抹去社交界在我心里留下的伤痕。 我只是在接待客人时才在家里吃晚饭,人们把这种客人称为 “朋友”;也只有在会客的日子里,我才待在家中。我会客的 日子是星期三。我已经在和德·埃斯巴夫人、德·摩弗里纽 斯夫人以及勒农库老公爵夫人竞争了。我的家已经被视为一 个非常有趣的场所;我发现,费利普为我的成功感到高兴,所 以我也就乐意赶这种时髦。我把每天上午留给他支配,因为 从下午四点起一直到第二天凌晨两点钟,我是属于巴黎的。玛 居梅是一位值得钦佩的主人:他是那样聪明、稳重,为人是 那样高尚,风度又是那样优雅,就是通过门当户对的婚姻嫁 给他的女人,日后也会真心爱上他的。我的父母已经动身去 马德里了:路易十八去世以后,公爵夫人没花多大力气,就 从慷慨的查理十世那里,为她可爱的诗人获得了使馆随员的 任命,所以也把他带走了。承家兄德·雷托雷公爵看得起,把 我视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至于绍利厄伯爵,这位富于幻想 的大兵,则应该终生对我感激不尽:父亲在临走前,已经用 我的财产为他买了几处作为世袭领地的地产,每年也有四万 法郎的进项。而且,他的婚事也已安排就绪:对方是都兰地 区莫尔索府上的遗产继承人。国王为了不使勒农库、吉弗里 两个家族的姓氏和封号在这一代上断了线,所以将颁布一项 圣谕,授权我二哥继承勒农库吉弗里家族的姓氏、封号和 人间喜剧第二卷 家徽。是啊,怎么能让这两个漂亮的纹章,以及象Faciem semper monstramusu这样一条卓绝的题铭湮没呢!人们正在 议论,勒农库吉弗里公爵的外孙女德·莫尔索小姐将是这 两个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她将来总共可以有十万利勿尔以上 的岁入。父亲只提出一个请求,就是要把绍利厄的家徽置于 勒农库家徽的中心。所以,我二哥将要成为勒农库公爵了。这 一大笔财产本应归莫尔索的儿子继承,可惜他的肺病已经第 三期,生命岌岌可危。到了冬天,等丧期一过,婚礼就要举 行。人们说,我将要有一位名叫玛德莱娜·德·莫尔索的可 爱的嫂子。你瞧,说来说去,还是我父亲的那套理论有道理。 这个结果使我又赢得了好多人的赞许,我的婚姻也就得到了 理解。塔莱朗亲王出于对我祖母的深情,大肆宣扬玛居梅的 优点,从而使我们的成就更臻于完美。社交界起初还责备我, 现在都赞成我的做法。仅仅两年以前,我在巴黎还是一个默 默无闻的小角色,如今可也坐上一把交椅了。玛居梅发现,所 有的人都在羡慕他幸运,因为我是巴黎最聪明的女子。你知 道,在巴黎,象这样最聪明的女子足有二十来个。男人们象 鸱鸪似的尽向我说调情的话,或者用羡慕的目光代替这类语 言。通过这场欲望和赞叹组成的大合奏,我们确实可以充分 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女人们之所以甘愿 花费大量的开支,为的就是得到这类靠不住的眼前利益。但 这种成就足以使女人们沉醉在骄傲、虚荣、自尊等等感情里; 总而言之,这里离不开一个我字。这种永无止境的神化现象 ①拉丁文:我们时刻露面。 人间喜剧第二卷 具有如此强烈的醉人之处,所以,当我看到女人们在纵情玩 乐中变得那样自私、健忘和轻佻,也就不以为怪了。社交活 动把人害得晕头转向。人们大量挥霍自己的智慧和心灵之花, 浪费掉最宝贵的时光,慷慨地作出种种努力,为的是让别人 用嫉妒和微笑来报答你,让他们用一钱不值的空话、恭维、阿 谀来换取你黄金般的勇气和牺牲;而你只不过是为了打扮得 漂亮一些,穿戴得好一些,显得聪明一些,让别人觉得你和 蔼可亲,令人愉快罢了。人们明知这样做代价太高昂,也知 道自己在受人哄骗,却仍然执迷不悟。啊!美丽的小鹿,我 是多么热烈地渴望得到一颗挚友的心!费利普对我的爱情和 忠诚又是多么可贵啊!我是多么爱他!我们在打点行装的时 候,感到多么幸福!在渡船街以及巴黎的沙龙里演完这些戏 以后,我们很快就要去尚特普勒休养生息了。总之,我在重 读了你上次的来信以后,很可能把巴黎这个天堂描绘成了地 狱,我还得告诉你,一个社交界的女子要当母亲是根本不可 能的事。 回头见吧,亲爱的,我们在尚特普勒最多待一个星期,五 月十日前后,我们就可以到你家了。分别两年多,我们又可 以见面啦!可是,两年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我俩都成了已 婚的女子:我是一个最幸福的情妇,你是一位最幸福的母亲。 亲爱的人哟,虽然我没给你写信,但我并未把你遗忘。还有 我的教子,这只小猴子还是那样漂亮吗?他为我挣面子了吗? 他已经九个月了吧。我非常乐意亲眼看着他在这个世界上迈 出头几步;可是玛居梅说,就是早熟的儿童,十个月还不太 会走路呢。用布卢瓦人的说法,我们又要乱弹琴了。人们都 人间喜剧第二卷 说生了孩子腰会变粗,我要看看这话究竞是真是假。 一八二六年三月 又及:了不起的母亲,我马上就要动身了;你要是给我 回信,可寄住尚特普勒。 三十三 德·莱斯托拉德夫人致德·玛居梅夫人 嗳呀!我的孩子,要是你做了母亲,你就会明白,给孩 子喂奶的头九个月里还能不能写信。我和我的英国女仆玛丽 每天都忙得精疲力尽。当然,我并不是说所有的事我都想一 个人包下来。生产以前我为孩子缝制衣衫,亲手绣上花儿,为 他的小帽添上饰物。我的小娇娇,现在我真成了一个奴隶了, 简直日夜不得安歇。再说,阿尔芒·路易想什么时候吃奶,我 就得给他吃奶,而且他总是吃个不停!其次,还要经常给他 换尿布,洗屁股,穿衣服;做母亲的又那样喜欢看自己的孩 子睡觉,给他唱小曲;遇上好天气,还要抱着他到外面散步, 这样一来,连自己梳妆打扮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了。总之,你 忙于应酬,我忙于照料孩子 我们俩的孩子!这种生活是 多么充实,内容是多么丰富啊!喔!亲爱的,我等着你,你 会看到一切的!现在我担心的是,孩子快要长牙了,到时候 你会不会嫌他太吵,太爱哭。目前,他还不怎么哭闹,因为 我总是守着他。孩子所以要吵,就因为大人猜不透他们需要 什么,但我对他的需求是十分清楚的。哦,我的天使,我觉 人间喜剧第二卷 得,你将自己的心思用在应酬上以后,心胸变得狭窄了,而 我的心胸却变得多么宽阔啊!我象一个孤独寂寞的人,急不 可耐地等待着你的到来。我想知道你对莱斯托拉德的看法,如 同你一定要了解我对玛居梅的看法。来我家以前,务必来封 信。家里的人一定要前去迎接我们的贵客。快来吧,巴黎的 女王,快到我们寒伧的农舍里来吧,你会受到爱戴的! 三十四 德·玛居梅夫人致莱斯托拉德子爵夫人 亲爱的,这封信专为通知你,我的申请已经获准。现在 你公爹已经是莱斯托拉德伯爵了。我不愿意在得到你需要的 东西以前就离开巴黎,正好掌玺大臣来告诉我,命令已经签 署,所以我现在就当着大臣的面,给你写了这封短信。 回头见。 一八二六年四月 三十五 德·玛居梅夫人致莱斯托拉德子爵夫人 我这次不辞而别一定使你惊讶,我也为此感到羞愧;但 我总还是个诚实的人,并且始终非常爱你,所以,我要如实 地把一切都告诉你。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我非常嫉妒你。费 利普太注意你了。你们两人曾经待在那个小悬岩下喁喁细语, 简直让我受了一次刑罚,弄得我脾气也坏了,性格也变了。你 人间喜剧第二卷 那酷似西班牙人的美貌一定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国家,还有那 个我始终怀着戒心的玛丽·埃雷迪亚,因为我对过去的那些 事至今嫉意未消。你有一头乌黑的秀发,又有一双俊美的褐 色眼睛;你的额上洋溢着做母亲的欢乐。这雄辩地说明,你 的痛苦已经过去,成了光辉前程的一种衬托;你那南方人的 皮肤又白又嫩,比我这个金发女子的白皮肤还要白哲;你的 体形如此健美;你的乳房在轻纱般的衣襟里华光四溢,我那 漂亮的教子吃奶时如同唧着一个鲜美的果子;这一切既刺痛 了我的眼,也伤害了我的心。我一会儿往头发上插矢车菊,一 会儿为了改变黯淡的色调,在金色的发辫上饰以樱桃色的缎 带。可是,这一切都毫无用处,在你的面前全都显得那样的 苍白。我怎么也没有料到,在克朗帕德这个沙漠中的绿洲,见 到的竟是这样一位勒内。 费利普对这个孩子也太眼红了,使我对孩子也产生了忌 恨。还有,这个傲慢无礼的小家伙使你的家庭变得这么热闹; 他又哭又笑,到处是他的声音;我希望他是属于我的。我从 玛居梅的眼神中看得出来,他对此感到懊丧。为这事,我还 偷偷地哭了两个晚上。我住在你家里就象受罪一样。你作为 一个妻子,长得实在太美,作为一个母亲,生活实在太幸福, 这些都使我无法在你身边待下去了。啊!你这个虚伪的人,你 还要在信中抱怨哩!先说你的莱斯托拉德吧,他为人善良,谈 吐高雅;那一头黑发虽然开始花白,但看起来还是很漂亮;他 的眼睛长得也很美,特别是,他那南方人特有的举止中有一 种难以名状的劲儿,看上去十分顺眼。据我观察,他迟早会 被任命为罗讷河口酋的众议员的;他将在议会里闯出一条路 人间喜剧第二卷 来,因为,有关实现你宏大志向的事,我会随时帮助你的。他 在流放中遭受了苦难,但反而使他养成了沉着稳重的风度。我 认为,凭这一点,就达到了做一个政治家的一半要求。亲爱 的,依我看,全部政治手豌无非是使自己表现得稳重一些罢 了。所以,我曾不止一次对玛居梅说,莱斯托拉德可能成为 一个伟大的国务活动家。 现在,我已经确信你是幸福的,所以就拍拍翅膀,高高 兴兴地回到尚特普勒的老巢去了;费利普将作出安排,等着 在那里当爸爸;我一定要抱上一个象你儿子那样的漂亮娃娃, 到那时,我才愿意好好招待你。现在你愿意怎么说我就怎么 说吧:我荒谬、卑鄙、没有头脑……这些评价都是我应得的。 咳!当一个人醋劲大发的时候,这一切缺点全给她占了。我 并不怨你,可是我受不了。为了让我免遭这些痛苦,你一定 会原谅我的。要是让我再多待两天,我真会干出一些蠢事来, 使大家感到没趣。但尽管有这种疯狂的念头噬咬着我的心,我 来这里还是很高兴的,我高兴地看到你成了一位如此美貌、生 命力如此旺盛的母亲,看到你在享受母亲的欢乐之中不忘我 这个朋友;当然,我在享受恋爱的乐趣时也永远是你的朋友。 喏,现在我在马赛,离开你才几步路,就已经为你感到骄傲 了,因为你必将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家庭主妇。真不知你是用 了哪个感官,能如此充分地理解自己的天职!因为我感到你 生来就该当一位母亲,而不是当一个情人;而我却是为爱情 而生,不善于当母亲。有些女人既不能当母亲,也不能成为 情人,因为她们长得太丑,或者太笨。一位出色的母亲和家 庭主妇应该随时动脑筋,想办法,并善于展示当妻子的最优 人间喜剧第二卷 秀的品质。哦!我好好地观察过你,我的小猫咪,这不就等 于说我很欣赏你吗?不错,你的孩子将来一定能生活得幸福, 个个都会很有教养,他们将沐浴在你所倾汪的柔情之中,受 到你心灵闪光的爱抚。 你可以将我离别的真相向路易直说,但一定要在你公爹 (他活象你的总管)面前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特别在你娘 家的人面前更要如此,因为你这个家非常象哈洛的家u,只是 带上一点普罗旺斯的特色罢了。费利普至今还不知道我为什 么要走。他永远也不会了解事情的真相的。要是他问起来,我 会尽量找借口。我可能会对他说,因为你嫉妒我。你就让我 借用这个事先串通好的谎言吧。再见;为了让你在用午饭的 时候读到这封信,我就草草写上几笔。马车夫还在一旁喝酒, 等着为我送信呢。替我好好亲亲可爱的小教子。望在十月份 来尚特普勒一聚。那时,玛居梅将回撒丁岛的领地进行一些 重大的改革,那段时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家。至少,他现 在有这样的打算。他因为制定了这个计划,正在自呜得意呢, 他自以为是不受约束的;所以,当他告诉我这种打算的时候, 还真有点儿迫不及待的味道哩。再见! 七月,于马赛 ①指理查逊小说中克拉丽莎·哈洛的家,克拉丽莎在那里遭到苛刻的对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三十六 莱斯托拉德子爵夫人致玛居梅男爵夫人 亲爱的路易丝,午饭时,仆人报告说,你们已经走了,送 你们到马赛的驿车夫还带回了那封胡话连篇的书信,我们全 家人真不知有多么惊讶。可是,你这个小坏蛋,我和他坐在 悬岩下的“路易丝长凳”上,谈论的正是你的幸福,你怎么 会因此产生不愉快呢。Ingrata!④我罚你随叫随回。你就知道 用小旅馆的信笺乱涂一气,可是竞连个落脚的地址也未留下 来;所以我不得不住尚特普勒给你写回信。 听我说,我的好妹妹,我首先要你明白的是:我希望你 过得幸福。路易丝,我无法表述你丈夫的心灵和思想有多么 深邃,这和他庄重自然的态度,高雅的举止同样令人肃然起 敬。 再者,在他灵气十足的丑陋中,在那丝绒般柔顺的目光 中,有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威力。为此,我还花了相当一段时 间,才和他建立起这种亲切的关系,否则就不可能进行深入 细致的观察。简言之,这位男子虽然当过总理大臣,可还是 象崇拜上帝似的崇拜着你:所以,他准是深深地隐藏着某些 想法。为了发掘这位外交家心灵深处的秘密,我同时施展了 巧计和谋略,终于发现了我的小娇娇从未想到过的事,而且 毫不为他所觉察。在我们两人中间,我有点象理性的化身,你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可是一位幻想之神;我掌管着庄严的义务,你是一个疯疯癫 癫的小爱神。这是反映在我们俩禀性中的鲜明对照,而我们 的不同命运又使这种差异继续发展下去。我是一个普普通通 的乡下子爵夫人,但又怀着宏大的志向,一心想把自己的家 庭领上繁荣昌盛的轨道;而上流社会早就知道玛居梅曾是索 里亚家族的一位公爵,正因为你是名正言顺的公爵夫人,你 才能统治整个巴黎,这是其他任何人,就连国王也难以做到 的事。你拥有十分可观的产业;玛居梅开发撒丁岛大批领地 的计划如果得以实现,你的产业还要成倍地增长。那里的自 然资源在马赛也是有口皆碑的。你得承认这一点:在我们两 人中间,如果有谁产生嫉妒心的话,那应该是我。我们应当 感谢上帝,让我们具有一颗颇为高尚的心,使我们俩的友情 超越了庸俗狭隘的心胸。我能够理解你:你确实在为离开我 而感到羞愧。尽管你已经逃之天天,我还是要把心里话毫无 保留地告诉你;这些话我原准备今天在悬岩下对你说的。我 求你好好读一读这封信,因为,下面我要告诫你的话,尽管 与玛居梅有关,但主要是关系到你。亲爱的,首先,我觉得 你并不爱他。要不了两年,你就会对这种崇拜感到厌倦。你 永远不会把费利普看作自己的丈夫,而是象寻常的妇女玩弄 自己的情人那样,无忧无虑地玩弄他。不,他在你眼里根本 算不了什么,你如果真心实意地当他的情人,就应该把他当 天神看待,并从心底里敬爱他,关怀他;可是你恰恰缺乏这 种精神。啊!我的天使,我对爱情有过一番深入的研究,还 不止一次地探测过自己的心灵深处。经过对你的仔细考察,我 可以告诉你:你不是在恋爱。是的,巴黎的女王,你象所有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女王一样,巴不得别人把你当作轻佻的小女工;你希望有 一个壮实的男人任意摆布你,在你和别人吃醋的时候,他非 但不对你表示崇拜,反而一把揪住你的胳膊,抓得你臂上伤 痕累累。可是玛居梅太爱你,不忍心责备你,或违背你的意 志。你只须看他一眼,或者说一句迷人的话,就足以使他最 大的决心软化下来。将来你迟早会因为他太爱你而蔑视他的。 唉!他把你宠坏了,就象我在寄宿学校时过分宠了你,因为 你是我想象中最迷人的女性,是一个最能摄人心魄的精灵。你 一点不会装假,而我们生活在上流社会里,有时为了自己的 幸福,不得不说点假话,可是你绝对不愿干这种事。社会要 求当妻子的不让别人看出是她控制着自己的丈夫。从社会的 角度来分析,一个男人当了丈夫以后,即使还象情夫那样爱 着自己的妻子,表面上也不能有这样的举止;当然,做妻子 的也不能充当一爪l情妇的角色。然而,你们两人都违背了这 一法则。我的孩子,从你所讲的情况来判断,上流社会最不 能原谅的正是你这种幸福,所以你应该把它隐藏起来;不过 这还算不了什么。依我看,每一对情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夫 妇间永远不可能有的平等地位,因为在夫妇间一讲平等,就 可能造成社会的颠倒,会遭受难以补救的灾难。毫无价值的 男子当然令人厌恶;可是还有比这更坏的,那就是把一个男 子汉变成废物。在一定的时间里,你会使玛居梅这个男子落 到有名无实的地步:他将缺乏意志,自己作不了自己的主,变 成一个按照你的用途塑造出来的工具;到那时你会渐渐地将 他同化,以至于在你们家里,两个人只剩下一个人,而这个 人又必定是不完整的;你会为此感到痛苦,当你想起睁开眼 人间喜剧第二卷 睛的时候,却已经病入膏肓了。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徒然的, 我们女性永远不会具备男人特有的长处;这种长处对于一个 家庭来说,不仅是一种需要,而且是绝不可少的。玛居梅对 你尽管还在一味盲从,可是也隐约地看到了这种前景。他已 经感觉到,爱情使他变得渺小了。去撒丁岛旅行的计划恰恰 证实了我的观点:他试图用暂时的离别恢复自己的本性。当 然,你会毫不犹豫地运用爱情授予你的权力。你的一举一动, 你的眼神,你的语气,都显示了这种权威。喔!亲爱的,你 确实象你妈妈所说的,是个疯疯癫癫的小妖精。我想,你应 当看得出,我比路易高明得多;可是你何曾听到过我反驳他 的话?无论人前人后,难道我不象一个恭顺的妻子,把他当 作全家权力的化身?你会说:这是虚伪!首先,所有我认为 对他有用的建议,还有我的意见和想法,都是在卧室里暗暗 地、悄悄地向他提出来的;不过,我的天使,我可以向你发 誓,即便是在那种时刻,我也从不表现出高人一等的态度。倘 若我私下里不象公开场合那样,表现得真象他的妻子,那么 他再也不会相信自己了。亲爱的,行善之所以成为行善,就 在于使受益者不觉得自己比施与者低下;这种不露痕迹的忠 诚包含着无尽的乐趣。因此,我的光荣就在于把你也蒙骗了, 使你也在我面前恭维路易。再说,两年以来,这种欣欣向荣 的景象,我们的幸福和希望,确实使他重新获得了不幸、贫 困、遗弃以及怀疑使他丧失的一切。眼下,据我观察,我认 为你爱费利普完全是为了你自己,而不是为了他。你爸爸所 说的话中,有一点倒是实在的:你那贵妇人的利己主义只是 被爱情春光下的鲜花掩盖起来了。啊!我的孩子,我真心实 人间喜剧第二卷 意地爱着你,所以才把这种残酷的现实如实相告。让我再告 诉你一件事,不过有个条件:你无论如何不能对男爵透露一 个字。那是在我们的一次谈话快结束的时候。当时,我们异 口同声地将你颂扬了一番,因为他看得出来,我确实象对待 自己的妹妹那样爱你;后来我趁他不备,把话题引向隐藏在 心中的秘密。我说: “路易丝从未受过生活的考验,命运把她当作一个宠儿, 如果你在象情人一般对待她的同时,不懂得怎样表现出父亲 般的感情,将来她可能会遭到不幸。” “唉!我能做到这一点吗?”他回答。 他突然不说下去了,仿佛发现自己的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这种悲叹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倘若你这次不走,几天以后他 会告诉我更多的事情的。 我的天使哟,这位男子一旦丧失了力量,当他在欢乐之 中逐渐感到了餍足,当他觉得自己已经 我这里不用“堕 落”两字——在你面前丧失了尊严,那时候,他就会受到良 心的谴责,并为此感到内疚。仅仅这一点,也会使你意识到, 你已经成了一个罪人。你本来就不善于尊重他,久而久之,你 终将对他产生轻蔑。你要好好想一想。轻蔑表现在女人身上, 乃是表现仇恨的第一步。由于你心地善良,你会一直记着费 利普为你作出的种种牺牲;然而,一旦他也在这场盛筵上满 足了口腹之欲,他就无需再为你作出牺牲了;于是,男女双 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他们就该倒霉了!我要说的都 说了。至于今后是耻辱还是荣誉,对于这个微妙的问题,目 前我还难下结论。我们只是为了爱我们的人才严格要求自己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 路易丝呀,快改变你的态度吧,现在为时还不晚。你完 全可以象我对待莱斯托拉德那样对待玛居梅,以便让藏在费 利普心里的那头雄狮一跃而出,因为他确实是个杰出的男子。 否则的话,我会说,你这样做是因为他比你高明,所以对他 进行报复。我自己正在将一个平凡的男子造就成一个杰出的 男子,那么你为什么不能运用自己的权力,而不是为了自己 的利益,将这样一个高贵的男子造就成一位天才呢? 即使你留在乡下,我也要给你写这样一封信;因为我担 心,如果和你面谈,你会卖弄自己的聪明,使着性子对付我; 而在读我的信时,你会考虑自己的前途的。亲爱的,你有一 切条件可以过美满的生活,千万别糟蹋自己的前程。到十一 月份,你就回巴黎去吧。我曾经因为不能进入社交界而自怨 自艾,你就更应该在那里领略一下人们对你的关切,这也是 你生活中必要的消遣,因为你们两人的生活也许过于亲密了。 一个已婚女子应该有她的迷人之处,尤其是做了母亲以后,更 不能减少她在夫妇生活中的作用,给人一种可有可无的印象, 否则,别人会对你感到厌倦的。即便我有了几个孩子(这也 是我向往的一种幸福),我还是可以向你作这样的保证:当孩 子们稍微长大以后。我仍然要留出一些完全供个人支配的时 间;因为,我们应当让家里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子女,时 刻想到我们。再见啦,亲爱的醋罐子!你可知道,我若是一 个庸俗的女子,能让你产生这样的嫉妒心,真该洋洋得意哩。 可惜!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一个真诚的朋友,所以 只能为你难过。请接受我无限的深情。如果你要为自己的不 人间喜剧第二卷 告而别找什么借口,我悉听尊便。总之,你要是不信任费利 普,我可是信任路易的。 三十七 玛居梅男爵夫人致莱斯托拉德子爵夫人 亲爱的美人,我忽然心血来潮,想去观光一下意大利,我 非常高兴,把费利普硬拉去了。为此,他去撒丁岛的计划只 好推迟。 这个国家很能吸引我,使我为之陶醉。这里的教堂,尤 其是那些小礼拜堂,都带有一种脉脉含情、楚楚动人的神态, 足以使一个新教徒产生皈依天主的愿望。人们盛情地接待了 玛居梅,并为得到这样一个子民而欢欣鼓舞。要是我愿意,费 利普可以回巴黎主持撒丁王国的使馆;因为,王室待我非常 亲切。你要是给我写信,可以寄住佛罗伦萨。眼下我时间不 多,不能将详情细告;等你这次来巴黎小住时,我再给你叙 述旅途的见闻。我们只准备在这里住一个星期,然后取道里 寓那u去佛罗伦萨。我们在托斯卡讷地区游览一个月之后,再 去那不勒斯住一个月,这样可以在十一月份到达罗马。我们 的回程是先去威尼斯,计划在那里度过十二月的上半个月,然 后取道米兰和都灵,预计明年一月返抵巴黎。整个旅程中,我 们象一对情侣:每到一个新奇的地方,都会使我们重温新婚 之夜的良宵美景。玛居梅对意大利不太熟悉,所以我们就从 ①里窝那,意大利托斯卡讷地区一城市。 人间喜剧第二卷 189 柯尔尼舍这条道路u开始我们的旅程;修成这样条道路,称 得上是电斧神工了。再见,亲爱的。别埋怨我不给你写信,一 路上实在是找不出一点空闲的时间;我只来得及观看、体验 并玩味旅途中的感受。以后我会加上一些追忆的色彩和你详 谈的。 于热那弧 三十八 莱斯托拉德子爵夫人致玛居梅男爵夫人 亲爱的,我有一封相当长的信已经寄住尚特普勒了,那 是特为回复你在马赛所写的那封短信的。你这次情侣式的旅 行丝毫也没有减少我对你表露过的那种忧虑,所以我要求你 一到尼维尔内就给我来信,使我知道下一封信该寄住何处。 据说,内阁已经决定解散议会。王室本想利用这个忠于 自己的立法机构的最后一次全会,通过一些有利于巩固政权 的法律。如果说解散议会是王室的一大不幸,那么,这对我 们来说也是一个不幸,因为路易要到一八二七年年底才满四 十岁。幸亏我父亲同意担任众议员的职务,并准备在适当的 时刻提交辞呈。 你的教子不等教母在场就学步了;他实在惹人喜爱,并 开始向我作出种种可爱的举动,他的微笑中包含着无数的内 容。这些都说明,他已经不是一个只管吃奶的器官,一个未 ①指从法国尼斯到意大利热那亚的一条道路。 人间喜剧第二卷 开化的生物,而是一条有头脑的小生命了!我在哺育他的过 程中实在太受照顾,所以我想十二月份就给小阿尔芒断奶。吃 一年奶就足够了。孩子吃奶太多,长大了会变笨的。我相信 这类民间的格言。我的金发美人,你这次在意大利一定获得 很大的成功吧。顺致亲切的情谊。 九月 三十九 玛居梅男爵夫人致莱斯托拉德子爵夫人 我读到了你那封令人不齿的来信,那是我让尚特普勒的 管家转寄给我的。啊!勒内……这里先不谈我是何等的气愤, 我只想告诉你这封信所产生的效果。这一天,大使专为我们 举行了一个令人神往的晚会,我在晚会上出足了风头。当我 们回到住处时,玛居梅也为我的成功完全陶醉了,连我也难 以描绘他当时的心情。这时,我把你那封骇人听闻的复信读 给他听,读着读着,我就哭了起来,也不怕让他看到我一副 丑相。这个亲爱的阿邦塞拉热赶忙跪倒在我的脚下,说你尽 讲胡话。然后,他把我领到这座宫殿的阳台上;从这里可以 看到罗马的一角。这时候,皓月当空,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 他的话语完全配得上这一美景。由于我们已经学会了意大利 语,所以当他用这种语言来表达自己的爱情时,就更显得情 深意切;我觉得这种软绵绵的声调美妙极了。他说,纵然你 是一位预言家,他也宁愿用整个生命来换取一夜的幸福,或 者一个甜蜜的上午。如果能这样的话,他就算活了一千年了。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他希望我继续当他的情妇,他自己除了保持情人这样一个称 号以外,就别无他求了。他觉得,能每天成为一个被人喜爱 的男子,心中便感到无比的骄傲和幸幅,要是上帝向他显灵, 要他在以下两种情况下进行抉择:一种是象你所说的那样,活 三十年,生五个孩子;另一种是再过五年这种色彩缤纷的、极 为珍贵的爱情生活;——那么他早就打定了主意:他宁愿要 我象现在这样爱他,他可以为此而死。他搂着我的腰,我头 靠着他的肩,听着耳边这阵信誓旦旦的话语。忽然,他的话 被几下蝙蝠的尖叫声打断,原来蝙蝠被一只灰林鹗抓住了。这 垂死的哀鸣给了我一种惨烈的印象,几乎使我晕死过去,费 利普急忙把我扶到床上。不过,你且放心!尽管这一不祥之 兆还在我的脑际回荡,今天一早我就恢复了常态。我起床跪 倒在费利普面前,我注视着他的眼睛,抓着他的手说: “我的天使,我不过是个孩子,也许勒内说得对:我所爱 的可能只是你对我的恋情;但是,你至少应该明白,我心里 再也没有别的感情了,所以我才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爱你。总 之,要是你发现我的行为、思想和生活中有使你不如意的地 方,你就尽管告诉我!我要知道这些事!我一定乐意听从你 的话,完全按照你眼中的闪光来支配我的行动。勒内真使我 害怕,因为她实在太爱我了!” 玛居梅泪流满面,声音都哽塞了。勒内呀,我现在该谢 谢你;我原来不知道我那漂亮、忠诚的玛居梅是多么爱我。罗 马是一个适宜于谈情说爱的城市。当人们产生了爱情以后,就 应该到那里好好体验一下爱的欢乐,因为那里有艺术和上帝 充当你的同谋。我们将去威尼斯,和索里亚公爵夫妇见一面。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你要是给我写信,可寄巴黎家里,因为三天以后我们就要离 开罗马。大使为我们举行的晚会是专为我们送行的。 十二月,于罗马 又及:亲爱的笨蛋,你的来信表明,你对爱情只有一种 概念。要知道,爱情是一项信条,它会产生许多互不相同的 效果,所以,没有一种理论能概括和指导它的行动。穿胸衣 的小博士,以上这一点,就算是我给你的赠言吧。 四十 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致玛居梅男爵夫人 我父亲当了众议员,公爹已经去世,我自己又将临产。以 上是去年冬末的几件大事。我把这几件事同时告诉你,为的 是使你驱散这个黑色的火漆封印给你的印象。 小娇娇,你从罗马寄来的信使我毛骨悚然。你们两个都 是孩子。费利普要么是个善于掩饰的外交家,要么是个荒唐 的男人,他爱你就象爱一个妓女,明知遭到背叛,也甘愿为 她倾家荡产。这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们说我胡话连篇,我以 后就不说了。但让我再告诉你一句话:通过我们两人命运的 研究,我引出了一条严酷的道理,它就是:你要被别人爱吗? 那你就不能爱别人。 我亲爱的路易被任命为酋议会议员以后,就获得了荣誉 勋位勋章。由于他进入酋议会很快就要满三年,我父亲也已 为他女婿申请了四等勋位,所以我请你对这件小事操点儿心, 人间喜剧第二卷 193 使我能在这次授勋中过一过玛玛幕齐u的瘾。你回巴黎以后, 在议会的例会期间可能会见到家父莫孔伯伯爵。我这位可敬 的父亲正在忙于索求侯爵的封号,对此你千万不要插手;把 你的优惠留给我。待路易当上众议员以后,也就是在今年冬 天,我们就一起去巴黎,届时我们将用尽一切办法,将他安 插到某个中央领导机构!那样,我们可以靠供职的薪金生活, 而将地产上的收入全部节酋下来。我父亲在议会中持中右观 点,但他关心的只是一个爵位;我们家早在勒内王④时代就 已出名,查理十世不会拒绝一个莫孔伯的要求的;可是,我 担心父亲会异想天开地为我的弟弟谋取某个封号;但他这样 做也无非是用侯爵的头衔吊吊他儿子的胃口,他心里只能想 着自己的事。 一八二七年一月 啊!路易丝,我好象刚离开了地狱!我把你看作我的化 身,所以才有勇气和你谈谈我的痛苦。我至今还说不清,能 杏让自己的思想再回到这致命的五天中去!只要一提“抽 搐”这两个字,就会使我胆战心惊。这不是普普通通的五个 日日夜夜,而是痛苦的五个世纪。如果哪一位母亲没有受过 这种折磨,她就无法知道“痛苦”这个词意味着什么。我甚 至觉得,你没有孩子倒是很幸福的,从这一点上你可以看出, ①玛玛慕齐,莫里哀在《贵人迷》一剧中虚构的一种土耳其爵位。 ②勒内一世(1409 1480)是安茹公爵,巴尔洛林公爵,普罗旺斯伯爵 那不勒斯王和西西里王,一四七一年定居普罗旺斯的埃克斯。我的理智丧失到何等程度。 出事的前一天,天气又闷又热,我当时就发现,这种气 候使小阿尔芒很不舒服。他的性格一直很温和,非常讨人喜 欢,可是那一天显得十分抑郁;他动不动就哭叫,既想玩,又 摔坏玩具。看来,孩子得病前脾气都要变坏,这是一种征兆。 这种奇特的坏脾气引起了我的警觉,我发现阿尔芒睑色时而 发红,时而发白,我以为这是他同时长四颗牙齿之故。于是, 我让他睡在我身边,我可以不时惊醒过来。夜里,他有一点 点发烧,对此我并不在意,总以为是长牙引起的。快天亮时, 他叫“妈妈”!同时做了个要水喝的动作,可是喉咙里发出喀 喀的响声,而且动作里带有一些抽搐。一见这种情况,我全 身的血都凉了。我急忙跳下床,为他冲糖水。但我用杯子喂 他喝水的时候,他一点也不动弹了,只是连声叫“妈妈”!那 声音已经全变了。你想,我这时多么害怕呀。我去握他的小 手,可是那手已经不听使唤,而且变得越来越不灵活。我将 杯子放到他的唇边;这可怜的小家伙边喝边抽搐,一共才喝 了三、四口,水在他喉头发出奇特的响声,听了实在吓人。最 后,他无力地倒在我的怀里。我接着又发现,他的眼珠似乎 受到某种内力的拉扯,开始渐渐地泛白;与此同时,他的四 肢也越来越僵硬。我大声惊呼。路易闻声而至。 “快请大夫!快请大夫!……他要死了!”我向他喊着。 路易立时不见了人影。可怜的阿尔芒吊在我的脖子上还 在叫“妈妈!妈妈!”这是他头脑里知道还有妈妈的最后时刻。 他额上的血管原来很好看,现在一根根都鼓了出来,抽搐开 始了。在医生赶到前的一小时里,我一直抱着这个僵直的孩 人间喜剧第二卷 子。他原先是那样的活泼可爱,长得白白嫩嫩,宛如一朵鲜 花。他是我的骄傲,我的欢乐,现在却象一段木头了。他那 双眼睛多吓人!就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还不寒而栗呢。我那 可爱的阿尔芒毫无声息。他的睑变黑了,身上的肉萎缩了,人 也似乎缩小了许多,看上去活象一具木乃伊。一位医生先到, 接着又来了两位,是路易从马赛请来的;几位医生直挺挺地 站着,象几只不祥之鸟,使我浑身颤抖。其中一位说,可能 是脑炎,另一位认为是儿童常见的惊厥。区里的医生看来还 比较聪明,因为他一直未发表意见。后来的一位医生说:“是 长牙引起的”;先来的那位说:“是发烧引起的。”最后他们一 致同意,在孩子的脖颈上用水蛭吸血,并给他戴上冰帽。我 一听就吓得灵魂出窍。我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泼 喧嚷的孩子一动不动,毫无声息,变得象一具青黑色的尸体! 我眼看着被我亲吻过无数次的美丽的脖颈遭到水蛭的噬咬, 眼看着这个可爱的小脑袋套在冰帽里面。有一阵我觉得自己 的神志也迷糊了,好象还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亲爱的,为了 放置冰帽,竞把他的头发也剃了,那是我们多么喜爱的一头 秀发,你也曾爱抚过的。就象我分娩时那样,他每隔十分钟 就抽搐一次,可怜的小家伙扭曲着,睑色一会儿变白,一会 儿发紫。他那脆弱的四肢互相接触时,发出一种好似木头相 撞的声音。这个失去了知觉的小生命不久以前还在向我微笑, 和我说话,叫我妈妈!一想到这些,一阵阵剧烈的痛楚穿透 了我的心寓,它们翻江倒海,象起了一阵风暴;这时我感到, 把孩子连结在我们心中的一切纽带都靠不住了。本来,妈妈 会在一旁帮助我,安慰我,替我想想办法,可惜她当时正在 人间喜剧第二卷 巴黎。我想,在对付惊厥方面,母亲们比医生更有办法。一 连四天四夜,孩子的病时好时坏,我为他受尽了惊吓,几乎 也送了命。最后,几位医生一致商定,使用一种可怕的药膏 敷贴,给他吊毒!喔!要在我的阿尔芒身上吊毒!五天以前, 他还眉开眼笑,学着叫教母呢!当时,我拒绝用这种方法治 疗,心想还不如听其自然吧。但路易责备我,他还是相信医 生的办法。男人总还是男人啊。在这类可怕的疾病中,病人 有时会出现假死的现象;而恰恰在这段时间里,我所厌恶的 这种药膏好象成了阿尔芒的救命良药。我的路易丝啊,那时 候,孩子的皮肤又干、又硬、又糙,开始时连药膏也敷不上 去。我在床边泪流满面,哭得枕边都湿了。后来,医生们吃 饭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孩子。我趁此机会,把他从这一 切药物中解脱出来。我发疯似地抱起他,把他贴在胸前。我 将自己的前额贴在他的前额上祝告上苍,求上帝把我的生命 赐给我的孩子,并试图用这种办法把生命转移到阿尔芒的身 上。我就这样把他抱在怀里,甘愿和他一同死去,做到生死 不离。亲爱的,我忽然觉得,他的四肢在渐渐地变软,抽搐 也停止了;孩子终于活动开了,皮肤上那些不祥的、可怕的 色斑也消失了!我象发现他病倒时那样喊了起来,医生们闻 声而至,我赶紧把阿尔芒抱给他们看。 “他得救了!”最年长的那位医生喊道。 喔!多么中听的话!多么美妙的音乐!天堂向我敞开了。 果然,两小时以后,阿尔芒竞死里逃生,可是我已经精疲力 尽了。我需要得到欢乐的安慰,否则自己也要病倒了。上帝 啊!您用了多大的痛苦,将我们母子连结在一起!您将多少 人间喜剧第二卷 颗钉子打入母亲的心房,使孩子时刻挂在她的心上!尽管孩 子在呀呀学语、蹀蹀学步时曾使我掉下喜悦的眼泪,现在看 起来,我还没有真正体会到做母亲的甘苦!为了尽我做母亲 的责任,并在这项甜蜜的事业中提高自己的技能,我可是没 日没夜地研究过他的心理啊!对于这样一个把自己的孩子当 作偶像崇拜的母亲,难道有必要使她受这样的惊吓,让她看 这类可怕的形象吗?我在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们的阿尔 芒正在一旁嬉戏,他又是叫嚷又是欢笑。于是,我就想寻找 这次可怕的疾病发生的原因,同时又在考虑自己现在的身孕。 是不是长牙引起的?莫不是他的脑子受到了特殊的刺激?发 生惊厥的孩子是不是在神经系统方面存在着先天性缺陷?这 些想法使我为现在和将来同样感到不安。我的乡下医生认为, 这种病是长牙时神经受刺激所引起的。为了使我们的小阿尔 芒长好牙,我愿意献出自己满嘴的牙齿。现在,当我看到血 红的牙床上长出一颗珍珠似的白花,我的头上就冒出一阵冷 汗。这可爱的小天使在受苦的时候显示了英雄气概,这一点 足以向我证明,他会具备我这样的性格;当时,他投向我的 视线简直象剜了我的心。对于这种速来速去的强直性痉挛,医 学界了解得还不多,所以既不能预防,也难以治疗。我要再 说一遍: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发生惊厥,对于做母亲的来说,简 直象下了地狱一般,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我拼命地吻他!喔! 我久久地把他抱在怀里来回踱步!在第二次分娩前的六个星 期,我受到这样大的痛苦,简直是磨难重重,我真为另一个 孩子担心啊!再见吧,我那可敬可爱的路易丝;千万别想要 孩子了,这就是我的结论。 人间喜剧第二卷 月十五日 四十一 玛居梅男爵夫人致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 可怜的人哟,惊悉你受了这么大的折磨,我和玛居梅都 原谅了你对我们的恶语中伤。细读你所遭受的两次磨难,我 真是不寒而栗,心中难受万分;可是这样一来,倒减轻了我 因没有孩子而产生的伤感。现在,我要赶快向你宣布给路易 授勋的消息;他可以佩上四级勋位的玫瑰章了。你希望有一 个女儿;幸运的勒内,你一定会生一个女孩子的!我们回来 以后,我二哥和德·莫尔索小姐举行了婚礼。我们的国王真 是一位大好人,竞让我二哥接替了他岳父担任过的王室首席 侍从官的职务。 “职务和头衔由你同时继承。”他对这位勒农库吉弗里 公爵说。 不过,他要把莫尔索的家徽和勒农库的家徽合并在一起。 我的父亲真是精明。如果没有我那份财产,这一切全都 不可能实现。他和母亲专程从马德里赶回巴黎参加这次婚礼。 明天,他们还要参加我为这对新人举办的晚会,然后再返回 任所。这次狂欢将办得气派十足。索里亚公爵夫妇也在巴黎; 他们俩在场使我有些不安。玛丽·埃雷迪亚无疑是欧洲的一 大美人,我不喜欢费利普注视她的那副样子。为此,我给了 他加倍的温存和爱恋。“她根本就不会象我这样爱你的!”这 句话总是在我心中嘀咕;虽然我话未出口,但这种意思随时 人间喜剧第二卷 表露在我的眼神和动作之中。上帝知道,我是多么落落大方, 妩媚动人。昨天,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对我说: “亲爱的孩子,必须向你认输呀!” 其实,我使费利普感到那样快活,所以他准会觉得自己 的弟媳蠢得象一头西班牙母牛。我不再遗憾没能为他生下一 个小阿邦塞拉热,因为公爵夫人可能要在巴黎分娩,这一下 她要变丑了;如果她生个男孩,他们就给他取名费利普,以 纪念这位被驱逐的伯父。说起来也算是造化捉弄人吧,我这 一次又要当教母了。再见吧,亲爱的。今年我要早点儿去尚 特普勒,因为这次旅行花去了我们一笔巨款;我想三月底前 后就动身,这样我们可以在尼维尔内节俭地过一阵子。再说, 巴黎我也住腻了。费利普也和我一样,渴望再见到我们那幽 静美丽的花园、清新的草地,以及任何一条河流也难以与之 相比的沙砾闪烁的卢瓦尔河。领略过瑰丽多姿的意大利的浮 华风光,尚特普勒在我眼中就别有一番风味了;因为,说来 说去,言丽堂皇的东西总会使人厌倦,而情人的眼睛却比一 件capod’operau,一幅bel quadro吲还要美!我们在那儿等 你;我再也不妒忌你了。我怀着充分的信心把我的玛居梅交 给你。你可以随意探测他的心,从那里捞取一些感叹和他的 一些顾虑。自从在罗马发生那件事以后,费利普更爱我了;昨 天他对我说(他从我的肩膀上看着他的弟媳),埃雷迪亚公主 蠢得很。要知道,他说的是年轻时的未婚妻玛丽,也就是他 ①意大利文 ②意大利文 杰作。 美丽的绘画。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第一场春梦啊。喔!亲爱的,我真是比歌剧院里的姑娘还 要坏,听了这侮辱性的话,心里感到美滋滋的。我向费利普 指出,她的法语说得不够准确,她把例如说成尼如,把五说 成无,把我说成渥;不过,她长得还是很美的,只是缺少点 儿风度,才思也不够敏捷。当人们向她说恭维话的时候,她 竞愣愣地看着你,好象不习惯于听这种赞美之词。照费利普 那样的性格,他很可能在婚后两个月就离开她的。可是那位 索里亚公爵堂费尔南却和她非常般配;他天性宽厚,但却是 个娇惯了的孩子,这一点是很清楚的。我的天使,我可能心 眼很坏,会让你耻笑;不过,我说的都是实话。顺致亲切的 情谊。 于巴黎 四十二 勒内致路易丝 我的小女儿已经两个月了;妈妈当了她的教母,路易的 一位年老的舅公当了她的教父;我们为小家伙取名冉娜阿 苔娜依丝。 既然你不怕一个正在哺乳的奶娘把你吓坏,那么一有机 会,我就去尚特普勒看你。你的教子已经会叫你的名字了。他 把你叫作玛图梅!因为c这个字母的音他总是发不准。你见 了他一定喜欢得了不得。他的牙齿都出全了,现在吃起肉来 简直象个小伙子,跑跑跳跳活象一只耗子。但我的眼睛总是 不放心地盯着他,特别使我担心的是,在月子里不能把他带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在身边守住他,因为医生出于谨慎,要我在四十天内不出房 门。唉!亲爱的朋友,生孩子可成不了习惯。生第二胎还是 那样痛苦,那样担惊受怕。不过[另lJ将这封信给费利普看), 这个小女孩长得象我,她以后可能对你的阿尔芒不利呀。 我父亲觉得费利普比以前瘦了,我那可爱的小娇娇也略 微瘦了一些。不过,索里亚公爵夫妇已经不在巴黎,所以你 没有什么可妒忌的了!你这封信比起以前来要短得多,感情 也没有以前那样充沛。是不是向我隐瞒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要 不就是你这任性的孩子又在使性子了吧? 我写得太久了:我的女看护已经在责备我擅自给你写信, 而且,阿苔娜依丝·德·莱斯托拉德小姐也要吃晚饭了。那 就再见吧;多给我写几封有趣的长信呀。 四十三 德·玛居梅夫人致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 亲爱的勒内,在尚特普勒的长池塘边,我独自一人坐在 柳树下的长凳上伤心流泪,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这里景色 优美,你来了,那就是锦上添花了,因为这里惟独缺少欢乐 的娃娃。你的生育能力使我想到了自己。结婚快三年了,我 还没有孩子。“喔!”我独自思忖着,“纵然我要比勒内生我的 教子时痛苦百倍,纵然我会看到自己的孩子发生惊厥,上帝 啊,这些我都不怕,让我生个小阿苔娜依丝那样的孩子吧!我 在这里看到她啦,她美如日月,真是个小天使!”虽然你并没 有告诉我这孩子的长相。从这里我看出了我的勒内的为人。你 人间喜剧第二卷 似乎猜到了我的痛苦。每当我的希望成了泡影,总要有好几 天闷闷不乐,不断地长吁短叹。什么时候我才能在小帽上绣 花呢?什么时候我去挑选婴儿的衣料呢?什么时候我才能为 一个小脑袋缝制帽上的花边呢?难道我就永远听不到这样一 个可爱的小生命叫我一声妈妈,或者扯住我的裙子,跟我撒 野吗?难道我永远看不到童车在沙地上留下的车辙,捡不到 在院子里摔坏的玩具?有多少个妈妈前往玩具铺购买小刀枪、 布娃娃或成套的小炊具,难道我就没有这个福分?难道我就 看不到一个可爱的小生命逐渐长大,成为另一个更招人喜爱 的费利普?我希望有一个儿子,让我好好体验一下,怎样在 孩子身上加倍地爱我的情人。而今我的花园和城堡显得冷冷 清清。一个女人没有孩子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我们生来就 是为了做母亲的。喔!你这位穿胸衣的博士,你的生活经验 多么丰富。人不生育,树不结果,都是可憎的。现在,我的 生活与杰斯奈u和弗洛里昂④在他们的牧歌中所描绘的确实 有点太象了,黎瓦洛尔@读到这类作品时曾说,那里的人希 望有几只狼@。我也希望为别人献身!我觉得自己身上有某种 被费利普忽视的力量;所以,要是我不能成为母亲,我会心 血来潮,闯出什么祸来。刚才我把这句话告诉这位摩尔人的 后裔,他一听此言,眼睛就湿润了;他实在配得上“忠实的 ①萨洛蒙·杰斯奈(1730 1788),瑞士诗人和画家,擅长田园诗。 ②冉·皮埃尔·克拉里·德·弗洛里昂(1755 1794),法国作家,著有牧 歌和寓言。 ⑧安托尼·黎瓦洛尔(1753 18叫) ④意思是牧歌中描写的生活太宁静, 法国作家,当时的名记者。 有几只狼可以打破那里的沉闷气氛。 人间喜剧第二卷 傻瓜”这样一个雅号;在爱情问题上。谁也不能和他开玩笑。 有时候,我真想念几台九日经u,到各处求求圣母或求点 圣水,让我喝了以后能够怀孕。到了冬天,我要请大夫治治。 我越写越恨自己,实在写不下去了,就此搁笔吧。 四十四 德·玛居梅夫人致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 怎么啦,亲爱的,竞一年不来信?……我真有点生气了。 你认为,路易每两天来看我一次就能代替你啦?只告诉我你 没病,家中诸事顺利,这是不够的;我要了解的是你的感情 和想法:我在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的时候,并没有怕受到你 的训斥、谴责或误解呀,因为我爱你。你满可以来巴黎,和 路易分享他在议会中获得的成果,他的口才和忠诚为他颇赢 得了一些声望,这次会期以后,他很可能获得某个高位,而 你却默默无闻地躲在乡下,这种做法使我深为忧虑。难道你 就满足于给他发发指示,就这样度过你的一生?纽默和埃杰 丽吲也不象你们离得这样远呀。你为什么不趁此机会来这里 看看?这样,我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和你在一起待四个月了。昨 天,路易告诉我,你不久将来巴黎找他,还要在这里生下第 ①天主教的一种祈祷仪式,以九天为一单元。 ②纽默·庞皮利厄斯(约公元前715 672),传说是古罗马的第二个国王, 罗慕洛的继承人。他自称曾在一个山洞里受到山林水泽女神埃杰丽的指 点,从而创立了罗马的宗教。 204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三胎,你真是个吓人的纪戈涅妈妈u!路易尽管学会了外交辞 令,但经不起我一再盘问,他又是埋怨,又是叹气,最后只 好告诉我,阿苔娜依丝的教父,也就是路易的舅公,眼下病 得很重。不过我想,你作为一个贤妻良母,完全有办法利用 这位议员的名声和口才,替路易从他外婆家的最后一位长辈 那里获取一份可观的遗产。我的勒内,你尽管放心好了,勒 农库一家、绍利厄一家,还有德·玛居梅夫人的沙龙,都在 为路易效力。马尔蒂涅克④完全有可能把他安插到审计院。但 是,你再不向我说明为什么还要留在外酋,那我真要生气了。 是不是为了不让人看出你是莱斯托拉德家的决策者?是不是 为了继承舅公的遗产?是不是担心在巴黎不能象乡下那样当 个好母亲?喔!你这个坏蛋,我多么想知道,莫非你这一次 真不愿让人看到你的大肚子啦!再见。 一八二九年,于巴黎 四十五 勒内致路易丝 你埋怨我不给你写信,难道你忘了这两个长着棕发的小 不点儿?我得照料这两个孩子,何况他们也把我管住了。再 说,我离不开家的另一些原因你也找到了。除了我们这位珍 ①纪戈涅妈妈是法国木偶戏中的人物,身材高大,从她裙子里钻出来许多 小孩子。 ②马尔蒂涅克(1776 1862),一八二八年一月至次年八月任内掏首相和内 政大臣。 人间喜剧第二卷 贵的舅公身体欠安,我本人也不愿意挺着肚子,扯着一对儿 女上巴黎,他们大的才四岁,小的还不到三岁。我不想拖儿 带女来干扰你的家庭和生活,也不愿在你统治的这个灯红酒 绿的上流社会丢人现眼,更厌恶那种带家具出租的房间和旅 馆里的生活。路易的舅公听到外孙晋了爵,就把自己的一半 积蓄计二十万法郎赠送给我,让我在巴黎购置一所住宅。我 现在已经让路易在你那个区里物色房子了。母亲也给了我将 近三万法郎,让我添置家具。以后,我在议会开会期间来巴 黎居住,就可以在自己家里安身了。到那时,我一定不会辜 负我这位好妹妹的期望,我这话没有一点玩弄词藻的意思。 我非常感谢你使路易得到如此的恩宠;不过,尽管德· 布尔蒙u先生和德·波利尼亚克④先生好意垂青,要路易进 他们的内阁,我还是希望他不要那样出头露面:太出头露面 会受牵连的。我倒喜欢审计院这个位子,因为这个职务可以 长期留任。我们在这里经营的产业,要托付给可靠的人掌管; 一俟我们的总管熟悉业务以后,我就来协助路易,你尽管放 心好了。 你要我把信写得长一点,你看我能做到吗?就说这一封 吧,我本想在信里给你描述一下我的日常琐事,可已经在桌 上放了一个星期了。再放下去,阿尔芒要把它叠成小鸡,放 ①德·布尔蒙(1773 1846),原是拿破仑麾下的将军,一八一五年滑铁卢 战役前夕投向路易十八。一八二九年八月以后任查理十世的陆军大臣。 ②德·波利尼亚克(1780 1 847、,大贵族,一八二九年八月以后任查理十 世的内掏首相兼外交大臣。 人间喜剧第二卷 到排列在地毯上的那群纸玩具中间,或者做成小船,编入小 澡盆里的那支舰队。这样的日子,我只要给你描述其中一天 就够了,它们天天都是一个样,归结起来也就是这样两件事: 孩子们有没有病痛,是不是安然无恙。严格地说,在这座荒 僻的农舍里,有时候一分钟慢得象一个小时,有时候几小时 快得只能当几分钟使用:一切都取决于孩子们的情况。如果 说,我能有一些甜美的闲暇时刻可以供我享用,那只有在他 们两个都入睡以后。这时,我不需要替小的摇摇篮,也不必 给大的讲故事,哄他们睡觉。只有当他们在我身旁入睡以后, 我才能自言自语地说:“这一下我就不必为他们操心了”。真 的,我的天使,白天里,所有的母亲都会设想出种种危险。孩 子们一离开她们的视野,就会想到:也许阿尔芒偷偷拿了刮 胡子刀去玩;莫不是衣摆上着了火;会不会被玻璃蛇咬着;也 许他奔跑时摔了一交,头上摔出个大包;还有池塘,他会不 会掉进水里啦。你看,母亲的生涯就象一连串又甜蜜又骇人 的诗篇。不是欢乐,就是担惊受怕,没有一刻能得到安闲。一 到晚上,当我回房以后,我就睁着眼睛做美梦,为他们的命 运巧作安排。我仿佛在孩子们床头看到一群笑眯眯的小天使, 于是我相信他俩一定前程似锦。有时候,阿尔芒在睡梦中叫 妈妈,我就偷偷地去吻他的前额和他妹妹的小脚,出神地盯 着这一对漂亮的小兄妹。这是我最得意的时刻!昨天半夜,大 概是受到我家守护神的召唤,我忽然不安地跑到阿苔娜依丝 的摇篮边,我发现她的头睡得太低;我又看到阿尔芒蹬掉了 被子,两只脚已经冻得发紫了。 “喔!好妈妈!”他醒过来搂住我直叫。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亲爱的朋友,这可以说是夜晚的一景吧。 做母亲的多么需要让孩子们睡在自己的身边!当他们在 恶梦中惊醒以后,保姆无论多么尽职,难道会起来抱他们,安 慰他们,哄他们入睡吗?是啊,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梦;可是, 要向他们把这类可怕的梦境讲解清楚,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 事,他们总是惊慌地半闭着眼睛,既聪明,又呆侵。这简直 是两次睡眠中间的一个延长侍号。这样一来,我自己就睡不 好了,我甚至可以透过薄薄的眼帘,看到这一对小儿女,听 到他们的声息。他们叹一口气,轻轻地挪动一下手脚,都会 把我惊醒。惊厥那只怪物仿佛还蹲在他们的床脚下呢。 天亮了,窗外响起第一阵鸟呜,两个孩子也叽叽喳喳地 说开了。在这睡意朦胧的时刻,这阵难懂的语言听起来就象 小鸟的啁啾,燕子的呢喃,那欢快的叫声里夹杂着委屈的呜 咽。这时候,与其说我在用耳朵听,不如说在用我的心谛听。 当娜依丝u张着双手,迈着踉跄的步子,想从自己的摇篮摸 到我的床上时,阿尔芒已经象一只敏捷的小猴,跑来搂住我 了。于是,两个小不点儿就将我的床当作他们的舞台,让自 己的妈妈受他们摆布。小女孩扯我的头发,还想吃几口奶,小 阿尔芒护住我的胸脯,好象那是他的财产。有时候,他们弄 得我实在难以忍受,于是我放声大笑,那笑声直上云天,最 后也就驱走了我的睡意。这时,我就装扮吃人的女妖。这个 妖怪妈妈用亲吻来吞吃孩子身上的细皮嫩肉;她发疯似的亲 吻他们那双俏皮而水灵的小眼睛,还有那使人又怜又爱又羡 人间喜剧第二卷 慕的玫瑰色肩膀。有几天,我试图在早上八点穿好袜子,可 是常常闹到九点钟还穿不上一只。 亲爱的,我们终于起床了。接下来,我们就开始梳洗。我 穿上浴衣,挽起袖子,系上漆布围裙,在玛丽的帮助下开始 为这两朵鲜花洗澡更衣。只有我才能判断洗澡水的冷热是否 适度,因为判断水温,多半要根据孩子的叫声和哭声来确定。 这时,纸折的舰队和玻璃做的小鸭子也进了澡盆。要给孩子 们洗好澡,还得让他们玩得痛快。你要想方设法,使这两个 小霸王感到有趣,听任你用柔软的海绵擦遍最细微的角落;倘 若你知道做母亲还要具备高超的技巧和机智的头脑,才能完 成这项光荣的任务,你一定会为此咋舌的。她要会恳求,会 训斥,会许诺,简直象一个高明的江湖骗子,而这个江湖骗 子之所以高明,还在于懂得怎样伪装自己,倘若上帝不让母 亲用精明的头脑去对付孩子们的精明,真不知道人类会变成 什么模样呢。一个孩子就是一个伟大的策略家,人们只能象 控制一位大政治家那样把他控制住……但只有激情才能做到 这一点。幸亏这类小天使不管见了什么都觉得好笑:刷子掉 了,肥皂滑脱了手,都会引得他们咯咯地笑个不停!总之,我 们每做成一件事,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但事情毕竞还是办 成功了。当我们终于替这两个小家伙穿好衣衫,又在一大堆 肥皂、海绵、梳子、洗睑盆、吸水纸、法兰绒,总之在11ursery④ 的全套用具中间看到两个干干净净的娃娃时,我和玛丽互相 交换一下眼色,这个眼色,只有上帝和你或小天使们才懂得 ①英文:育儿室。 人间喜剧第二卷 其中的涵义,做父亲的对此却一无所知。在这一点上,我觉 得自己也成了一个英国人了。我承认,这个国家的妇女确实 具有育儿的天才。尽管她们只注意孩子们的物质福利方面,但 她们做得尽善尽美还是对的。因此,我的孩子总是光着小腿, 两脚包在法兰绒里面。他们自然不会感到挤脚,感到受束缚; 不过,他们决不是没人照看。法国儿童身上捆着各种带子,使 保姆得到了自由;当然这也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一个真正的 母亲是不自由的,这就是我很久不给你写信的原因,因为我 这双手既要掌管我们的家业,又有两个孩子要抚养。做母亲 的学问,就在于懂得默默无闻地、不为人知地发扬自己的优 点;她从不炫耀自己,却时刻忠于自己的事业,每做一件小 事都表现出她的美德。她要亲自照看炉子上所煮的羹。你以 为我会是个喜欢偷闲的女人吗?但是每一点琐细的照料都会 在感情上有所收获。啊!当孩子吃得津津有味,露出满意的 笑容时,你会觉得他笑得多么甜美。阿尔芒总是一个劲儿地 点头晃脑,看了值得爱他一辈子。当娜依丝觉得匙子里的羹 太烫嘴,你就得替她吹凉,这是一种关怀,也是一种乐趣,更 是一种权利,怎么能把它让给别的女人呢?要知道,她断奶 才七个月,还时刻想着妈妈的乳房呢。一个保姆喂饭时烫了 孩子的舌头和嘴唇,她会对跑过来的母亲说,孩子是因为肚 子饿才叫嚷的。做母亲的一想到孩子的饭匙被不干净的气息 吹拂过,让自己的孩子吞下那样的食物,她怎么能睡得安稳 呢?母亲的天性不允许在她的乳房和孩子的嘴唇之间出现一 个中间环节。为牙齿还未长齐的娜依丝切碎猪排,把它和土 豆一起煮得恰到好处,是一件需要耐心的细活;也只有当母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亲的才懂得,在孩子失去耐心时如何使他把一顿饭全部吃下 去。无论有多少仆人,无论有哪一位英国保姆,都离不开孩 子的母亲,只有她亲自干预,才能用温存去对付孩童时代的 种种小脾气,减轻他们的痛苦。是啊,路易丝,你得用自己 的全部身心去照料这些天真无邪的小人儿;当你为他们梳头, 喂他们吃饭,哄他们睡觉的时候,你只能相信他们的眼神和 手势。从原则上讲,当孩子啼哭时,凡是非自然的原因造成 的痛楚,都应该责陉母亲或保姆的疏忽,这是一条无可辩驳 的理由。自从我有了两个孩子要照料,而且第三个又将临盆, 我的心里就只有孩子了;就说你吧,虽然我那样爱你,现在 也好象成了记忆中的人物了。我经常直到下午两点钟还未打 扮好。所以,我不相信能有那样的母亲,能够把自己的屋子、 衣领和裙袍等物收拾得整整齐齐。昨天是四月初的一个好天 气。我想自己快要临产了,该抓紧时机带孩子们出去散散步; 咳,当妈妈的外出走走,简直象是一首诗,我们头一天就盼 着第二天了。阿尔芒将第一次穿上黑丝绒小礼服,外加一个 绣花的绉领,戴一顶插着鸡毛、绣着苏格兰王徽的无边软帽; 娜依丝要穿红白两色的小裙子,戴一顶可爱的“贝贝”帽,因 为她还是一个bahyu呢;等那个在我肚子里蹬脚的小家伙出 世以后,她就要失掉这个漂亮的名字,因为这个被我称为小 讨债电的孩子就是她的小弟弟了。我已经在梦里看到这个孩 子,我知道他一定是小男孩。现在,小帽子、小绉领、小礼 服、小袜子、小鞋子、扎裤腿用的粉红色小带子、用丝线绣 ①见本卷第173页注①。 人间喜剧第二卷 花的平纹细布小罩衫,一应服饰都已经放在我的床上。当这 两只欢快而和睦的小鸟打扮齐全,忽闪忽闪地啖着小眼睛,用 玛丽的话说,扬起一张非常clea』1u(法语的意思是“洁净”) 的小睑,示意我“快走!”的时候,我的心就怦怦直跳。这两 只棕发的小鸟,一个是满头鬈发,另一个在红白相间的小帽 下露出柔软的刘海;他们穿上小袜子,系好小鞋子,露出一 段小腿,欢快地在这11ursery④里跑来跑去。是我用自己的双 手为他们洗好澡,焐暖并擦干他们的身体,又选用艳丽的丝 绒或绸子,把他们的肤色衬托得更加鲜嫩。喔!看看鲜嫩的 皮肤底下那些蓝色的血管,简直比诗还要美呢!只要用一个 简简单单的绉领,就能把他们的小头颈烘托得比绝色佳人的 粉颈更加好看。我把他们叫回来,再一次热烈地吻着他们的 脖颈,仿佛永远不知餍足!那些彩色的石印版画尽管制作粗 劣,但一印上这类画面,也会使母亲们驻足观赏,而我,这 样的画每天要画出好几幅呢! 我一出家门,就尽情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小阿尔芒有 一种王孙公子的气派,我赞叹地看着他搀着baby的小手,走 在你见过的那条小路上;不料,这时来了一辆马车;我刚要 把他们搀到路边避让,两个孩子已经滚进了一个泥坑,这一 下我的得意杰作全毁啦!于是,得把他们送回家里,换上别 的衣衫。我抱着小女孩,也顾不得毁了自己的长裙,玛丽也 一把抱起阿尔芒,一行人又回到家里。每当baby哭了,或者 ①英文:洁净。 ②见本卷第213页注①。 人间喜剧第二卷 男孩弄脏了衣服,事情明摆着:他们的妈妈就再也顾不得自 己,她的心全放在孩子身上了。 吃晚饭的时候到了,通常我还什么事情也没有干;这时 又得伺候他们吃喝,给他们围上餐巾,卷上衣袖,哄他们吃 饭,这是我每天都要解决两次的大问题,叫我怎么忙得过来 呢?在这没完没了的关怀之中,在类似的欢乐或祸事之中,家 里只有我是被遗忘的。每当孩子们顽皮不听话的时候,我经 常连卷发纸也来不及拿掉。我的打扮总是取决于他们的脾气。 若要给自己留出一点时间,例如象今天这样给你写上六页长 信,就得让他们剪下我的诗集上的画,或者让他们用书本、棋 子、螺钿筹码搭建城堡;或者让娜依丝按她自己的方式绕我 的丝线或毛线,她绕得那样复杂,我敢向你担保,这小家伙 准是不声不响地运用了小脑袋里的全部智慧! 总而言之,我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的两个孩子无拘 无束,长得十分结实。他们只要花很少的钱,就玩得十分愉 快。他们见到任何东西都乐意玩,只要在小心照看之下给他 们一定的自由,就比给他们买许多玩具更有意义。几块红、黄、 黑、紫色的小石头,几只小贝壳,沙地里的奇珍异宝,都会 使他们感到无比的幸福。他们喜欢搜集种种小玩意儿,建立 起自己的宝库。我观察阿尔芒,发现他时常对着花儿自言自 语,还和苍蝇、母鸡攀谈,并模仿它们的动作;他和昆虫和 睦相处,一看起来就会流连忘返。凡是小东西都能引起他们 的兴趣。阿尔芒已经开始对任何事物都要问为什么了;他走 来看我给他的教母写些什么;他还把你当作一位仙女,你瞧, 孩子们总是对的嘛! 人间喜剧第二卷 唉!我的天使,我可并不是存心用这一连串愉快的事给 你添加忧愁。这里,我还要给你描述有关你教子的一件事。有 一天,一个穷人跟在我们后面求乞,因为穷人们知道,当孩 子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一个妈妈会拒绝施舍的。可是 阿尔芒还不知道有些人会没有面包吃,他也不知道什么叫做 钱。正好,我给他买了一个小喇叭,于是他一本正经地把这 玩具送给那老头,嘴里说: “喏,拿去吧!” “您允许我把它留下吗?”那穷人问我。 人世间还有什么东西能和我这时所得到的欢乐相比拟 呢? “夫人,因为我家也有孩子。”那老头一面解释,一面漫 不经心地接过我给他的东西。 我一想到将来要把阿尔芒这样一个孩子送进学校念书, 不禁接连打了几个寒噤,因为我能把他留在身边的日子只剩 下三年半了。他现在的童年时代每时每刻都受到我的祝福,而 公共教育将会掐掉这个幸福的童年所开出的鲜花,将剥夺大 自然所赋予他的恩泽和这类可贵的真诚!人们将剃去他这一 头鬈发,那是我多么小心地梳理和濯洗,亲吻过多少次的秀 发啊!人们将给我的阿尔芒一副什么样的心肠呢? 你呢,你的近况如何?你自己生活得怎样,你可一点儿 也没告诉我呀。你始终爱着费利普吗?我对这个撒拉逊人倒 很放心。就写到这里吧。娜依丝摔倒了,再说,如果我继续 写下去,这封信可以写成一本书了。 人间喜剧第二卷 四十六 德·玛居梅夫人致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 善良温柔的勒内呀,你一定从报上看到了降临在我头上 的巨大不幸;当时,我一个字也没能给你写,一连二十来个 日日夜夜,我都守在他的床头,一直守到他咽气。我替他合 上眼皮,和神甫们一起虔诚地为他守灵,我为他的灵魂作了 祈祷。我用这种揪心的苦痛惩罚了自己。然而,见到他临终 前嘴边还浮现出一丝安详的微笑,我还是不能相信,是我用 爱情葬送了他的性命!而今他已去了,我却活着!你是非常 了解我们的,我还能对你说些什么呢?以上这句话就包含着 千言万语了。唉!要是有人对我说,他可以使费利普起死回 生,那我宁愿不上天堂,也乐意听他的许诺,因为这意味着 和费利普重新相会!……即便是把他再留住两秒钟,我也可 以松一口气,不象现在这样钢刀扎心了!你能否尽早来对我 说这句话呀?你这样爱我,总不会骗我吧?……当然不会的! 你早就对我说过,是我深深地伤了他的心……难道真是这样? 是的,我不配享受他对我的爱情,你说得对,我是把它偷来 的。至于幸福,是我用缺乏理智的拥抱把它窒息了!喔!直 到现在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我才觉得头脑不再发热了,可 是我现在感到孤独!主啊,在您的地狱里还有什么比孤独二 字更可怕的? 人们从我身边把他抬走以后,我跟着就躺倒在这张床上, 我想死,因为在我和他之间只隔着一道门;我发现自己还剩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下一点力气,足以推门而入!可是,唉!我还太年轻,经过 四十天的疗养,人们施展了京人的技巧,使我吞下了这门可 悲的科学所发明的许多药物。我终于发现自己回到了乡下,坐 在我的窗前,置身于美丽的鲜花丛中;那些花都是他特地为 我栽培的。如今,我又在这里领略秀丽的景色;这也是他生 前频频注目的地方。由于我喜欢这里的景致,他还常常为这 一发现欢欣鼓舞。啊!亲爱的,当一个女人的心死了以后,迁 居所带来的痛苦是前所未有的。花园里潮湿的土壤使我冷得 发抖,大地犹如一个巨大的坟墓,我走在上面,就象踩在他 的身上!在我第一次外出时,我竞害怕起来,愣愣地站了好 一会儿。如今是鲜花依旧,伊人难觅,这是何等凄凉的景象! 这会儿,父亲和母亲都在西班牙,我那两个哥哥你是了 解的,你自己又不得不留在乡间;不过,请放心:已经有两 位天使飞到了我的身边。可爱的索里亚公爵夫妇赶到了他们 哥哥的病榻前。在他临终前的那几个夜晚,我们三人怀着痛 苦的心情静静地、默默地围在他的床头,眼看着一个高贵的 人正在慢慢地死去。他是世间罕见的、真正称得上伟大的一 个人,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比我们高明。费利普的耐心实在是 人间少有的。当他看到自己的弟弟和玛丽的时候,他的神志 稍稍清醒了一些,痛苦也有所减轻。 “亲爱的,”他用对待任何事物所惯用的简练语言对我说, “我临死前差一点忘了把玛居梅的男爵领地交给费尔南,该把 我的遗嘱重新写过。弟弟会原谅我的,他懂得什么叫爱!” 亏得这位小叔和他的妻子,我才保住自己一条性命;他 们想把我带回西班牙去! 人间喜剧第二卷 啊!勒内,关于这场灾难,我只能对你谈谈它造成的后 果。一想到自己所犯的错误,我的心就直往下沉。可怜的卡 珊德拉u,我把你的劝告当作了耳边风,现在再向你倾诉,也 无非是自我解嘲罢了。是我用种种苛求、毫无来由的嫉妒,以 及接二连三的忧烦害死了他。由于我们俩有着同样细腻而敏 锐的感情,所以我对他的爱就使他更难以忍受。我们用的是 同一种语言,因此我的任何思想都瞒不过他,有时候,我随 便说着玩,谁知却伤了他的心。你很难想象,这个可爱的奴 隶对我顺从到何等地步:有几次我要他走开,让我独自一人 待一会儿。对于这样一爪_陉念头,他也不加争辩地服从了,可 是他心里也许很痛苦。直到他临终前,他还为我祝福,并一 再声称,和我单独相处一个上午,胜过和另一个爱侣常年厮 守,就连玛丽·埃雷迪亚也不例外。我给你写下这几句话的 时候,又痛哭了一场。 现在,我晚上七点钟就上床,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 点才起身,我把用膳的时间拖长到可笑的地步,我走得很慢, 对着花草一站就是一个小时,我观看树上的枝叶,我极其认 真、严肃地忙于一些针头线脑的小事,我喜欢阴影、寂静和 黑夜;总之,我在和时间搏斗,我以一种阴暗的乐趣把它们 和过去联结在一起。花园里的静谎是我唯一喜爱的伴侣;在 那里,处处都留有我们幸福的印记,它们的形象虽然已经消 失,别人也不可能看到,但在我的眼前,它们却历历在目,清 晰可辨。 ①卡珊德拉,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亚公主,善h凶吉的预言家。 人间喜剧第二卷 有一天,我对索里亚公爵夫妇说: “你们真叫我受不了!西班牙人的心灵有着比我们法国人 更伟大的东西!” 我的妯娌一听此言,立即扑到我的怀里。 啊!勒内,如果说我这次没能死去,那一定是上帝给我 们分配痛苦时,考虑到了人们对不幸的承受力。当我们失去 了毫无虚情假义的理想的爱情,当我们失去了持久不衰、能 为我们带来欢乐、使我们的身心同时得到满足的感情时,只 有我们女人才能体会到这一损失是多么严重。他具有那样多 的优秀品质,确实值得我们去爱,而又不降低我们的身分;这 样的人,我们什么时候还能遇到呢?结识这样一位男子,就 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在我们一生中难得有第二次。真正的强 者和伟人啊,你们的道德情操蕴藏在一片诗情之中,你们的 灵魂具有某种高雅的魅力,你们生来就是为了受人崇拜的;可 是你们不能去爱,因为这会给女人和你们自己造成不幸!这 就是我在林中小径上大声疾呼的话!可惜,我没能为他生个 孩子!这本是一种称心如意,永不枯竭的爱情,它曾为我倾 注了多少的欢乐,绽出了多少朵鲜花,但是竞不能结出果实。 我真是一个该受诅咒的人哪!难道如此纯洁而强烈的爱一旦 成了某种专制的感情,竞会不结子实和遭人嫌弃,如同沙漠 的酷热和极地的严寒制止着生命的存在?难道非得嫁一个路 易·德·莱斯托拉德那样的男子,才能组成一个家庭?莫非 上帝也嫉妒爱情?我在胡言乱语了。 我相信,你是唯一能和我相处的人;你来吧,只有你才 能和服丧期的路易丝生活在一起。我戴上寡妇帽的那个日子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是多么可怕啊!当我发现自己穿上了黑色的丧服,我就跌坐 在椅子上,一直哭到深夜;就是现在和你谈起这一骇人的时 刻,我还在簌簌掉泪。再见,我写信也感到累了;我的头脑 里千头万绪,也不想把它们都写下来。带孩子们一起来吧,你 可以在这里给小家伙喂奶,我再也不嫉妒了;他已经不在了, 再说我也很想见见我的教子;费利普生前也希望有一个小阿 尔芒那样的孩子。快来分担我的痛苦吧!…… 一八二九年 四十七 勒内致路易丝 亲爱的,当你收到我这封信时,我已与你近在咫尺;我 将它寄出后不久就启程了。我们将会单独待在一起。路易为 了即将举行的选举,不得不留在普罗旺斯;他想再度当选为 众议员,可是自由党人正在策划阴谋,反对他连任。 我不是来安慰你的,我只是为你带来一颗心,让它和你 的心作伴,并帮助你继续生活下去。我还要让你痛哭一场:你 得用自己的眼泪换取新的幸福,争取有朝一日和他重新相会, 因为他只是走在投奔上帝的旅途之中;今后你每走一步路,都 会朝着他这个目标前进。你每尽一项义务,就是在把你们分 开的那条锁链上砸碎一个环节。坚强些,我的路易丝,你会 在我的怀抱中振作起来,使他原谅你无心的过失,带着你在 尘世替他立下的功德,纯洁地、高尚地走到他的面前。 我在为自己和孩子们打点行装的同时,匆匆给你写上这 几笔,阿尔芒还在一边吵着说:“教母!教母!快去看教母!” 我听了几乎也要妒忌你了:他简直就象你的儿子! 一八二九年 人间喜剧第二卷 第 二部 四十八 玛居梅男爵夫人致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 嗨,勒内,是的,他们说得对,他们告诉你的是事实。我 卖掉了自己的住宅,卖掉了尚特普勒和塞纳 马恩酋的庄园; 至于说我疯了,破产了,这话就说过头了。现在让我们来算 一笔账!在一切都安排就绪以后,可怜的玛居梅留给我的还 剩下约一百二十万法郎。现在让我作为一个能干的妹妹,向 你如实报一下账目。我用一百万法郎买下了三厘利率、每张 售价五十法郎的公债券,这样,我的年收入便达到六万法郎, 而按过去的地产收入,总共才只有三万。再者,我每年要甩 一半时间到外酋去签订租约,听佃户们诉苦,由着他们随意 付地租,我困守在那里犹如雨天的猎人;我还要出售农副产 品,有时竞得降价出手;同时,我在巴黎还占着一座公馆,计 算起来,每年也可以有一万利勿尔的出息;我还要研究财产 抵押法,将资金委托公证人管理,并等着收取利息,万不得 已时,还要钉着一些人讨债;总之,我必须来往于尼维尔内、 塞纳马恩和巴黎之间,处理产业上的事务。对于一个年仅 二十七岁的寡妇来说,那是一副多么沉重的担子,是多么乏 味、多么不上算的事,简直是一种浪费!现在我已经将全部 人间喜剧第二卷 财产作了抵押,所以非但不需要向国家缴纳税金,而且每半 年还可以向国库支取三万法郎纯利息;每次我去国库时,那 个年轻漂亮的小职员一见我上门,就笑眯眯地付给我三十张 面值一千法郎的钞票。也许你会问:法兰西会不会宣告破产? 那么我首先要说: 远在天边的祸事我难以预见①。 况且,即使法兰西宣告破产,最多也不过减掉我一半收 入;那样的话,我还是和抵押以前同样富有;再者,从现在 起一直到灾祸发生,这段时间内我的收入已经增加一倍。灾 祸的出现往往是以世纪来计算的,所以我还有足够的时间,通 过酋吃俭用攒下一笔资金。再说,在七月王朝这半吊子的共 和主义法兰西,莱斯托拉德伯爵不是贵族院的议员吗?人民 把王冠献给了法国人的国王④,你的丈夫不就是这顶王冠的 一个支柱?既然我有这样一位朋友,既然他是审计院的院长, 他本身就是一位金融巨子,那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谁还敢 说我疯了?我的计划几乎和你那位“开明君主”同样精明。你 是否知道,是谁把这代数方面的才智给了我这样一个女人?是 爱情!咳!现在是时候了,我该向你交待一下我的行动的秘 密。你虽然精明强干,别具慧眼,并深切地关怀着我,但还 是未能洞察我的奥秘。我即将在巴黎附近一个村主秘密举行 婚礼。我爱上一个人,同时也被他所爱。我象一个懂得什么 ①引自拉辛的诗体悲剧《安德洛玛刻》。 ②“法国人的国王”和下文中的“开明君主”均指七月王朝的路易 菲力浦。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叫爱情的女子那样爱他。他也象一位受人崇拜的男子那样爱 我。勒内,请原谅我背着你,背着大家,做了这件事。如果 说你的路易丝遮住了众人的耳目,瞒过了所有人的好奇心,那 么你得承认,那是由于我对可怜的玛居梅的感情要求我蒙骗 众人。你和莱斯托拉德一定会把我骂得无地自容,让我死于 你们的猜疑之中。况且,周围的环境也会帮助你们这样做。只 有你才能了解我的嫉妒心是何等严重,所以你对我的折磨也 一定是徒劳无益的。我的勒内,你会责备我疯了,但我宁愿 独自一人承担这疯狂的后果,就象一个存心蒙骗父母的年轻 姑娘,疯在脑袋里,疯在自己的心中,我的情人欠了别人三 万法郎,这就是他的全部财产,这笔债我替他偿还了。这是 指责我的一个多么好的话题!你可能要向我证明,加斯东是 个阴谋家,而且你丈夫还可能暗中监视这个可爱的孩子。但 我宁愿亲自对他进行考察。他已经追求我二十二个月了;我 已经二十七岁了,他才二十三岁,男女之间这一年龄上的差 距确实是太大了。当然,其他方面也有不幸的根子!简单点 说吧,他是一个诗人,只能靠自己的创作度日;这就等于告 诉你,他的生活是够清苦的。这位懒惰的诗人虽也躲在阴暗 的小屋子里写点东西,但他更象一条晒太阳的壁虎,在阳光 底下建造他的空中楼阁。然而,作家和艺术家之流都是靠自 己的思想生活的,这种人通常会遭到实利主义者的指责,说 他们用情不专。他们是那样随心所欲,所以,认为他们的思 想会影响他们的感情,也是很自然的。尽管我替他还了债,尽 管有年龄上的差别,尽管他写诗,我还是在九个月当中用崇 高的感情抵制了他的追求。甚至不让他吻我的手,就是在产 人间喜剧第二卷 生纯洁和甜蜜的爱情之后,我也不象八年前一样,缺乏经验、 一无所知、仅仅受好奇心的支配就以身相许。到我决定下嫁 的时候,他已经极为顺从地等待很久了,所以我能把婚期推 迟到一年以后。但是,这里面丝毫没有屈辱的味道:这是顺 从,而不是屈就。在我的未婚夫身上,我发现了一颗前所未 见的高贵的心,他在温情脉脉之中充满着机智,他的爱情有 着无尽的活力。唉!我的天使,这可能是他祖上遗传的吧!现 在我简略地把他的身世告诉你。 我的朋友名叫玛丽·加斯东,没有其他头衔。他不是私 生子,而是漂亮的布朗东夫人的奸生子④,后来,这位女士遭 到杜德莱夫人的报复,被活活气死了。有关布朗东夫人的情 况,你一定听人谈起过。但这可爱的孩子并不了解那段可怕 的历史。玛丽·加斯东的哥哥路易·加斯东把他送到图尔中 学念书,直到一八二七年他才离开学校。他的哥哥把他安置 好以后,没隔几天就飘洋过海,独自谋生去了。这是玛丽的 保护人——一位老太太告诉他的。不久他的哥哥当了一名海 员,从此音讯渐疏;不过,他的封封来信都表现出发自美好 心灵的慈父般的感情;他一直在遥远的地方为生活而挣扎。在 最后一封来信中,他告诉玛丽·加斯东,他已经被美洲某个 共和国任命为海军上校,要他等着他的好消息。谁知转眼三 年过去了,我那可怜的懒虫再也没有得到哥哥的音讯。他非 ①私生子指一般的非婚生子,奸生子指触犯法律所生的子女,一般指以下 三种情况:暴力行为产生的结果;有夫之妇与有妇之夫通奸所生子女;有 夫之妇与未婚男子通奸所生的子女。 人间喜剧第二卷 常爱这个哥哥,甚至想渡海前往寻找。我们那位大作家达尼 埃尔·德·阿泰兹阻止了这个荒唐的举动,并慷慨地给了他 种种照顾,用诗人自己富有表达力的语言说,这位作家经常 为他提供食和巢。事实上,你也能从以下情况对这个孩子的 困境作出判断。他原以为天才是发财致富的一条捷径!这类 想法不是可以叫人笑上一天一夜吗?在一八二八至一八三三 年间,他曾试图在文学方面作出成就。他这样做势必给自己 的生活带来种种难以想象的忧虑和企望;辛勤劳动和节衣缩 食自不待言了。由于他雄心勃勃,德·阿泰兹虽曾一再好言 相劝,他还是象滚雪球似的背了一身债。尽管如此,当我在 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家和他邂逅相遇时,他已经崭露头角了。 那次相遇使我对他一见钟情,而他自己却毫不觉察。他怎么 至今还未被人所爱?人们怎么会把他留给了我?喔!他既有 天才又很风趣,既善良又刚毅;女人们对这样完美无缺的高 贵品质往往会感到害怕。约瑟芬不是在矮小的波拿巴打了上 百次胜仗以后,才在他身上发现后来的拿破仑,并成了他的 妻子吗?这个头脑简单的人自以为知道我多么爱他!可怜的 加斯东!他根本猜不到;但勒内,我要告诉你,你应该知道, 因为这封信本身就有点遗嘱的味道。望好好体会一下我这番 话的用意。 现在,我深信自己已经被人所爱,就象世界上一个女人 所能得到的那种爱,而且,我对这种为人称道的夫妇生活充 满着信心,往里灌注了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爱……是的,我 终于感受到这种刚萌生的激情的乐趣。当今的女性想在爱情 中得到的,这次结合都会给我。我觉得,就象可怜的费利普 人间喜剧第二卷 对我那样,我对加斯东由衷地产生了爱慕之情。我已经不能 自持,在这个孩子面前,我会表现得战战兢兢,如同那个阿 邦塞拉热人当初见了我一样。所以,与其说我被他所爱,不 如说我更爱他。现在我往往毫无来由地担惊受怕,有时简直 到了十分可笑的地步。我怕被他撇下不管;我怕自己人老珠 黄,而加斯东还是那样年轻英俊;我还怕不能得到他足够的 欢心!然而,我还是相信自己具有足够的能力、忠诚和智慧, 在这个远离花花世界的荒僻去处,发展而不是简单地维持这 种爱情。万一我失败了,万一这首用秘密的爱情谱写的壮丽 诗篇必须交待它的结局(是的,我说的是结局!),万一加斯 东有朝一日不象前一天那样爱我,而且我也觉察到这一点,那 么我告诉你,勒内,该受责备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这不 是他的过错,是我错了。我了解自己,我身上情人的气质多 于母亲的气质。为此,我要事先通知你:即便我有了孩子,我 还是会去死的。勒内呀,为此,我要在缚住自己的手脚之前 恳求你,万一这不幸的事降临到我的头上,我就把孩子托付 给你,请你担负起母亲的责任。你忠于职责的狂热感情,你 极为可贵的品质,你对孩子们的挚爱,你对我个人的深情,以 及我所了解的你的一切优点,即使谈不上让我死得愉快,也 会使我临死时感到不那么痛苦。我暗中下定的决心,使这庄 严的婚礼带上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可怕气氛,正因为如此,我 才不愿邀请熟人当我的证婚人;所以我的婚礼就得秘密举行。 那样,我可以听任自己的心房怦怦跳动,也不会看到你眼中 流露出的焦虑神色;只有我自己才意识到,签订这一新的婚 约,弄不好就是为自己签署死刑判决书。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个婚约联结了现在的我和将来的我,但我不会反悔的; 我向你吐露了真情,为的是让你意识到责任重大。我这次结 婚是夫妻分产,尽管加斯东知道我相当富有,足以使我们无 忧无虑地生活下去,但他不了解我究竟有多少钱。我将花一 天的时间,按照自己的意愿将我的财产一一分配好。因为不 愿让他丢睑,我将一万二千法郎年息的款项转入他的名下;在 我们结婚的前夕,他可以看到书桌里放着取款的凭证;如果 他拒绝接受,我要把一切事情都停下来。我还曾以拒绝和他 结婚为要挟,才换来替他还债的权利。今天给你写了这么多, 我感到有些累了;后天,我将告诉你更多的情况,因为明天 我不得不去乡下待一整天。 一八三三年十月十五日 以下就是我为隐藏自己的幸福所采取的一些措施,因为 我不想给任何人提供嫉妒我的理由。我有点象那位美丽的意 大利公主u,在抓住自己所爱的猎物以后,就象一头母狮似的 躲进瑞士的某个城镇,慢慢地享受爱情的乐趣。因此,我是 为了向你求得一份恩舆,才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你的:我希望, 除非我特别发出邀请,你平时不要来看我,以免扰乱我生活 中的宁静。 两年以前,我在通往凡尔赛的路上,在达弗赖城的水塘 地带,购置了约二十阿尔邦的草地、一片狭长的树林和一个 ①此处可能指意大利公主贝尔乔若索,一八二九年,她曾带着情人隐居日 内瓦等地。——原编者注。 人间喜剧第二卷 美丽的果园。我让人在草地尽头挖了一个面积约三阿尔邦的 人工湖,湖中央留出一个巧夺天工的小岛。两个林木葱茏的 山岗将一条狭谷夹在中间。山岗上流下的几股清泉,被建筑 师巧妙地设计成一道道小溪,时隐时现地汇入皇冠形的小水 池内。这位建筑师根据天然的地形,就地筑起了篱笆、围墙 和界沟,使整个花园的规模一目了然。在半山腰一处秀美的 平地上,工人们为我建造了一座瑞士式的木屋别墅,别墅两 侧是龙斯树林u,正前方是一片泻向池塘的草地。木屋别墅的 外貌无论哪一点上,都酷似游人们在西翁到布里格②之间一 路上赞赏不已的那种建筑;我从意大利回来的时候,一见这 种木屋就着了迷。屋子内部,其装饰之雅致堪与最著名的别 墅媲美。距这所乡间别墅百来步的地方,还有一处漂亮的附 属建筑,它通过一条地道和主楼相连接;这里面有厨房、杂 物间、马厩、车库等。在这一片砖木建筑之中,路人只能看 到造型简朴的外表,以及周围的一个个花坛。另有一排小屋 是给园丁们住的,这排房屋挡住了果园和菜园的入口。 别墅的大门隐藏在靠树林一边的围墙中间,外人很难发 现。别墅周围的树木已经长得很大,再过两、三年,会把房 屋建筑完全隐蔽起来的。到此游逛的人只能在冬天落叶季节, 或根据山岗上升起的炊烟,才能看出这里还有人居住。 别墅园林的布局完全按照凡尔赛那座“王家花园”设计, 除此以外,从屋里还可以看到人工湖和湖中的小岛。无论从 ①龙斯树林,位于龙斯城堡和达弗赖城附近。 ②西翁和布里格均为瑞士南部地名。 人间喜剧第二卷 哪个角度看,小山岗都显得郁郁葱葱,岗上的大树全靠你那 位新国王的年俸u而得到了良好的管理。我吩咐园丁,屋子 周围全部种上各种香花,而且要成千成千地栽培,所以,这 大地的一角就成了一块馥郁芬芳的碧玉。五叶地锦蜿蜒爬向 小别墅的屋顶,整个别墅被包围在啤酒花、铁线莲、茉莉、杜 鹃、吊钟花以及许许多多攀附植物之中。谁要是能发现我的 窗子,谁就可以自夸目光锐利! 亲爱的,现代建筑艺术足以在一百平方尺的地面上盖起 几座宫殿;我这座小别墅也装有供暖系统和各种现代化设备, 称得上是一座漂亮而实用的住宅。我和加斯东在这座屋子里 各有一套住房。底层有一个过厅、一间会客室和一间餐室。三 楼还有三个房间,可以辟为婴儿室。我拥有五匹骏马,一辆 轻便型轿式马车和一辆双驾四轮双座轿式马车。我们离巴黎 有四十分钟的路程。要想听歌剧,或观看新上演的戏剧,我 们可以在晚饭后出发,散场后也来得及返回自己的寓。一条 漂亮的道路穿过藩篱的树荫,通向外面的大道。仆人们,包 括厨师、驭手、马夫、园丁、我的贴身女仆,都是些非常可 靠的人,那是我经过六个月的挑选才雇佣的,他们将听从我 的老仆菲利浦的指挥。尽管我对他们的勤勉和谨慎颇为放心, 我还是采用了关系到他们切身利益的雇佣方法;他们的薪金 不算高,但我言明每年元旦还要给他们一笔钱,而且这笔钱 将逐年增加。仆人们都明白,任何一个微小的过失,或被怀 ①在君主立宪制国家,王室的全部开支由立法机关表决通过,在国家预算 中支付。七月王朝时代,王家园林的保养费也在其中支付。 人间喜剧第二卷 疑办事不够谨慎,都会使他们丧失巨大的利益。再说,情人 们都性情宽厚,通常是不会给下人们找麻烦的;因此我尽可 能充分信赖自己的仆人。 渡船街公馆里那些精美雅致的艺术珍品,现在都搬进了 木屋别墅。伦勃朗u的画年久发黑,只配挂在楼梯上;霍贝 玛吲和卢本斯吲的画对称地挂在他的书房里;我的妯娌玛丽 从马德里寄来的提善@名作,点缀着我的小客厅;费利普生 前选购的漂亮家具,经过建筑师的精心修饰,都安放在底层 会客室里。别墅内部的陈设简朴得令人叫绝,可是这种简朴 却让我花掉了十万法郎。房屋的地基先挖成一个坑,坑里铺 上大磨盘石,然后用水泥浇注。屋基周围种满鲜花和小灌木, 使底层几乎全被掩盖起来,住在那里只觉得清凉宜人,丝毫 也不感到潮湿。此外,还有一队白天鹅在湖中缓缓漂游。 喔!勒内,这个小峡谷里安静得几乎连亡灵也会感到欣 慰!每天清晨,小鸟的歌唱和微风吹拂白杨的簌簌声把我们 唤醒。建筑师在挖土垒墙的过程中,在靠树林的一边挖到了 一处水源。水从山岗上顺坡而下,沿着银白色的细沙河床,流 经两岸的水芹菜畦,一直注入湖中;真不知道这样一道山泉 金钱能否买到。但会不会因幸福过于完美而引起加斯东的厌 恶呢?这样的美景实在令我心悸;虫子往美果里钻,飞虫扑 向美丽的花。这些可怕的棕色幼虫,凶狠得象一群死神,它 ①伦勃朗(1606 1669) ②霍贝玛(163s 1709) ⑧卢本斯(1577 1640) ④提善(约148s 1 576) 荷兰名画家。 荷兰名画家。 弗朗德勒名画家。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的著名画家。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们所咬噬的不总是树林的骄傲吗?我已经知道,圆满的幸福 总要受到一种无形的、嫉妒的力量的攻击。这一点,你早就 在提醒我,而且,你也总觉得自己的预言灵验。 前天,我去那里看看我最后的那些狂想是否都已实现,我 感到眼泪涌上了眼眶;当建筑师递上账单时,他惊异地看着 我写上“照单付款”这几个字。 “夫人,这样您的经纪人不会付钱的;这是一笔三十万法 郎的巨款。” 于是我摆出十七世纪地道的绍利厄小姐的架势,又添上 了一笔“照付无误!” “不过,先生,”我补充说,“我确认这笔支出是有条件的, 那就是:请勿向任何人谈及这里的建筑和花园。别让任何人 知道这里的主人是谁。请您以自己的荣誉担保,切实执行这 项付款的条件。” 现在你该明白了,为什么我总是这样突如其来地、秘密 地来回奔忙。人们以为被我卖掉的东西都到哪儿去了,你现 在看到了吧?我的财产变化的根本原因,你现在找到了吧?亲 爱的,爱上一个人是件大事,谁要是真心爱人,心里就不该 牵挂着别的事。今后,钱财不会分散我的精力;我已经使自 己的生活变得简单多了,除了每天早上用十分钟以女主人的 身分向老管家菲利浦发些指示,我就不用再当家庭主妇了。我 曾经仔细观察过生活以及生活中危险的转折;既然死亡给了 我惨痛的教训,我就要吸取这些教训。我唯一关心的事,就 是要得到他的欢心,我要爱他,要使庸俗之辈视为单调乏味 的东西变得丰富多采。 人间喜剧第二卷 加斯东对此还一无所知,他应我的要求,和我一样把户 口迁到达弗赖城;明天,我们将一起去木屋别墅。那里的生 活费用不会太高;但如果我把花在穿着打扮上的支出告诉你, 你倒是有理由说:“她疯了!”别的女人打扮自己是为了在社 交界出风头,我可是要为他而打扮,而且要天天如此。我计 划每年花二万四千法郎,作为在乡间的穿戴费用,日间的装 束还不是最贵的。如果他乐意,他可以穿他的布罩衣!你别 以为我存心把这种生活当成一场决斗,为了使爱情维持下去 而尽心竭力地耍手段;我只是想做到问心无愧就是了。我还 可以当十三年的美妇人,就要使他在第十三年的最后一日比 神秘的新婚之夜更爱我。这一次,我要表现得谦让、恭敬,再 也不说尖酸刻薄的话了;如果说那一次我惯于指手划脚,那 么这一回我却要当个顺从的仆人。勒内啊!要是加斯东也象 我这样理解爱情的无限威力,我就有把握使生活过得美满。别 墅周围的自然环境非常优美,林子也赏心悦目。每走一步路, 都有十分清新的景色;再看看树木,更可以调剂身心,使人 进入美妙的意境。这片树林里到处充满着爱的欢乐。但愿我 不致用这里的木柴为自己准备一个高大的火化堆!后天,我 将是加斯东夫人了。上帝啊,我暗自思量,这样爱一个男人, 是不是一个好基督徒。 “不过,这是合法的。”我的经纪人这样对我说,他也是 我的证婚人之一。当他终于明白我清理财产的原因时,当即 惊叫起来:“这次婚礼让我失去了一位主顾。” 至于你,我漂亮的小鹿,我现在不敢使用“亲爱的”这 个词了,你可以这样说:“这次婚礼使我失去了一个妹妹。”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我的天使,以后你写信给加斯东夫人,可以写上这个地 址:凡尔赛,邮局待领。有人会每天去那儿取信的。我不愿 让当地人认识我们,一应生活必需品都将派人去巴黎采购。我 希望能在此秘密地生活。这次隐居的准备工作已经进行了一 年,在这段时间里,谁也没能发觉;购置这块地是在七月革 命后的大动乱时期进行的。在这里经常出头露面的人只有那 位建筑师:当地人只认识他一个,但是他再也不会到这里来 了。别了!我怀着悲喜交集的心情写下这段告别辞;我热爱 加斯东,但同样舍不得丢下你,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十月二十日 四十九 玛丽·加斯东致达尼埃尔·德·阿泰兹 亲爱的达尼埃尔,我需要两位证婚人;明天晚上请你和 我们憨厚的好友约瑟夫·勃里杜一起来我的住处。即将和我 结婚的那位女士希望远离社交界,在默默寂寂中生活。因为 她已经推测到我的最大心愿。在我贫困潦倒的日子里,你曾 帮我减轻了许多痛苦,可是你对于我的恋爱史却一无所知;现 在你可以想见,此事严守秘密是多么必要。这也是近一年来 我们俩逐渐疏远的根本原因。举行婚礼以后,我要和你长期 分离了。达尼埃尔,你一直是最能理解我的;你一定懂得:朋 友不见情意在。也许我将来还需要得到你的帮助,但就在那 时,我也不能和你相会,至少不能在我家里和你相会。在这 方面,她首先按我们的愿望这样做了。为了我,她牺牲了一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位童年女伴的友谊,而这位女伴待她确实情同手足;为了她, 我也不得不牺牲自己的朋友。听了我这番话,你一定会明白, 我这里所谈的不是什么一般的感情,而是专一、完整、神圣 的爱,是建立在我们两人相互了够、亲密无间的基础之上的 爱。我所得到的幸福是纯洁的、无限的;可是,人世间还存 在一项不为人知的法则,使我们得不到尽善尽美的幸福,所 以,在我思想深处最隐蔽的角落里,有一种念头正暗中折磨 着我,而她却一无所知。你曾经在我常年的贫困中给了我那 么多帮助,不会不了解我当时那种可怕的处境。那么,在我 的希望屡遭破灭的情况下,我从什么地方汲取生活的勇气呢? 在你身上,在你过去的经历中。我的朋友,那时,我就是从 你那儿得到了那么多的慰藉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亲爱的朋友, 现在是她替我还清了一身债务。她非常有钱,而我却不名分 文。每当我实在懒得动笔的时候,我曾多少次说过这样的话: “啊!要是某个有钱的女人愿意嫁给我,那该有多好!”可是, 一旦此话成为现实,年轻人那种落拓不羁的态度,不幸者那 种孤注一掷的主意,全都烟消云散了。尽管她对我百般温存, 我总是感到屈辱。尽管我深信她有着高贵的心灵,我还是感 到屈辱。虽然我明知这种屈辱感正是一种爱情的见证,可毕 竟还是感到屈辱。总之,她眼睁睁看着我接受了这种低声下 气的地位。有一点是明摆着的:我非但不是保护者,反而成 了被保护者。我要向你吐露的正是这种心头的隐痛。亲爱的 达尼埃尔,除此以外,就连最细微的小事也完全侍合我的理 想。我终于找到了无疵的善,无瑕的美。总之,就象人们所 说的,新娘长得实在漂亮:她在温柔之中透着风趣;她有魅 人间喜剧第二卷 力,有风度,足以使我们的爱情生活过得多姿多采;她很有 学问,什么都懂,她是一位金发美人,身材修长,略显丰腴, 活象是拉斐尔和卢本斯合作的一幅美人像!我不知道自己有 无可能象喜欢金发女子那样去喜欢一位棕发女郎,因为我总 觉得棕发女子有点假小于的味道。她现年二十七岁,是一位 寡妇,但没有生过孩子。她虽然活泼、机敏、精力充沛,但 也喜欢沉思默想。她是丽质天生,端庄而高贵,令人肃然起 敬。虽然她出身于最看重贵族血统的名门世家,但她不嫌弃 我身世凄凉,真心地爱着我。我们暗中相爱已经很久了,彼 此都经受过考验;我们俩同样嫉妒,双方的思想恰似同一个 惊雷进射出来的两道闪电。我们俩都是第一次恋爱;这个美 妙的春天具有无穷的乐趣,它包含着人类的想象力所能设想 的许多最瑰丽、最甜美、构思最为深刻的场景。我们的爱情 之花竞相开放,天天都过得异常充实。每一次分手以后,我 们就互赠情诗。我的心头虽然失去了宁静,但从未产生过一 丝欲念,使这春光明媚的季节因而黯然失色。她是一位寡妇, 也是一个自由的人;她能充分理解我长期的克制对她所包含 的美意;就为这个,她不止一次感动得落下了眼泪。亲爱的 达尼埃尔,对这样一位才貌出众的女性,你总可以有一个概 念了吧?我们至今还未接过初恋的一吻,因为我们相互怀着 敬畏的心情。 “我们两人都有事感到愧疚。”她曾经对我这样说。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 “我结过婚。”她回答。 你是一个大人物,并且也爱上了我的阿尔芒德所属的那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个阶级里的一位奇女子,她这句话就足以使你窥见她心灵的 一斑,以及我未来的幸福了。 你的朋友 玛丽·加斯东 一八三三年十月 五十 德·莱斯托拉德夫人致德·玛居梅夫人 怎么,路易丝,在婚姻之中双方相爱的激情给你带来了 这么多的忧患,你现在又想和一个丈夫在孤独之中生活啦?你 在出入社交界的时候,已经害死了一个丈夫,如今又要躲在 一边吞掉另一个吗?你这是何苦呢!不过,从你办事的方式 来看,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一位男子能消除你对再醮的抵 触情绪,那他一定具有天使般的智慧和一颗圣洁的心;所以 只好让你抱着幻想不放了。可是,你曾经评论年轻男子的性 格,说他们涉足肮脏下流的场所,往往在人生道路最危险的 十字路口,将廉耻心丧失殆尽。这话你还记得吗?是谁变了? 你,还是他们?你相信会获得幸福,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所 以我没有勇气指责你,虽然出于对你的爱护,我本能地想阻 止你这门亲事。是的,这话我还要说一百遍。自然界和人类 社会之间有一种默契,即不让人们获得完美无缺的幸福;因 为,这种幸福违背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也可能 是上帝惟恐失掉自己的权利吧。总之,我对你的情谊使我预 感到会发生某种难以预测的不幸:我不知道这不幸将来自何 人间喜剧第二卷 处,因何而起;不过,我亲爱的,你将来可能会乐极生悲的。 人们往往容易忍受最大的痛苦,而难以享受过度的欢乐。我 并没有反对他的意思,因为你爱他,而且我多半从来没见过 他。我希望有朝一日,当你闲暇的时候,能在给我的信中,为 这只漂亮和奇异的怪物勾画一幅肖像。 你看,我已经痛痛快快地死了这分劝你的心了,因为我 深信,在你们度过蜜月以后,你们两人会一致同意象所有的 人那样立身处世的。可能在两年后的某一天,当我们俩在那 条路上散步的时候,你会这样说:“我居然曾经想把自己关在 这所木屋别墅里呢!”那时,你会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由衷 地放声大笑。关于你的事,我还没有对路易提起过,他会笑 话我们的。我想以后再把你的婚事简单地告诉他,同时转达 你的愿望,要求他保守秘密。可惜的是,你已经不需要母亲, 也不需要姐姐替你准备新床上的用品了。现在是十月份,从 冬天起,你将作为一个勇敢的女人,开始你的新生活。如果 涉及的不是你的婚礼,我一定会说:你这是迎难而上。话得 说回来,你还是可以把我当作最谨慎、最有头脑的朋友。非 洲大陆神秘的腹地,吞没过许多游客。我觉得你在感情上也 在投身于一次类似的旅行,而不知道有多少开拓者被那里的 黑人或沙漠夺去了生命。好在你的沙漠离巴黎只有七、八公 里,所以我还能轻松地对你说:一路顺风!你还会回到我们 中间来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五十一 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致玛丽·加斯东夫人 亲爱的,近况如何呀?两年不见来信,勒内对路易丝自 然要放心不下啦。爱情原来就是这样!它夺去了我们之间的 友谊,使它变得一钱不值了。要知道,如果说我爱我的孩子 胜过你爱你的加斯东,那么在我这颗慈母的心中还留有广阔 的天地,丝毫不排斥其他的感情,使我至今还是你真诚和忠 实的朋友。现在我收不到你的来信,也看不到你那甜蜜可爱 的睑蛋,所以只能对你作种种猜测。唉,你这个路易丝! 至于我们的情况,我可以简略地奉告一二。 我重读了你前一封来信,我发现,你对我们的政治地位 说了一些尖刻的话,你讥笑我们继续留任审计院院长,并保 留伯爵的封号,因为这些都是查理十世给予我们的恩舆④。可 是,每年仅靠四万利勿尔的地产收入,而且其中三万还要用 来购置一块朋立世袭领地的地产,你叫我将来怎样让阿苔娜 依丝和可怜的小叫化子勒内成家立业呢?难道我们就不该靠 俸禄为生,明智地将田产上的收入积攒起来吗?二十年内,我 们可以积蓄起大约六十万法郎,以便用来给女儿作嫁资,为 勒内办婚事。我打算让勒内这个穷小于参加海军,他每年将 有一万利勿尔的收入。我们也许可以给他留下一笔钱,使他 得到的一份和他姐姐的一样多。等他当了海军上校,这个小 ①写信时查理十世已被推翻,由路易菲力浦执政。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叫化子就可以体体面面地攀一门亲,象他哥哥那样在上流社 会有一席立足之地了。 这一整套明智的计划促使我们接受了事物的这种新秩 序。新王朝也就理所当然地将路易任命为贵族院议员,并授 予他荣誉勋位二级勋章。既然莱斯托拉德宣过誓,他就不敢 稍有懈怠,而且也确实为议会作出了很大贡献。他现在已经 功成名就,可以安心地留任终身了。他办事手腕灵活,说起 话来比真正的演说家更动听,这就足以应付政治上的需要了。 无论是处理公文,还是担任行政管理,他的精明强干和业务 知识都受到了高度的评价,所以各党各派都把他看作必不可 少的人物。有人曾经想请他掌管一个使馆,但我让他拒绝了。 阿尔芒已经十三岁,阿苔娜依丝也快十一岁了,他们要上学, 这使我们不得不留在巴黎。小勒内已经开始读书,所以我希 望在巴黎一直待到他毕业。 要想忠于波旁王朝长系和返回领地生活,我们真不该生 育并同时供养这三个孩子。我的天使,做母亲的当然不能效 法德修斯u,尤其在德修斯这样的人不多的时代更是如此。再 过十五年,莱斯托拉德就可以将阿尔芒安置在审计院当审核 官,自己则带着一笔可观的退休金归隐克朗帕德。至于勒内, 海军一定会把他培养成一名外交家的。这孩子现在才七岁,可 是已经精明得象个年迈的红衣主教了。 路易丝啊,我真是一个幸福的母亲!孩子们正在不断地 ①德修斯,公元前三四四年的罗马执政官,相传他为了打败敌人,自愿献 身给恶魔,后世将他看成为事业而自我牺牲的象征。 人间喜剧第二卷 239 给我带来数不尽的欢乐。lS e11za brarna sicLlra richezza!u)阿 尔芒在亨利四世中学念书。虽然我决意让他接受公共教育,但 还是下不了决心让他离开我去寄宿,我仿效的是奥尔良公爵 的做法吲;当年公爵这样做,也许正是为了日后能成为路易 菲力浦。每天早上,你见到过的那个老仆吕卡,在上课前把 阿尔芒送进学校,下午四点半再把他接回家。我请了一位博 学的老先生住在家里,担任他的辅导教师,晚上督促孩子复 习功课,第二天清晨,在中学生起床的时间把他叫醒。中午 休息时,吕卡给孩子送去一份点心。这样,每天吃晚饭时,还 有临睡前,我都能看到他,早上也可以看着他上学。阿尔芒 还是那样讨人喜欢,象从前一样诚实善良,这都是你所喜爱 的;他的辅导教师对他也很满意。我把娜依丝和小勒内都留 在身边,这两个小家伙嘴里叽叽喳喳地没个完,但我自己也 和孩子们一样天真。我说什么也不能失去这几个小宝贝对我 的亲呢和爱抚。晚上,只要一想起阿尔芒,我完全有可能奔 到他的床边,看看他睡得怎样,或者是去强夺、央求或接受 这个天使的一吻,这些,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种需要了。 话虽如此,把自己的孩子长期留在家里,毕竟有许多不 妥之处,我已经看到这一点了。人类社会和自然界一样爱嫉 妒,它不允许人们违背它的规律,绝不容忍任何人打乱它的 秩序。所以,谁要是把孩子关在家里,他们反而会过早地受 ①见本卷第1 26页注①。 ②奥尔良公爵不请家庭教师,而把自己的儿子们送往亨利四世中学就读 这引起了正统派的极大愤慨。 人间喜剧第二卷 到社会的不良影响。他们会看到人们的七情六欲,会研究他 们怎样弄虚作假。他们因为无法识别大人行为的优劣,到头 来就会要求社会服从自己的感情和欲望,而不是让自己的欲 望和要求,服从社会的需要。他们容易接受华而不实的作风, 因为这看起来比真正的美德更有气派;而且在社会上,人们 本来就喜欢做那种表面文章,披上欺骗性的外衣。一个十五 岁的孩子,如果老练得象个熟诸人情世故的大人,那他就成 了一头怪物,二十五岁上就会变得老气横秋。孩子过早地学 会这一套,就不再去钻研学问,因而不可能获得实实在在的、 切实可靠的学识。社会是个伟大的演员;它象演员那样接受 一切,然后又抛弃一切,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所以,做母 亲的在把孩子留在身边的同时,应该断然阻止他们涉足社会, 勇于遏制孩子和她自己的种种欲望,不让它们表露出来。既 然科内莉u可以藏起她的宝贝儿子们,那么我也可以这样做, 因为他们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我已经三十岁了,一天里最炎热的时刻已经过去,最艰 难的路程也已经走完。再过几年,我将成为老太婆;为此,我 要在完成功业的感受中汲取巨大的力量。人们会说,这三个 小家伙很能理解我的心情,和我的思想息息相通。这三个孩 子从未离开过我,在他们和我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总 而言之,他们给了我莫大的欢欣,仿佛已经懂得应该怎样报 答我了。 阿尔芒上学的头三年显得笨头笨脑,常常喜欢沉思默想, ①科内莉(约公元前180__0),古罗马母亲的典范。 人间喜剧第二卷 当时还着实使我担心。现在,他突然脱颖而出了。他显然理 解了这些准备工作所要达到的目的,而孩子们通常是看不到 这一点的。这些准备工作旨在使他们养成学习的习惯,锻炼 自己的头脑,培养起服从的品德,因为服从乃是一切社会的 原则。亲爱的,就在几天以前,我在巴黎大学举行的中学优 等生会考上,亲眼见到了阿尔芒夺魁的情景,我当时的感觉 真有点如醉如痴。你的教子获得了翻译比赛的第一名。在亨 利四世中学的授奖会上,他又夺得了两个第一:诗歌和外语。 我听到宣布他的名字的时候,激动得睑色苍白,当时,我真 想大声宣告:我是他的母亲!娜依丝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好 痛;在这样的时刻,我总算还能有痛的感觉。啊!路易丝,我 宁愿失去几次爱情,也要领略一下这样的乐趣。 阿尔芒取得的胜利激励了他的弟弟,小勒内也想效法哥 哥,进中学埃书。有时候,三个孩子在家里又叫又闹,吵得 我头都要裂开了,也不知道我是怎样经受住的,因为我一直 和他们在一起;我从来就不相信别人会照顾好我的孩子,连 玛丽也不例外。妈妈这个行当确实是其乐无穷!看着自己的 孩子丢下手中的玩具,仿佛出于某种需要,跑过来吻我…… 这是多么大的欢乐!再说,亲自照料孩子,可以更好地观察 他们。母亲的责任之一,是从孩子的童年时代起,就善于发 现他们的才能、性格和志向,这一点是任何一位教育家都难 以做到的。凡是由自己的母亲抚养长大的孩子,都具有一定 的社会经验,懂得处世之道,这两类后天获得的知识可以弥 补天生智能的不足,而天生的智能却绝不可能替代人们从母 亲那里学到的知识。在沙龙里,我已经发现,男人身上确实 人间喜剧第二卷 存在着这类细微的差别,我可以在某个年轻人的言谈举止中 看出女人留下的痕迹。我们怎么能剥夺孩子们的这种权利呢? 你看见了吧,我自己完成的功业,本身就是一个丰富的宝藏 和欢乐的源泉。 我深信,阿尔芒一定会成为一个杰出的行政官员,一位 廉洁奉公的政府要人,一位不可多得的、认真负责的众议员; 而小勒内必将是世界上最大胆、最富于冒险精神、又是最狡 猾的水手。这个小怪物具有钢铁般的意志;他想要的东西都 会弄到手,他千方百计要达到他的目的,如果第一个计谋不 成,他会想出第一千零一个计谋。每当阿尔芒这个好孩子顺 从地不声不响地寻找事物发生的原因时,勒内却总是暴跳如 雷,嘴里喋喋不休,心里可是在想方设法,最后还是会找到 关键的所在;往往在只能插进小刀子的地方,他竟会推进一 辆小车。 至于娜依丝,她简直是我的化身,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哪 儿是她的皮,哪儿是我的肉。啊!她是我的宝贝女儿,我喜 欢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我在替她卷头发、编小辫的时候,倾 注了一片深情。我希望她生活得幸福:我要把她许给爱她并 且也被她所爱的人。可是,我的上帝!当我把她打扮得花枝 招展的时候,当我给她系上粉红色缎带,或替她娇小的双脚 穿上小鞋子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会突然出现一种念头,这种 念头几乎使我支撑不住自己的身子。谁能掌握女儿的命运呢? 她也许会爱上一个配不上她的男子,也可能她所爱的男子不 喜欢她。我对她凝神细看的时候,我的眼睛里常常会涌出泪 花。这个如花似玉的可爱的小姑娘生活在我们怀抱里的时候, 人间喜剧第二卷 如同花蒂上的一朵玫瑰,要把她嫁给一个男子,任其带着她 远走高飞,叫我如何割舍得下!就说你吧,两年来竞连“我 很幸福!”这几个字都不给我!你使我想起了结婚这出悲剧, 使我这个母亲感到心寒。再见吧,我不知道还能写点什么,你 真不配接受我的友谊。喔,我的路易丝,给我回信吧。 一八三五年 五十二 加斯东夫人致德·莱斯托拉德夫人 两年不通信,你就受不了啦;亲爱的勒内,你问我为什 么不给你写信,可是我找不出任何句子、任何字眼、任何一 种语言来表达我的幸福呀。我只能用几个字加以概括:我俩 的心灵有足够的力量,使幸福持久不衰。我们无须作出任何 努力,但生活一直过得很愉快,我们在任何事情上看法都完 全一致。三年来,我们夫唱妇随,从未发生过任何不协调。我 们在感情上从未表现出丝毫的分歧,就连最微小的愿望也没 有任何差别。总之,亲爱的,在上千个日子里,每天都有每 天的成果,每时每刻,幻想都会变成美妙的现实。我们俩坚 信,我们的生活非但不会过得单调,而且还具有无比广阔的 天地,足以为我们的爱I青容纳下大自然那样丰富多采的诗情 画意。果然,我们的估计不错!我们比初次见面时更能博取 对方的欢心,每时每刻都会发现互相爱慕的新的理由。每天 傍晚,我们在饭后散步的时候,总要相约逛逛巴黎,就象人 们说:“我要去瑞士看看。” 244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好啊!”加斯东叫道,“有一条大马路已经铺成,玛德莱 娜教堂也已完工。是该去看一看了!” 咳!一到第二天,我们都赖在床上起不来了,我们就在 卧室里用饭;一到正午,天气热了,得睡个午觉;醒来以后, 他要我让他好好看看,他看起我来就象欣赏一幅名画,一看 就是大半天;当然,你可以想见,这种欣赏完全是相互的。看 着看着,我们的眼睛湿润了,我们感到无比的幸福,激动得 浑身颤抖。我至今还是他的情妇,就是说,我故意装作不象 他爱我那样爱他。这一假象倒是值得玩味的。对于我们这些 女人来说,看着男人用爱情来克制自己的情欲,看到自己还 比较胆怯的主人按我们的意旨却步不前,确实有无穷的乐趣! 你问我他是个怎样的人;可惜,我的勒内,对于自己所爱的 人是不可能加以描绘的,因为这种描绘往往不确切。说句知 心话,我们得承认,我们的生活习惯往往会产生一种奇特而 可悲的效果,这就是:没有什么比社交界的男人和懂得爱情 的男人之间差别更大的了。这种差别之大,可以说在这两类 人中间找不出任何一点共同之处。往往有这样的事:某位男 子装出一副潇洒的神态C潇洒得可与最潇洒的舞蹈家媲美), 黄昏时来到壁炉的一隅,向我们说上一两句调情的话。可是, 我们在他身上竞看不到一点内在的魅力。相反地,一位貌不 惊人、没有风度,黑礼服毫不合身的男子,却可能是一位具 有爱情头脑的多情种子;任他摆出什么姿势,也不会显得滑 稽可笑;而换了我们女人,那样的姿态足以使我们,连同蛔 娜的外表毁于一旦。这种天赋的优雅既不能伪装,也不是后 天学成,古代的雕塑艺术,在刻画肉欲的和贞洁的婚姻时、曾 人间喜剧第二卷 对此作过大力的表现;古人把这种无拘无束的天真写在诗歌 中传诵。这种人即便赤身裸体,对心灵来说仍象是穿着衣衫。 它是我们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它承袭了和谐的宇宙本质,无 疑是事物的精髓。现在,我在一个男子身上发现了外表和内 心世界的奇妙统一;我所遇到的,正是在婚后的秘密生活中 具有天赋的优雅和无拘无束的天真的男子,从而解决了女人 们用自己的想象力刻意探究的一个大问题,加斯东就是一个 活生生的答案。啊!亲爱的,我过去体会不到怎样才算将爱 情、青春、智慧、美貌融为一体。我的加斯东从来不会矫揉 造作,他的风度完全是本能的,无须花费任何力气。每当我 们在林中小道上散步的时候,他总用手搂着我的腰,我也把 手搭着他的肩,他的身体紧偎着我的身体,我们俩头靠着头, 迈着同样大小的步子缓步前行,那动作之协调和优美,如果 让外人看到,他们一定会以为踏着小径上的细沙缓缓走去的 只有一个人,就象荷马史诗中所描绘的神祗。这种和谐一致 在我们的欲望、思想和语言中随处可见。有时候,一阵云头 雨刚过,树叶上还挂着水珠,傍晚的草地被雨水洗刷得青翠 欲滴,我们俩默默无声地漫步在树荫之下,倾听着雨水落地 的滴答声,欣赏着树梢上的一抹晚霞,或被夕阳碾碎在灰色 树皮上的点点胭红。此时此刻,我们的思想就是一阵无声的 祈祷,它诚惶诚恐,仿佛为我们的幸福向上天致歉。有时候, 当我们发现曲径通幽,眼前又出现一片美景的时候,我们会 异口同声地发出欢呼。我不知道你能否体会到,在这神圣的 大自然里,那几乎怯生生的一吻包含着多少甜蜜和探刻的内 容……我们可以认为,上帝创造了我们俩,就是专为向他祈 人间喜剧第二卷 求这种幸福的。于是,每次散步归来,我们就更加互相依恋 了。对于巴黎这样一个社会来说,我们这对夫妇的爱情简直 是对它的莫大侮辱,所以我们必须在树林深处,象一对情侣 似的投身在爱情之中。 如同一切充满活力的男子,加斯东中等身材,肥瘦适度, 体型极好,身体的各部分都很匀称;他动作敏捷,只须轻轻 一跃,就能象野兽似的越过沟沟坎坎。他无论采取什么姿势, 似乎总有一个器官使他保持平衡;在惯于沉思默想的人身上, 这种情况是罕见的。他虽然是褐色皮肤,但褐中见白。他的 头发象煤玉一般乌黑发亮,与白哲的前额和脖子构成强烈的 对比。他有一副路易十三式的感伤表情。他开始蓄起两撇唇 髭,下唇留一撮短须。我让他剃去了鬓脚和胡须,因为这太 一般化了。他虽然很穷,但日子过得清白,丝毫未沾染上毁 掉了无数青年的那些恶习。他长着一口白牙,有一副铁打的 体格。他的蓝眼睛炯炯有神,对我却充满富有磁力的柔情。每 当他心情激动时,他目光如炬,熠熠生辉。如同所有体格强 壮、才智超群的男子,他心性平和,你见了以后一定会感到 惊讶,当初我见到他的时候也是如此。不少女子曾向我吐露 内心的苦闷;确有一些男人不安本分,他们有层出不穷的欲 望、各种各样的烦恼;这种人人老心不老,想起狂热的青年 时代老是自怨自艾;他们血管里含着大量毒素,眼神中充满 了忧伤;为了掩饰对别人的猜忌,就故意互相戏谑;这些人 给你一小时的平静,为的是使你几个上午不得安宁;由于得 不到我们的欢心,他们就对我们施加报复,对我们的美貌怀 恨在心;这一切痛苦,年轻人是体会不到的,这都是鸳鸯错 人间喜剧第二卷 配所造成的呀。哦!亲爱的,你一定要把阿苔娜依丝嫁给一 个年轻人。加斯东睑上始终露着笑意,他那灵敏而体察入微 的头脑不断赋予它新的涵义。这微笑代替了言语,这微笑包 含着爱恋和无声的感谢,并把过去和现在的欢乐随时联结在 一起。可惜你不知道这微笑是多么值得回味!我们之间从未 有过任何事物被忽略。我们让自然界最微不足道的事物也成 为我们寻求幸福的同谋:在这迷人的林子里,一切都是有生 命的,一切都在和我们喁喁私语,议论着我们。大路上看门 人的小屋边,有一株长满青苔的老橡树。这株树告诉我们:有 一次,我们曾困乏地坐在它的树荫下,加斯东指着我们脚下 的青苔,对我讲解它的生长过程;然后,我们从这些青苔说 起,从这门科学谈到那门科学,一直谈到世界的末日。我们 之间灵犀相通,以至于我把二者看作一部著作的两个版本。你 看,我成了一个文学家啦。我们俩都有这样一种习惯或天赋: 无论看待什么事物,我们都力求看得远一些,广一些,所以 每一次总能得到新的乐趣,不断向对方提供心灵纯洁的证据。 我们把这种思想感情上的亲密无间视为爱情的一种表示,要 是没有它,简直就象别的夫妇各自有了外遇。 我的生活不但充满着乐趣,而且过得非常勤勉。亲爱的, 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路易丝阿尔芒德玛丽·德·绍利 厄的卧室现在是她自己收拾的。我绝不能容忍那些雇来的女 工,那些外国女人去发现我房里的秘密。在我这个教派里,我 的偶像所需的大小物件早就一应俱全了。这并不是出于妒忌, 而是为了尊重自己。所以,我收拾自己卧室的时候,就象一 位年轻的情人为自己精心打扮。我细致入微,活象一个老处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女。我的盥洗室里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它是一间雅致的小 梳妆座。经过精心研究,这里所需要的东西我都事先作好了 安排。我的主人和君主任何时候都可以进来;他的眼睛里绝 不会露出苦恼、惊讶或不愉快的神色,因为这里有鲜花和香 水,有雅致的陈设,所有的东西看上去全都赏心悦目。每天 清晨,当他还在酣睡的时候,我就偷偷地起床,走进这间屋 子。我运用妈妈传授的经验,用冷水消除睡眠留下的痕迹。我 们在睡觉的时候,由于皮肤受到的刺激减少,它的功能就有 所下降;它渐渐发烫,渗出一层薄雾似的汗气。经过浸水的 海绵擦洗,一个妇人就变得象少女一般。维纳斯从水里诞生 的神话也许就是这样产生的。洗完澡,我就象一道曙光,优 美动人;然后我梳好头,在头发上洒遍香水;精心打扮以后, 我象条水蛇似的钻回被寓,为的是让我的主人醒来时,发现 我象春天的清晨那样娇艳。他见了这朵刚刚绽开的艳丽花朵, 一方面为我着迷,另一方面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过了 一会,我就在更衣室内改换日间的装束,这就是我贴身女仆 的事了。当然,你会想到,我临睡时还要梳洗打扮。所以,我 每天要为自己的夫君打扮三次,有时甚至四次;亲爱的,这 里面还和其他一些古代神话有关哩。 我们也有自己的工作。我们非常关心这里培植的鲜花,关 心暖房和树上长出的硕果。我们是毫不含糊的植物学家;我 们酷爱种花,小别墅里到处都是花。这里的草坪四季常青,花 坛得到精心管理,比得上首屈一指的大银行家的私人花园。所 以,再也找不到比我们的小天地更美的地方了。我们俩都贪 吃水果。我们非常关心这里的蜜桃、苗圃、果树的行距和修 人间喜剧第二卷 剪。有时候,这类农活还难以满足我所崇拜的人精神上的需 要,于是我就劝他将未完成的几个剧本写完。那些作品是他 在贫困中开始创作的,写得都非常出色。在文艺方面,可以 写写停停的唯一工作就是写剧本,因为作家需要长期的酝酿, 在文体方面倒不必过于雕琢。总写对白是不行的,作者还需 要将自己的思想作简略的叙述和归纳,把重点加以突出,植 物开花也与此类似;这样的东西靠搜索枯肠是不行的,只能 在等待中获得。这种动脑筋的事对我也很合适。我是加斯东 的合作者,而且这样也可以和他寸步不离,就连他在神游广 阔的天地时也不例外。现在你该猜得到,冬天的夜晚我们是 怎样消磨的。仆人们对我们俩照料得非常周到,所以,我们 自结婚以来从未对他们有过一句责备的话、一个不满的表示。 每当有人盘问我们的来历,他们都会巧施计谋,谎称一位是 女主人雇佣的女伴,另一位是女主人的秘书,而两位主人正 在外旅行;仆人们想要外出,必然事先请假,因为他们知道 肯定不会遭到拒绝;再者,他们也过得很愉快,知道除非犯 了过失,他们这种生活条件是不会改变的。我们让园丁出售 多余的水果和蔬菜。管理奶牛房的女工同样也可以出售多余 的牛奶、奶油和新鲜黄油。当然,凡是最好的产品都给我们 留下了。这样做仆人们自己也有利可图,所以都十分乐意,我 们也为得到这些丰富的产品而非常高兴。要是在可怕的巴黎, 任你有多大的财富,也不能、甚至无从买到这么多的东西;在 那里,上等桃子每个要卖一百法郎。亲爱的,以上这一切包 含着这样一个内容:我愿成为加斯东生活的一个小天地;只 要这个小天地里意趣盎然,我的丈夫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就不 人间喜剧第二卷 会觉得烦闷。过去我总以为,我之所以爱妒忌,是因为有人 爱我,或者是想让人爱上我;今天我才尝到了正在恋爱中的 女人嫉妒的滋味,这才是真正的嫉妒。因此,如果他用冷冰 冰的眼光看我,我就会浑身哆嗦。我心里常常这样想:“他以 后会不会不再爱我?……”一想到这个,我的手脚就会发抖。 喔!我站在他的面前,简直象来到上帝面前的一个基督徒的 幽灵。 唉!我的勒内,我至今还没有孩子。总有一天,我们会 产生做父母的感情,希望让这种感情活跃我们的隐居生活。那 时,我们双方都需要看到小裙子和小斗篷,希望在这些花坛 里,在开满鲜花的小径上,看到跳跳蹦蹦的棕发或金发的小 脑袋。喔!只开花不结果,那是多么可怕的事。一想到你那 美满的家庭,我的心就象刀扎似的。我的生活天地缩小了,你 的生活领域却扩大了,并且正在大放光彩。爱情是非常自私 的,母爱却可以丰富我们的感情。我在阅读你那亲切温柔的 来信时,深深感到了这一点。看到你生活在三个孩子的心中, 我真羡慕你的福气!是啊,你是幸福的:你明智地按照社会 生活的规律办事,而我却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只有爱自己的 母亲,同时也被母亲所爱的孩子,才能安慰一个失去了美貌 的女人。我很快就要满三十岁了,一个女人到了这样的年龄, 心里就充满了悲哀。即使我目前还有几分姿色,我也已经看 到了女人生活的局限性;以后,何处是我的归宿呢?当我四 十岁的时候,他还不到这个年龄,他还非常年轻,而我已经 衰老了。每当这种想法深入到我心中,我就跪倒在他的脚下, 一连几小时地央求他,我要他起誓:当他感到对我的爱情开 人间喜剧第二卷 始淡薄的时候,就立即向我直说。他真是个孩子,他的誓言 给了我这样一种印象:他对我的爱情似乎永远不会减弱,而 且他又是那样的英俊……我就相信了他,这你一定能够理解。 再见吧,亲爱的天使,难道我们还要几年互不通信吗?表现 幸福的语言,往往是单调的;也许正因为存在这种困难,所 以对情人们来说,但丁在《天堂篇》里要比在《地狱篇》里 更伟大。我不是但丁,我只是你的朋友,所以不想让你感到 厌烦。你尽管给我来信,因为你的幸福还在孩子们身上不断 增长,可我……不说这些了。顺致深切的情谊。 于木犀别墅 五十三 德·莱斯托拉德夫人致加斯东夫人 亲爱的路易丝,我反复阅读了你的来信,随着我对信中 内容的理解,我愈来愈觉得你不过是个孩子,不配作一个妻 子;你不但没有变,而且还忘了我对你说过千百次的话,爱 情是人的社会属性向他的自然属性犯下的一种偷窃行为;它 在自然界中毕竟只是过眼烟云,社会不论有多大本领也难以 改变它本来的处境;正因为如此,所有高贵的灵魂试图将这 个孩子抚养成人;谁知这样一来,这位小爱神正如你所说的, 就变成了一头陉物。人类社会始终希望不断繁衍。它用持久 不衰的感情代替性质短暂的欢乐,创造了人类最伟大的业绩 和各种社会的永恒基础 家庭。它将男人和女人都奉献给 这项事业;因为,有一点我们不能误解:作为一家之长的父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亲,将他的全部劳务、精力和财富奉献给自己的妻子。妻子 难道不是这一切牺牲的受益者吗?一切荣华富贵不几乎都是 为了她吗?光荣和气派,家庭的温暖和幸福,这都是给她的。 喔!我的天使,你又一次曲解了生活的涵义。受人崇拜是年 轻姑娘的生活主题,但这只能涉及几个春秋,对于当了母亲 的妻子来说,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也许,女人知道自己能 受别人崇拜,虚荣心便可以得到满足。你要是想当贤妻良母, 那就回巴黎去。让我再向你重复一遍:你将毁于自己的幸福, 正如别人毁于自己的不幸。寂静、面包、空气,凡是能使我 们永不生厌的东西都是无可非议的,因为它们本身并非美味; 可是,味美的东西固然能激起欲望,最终却会使人感到厌倦。 听我说,我的孩子!即便现在有个男子爱上我,而我也象你 对待加斯东那样,对他产生爱恋之心,我还是会忠于自己珍 视的义务,忠于这个温暖的家庭。我的天使,母爱在女人心 中是一件简单、自然、丰硕、永不衰竭的东西,就象是生命 的一大要素。记得大约十四年前的某一天,我立下了忠贞不 渝的誓愿,象一个海上遇难的人,在绝望中抱住了船上的桅 杆;今天当我追忆往事,回顾我的一生时,我仍然要选择这 种感情作为今后生活的准则,因为这是一切感情中最可靠、最 丰富的感情。你的生活是建立在利己主义的基础上的,这种 利己主义尽管被你心中的诗情画意所掩盖,但它毕竞是冷酷 无情的;所以,你的先例更坚定了我的决心。这些话我以后 再也不会提起了,只是由于知道你的幸福生活眼下正受着最 严峻的考验,所以还得在此作最后的陈言。 你的乡居生活引起了我的深思,从而使我产生了另一种 人间喜剧第二卷 想法,并不得不向你陈述。我们的生活,无论对我们的肉体 还是心灵来说,都是有一定的运动规律的,越过了这个规律, 就会给这个机体带来欢乐或痛苦;然而,无论是欢乐还是痛 苦,从本质上看,都产生于内心短暂的激动,因为这种激动 是难以长期忍受的。把放纵当作生活本身,岂不就是抱病过 日子吗?你现在正是抱病活着,因为你使婚后的感情一直处 于激情的状态,而这种感情本来应成为一种均衡的、纯洁的 力量。是啊,我的天使,我今天才认识到,家庭的荣誉恰恰 存在于夫妇间这种相安无事、深入了解、祸福与共的生活之 中,而这些倒成了庸人们嘲美的对象。喔!苏利公爵夫人u, 就是那位伟大的苏利之妻,她那句名言是多么伟大!有人对 她说,她的丈夫看上去道貌岸然,可是毫无顾忌地养着一个 情妇。公爵夫人回答:“这很简单,我是家庭的荣誉,如果仅 仅扮演一个高等妓女的角色,那我一定会感到痛心的。”现在, 你既想做妻子,又想当情妇,与其说温情脉脉,不如说耽于 逸乐。你有爱洛伊丝的灵魂,圣泰蕾丝④的感官,虽然你没 有违反法律,却已经走上了歧途;总而言之,你破坏了婚姻 的基础。是啊,当初,在我结婚的前夕,由于我采取了种种 谋取幸福的手段而被你视为伤风败俗,并受到你严厉的呵责; 如今,你竞然一切都唯你所用,你应该把指责我的话用到你 ①苏利公爵夫人,亨利四世时代一位贵妇,她的丈夫是国王的密友、顾问 和财政大臣,在经济方面有过重大贡献。 ②泰蕾丝·德·阿维(1 515 1 582),西班牙加尔默罗修女会的革新者,以 神秘主义和显圣术著称。一六二二年被尊为圣徒。 人间喜剧第二卷 自己头上才是。嗨,怎么!你想让大自然和人类社会都服从 于你的心血来潮?你真是本性难移,就妻子的本分而言,你 一点儿也没有变好;你保留着年轻姑娘的随心所欲和种种苛 求,你在自己的激情中隐藏着最精明、最讲求实利的打算!你 这不是在高价出卖你的服饰吗?我发现,你的种种谨慎措施 实际上是对人们的不信任。亲爱的路易丝哟,做母亲的都愿 意温柔体贴地照料好自己的家人,你真该体验一下这项工作 给她们带来的乐趣啊!我自己坚持过的独立和高傲的个性,已 经融化成为淡淡的忧伤,但从母性的欢乐中得到的补偿又使 之烟消云散了。如果说,早上曾是我艰难的时刻,那么夜晚 则将是清澈明朗的。我担心,你的生活恰恰和我相反。 在结束这封信之前,我祈求上帝,让你来到我们中间生 活一天,以便促使你皈依家庭,享受这种持久、永叵、难以 言表的欢乐,因为这类欢乐是真实的、淳朴的,是存在于自 然界中的。唉!可惜,对于这样一种使你觉得幸福的过失,我 讲的道理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写到这里,我不禁热泪盈眶了。 我曾天真地认为,在你结婚几个月后,你那夫妇之恋会使你 感到餍足,从而迷途知返;可是我发现你欲壑难填;看来,你 在害死了一位情人以后,还会扼杀爱情的。别了,亲爱的迷 路人;我很失望,因为我本想在信中通过对自己幸福的描绘, 使你回到社会生活中来,谁知这番描写反而为你的自私增添 了光彩。是的,在你的爱情中只有你自己,你爱加斯东,与 其说是为了他,还不如说是为了你自己。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五十四 加斯东夫人致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 勒内,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不,它以雷霆万钧之势,突 然降临到可怜的路易丝头上。你一定懂我的意思:我的不幸 产生于猜疑。如果是确信,那就只有一死了。前天,我在第 一次梳妆以后,想在饭前和加斯东一起散散步,我找了他好 久,但遍寻无着;我找到马厩,发现他的牝马浑身是汗,小 马倌正在用小刀为它除去汗斑,准备给它刷洗。 “谁把菲代尔塔弄成这般模样的?”我问孩子。 “是先生。”孩子回答说。 我在马脚上认出了巴黎的泥土,这种泥土和乡下的土色 完全不同。 “他去巴黎了。”我心想。 这一念头在我心里又引出了无数别的念头,把我全身的 血液都汇集到一处。在我让他单独活动的时候,他不对我说 一声就去巴黎,而且是来去匆匆,几乎把菲代尔塔累垮了! ……猜疑把它那根可怕的带子愈收愈紫,几乎使我喘不过气 来。我离开马厩,在相隔几步远的一条长凳上坐下,试图稳 定一下情绪。正在这时,加斯东看见了我:“你怎么啦?”他 忙不迭地问。从他那充满忧虑的声调中可以听出,他一定发 现我的睑色白得吓人。我站起身来,挽住他的手臂;但我觉 得两腿的关节软弱无力,不得不重新坐下;他见状忙把我抱 进附近的一间会客室,仆人们也慌了手脚,纷纷跟进屋里;加 人间喜剧第二卷 斯东挥了挥手,把他们打发走了。当屋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 我什么也不想说,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卧室,想关起门来痛哭 一场。加斯东在我身边站了将近两个小时;他一面听着我抽 泣,一面用天使对待信徒的耐心盘问我,但我什么也没有回 答。 “等我眼睛的红肿退了,等我的嗓音不再发抖时,我再见 您。”最后,我这样对他说。 这您字一出口,他便蹦到了房外。我倒了一点冰水,用 来洗洗眼睛,擦擦发烫的睑颊。当我打开房门的时候,他已 经站在门外,我连他的脚步声也没听到。 “你怎么啦?”他问。 “没什么,”我说,“我发现菲代尔塔无力的腿上沾满了巴 黎的泥土,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要去巴黎; 不过,你是自由的。” “你这种怀疑是极端错误的,为了惩罚你,我要到明天才 把去巴黎的动机告诉你。”他回答。 “看着我。”我说。 我逼视着他的两眼:我用自己心中的无限去发掘他心中 的无限。可是,在他的眼睛里,我看不到丝毫不忠的痕迹,因 为人的心灵上有了不忠,眼珠就会变得浑浊不清。我装出放 心的样子,可心里还在嘀咕,男人们和女人一样,也会欺骗 人、说假话的!这一天,我们俩一直没有分开。喔!亲爱的, 我愈是看他,就愈觉得片刻也离不开他。他撇下我一人才不 多一会儿,当他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心里就翻腾得那 么厉害!我的生命已经和他合为一体,而不由自己掌握了。我 人间喜剧第二卷 曾经作过严竣的申明,以答复你严峻的来信。当初我和那个 神圣的西班牙人在一起的时候,何曾感到过这样的依赖性?现 在,这残忍的孩子却用我对待费利普的态度来对待我了。我 多么恨这匹牝马!我真侵,竞养了这么些马!可是总得把加 斯东的脚砍掉,或者把他关在这个小别墅里。我的头脑里充 满了这类愚蠢的念头,从这一点上你可以看出,我是多么缺 乏理智!如果连爱情也不能把他关在笼子里,那就没有其他 力量能留住一个感到厌倦的男子了。 “我使你感到厌倦了吧?”我突如其来地问。 “瞧你还在这样毫无来由地折磨自己!”他的眼睛里满含 着情意绵绵的怜悯,“我从未象现在这样爱你。” “我所崇拜的天使啊,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我接过他 的话头说,“那就让我把菲代尔塔卖了。” “卖吧!” 这句话压得我头也抬不起来,加斯东似乎在说:“这里只 有你是财主,我自己一无所有,我的意志是不存在的。”就算 他本人没有这样想,我也认为他是这样想的;于是,我又一 次离开了他,独自回房睡觉去了,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勒内哟!人在孤独的时候,只要把心一横,就足以走上 轻生自戕的绝路。这景色优美的花园,这繁星点点的夜空,这 带来阵阵花香的清新空气,还有我们的丘陵和山谷,全都显 得阴沉、黑暗和荒凉了。我如同掉进了峭壁下的深谷,处于 毒蛇和毒草的包围之中;我遥望长空,但看不到上帝。度过 这样一个夜晚,一个女人就会大大见老。 “骑上菲代尔塔,去巴黎吧,”第二天早晨我对他说,“别 人间喜剧第二卷 卖它;我喜欢它,它会把你带回来的!” 然而,他一听我的口气就明白了;因为,我虽然试图隐 藏起心中的怒火,但我说话的语气还是把它流露出来了。 “相信我!”他向我伸出手来,又朝我看了一眼,他的动 作和眼神是那样庄严,使我觉得自己矮了半截。 “我们女子都是小人之辈!”我大声说。 “不,你是为了爱我,没有别的意思。”他把我紧紧搂在 胸前。 “别管我,你自个儿去巴黎吧。”我想让他明白,我已经 消除了怀疑。 他走了;我原以为他会留下来陪伴我的。我不想向你描 述内心的痛苦。我的身上附有另一个我,我原先不知道她的 存在。首先,对于一个正在恋爱的女子,这种场面具有某种 悲剧性的庄严气氛,那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前半生的情景 会一幕幕地呈现在你的眼前,你在那里看不到一点儿前景;点 滴小事都会变成了不起的大事,眼神就象一本书,话音里含 着冰凌,对方一动嘴唇,就象宣读一份死刑判决书。我希望 他会拨转马头,因为我刚才的态度已经够高尚、够伟大的了。 我径直登上木屋别墅的顶层,目光追随着他在大路上的身影。 唉!亲爱的勒内,我眼看着他消失了踪影,他的速度快得实 在惊人。 “瞧他急成这般模样!”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现在又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又一次陷入假设这个地狱,头 脑里乱哄哄地,充满了怀疑。有时候,我认准自己遭到了背 叛;但这种想法与可怕的猜疑相比,反倒成了一种慰藉!猜 人间喜剧第二卷 疑是我们内心的一场决斗,足以使我们的身心遭受巨大的创 伤。我多次徘徊在花园的小径上,返回别墅后又发疯似的冲 出来。加斯东是七点左右离开我的,但一直到十一点钟才回 家;可是,取道圣克鲁公园和布洛涅森林,到巴黎只需半小 时就够了,他显然在那里停留了三个小时。他兴冲冲地走进 屋子,送给我一条配有金柄的橡皮马鞭。 两个星期以来,我就没有鞭子可用了;我原先的那条本 来就很破旧,现在已经断了。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把我折磨得好苦?”我边说边欣赏这 条做工精巧的鞭子,它的把手顶端还镶有一个放香料的小盒。 后来我才明白,这件礼物后面隐藏着一个新的骗局;但 我还是勾住他的脖子,免不了温和地责备他几句。我青陉他,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竞让我遭受那样大的痛苦。他自以为很 精明,但我当场就从他的姿态和眼神中,发现了骗人得逞以 后流露出来的那种内心的喜悦;它象我们头脑里的一道闪光, 思想上的一个意念,表露在我们睑部的线条和身体的姿势之 中。我一面把玩着这件漂亮的东西,一面抓住双方对视的时 机问: “这件艺术品是谁替你做的?” “一位朋友,是个艺术家。” “啊!是韦迪埃啊。”我看着刻在马鞭上的制造商姓名,紧 接着说。 加斯东的睑红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看到他因为欺骗 我而感到羞愧,作为报偿,我向他表示了百般温存,我是故 作天真,他却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五月二十日 第二天早上六点左右,我穿上一套骑马装,七点钟就出 其不意地找到了韦迪埃。我在他的铺子里发现有好几条同一 类型的鞭子。我把自己的那条给他们辨认,一个店伙计确认 是他们店的出品。 “那是我们昨天卖给一位年轻人的。”伙计说。 我再把加斯东这个小骗子的相貌描述了一番,事情就水 落石出了。在前住巴黎的路上,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场小戏中, 我的心几乎从胸膛里跳了出来,这些我不想在这里赘述了。我 七点半就回到家里;加斯东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换上一身 晨装,显得楚楚动人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一起 散步。我去巴黎一事,除了老仆菲利浦以外,对谁都保守着 秘密;我肯定,他也一无所知。所以当我们围着人工湖转的 时候,我就说: “加斯东,为了爱情而专给某人定制的艺术品,和那些用 一个模子造出来的东西是有区别的,我看得出这种区别。” 加斯东的睑色一下子变白了,两眼盯住我递给他的这件 可怕的物证。 “我的朋友,”我接着说,“这不是什么鞭子,这是为你遮 掩秘密的一个屏风。” 亲爱的,说到这里,我得意地看着他在这谎言的曲径上 左冲右突,在这欺骗的迷宫中寻不到出口,千方百计想找到 一道可以翻越的墙。可是,他站在对手面前,感到束手无策; 虽然这个对手最终宁愿继续受骗,可是就象在其他类似的纠 人间喜剧第二卷 纷中一样,我这个好意表示得太晚了。再说,我还犯了母亲 试图让我小心提防的那个错误。我的嫉妒心现在已经暴露无 遗,它在我和加斯东之间酝酿着一场冲突,还为我制定了斗 争的策略。亲爱的,嫉妒本质上就是愚蠢和蛮不讲理的。所 以,我已经作好充分的思想准备,要暗暗地忍受痛苦,同时 又要在一旁偷偷地窥伺秘密,为的是抓住确凿的证据,向加 斯东摊牌,要不就只有忍气吞声:对于一个有教养的女子来 说,再也没有别的道路可走了。那么,他究竞向我隐瞒了什 么呢?他确实对我隐瞒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和某个女人有 关。是不是年轻人常有的那种风流韵事,说出来会使他睑红 呢?究竞是什么?亲爱的,是什么?这几个字已经用火烙在 一切事物上了。我在平滑如镜的湖面上,在一个个花坛里,在 天上的云彩中,在屋里的天花板上,在桌子上,在地毯织出 的花朵中,到处都看见这句制人死命的问话。我在睡梦中也 恍惚听到有人向我高喊:“是什么?”从这一天早晨起,我们 两人的生活中出现了一种严酷的现实,我感到自己的思想变 得愈来愈尖刻,足以腐蚀掉我们的心,因为我总觉得,我是 和一个不忠实的人生活在一起。喔!亲爱的,这种生活既在 天堂,又在地狱。这以前,我向来被视若神明,从未踏进过 这个火热的熔炉。 “唉!你不是曾经希望闯进这个阴暗、炽热、充满着痛苦 的宫殿吗?”我暗自寻思。“好呀!魔电们已经听到你那要命 的心愿了:不幸的人,往前走啊!” 五月二十五日 人间喜剧第二卷 加斯东平素象个富有的艺术家,对自己的作品总要反复 揣摩,写起东西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懒散得很;可是从 那天起,他突然勤奋得象一个靠笔墨为生的职业作家。他每 天要花四个小时来写那两个未完成的剧本。 “他缺钱花了!” 有个声音在我心里提醒我。他平时几乎没有什么花费;我 们生活在绝对的互相信任之中,我的眼睛和双手可以探索他 书房里的每一个角落,他个人的开支每年还不到两千法郎;我 知道,不算新的积蓄,他抽屉里也放着三万法郎。你猜到我 要做的事了吧。我趁他睡熟的机会,半夜里前去查看这笔款 子是否还在原处。当我发现抽屉里空空如也的时候,心里顿 时凉了半截!就在同一个星期,我发现他常去塞夫勒城取信, 他准是读完来信后当场把它撕掉了,所以我纵有费加罗的计 谋,也从未发现任何痕迹。唉!我的天使,尽管在马鞭那件 事情上,我对自己曾许下种种诺言,还发了不少动听的誓愿, 可我的内心还是骚动得厉害,甚至可以说,有一种疯狂的念 头正在驱使着我,所以,有一次他在匆忙赶往邮局的时候,我 竞在他后面跟踪。我当场发现,加斯东骑在马上,一手持信, 一手付邮资;这一下可把他吓坏了。他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我, 然后策马疾驰;他跑得那样快,以至于到达大门口的时候,我 觉得全身象散了架,可是由于我思想上十分痛苦,一时间竞 忘了肉体的疲劳。加斯东在门口什么也没有说,他打过铃,就 等人开门,始终一言不发。我已经痛苦得死去活来。但是,不 管我有理没理,我这样的间谍活动总是和阿尔芒德-路易丝 玛丽·德·绍利厄的身分不相称的。我已经堕落到卑污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社会泥淖之中,比轻佻的巴黎小女工和缺乏教养的女孩子还 不如,几乎和娼妓、女戏子、没受过教育的女人差不多了。这 是多么惨痛的事啊!大门终于打开了,加斯东把马交给小马 倌,我也随之下马,落到他伸向我的臂膀中间;我将骑马服 的裙裾撩在左手的手臂上,然后把右手伸向他,两个人就默 默地……向前走去。我走的路总共才百来步,可就象在炼狱 里u熬了一百年。我每跨出一步,就有千百种念头在我脑海 中涌现;它们象一条条火舌,在我的眼前跳跃,几乎看得见, 摸得着;每一种念头都是一条蛇舌,向我喷出一股毒液!待 到小马倌牵着马走远以后,我挡住了加斯东。我两眼盯着他, 用你可以想见的动作,指着他手上那封要命的信问道: “让我看看行吗?” 他把信交给我,我打开封口读起来,那是剧作家拿当写 来的。拿当在信中告诉他,我们合写的一个剧本已被采用和 排演,目前已经进入彩排,下星期六即将公演。信中还附有 一张包厢入场券。就我而言,这件事虽然比得上脱离磨难,上 升天国,但魔电又来扫我的兴了,它还在一个劲儿地喊着: “那三万法郎到哪儿去啦?”可是,尊严和荣誉,还有过去的 那个我,都阻止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尽管这个问题已经到了 我的嘴边;我明白,如果我的思想变成语言,那我真该投湖 自尽了,可是我又止不住想把它提出来。亲爱的,这难道是 一个女人所能忍受的吗? ①天主教认为,有些善人生前曾犯轻罪,死后虽不致入地狱,但必须在炼 狱中受罚,以洗尽前愆,方能升上天堂。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可怜的加斯东,你感到厌倦了吧!”我把信还给他,“你 要是愿意,我们就回巴黎。” “回巴黎,为什么?”他问,“我是想知道,我究竞有没有 才能,并且想尝尝一举成名时那种甜酸苦辣呀!” 我本可以趁他写作的时候,装作随便翻翻他的抽屉,对 于那三万法郎,不翼而飞,表示诧异;可是这样做不就等于 要他回答“我用来资助某某朋友了”吗?象加斯东这样有头 脑的人准会这样说的。 亲爱的,这件事的寓意应该是:眼下全巴黎对这出戏正 趋之若鹜,虽然荣誉主要由拿当享受,但剧本的巨大成就应 该归功于我们。在某某、某某先生合编u这句话里,我就是 其中的一位。首场公演的时候,我躲在舞台前侧的一个包厢 里观看了演出。 五月三十日 加斯东写个不停,也常去巴黎;他已经开始写另几个剧 本了,这样既可以为去巴黎找到借口,也可以得到一笔稿费。 我们有三个剧本已被采用,还有两个已经接受稿约。唉!亲 爱的,我这下可完了,我好象在黑暗中行走。为了见到光明, 我真想放一把火,把这个家烧毁。他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呢? 是不是因为接受了我的财物而感到羞愧?他的心灵十分高尚, ①当时巴黎上演戏剧和通俗笑剧的时候,通常有三名编剧署名。主要编剧 (或其中最著名的)在海报上单列一行,另两人置于下一行,两人姓名前 有两个缩写字母M(先生)。——原编者注。 人间喜剧第二卷 绝不会产生这种侵念头的。况且,当一个男子开始对某件事 有所顾虑的时候,这种顾虑往往产生于某种心病。人们可以 接受妻子的任何馈赠,但不会从自己已经不爱或准备抛弃的 女人手里再接受什么。他之所以需要那么多钱,无疑是用来 花在一个女人身上;如果他仅仅为了自己使用,那他为什么 不直接从我口袋里掏呢?我们已经积蓄了十万法郎呀!漂亮 的小鹿,总之,我作了各式各样的假设;经过反复盘算,我 认定自己有了情敌。他想抛弃我,那么,他究竟是为了谁呢? 我很想见见她。 七月一日 事情很明显:我完了。是的,勒内,今年我正好三十岁, 称得上才思敏捷,风华正茂,打扮以后就更有魅力;我容光 焕发,神态高雅,却遇到了一个负心郎;那他又是为了谁呢? 原来是为了一个骨骼粗大的英国女人。这个女人长着一双大 脚,挺着一个肥大的胸脯,活象一头不列颠母牛。我已经没 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以下就是我最近几天遇到的事。 怀疑已使我感到厌倦;我想,如果加斯东资助了某个朋 友,他会对我直说的,他的沉默就是对他的指控。我还发现, 他非常热中于靠写作挣钱;因此,我对他的写作也产生了忌 恨,对他无休无止地跑巴黎更感到不安;所以我采取了一些 措施。这些措施使我的身分降低到那样的程度,我简直无法 如实相告。三天以前,我知道加斯东又去了一次巴黎,走进 主教城街的一所房子。他采取了在巴黎独一无二的谨慎措施, 在那里和他的情人幽会。看门人口紧得很;虽然他没说出多 人间喜剧第二卷 少事,却已经够使我绝望的了。这时,我已经豁出去,一定 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我亲自前往巴黎。在他出入的宅院 对面借了一套房子,终于亲眼看到他骑着马进了那个院子。 喔!我真不该这么早就看到这一幕可憎可怕的景象。这个英 国女人看起来约有三十六岁,被称为加斯东夫人。这一发现 对我是致命的一击。后来,我还看到她带着两个孩子去杜伊 勒里宫花园……喔!我亲爱的,这两个孩子活脱是加斯东的 缩影。看到他们的长相如此令人气愤的相似,谁能不感到震 惊?……可是,那两个孩子长得实在漂亮!他们的穿着显得 很阔气,英国妇女就是会打扮孩子。她还给他生了两个孩子! 现在全清楚了。这位英国女人很象一尊希腊的大理石雕像,好 象被人从某座纪念碑上取下来的。她的皮肤白哲,神情冷漠, 走起路来从容不迫,俨然是一位幸福的母亲。她长得很美,这 一点必须承认,可是她笨重得象一艘战舰。她看起来一点儿 不秀气,也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显然,她不是一位Lady④, 而是穷乡僻壤的农家女,或者某个穷大臣的第十一位小姐。我 从巴黎返回的时候,已经离死不远了。一路上,千百种念头 象瘟神似的向我扑来。她是否正式结过婚?加斯东和我结婚 以前是否认识她?也许她是某个富翁的情妇,被遗弃后忽然 又受到加斯东的供养,我作了各种各样的推测,好象在这两 个孩子面前还需要进行假设似的。第二天我重返巴黎,在看 门人身上花足了钱,为的是使他回答我这样一个问题:“加斯 东夫人履行过合法的结婚手续吗?” ①英文:贵妇,夫人。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是的,小姐。”看门人说。 七月十日 亲爱的,从这天上午起,我对加斯东的热情增加了一倍, 我也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待我好;他是多么稚嫩!在我们 起床的时候,下面这个问题足足有二十次到了我的嘴边:“这 么说,比起主教城街的那一位,你现在更爱我啦?”可是,连 我自己也无法解释我这种克己精神的奥秘。 “你很喜欢孩子吧?”有一天我这样问他。 “当然罗!”他回答说,“我们会有孩子的!” “此话怎讲呀?” “我请医道最高明的大夫检查过,他们都建议我出去作两 个月旅行。” “加斯东,”我说,“倘若我能爱一个不在身边的人,那我 早就该留在修道院里终老了。” 他笑了,可就是这旅行二字要了我的命。喔!我宁愿从 窗口跳下去,免得在楼梯上一级一级往下滚……别了,我的 天使,我已经使死亡变得轻松、高雅、但又不可避免了。我 的遗嘱昨天已经写好;禁令也已解除,你现在可以来看我了。 快来为我送终吧。我的死将和我生前一样,打上卓越和雅致 的印记:我要死得神形俱灭。 永别了,最亲爱的姐姐,你对我的感情从未有过厌倦的 时刻,没有过高低起伏,你始终象一道月光,时刻温暖着我 的心;我们俩的感情虽称不上炽烈,但是我们也未尝过爱的 辛酸。你对待生活确实是明智的。永别了!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七月十五日 五十五 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致加斯东夫人 亲爱的路易丝,我在亲自奔赴你的别墅以前,给你寄上 这封快信。你要冷静一点。我看,你最后那句话实在不够理 智。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应该把一切都告诉路易,因为这 关系到能否挽救你的生命。如果说我们象你一样,也采取一 些极端的手段,甚至动用警察[f旦此事只局限于警察局长、我 们夫妇和你本人之间),那么,由于结果圆满,你也肯定会同 意我们这种做法的。加斯东真是一位天使!以下就是事实:他 的哥哥路易·加斯东原来在一家海运公司供职,正当他幸运 地发了财,成了亲,准备回法国的时候,竞不幸死在加尔各 答。他辛辛苦苦地干了十年,为的是寄钱养活自己疼爱的弟 弟,而且他在来信中从未流露过本人的失望情绪,免得让弟 弟看了伤心。后来,一位英国商人的寡妇为他带来了一笔极 为可观的财产。想不到由于著名的哈默公司宣告倒闭,他突 然遭到重大的打击:那位寡妇也随之破产了。这次打击是如 此猛烈,竞使路易·加斯东丧失了理智。一个人的情绪低落, 疾病就会控制他的躯体,结果,在他去盂加拉为他可怜的妻 子讨债的时候,不幸在那里去世。这位好心的船长生前曾将 三十万法郎的本金存入一家银行,准备寄给自己的弟弟;可 是那个银行家由于受哈默公司的拖累,席卷加斯东夫妇最后 这笔财产逃之天天了。被你误认为情敌的那位美妇人,就是 人间喜剧第二卷 路易·加斯东的遗孀,那两个孩子就是你的侄儿。当他们母 子三人来到巴黎的时候,身上已经不名分文了。她母亲留给 她的首饰仅够一家人路上的花费。路易·加斯东为了寄钱给 你的丈夫,曾将他的情况告诉了银行,这样,那位寡妇总算 找到了你丈夫的老地址。由于你的加斯东突然不知去向,也 未告诉别人去了哪儿,人们就把路易·加斯东夫人送到德· 阿泰兹的家里,因为只有他可能提供有关玛丽·加斯东的消 息。路易·加斯东也知道德·阿泰兹是他兄弟的朋友,四年 前当他结婚的时候,曾向他了解过弟弟的情况,所以,这位 著名作家十分慷慨地替这位少妇解除了燃眉之急。当时,船 长曾要求作家设法将这笔钱妥善地交给玛丽·加斯东。德· 阿泰兹回信说:玛丽·加斯东由于和玛居梅男爵夫人结婚,已 经很富有了。这两兄弟的美貌分别在巴黎和印度把他们从一 切不幸中解救出来,这是他们的母亲送给这对兄弟的一份厚 礼。这段故事不是很动人吗?德·阿泰兹自然把孤儿寡母的 处境写信告诉了你丈夫,并让他知道印度的加斯东对巴黎的 加斯东有过哪些慷慨之举,只是由于偶然的原因而未能付诸 实施。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当你疼爱的加斯东闻讯以后,他 就立即赶到了巴黎。这就是他第一次奔赴巴黎的内情。五年 以来,他从你迫使他接受的那笔年金中积攒下五万法郎,他 利用这笔款子,给两个侄儿每人存入一笔年息一千二百法郎 的基金;然后,他为你妯娌所住的房子置办了家具,并答应 每月给她一千法郎生活费。这段故事说明他为何辛勤地编剧, 他的第一个剧本的成功为何使他如此喜悦。所以,加斯东夫 人绝不是你的情敌,他使用你的姓氏也完全是合法的。象加 人间喜剧第二卷 斯东这样一位高尚体贴的男子,自然要把这件意外的事瞒着 你,因为他担心你会再次慷慨解囊。你的丈夫从未把你给他 的财物看作自己的东西。德·阿泰兹给我读过一封信,那是 加斯东和你结婚时请他担任证婚人时写的。玛丽·加斯东在 信中说,要是他很富有,要是他没有让你替他还债的话,他 的幸福就十全十美了。一个纯洁的心灵不可能不产生这样的 感情:无论这种感情当时是否已经产生;而一旦产生以后,势 必会形成敏感和苛求的性格。事情很简单,加斯东决心独自 一人暗暗地使他哥哥的遗孀过上象样的日子,尤其是这位女 子曾经动用自己的财产,寄给他十万埃居。她长得很美,心 地也好,举止高雅,就是智力方面欠缺一些。这位女子还是 一位母亲;这就是说,当我一见她手上抱着一个孩子,一个 穿得象爵士家的baby,我就对她一见倾心了。一切为了孩子! 这一点在种种最细小的事情上都有所表现。因此,你非但不 应该青陉你所崇拜的加斯东,反而应当加倍地热爱他!我也 曾看过他一眼,他确实是全巴黎最可爱的青年。是啊!我亲 爱的孩子,我远远地一见他,就明白为什么有个女子发疯似 的爱上了他;他的相貌就反映出他的心灵。要是我处在你的 地位,我会把这母子三人接回家去,为他们兴建一座精致的 英国式乡间小别墅,把孩子们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看待!所以 你务必冷静一些,并作好准备,给加斯东也来个出其不意。 七月十六日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五十六 加斯东夫人致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 我亲爱的人哪,愚蠢的拉法夷特向他主子和国王所说的 那句可怕的、致命的、刺耳的话,现在你也听听吧:太晚了!④ 喔!我的生命,我美好的生命哪!哪一位大夫能把它还给我 呢?我的创伤是致命的。唉!我这个女人莫非是一粒电火,在 闪闪发光以后注定要熄灭?我两眼泪如泉涌,而且……我只 能远离着他独自哭泣……我总是躲着他,他还在到处找我。我 的绝望完全是隐藏在内心的。但丁忘了在《地狱篇》里描绘 一下我的痛苦。快来和我诀别吧! 五十七 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致莱斯托拉德伯爵 我的朋友,你带着孩子们回普罗旺斯吧,我不能陪你作 ①拉法夷特(1757 1834),法国政治家,一七八九年大革命初期任国民自 卫军司令,属君主立宪派,王政复辟时期成为资产阶级自由派的领袖,在 一八三0年七月革命中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是年七月二十六日,查理 十世颁布了限制资产阶级权利、恢复专制制度的“七月法令”,触发了二 十七至二十九日的市民起义,起义者占领了王宫,查理十世逃亡国外。三 十日有人以国王的名义,向拉法夷特提出废除“七月法令”以缓和双方 矛盾的妥协方案,拉法夷特回答:“太晚了,太晚了,查理十世已经下台 ~,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次旅行;我要留在路易丝身边,她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了;我 要对她和她的丈夫尽自己的责任;看来,她的丈夫也快疯了。 自从我读了那封简短的来信,我又带着医生飞速赶到达 弗赖城,今天已经是第十五个夜晚了,在这段时间里,我没 有离开过这个可爱的女子,所以没能给你写信。 我刚到的时候,发现她还是很美,而且经过梳洗打扮;她 面露笑容,看起来很愉快。加斯东在一旁陪着她。真是骗人 的假象啊!这两个漂亮的孩子已经消除了误会。一时间,我 也象加斯东一样,受了她这种大无畏精神的蒙骗;后来,路 易丝握着我的手悄悄地对我说: “别让他知道,我快要死了。” 我感到她的手心发烫,又看到她两颊潮红,顿时觉得全 身都凉了。我J夫幸自己的谨慎。我一开始就想,先不去惊动 任何人,所以打发几位医生到林子里去走走,需要时再派人 去请。 “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吧,”她对加斯东说,“两个女人阔 别五年,一旦重逢,总是要说说女人家的秘密,勒内一定有 不少知心话要对我说呢。” 加斯东走后,她一头扑倒在我的怀里,止不住热泪纵横。 “究竞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不管是否用得着,我已经 把市立医院的外科主任、内科主任,还有毕安训都请来了;一 共来了四位大夫。” “喔!他们要是能救我就好了,要是还来得及,那就让他 们来吧!”她大声说,“同样是这种感情,先前要我的命,现 在却要我活下去了。”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你究竟干了些什么?” “我在几天之内,让自己得了最严重的肺病。” “怎么会?” “我夜里让自己出汗,又在清早跑到湖边挨冻。加斯东以 为我得了感冒,哪知道我快要死了!” “打发他到巴黎去吧;现在我亲自去把大夫找来。”我边 说边发疯似的向医生们散步的地方跑去。 唉!我的朋友,这些名医经过检查,没有一个能给我一 线希望。他们一致认为,秋霜打叶的时节,路易丝必死无疑。 说来奇怪,她的体质居然使她实现了自己的意图;这个可爱 的孩子本来就容易得这种疾病,而她自己又把它诱发出来了; 她原可以活得很久,可是在几天之内,她把一切都弄得不可 收拾。我无法告诉你,这个理由充足的宣判给了我什么样的 感受。你知道,我和路易丝一直是生死与共的。我神情沮丧, 一动不动地呆坐着,也没能送一送这些狠心的大夫。我的睑 上挂满了泪珠,痛苦得自己也说不清愣了多久。后来,我的 耳边响起了仙乐般的说话声:“完了!我没有希望了!”路易 丝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说,她的话把我从麻木状态中解脱出来。 她要我站起来,把我带到她的小客厅。 “别离开我了,”她用哀求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不想看到 自己周围充满绝望的情绪;我更要瞒着他,这点力量我还是 有的。我的意志坚强,充满青春的活力,我会站着死去。我 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要在三十岁上年轻美貌时身心俱灭地 死去,这是我自己的夙愿。至于他,我一定会使他不幸,这 我看得出来。我被卷进了孽海情波,又象一只被捕的小鹿,愈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是挣扎,死得就愈快;在我们两人中间,我就是那只小鹿…… 而且是野性未驯的。我这毫无来由的嫉妒已经伤了他的心,使 他感到阵阵隐痛。如果我的猜疑遇到了冷漠的对待,那么,我 为嫉妒所付出的代价一定是……我也许早就死了。再说,我 也已经活够了。有些人混迹社会六十年,实际上象样的日子 只不过两年;相反,看起来我只活了三十岁,实际上却享受 了六十年的爱情。所以,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他,这样的结局 已经够圆满了。而对于你我之间来说,则是另一回事:你失 去了一个热爱着你的妹妹,这一损失是无法弥补的。在这里, 只有你应该为我的死感到痛心。”说到此处,她停了好一会儿。 这时,我只能透过模糊的泪水看到她的身影。“我的死带来了 一个惨痛的教训。我亲爱的女博士说得对:无论是情欲还是 爱情,都不可能成为婚姻的基础。你的一生是美好而高尚的 一生;你一直走在正道上,对自己的路易也爱之愈甚;而我 开始过夫妇生活的时候,感情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所以 只能是渐渐衰减。我犯了两次错误,接着是死神两次登门,她 用瘦骨嶙峋的手掌恣意破坏我的幸福生活。她从我身边劫走 了人世间最高尚、最忠诚的男子;如今,这个塌鼻子④又要 从世界上最英俊,最可爱、最富有诗意的丈夫身边把我掳走。 不过,我总算见识了理想的心灵美和形体美。在费利普身上, 精神控制了他的肉体,并使之转化为精神力量;在加斯东身 上,心灵、智慧和美貌相争妍。我临死还受到他的崇拜,我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也许,我过去忽视了上帝的存在,现 ①在西方文艺作品中,死神的形象是哭丧脸,塌鼻子。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在我要返本归真,带着全部的爱投向他的身边,请求他有朝 一日把这两个天使还给我,使他们回归天国。没有他们,天 堂对我来说也是荒凉的。我的事也许在冥冥中早有安排:因 为,象我这样的人是绝无仅有的。我们不可能经常遇到费利 普和加斯东这样的男子,所以在这一点上,社会规律和自然 规律倒是协调一致的。是的,女人永远是个弱者,她在结婚 的时候就得为男人牺牲自己的全部意志,而后者就应该牺牲 他的利己主义作为报答。近来,我们女性有声有色地掀起的 那种反抗浪潮,连同我们洒下的眼泪,只不过是为人所不齿 的侵事,赢得的只是无数哲学家赠予我们的称号‘孩子’。” 就这样,她用你熟悉的那种甜美的声音侃侃而谈,露出 最最高雅的神态,说了许多最有见地的话,一直说到加斯东 带着他的嫂子和两个侄儿,还有嫂子的英国女仆,一起来到 她的身边:他们是路易丝打发他去巴黎找来的。 “这就是杀害我的那两个漂亮的小刽子手,”她一见这两 个侄儿就这样说。“他们多象自己的叔叔啊!叫我怎么能不产 生错觉呢?” 她对于长房的这位加斯东夫人十分亲切,请她在别墅里 千万不要见外。她摆出十足的绍利厄家的气派,殷勤地接待 了这位夫人。我当场给绍利厄公爵夫妇、雷托雷公爵、勒农 库绍利厄公爵u,以及玛德莱娜等人写了信。这事我总算办 得不坏。路易丝由于那一天劳神过度,第二天就不能走动了; 她甚至躺到晚饭时才起来看看。玛德莱娜·德·勒农库、路 ①路易丝的二哥,即前文提到的勒农库 吉弗里公爵。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易丝的母亲和两个哥哥当晚就赶到了别墅。她和家里人在婚 姻问题上所产生的隔阂一下子都消除了。从那一天起,路易 丝的父亲和两个哥哥每天上午骑马前来探视,两位公爵夫人 每天晚上都在木屋别墅里度过。死亡既可以使人分离,也可 以使人亲近,它能抑制一切卑劣的感情。路易丝总是显得非 常亲切,十分可爱,很有理智,非常风趣,富有同情心。直 到最后一刻,她仍然表现出使她享有盛名的那种情趣,这种 使她能在巴黎成为一位女王的精神财富,却正是我辈所欠缺 的。 “就是进棺材,我也要漂漂亮亮的。”她一面露出自己特 有的微笑对我说,一面躺倒在床上,开始了十五天的衰竭期。 在她的卧室里看不到养病的痕迹:药水、胶布、所有的 医疗器械全都被藏起来了。 “我算是死得轻松的吧?”昨天她对自己所信任的塞夫勒 的本堂神甫这样说。 所有在场的人都象守财奴似的守着她。加斯东已经在无 限的忧虑和可怕的现实之中经受了考验,所以看起来还不乏 勇气,但他受了严重的打击:如果他要追随自己的妻子而去, 我也不会感到奇怪的。昨天他在绕着水池徘徊的时候对我说: “我应该当这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指着自己的嫂子以 及她领着散步的两个孩子说。“可是,虽然我不想自寻短见而 离开这个世界,我还要请你当他们的第二位母亲,并让你丈 夫接受我和嫂子的共同委托,充作他们非正式的监护人。”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夸张的味道,完全象个知道 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人。他的睑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回答路易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丝对他的微笑,但只有我还能不受这种微笑的迷惑。他正在 表现出路易丝那样的勇气。路易丝曾表示要见见她的教子;可 是我并不因为孩子在普罗旺斯而感到遗憾,因为她可能又要 慷慨解囊,从而使我感到难堪。 再见,我的朋友 八月七日,于木犀别墅 昨天晚上路易丝说过几次胡话;只是她的胡话听起来非 常高雅;这说明,平素有头脑的人绝不会象小市民或蠢人那 样变成一个疯子。她用压抑的嗓音哼着《普里塔尼》、《索姆 南布拉》和《摩西》u中的意大利曲子。我们在场的人全都含 着热泪,静静地守在她的病榻边,就连她的哥哥雷托雷也不 例外;她的灵魂显然正在渐渐地消逝。她已经看不清我们了! 在这微弱的歌声和恬静得出奇的神态中,她仍然表现出自己 的全部风韵。弥留的时刻从半夜里开始。早上七点钟,我亲 自去扶她坐起来;那时,她似乎又有了点力气,她想坐到窗 前,并要加斯东把手伸给她……我的朋友啊,不一会儿,我 们的天使只留下了一具躯壳;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再也找不 出这样可爱的人了。头天晚上,她趁加斯东打盹的时候,瞒 着他行了圣礼,完成了这场可怕的仪式。当时她就要求我,让 她面对自己创造的这一自然美景,由我给她用法语诵读D e profulldis吲,她默诵着这段经文,紧紧地抓住跪在安乐椅旁边 ①意大利著名作曲家贝利尼和罗西尼的歌剧,当时正在巴黎上演。 ②即拉丁语De Dro血nndis dam钾i甜te,Dom_ne:我从心灵深处向主呼 吁。(《圣经·诗篇》第一百二十九篇,在超度亡灵的晚祷中诵读。) 的丈夫的双手。 人间喜剧第二卷 八月二十五日蚀的忌日) 我的心碎了。我刚去看了她的遗容。她躺在灵柩里,睑 色已经发白,皮肤上出现了紫斑。喔!我要看看我的孩子!我 的孩子!快领着他们来接我吧! 八月二十六日 一八四一年,于巴黎 刘益庾译 人间喜剧第二卷 入世之初 给洛尔① 但愿为我提供这一场景主题的、杰出 而又谦逊的灵魂,能获得她应有的荣誉。 她的哥哥 在距今不远的将来,铁路会使某些行业销声匿迹,又使 另外一些行业改弦易辙,尤其是那些和巴黎郊区形形色色的 交通工具有关的行业。因此,不久以后,本书中的人和物,也 许就只具有考古学的价值了。我们的后辈将来会把这个时代 叫做旧时代,但是,他们难道会不乐意知道旧时代的社会文 物吗?被人们诗意地称作布谷乌的双轮公共马车,盛行了一 个世纪之久,停在协和广场上,挤得王后大道水泄不通。一 八三。年,这种马车还多得不计其数,现在却不见踪影了;到 一八四二年,即使乡间有最引人入胜的盛会,也难得在路上 看见一辆这样的马车。 在一八二。年,巴黎和以风景闻名的郊区之间,并不都 ①洛尔·絮尔维尔(1 800 1 871),作者的妹妹,也是他的挚友,这篇小说 的题材就是她提供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有定时的班车来往。然而,在巴黎方圆十五法里以内人烟稠 密的市镇中间,图沙父子车行却垄断了客车运输,并且成了 圣德尼城郊大道生意最兴隆的车行。虽然它牌子老,资金多, 办事勤快,经营有方,有统筹划一的种种方便,但它却发现 圣德尼城郊的双轮公共马车,在和它拼命争夺周围七、八法 里以内的生意。巴黎人对郊游的兴致是这样高,因而郊区的 小车行也利用当地的便利条件,和图沙父子的小运输行竞争 起来了。把图沙车行叫做小运输行,那是和蒙马特尔大街的 大运输行相对而言的。这个时期,图沙车行生意兴隆,使得 许多投机商人眼红。于是不管到巴黎郊外哪个小地方去,都 有一些车行会派出漂亮、快速、舒适的马车,定时从巴黎出 发,定时回巴黎去。结果,在巴黎周围十法里以内,在各条 城镇交通线上,都出现了激烈的竞争。那种叫做“布谷鸟”的 双轮公共马车被挤垮了,不能再走五、六法里的长途,它就 改走短程,这样又维持了几年。最后,四轮公共马车显示了 用两匹马拉十八个旅客的优越性,双轮公共马车才不得不服 输。今天,这种行动不便的鸟儿如果还能幸存,那也只是在 专门拆卖马车零件的旧货店里,才偶尔看得见一辆,它的结 构和装备都成了文物研究的资料,就象居维埃u从蒙马特尔 石膏矿里找出来的古生物化石一样。 从一八二二年起,投机商人就和图沙父子车行展开竞争, 同时使当地的小车行也受到威胁,好在小车行的车辆往来于 ①居维埃(1769 1 832),法国生物学家,自然史教授,比较解剖学的创立 者。 人间喜剧第二卷 城镇之间,通常都能得到当地居民的同情和支持。小车行老 板一般是车夫兼车主,又兼旅店老板,对当地的人情世态、利 害关系全都了如指掌。他做生意非常精明,常帮旅客一些小 忙,却并不要求相应的代价,这样一来,他赚到的甚至比图 沙运输行还多。他会逃关漏税。在必要时,他还会违犯规章, 多捎几个乘客。总而言之,他和老百姓有交情。因此,即使 在有竞争的时候,老车夫虽然不得不和他的对手平分一个星 期的生意,但是总有些人宁愿晚点动身,也要和他们熟悉的 老车夫作伴同行,尽管他的车马在安全方面并不太叫人放心。 有一条路线图沙父子车行企图垄断,结果竞争更加激烈, 那就是从巴黎到瓦兹河畔的丽山那条线。直到今天,有人还 在和图沙的继承人图卢兹竞争。这条路上的生意好得出奇,在 一八二二年,已经有三家车行同时跑这条线。尽管图沙运输 行降低票价,增加开车班次,购置美观的车辆,竞争还是没 有停止;因为这条路线的收益非常大,路上有圣德尼和圣布 里斯这样的小市镇,还有皮埃菲特、格罗莱、埃库昂、蓬塞 尔、穆瓦塞勒、巴耶、蒙苏尔特、马伏利耶、弗朗孔维尔、普 雷勒、努万泰尔、内尔维尔等村镇。图沙运输行后来把这条 路线延长到尚布利,竞争也就延伸到尚布利。今天,图卢兹 运输行竞把这条线一直延长到博韦了。 在这条通往英国的大路上,有个地方名叫地窖,从地形 的观点看来,这个名字取得相当妙。这里有一条路,通过瓦 兹河流域一个风景秀丽的峡谷,直到亚当岛。这个小城出名 的理由有两层:一来它是绝了后嗣的伊勒亚当家族的发祥 地,二来它是波旁孔蒂王族的老家。亚当岛是个美得迷人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小城,两旁有两个大村子:诺让村和帕尔曼村。这两个村 子都因产优质石矿而远近闻名,矿石不但运到巴黎,而且供 出口,去建筑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比如布鲁塞尔大剧院圆柱 的基石和雕饰就是用诺让石做的。这一带地方虽然风景美妙, 还有一些王公、高憎或者杰出的画家修建的著名堡邸,例如 卡桑、斯托尔、勒瓦尔、努万泰尔、佩尔桑等地便是,但在 一八二二年,这一带地方的交通运输居然没有出现竞争,而 是由两个马车夫商量好了来共同经营的。这一带地方处在竞 争之外的理由不难解释,因为它不在通往英国的大路上,而 只有一条石子路从大路上的地窖通到亚当岛。这是孔蒂王族 出钱铺的路,全长只有两法里;没有哪家车行愿意从大路绕 这么大的弯子到这里来,何况那时亚当岛又在路的尽头,石 子路到这里也就完了。最近几年,有一条大路把蒙摩朗西峡 谷和亚当岛峡谷连了起来,从圣德尼起,沿着瓦兹河,经过 圣勒塔韦尼、梅鲁、亚当岛,一直通到丽山。但在一八二 二年,到亚当岛的唯一道路,就是孔蒂王族筑的这条石子路。 因此,皮埃罗坦和他的同行垄断了从巴黎到亚当岛的交 通运输,地方上的人都喜欢他们。他们的马车来往于斯托尔、 勒瓦尔、帕尔曼、香摈、穆尔、普雷罗尔、诺让、内尔维尔、 马伏利耶等地之间。皮埃罗坦是这样出名,以致处在大路上 的蒙苏尔特、穆瓦塞勒、巴耶和圣布里斯等地的居民,也来 搭他的车,因为在他的马车里找到座位的机会更多,而驶往 丽山的班车却老是满座的。皮埃罗坦和他的同行相处得很好。 他们一辆马车从亚当岛出发,另外一辆就从巴黎开回来,交 叉往返,其实谈不上什么竞争。皮埃罗坦已经得到了当地人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好感。再说,在这两个马车夫之中,只有皮埃罗坦一个人 在我们这个并非完全虚构的故事里出场。因此,只要知道他 们两个一面进行正大光明的竞争,客客气气地争取乘客,一 面还是和睦相处,也就够了。他们为了节酋开支,在巴黎住 的是同一家旅店,合用一个院子,一个马房,一个车棚,一 个营业处,一个办事员。这些细节也足以说明皮埃罗坦和他 的同行,用当地人的话来说,是怎样一对随和的人了。 他们住的旅店叫做银狮旅馆,坐落在昂吉安街的拐角上, 现在还在那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家旅店就专门接待 马车夫。旅店老板自己也开了一家车行,专走达马尔坦一条 线,他的车行地位如此巩固,连它对门的邻居图沙小运输行 也不敢派车去抢它的生意。 虽然到亚当岛去的马车应该有固定的开车时刻,皮埃罗 坦和他的同行在这方面却总有点拖拖沓沓,如果说这种推沓 使他们得到了本地人的好感,却也的确该受到习惯于按时开 车的外地客人的严厉批评;但他们的马车是半公半私的班车, 所以他们在老主顾里面总找得到为他们说好话的人。下午,四 点钟的班车一直要拖到四点半才出发;早上,虽然规定是八 点开车,却从来没有在九点以前开出过。此外,他们自己的 这套规矩还有非常大的伸缩性。夏天,那是马车夫的黄金时 代,开车时刻是要陌生旅客严格遵守的,对本地人却有伸缩 的余地。这个办法使皮埃罗坦有可能把一个座位卖两次钱,如 果有个本地人临时来买票,而又有一个订了座的旅鸟u来晚 ①“旅鸟”,过路客的俗称。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了的话。在循规蹈矩的人看来,这种伸缩性当然是不足为训 的;但皮埃罗坦和他的同行却推说世道艰难啦,冬天亏了本 啦,不久要买新马车啦,最后,还推说应该严格遵守章程上 的规定,其实章程只有极少几份,而且只给那些硬要看的旅 客看看。 皮埃罗坦是个四十岁的人,已经是一家之主了。一八一 五年军队遣散的时候u,他离开骑兵队,继承了父亲的旧业。 他父亲也是马车夫,驾着一辆不大好使的双轮马车,来往于 亚当岛和巴黎之间。皮埃罗坦娶了一个小客店老板的女儿之 后,扩充了亚当岛的交通业务,使班车正规化起来。他为人 精明,还象军人一样一丝不荀,使得大家对他刮目相待。皮 埃罗坦(这个名字可能是个绰号④)手脚麻利,行事果断,面 部表情灵活多变,在那饱经风霜的红睑膛上,刻下了一种狡 狯的神态,看上去好象挺机灵。此外,他见多识广,随便碰 到什么人都能攀谈起来。他的嗓音,因为习惯于和马说话,习 惯于吆喝“当心马车”,也变得有点粗声大气;不过他和大老 板们说话的时候,倒还是柔声细气的。他的服装和一般二流 马车夫的一样,包括一双本地制的、底上打钉的笨重结实的 靴子,一条深绿色的粗绒长裤,一件同样料子的上衣。在他 赶着载满客人的马车上路的时候,上衣外面还套了一件蓝罩 衫,罩衫的领口、肩头、袖口,都绣了五颜六色的花纹。他 的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军人的生活使他养成了根深蒂固的 ①一八一五年拿破仑战败 ②皮埃罗原是小丑的名字 军队遣散。 皮埃罗坦由此变化而来。 人间喜剧第二卷 等级观念和服从上层人物的习惯;虽然他对老百姓随随便便, 但不论对哪个阶层的妇女,他都非常尊重。然而,用他自己 的话来说,由于他用车子运人运得多了,结果把旅客都看成 是会走路的货物,这种货物上了车后,并不象运输行的主要 商品那么需要小心照料。 皮埃罗坦知道,自从议和u以来,大势所趋,他那一行 有了很大的变革,他不甘心落后于物质文明的发展。因此,从 春天起,他就常常提起那辆在大名鼎鼎的法里·布雷依曼造 车厂定做的大马车,加之旅客越来越多,也使他不得不买一 辆大客车了。那时,他的资产只有两辆车。一辆是他父亲留 给他的,属于“布谷鸟”那一类,在冬天使用,他向税务局 呈报纳税的也只是这一辆。这辆马车的两侧凸起,车厢里有 两条板凳,坐得下六个旅客。板凳上虽然蒙了一层乌得勒支④ 黄丝绒,坐下去还是硬得象铁。两条板凳中间,背脊那么高 的地方,有根横木为界,横木两端安装在车厢两壁的凹槽内, 可以随意装上去,拆下来。 这根横木外面装模作样地包了一层丝绒,皮埃罗坦把它 叫做“靠背”,旅客们却苦于它既难拆,又难装。如果说它装 拆起来很困难,那么装好之后,旅客的肩胛骨却只会更加难 受;要是你让它横在车厢里,则上车下车都不安全,对于妇 女尤其危险。这辆马车两侧鼓起,活象一个孕妇的大肚皮。虽 然每条板凳只应该坐三个旅客,却时常有八个人坐在两条凳 ①指一八一五年法国战败议和。 ②乌得勒支,荷兰城市,乌得勒支省的省会。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上,挤得象装在桶里的鲱鱼一样。皮埃罗坦居然认为旅客这 样坐得更稳当,因为他们紧紧挤在一起,动也动不了;而三 个旅客坐一条极凳却经常会撞来撞去,路上颠簸得厉害的时 候,他们的帽子还可能在车篷上撞坏。车厢前面有条木板凳, 这是皮埃罗坦的座位,那里也坐得下三个旅客。大家都晓得, 坐在那里的旅客叫做兔子u。有时皮埃罗坦还要搭上四只兔 子,自己只好坐在旁边一个木箱上。木箱钉在车厢的前下方, 本来是给兔子做踏脚用的,里面总是塞满了稻草,或者是不 怕踩的行李。这辆马车的车厢外面漆成黄色,上部漆了一道 理发店标志似的蓝色长条作为装饰。在车厢两侧的蓝色长条 上,都漆了银白色的大字:亚当岛 巴黎,车厢后面漆着:亚 当岛班车。我们的后代要是当真以为这辆马车只能拉十三个 人,而且包括皮埃罗坦在内的话,那就错了。这辆马车还有 一个四方的行李厢,上面盖着一块油布,里面堆着一些大小 箱笼和包裹。每逢盛大的节日,这里也坐得下三个旅客;不 过谨慎小心的皮埃罗坦只让他的老主顾坐在那儿,而且还要 走过检查站三、四百步以后才能上车。车夫们把这个行李厢 叫做鸡笼,每逢路上有个村镇,而村里又有个警察岗哨,那 里面的旅客就得提前下车步行。那时,警厅保证旅客安全的 规章明文禁止超额载客,如果皮埃罗坦公然违章,警察虽然 大都是他的朋友,也不便于包庇。因此,皮埃罗坦只有用这 个办法,才能在星期六下午或者星期一早上,装上十五个旅 客。为了要拉得动这辆车,他就给他那匹名叫“红睑”的超 ①巴黎人将坐在马车夫旁边位置上的旅客称作“兔子”。 人间喜剧第二卷 龄老马找一个伙伴。这个伙伴只有一匹小驹那么大,但他却 把它说得好得不得了。这匹小驹是匹雌马,名叫“小鹿”;它 吃得少,劲儿大,永远不会累垮,真算得上是一匹价值千金 的好马。 “我老婆宁肯不要红睑这样的大草包,也舍不得小鹿哩!” 遇到旅客跟皮埃罗坦开玩笑,说他的小鹿算不上一匹马的时 候,他就会这样嚷着说。 另外一辆马车和这一辆不同,它有四个轮子,构造古怪, 被称为四轮马车,坐得下十七个旅客,虽然只该坐十四个。它 走起来响声这样大,只要一走出峡谷前山坡上的那片树林,亚 当岛的人就会说:“瞧!皮埃罗坦来啦!”它的车厢分成两间, 一间叫做内座,里面有两条板凳,坐得下六个旅客;另外一 间有点象带篷轻便车,在车子前部,叫做“前座”。前座有一 扇镶着玻璃的门,奇形怪状,开关很不方便,要描写它,就 得花费很多的笔墨才能讲清楚。这辆四轮马车还有一个带软 篷的顶层,里面塞得下六个旅客,外面用皮制的门帘挡风。皮 埃罗坦坐在前座的玻璃门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位子上。 所有的公共马车都得纳税,这位亚当岛的马车夫却只给 他的双轮马车上捐,并且说它只能坐六个旅客,但他每次驾 驶四轮马车的时候,也用这张行车执照。这在今天看来,可 能显得非常奇怪;但在开始征收车捐的时候,税务局也不敢 过分认真,只好容忍马车夫耍的那些欺骗手段。这使车夫们 相当满意,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可以耍一耍那些税务 员。但不知不觉地,吃不饱的税务局也变得厉害了。现在,马 车必须贴上双重印花,证明它的载重量经过鉴定,捐税都已 人间喜剧第二卷 缴清,否则就不准通行。一切事物都有它的幼稚时期,连税 务局也不例外;在一八二二年底,税务局的幼稚时期还没结 束。夏天,皮埃罗坦的四轮马车常常和双轮小马车同时上路, 装着三十二个旅客,却只上六个旅客的捐税。在这些幸运的 日子里,四点半钟从圣德尼城关开出的班车,很神气地在晚 上十点钟到达亚当岛。皮埃罗坦因此得意洋洋,虽然不得不 额外租几匹马,他还是说:“我们干得不坏!”为了要用这套 车马在五个钟头之内跑完九法里,他就取消了大路上一般马 车都停留的那几个站头:圣布里斯,穆瓦塞勒和“地窖”。 银狮旅馆占了一块很长的地盘。虽然旅店在圣德尼城郊 大道的门面只有三、四个窗户,但它的院子很深,整个房屋 是紧靠着一堵公共的分界墙建筑的,院子尽里头是马房。旅 店的入口象条走廊,门檐下面停得下两、三辆马车。一八二 二年,所有在银狮旅馆租了房间的运输行,都由旅店老板娘 代办售票事宜,旅店里有几家运输行,老板娘就有几本帐簿; 她管收钱,登记旅客的姓名,和颜悦色地把行李搬到旅店的 大厨房里。旅客们也很满意这种一家人似的无拘无束。如果 他们来得太早,就坐在大壁炉的炉台下,或者站在门廊里,或 者去棋盘街转角处的棋盘咖啡店。棋盘街和昂吉安街平行,两 条街之间只隔几幢房屋。 这一年初秋,一个星期六的早上,皮埃罗坦双手穿过罩 衫上开的口子,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银狮旅馆大门口。从 门口往里看,看得见旅店的厨房和又深又长的院子,在院子 尽头,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阴暗的马房。往达马尔坦的客车 刚开出去,笨重地追赶着图沙车行的几辆客车。时间已经是 人间喜剧第二卷 早上八点多钟了。门廊上方看得见一块长方形的招牌,上面 写着:银狮旅馆。在高大的门廊下面,小马夫和运输行的搬 运夫正在瞧着马车起跑。这种起跑往往叫旅客上当,使他们 以为马永远能跑这么快。 “要不要套车,老板?”皮埃罗坦的小马夫见没什么可看 的,就这样问他。 “已经八点一刻了,我还没有看见我的旅客呢!”皮埃罗 坦回答,“他们钻到哪里去了?还是照旧套车吧。管它有货没 货。老天爷!天气这么好,谁晓得我那位同行今晚会把旅客 送到哪里;而上我这里登记的却只有四个旅客!真是星期六 的好生意!你急着要钱用的时候,总是这样的!真是个倒霉 的行当!干这一行倒霉透了!” “要是旅客太多,你叫他们坐到哪里去呢?你今天只有一 辆小马车呀!”搬运夫兼马夫设法安慰皮埃罗坦。 “我还有辆新车呢!”皮埃罗坦说道。 “新车在哪儿呀?”胖胖的奥弗涅马夫露出杏『二般的大板 牙笑着问他。 “大饭桶!明日星期天,它就要上路了,要坐十八个旅客 哩!” “哎唷!好一辆漂亮马车,这下大路上可热闹了,”奥弗 涅人说道。 “这辆车象开到丽山去的大客车一样,哼!崭新的!漆的 是金红两色,美得会把图沙父子活活气死!我要用三匹马来 拉车。已经找到了一匹和红睑配对的马,那小鹿就可以挺神 气地走在前头了。喂,得了,还是套车吧,”皮埃罗坦说,一 人间喜剧第二卷 面往圣德尼门那个方向瞧着,一面把短烟斗里的烟草压压紧; “我看见那边来了一个妇女和一个挟着包袱的小伙子;他们是 来找银狮旅馆的,因为他们不理会那些兜生意的双轮马车。 嘿!嘿!我看那个妇女还象是个老主顾呢!” “你总是空车出去,抵达的时候却满载着客人,”他的搬 运夫对他说。 “但是没有货运!”皮埃罗坦说。“老天爷!多倒霉!” 墙脚下有两块很大的界石,那是为了防止车轴把墙基撞 坏。皮埃罗坦在一块界石上坐了下来,神情不安,精神恍惚, 有点反常。 刚才的谈话表面上听起来没什么,实际上却触动了皮埃 罗坦内心深处的莫大忧虑。什么东西能够使皮埃罗坦心绪不 宁呢?还不就是一辆漂亮的马车,可以在大路上显显身手,和 图沙车行比个高低,扩大他的业务,使旅客称便,夸奖的马 车大有改进,不再听见人家不绝口地抱怨他的破木鞋④,这就 是皮埃罗坦值得称赞的抱负。 这个亚当岛的马车夫被自己的欲望牵着鼻子走,想要挤 掉他的同行,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对手也许不得不把亚当岛 的班车生意让给他一个人干,他已经做了一件不自量力的事。 他的确在法里·布雷依曼公司定做了一辆马车。这家造车厂 刚用英国的方形弹簧代替法国的鹅颈弹簧和其他过时的发 明;不过这些不信任人、又难通融的工厂老板,只肯见钱交 货。这些老练的商人不太愿意造好了马车留在厂里占地方,一 ①指他的蹩脚马车。 人间喜剧第二卷 定要皮埃罗坦先交两千法郎才肯动工。为了满足他们公平合 理的要求,这个要争口气的马车夫把他借来的钱和所有的财 源都用光了。他的老婆、丈人、朋友都曾为他慷慨解囊。他 头一天晚上还到油漆店去看过这辆漂亮的大马车,它已经一 切齐备,只等上路了;不过要它明天上路,一定得先付清车 款。 但是,他还差一千法郎呢!他不敢向旅店老板借这笔钱, 因为他欠他的房租。但缺少这一千法郎,就有可能会丢掉预 付的两千法郎。至于买新“红睑”的五百法郎,买新马具的 三百法郎,还不计算在内。新马和马具都是赊来的,要在三 个月内付款。刚才,由于失望而恼羞成怒,又为了要争一口 气,他已经大言不惭地宣布:明天星期日,他的新马车要上 路了。其实他心里暗自盘算:两千五百法郎当中先付一千五 百,也许能使车厂老板软下心来,让他提取车辆。但他考虑 了三分钟之后,忽然大声嚷起来: “不,他们是些不通人情的狗东西!是卡住人脖子的枷 锁!——还不如去找普雷勒的总管莫罗先生呢,”他起了一个 新念头,就自言自语说,“他是个好说话的人,说不定会接受 我开出的六个月的期票。” 这时,一个没穿号衣的仆人,杠着一个皮箱,从图沙车 行出来,他在那里没有订到下午一点钟开往尚布利的班车座 位,就来问马车夫: “你是皮埃罗坦吗?” “什么事?”皮埃罗坦说。 “如果你能等一刻钟的话,我的主人就坐你的车走;如果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不能,我就把他的箱子找回去,那他就只好坐出租马车去了。” “我可以等两、三刻钟,再多等一会儿也行,小伙子,”皮 埃罗坦说,一面斜着眼睛瞧瞧那个漂亮的小皮箱,箱子关得 紧紧的,上面有一把刻着爵徽的铜锁。 “那好,交给你吧,”仆人说,一面把箱子从肩上卸下来。 皮埃罗坦接过箱子,掂了掂,瞧了瞧。 “拿去,”马车夫对搬运夫说,“用软一点的稻草把它包好, 放在车子后面的柜子里。皮箱上面没有姓名。”他又补说了一 句。 “有我家大人的爵徽,”仆人说。 “你家大人?那比金子更可贵了!去喝一杯吧,”皮埃罗 坦眨眨眼睛说,接着就把仆人带到棋盘咖啡店去。“伙计,来 两杯茴香酒!”他一进门就大声嚷道。“你的主人是谁?他要 到哪里去?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呀!”皮埃罗坦碰杯的时候问 仆人道。 “你不认识我,这也难怪,”仆人接着说,“你们那个地方, 我的主人一年也去不了一回,要去也总是坐自备马车去。他 更喜欢奥尔热幽谷,那里有巴黎近郊最美丽的花园,真比得 上凡尔赛宫。那是他家祖传的领地,人家就用这块领地的名 字称呼他。你不认得莫罗先生吗?” “你是说普雷勒的总管?”皮埃罗坦说。 “对,伯爵大人要到普雷勒去两天。” “啊!德·赛里齐伯爵要坐我的车?”马车夫叫了起来。 “是的,伙计,正是这样。但是你得留神!有件事千万得 记住。如果你车上有本乡人,你可别说出伯爵大人的真名实 人间喜剧第二卷 293 姓。他要e11 cognitou地旅行,他让我嘱咐你,并且答应给你 一大笔酒钱。” “呵!这次秘密旅行,说不定和穆利诺的佃农莱杰老爹来 商量的买卖有关系?” “我不知道,”仆人回答,“不过家里准是出了点岔子。昨 天晚上,我去吩咐马房备车:今天早上七点,老爷打算坐道 蒙式马车④到普雷勒去;但是,到了七点,老爷又说不用车 了。老爷的亲随奥古斯丁认为他改变主意,是一个女人来访 的结果,看样子,那女人是从普雷勒来的。” “是不是有人说了莫罗先生的坏话?他可是个最正派、最 规矩的人,真是人中的君子!哎!要是他想赚钱的话,他可 以大大地捞上一把,真的!……” “那他就做错了,”仆人一本正经地说。 “那么,德·赛里齐先生真的要到普雷勒来住吗?既然公 馆已经修理好,也布置好了,”皮埃罗坦停了一会又问。“听 说已经花了二十万法郎,是真的么?” “如果你我有人家浪费掉的那笔钱,我们就够格当老板 了。要是伯爵夫人也去普雷勒,啊!你瞧吧,那莫罗一家可 休想再享福了,”仆人带着神秘的神气说。 “莫罗先生真是个好人哪!”皮埃罗坦又说,他老在想着 向总管借一千法郎的事,“他叫人乐意为他干活,待人也不苛 ①意大利文,本应为_n00gnito,意思是隐匿姓名身分,仆人误说成en cogn} tO。 ②一种由两名车夫赶的四驾马车。 人间喜剧第二卷 刻,又会尽量利用土地的收益,这都是为了他的主人呀!多 好的人啊!他时常到巴黎来,总是坐我的车,赏我的酒钱真 不少,并且总有一大堆事托我在巴黎代办。每天都有三、四 包东西要带去,不是替先生带,就是替太太带;为了这些托 带的小东西,每个月给我一张五十法郎的领款单。莫罗太太 很喜欢她的孩子,要是说她也稍微摆摆阅,那就是让我去学 校接他们,又把他们送回去。每次她都赏我一百个苏,一个 摆阔的责夫人也不过如此了。啊!每逢我车上有他们家的人, 或是有人要去他们家里,我总是把车子一直开到公馆的铁栅 门前……照理应该如此,你说对不对?” “听说莫罗先生在伯爵大人派他做普雷勒的总管以前,手 上连一千埃居都没有,”仆人说。 “不过,从一八。六年起,这位先生一连干了十七年,也 该攒点家私了!”皮埃罗坦回嘴说。 “这倒是真话,”仆人点点头说,“不过,这样一来,主人 可要给人家笑话了。为莫罗着想,我倒希望他已经装满了他 的腰包。” “我从前时常运送时鲜货,”皮埃罗坦说,“送到昂丹大道 你们公馆里,不过我从来没福气碰上你家老爷或夫人。” “我家老爷是个好人,”仆人诡秘地说,“不过,既然他要 你为他的身分保密,那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至少,我们公馆 里的人都是这样想的;不然为什么不坐道蒙式马车?为什么 要坐公共马车呢?难道一位法国贵族老爷还坐不起一辆出租 马车吗?” “出租马车一个来回可能向他要四十个法郎;因为你要晓 人间喜剧第二卷 得,这条路哇,若是你不熟悉的话,真是象松鼠走的路一般 难走呢。呵!总是一上一下,”皮埃罗坦说。“贵族老爷也罢, 财主老板也罢,每个人都得精打细算呀!假如伯爵大人这次 旅行和莫罗先生有关系的话……我的天,万一他出了什么事, 那叫我多么着急!老天爷!难道没有办法预先关照他一声?因 为他的确是一个好人,十足的好人,人中的君子呵!……” “咳!伯爵大人也很喜欢莫罗先生呀!”仆人说,“不过, 如果你要我给你出出主意的话,你就听我的:少管闲事为妙。 我们照顾自己还忙不过来呢。人家要你怎样做,你就怎样做 好了,千万不要在伯爵大人面前耍什么花招。你要晓得,说 到底,伯爵是慷慨大方的。只要你帮了他这么一点忙,”仆人 说时指着一个手指甲,“他就会帮你这么大的忙,”他说时伸 出一只胳膊。 这个考虑周到的意见,尤其是这个形象化的比喻,出自 德·赛里齐伯爵的二等亲随之口,使皮埃罗坦对普雷勒领地 总管的热心,也不得不冷下去了。 “算了吧,再见,皮埃罗坦先生,”仆人说。 为了了解皮埃罗坦的马车里将要发生的戏剧性事件,这 里需要赶快交代一下德·赛里齐伯爵和他的总管的生平。 于格雷·德·赛里齐先生是由弗朗索瓦一世④封为贵族 的大名鼎鼎的于格雷议长的嫡系子孙。 于格雷家族的纹章是一半金黄,一半黑色,上有一道昏 ①弗朗索瓦一世(1494 1 547),法国国王。 人间喜剧第二卷 暗的金边,中间有两个菱形,一个黑的里面套个金的。纹章 上的铭文是:I,sEMPER MELnJs ERIsu。这句铭文和两 旁的两个线轴图案说明了:在等级森严的时代,平民之家是 何等谦逊,同时也说明了我们古老风俗的淳朴,人们用音义 双关的文字做游戏,从拉丁语铭文中拼出了伯爵领地的称呼: 赛里齐②。 伯爵的父亲在大革命@之前是议会的议长。至于伯爵本 人,早在一七八七年他才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是大议会的 议员了,那时他就以善于解决难题而出名。大革命期间他没 有逃往国外,而是住在阿帕戎附近的赛里齐庄园,人家对他 父亲的敬重使他幸免于难。他在那里住了几年,照料德·赛 里齐议长。到一七九四年,他的父亲去世后,他被选入“五 百人议会”,担任立法方面的工作,这样可以减轻他丧父的悲 痛。 雾月十八日@以后,德·赛里齐先生象议会中所有的名 门望族子弟一样,成了首席执政拉拢的对象。执政把他安置 在国务委员会,要他整顿一个最混乱的部门。这位贵族世家 的后裔,竞成为拿破仑庞大宏伟的国家机构中一个最起作用 的成员。因此,这位国务委员不久又离开了他原来的部门,去 ①拉丁文:日臻完善。 ②md_11 s最后一个字母s和ens,拼成“赛里”(s6ri)eris最后一个字 母s和铭文第一个字l拼成“齐”(sy),合成“赛里齐”G6nsy)。 ⑧指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④一七九九年雾月十八日,拿破仑发动政变,自任首席执政,后来称帝。本 书中的“首席执政”和“皇帝”都指拿破仑。 人间喜剧第二卷 担任大臣的职务。皇帝封他为伯爵和上议员,他还先后做过 两个王国的总督。一八。六年,这位议员四十岁的时候,和 前侯爵德·龙克罗尔的妹妹结了婚。侯爵的妹妹原来是共和 国一位赫赫有名的戈贝尔将军的夫人,二十岁就守寡,继承 了戈贝尔的遗产。这桩亲事门当户对,为德·赛里齐伯爵锦 上添花,使他巨大的财产增加了一倍,还使他成了被皇帝封 为伯爵兼御前常侍的前侯爵德·鲁弗尔的连襟。 一八一四年,德·赛里齐先生由于公务繁重,心力交瘁, 健康欠佳,需要休息,便辞去一切职务,离开皇帝委派他主 管的总督府,回到巴黎。拿破仑见他情况属实,只好照准。这 位不知疲劳的皇上,也不相信别人会疲劳,最初竞把德·赛 里齐伯爵的辞职,看作是眷恋故主的背叛行为。所以,虽然 这位上议员没有失宠,人家却以为他对拿破仑心怀不满。因 此,到波旁王朝复辟的时候,德·赛里齐先生既承认路易十 八是正统君主,路易十八就对这位成了法兰西贵族的上议员 信任备至,派他掌管枢密事宜,封他为国务大臣。三月二十 日,德·赛里齐先生并没有到根特去④,但他通知拿破仑说: 他要继续效忠波旁王室,并且拒不接受百日皇朝授予他的贵 族爵位。在这短命的朝代,他一直住在他的领地上。皇帝第 二次退位后,他理所当然地又成了枢密院的成员,被任命为 行政法院的副院长兼清算大臣,代表法国处理战胜国提出的 ①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日,拿破仑重新夺取政权。三月十九日,波旁王朝 的路易十八逃到比利时的根特(又译冈城),一些效忠王室的大臣也随驾 前往。 人间喜剧第二卷 赔款问题。他不讲究个人排场,也没有个人野心,但对公家 的事却起着很大的作用。没有和他商量,政府就不能作出任 何重要决定;但他从来不到宫廷去,就是在他自己的客厅里 也很少露面。这位贵族的生活,开始是专心于工作,后来却 变成连续不断的工作了。伯爵一年四季都是清晨四点钟起床, 一直工作到中午,再去处理法兰西贵族院或行政法院副院长 的公务,晚上九点就睡了。为了酬谢他的劳绩,国王曾授予 他骑士团勋章。德·赛里齐先生很久以前就得过荣誉勋位大 十字勋章,还得了西班牙的金羊毛勋章、俄国的圣安德烈勋 章、普鲁士的黑鹰勋章,总而言之,他几乎得过欧洲各个宫 廷的勋章。在政治舞台上,没有谁象他这样少露面而起大作 用的。大家知道,对于这种品格的人,浮华虚荣,显赫恩宠, 成败得失,都无足轻重。不过除了神甫以外,要是没有特殊 的原因,谁也不会过他那样的生活。他这种莫测高深的行为 自有他难以启齿的原因。 他娶他的夫人之前,早已爱上了她,这种狂热的恋情,使 他能够忍受和一个寡妇结婚所带来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一切 痛苦。这个寡妇在再醮之前和之后,一直保持着私生活的自 由。她再醮后享受的自由甚至更多,因为德·赛里齐先生对 她非常纵容,就象一个母亲纵容一个娇惯坏了的孩子一样。他 只好把经常不断的工作当作挡箭牌,不让人看出他埋藏在内 心深处的悲哀,而政治家是知道如何小心在意地掩盖这类秘 密的。此外,他也明白,他的妒忌心理在外人看来,会显得 多么荒唐可笑,人家怎么想象得到,一个象他这样年高德劭 的达官贵人,还会有这样强烈的夫妇感情?他怎么从结婚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头几天起,就被他的夫人迷得神魂颠倒?当初,他是怎样忍 受痛苦而没有报复的?后来,他又怎么不敢再报复了?他怎 样用希望来欺骗自己,让时光白白溜了过去?一个年轻、漂 亮而又聪明的妻子,又用了什么手腕使他甘心当奴隶的? 回答这些问题需要很长的篇幅,而那样则会喧宾夺主,何 况其中的奥秘,即使男人猜不到,女人至少能猜到八九分。我 们只想提示一下:正是伯爵繁重的工作和内心的痛苦不幸地 凑合在一起,使他失去了一个男人在危险的竞争中想要博得 女人欢心所必不可少的有利条件。因此,伯爵最难堪的、不 可告人的隐痛,就是他因为工作过度劳累而得来的毛病,使 得他的妻子不喜欢他变得情有可原。他对他的妻子很好,甚 至可以说是太好了。他让她当家作主,自由自在;她可以在 家里接待全巴黎的人士,下乡或者回城,完全象她孀居的时 候一样独来独往;他为她照管财产,尽量供她挥霍,好象是 个管家。伯爵夫人对她丈夫也非常尊敬,她甚至挺喜欢他的 聪明才智;她善于说上一句赞同他的话,使他受宠若惊;因 此,她只要和他谈上一个钟头,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这个 可怜的男人。象从前的大贵族一样,伯爵小心在意地保护他 妻子的名誉,损害她的名誉就是对他的莫大侮辱。社会上非 常钦佩他这种美德,德·赛里齐夫人也因而受惠不浅。换了 任何别的女人,即使出身于德·龙克罗尔这样的名门望族,也 会意识到自己这样胡作非为可能要身败名裂的。伯爵夫人非 常忘恩负义,但是她连负心时都能令人倾倒。她懂得找机会 给伯爵的创伤敷上一层香膏。 现在,让我们来说明这位国务大臣隐匿身分旅行的原因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口巴。 瓦兹河畔的丽山有一个名叫莱杰的富裕佃农,他经营着 一片田地,田地的每一个零星小块都嵌插在伯爵的领地内,这 有损于普雷勒领地的完整美观。这片田地属于瓦兹河畔的丽 山一个名叫马格隆的业主。一七九九年,这片地租给莱杰的 时候,还看不出农业发展的前途;现在,租约就要满期,地 产主却拒绝了莱杰续订租约的建议。很久以来,德·赛里齐 先生就想摆脱这些小块插花地所造成的麻烦和纠纷,存心要 把这片田地全买下来,因为他知道马格隆先生唯一的希望,不 过是使他的独生子哪时还是一个普通的税务员),能够被委 任为桑利斯地区的税务官。莫罗对他的东家提到过,有人想 要抢买这片田地,那就是莱杰老爹。这个农夫知道,如果把 这片地零零碎碎地卖给伯爵,可以把价钱抬得多么高;他完 全可以出一大笔钱来买这地,这笔钱得比小马格隆当税务官 能赚到的还多。两天以前,伯爵急于要了结这桩事,已经把 他的公证人亚历山大·克罗塔和他的诉讼代理人但维尔找 来,一起研究这笔买卖。虽然但维尔和克罗塔都对莫罗总管 办这桩事的热心表示怀疑,正是因为有人写匿名信告发莫罗, 伯爵才找他们来商量的,但是伯爵反倒替莫罗说好话,说他 十七年来,一直是忠心耿耿地为他办事的。 “那么,好吧,”但维尔回答,“我建议大人亲自到普雷勒 去一趟,并且请这位马格隆吃一顿饭。克罗塔也派他的首席 帮办去,要带一张留了空页、空行的卖田文契,好填写田地 的方位和其他名目。最后,请大人带一张银行支票,必要的 时候可以预付一部分田价,还有,千万不要忘了委任他的儿 人间喜剧第二卷 子做桑利斯地区的税务官。要是您不一口气办完这桩事,这 片田地就会从您手里溜掉!伯爵先生,您还不知道这些农夫 多么滑头。农夫和外交官打交道,外交官总是要认输的。” 克罗塔也支持这个意见,根据仆人对皮埃罗坦透露的秘 密,意见当然是为法兰西的贵人所采纳了。头一天,伯爵要 丽山班车带信给莫罗,叫他邀请马格隆来吃晚饭,好了结穆 利诺田产的事。在这桩事之前,伯爵已经吩咐修复普雷勒的 公馆。一年以来,一位很走红的建筑师葛兰杜先生,每个星 期都要到普雷勒来一趟。德·赛里齐先生来购置田产,同时 也是想察看一下装修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他把修缮房子的 事看得很重,因为他打算把他的夫人带来,让她感到意外的 高兴。但是,伯爵头一天还想堂而皇之地到普雷勒去,究竞 出了什么事情,使他要坐皮埃罗坦的马车旅行呢?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谈谈总管的身世了。 普雷勒领地的总管莫罗,是一个外酋检察官的儿子。这 位检察官在大革命时期成了凡尔赛的检察委员。凭了这个身 分,莫罗的父亲差不多就保全了德·赛里齐先生父子的生命 财产。但莫罗公民是一个丹东派;罗伯斯比尔对丹东派毫不 容情,到处追捕他,最后发现了他,就把他在凡尔赛处决了。 小莫罗继承了他父亲的思想感情,在首席执政初掌政权的时 候,参与了密谋造反的事件。那时,德·赛里齐先生以德报 德,不肯后人,及时地使已被判决的莫罗免于一死。到了一 八。四年,他又为他请求恩赦,得到特许。他先要莫罗在他 的办公厅工作,后来又用他做秘书,负责处理他的私人事务。 莫罗在他的保护人结婚之后不久,就爱上伯爵夫人的一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个侍女,并且和她结了婚。为了避免这种有失身分的结合所 造成的尴尬局面——这种情况在宫廷内不乏先例——他就请 求去管理普雷勒的领地。到了那里,他的妻子可以摆夫人的 架子,在那个小天地里,他们两人都不会感到有损尊严。伯 爵在普雷勒也需要有一个靠得住的人,因为他的夫人喜欢住 在离巴黎只有五法里的赛里齐领地。三、四年来,莫罗已经 掌握了办事的诀窍,他很聪明;而且早在大革命以前,他就 在他父亲的事务所学过这一套;于是德·赛里齐先生对他说: “你已经栽了跟头,很难再有出头之日;不过,你会有好 日子过的,我将为你作出安排。”果然,伯爵给莫罗一千埃居 的固定薪水,让他住在下房尽头一所漂亮的楼房里;此外,他 砍多少木柴取暖,用多少燕麦、稻草和干草喂马,数量不限, 还让他从地产收益中抽取一部分实物。一个区长还没有这么 好的待遇呢。 莫罗当总管的头八年,称得上是细致认真、专心一意地 经营着普雷勒。当伯爵来视察领地,决定是否添置产业,或 者批准修建工程的时候,对他的忠心耿耿印象很深,非常满 意,并且给了他大笔赏金。可是等到莫罗生了一个女儿,第 三次做爸爸的时候,他在普雷勒已经过惯舒服的生活,就不 再把德·赛里齐先生对他的莫大恩情放在心上了。因此,到 了一八一六年,一向只在普雷勒享福的总管,居然接受了一 个木材商人二万五千法郎的贿赂,签订了一个使商人有利可 图的租约,准许他在十二年内伐取普雷勒领地上的木材。莫 罗寻找借口说:他也许得不到退休金,而他又是有儿女的人, 为伯爵干了将近十年,捞一笔也无可厚非;况且,他已经合 人间喜剧第二卷 法地积蓄了六万法郎,再加上这笔款子,就可以在瓦兹河右 岸、亚当岛上首的香摈地区,买一个价值十二万法郎的田庄。 政局的变化使伯爵和地方人士都没有注意这份用莫罗太太名 义购置的产业,人家都以为这是她从圣洛老家一个姑奶奶那 里继承到的一份遗产。 自从总管尝到地产的甜头以后,他的行为在表面上还是 无懈可击的;不过他再也不放过任何一次可以增加秘密财产 的机会,他三个孩子的利益,冲淡、扑灭了他的耿耿忠心。虽 然如此,我们还是应该为他说句公道话:虽然他接受贿赂,做 买卖时多照顾了自己,甚至有时还滥用职权,但从法律观点 看来,他还是个无罪的人,没有人提得出任何罪证来控告他。 根据手脚最干净的巴黎厨娘对法律的理解,他这不过是和伯 爵分享他凭本事赚来的钱而已。他这种中饱私囊的办法,不 过是个良心问题罢了。莫罗为人机灵,很会为伯爵打算,他 决不放过为主人购置便宜田产的好机会,他自己也可以从中 捞到一份厚礼。普雷勒领地每年收入七万二千法郎。因此,当 地方圆十法里之内流传着一句话:“德·赛里齐先生真是分身 有术,找到了莫罗这样一个替身!”莫罗是个谨慎的人,从一 八一七年起,就把他每年的收入和薪水都买了公债,这样,他 的利息就神不知电不觉地增长起来,越积越多。他曾经谢绝 做生意,推辞说自己没有钱。他在伯爵面前很善于装穷,结 果他的两个孩子都在亨利四世中学得到了全官费补助。这时, 莫罗有十二万法郎的资本买了贬值公债,公债的利息是百分 之五,后来涨到八十法郎。这笔没人知道的十二万法郎,加 上在香摈不断添置的田产,合起来大约值二十八万法郎,每 人间喜剧第二卷 年可以给他增加一万六千法郎的收入。 以上就是伯爵要买穆利诺田产时总管的经济情况。伯爵 想在普雷勒过安静的日子,就非把穆利诺的田产买到手不可。 这片田产包括九十六块土地,每块土地都紧靠或挨近普雷勒 领地,并且常常象棋盘上的棋子似的插在领地中间,还不用 说那些公共的篱笆和分界的沟渠。有时为了砍一棵树,如果 树属于哪一家并不明确的话,就会发生令人恼火的争执。换 上另外一位国务大臣,为了穆利诺的田产,每年少说也要打 上二十次官司。莱杰老爹想买这片田产,也只是打算转手卖 给伯爵而已。这个农夫为了更有把握赚进三、四万法郎,早 就打主意要疏通莫罗了。在星期六这个紧要关头的前三天,莱 杰老头实在沉不住气了,就在地里向总管摊了牌,说他不妨 把德·赛里齐伯爵的钱投资在商量好了的田地上,可以净得 百分之二点五的纯利,这就是说,莫罗可以象平常一样,表 面上为他的东家出力,暗地里却能得到莱杰送他的四万法郎 外快。 “的确,”总管晚上睡觉的时候对他的老婆说,“要是我能 从穆利诺地产的买卖中挣到五万法郎——因为大人大约会赏 我一万的——那我们就不干了,搬到亚当岛那所诺让石盖的 小公馆里去住。” 这所精致的小公馆是孔蒂亲王为一位夫人修建的,陈设 考究,无美不备。 “那我可高兴啦!”他的老婆回答说,“现在住在那里的荷 兰人把房子好好地修理了一番,只要我们出三万法郎就肯把 房子出让,因为他不得不回到东印度群岛去。” 人间喜剧第二卷 “那我们离香摈就只有两步路了,”莫罗接着说,“我还打 算花十万法郎,买下穆尔的田庄和磨坊。这样,我们一年可 以有一万法郎的土地收益,还有一所全区最讲究的房子,房 子离地产又只有几步远。此外,公债券一年大约还有六千法 郎利息。” “你为什么不去亚当岛捞个治安法官当当呢?那我们就更 有地位,而且可以多挣一千五百法郎啦。” “啊!我也打过这个算盘。” 莫罗正在盘算这些事情,忽然听说他的东家要来普雷勒, 并且要他邀请马格隆星期六来吃晚饭,他赶快派了一个专差, 给东家送去一封信。不料信交到伯爵第一亲随奥古斯丁手里 的时候,已经是深更半夜,当然不便禀报德·赛里齐先生;不 过奥古斯丁碰到这种情况,总是照例把信放在伯爵的办公桌 上。在这封信里,莫罗请伯爵不必劳神远来,并且请他相信 他会尽力把事办好。在他看来,马格隆不愿意整批卖田,说 过要把穆利诺的田产分成九十六块出卖;因此,非得使他打 消这个念头不可,总管又说,可能不便用真名实姓和他打交 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冤家对头。总管夫妇在普雷勒也得罪 过一个名叫德·雷贝尔的退役军官和他的妻子。他们先是唇 舌相争,然后挖苦讽刺,最后弄得剑拔弩张,势不两立了。德 ·雷贝尔先生一心只想报复,他耍弄得莫罗丢掉饭碗,自己 取而代之。这两个主意本来就是相互关联的。因此总管两年 来的作为,雷贝尔夫妇全都看在眼里,知道得清清楚楚。就 在莫罗派专差送信给伯爵的同时,雷贝尔也打发妻子到巴黎 人间喜剧第二卷 去。德·雷贝尔太太急着要求谒见伯爵,可她到达的时候伯 爵已经就寝,她头天晚上九点钟被打发出来,但第二天早晨 七点钟,她还是被领进了伯爵的公馆。 “大人,”她对国务大臣说道,“我丈夫和我,我们都不是 那种写匿名信的人。我是德·雷贝尔的妻子,娘家姓德·科 鲁瓦。我丈夫每年只能领到六百法郎退休金。我们住在普雷 勒,您的总管一次又一次地欺侮我们这种安分守己的人。德 ·雷贝尔先生一点也不会巴结讨好,他当了二十年兵,但是 总和皇帝离得很远,他一八一六年退伍的时候才是个炮兵上 尉,伯爵大人!您当然知道,军人不在主子跟前,要晋升是 多么困难;加上德·雷贝尔先生老老实实,不会逢迎,更得 不到他上司的欢心。我丈夫三年来一直把您的总管所作所为 看在眼里,想要使他丢掉他现在的差事。您看,我们是有啥 说啥的。莫罗把我们当作对头,所以我们也不放过他。我这 次来就是为了告诉您,在穆利诺田产的买卖中,他们把您耍 了。他们打算从您这里多赚十万法郎,再由公证人、莱杰和 莫罗三个人私分。您说要请马格隆吃饭,您打算明天到普雷 勒去;可是马格隆会装病,而莱杰以为田产十拿九稳可以到 手,已经到巴黎来提取现款了。我们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 诉您,是因为如果您需要一个不捣电的总管的话,我丈夫就 可以为您效劳;虽然他是个贵族,可是他准会象服兵役一样 为您办事。您的总管已经捞到二十五万法郎私产,他也没有 什么值得同情的了。”伯爵冷淡地向德·雷贝尔太太道了谢, 空洞地许了许愿,因为他瞧不起告密的人;但一想起但维尔 的猜测,他心里也动摇了;后来忽然一眼看见总管送来的信,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他一口气把信读完;读到总管请他放心,并且十分委婉地埋 怨伯爵不信任他,要亲自过问这区区小事时,伯爵就猜到了 莫罗的用意。 “贪污总是伴着财富而来的!”他心里想。 于是伯爵向德·雷贝尔太太随便问了几个问题,与其说 是要了解详细情况,不如说是争取时间来观察她。他还给他 的公证人写了一张字条,叫他不要派他的首席帮办去普雷勒, 而要他亲自去赴宴会。 “要是伯爵先生认为,”德·雷贝尔太太临走之前说,“我 不应该瞒着德·雷贝尔先生私自来拜见您,那现在至少也该 请您相信,关于您那个总管的情况,我们都是听其自然地得 到的,丝毫没有做什么欺心的见不得人的事。” 德·科鲁瓦家出生的德·雷贝尔太太笔直地站着,好象 一根木桩。伯爵抓紧时间打量她,看到的是一张漏勺似的、到 处是洞的麻睑,平板干瘦的身材,两只目光灼灼的眼睛,金 黄色的鬈发紧贴在心事重重的额头上,头戴一顶有粉红衬里 的、褪色的绿缎子帽,身穿一件带紫色圆点的白袍,脚上着 一双皮鞋。伯爵一望而知这是一个穷上尉的老婆,一个订阅 《法兰西邮报》的清教徒,做人规规矩矩,但对一个肥缺能够 带来的舒服生活也很敏感,并且非常眼红。 “您说只有六百法郎的退休金?”伯爵说,与其说他在回 答德·雷贝尔太太刚才讲的话,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 “是的,伯爵先生。” “您的娘家姓德·科鲁瓦?” “是的,先生,这是梅桑地方的名门望族,我丈夫也是梅 人间喜剧第二卷 桑人。” “德·雷贝尔先生在第几联队服过役?” “在炮兵第七联队。” “好的!”伯爵记下联队的番号时说。 他想到不妨把领地交给一个退伍军官管理,因为此人的 经历,可以到陆军部去调查清楚。 “太太,”他拉铃叫亲随进来时说,“您同我的公证人一道 回普雷勒去,他会去赴宴的,您的事我会给他打招呼;这是 他的地址。我自己要秘密地到普雷勒去一趟,我会叫人通知 德·雷贝尔先生来见我的……” 因此,德·赛里齐先生要坐公共马车外出,吩咐不得泄 露他的身分。这个消息使马车夫吃了一惊,但并不是一场虚 惊。马车夫预感到,他的一个老主顾就要大祸临头了。 皮埃罗坦走出棋盘咖啡店,看见银狮旅馆门口有一个妇 人和一个小伙子,他职业性的敏感使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他的 主顾;因为那妇人伸长脖子,露出着急的神情,显然是在找 他。她身穿一件重新染过的黑绸连衣裙,头戴一顶淡褐色帽 子,披着法国制的旧开司米披肩,脚上穿的是粗丝袜子和羊 皮鞋,手里拿着一个草提篮和一把天蓝色雨伞。这妇人从前 一定很漂亮,现在看来有四十岁光景;她蓝色的眼睛不再闪 耀着幸福的光辉,这说明她已经很久不过社交生活了。因此 她的装束和姿态,都表明她是个全心全意为家务和儿女操劳 的母亲。她的帽带已经褪色,帽子的式样说明至少已经戴了 三年。她的披肩是用一枚断头针加上一团火漆扣住的。这个 不知名的妇人着急地等待着皮埃罗坦,要把儿子托付给他。孩 人间喜剧第二卷 子当然是头一次出门,所以母亲要把他一直送到车上,一半 是不放心,一半也是心疼孩子。母亲配上这么一个儿子,真 可以说是相得益彰;要是没有这个母亲,儿子也就不会给人 一眼看穿。母亲不得已让人看见了她那缝补过的手套,儿子 穿的橄榄色长外衣,袖子太短了一点,没有遮住手腕,这说 明他正在发育成长,正象那些十八、九岁的青年一样。他穿 着母亲补过的蓝色长裤,如果上衣一不凑趣,衣摆忽然掀开, 就会露出屁股上的补钉。 “不要把你的手套扭来扭去,这样会把它扭得越来越皱 的,”她正说着,皮埃罗坦露面了。“您是车把式吗?……啊! 您呀,皮埃罗坦!”她接着说,并且暂时把儿子丢下,拉着马 车夫走了两步。 “您好吗,克拉帕尔太太?”马车夫回答,他睑上的神情 既流露了几分尊重,也表示了几分随便。 “好,皮埃罗坦。请照顾照顾我的奥斯卡吧,这是他头一 次一个人出门。” “哦!他一个人到莫罗先生家里去?……”马车夫嚷着说, 他想弄清楚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的确到那儿去。 “是的,”母亲回答说。 “那么,莫罗太太同意他去?”皮埃罗坦带着一点明白内 情的神气接着问道。 “唉!”母亲说,“可惜情形不象您说的那么好,可怜的孩 子;不过为他的前途着想,也不得不去了。” 这个回答深深地打动了皮埃罗坦的心,使他不敢把他为 总管担忧的心事向克拉帕尔太太吐露,同样,她也不敢叮嘱 人间喜剧第二卷 得太多,把马车夫当监护人看待,那会有损她儿子的体面。他 们心里各有各的考虑,嘴上只好谈谈天气、道路、沿途的车 站等等。趁着这个当儿,不妨来解释一下皮埃罗坦和克拉帕 尔太太之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刚才谈了那么两句会心 的话。时常,这就是说,每个月总有三、四回,当皮埃罗坦 路过地窖到巴黎去的时候,他总是发现莫罗总管一看见他的 马车来,就向一个园丁做做手势。于是园丁就来帮皮埃罗坦 把一两筐装得满满的水果或者时鲜菜蔬,还有母鸡、鸡蛋、黄 油、野味等等,一齐装上马车。总管除了把运费交给皮埃罗 坦之外,如果运送的东西里面有过关卡时应该纳捐上税的,还 会另外给钱。不过这些菜篮、果筐、大包小件,从来不写收 件人的姓名地址。只是在头一回,总管为了免得以后再麻烦, 才亲口把克拉帕尔太太的住址告诉了懂事的马车夫,并且叮 嘱他千万不要把这件他看得非常重要的事情转托别人代办。 皮埃罗坦猜想总管大约是和什么小娇娘有了暖昧关系,不料 他一到兵工厂区樱桃园街七号,看到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年 轻漂亮的美人儿,而只是刚才描写过的克拉帕尔太太。送信 人的身分使他们可以深入许多家庭的内部,接触到不少的秘 密;但是盲目的社会也是半个命运的主宰,它使他们不是没 受教育,就是缺乏观察力,结果他们也并不危险。因此,几 个月后,皮埃罗坦虽然隐隐约约看到一些樱桃园街的内部情 况,还是摸不清克拉帕尔太太和莫罗先生的关系。 虽然这时兵工厂区一带的房租不算贵,克拉帕尔太太还 是住在一座楼房后院的四层楼上。当王朝的达官贵人都聚居 在图尔内勒宫和圣保罗大厦的旧址时,这座楼房也曾是某个 人间喜剧第二卷 大贵族的公馆。到十六世纪末,这些名门望族才瓜分了从前 王宫御花园所占用的大片土地,因此,这些街道还保留着当 年的名字,叫做樱桃园街、大栅栏街、雄狮街等等。 克拉帕尔太太住的这套房全都镶着古老的护壁板,它包 括三个相通的房间:一间餐厅,一间客厅,一间卧房。楼上 还有一间厨房和奥斯卡的卧室。这套房间对面,在巴黎人叫 做“楼梯口”的地方,看得见一间向外凸出去的房子。这种 房间每一层楼都有一间,加上楼梯井,形状象一个四方的塔 楼,外墙是用大石头砌成的。这就是莫罗在巴黎过夜时住的 房间。皮埃罗坦把筐子、篮子放在头一间房里的时候,看见 那里有六把带草垫的胡桃木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只碗橱;窗 子上挂着赤褐色的小窗帘。后来,他也进过客厅,看到一些 褪了色的、帝国时代的旧家具。此外,客厅里只有些起码的 陈设,没有这些陈设,房东会怀疑房客付不起房租的。根据 客厅和餐厅的摆设,皮埃罗坦猜想得到卧房里的情况。护壁 板的横头涂了厚厚一层不红不白的劣等油漆,使得花边、图 案、雕像都看不清楚,不但不象装饰,反而叫人看了难受。地 板从来没打过蜡,颜色灰暗,就象寄宿生宿舍里的地板一样。 有一次马车夫无意中在克拉帕尔夫妇用餐的时候走进去,发 现他们的杯盘碗盏,任什么东西都显得非常寒酸;虽然他们 使的还是银质餐具,但是碟子和汤盘跟穷人家用的并无不同, 不是破了一只角,就是修补过,看了叫人觉得可怜。克拉帕 尔先生穿一件窄小的蹩脚上衣,拖着一双肮脏的拖鞋,鼻子 上老挂着一副绿眼镜。一脱下他那顶戴了五年的、难看得要 命的鸭舌帽,就会露出一个尖尖的脑壳,头顶上垂下几根细 人间喜剧第二卷 长而油污的须须,这种须须,诗人是不肯把它叫做头发的。这 个睑色苍白的人看起来畏畏缩缩,其实非常蛮横霸道。在这 套朝北的寒酸的房间里,除了对面墙上的葡萄藤和院子角落 里一口水井之外,看不见别的景色。但是在这套房间里,克 拉帕尔太太却摆出一副皇后的气派,走起路来,象是一个只 习惯坐车而不用脚走路的女人。在向皮埃罗坦表示谢意的时 候,她的眼神往往流露出不胜今昔之感;有时还把几个十二 苏的铜板,悄悄地塞到他的手里。她的声音也很娇媚动人。皮 埃罗坦不认识奥斯卡,因为这个孩子过去在学校里寄宿,马 车夫还没有在他家里碰见过他。 下面就是皮埃罗坦怎么也猜不到的一段辛酸史,虽然他 近来向看门的女人打听过消息,但是那个女人什么也不知道, 只知道克拉帕尔夫妇交二百五十法郎的房租,只有一个女佣 人每天早上来几个钟头,帮忙做做家务,克拉帕尔太太有时 还得自己洗衣服,她每天付清她的邮资u,仿佛累积起来,这 笔债就无法偿还了。 世界上没有,或者不如说,很少有一个犯人是百分之百 有罪的。因此,人们很难碰到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一个人 向他的老板报帐的时候,可能会报假帐,揩点油,尽量多占 一点便宜;一个人为了挣到一笔钱,或多或少,手脚总会有 点不干净;但是很少有人一辈子不做几件好事的。哪怕是为 了好奇,为了面子,或者是反常,或者是偶然,一个人也总 ①在发明邮票以前,邮费是根据邮件的重量和距离的远近由收信人支付 的,收费很高。 人间喜剧第二卷 有做好事的时刻;他会认为这是错误,可能再也不肯重蹈覆 辙了;但是在他一生之中,总有一两次会拔一毛以利天下的, 正如一个最粗鲁的人也会有一两次显得文雅一样。如果莫罗 的错误情有可原的话,难道不是因为他一心想要救济一个可 怜的女人?这个女人对他的情意,曾经使他感到骄傲,而在 他有危难的时候,她还为他提供过藏身之所呢。这个女人在 督政府时期非常出名,因为她和当时的五大巨头之一有亲密 的关系。由这个有权有势的靠山撮合,她和一个军用物资承 办商结了婚。这个商人赚了几百万家私,但到一八。二年,却 给拿破仑搞得破了产。这个商人名叫于松,因为从豪华阔绰 的生活突然堕入贫穷困苦的境地而发疯,跳了塞纳河,丢下 了年轻貌美、怀有身孕的于松太太。莫罗和于松太太有非常 亲密的关系,但那时他已被判死刑,不但不能娶军用物资承 办商的寡妇,甚至还不得不暂时弃乡背井,离开法国。当时 于松太太年方二十二岁,在逆境中,下嫁给一个名叫克拉帕 尔的小职员。克拉帕尔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从外表看来, 人家认为他前途大有希望。但愿上帝保佑女人,不要一看见 前途无限的美男子就上当吧!在那个时期,小职员摇身一变 就可以成为大人物,因为皇帝正在搜罗人才。可惜克拉帕尔 虽然天生一副好皮囊,却俗里俗气,没有一点才智。他以为 于松太太非常有钱,就假装对她一往情深;但是不管现在也 罢,将来也罢,他不但不能满足她过阔绰生活的需要,反而 成了她的负担。克拉帕尔相当不称职地在财政部干一个小差 事,每年的收入还不到一千八百法郎。莫罗回到德·赛里齐 伯爵身边的时候,知道了于松太太的难堪处境,就在他自己 人间喜剧第二卷 结婚之前,设法把她安插到皇太后身边当一等女侍。虽然有 了这个有权有势的靠山,克拉帕尔却没有升过一次级,他的 庸碌无能一眼就给人看穿了。一八一五年皇帝倒台,这位督 政府时代引人注目的阿斯帕西u也跟着没落了。她没有别的 收入,只是巴黎市政厅看在德·赛里齐伯爵的份上,给了克 拉帕尔一千二百法郎年俸。莫罗是这个女人唯一的靠山,当 年他曾见过她有百万家产,现在他却不得不为奥斯卡·于松 在亨利四世中学弄一笔巴黎市政厅的半官费,还得时时托皮 埃罗坦去樱桃园街,送上一切不会引起流言蜚语的东西,去 接济一个处境困难的家庭。 奥斯卡是他母亲的唯一希望,是她的命根子。要说这个 可怜的女人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对她的孩子溺爱得过了 头。这孩子却是他继父的眼中钉。奥斯卡不幸生来有几分愚 蠢,这一点虽经克拉帕尔多次点破,做母亲的总是不太相信。 这种愚蠢,或者不如说得更确切一点,这种自负,使总管也 感到非常担心,他曾经请克拉帕尔太太把这个年轻人送到他 那里去住个把月,好研究和摸索一下他到底干什么行当合适; 其实,总管打算有朝一日能把奥斯卡推荐给伯爵,来接替自 己的职务。不过,凡事不管好歹,总有一个来龙去脉,因此, 指出奥斯卡愚蠢而自负的根源,也许不会是多余的。应该记 得,他是在皇太后宫中长大的。在他幼年时代,皇家的荣华 富贵已经使他眼花缭乱。他正在塑造中的心灵自然会保存这 些灿烂景象的痕迹,留下黄金时代的欢乐印象,并且希望重 ①阿斯帕西,古希腊名妓,雅典民主派政治家伯里克利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享这种乐趣。中学生本来就喜欢吹牛夸口,大家都想抬高自 己,压低别人,这种炫耀的天性又有幼年时代的回忆作基础, 就更发展得漫无止境了。说不定他母亲在家里谈起自己当年 是督政府时代的巴黎名媛时,言下也不免有点得意洋洋,忘 乎所以。最后,奥斯卡刚念完中学,在校时,交得起学费的 阔学生对体力不如他们的公费生毫不客气,动不动就横加侮 辱,奥斯卡也得有一手对付他们的办法。至于他的母亲,旧 时代殒灭了的荣华富贵,一去不复返的青春美貌,忍受苦难 的慈善心肠,对儿子的殷切期望,做母亲的盲目溺爱,和承 担苦痛的英勇精神,都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崇高的形象, 自然会引起好管闲事的巴黎人瞩目。 皮埃罗坦猜不到莫罗对这个女人的深厚感情,也看不出 这个女人对她在一七九七年曾经保护过、后来成了她唯一朋 友的莫罗的感情,所以不肯把他猜测到的莫罗所面临的危险, 过早地泄露给她。仆人那句厉害的话:“我们照顾自己还忙不 过来呢!”,还有服从长官的观念,又回到了马车夫的心头。何 况这时皮埃罗坦感到心里千头万绪,正如一千法郎里有好多 个五法郎的钱币一样。一次七法里的旅行,在这个可怜的母 亲心目中,当然是一次长途跋涉,因为在她娴雅的一生中,是 很少走出城关一步的。皮埃罗坦不断重复说: “好吧,太 太!——是的,太太!”这也足以说明马车夫是多么想摆脱这 些显然罗嗦而又无益的叮嘱了。 “请您把包袱放好,万一变天的话,也不至于淋湿。” “我有防雨布哩,”皮埃罗坦说,“再说,太太,您瞧,我 们装行李是多么小心啊。”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奥斯卡,不要在那里待半个月以上,不管人家怎样恳切 地留你,”克拉帕尔太太又回过头来对儿子说,“不管你做什 么事,你都不会讨莫罗太太喜欢的;再说,你到九月底也该 回来了。要知道,我们还得到美城区你姑父卡陶那儿去呢。” “是的,妈妈。” “最要紧的是,”她低声对他说,“千万不要提什么仆人不 仆人……时刻都要想到莫罗太太当过女仆……” “是的,妈妈。” 奥斯卡象所有特别爱面子的青年人一样,看见自己在银 狮旅馆门口这样听教训,显得很不耐烦。 “好吧,再见,妈妈;我们要走了,马已经套好了。” 这位母亲忘记了她是在圣德尼城关的大街上,居然搂住 奥斯卡就亲吻,并且从提篮里拿出一块好看的小面包来,对 他说道: “咳,你几乎忘了你的小面包和巧克力啦!孩子,我再对 你说一遍,千万不要在路上的饭店里吃东西,那里随便什么 都卖得比外面贵十倍。” 奥斯卡看见母亲把小面包和巧克力塞进他的衣袋,真恨 不得能离她远远的。但是这爪l情景却偏偏给两个年轻人看在 眼里,他们比这个中学毕业生大几岁,衣服也穿得讲究些,又 没有母亲来送行。他们的举动、打扮、派头,都说明他们已 经自立了,这正是一个还受母亲管束的孩子求之不得的。在 奥斯卡看来,这两个年轻人简直是身在天堂。 “乳臭未干的孩子在叫妈妈呢!”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当中 的一个笑着说。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句话传到奥斯卡的耳朵里,使他打定主意,非常不耐 烦地嚷了一声:“再见,母亲!” 应该承认,克拉帕尔太太说话的声音太高了一点,仿佛 要让过路的人都知道她多么疼爱儿子似的。 “你怎么啦,奥斯卡?”这个可怜的母亲有点伤心地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显出严厉的神色说,以为自己能够 (这是所有惯坏了孩子的母亲的通病)叫儿子不得不敬重她。 “你听我说,奥斯卡,”她立刻又换成温和的声调说,“你喜欢 随便说话,不管你知道的也好,不知道的也好,你都喜欢乱 说,这是年轻人愚蠢的自负;我要对你再说一遍,记住祸从 口出,不要随便开口。你还没有见过世面,我的好宝贝,哪 里能识别你碰到的那些人,因此,千万不要在公共马车上瞎 说一通,那会出乱子的。再说,在公共马车上,有教养的人 是不随便乱说话的。” 那两个年轻人大约已经走到了旅馆尽里头,转过身来,旅 馆大门下面又响起他们穿着马靴走路的声音;他们可能听见 了母亲对儿子的训戒;因此,奥斯卡感到面子攸关,不能不 甩掉他的母亲,他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大胆的办法。 “妈妈,”他说,“你站在这里两面都有风,当心你会受凉 发烧的;再说,我也要上车了。” 孩子的话打动了母亲的心,她又搂住他亲吻,仿佛他要 出远门一样,并且一直把他送上马车,眼睛里还含着泪水。 “不要忘了给仆人五个法郎的赏钱,”她说,“这半个月至 少要给我写三封信!要规规矩矩,记住我的嘱咐。你带的衣 服够换洗的了,用不着给人家洗。总而言之,要记住莫罗先 人间喜剧第二卷 生的好心好意,要象对待父亲一样听他的话,他叫你做什么 就做什么……” 奥斯卡上车的时候,因为裤脚忽然往上一提,露出了他 的蓝色长袜,又因为长上衣的下摆掀开了,露出了他裤子上 的新补钉。这些小户人家不体面的迹象,一点也逃不过那两 个年轻人的眼睛,他们相视一笑,这对奥斯卡的自尊心又造 成一道新的伤痕。 “奥斯卡定的是一号座位,”母亲对皮埃罗坦说道。“坐到 尽里头去吧,”她接着又对奥斯卡说,眼睛温柔地望着他,睑 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啊!奥斯卡多么惋惜:苦难和忧伤使他的母亲不再象从 前那么美丽,贫穷和克己又使她穿不起好衣裳!那两个年轻 人里面有一个穿着带马刺的长统靴,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另外 那个年轻人,要他看奥斯卡的母亲,另外那个撩了撩嘴唇上 边的小胡子,意思好象是说:“身段还不错!” “怎样才能甩掉我的母亲呢?”奥斯卡心里在嘀咕,睑上 也露出着急的神气。 “你怎么啦?”克拉帕尔太太问他。 奥斯卡假装没有听见,这个没有良心的小畜生!不过在 这种情况下,克拉帕尔太太也未免太不知趣,但是,感情太 专一就不会为别人着想了! “乔治,你喜欢同小孩子一道旅行吗?”一个年轻人问他 的朋友。 “喜欢的,如果他们都断了奶,如果他们都叫奥斯卡,如 果他们都带了巧克力糖的话,我亲爱的亚摩里。”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几句话说得不高不低,让奥斯卡爱听就听,不爱听也 行;不过奥斯卡的举止却让乔治看出,一路之上,他可以拿 这个孩子开玩笑开到什么程度。奥斯卡真愿没有听见。他东 张西望,看看象梦鼯一样压在他心上的母亲是不是还在那儿。 他晓得她太疼他了,不肯这么干脆离开他的。他不由自主地 把他旅伴的穿着和他自己的作了比较,并且感到多半是他母 亲的打扮成了那两个年轻人的笑柄。 “要是他们能够走开就好了,这两个家伙!”他心里想。 可惜!亚摩里只用手杖轻轻敲了一下马车的轮子,对乔 治说: “你信得过这老马破车吗?” “有什么法子呢!”乔治无可奈何地说。 奥斯卡叹了一口气,看到乔治骑士派头十足,歪戴着帽 子,有意得出一头漂亮的金色鬈发,而他自己的黑发却按照 继父的意思,推成士兵式的平头。这个爱虚荣的孩子长着圆 鼓鼓的睑颊,睑色非常健康;而他旅伴的面孔却俊秀、瘦长, 色泽苍白,不过天庭倒还饱满,一件仿开司米的毛背心紧紧 裹住他的胸脯。奥斯卡一方面羡慕他深灰色的紧身裤,带有 胸饰的卡腰上衣,同时也觉得这个传奇式的陌生人似乎生来 高人一等,所以盛气凌人,就象一个丑媳妇见到美人儿,总 会陉她锋芒外露一样。他长统靴的铁后跟走起路来太响,仿 佛一直钻进奥斯卡的心里。总而言之,奥斯卡穿着也许是他 家里做的、用他继父的旧衣服改成的服装,感到局促不安的 程度,正和那个令人倾倒的青年穿着合身的衣服,感到自由 自在的程度不相上下。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小于钱包里至少也该有十来个法郎吧,”奥斯卡心里 想。 那年轻人转过身来。奥斯卡一眼看见他颈脖上挂着一条 金链子,链子那头当然是一只金表了,于是在奥斯卡眼中,这 陌生人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 从一八一五年起,奥斯卡就生活在樱桃园街。每逢节假 日,总由他继父到学校去接他,再把他送回去。从他进入青 年时代以来,除了他母亲这个穷困的家庭之外,他没有见过 别的地方可以进行比较。按照莫罗的意见,他受着严格的管 教,不常看戏,最多也只能去昂必居喜剧院。到了剧场,一 个孩子除了看戏之外,即使他能分心看看剧场,也看不到什 么高雅的格调。他的继父按照帝国时代的风习,还把挂表放 在裤腰间的表袋里,让一根粗粗的金链子挂在肚皮上,表链 的另一头系着一束希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几个印章,一把圆 形的扁头钥匙,钥匙头上镶嵌着一幅风景画。奥斯卡一直把 这件过时的装饰品当作好得不能再好的东西。这时,看见人 家漫不经心地摆出一副这样高雅的派头,他就不禁头晕目眩 了。那年轻人故意摆弄他的精工细制的手套,而且似乎想叫 奥斯卡眼花缭乱,又潇洒地挥舞起一根雅致的金柄手杖。奥 斯卡已经到了青春时期的最后阶段,到了这个年龄,看来微 不足道的小事,都能使他喜不自胜,或者悲不可言;他宁愿 咬紧牙关吃苦,也不愿衣服穿得惹人笑话;他爱面子,并不 是想在生活中干出一番事业,而是要在琐事上,在穿着上出 出风头,装作大人。于是他就爱说大话,越是鸡毛蒜皮般的 小事,越要吹得天花乱坠;不过,人们虽然妒忌一个衣冠楚 人间喜剧第二卷 楚的草包,却也会羡慕有才能的人,崇拜天才。这些缺点如 果根源不是在心灵里,那只可以归咎于血气方刚,头脑发热。 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而且是独生子,继父又是一年只赚一千 二百法郎的穷职员,管他管得挺严,母亲却爱他如命,为他 不惜吃苦受罪。一个这样的孩子,看到一个二十二岁的阔绰 青年,怎能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怎能不羡慕他波兰式的、有 绣花绲边和绸缎里子的长上衣,仿开司米的毛背心,还有那 用一个趣味低劣的圆环扣在胸前的领带?社会上哪个阶层的 人没有这种眼睛朝上看的小毛病?就是天生的圣人也得服从 这种天性。日内瓦的天才卢梭不也羡慕过旺图尔和巴克勒u 吗?不过奥斯卡的小毛病却发展成了大错误,他感到自己丢 了睑,他怨恨他同路的伙伴,并且心里暗暗起了一个念头,他 也要向他的旅伴露一手,表明他并不低人一等。 那两个漂亮小伙子老是走来走去,从大门口走到马房,又 从马房走到大门口,一直走到街上;他们转回头的时候,老 是瞧着缩在车子角落里的奥斯卡。奥斯卡相信他们的讪笑和 自己有关,就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开始哼起一支自由派 喜欢唱的流行歌曲结尾的迭句:“这点要怪伏尔泰,那点却要 怪卢梭。”④他想这样大约会使人家把他当作一个诉讼代理人 的小帮办。 ①旺图尔是卢梭爱慕的音乐师;巴克勒是卢梭十九岁时形影不离的旅伴。 见卢梭《忏悔录》第三卷第一章。 ②当时教会反对伏尔泰和卢梭,把社会上与他们毫不相干的过错,都推丑 他们身上,于是自由派就编了一些讽刺歌曲,如:“隆泰尔出了个丑八怪, 这点要怪伏尔泰;帕莱佐出了个蠢家伙,那点却要怪卢梭。” 人间喜剧第二卷 “咳,他说不定是歌剧院合唱队的,”亚摩里说。 可怜的奥斯卡气得跳了起来,拿起那条做座位靠背的横 档对皮埃罗坦说: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开车呀?” “马上就开,”马车夫回答,他手里拿着马鞭,眼睛却瞧 着昂吉安街。 这时场面更加热闹,因为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个 真正的顽童,后面还跟着一个搬运夫,用一根皮带拖着一辆 小车。这个年轻人悄声地对皮埃罗坦说了几句话,皮埃罗坦 点点头,就把他车行的搬运夫叫来。搬运夫跑来帮着把小车 上的行李卸下,小车上除了两口大箱子之外,还有几个木桶, 几把大刷子,几个奇形怪状的大箱子,数不清的大包小包,以 及其他用具。两个新来的旅客中,更年轻的那个一下就爬上 了马车的顶层,眼明手快地把这些用具搬上去摆好。可怜的 奥斯卡这时正笑眯眯地瞧着站岗似的在街道对面为他送行的 母亲,竞没有分心来看一看这些用品,要不然,它们会泄漏 天机,说明这两个新旅伴是干哪个行当的。那个顽童大约十 六岁,穿一件灰色罩衫,腰间扎一根漆皮带。他的鸭舌帽与 众不同地歪戴在头上,露出一头乱蓬蓬的、非常别致地一直 披到肩头的黑色鬈发,显示了他开朗的性格。他那黑色的闪 光缎领带在他洁白的脖子上划出一道黑线,使他灰色的眼睛 显得特别灵活。他那涨红了的、富有生气的褐色睑孔,他那 相当厚的嘴唇,招风的耳朵,翘起的鼻子,几乎睑上的每一 个细微表情都显示了费加罗的讽刺精神和年轻人的无忧无 虑;同样,他那活泼的姿态,含讥带讽的眼神,说明他从小 人间喜剧第二卷 就得干活谋生,智力已有相当的发展。这个孩子仿佛已经有 自己的是非观念,艺术或者职业已经使他成熟,根本不把衣 着问题放在心上。他瞧着他没有擦亮的皮靴,显得漠不关心, 又在他的粗布裤子上寻找污点,但与其说是要把污点擦掉,不 如说是要看看它的效果。 “我身上的色调很美呀!”他抖抖身上的尘土,对他的同 伴说。 他同伴的眼神流露出师傅对徒弟的尊严,稍有阅历的眼 睛都可以看出:这孩子是个快活的学画的艺徒,用画室里的 话来说,他是一个小画匠。 “放规矩点,弥斯蒂格里u!”师傅用绰号叫他,这个绰号 当然是画室里的伙伴给他安上的。 他的师傅是个身材瘦削、睑色苍白的年轻人,一头浓密 的黑发乱得出奇;不过这一头乱发对于他的大脑袋,倒是个 不可缺少的衬托,他宽阔的脑门也显示了早熟的智慧。他那 五官不端正的面孔太奇特,不能说是难看,但是凹了下去,仿 佛这古怪的年轻人得了慢性病,或者穷得缺乏营养 这也 是一种可怕的慢性病;再不然,就是他近来有什么难以忘却 的伤心事。他的衣着和弥斯蒂格里的差不多,只是大小不同。 他穿一件蹩脚的、美洲绿的旧上衣,不过洗刷得还干净。一 件黑背心和上衣一样,钮扣一直扣到颈下,只稍微露出一点 围着脖子的红绸巾。一条和上衣一样旧的黑裤子,松松地绕 着他的瘦腿,飘飘荡荡。最后还有一双沾满污泥的靴子,说 ①“弥斯蒂格里”的意思是“小灰猫”。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明他是走了远路来的。这个艺术家敏锐地打量了一下银狮旅 馆的内部,它的马房,各式各样的窗口,还有其他细微的部 分。他瞧瞧弥斯蒂格里,他的学徒也学他的样子,讥讽地瞧 了旅馆一眼。 “真美!”弥斯蒂格里说。 “是的,真美,”他的师傅跟着说。 “我们还是来得太早了,”弥斯蒂格里说,“能不能去随便 找点东西吃吃?我的肚子也和大自然一样,它最不乐意空着。” “我们能去喝杯咖啡吗?”他的师傅语气柔和地问皮埃罗 坦。 “不要去太久了,”皮埃罗坦说。 “好!我们可以去个一刻钟,”弥斯蒂格里说,他就这样 不知不觉地流露出巴黎画室里的小徒弟生来善于察言观色的 本领。 这两个旅客走了。那时,旅馆厨房里的钟敲了九点。乔 治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质问皮埃罗坦了。 “咳!伙计,人家降格来坐你这样的破轱辘车,”他用手 杖敲敲车轮子说,“你至少也得按时开车才象个样子呀。真见 电!坐这种车子可不是开心的事。要不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 坐你这样的车子谁不害怕摔断自己的骨头呢!再说,你耽误 了我们这么多时间,你这匹叫做红睑的瘦马怎么也捞不回来 啊!” “趁这两位旅客去喝咖啡的时候,我再给你们套上小鹿好 了,”皮埃罗坦答复说,“去吧,你,”他对搬运夫说,“你去 看看莱杰老爹是不是坐我的车走……”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个莱杰老爹在哪里呀?”乔治问道。 “就在对面,五十号门牌,他没有买到丽山的车票,”皮 埃罗坦对搬运夫说,却不回答乔治,就找小鹿去了。 乔治和他的朋友握手告别之后,就上了马车。他摆出一 副要人的架势,把一个大公事包放在坐垫底下。他坐在奥斯 卡对面的角落里。 “这个莱杰老爹真麻烦,”他说。 “他总不能霸占我们的位子啊,我的位子是一号,”奥斯 卡回嘴说。 “我是二号,”乔治接着说。 皮埃罗坦牵着小鹿出来的时候,搬运夫也拖着一个至少 有一百二十公斤重的大胖子来了。莱杰老爹是个大肚子、宽 背脊的农夫,头发上扑了粉,身穿蓝帆布上衣。他的白色护 腿套一直套到膝盖,把用银扣子扣紧的条纹绒裤也套在里面。 他的打着铁钉的皮鞋每只至少有两斤u重。最后,他手里还 拿着一根带红色的、发亮的粗柄硬木棍子,棍子是用一根小 皮带套在手腕上的。 “您就是莱杰老爹吗②?”这农夫正要把一只脚踩上踏板 的时候,乔治一本正经地问道。 “不敢当,您有什么吩咐?”农夫说,同时伸起那张很象 路易十八的睑孔。在他胖乎乎的红光满面的两颊中间,耸起 一个大鼻子,这个鼻子随便长在另外哪张睑上,都会显得太 ①法国古斤,按巴黎的标准,每斤相当于今490克。 ②法语“莱杰”也昭er)是身轻如燕的意思,乔治故意来取笑他。 人间喜剧第二卷 大。他笑眯眯的眼睛,给周围的肉团子挤成了一条线。 “喂,帮帮忙吧,伙计,”他对皮埃罗坦说。 马车夫和搬运夫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农夫抬上车,乔治还 在旁边打气:“加把劲呀!啊嘿!抬呀!” “啊!我的路程不远,到了‘地窖’u,我就不再往前走了。” 农夫用玩笑来回答别人的玩笑。 在法国,大家都懂得开玩笑。 “坐里边去吧,”皮埃罗坦说,“里边一共要坐六位。” “你还有一匹马呢?”乔治问道,“难道它也和驿车的第三 匹马一样是不存在的吗?” “瞧,少老板,”皮埃罗坦用手指着一匹不用人牵就自己 走过来的小牝马说。 “他竞把这样一只小虫也叫做马,”乔治惊讶地说。 “咳!这匹小马可不错啊,”农夫坐下之后说,“先生们, 我向各位问好啦。——可以开车了吧,皮埃罗坦?” “还有两个旅客喝咖啡去了,”马车夫答道。 这时,那个睑颊凹下去的年轻人和他的小徒弟也来了。 “开车吧!”这是大家一致的呼声。 “马上就走,”皮埃罗坦回答。“喂,开车吧,”他对搬运 夫说,搬运夫于是把挡住车轮的石头搬开。 马车夫拿起红睑的缰绳,喉咙里发出“起!起!”的喊声, 叫这两匹牲口使劲。虽然看得出来牲口反应迟钝,但总算拉 动了车子,皮埃罗坦却又把马车停在银狮旅馆门前。做完这 ①“地窖”本是马车要经过的一站名,法语又作“墓穴”解,此处语意双关。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个纯粹是预备性的动作之后,他又瞧瞧昂吉安街,然后把马 车交给搬运夫,自己却走开了。 “喂,你的老板是不是老犯这类毛病?”弥斯蒂格里问搬 运夫道。 “他到马房里拿饲料去了,”奥弗涅人回答,他已经学得 很世故,会用各式各样的花招来搪塞敷衍等得不耐烦的旅客。 “总之,”弥斯蒂格里说,“时间是个伟大的老西(师)。” 当时,画室里把成语格言改头换面的风气非常流行。人 们窜改一两个字母,或者换上个把形似或者音近的字,使格 言的意思变得古怪或者可笑,便感到十分得意。 “建设巴黎非一席(夕)之功啊!”他的师傅说。 皮埃罗坦领着德·赛里齐伯爵从棋盘街回来了,当然,他 们已经谈了好几分钟。 “莱杰老爹,请您和伯爵先生换个座位好不好?那样,我 的车子可以走得稳些。” “要是你这样折腾下去的话,我们再过一个钟头也走不 了,”乔治说,“要换位子,又要拆掉这根该死的横木,而我 们刚才好不容易才把它装上去。为了一个后到的人,却要大 家都下车。还是登记哪个位子就坐哪个位子吧;这位先生的 位子是几号?喂,点点名吧!你有没有一张旅客名单?你有 登记簿吗?这位百角④先生的位子在哪儿?是什么地方的伯 爵呀?” “伯爵先生……,”皮埃罗坦显得很为难地说,“您要坐得 ①“百角”为“伯爵”之误。 人间喜剧第二卷 很不舒服了。” “难道你不会算帐吗?”弥斯蒂格里问道,“账目清,一身 轻嘛!’’① “弥斯蒂格里,放规矩点!”他的师傅板着睑说。 德·赛里齐伯爵显然是被旅客们当作一个名叫百角的阔 佬了。 “不用麻烦别人,”伯爵对皮埃罗坦说,“我就坐车子前头 您旁边那个位子好了。” “喂,弥斯蒂格里,”师傅对徒弟说,“要尊敬老人,你不 知道自己将来也会老得怕人吗?行万里路,省得读万卷书 嘛!吲把你的位子让给这位先生吧。” 弥斯蒂格里打开马车的前门,象青蛙跳水一样迅速敏捷 地跳了下去。 “您可不能当兔子呀,老先生,”他对德·赛里齐先生说。 “弥斯蒂格里,助人为快乐之本@,”他的师傅回嘴说。 “谢谢你,先生,”伯爵对弥斯蒂格里的师傅说,随即在 他身边坐下。 这位政治家向车子里扫了一眼,他锐利的目光使奥斯卡 和乔治非常反感。 “我们已经耽误了一个钟头零一刻,”奥斯卡说。 “谁要在车子里当家作主,就该把所有的位子都包下来,” ①法语“伯爵”与“帐目”同音。原来的格言是“帐目清,朋友亲”。 ②从格言“旅行使青年增长见识”变化而来。 ⑧从成语“狗是人类的朋友”变化而来。 人间喜剧第二卷 乔治提醒大家说。 德·赛里齐伯爵断定没有人认识他,就对这些风言风语 一概不理,并且装出一个浑厚阔佬的样子。 “你们要是到晚了,让人家等等你们,不是也很开心吗?” 农夫对两个年轻人说。 皮埃罗坦拿着马鞭,朝圣德尼门望望,他还在犹豫要不 要爬到弥斯蒂格里坐得直摇晃的那条硬板凳上去。 “如果您还等人的话,”伯爵说道,“那我就不是来得最晚 的了。” “说得有理,我也同意,”弥斯蒂格里说。 乔治和奥斯卡放肆地笑了起来。 “这老头子并不凶,”乔治赏睑对奥斯卡说了一句,使他 受宠若惊。 皮埃罗坦坐上驾驶座右边的位子,还扭转身子向后瞧瞧, 但在人丛中找不到为了满座他所需要的两个旅客。 “说真的!再加两个旅客,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还没有付车钱呢,那让我下车吧!”乔治吓得赶快说。 “你还等什么呀,皮埃罗坦?”莱杰老爹说。 皮埃罗坦吆喝一声,小鹿和红睑都听得出来,这一回是 真的要走了,就加了一把劲,赶快向城郊的斜坡冲了上去,但 没走几步,步子又放慢了。 伯爵睑色通红,红得象火,在他的满头白发衬托之下,有 些地方红得格外鲜明。只有年轻人才看不出,这种睑色是工 作繁重引起的充血现象。这些火红的粉刺有损于伯爵的尊容, 若不细心观察,就不会从他碧蓝的眼睛里看出司法官的精明 人间喜剧第二卷 老练,政治家的高深莫测,立法委员的渊博学识。他面部扁 平,鼻子仿佛塌陷下去了。一顶帽子遮住了他优雅俊美的额 头。最后,他银白色的头发和那又粗又浓、依然乌黑的眉毛 显得很不协调,无怪乎这班不懂事的年轻人看了觉得好笑。伯 爵穿一件蓝色的长上衣,钮扣象军服似的一直扣到颈下,脖 子上围一条白领巾,耳朵里塞了棉花,衬衫领子相当大,两 边的睑颊各衬上一块方方的白领。他的黑色长裤罩住了靴子, 只露出一点靴尖。他翻领上的扣襻没有戴什么勋章;一副麂 皮手套把手也遮住了。当然,年轻人一点也看不出此人是法 兰西的贵族议员,是一个对国家最起作用的人物。莱杰老爹 从来没有见过伯爵,伯爵对莱杰也只闻名而未谋面。伯爵上 车时敏锐地瞧了一眼,使奥斯卡和乔治都起了反感,其实,他 只是在找他公证人的帮办,万一帮办也象他自己一样,不得 不坐皮埃罗坦的马车,那他就要帮办守口如瓶;但是看见奥 斯卡和莱杰老爹的举止,尤其是看到乔治那种军人气派,看 到他嘴唇上的小胡子和与众不同的骑士作风,伯爵放心了。他 想,他的字条大约已经及时送到公证人亚历山大·克罗塔手 ±。 “莱杰老爹,”皮埃罗坦到了圣德尼城郊陡峭的斜坡那儿, 就要走上精忠街的时候说道,“下车好吗?嗯!” “我也下车,”伯爵听见这个名字就说,“太重了怕马拉不 动。” “啊!要是这样走下去的话,十五天也走不了十四法里!” 乔治嚷起来。 “这能怪我吗?”皮埃罗坦说,“有旅客要下车呀!” 人间喜剧第二卷 “给您十个金路易,只要你别把我的秘密说出去,”伯爵 拉住皮埃罗坦的胳膊,悄悄地说。 “我欠的一千法郎有着落了,”皮埃罗坦心里想,同时对 德·赛里齐先生挤挤眼,意思是说:“包在我身上!” 奥斯卡和乔治待在车上没有下来。 “听着,皮埃罗坦,既然天底下有皮埃罗坦这个人,”乔 治叫道,那时马车已经上坡,旅客也都各归原位,“要是你不 想走得比现在快些,那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我会给你车钱, 到了圣德尼就骑马去,因为我有急事在身,到晚了就要耽误。” “啊!他会叫车走快些的,”莱杰老爹回答说,“现在路不 宽呀。” “我从来没有迟到过半个钟头以上,”皮埃罗坦也回嘴说。 “车上毕竞没有坐个教皇呀,对不对?”乔治又说,“还是 快点走吧!” “你不该只照顾一个人,要是你怕这位先生受颠簸才不赶 快的话,”弥斯蒂格里指着伯爵说,“那就不太好了。” “公共马车的旅客不分什么高低贵贱,就象在宪法面前人 人平等一样,”乔治说道。 “放心吧,”莱杰老爹说,“不消到中午时分,我们就可以 到小圣堂了。” 小圣堂是个紧挨着圣德尼关卡的村子。 凡是出过门的人都知道,偶然凑合在一辆车上的人是不 会马上交谈的;除非是极罕见的情况,总要走了一段路以后, 才会聊起天来。在这段相对无言的时间里,大家不是互相打 量,就是安顿自己。心灵也象肉体一样,需要有点时间才能 人间喜剧第二卷 安定下来。等到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已经猜出了同车人的真实 年龄、职业、性格,那时,最爱说话的人就打开话匣子了。旅 途越是无聊,大家越发需要消愁解闷,谈话就越起劲。在法 国坐马车就是这样。在别的国家,风俗习惯却大不相同。英 国人以为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可以抬高身价;德国人坐车 总是闷闷不乐;意大利人谨小慎微,不会轻易开口;西班牙 人还不大看见公共马车;而俄国人则没有公路。因此,只是 在法国笨重的客车里才有说有笑。在这个喜欢唠叨、无话不 说的国家里,卖弄聪明、寻开心,谁都不甘落后。因此,玩 笑开得有声有色,死的可以说成活的,不管是下层社会的苦 难,还是大老板发的横财,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加上警察也 管不住人的舌头,议会更使得辩论蔚然成风。一个二十二岁 的年轻人,就象顶着乔治这个名字的年轻人,有点小才气,尤 其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特别会滥用自己的一点小聪明。首 先,乔治自命不凡,马上就自封为高人一等的人物。他把伯 爵当作磨刀师傅,二流的手工厂厂主;把弥斯蒂格里那个衣 衫褴褛的伙伴看成丑角演员;奥斯卡是个小傻瓜,而大肚皮 的农夫则是个最容易上当的乡巴佬。这样揣摩一番之后,他 就打定主意,要拿同车的人来开心了。 “我想想看,”皮埃罗坦的马车从小圣堂下坡,冲向圣德 尼平原的时候,乔治心里盘算,“我到底是冒充艾蒂安④,还 是冒充贝朗瑞吲为好呢?……不行,这些草包既不会知道艾 ①艾蒂安(1777 1845) ②贝朗瑞(1780 1857) 法国政论家。 法国著名的歌谣作家。 人间喜剧第二卷 蒂安,也不会知道贝朗瑞。冒充烧炭党u怎么样?……见电! 说不定他们会把我抓起来送官府的。假如我说我是奈伊元 帅吲的儿子?……算了吧!这有什么牛皮好吹呢?吹我的父 亲被判处死刑吗?那有什么好笑呢?假如说我是从避难营@回 来的?……说不定他们会以为我是来刺探消息的,反而要对 我严加提防。冒充一个化名的俄国王子吧,那可以向他们大 吹一通沙皇亚历山大@的宫廷秘史……还不如假装是哲学教 授库赞……啊!那我可以哄得他们晕头转向!不行,那个头 发乱蓬蓬的穷小于看起来倒象在巴黎大学混过些日子。要是 早想到要吓唬吓唬他们,那办法就多了。我模仿英国人简直 可以以假乱真,怎么没想到冒充隐姓埋名、微服旅行的拜伦 爵士呢?……该死!我错过机会了。冒充一个杀人魔王的儿 子怎么样?……这倒是一个大胆的好主意,可以在酒席桌上 骗到一个座位……啊!有了,我就说我带过兵,是约阿尼纳 总督阿里@手下的人!” 在他心里这样盘算的时候,马车已经走上了尘土飞扬、人 来马往的交通大道。 ①烧炭党,十九世纪意大利的革命党。 ②奈伊元帅,拿破仑部下的勇将,波旁王朝第一次复辟时,当了贵族院议 员,百日皇朝时又投向拿破仑,第二次王政复辟时期被判处死刑。 ⑧避难营,波旁王朝复辟之后,拿破仑派和自由派都逃往国外,在墨西哥 避难。 ④指亚历山大一世(18叫 1825)。 ⑤阿里(1了41 1 822),土耳其占领希腊时的总督,还占领过阿尔巴尼亚, 是杀人如麻的混世魔王。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好大的尘土!”弥斯蒂格里说。 “亨利四世u死了,还用得着你来报丧?”他的伙伴马上 回嘴说。“如果你说尘土闻起来有香草味,那倒算是个新鲜见 解。” “你以为这好笑吗?”弥斯蒂格里回答,“唉,的确,有时 候,尘土真会叫人想起香草。” “在东方……”乔治要开始吹牛皮了。 “在东风吲?”弥斯蒂格里的师傅打断乔治的话头说。 “我是说在东方,我刚从那边回来,”乔治接着说,“那里 尘土的味道倒蛮好闻;不象这里,只有碰到一个这样的粪堆, 尘土才有点味儿。” “先生从东方来?”弥斯蒂格里带着不相信的口气问道。 “你看先生这么疲倦,所以他早就坐在西方@了,”他的 师傅回答。 “您怎么没有给太阳晒黑呢?”弥斯蒂格里又问。 “啊!我病了三个月,前不久才起床。据医生说,病源是 一种潜伏的瘟病。” “您得过瘟病?”伯爵做出一个惊慌的样子叫道,“皮埃罗 坦,停车!” “走你的吧,皮埃罗坦,”弥斯蒂格里说,“人家分明说了 ①亨利四世(1553 161 0),法国国王,他早已死了,这是人人皆知的事, 因此这句话的意思是“老生常谈”,“废话连篇”。 ②此处东方指地中海东岸的国家,法文“东方”|1l即ent)和“风”字同音。 ⑧此处西方妒【】nant)与“屁股”的俗称是同一个字,此处一语双关。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种瘟病是潜伏的,”他又对德·赛里齐先生说。“那就只是 一种口里说说的瘟病。” “就象人家说的‘发瘟’那样,”师傅也叫起来。 “或者象人家骂一声‘该瘟死的有钱人’那样,”弥斯蒂 格里接着说。 “弥斯蒂格里!”师傅喝道,“如果你胡言乱语、惹是生非 的话,我就要把你赶下车去了。——这样说来,”他转过身来 对乔治说,“先生去过东方。” “是的,先生,先到埃及,后到希腊。在希腊,我在约阿 尼纳总督阿里手下当兵,后来,我们两个闹翻了。——那里 天气太热,谁也受不了。——天气一热,人就容易生气,这 样,东方生活就使我肝火变旺了。” “啊!您当过兵?”大肚子的农夫问道,“您多大岁数?” “我二十九了,”乔治答道,这时,同车人的眼睛都盯着 他。“十八岁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就参加了赫赫 有名的一八一三年战役;我只打了哈瑙u一仗,就升了上士。 在国内再打了蒙特罗④一仗,我又升了少尉。我还受过勋呢 ……(车上没有密探吧?)是皇帝授的勋。” “您受过勋,”奥斯卡说,“为什么不佩戴十字勋章呢?” “这种十字勋章?……去它的吧。再说,哪个有身分的人 旅行时会戴勋章呢?就说这位先生吧,”他指着德·赛里齐伯 ①一八一三年,拿破仑在普鲁士的哈瑙大败奥军。 ②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在蒙特罗大败英、普联军。 人间喜剧第二卷 爵说,“我敢用任何东西打赌……” “用任何东西打赌,在法国,就是不用什么打赌的意思,” 师傅对弥斯蒂格里说。 “我敢用任何东西打赌,”乔治装模作样地重复说,“这位 先生身上一定满是高级荣誉勋章u。” “我得过,”德·赛里齐伯爵笑着回答,“荣誉勋位大十字 勋章,俄国的圣安德烈勋章,普鲁士的黑鹰勋章,撒丁王国 的最高骑士勋章,还有金羊毛勋章。” “您实在太谦虚了!”弥斯蒂格里说。“得了这么多勋章, 怎么还来坐公共马车呢?” “啊!别看这老头儿土头土脑,他还有两手呢,”乔治对 奥斯卡附耳说道。“唁!我刚才讲到哪里了?”他又提高嗓门 说道,“不瞒大家说,我是崇拜皇帝的……” “我也为他效过劳,”伯爵说。 “多么了不起的人啊!你说是不是?”乔治叫着说。 “对他这个人,我真是感激不尽,”伯爵一副憨态,装得 挺象。 “您那些勋章呢?……”弥斯蒂格里问道。 “他一天要吸多少烟啊!”德·赛里齐先生只顾说自己的。 “啊!他连口袋里都装满了烟,”乔治说。 “我也听说过,”莱杰老爹带着几分疑惑的神气说。 “咳,岂但如此,他不光吸烟,而且嚼烟叶,”乔治接着 ①当时“高级荣誉勋章”的俗称在原文中和“唾沫”是同一个字。 人间喜剧第二卷 说,“我还见过他在滑铁卢抽烟呢,那样子真好笑,那时苏尔 元帅u把他拦腰抱住,推他上车,他却抓了一支步枪,要向 英国人冲过去哩!……” “您去过滑铁卢?”奥斯卡目瞪口呆地问道。 “是的,年轻人,我参加过一八一五年的大战。在圣约翰 山吲打仗时,我已经升上尉了,战败遣散的时候,我就退隐 到卢瓦尔河畔。说实在的,在法国呆腻味了,我再也呆不下 去。我要不走,早就给速起来了。因此,我同两三个没有牵 挂的伙伴一起离开法国,塞尔夫、贝松,还有别人,现在还 在埃及,在穆罕默德总督手下当差。这个总督真是个古怪的 家伙,你们看!他本来不过是卡瓦勒地方一名普通的烟草贩 子,现在却要成为一国之君了。贺拉斯·凡尔奈@的图画 《马穆鲁克@的大屠杀》里还画了他。多么威风呵!我呢,我 可不愿背叛祖先的宗教,去改奉伊斯兰教,何况改宗还要动 外科手术@呢!这种罪我可不想受。再说,谁瞧得起叛教的 人呢?啊!要是他们一年给我十万法郎,倒也罢了,也许…… 还有?……而总督只赏了我一千塔拉里……” ①苏尔(1769 1 851),即达尔马提亚公爵,拿破仑封的帝国元帅,一八一 四年曾投靠路易十八。一八一五年百日皇朝时又投向拿破仑。一八一六 至一八一九年流亡国外,后被查理十世封为公爵和贵族院议员。七月王 朝时期归附路易 菲力浦,曾任陆军大臣、外交大臣、议长等职。 ②即滑铁卢,一八一五年,英普联军在此打败拿破仑。 ⑧凡尔奈(1789 1863),法国著名风景画家。 ④“马穆鲁克”,埃及骑兵,曾败在拿破仑手下。 ⑨信奉伊斯兰教需行割礼。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合多少钱?”奥斯卡问道,他正听得出神。 “哦,没多少。一个塔拉里大约合一百个苏u。说真的,在 这个天打雷劈的国家,如果这也算是一个国家的话,我赚到 的钱,比起我养成的坏习惯,真是得不偿失。我现在一天不 抽两袋水烟就没法活,这烟可是贵得很哪……” “埃及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国家?”德·赛里齐先生问道。 “埃及么,那只是一片沙漠,”乔治面不改色地答道,“除 了尼罗河流域,没有一点绿色。只消在一张黄纸上画一条绿 线,那就是埃及。不过,这些埃及人,这些乡巴佬也有一点 比我们强的,那就是他们没有警察。啊!哪怕你走遍全埃及, 也找不到一个。” “我想埃及人大概很多吧,”弥斯蒂格里说。 “恐怕没有你猜想的那么多,”乔治接着说,“更多的倒是 阿比西尼亚吲人,不信回教的土耳其人,韦夏布人,到处流 浪的贝督因人,信基督教的科普特人……总而言之,和这些 畜生待在一起真没意思,所以我很高兴能够坐上条热那亚 的三桅船离开,虽然那条船要到伊奥尼亚群岛去为阿里·德 ·戴贝兰吲运军火。你们知道,英国人把军火卖给所有的人, 不管是土耳其人还是希腊人,甚至是魔电,只要魔电肯出钱, 都能买到军火。这样,我们就从赞特岛逆风沿希腊海岸驶去。 你们别小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在那一带地方,大家都知道我 ①二十个苏等于一法郎。 ②阿比西尼亚,埃塞俄比亚的旧称。 ⑧指约阿尼纳总督阿里。 人间喜剧第二卷 339 乔治的鼎鼎大名呢。我是那个赫赫有名的采尔尼乔治u的 孙子,我的祖父和土耳其打过仗,但不幸的是,他没有打败 土耳其,却被土耳其打得大败,结果送掉了性命。他的儿子 逃到法国驻士麦那④的领事家里避难,一七九二年回国后死 在巴黎,遗下了怀有身孕的妻子。后来我母亲就生了我,我 是她的第七个孩子。我们的金银财宝都给祖父的一个朋友拿 走了,弄得我们倾家荡产。我母亲只好靠变卖首饰维持生活。 一七九九年,她改嫁一个姓云的商人,那便是我的继父。我 母亲一死,我就和继父闹翻了。不瞒诸位说,我继父真不是 个好东西;他现在还活着,不过我们没再见过面。这个可恶 的商人甚至不问我们是属狼还是属狗,就把我们七个孩子抛 下不管了。因此,万般无奈,我只好在一八一三年当了兵…… 你们很难想象,这个老阿里·德·戴贝兰见了采尔尼乔治 的孙子是多么高兴。在这里,人家不拘礼节,随便管我叫乔 治。但是在那边,总督却赏了我一个后宫……” “您还有过一个后宫?”奥斯卡问道。 “难道您还做过旗帜上装饰着马尾的总督@?”弥斯蒂格 里问道。 “你们怎么不知道,”乔治接着说,“只有苏丹能封总督, 而我的朋友戴贝兰,虽然我和他就象和波旁王族一样熟,他 ①采尔尼乔治(1762 1817),塞尔维亚回l属南斯拉夫)独立战争的领 袖,他起义反抗土耳其人,于一八一七年被杀害。 ②士麦那,土耳其城市,伊兹密尔的古称。 ⑧当时土耳其总督旗帜上装饰的马尾越多,官就越大。 人间喜剧第二卷 却是反对大皇帝的!你们知道,也许你们并不知道,土耳其 君主的真正称号是大皇帝,既不是国王,也不是苏丹。你们 不要以为有一个后宫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那就和有一群母羊 差不多。后宫的女人真笨,蒙巴那斯‘茅庐’游乐场的小娘 儿们,要比她们强一百倍。” “这倒说得象那么回事,”德·赛里齐伯爵说。 “后宫的女人一句法文也不懂,而要互相了解必须语言相 通。阿里给了我五个老婆,还有十个女奴。在约阿尼纳,这 简直算不了什么。你们知道,在东方,有几个老婆并不算有 气派,因为人人都有好几个,就象我们这里人人都有几本伏 尔泰和卢梭的著作一样;不过谁打开过他的伏尔泰或卢梭的 著作呢?谁也没有。有气派的人只讲究争风吃醋。根据他们 的法律规定,对一个女人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猜疑,就可以 把她缝在袋子里,扔到河里去。” “您有没有扔过?”农夫问道。 “我吗,您说哪里话来,法国人怎么干得出这种事!何况 我还爱过她们呢。” 说到这里,乔治又捻捻嘴唇上的胡子,使它翘了起来,并 且装出若有所思的神气。到了圣德尼,皮埃罗坦把马车停在 一家饭店门前,这家饭店的酪饼很出名,旅客们就都下车了。 乔治吹起牛来有鼻子有眼,连伯爵也摸不透他的底细,好在 皮埃罗坦说过,这个莫测高深的人物有一个公事包放在坐垫 底下,所以伯爵下了车又赶快回到车上,果然看到公事包上 烫有几个金字:“公证人克罗塔”。伯爵也不客气,立刻打开 了公事包,谁敢担保莱杰老爹不会灵机一动,因为好奇,也 人间喜剧第二卷 干出同样的事来呢?伯爵把那张出卖穆利诺田产的文契拿出 来,折好之后,放在上衣侧面的口袋里,又回到旅客们当中, 察言观色。 “这个乔治原来是克罗塔的第二帮办。他的老板真会办 事,怎么不派他的首席帮办来呢?”他心里想。 看见莱杰老爹和奥斯卡毕恭毕敬的样子,乔治明白他们 对他一定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当然就摆出大阔佬的架势,请 他们吃了几张酪饼,喝了杯阿利坎特u酒,顺便也请了弥斯 蒂格里和他的师傅,并且趁自己摆阔的时候,问了他们两个 人的姓名。 “啊!先生,”弥斯蒂格里的师傅说,“我不象您那样出生 于名门望族,也不是从亚洲回来的……” 这时,伯爵怕人猜到他的发现,已经赶快回到了饭店的 大厨房,刚好听见弥斯蒂格里的师傅的后半句回答: “……我只不过是一个穷画家,五年前政府派我公费出 国,得到过罗马画展的大奖。我的名字叫施奈尔。” “喂!老板,我请您喝杯阿利坎特酒,吃几张酪饼吧?”乔 治对伯爵说。 “谢谢,”伯爵说,“我出门前喝过牛奶咖啡了。” “您在正餐之前不吃一点零食吗,就象住在沼泽区、王家 广场、圣路易岛的贵族人家一样?”乔治说道,“他刚才吹牛 皮,谈勋章,我还以为他有两手呢,”他低声对画师说,“我 们来戳穿他的勋章吧,他不过是个杂货店的小商人。——来 ①阿利坎特在西班牙。 人间喜剧第二卷 吧,小家伙,”他转过身对奥斯卡说,“把老板这杯酒吸干了, 喝了会长胡子的。” 奥斯卡有心要装大人,就喝光了第二杯,并且又吃了三 张酪饼。 “好酒哇,”莱杰老爹说着,把舌头顶着上颚,发出啧啧 的响声。 “这是贝西u窖藏的名酒,”乔治说,“当然格外好!我到 阿利坎特去过,那个地方出产的酒,经过我们窖藏,立刻身 价十倍。我们加工仿制的酒比当地卖的酒要好得多呢。—— 喂,皮埃罗坦,来一杯吧?咳!可惜你的马不能每一匹喝一 杯,它们加加油也许可以走得快些。” “哦!那倒不必费心,我的马不喝酒就醉了,”皮埃罗坦 指着小灰马④说道。 说了这样一句不足为奇的双关语,皮埃罗坦的形象在奥 斯卡看来忽然显得高大了,简直成了一个天才。 旅客上车之后,皮埃罗坦挥了一个响鞭,大声对马喝道: “上路!” 这时已经十一点钟,多云的天气开始转晴,高空的风驱 散了流云,有些地方露出灿烂的蓝天。皮埃罗坦的马车离开 圣德尼,冲上一条衣带似的小路,向皮埃菲特走去。这时,象 透明的轻纱一般笼罩着郊区幽美景色的水蒸气,已经给太阳 吸干了。 ①贝西在巴黎附近。 ②法文的“灰色”也可以当“半醉”讲。 人间喜剧第二卷 343 “那么,您为什么离开那位做总督的朋友呢?”莱杰老爹 问乔治。 “他是个荒唐透顶的人物,”乔治答道,他的神气令人莫 测高深,“你们想想看,他居然把骑兵交给我指挥!……那好。” “啊!怪不得他靴子上有马刺,”可怜的奥斯卡心里想。 “当我在那边的时候,阿里·德·戴贝兰一定要搞掉柯斯 留总督u,那也是一个古怪的家伙!你们这里管他叫科雷夫, 土耳其人却管他叫科瑟勒。你们从前在报上也许读到过老阿 里打败柯斯留的事吧,打得真狠。不过,要不是我,阿里· 德·戴贝兰可能早就一败涂地了。那时我在右翼,看见老奸 巨猾的柯斯留要突破我们的中军……啊呀呀!真凶,简直象 是缪拉元帅④从天而降。好!我伺机而动,等到柯斯留的纵 队突破中央之后,两侧没有掩护,我就挥师前进,发起猛攻, 把他的纵队切成两段。结果怎样不用说了……啊!天哪,打 完仗之后,阿里就拥抱我……” “东方人也来这一套?”德·赛里齐伯爵听到话里出了漏 洞,就带着挖苦的神气说。 “不错,先生,”画师说,“到处都一样。” “我们把柯斯留打得倒退了三十法里……就象打猎一样, 咳!”乔治接着说,“不过,土耳其骑兵到底还是好样的。阿 里送了我不少弯刀,长枪,马刀!……你要多少,就给多少。 班师回朝之后,这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出了一个电主意,一点 ①柯斯留(1769 7 1855),土耳其将军,后成为马赫穆德二世的首相。 ②缪拉元帅(1767 1 815),拿破仑手下的名将,以作战勇敢著称。 人间喜剧第二卷 也不合我的口味。这些东方人真好笑,只要他们起了一个念 头……你们想得到吗?阿里居然要我当他的宠臣,做他的继 承人。我呢,我过够了这种生活;因为,说来说去,阿里· 德·戴贝兰到底是背叛土耳其朝廷的头领,我还是早点离开 他为妙。不过,说句天公地道的话,这位德·戴贝兰先生真 够朋友,他送了我不少礼物:钻石,一万塔拉里,一千块金 币,一个漂亮的希腊姑娘做侍女,一个小阿尔巴尼亚人做娈 童,还有一匹阿拉伯骏马。哎,约阿尼纳的阿里总督真是个 难以理解的人物,得有一个史官才说得清他的事。只有在东 方才碰得到这种硬汉子,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恨,他可 以卧薪尝胆二十年。一眼看去,他白花花的胡子真是漂亮得 无以复加,他的睑孔却又严酷无情……” “可是,您那些财宝都干什么用了?”莱杰老爹问道。 “啊!问题就在这里。那地方不象法国,既没有国库券, 又没有国家银行,因此,我只好带着我的金银财宝,上了一 条希腊帆船,不料这条船落入了水师提督的罗网。别看我现 在这样有说有笑,在士麦那,我几乎丢了性命。真的,要不 是里维埃大使先生④碰巧在场,他们的确会把我当作阿里总 督的同党处死的。我好不容易保全了脑袋,现在才能一五一 十地对你们讲,但是那一万塔拉里,一千金币,还有那些刀 枪,都给贪得无厌的水师提督没收了。更倒霉的是,那水师 提督不是别人,正是柯斯留。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吃了败仗 ①里维埃公爵(1763 1 828)于一八一六年被任命为法国驻君士坦丁堡大 使。 人间喜剧第二卷 之后,不知怎的又捞到了这个官职,而这个官却等于我们法 国的海军元帅。” “不过,你刚才不是说他带的是骑兵吗?”用心听故事的 莱杰老爹插嘴说。 “啊!塞纳 瓦兹酋的乡巴佬哪里懂得东方的事!”乔治 嚷起来,“先生,土耳其人就是这样:你分明是一个农夫,皇 帝却可以封你做元帅;要是你办事办得不合他的心意,那你 就倒霉了,他会砍你的头!这就是他撤销官职的办法。一个 园丁可以一步登天,升作县长,一个首相也可以削职为民。土 耳其人既不管什么晋升条例,也没有什么等级观念!柯斯留 本来是个骑兵,摇身一变却成了海军。马赫穆德皇帝派他到 海上去捉拿阿里,他的确不辱使命,把他捉拿归案,不过还 多亏英国人帮忙。英国人分起赃来可不客气,得了好大一份, 这些无赖!他们攫取了很多金银财宝。可是柯斯留没有忘记 我在马上给他的教训,一眼就认出了我。你们可以想见,这 一下我要完蛋了。啊!怎么转得过这个弯子来呢!幸亏我想 起了我是个法国人,可以说是走江湖卖艺的,就请里维埃大 使为我说情。大使先生喜欢出头露面,乐得为我讨个顺水人 情。土耳其人的脾气就有这么一点好处,放你走也罢,砍你 的头也罢,他们都不在乎。碰上法国领事也是一个好人,又 和柯斯留有交情,居然还替我讨回了两千塔拉里;他的大名, 我真是铭记在心……” “他叫什么名字?”德·赛里齐先生问道。 乔治面无难色地说出了当时法国驻士麦那总领事的大 名,反而使德·赛里齐先生的睑上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色。 人间喜剧第二卷 “顺便说一句,土耳其皇帝命令柯斯留处决士麦那的城防 司令,执行死刑的时候我也在场。我见过的怪事也不算少,不 过没有一件比得上这桩事的,等吃午餐的时候再讲吧。我又 从士麦那到西班牙,听说那里爆发了革命。啊!我立刻直接 去见米纳u,他起用我做副官,并且授给我上校军衔。我于是 去为保卫宪法而战斗,他们的宪政眼看就要垮台,因为我们 法国人就要打进西班牙了。” “您是法国的军官吗?”德·赛里齐伯爵严厉地责备他说。 “您能相信听您说话的人都会为您保密?” “可是,这里并没有密探呀!”乔治说。 “难道您没有想到,乔治上校,”伯爵说道,“目前,贵族 院正在审判一起谋反案?对于那些拿起武器反对法国的军人, 那些里通外国,密谋推翻合法君主的军人,政府能不严办吗7 ......,, 听到这个厉害的责备,画家不禁满睑通红,一直红到耳 根,他瞧着弥斯蒂格里,他的学徒也发愣了。 “那么,”莱杰老爹问,“后来呢?” “万一,比如说,我是一个法官,那我的责任,”伯爵回 答说,“难道不是要皮埃菲特宪警队的警察来逮捕米纳的副 官,并且要同车的旅客作证吗?……” 这一段话吓得乔治哑口无言,因为马车刚好来到宪警队 门口,而宪警队的白旗,用文雅的话来说,正在迎风飘扬呢。 ①米纳(1781 1 836),西班牙将军,维护宪法,反对西班牙国王和法国侵 略军。 人间喜剧第二卷 “您得过这么多勋章,不会干出这种有失身分的事来的,” 奥斯卡说。 “我们再来一次左右夹攻,”乔治对奥斯卡咬着耳朵说。 “上校,”莱杰叫道,德·赛里齐伯爵话中带刺,使他感 到气氛沉闷,他想换个话题,“您去过的那些国家里是怎样种 地的?他们也用轮种法吗?” “首先,您要知道,我的老好人,那些人只顾抽他们的烟, 就顾不上肥他们的田u……” 伯爵听了这句双关话,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这样一来,吹 牛的人又放心了。 “他们耕种的办法,你听了会觉得奇怪。他们根本就不耕 种,这就是他们的耕作法。土耳其人、希腊人,这些家伙全 吃葱头或是大米……他们摘罂粟制鸦片,赚的钱可多哩;再 说,烟叶自己会从地里长出来,这就成了有名的拉塔基亚烤 烟!还有枣子!这一大堆甜甜的果子都不用耕种就会生长。真 是一个物产丰富、商业繁荣的国家。士麦那盛产地毯,但是 一点不贵。” “不过,”莱杰说,“地毯是羊毛织的,羊毛只长在羊身上; 而要养羊,就得有草地,农场,耕作……” “当然应该有一些这一类东西,”乔治回答,“但是,首先, 水稻长在水里;再说,我只走过沿海的地方,看到的只是遭 到战争破坏的地区。何况,我对统计数字又是深恶痛绝的。” “那么捐税呢?”莱杰老爹问。 ①法文的“抽烟”和“肥田”是同一个字。 人间喜剧第二卷 “啊!捐税挺重。什么都抽重税,剩下的一点才留给老百 姓。埃及总督看见这套办法大有好处,正要他的官府如法炮 制呢,那时我就离开他了。” “怎么?……”莱杰老爹听得莫名其妙,问道。 “怎么?……”乔治接着说,“有些收税的人拿走了农夫 的谷子,只给他们剩下一点吃的。这样一来,就用不着糟蹋 纸张,也不需要官老爷了,而这些在法国却泛滥成灾!…… 难道事情不是这样吗?……” “他们凭什么这样干?”农夫问道。 “他们是个专制国家,这不就够了吗?难道你不知道盂德 斯鸠给专制下的很好的定义:‘野人伐木取果……”’ “有人还想把我们带回专制的老路上去呢,”弥斯蒂格里 说,“我们可是一朝被蛇咬,石(十)年怕井神(绳)啊!” “将来总要走上这条老路的,”德·赛里齐伯爵大声说道, “因此,有田地的人最好还是把田卖掉。施奈尔先生去过意大 利,应该知道意大利走回头路有多快呵。” “corpo di Baccou!教皇是不会答应的!”施奈尔回答, “不过事情已经如此了。意大利人真是老实!只要让他们在大 路上谋财害命,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可是,”伯爵又说话了,“您怎么也没有佩戴您在一八一 九年得到的十字勋章?难道现在不流行这一套吗?” 弥斯蒂格里和这位冒名顶替的施奈尔连耳根都羞红了。 “我吗!我可不是那回事,”施奈尔接着说,“我怕人家认 ①意大利文:我敢用酒神的名义起誓。 人间喜剧第二卷 出我来。请您不要暴露我的身分,先生。我情愿让人当作一 个无名的小画师,一个装饰房间的艺术家。现在我要到一家 公馆去,我不该引起别人猜疑。” “啊!”伯爵叫道,“是要发大财,还是有艳遇?……啊! 你们年轻人真福气……” 奥斯卡人不出众,语不惊人,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几乎 要爆炸了。他瞧瞧采尔尼乔治上校,瞧瞧大画家施奈尔,心 里也在盘算,想摇身一变,变成一个什么人物。不过,一个 十九岁的小伙子,下乡到普雷勒总管家里去住个十几二十天, 又能够变出个什么名堂来呢?阿利坎特烈酒冲昏了他的头脑, 加之自尊心又使他热血沸腾,因此,当冒牌的施奈尔故意要 人以为他艳福不浅,而且这场艳遇的幸福程度和它的危险程 度不相上下的时候,奥斯卡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又是妒忌,又 是羡慕。 “啊!”伯爵也装作又羡慕、又容易上当受骗的神气说, “一定是爱得很深,才肯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啊……” “什么牺牲呀?……”弥斯蒂格里问道。 “难道您不知道,我的小朋友,一位这样出名的大画家画 的天花板是价值万金的吗?”伯爵回答说,“算算看,您在卢 浮宫两个大厅里画的天花板,如果王家金库付给您三万法郎 的话,”他瞧着施奈尔,接着说道,“那么,给一个大老板,象 你们在画室里那么称呼我们的,画一块天花板,大约也要两 万法郎了。但是,如果请一个不出名的装饰画家来画,人家 恐怕连两千法郎也不肯出啊。” “少得点钱并不是最大的损失,”弥斯蒂格里回嘴说,“只 人间喜剧第二卷 要想到这是一幅杰作,而且画上还不能留名,免得连累了她!” “啊!我真想把我得到的十字勋章都还给欧洲各国的君 主,只要我能象一个多情的年轻人一样,得到心上人的爱慕!” 德·赛里齐先生叫了起来。 “啊!就是这么回事,”弥斯蒂格里说,“人家年纪轻,所 以有人爱!爱他的女人有的是,俗话说得好,多多益省④。” “那么,施奈尔夫人对这件艳事有什么看法呢?”伯爵又 说,“因为,您不是爱上了美丽的阿黛拉伊德·德·鲁维尔, 并且和她结了婚吗?还是她的靠山,年高德劭的凯嘉鲁埃海 军上将,要他的侄儿封丹纳伯爵照应您,才请您去卢浮宫画 天花板的啊。” “难道画家出了门还算是有妇之夫?”弥斯蒂格里发表高 见了。 “这就是你们画家的道德吗?……”德·赛里齐伯爵装侵 地叫道。 “难道给您授勋的宫廷又有什么道德?”施奈尔说。在伯 爵说出真施奈尔所画的天花板时,假施奈尔发窘了,这时才 镇定下来。 “我没有向人家要求过什么勋章,”伯爵回答说,“我的勋 章可都是正大光明得来的。” “您戴起勋章来,正象公证人装了条假腿④一样,真是得 其所哉!”弥斯蒂格里回嘴说。 ①从谚语“财多不碍事”变化而来,意为:多多益善。 ②这句话的意思恰恰是“完全不相称”。 人间喜剧第二卷 德·赛里齐伯爵不愿暴露身分,便装出一副老好人的神 气,瞧着格罗莱峡谷。到了交叉路口,左边通到圣布里斯,右 边通到尚蒂伊,对面就是峡谷。 “这下他可没说的了,”奥斯卡咕哝说。 “罗马有人家说的那么美吗?”乔治问大画家。 “罗马只是在情人眼里才是美的,要有一个情人才会喜欢 那个地方;光以地方而论,我还是更喜欢威尼斯,虽然我几 乎在那儿送了命。” “的确,要不是我,”弥斯蒂格里说,“你可要倒大霉了! 都怪那个轻浮可恶的拜伦爵士。啊!这个古怪的英国人脾气 真大!” “嘘!”施奈尔说,“不要把我和拜伦爵士决斗的事宣扬出 去。” “你总得承认,”弥斯蒂格里说,“幸亏我学会了两手拳 脚。” 皮埃罗坦时不时和德·赛里齐伯爵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 眼色,任何比这五位稍见过点世面的旅客,都会看出其中必 有缘故。 “爵士,总督,花三万法郎画的天花板!啊!”亚当岛的 马车夫叫起来,“难道今天我车上坐的都是大人物?那我该得 到多少酒钱呵!” “车钱还不计算在内呢,”弥斯蒂格里机灵地说道。 “这下来得真凑巧,”皮埃罗坦接着说,“因为,莱杰老爹, 您知道我那辆漂亮的新马车,我已经付了两千法郎定钱…… 哎呀,那些可恶的车厂老板,明天还得再付他们两千五,我 人间喜剧第二卷 想先付一千五,另外一千,两个月内还清,他们却不答应!…… 这些该死的家伙要我一次付清。我做客车生意做了八年,已 经有了妻室儿女,他们却对我这样无情!要是我弄不到这该 死的一千法郎,那定钱和马车,两样都要落空!——吁!快! 小鹿。——他们对大运输行可不会来这一手,唉!” “当然罗!一手交钱,一手交祸(货),”小徒弟说道。 “您只要再凑八百法郎就够了,”伯爵说,他把皮埃罗坦 向莱杰老爹诉的苦当作向他讨钱的帐单。 “这倒是真的,”皮埃罗坦说,“唏!唏!快点!红睑。” “您在威尼斯应该见过一些画得漂亮的天花板了,”伯爵 接着又对施奈尔说。 “我那时正沉醉在热恋中,哪有心情去管这些区区小事!” 施奈尔回答说,“不过我的相思病倒是治好了,因为就在威尼 斯公国的达尔马提亚,我受到了一次惨痛的教训。” “什么教训?能够谈谈吗?”乔治问道,“我也去过达尔马 提亚。” “那好,如果你也去过那儿,那你应该知道,在亚得里亚 海上,尽是些老海盗,走私贩,洗手不干的江洋大盗,如果 他们侥幸没有吊死的话,还有一些……” “还有一些乌斯柯克u,”乔治说道。 伯爵曾被拿破仑派去治理过伊利列纳各酋,听到这个用 得很确切的字眼,不禁非常惊讶地转过头来。 ①原指斯拉夫强盗,因他们的故乡巴尔干为土耳其人所占领,不得不闯荡 江湖。后用来泛指亡命之徒。 人间喜剧第二卷 “就是在那个以出产樱桃酒著名的城市……”施奈尔一面 说,一面回想那个地名。 “扎拉!”乔治说,“我也去过,在海边上。” “你说对了,”画家接着说,“我去看看这个地方,因为我 最喜欢风景。我总起过二十回念头,要去画点风景。在我看 来,除了弥斯蒂格里以外,没有人能欣赏我的风景画。而有 朝一日,弥斯蒂格里总要成为第二个霍贝玛、吕依斯达埃尔、 克洛德·洛兰、普桑,u或者其他大画家的。” “不过,”伯爵大声说,“这样的大画家,只要画得象其中 的任何一个,就已经了不起了。” “若是您老插嘴,先生,”奥斯卡说,“我们就不知道讲到 什么地方了。” “况且,画家先生并不是在对您讲话,”乔治也对伯爵说。 “打断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弥斯蒂格里一本正经地说, “不过我们大家都有这个毛病,如果光听别人吹牛,不掺进几 句有趣的话,不交换一点想法,那未免太不上算了。老乔治 的孙子刚才说过:在公共马车里人人平等。因此,说您的吧, 好脾气的老先生!……吹您的牛吧。上流社会里不也常常这 样么,您知道俗话说:进了狼窝就得学狼笑(叫)。”④ “人家把达尔马提亚吹得天花乱坠,”施奈尔接着说,“因 ①吕依斯达埃尔(1600 1670),荷兰风景画家;克洛德·洛兰(1600 1682),法国风景画家;普桑(1 594 1 665),法国著名风景画家和历史 画家,古典派大师。 ②意为入乡随俗。 人间喜剧第二卷 此,我就把弥斯蒂格里留在威尼斯的旅馆里,自己观光去了。” “留在loca』1dau!”弥斯蒂格里说,“说话要有地方色彩。” “扎拉真是名不虚传,是一个坏地方……” “不要紧,”乔治说,“它还有城墙。” “的确!”施奈尔说,“城墙和我的艳遇大有关系。扎拉有 许多药剂师,我就住在一个药剂师家里。在外国的许多地方, 大家的主要职业都是出租房屋,其他职业只是附带的。晚上, 我换了衣服,就上阳台乘凉。在对面阳台上,我看见一个女 人,啊!一个美人,一句话归总,一个希腊美人,她是全城 独一无二的美人儿:一双杏『二眼,眼皮好象卷帘,睫毛好象 画笔;一张鹅蛋睑能使拉斐尔④神魂颠倒,肤色浓淡适中,看 来柔软光滑,令人心醉……还有一双纤纤玉手……啊! ......,, “不是大卫吲派画的奶油色的手,”弥斯蒂格里说。 “唁!你们老是谈油画!”乔治叫起来了。 “啊!对了,三句不利(离)本行嘛!”弥斯蒂格里回嘴 说。 “而且她穿的那一身衣服,纯粹是希腊美人的装束!”施 奈尔接着说,“你们想想看,我怎能不欲火中烧!我问我的狄 亚福吕斯@,他告诉我这位女邻居名叫泽娜。为了娶泽娜做老 ①意大利文:旅馆。 ②拉斐尔(1483 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大画家。 ⑧大卫(174s 1825),法国古典派大画家。 ④房东的名字。——原编者注。 人间喜剧第二卷 婆,她那老不要睑的丈夫出了三十万法郎的聘金,因为她美 丽出众,远近闻名,简直是全达尔马提亚、全伊利列纳、整 个亚得里亚海岸绝无仅有的美人儿。在那些地方,老婆都是 花钱买来的,而且连面都没有见过……” “我才不去那种电地方呢,”莱杰老爹说。 “有好几夜,我在睡梦中都看见泽娜明媚的眼睛,睡不着 觉,”施奈尔接着说,“她那个‘如意郎君’已经六十七岁了。 那好!但他却妒忌得连老虎也相形见绌,因为人家说老虎妒 忌得象达尔马提亚人,而这位郎君却比达尔马提亚人更厉害, 他抵得上三个半达尔马提亚人。他是一个乌斯柯克,双料的 王八蛋,用金屋藏娇的老王八蛋。” “总而言之,他是一个不用土(肉)包子打狗④的老王八 蛋……”弥斯蒂格里说。 “真了不起!”乔治笑着说。 “我那个古怪的对头在做过走私贩或者海盗后,杀起基督 徒来就象我吐口痰一样不费事,”施奈尔接着说,“这倒不错。 不过,这个老王八蛋已经是百万富翁了,他那副尊容可丑得 象一个让总督割了耳朵的独眼大盗……但他充分使用他剩下 的那只眼睛,如果我说他眼观六路,那并不是言过其实。我 的小房东告诉我:‘他对他的老婆真是寸步不离。’我就对小 房东说:‘要是她有什么事用得着你,我就化妆去顶替;在我 们演的这出戏里,使用这条妙计,十拿九稳可以成功。’要向 你们一五一十地细讲我这一生最美妙的时光,也就是说,我 ①意为精于算计,不干蚀本买卖。 人间喜剧第二卷 每天早晨换上新衣,在窗前和泽娜眉来眼去的那三天,那太 费事。我只消告诉你们:她的一举一动都含意很深,而且还 冒着风险,这就使我心里痒痒得更加厉害。最后,泽娜盘算 来,盘算去,大约认为敢于逾越万丈鸿沟、向她眉目传情的, 帷有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外国人,一个法国的艺术家了。因 为她讨厌透了那个其丑无比的海盗,她也就回了我几个秋波, 这些秋波简直赛过滑车,可以使一个人抛下天堂乐园,降生 到尘世来。我象堂吉诃德一样着了魔。我快活得要发狂了,要 发狂了!最后,我叫道:‘管他呢,哪怕老家伙要杀我,我也 要去!’我不再研究风景画,却来研究这个老王八蛋藏娇的金 屋。夜里,我换上一身香喷喷的衣服,穿过街道,走进了 ......,, “走进了那所屋子?”奥斯卡问道。 “走进了那所屋子?”乔治也跟着问。 “走进了那所屋子,”施奈尔顺着他们说。 “好哇,您真是一个色胆包天的汉子!”莱杰老爹嚷道, “若是我,我才不去呢……” “恐怕您也胖得进不了门啊,”施奈尔回嘴说。“于是我就 进去了,”他接着说,“我碰到两只手拉住了我的手。我不作 声,因为这双象剥了皮的葱头一样滑润的手叫我不要开口。她 在我的耳边用威尼斯话低声说道:‘他睡着了!’后来,我们 肯定不会碰到人了,泽娜和我就到城墙上去散步。不过,你 们看怪不怪?有一个老保姆跟着我们。这个保姆丑得象个看 门的老头,她象影子似的一步也不离开我们,我也没有办法 要这位海盗夫人摆脱这个不通人情的伙伴。第二天晚上,我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们又照样散步;我想打发老保姆走开,泽娜却不答应。因为 我的情人说希腊话,我说威尼斯话,两个人解释不清楚;结 果不欢而散。我换衣服的时候心里想:‘只要下一回没有老保 姆在场,我们各说各的话也会言归于好的……’哎呀!没想 到却是老保姆救了我!你们马上就会知道。那天天气很好,为 了免得人家疑心,我就去溜达溜达,观赏风景,当然,这是 在我们彼此取得谅解,言归于好之后。我沿着城墙散了一会 儿步,从容不迫地走了回来,两只手还插在衣袋里,忽然看 见街上挤满了人。啊!一大堆人!……嘿!好象是看杀头。不 料这堆人却向我涌了过来,把我捉住,绑住,交给警察带走 了。啊!你们不知道,但愿你们永远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 一群忿怒的老百姓把你当作杀人犯,跟着你又是叫喊,又扔 石头,从大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高喊要你偿命!……啊!所 有的眼睛都在冒火,所有的嘴巴都在咒骂,怒火加上骂声,显 得更加吓人。从远处听到这样一片喊声:‘叫他偿命!打死凶 手!……’简直象是男低音合唱……” “难道这些达尔马提亚人都说法国话?”伯爵问施奈尔, “您讲的这件事,好象是昨天刚发生的。” 施奈尔给问倒了。 “普天下闹事的人都有共同的语言,”弥斯蒂格里这个善 于辞令的外交家来解围了。 “最后,”施奈尔接着说,“等我到了地方法院,到了法官 面前,我才知道那个该死的海盗给泽娜毒死了。我真希望还 能再换一次衣服去见见她。凭良心说,我并不了解这出悲喜 剧的内幕。看来大约是我的希腊美人在海盗喝的热甜酒里放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了点鸦片(刚才那位先生还说,那儿有的是罂粟呢!),好偷 空出去多散一会儿步。不料头一天晚上,我不幸的美人儿放 多了点鸦片,于是海盗就一命呜呼了。这个该死的老海盗财 产太多,结果反而给泽娜带来了麻烦;好在她老老实实地认 了罪,加上老保姆的旁证,首先开脱了我和案件的关系,不 过市长和奥地利的警察局长还是勒令我出境,叫我到罗马去。 听说泽娜让那个老王八蛋的继承人和地方法院拿走了大部分 财产,她被判在修道院里幽禁两年,现在还在那儿。我要去 给她画像,因为再过几年,一切都会忘个一干二净。这就是 一个人在十八岁上干的蠢事。” “而你却让我一文不名地待在威尼斯的loca』1dau,”弥斯 蒂格里说,“我从威尼斯到罗马去找你,一路给人画像,只收 五个法郎一张,人家还不给钱。不过,说来说去,这还是我 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常言说得好:幸福不在金碧辉煌的庇护 板(护壁板)下面。”吲 “你们想想这是什么滋味,我有什么想法!一个人关在达 尔马提亚的监牢里,没有靠山,不得不回答奥地利人的审问, 并且还有杀头的危险。其实我只不过同一个硬要带着老保姆 的美人儿散了两次步。你们看倒霉不倒霉!”施奈尔嚷道。 “怎么,”奥斯卡天真地问道,“您偏偏会碰到这种事情?” “为什么这位先生不可以碰到这种事情呢?既然在法国占 领伊利列纳的时候,有一位漂亮的炮兵军官已经碰到过一次 ①见本卷第360页注⑧。 ②意为有钱不一定幸福。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了,”伯爵意味深长地说。 “而您就相信了炮兵军官的事?”弥斯蒂格里也意味深长 地说道。 “事情就这样完了吗?”奥斯卡问道。 “您还想要知道什么?”弥斯蒂格里说,“炮兵军官怎么能 告诉您人家砍了他的头呢?真是:人越服毒(糊涂),就越快 活……” “先生,那个地方有农村吗?”莱杰老爹问道,“他们是怎 么种地的?” “他们种樱桃树,”弥斯蒂格里说,“长得齐我的嘴巴这么 高,果子可以酿成樱桃酒。” “啊!”莱杰老爹叫道。 “我在城里只待了三天,却在牢里蹲了半个月。我什么也 看不到,甚至连樱桃园也没看见,”施奈尔答道。 “他们在拿您寻开心,”乔治告诉莱杰老爹,“樱桃酒是一 桶一桶运来的。” 那时,皮埃罗坦的马车走下圣布里斯峡谷的一个陡坡,向 坐落在大镇中心的一个客店走去,他要在那里停上个把钟头, 让他的马匹歇歇脚,吃吃燕麦,喝喝水。那时大约是下午一 点半。 “嗯!是莱杰老爹哟,”客店老板看见马车停在门前,问 道:“吃午饭吗?” “每天要吃一顿,”胖胖的农夫回答道,“我们随便吃点 吧。” “给我们准备午饭吧,”乔治说道,他象骑兵托枪似的把 人间喜剧第二卷 手杖放在肩上,在奥斯卡看来,真是神气十足。 奥斯卡看到这个见过世面的冒险家满不在乎地从侧面口 袋里拿出一个加过工的麦秆编成的烟匣,抽出一根棕黄色雪 茄,在门口一面抽烟,一面等饭吃的时候,更是气坏了。 “您抽烟吗?”乔治问奥斯卡。 “有时也抽抽,”这个刚出校门的中学生答道。说时他挺 起胸膛,想要冒充内行。 乔治把打开的烟匣送到奥斯卡和施奈尔面前。 “好阔气!”大画家说道,“十个苏一支的雪茄烟呀!” “这是我从西班牙带回来剩下的几支,”冒险家说,“你们 用午饭不用?” “不用,”艺术家说,“公馆里还等着我吃饭呢。再说,我 动身前也吃过东西了。” “您呢?”乔治问奥斯卡。 “我吃过了,”奥斯卡说。 只要能象乔治那样穿上长统靴,系上护鞋带,奥斯卡真 是情愿少活十年。现在,他给雪茄烟呛得又是打喷嚏,又是 咳嗽,又是吐口水,一副狼狈样,简直是欲盖弥彰。 “您不会吸烟,”施奈尔对他说,“瞧我的!” 施奈尔面不改色地吸了一口烟,然后从鼻子里喷出来,连 眉头也没有皱一皱。他又吸了一口,这回却把烟留在喉咙里, 然后拿掉嘴里的雪茄,悠然自得地把烟吐出来。 “瞧,年轻人,”大画家说。 “瞧,年轻人,也可以这样抽,”乔治说,他照施奈尔的 样子吸了一口,但把烟全吞下去了,一点也没有吐出来。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我父母还以为我算受过教育呢!”可怜的奥斯卡心里想, 一面学人家那样自然地抽烟。 他忽然觉得作呕,因此乐得让弥斯蒂格里把雪茄抢走。弥 斯蒂格里抽起烟来喜形于色,但却问了一声: “您没有传染病吧?” 奥斯卡只恨自己力气不够大,不能揍弥斯蒂格里一顿。 “怎么!”他指着乔治上校说,“阿利坎特酒和奶酪饼花了 八个法郎,雪茄烟又花了四十个苏,还有一顿午饭要花 ......,, “至少十个法郎,”弥斯蒂格里接嘴说,“就是这个样子, 条条小鱼汇成河u呵!” “啊!莱杰老爹,我们来喝一瓶波尔多酒吧,”乔治又对 农夫说道。 “这顿午饭要花他二十个法郎!”奥斯卡叫道,“这样,现 在可以算出来,他一共得花三十几个法郎。” 奥斯卡自惭形秽,就在一块界石上坐下,胡思乱想起来。 他这一坐不打紧,不料裤脚却提高了,露出了旧袜统和新袜 底的接缝,这是他母亲的精工细作。 “我们的袜子倒是天生的一对,”弥斯蒂格里说,他也撩 起一只裤脚,露出袜子上的补钉;“不过,鞋匠总是穿臭鞋② 的。” 这句俏皮话使得德·赛里齐先生莞尔一笑。他两臂交叉 ①从谚语“涓涓细流汇成河”变化而来。 ②从谚语“鞋匠总是穿旧鞋”变化而来。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地待在客店大门口,站在别的旅客后面。不管这些年轻人怎 样胡闹,这位庄重的政治家还是惋惜自己失去了这些青春时 代的缺点,他喜欢他们说的大话,赞赏他们开玩笑开得生动 有趣。 “唁,你不是到巴黎筹款去了吗?穆利诺的田产能弄到手 吗?”客店老板对莱杰老爹说,他刚带他去马厩看过一匹打算 卖掉的小马。“要是你能够从一个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一个德 ·赛里齐伯爵这样的国务大臣身上拔毛,那才够意思哩!” 这位老成持重的大臣不动声色,转过身去打量农夫。 “他输定了,”莱杰老爹低声对客店老板说。 “那敢情好,我喜欢看到这些大人物做‘冤大头’……你 不是还缺两万法郎吗?我可以借给你。不过,图沙车行六点 钟那一班车的车夫弗朗索瓦刚才告诉我:德·赛里齐伯爵今 天要请马格隆先生去普雷勒赴宴呢。” “那是伯爵大人的如意算盘,不过我们也有对付他的妙 计,”莱杰老爹回答。 “伯爵可以给马格隆先生的儿子安排个一官半职,而你有 什么官职可以送人情呢?” “没有;不过,虽然伯爵有大臣们撑腰,我却有王上帮忙,” 莱杰老爹贴着客店老板的耳朵说,“只要我给莫罗那家伙送上 四万路易十八u,我就可以抢在赛里齐先生前头,花二十六万 法郎现款,把穆利诺的田产买下来。如果伯爵不愿眼巴巴地 看着这些田地一块一块地拍卖,他就得乖乖地给我三十六万 ①指有路易十八头像的硬币。 人间喜剧第二卷 法郎,再把这片田产买去。” “主意不坏呀,老板!”客店老板嚷起来。 “这一手干得不错吧?”农夫说道。 “话又得说回来,”客店老板说道,“对他来说,这片田产 也值这个价钱。” “这片田产除了上税以外,可以净收六千法郎地租,如果 他再把田产租给我十八年,我可以出七千五百法郎租钱。这 就等于是两分半以上的利息了。伯爵先生也不算吃亏。为了 不让莫罗先生露马脚,他还可以推荐我做伯爵的佃户;我会 按时交租,使伯爵差不多可以得到三分利,这样一来,表面 上莫罗好象是为他主人效劳……” “他总共可以捞到多少?我是说莫罗老头。” “唁,要是伯爵赏他一万法郎的话,他从这笔买卖里可以 赚到五万法郎,不过这笔钱也不是白白赚来的。” “说来说去,伯爵虽然这样有钱,还是很在乎普雷勒的 哟!”客店老板说道,“可是我还没见过他。” “我也没见过他,”莱杰老爹说,“不过,他到底要住到这 里来了;要不然的话,他不会花二十万法郎来修理房屋。那 房子简直修得象王宫啊!” “这样说来,”客店老板说道,“莫罗要捞油水就得赶快 了!” “是的;因为主人主妇一来,”莱杰说,“他们的眼睛可不 是藏在口袋里的哟!” 谈话虽然低声细气,伯爵却一句也没有漏掉。 “这样看来,不用到那边去,这里就提供了我要寻找的证 人间喜剧第二卷 据,”他一面想,一面瞧着胖胖的农夫走进厨房里去。“说不 定,”他心里捉摸,“他们是在打如意算盘呢。会不会莫罗并 没有接受他的钱呢?……”他还是不愿意相信他的总管会干 出这等欺上瞒下的勾当来。 皮埃罗坦来给马喂水。伯爵担心马车夫会同客店老板和 农夫一起吃饭,而他刚才听到的谈话,又使他害怕马车夫会 泄漏他的秘密。 “这些人串通一气来对付我,老天有眼,一定要叫他们的 打算落空,”他心里盘算。“皮埃罗坦,”他走到马车夫身边, 低声说道,“我答应过给你十个金路易,要你替我保守秘密; 现在,只要你继续隐瞒我的身分(我自会知道在今天晚上以 前,你有没有对任何人,在任何地方,甚至在亚当岛,说出 过我的名字,泄露出一点风声,暴露我的身分),那么明天早 上,你路过的时候,我会凑足你所缺的一千法郎,让你去买 你的新马车。因此,为了保险起见,”伯爵拍着皮埃罗坦的肩 头说,马车夫一听,高兴得连睑色都发白了,“不要在这里吃 午饭了,早点带马走吧。” “伯爵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请放心好了!这是不是和 莱杰老爹有关系?” “和大家都有关系,”伯爵答道。 “请您不用担心……”皮埃罗坦把厨房门推开一半,对里 面说道,“我们可得快一点,我怕要迟到了!听我说,莱杰老 爹,您知道,前头要上坡;好在我不饿,那我就慢慢地先走 了,您回头准能赶上我,再说,多走点路对您也只会有好处。” “皮埃罗坦,你是不是发疯了?”客店老板说道,“怎么!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你不来和我们一道吃午饭?上校请我们喝五十个苏一瓶的好 酒,还要开一瓶香摈呢。” “不行呀。有一条鱼要在三点钟送到斯托尔,酒席上要用。 这些老主顾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鱼也不能闹着玩呀。” “这么办吧,”莱杰老爹对客店老板说,“把你要卖给我的 那匹马套上你的轻便车,那我们就赶得上皮埃罗坦了。现在, 我们还是安心吃午饭吧。我还要试试你那匹马的脚力呢。我 看,你那辆破车坐得下我们三个人的。” 看见皮埃罗坦自己来给马套车,伯爵才放了心。施奈尔 和弥斯蒂格里已经先走了。皮埃罗坦在圣布里斯到蓬塞尔的 中途,把这两位艺术家接上车。他刚到大路的坡顶,看见埃 库昂、默尼尔的钟楼和一片美景周围的树林时,一匹飞跑的 小马拉着一辆旧轻便车发出的叽里嘎啦的响声,宣告莱杰老 爹和米纳的伙伴u赶上来了,他们又重新坐上皮埃罗坦的马 车。 当皮埃罗坦驱车冲下城墙和壕沟之间的坡道,向穆瓦塞 勒奔去的时候,乔治还在不停地和莱杰老爹大谈圣布里斯美 貌的老板娘,忽然他叫起来: “瞧!风景不坏吧,大画家?” “呸!这也不值得您大惊小怪呀,您不是去过东方和西班 牙吗?” “我这里还有两支从西班牙带回来的雪茄呢!要是抽烟不 碍事的话,施奈尔,您就给我抽掉吧。这个小家伙刚才还没 ①指乔治。 人间喜剧第二卷 有吸几口,就呛得受不了。” 莱杰老爹和伯爵都没说话,他们以为这就等于不反对。 奥斯卡因为人家把他叫做“小家伙”,心里很恼火。当那 两个年轻人点着雪茄的时候,他开腔了: “虽然我没有当过米纳的副官,先生,虽然我还没有去过 东方,说不定我将来也会去的。我的家庭给我安排好了前程, 我希望,等我到了您这么大的年岁,就不必再坐这样不舒服 的公共马车外出了。等到我成了大人物,有了地位,我就要 高高在上……” “Et coetera I]Llnctumu!”弥斯蒂格里模仿小公鸡初学打 呜的声音说,这使奥斯卡说的大话显得更加可笑,因为这个 可怜的孩子正处在长胡髭、变嗓音的阶段。“总而言之,”弥 斯蒂格里又加了一句,两极不通④。 “天哪!”施奈尔说,“车上这么多要人,我看马都拉不动 了。” “年轻人,您的家庭打算给您安排一个前程,什么样的前 程呀?”乔治一本正经地问道。 “外交官,”奥斯卡回答道。 三声大笑突然从弥斯蒂格里、大画家和莱杰老爹的嘴里 爆发出来,连伯爵也不禁微笑了,只有乔治不动声色。 “真主在上,这没有什么可笑的!”上校对哈哈大笑的人 ①拉丁文:如此、这般,等等。 ②从成语“两极相通”变化而来,意思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从某个观 点看,却具有类似的性质,可以引出相同的结果。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们说道,“只不过,年轻人,”他接着又对奥斯卡说,“在我看 来,您那位可尊敬的母亲目前所处的地位和大使夫人的身分 未免太不相称……她手里拿一个令人敬重的布提包,鞋后跟 还加了鞋掌。” “我的母亲吗,先生?……”奥斯卡作出一个不屑一顾的 神气说道,“那是我们家里的女佣人……” “我们家里的,好大的口气!”伯爵打断奥斯卡的话,说 道。 “王上就自称我们,”奥斯卡傲慢地回嘴说。 大家又要发笑,乔治递了一个眼色,画家和弥斯蒂格里 立刻会意:要不断地拿奥斯卡开心,就得细水长流。 “这位先生说得对,”大画家指着奥斯卡对伯爵说,“上流 人总自称我们,只有下等人才说我家里。人总喜欢打肿睑充 胖子。对于一个受过勋的人……” “先生是装饰师u?”弥斯蒂格里装聋卖侵地问道。 “您不太懂得宫廷的用语。——请您大力协助,大使阁 下,”施奈尔转过身来对奥斯卡说。 “我真是不胜荣幸之至,居然能和三位当代的或未来的名 人一同旅行:一位是已经成名的大画家,”伯爵说道,“一位 是未来的将军,还有一位是总有一天会把比利时并入法兰西 版图的青年外交家。” 奥斯卡做出不认亲娘这种昧良心的丑事之后,猜到他的 ①法语“勋章”和“室内装饰”是同一个字。弥斯蒂格里存心装傻,故意 把伯爵说成“装饰师”。 人间喜剧第二卷 旅伴在取笑他,心里气得要命,于是打定主意,不管三七二 十一,硬要打消他们的疑心。 “不要以貌取人嘛,”他说,眼睛里居然射出了炯炯的光 芒。 “您说得不对,”弥斯蒂格里叫道,“应该说不要以貌欺 人u。如果你成语掌握得不好,在外交界也不会有什么前途 的。” “即使我没有掌握成语,我也知道我的前途。” “您的前途大概很远大吧,”乔治说道,“因为你们家里的 女佣人悄悄地塞给您吃的东西,仿佛您是要飘洋过海似的:又 是饼干,又是巧克力……” “不对,先生,那是一种精制的面包,自然还有巧克力,” 奥斯卡接着说,“因为我的肠胃太娇嫩,消化不了饭店里的粗 粮。” “粗粮也不会比您的肠胃更粗呀,”乔治说道。 “啊!我可喜欢吃粗粮杂烩!”大画家叫了起来。 “杂烩这个词儿即使在上流社会也是很时兴的,”弥斯蒂 格里接着说,“我在‘黑母鸡’咖啡馆就常说:‘来个杂烩’。” “您的老师当然是一位名教授了,是法兰西学院的安德里 欧先生,还是鲁瓦耳卜科拉尔先生④?”施奈尔问道。 “我的老师是洛罗修道院院长,目前是圣絮尔皮斯教区的 ①奥斯卡并没有说错,倒是弥斯蒂格里把成语篡改了。 ②安德里欧(1759 1833)和鲁瓦耶科拉尔(1763 1845),都是法兰西 学院院士。 人间喜剧第二卷 副主教,”奥斯卡想起他中学里听忏悔的神甫的名字,这样回 答道。 “您有一个老师专门培养您,这样做很对,”弥斯蒂格里 说,“因为大学教育令人生厌u;不过,您打算怎样酬谢您的 院长呢?” “当然要谢,他不久就要升主教了,”奥斯卡说。 “是不是靠你们家帮忙?”乔治一本正经地问道。 “也许是我们的力量使他升到这个位置,因为弗雷西努修 道院院长常到我们家来。” “啊!您认识弗雷西努修道院院长?……”伯爵问道。 “他受过我父亲的恩舆,”奥斯卡回答说。 “这么说来,您一定是到你们家的领地去罗?”乔治说道。 “不是,先生;不过,我可以告诉您我要到哪里去,我要 去普雷勒公馆,去德·赛里齐伯爵家里。” “见电!你也要去普雷勒?”施奈尔睑红得象樱桃一般,叫 了起来。 “您认识德·赛里齐伯爵大人吗?”乔治问道。 莱杰老头转过身来看奥斯卡,神色慌张地嚷起来: “德·赛里齐先生会在普雷勒吗?” “那还用说,既然我要到那里去,”奥斯卡答道。 “您常常见到伯爵吗?”德·赛里齐先生问奥斯卡。 “就象我现在看见您一样,”奥斯卡回答说,“我和他的儿 子同学,他和我年龄差不多,都是十九岁,我们几乎天天在 ①从俗语“千篇一律令人生厌”变化而来。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一起骑马。” ‘铖们也见过国王取笑牧羊女u呀,”弥斯蒂格里一本正 经地说。 皮埃罗坦给莱杰老爹递了一个眼色,使农夫完全放心了。 “的确,”伯爵对奥斯卡说,“我很高兴碰到一个了解这位 大人物的青年人;我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要找他帮忙,而帮 这点忙并不费他多少力气:那就是我要向美国政府提出一项 申请。如果您能告诉我德·赛里齐先生为人怎么样,那我真 是感激不尽了。” “啊!您若想要把事办成,”奥斯卡装出一副调皮捣蛋的 神气答道,“那就不要去求他,还是去求求他的夫人吧;他爱 她爱得要发疯,谁也没有我清楚他爱她爱到什么程度,但是 他的夫人却受不了他。” “为什么呢?”乔治问道。 “伯爵有皮肤病,看了叫人恶心,虽然阿利贝尔医生④想 尽办法要把他的病治好,也不见效。所以,伯爵只要能有我 这样好的胸脯,真会心甘情愿地拿出一半财产来!”奥斯卡说 着拉开他的衬衫,露出小孩子的皮肤。“他一个人住在公馆里, 不见外客,因此,一定要有人引荐才见得到他。他大清早起 床,第一件事就是工作,从清早三点钟工作到八点;八点以 后,他就治病:洗矿泉澡,或者是蒸汽浴。人家把他关在铁 ①从俗语“我们也见过国王娶牧羊女”变化而来,原意是:高贵者有时也 与低贱者为伍。 ②阿利贝尔,路易十八的御医,圣路易医院的主治医师。 人间喜剧第二卷 蒸笼里蒸,因为他还总想治好呵。” “既然国王对他这么好,他为什么不请王上摸摸呢①?”乔 治问道。 “那么,他的夫人不是有 格里同时说道。 “伯爵答应送三万法郎给 医,”奥斯卡继续说。 个蒸老了的丈夫吗!”弥斯蒂 个正在为他治病的苏格兰名 “那么,他的夫人另有新欢也是无可厚非……”施奈尔说 到这儿就住嘴了。 “我也这样想,”奥斯卡说,“这个可怜人一身硬茧,样子 又那么衰老,你会以为他有八十岁了!他干瘪得象一张羊皮 纸,不幸的是,他也感到他的处境……” “他大概也感到不妙吧,”嬉皮笑睑的莱杰老爹说道。 “先生,他拜倒在他夫人裙下,简直不敢说她一声不是,” 奥斯卡接着说,“他在她面前的表演真要把人笑死,就跟莫里 哀喜剧里的阿尔诺耳弗④一模一样……” 伯爵气得说不出话来,瞧着皮埃罗坦,马车夫看见伯爵 不动声色,心想克拉帕尔太太的儿子一定是在造谣诬蔑。 “因此,先生,要是您想把事办成,”奥斯卡对伯爵说, “还是去求哀格勒蒙侯爵吧。如果夫人的这个老相好肯为您说 情,那您就可以一下子得到伯爵夫妇两个人的帮助了。” ①据旧时迷信,病人经国王抚摩可以痊愈。 ②阿尔诺耳弗是莫里哀的喜剧《太太学堂》中的人物。 372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就是俗话说的一肩双挑u,”弥斯蒂格里说。 “唷!这样说来,”画家说道,“您是见过伯爵脱掉衣服的 喽,难道您是他的贴身仆人?” “我怎么会是他的贴身仆人!”奥斯卡叫起来。 “哼,一个人不应该在公共场所谈熟人的私事,”弥斯蒂 格里又说,“年轻人,轻声为安全之母④。我可不听您这一套。” “这正好用得上一句谚语,”施奈尔叫道,“观其交游,可 以欺人⑧!’’ “您要晓得,大画家,”乔治一本正经地回嘴说,“要是您 不认识一个人,您怎能说他的坏话呢?可是,这小家伙刚才 谈起赛里齐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要是他光谈伯爵夫人的 话,人家还要以为他是夫人的相好呢……” “不要再谈德·赛里齐伯爵夫人了,年轻人!”伯爵高声 说道,“我是她哥哥德·龙克罗尔侯爵的朋友,谁要是打主意 败坏伯爵夫人的名声,我可不答应。” “这位先生说得对,”画家叫道,“不应该拿妇女来开玩 笑。” “天哪!《贞操和女人》,我看过这出妙剧,”弥斯蒂格里 说。 “虽然我不认识米纳,却认识掌玺大臣,”伯爵望着乔治, 继续说道,“虽然我没有佩戴我的勋章,”他望着画家说,“却 ①从成语“一石双鸟”(相当于中国的“一箭双雕”)变化而来。 ②从格言“谨慎是安全之母”变化而来。 ⑧从谚语“观其交游,可知其人”变化而来。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可以使那些不配受勋的人得不到勋章。总而言之,我认识很 多人,也认识普雷勒的建筑师葛兰杜先生……——停车,皮 埃罗坦,我要下去一下。” 皮埃罗坦把马车一直赶到穆瓦塞勒村的尽头,那里有一 家旅客歇脚的小店。走这段路的时候,谁也不再开腔。 “这个侵小于是到谁家去的呀?”伯爵把皮埃罗坦拉到小 店的院子里问道。 “到您总管的家里。他是住在樱桃园街的一个穷女人的孩 子。我还时常送些水果、野味、鸡鸭到她家去,她姓于松。” “这位先生是谁?”伯爵离开皮埃罗坦后,莱杰老爹就来 向马车夫打听。 “说真的,我也不认识,”皮埃罗坦答道,“他这是头一回 坐我的车;不过,他可能有点来头,说不定是马伏利耶城堡 的主人;他刚才还说要在路上下车,不到亚当岛去了。” “皮埃罗坦猜想他是马伏利耶的主人,”莱杰老爹回到车 上,告诉乔治。 这时,那三个年轻人象当场被抓住的小偷一样,正在发 愣,谁也不敢瞧谁一眼,显得忧心忡忡,不知道他们说的谎 话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就叫做吃得多,做得少u,”弥斯蒂格里说。 “你们看我是认识伯爵的吧,”奥斯卡对他们说道。 “这很可能;不过我看您一辈子也当不上大使了,”乔治 回答说:“一个人要在公共马车上说话,就得象我这样小心在 ①从俗语“说得多,做得少”变化而来。 人间喜剧第二卷 意,说了半天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卖爪子(瓜)的说爪(瓜)甜,”弥斯蒂格里这一句话 包总了。 那时,伯爵回到了他的座位上,于是皮埃罗坦又开车往 前走,大家都不作声。 “唷,怎么,朋友们,”伯爵到达卡罗森林的时候说道, “我们大家都哑巴似的,难道我们要上断头台了?” “挤奶也该除到好处呀u,”弥斯蒂格里一本正经地说。 “天气很好,”乔治说道。 “这是什么地方?”奥斯卡指着弗朗孔维尔城堡问道。城 堡在圣马丁大森林的衬托下,显得庄严肃穆。 “怎么!”伯爵高声说道,“您说您时常到普雷勒来,怎么 连弗朗孔维尔也不认得?” “这位先生,”弥斯蒂格里说,“他只认得人,不认得城堡。” “未来的外交官也难免心不在焉的!”乔治叫道。 “记住我的名字!”奥斯卡气愤地回答,“我叫奥斯卡·于 松,十年之后,我会出人头地的。” 说完这几句大话之后,奥斯卡就缩在角落里不开腔了。 “哪一个于松家的呀?”弥斯蒂格里问道。 “那是一家名门望族,”伯爵回答,“樱桃园的于松。这位 先生是在金殿玉阶之下出生的。” 那时,奥斯卡连头皮都羞红了,并且觉得心烦意乱。马 车就要走下“地窖”的陡坡,坡下一个狭窄的盆地上,圣马 ①法语“挤奶”与“闭嘴”谐音,这里一语双关。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丁大森林的尽头,就是豪华的普雷勒堡。 “先生们,”伯爵说道,“我祝你们事事称心如意。——上 校先生,还是和法国国王言归于好吧,采尔尼乔治家的人 也不该和波旁家族闹别扭啊。——亲爱的施奈尔先生,我不 能预料您还会碰到什么好运气;您已经功成名就,不过,您 是当之无愧,用精彩的作品取得盛名的;可是,您太叫人放 心不下,象我这样有家室的人,都不敢请您光临舍下。—— 至于于松先生,他用不着大人物帮忙,他对国务大臣的隐私 了如指掌,可以吓得他们魂不附体。——至于莱杰先生,他 就要拔德·赛里齐先生身上的毛了,我只希望他下手的时候 不要留情!——皮埃罗坦,我在这里下车,你明天再来这里 接我,”伯爵补说一句,就下了车,使他同路的旅伴们莫名其 妙。 ‘逃跑的时候,不会嫌腿多u,”看见伯爵轻松地走上一条 凹路,弥斯蒂格里说道。 “哎哟!伯爵租下了弗朗孔维尔城堡;他现在到那里去 了,”莱杰老爹说。 “要是以后我再在公共马车里吹牛,”冒名顶替的施奈尔 说道,“我真要跟自己决斗了。——这也要怪你,弥斯蒂格 里,”他又补说一句,同时在小徒弟的头上打了一下。 “哟!我不过是信口开河,跟着你说去过一趟威尼斯而 已,”弥斯帮格里说,“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耻(辞)!” “您晓得吗,”乔治对他邻座的奥斯卡说,“万一他真的是 ①从成语“升官的时候,不嫌官阶高”变化而来。 人间喜剧第二卷 德·赛里齐伯爵,那我才不愿意处在您的地位哩,虽然您没 有病。” 这句话提醒了奥斯卡,他想起他母亲的叮嘱,睑色立刻 变得煞白,仿佛大梦方醒一般。 “你们都到了,诸位先生,”皮埃罗坦把马车停在一扇漂 亮的铁棚门前,说道。 “怎么!我们都到了?”画家、乔治和奥斯卡都异口同声 说。 “这倒怪了!”皮埃罗坦说,“啊!诸位先生,难道你们谁 也没有来过这里?这就是普雷勒公馆呀。” “嗯!很好,伙计,”乔治又放下心来,说道,“我要到穆 利诺村去,”他补充一句,不想让同行的旅客看出他是到公馆 去的。 “怎么,你要到我那里去?”莱杰老爹问道。 “什么?” “我就是穆利诺的佃户。上校光临,有什么贵干呀?” “尝尝你们的黄油嘛,”乔治拿起公事包来,口里答道。 “皮埃罗坦,”奥斯卡吩咐,“把我的行李送到总管家里去, 我直接去公馆。” 说了这句话,奥斯卡就埋头走上一条小路,自己也不知 该往哪里走。 “喂!大使先生,”莱杰老爹叫道,“您要走到森林里去了。 要进公馆,该走这个小门。” 奥斯卡不得不进了小门,他不知所措地走进公馆的大院 子,院子里有一个大花坛,花坛用拴在石柱上的铁链围起来。 人间喜剧第二卷 莱杰老爹把奥斯卡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这时,乔治连忙 溜之大吉,因为他听到这个胖胖的农夫说他就是穆利诺的佃 户,犹如听到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等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大胖 子来找他的上校时,却连影子也找不到了。皮埃罗坦叫开了 铁栅门,得意洋洋地把大画家施奈尔成百上千的绘画用具都 搬到门房里。奥斯卡看见弥斯蒂格里和大画家也住进公馆,更 觉得头昏脑胀,因为他们亲耳听见他大吹牛皮啊。不到十分 钟的时间,皮埃罗坦就卸完了画家的大包小件、奥斯卡·于 松的行李和一个漂亮的小皮箱,他神秘地把它交给门房的老 婆。然后,他又转身走上回头路,噼噼啪啪地挥动马鞭,向 亚当岛森林走去,睑上露出精打细算的乡下人捡了便宜的神 自 U 0 他算是交了好运,明天,一千法郎就可以到手了。 奥斯卡相当尴尬,围着大花坛转来转去,留神看他的两 个旅伴会受到怎样的接待,这时,他忽然看见莫罗先生从那 间叫做侍从室的大厅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头。总管身穿蓝 色长上衣,下摆一直拖到脚后跟,腿上套着黄皮短裤,脚穿 马靴,手执马鞭。 “好哇,我的孩子,你到底来了?你亲爱的妈妈好吗?”他 握住奥斯卡的手问道。——“早哇,两位先生,你们大约是 葛兰杜建筑师介绍来的画家吧?”他对画师和弥斯蒂格里说。 他用马鞭的把手当哨子吹了两下,门房就闻声而来了。 “把这两位客人领到十四号和十五号房间,莫罗太太会把 房门钥匙给你;你陪客人去吧,好教他们认路;如果需要的 话,今晚可以生火,还要把他们的行李送到他们房间里 人间喜剧第二卷 去。——伯爵先生给我交代过了,请你们二位和我一同用 饭。”他接着又对两位艺术家说:“象在巴黎一样,我们五点 钟用晚饭。如果你们喜欢打猎,那可够你们玩个痛快的了,我 有使用森林、池塘的许可证,在这周围一万二千阿尔邦森林 里都可以打猎,我们的领地还不在内。” 奥斯卡、画家和弥斯蒂格里都感到不大自在,互相瞟了 一眼;但弥斯蒂格里面不改色地叫道: “呸!握了手也不该甩掉袖子呀u!还是随它去吧。” 小于松跟着总管走了,总管带着他快步走进花园。 “雅克,”他对他的一个儿子说道,“去告诉妈妈,说小于 松来了,还告诉她,我有事要到穆利诺去一下。” 总管那时约莫五十岁,身材中等,面带褐色,显得非常 严肃。乡居的生活习惯已经使他顾虑重重的面孔印上深深的 颜色,叫人乍见之下,容易猜错他的性格。他的灰白头发,蓝 色眼睛,一个鹰钩鼻子,都会增加人们对他的错觉,加上他 的眼睛离鼻子太近一点,更使人觉得他阴险;不过他厚厚的 嘴唇,面部的轮廓,和蔼的态度,在明眼人看来却是善良的 征象。他做事果断,说话生硬,他对奥斯卡很亲切,了解也 很深,使奥斯卡对他又敬又怕。奥斯卡听惯了他母亲推崇总 管的话,在总管面前,他总觉得自己矮了一截;不过,到了 普雷勒,他却觉得心绪不宁,仿佛预感到他这位父辈,他唯 一的靠山,会使他遭到什么灾祸似的。 “怎么,我的奥斯卡,你到了这里怎么不高兴?”总管说 ①从谚语“丢了斧头,也不该丢掉斧柄”变化而来,意谓不该灰心丧气。 人间喜剧第二卷 道。“你可以去玩玩;去学骑马,射击,打猎。” “可我都不会呀,”奥斯卡侵里傻气地答道。 “我要你来,正是要教你呀。” “妈妈叫我在这里只待半个月,说莫罗太太……” “嗯!那再说吧,”莫罗答道,他心里不大痛快,因为奥 斯卡竟敢怀疑他怕老婆。 莫罗的小儿子,一个身材结实、行动灵活的十五岁的小 伙子,跑过来了。 “你来得正好,”他父亲对他说道,“带这个伙伴去见见你 妈妈。” 于是总管抄条近路,向着花园和森林之间的、护林人住 的房子走去了。 伯爵给总管的住宅,是在大革命前几年,由著名的卡桑 庄园的承包人修建的。总包税人贝日雷u拥有巨资,以其奢 侈豪华和博达尔、帕里斯、布雷④等大家族齐名。他在卡桑 修筑了一些园林小河、山庄别墅、中国式的亭台楼阁,还有 耗资巨大、堂皇言丽的高楼大厦。 这座住宅坐落在一个大花园的中央,花园和普雷勒公馆 的平房大院有一堵分界墙,住宅的大门原来开向村里的大路。 买下这片产业之后,德·赛里齐老伯爵只消拆掉这堵分界墙, 堵上开向村里的大门,就把住宅和平房大院连成一片了。再 ①贝日雷,路易十五的总包税人,卡桑和努万泰尔的业主。 ②博达尔(173s 1787),海军部的总财务官;帕里斯(166s 1733),十 八世纪著名财政家;布雷(1710 1777),总包税人。 人间喜剧第二卷 拆掉另一堵墙,就把承包人以前为扩展园地而买下的小花园 全都并了进来,更扩大了他的园林。住宅是路易十五式的石 块建筑,C只消看看窗户下的护壁板上那些僵直、生硬的凹槽, 和路易十五广场上廊柱的饰纹一模一样,也就足够说明这一 点了。)一楼有个漂亮的客厅,客厅通到卧室,还有一个餐厅, 餐厅和弹子房相连。在客厅和餐厅之间是楼梯,楼梯前面有 个回廊,用作前厅。客厅和餐厅的门相对,门上都有雕饰,成 了前厅的装饰品。厨房就在餐厅底下,走进住宅要上十级台 阶。 莫罗太太把住室安排在二楼,把原来的卧房改成一个小 客厅。大小客厅都从公馆的旧家具中挑了一些漂亮的摆设,装 潢言丽,比起一个名媛的小公馆来,肯定也毫不逊色。大客 厅墙壁上挂了外蓝内白的帷幔,这是用原来接待贵宾的一张 大床的帐幔改制的。古色古香的烫金木椅,蒙的是同样颜色 的锦缎。白闪光缎衬里的窗帘和门帘,显得十分宽大。有些 壁画是从原来的窗间壁上取下的,一些花盆架,几件时髦的 漂亮家具,一些美丽的花灯,还有一盏枝形水晶吊灯,使大 客厅看起来很有气派。地毯是波斯古国的产品。小客厅却完 全是新式设计,按照莫罗太太的口味,改装成了一个以蓝色 丝索支起的灰顶帐篷。古雅的长躺椅上摆着靠枕,脚下有放 脚的软垫。还有花匠师傅剪成金字塔形的盆花,看来十分悦 目。餐厅和弹子房的家具是桃花心木的。住宅周围是一片花 坛,总管太太要花匠精心地栽满了花,使花坛和大花园连接 起来。一排外国品种的树木撒下一片浓荫,遮蔽了下人住的 平房。总管太太为了使来访的客人进出方便,还把原来堵死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大门换成一扇铁栅门。 就是这样,莫罗夫妇巧妙地掩饰了他们所处的从属地位; 尤其是因为伯爵和夫人都不来压低他们的身分,他们看起来 更象是顺便为朋友代管产业的阔佬;何况德·赛里齐先生给 他们的特殊照顾,也使他们能过富裕的日子,在乡下简直可 以说是奢侈了。就这样,乳制品、蛋类、家禽、野味、水果、 饲料、鲜花、木柴、蔬菜,总管夫妇真是要多少有多少,除 了新鲜牛羊肉,陈年美酒和从殖民地进口的奢侈品外,他们 简直不用花现钱买东西,就可以过王侯般的生活。饲养家禽 的女工兼管烤面包。最近几年,莫罗还用自养的猪去还肉帐, 同时留下自己吃的猪肉。 伯爵夫人对她往日的侍女始终恩深义重。一天,也许是 为了作个纪念,她又送她一辆旧式小型旅行马车。莫罗把马 车油漆一新,用两匹好马来拉,同他妻子坐了出游。再说,这 两匹马在园地里也可以派用场。除此以外,总管还有他自己 的坐骑。他在园里的耕地足够养活他的马匹和他手下的工人; 园里可以收三十万捆上等干草,伯爵随便说过一声,至少要 收十万捆,于是帐上就只登记十万。用不完的干草,他卖掉 一半,也不上帐。他大手大脚地用园里种植的东西喂养他自 己的家禽、鸽子和奶牛;不过牛粪马粪也可以用来给园里的 土地施肥。这些揩油沾光的做法,说起来也都情有可原。总 管太太有一个园丁的女儿侍候,既当女仆,又当厨娘。一个 饲养家禽的女工,既管牛奶房,又帮着收拾房间。莫罗还雇 用一个名叫勃罗雄的退伍老兵,帮他洗马,干些粗活。 在内尔维尔,绍弗里,丽山,马伏利耶,普雷罗尔和努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万泰尔,这位美丽的总管太太到处都被人奉为上宾,人家不 是不知道、就是装作不知道她的出身,因为莫罗能够帮人大 忙。他仗着主人的势力,能做一些在巴黎看来是微不足道、而 在乡下却是了不起的大事。一年之内,靠了他的关系,丽山 和亚当岛的司法官得到任命,总护林官没有免职,丽山的军 需长得到了荣誉勋位十字勋章。因此,有钱人家设宴待客,莫 罗夫妇没有一次不是座上的贵宾。普雷勒的本堂神甫和镇长, 每天晚上都来莫罗家打牌。如果不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要 把自己的家变成一个这样舒服的安乐寓,那真是谈何容易! 一个贵妇人的女仆,如果有几分姿色,而且又会撒娇,结 婚之后,总是喜欢模仿她的女主人,所以总管太太也把伯爵 夫人的那一套照搬到乡下来了。她穿的是价钱奇贵的半统靴, 而且只有天气晴朗的时候才不坐车出门。虽然她丈夫只给她 五百法郎买化妆品,但这个数目在乡下已经是一笔巨款了,尤 其是在使用得当的时候。因此,这位头发金黄、容光焕发的 总管太太,虽然将近三十六岁,还是显得娇小玲珑、苗条可 爱,尽管生了三个孩子,还在故作少女的姿态,装出王妃的 派头。当她坐着马车到丽山去的时候,如果碰到一个外乡人 问道:“这是谁呀?”要是有个不识相的本地人回答说:“这是 普雷勒的总管太太,”莫罗太太准会气得要命。她喜欢人家把 她当作堡邸的女主人。在乡下,她喜欢装得象个贵妇人一样, 以老乡的保护人自居。事实也已证明,她丈夫在伯爵面前说 话能起作用,有点产业的人都不敢小瞧她,在农民眼里,她 更显得是个大人物了。再说,艾斯黛尔(这是她的芳名)从 来不管田产的事,就象证券经纪人的妻子不管证券交易一样, 人间喜剧第二卷 甚至连家务和财务也都要靠丈夫。她相信他有办法,万万没 有想到,这样过了十七年的美好生活,还会受到什么威胁。可 是,一听到伯爵打算修复豪华的普雷勒公馆,她觉得形势不 妙,好景不长,就怂恿她的丈夫和莱杰暗中勾结,以便搬到 亚当岛去住。在她旧日的女主人跟前,她又得恢复几乎是女 仆的从属地位,那实在是太难堪了。再说,她的女主人看到 她在小公馆里模仿贵妇人的体面生活,也会笑话她的。 雷贝尔家和莫罗家结下不可解的冤仇,是因为德·雷贝 尔太太刺到了莫罗太太的痛处。雷贝尔家刚到这里的时候,莫 罗太太怕这个娘家姓德·科鲁瓦的贵妇人一来,就会贬低她 自己的地位,于是首先恶语伤人。德·雷贝尔太太也不示弱, 向全乡人泄露了,也可能是揭穿了莫罗太太的老底。女仆这 两个字立刻不胫而走,口口相传。在丽山、亚当岛、马伏利 耶、香摈、内尔维尔、绍弗里、巴耶、穆瓦塞勒,那些看见 莫罗一家就眼红的人,哪能不散布流言蜚语?结果雷贝尔太 太点起的这一把火,不少火星都落到莫罗家里来了。因此四 年来,雷贝尔夫妇一直受到漂亮的总管太太排挤,受到莫罗 一伙的恶意攻击,要不是报仇的念头支持着他们,在这个地 方他们是待不到今天的。 莫罗夫妇和建筑师葛兰杜关系很好,他们得到葛兰杜的 通知,不久要来一位画师,给大画家施奈尔刚绘完的壁画的 边缘加绘一些花草图案。施奈尔推荐的画师,就是和弥斯蒂 格里同来的那个旅客。因此,两天以来,莫罗太太一直处在 临战状态,可以说是引颈相望。一个艺术家在几个星期之内 都要和她同席,当然会要增加开销。施奈尔和夫人住在公馆 人间喜剧第二卷 里的时候,伯爵有过吩咐,要把他们当作伯爵大人一样款待。 葛兰杜是和莫罗夫妇同席用餐的,他对这位大艺术家表现得 如此崇敬,结果总管也罢,他的妻子也罢,对大画家都不敢 随随便便,不拘礼节。加上当地的贵族阔佬,个个大摆宴席, 争先恐后邀请施奈尔夫妇赏光,因此,莫罗太太对于座上客 中有位画家,也非常引以为荣,就在地方上大吹大擂,把她 所等待的画师,说成是一个能和施奈尔分庭抗礼的大艺术家, 借以抬高自己的身价。 这位漂亮的总管太太在头两天已经换过两次新装,打扮 得花枝招展,但是不要以为她就只有这两手,既然明知星期 六艺术家要来吃晚饭,她怎么会不留一手花样翻新的高招呢? 所以她就穿上古铜色的半统皮靴和苏格兰细纱袜,一件细条 子的粉红长裙,腰间束一条有金扣的粉红雕花皮腰带,颈上 挂一个小小的金质十字架,赤裸的胳膊上戴着丝绒花饰(德 ·赛里齐夫人也是这样袒露出她美丽的双臂的),这样一来, 莫罗太太看起来就象是一位巴黎上流社会的贵妇人了。她还 戴上一顶漂亮的意大利草帽,帽子上装饰着一束纳蒂埃花店 买来的玫瑰,帽缘下露出珠帘似的金黄鬈发。她吩咐厨房做 一顿精致的晚餐,再看了一遍房间里的陈设,然后装作散步 似的走到大院的花坛前面,在马车经过的时候,恰好象堡邸 主妇似的亭亭玉立在那里,头上还撑一把小巧玲珑的阳伞,阳 伞也是粉红色的,里面衬了白绸,边上还有流苏。一见皮埃 罗坦把弥斯蒂格里的千奇百怪的包裹搬进公馆的门房,而没 有看到一个旅客露面,艾斯黛尔失望而归,懊悔她又白白地 打扮了一番。象大多数存心打扮得象过节的人一样,她也闲 人间喜剧第二卷 得无聊,只好待在客厅里捱时间,等待丽山班车。班车虽然 是下午一点钟才从巴黎出发,却只比皮埃罗坦晚一个钟头就 经过这里。于是她又折回家去,却不知那两位艺术家此刻正 在郑重其事地梳洗打扮哩。原来那位年轻的画师和弥斯蒂格 里向园丁打听过情况,听到园丁对漂亮的莫罗太太赞不绝口, 两个人都觉得必须好好化化妆(这是画室里的术语),就穿起 他们最高级的服装来,准备去总管家登门拜访。带他们去的 是莫罗的大儿子雅克,他是个胆大包天的孩子,穿着英国式 漂亮的翻领上衣,放假期间住在他母亲当家作主的领地上,真 是如鱼得水。 “妈妈,”他说,“施奈尔先生介绍的两位艺术家来了。” 客人意外的光临使莫罗太太格外高兴,她站起来,叫儿 子给客人把椅子挪上前,就开始卖弄风骚了。 “妈妈,小于松也来了,和爸爸在一起,”孩子在母亲耳 边又说了一句,“我去给你把他带来……” “别忙,你们先一起玩玩吧,”他的母亲说。 仅从别忙这两个字,两个艺术家就看透了他们同车来的 小旅伴是个微不足道的客人,这里面还透露出一个后母对继 子的厌恶情绪。的确,莫罗太太结婚已经十七年,不会不知 道总管对克拉帕尔太太和小于松的一片深情,她对这母子二 人恨得如此露骨,连总管以前都不敢贸然把奥斯卡叫到普雷 勒来。 “我的丈夫和我,”她对两位艺术家开口说,“我们是你们 二位的东道主。我们很喜欢艺术,尤其喜欢艺术家,”她故作 献媚的姿态,接着说道,“因此,请你们在这里不必客气。在 人间喜剧第二卷 乡下,你们二位知道,大家都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惯了的, 否则,那就太没有意思了。我们曾经招待过施奈尔先生 ......,, 弥斯蒂格里调皮地瞧瞧他的同伴。 “你们当然认识他罗?”艾斯黛尔停了一下,接着说道。 “谁不认得他呢,夫人!”画师答道。 “他是个吓吓有名u的大人物,”弥斯蒂格里接口说。 “葛兰杜先生提到过您的大名,”莫罗太太道,“可是我 ......,, “约瑟夫·勃里杜,”画师答道,他急于弄清楚他在和一 个什么样的女人打交道。 弥斯蒂格里对漂亮的总管太太说起话来以东道主自居的 口气,心里开始起了反感;但是他和勃里杜都在等着看一个 泄漏天机的姿式,等着听一句暴露本来面目的言语,就是那 种狗嘴里装象牙似的不伦不类的字眼。画家对可笑的人物是 天生的冷眼旁观者,他们一见可笑的形象,立刻抓住不放,把 它当作画笔的饲料。这两个艺术家头一眼就看见了艾斯黛尔 的粗手大脚,原来她是圣洛附近的农家姑娘;然后,她一不 小心又漏出了一两句女仆的口头禅,遣词造句,也和高雅的 服装不太相称,于是画师和他的学徒马上抓住了孤狸尾巴;他 们只递了个眼色,就彼此心照不宣,假装正正经经地和艾斯 黛尔谈起话来,这样,他们可以称心如意地在这里住些日子。 “您喜欢艺术,夫人,说不定您自己对艺术也很有修养 ①应该是“赫赫有名”,弥斯蒂格里故意说成“吓吓有名”。 人间喜剧第二卷 吧?”约瑟夫·勃里杜说道。 “不。我受的教育虽然还不算太差,但到底是商业性的; 不过我对艺术的感情非常深厚细致,连施奈尔先生画完一张 画,都要我去提提意见呢。” “就象莫里哀请拉福蕾提意见一样,”弥斯蒂格里说。 莫罗太太不知道拉福蕾是个女仆,竟然欠身答谢,这暴 露了她的无知,简直把挖苦当作恭维了。 “他怎么没有提出给您描一描?”勃里杜说道,“画家看见 美人,总是馋得神魂颠倒的啊!” …咬一咬,u’这是什么意思?”莫罗太太好象一个受到 冒犯的女王,怒形于色地质问道。 “这是画室里用的字眼,我们勾个头像,就说是画一幅素 描,”弥斯蒂格里委婉地解释道,“我们只画美人的头像,因 此俗话说:恨不得一口把美人儿咽下去!意思就是她美得可 以入画。” “原来这个字眼还有来历!”她说道,并且卖弄风情地向 弥斯蒂格里飞了一个媚眼。 “我的学生莱翁·德·洛拉先生,”勃里杜说,“画起像来 真是惟妙惟肖。美丽的夫人,如果趁我们住在这里的时候,他 能够给您留个纪念,画下您令人神魂颠倒的头像来,那真是 他莫大的幸福了。” 约瑟夫·勃里杜对弥斯蒂格里使了一个眼色,仿佛是说: ①法语crouuer本意是嚼、咬,但也作“素描”解,莫罗夫人不匿绘画,因 而误解。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好啦,再进一步吧!她已经有点意思了,这个女人。”看见 这个眼色,莱翁·德·洛拉溜到长沙发上,挨到艾斯黛尔身 边,握住她的一只手,她也就顺水推舟,让他握着。 “啊!为了给您丈夫一个意想不到的礼物,夫人,如果您 愿意让我偷偷地画上几次,那我一定使出平生的本领,画出 超人的杰作来。您是多么美丽,多么娇艳,多么令人倾倒!…… 有您这样的模特儿,一个没有才能的画家也会变成天才!您 的眼睛里有取之不尽的……” “我们还要把您亲爱的孩子们画进装饰图案里,”约瑟夫 打断弥斯蒂格里的话头说。 “那还不如画在我的客厅里呢,不过,那是不是不太合 适?”她用卖弄风情的神气瞧着勃里杜说。 “夫人,美人是画家崇拜的无冕之王,我们对她无不唯命 是听。” “这两个人真是可爱,”莫罗太太心里想,然后问道,“你 们喜欢逛逛吗?黄昏时候,晚饭以后,坐着马车,在树林里 ......,, “哈!哈!哈!哈!哈!”弥斯蒂格里每听一句,就发出 一声心醉神迷的大笑,“这样一来,普雷勒不是变成人间乐园 了吗?” “还有一个夏娃,一个金发的年轻美人作伴,”勃里杜跟 着说。 莫罗太太得意洋洋,正神游于七重天上,忽然象风筝一 样,被绳子一拉,又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了。 “太太!”女仆象一颗子弹似的冲进来,口里喊道。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什么事,罗萨莉,谁教你这样不等叫唤就擅自进来的?” 罗萨莉好象根本没有听见这句责问,就在女主人耳边说 道: “伯爵先生到公馆里来了。” “他找我吗?”总管太太反问道。 “不,太太……可是……他要他的箱子和他房间的钥匙。” “叫人给他好了,”她说时做出不耐烦的样子来掩饰她的 慌张。 “妈妈,奥斯卡·于松来了!”她最小的儿子领着奥斯卡, 口里喊道。奥斯卡睑红得象朵罂粟花,一见两个衣冠楚楚的 画师,就不敢再往前走了。 “你到底来了,我的小奥斯卡,”艾斯黛尔绷着睑说,“你 怎么不去换件干净衣服?”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打量了 一眼就说,“你穿得这样通遢,难道你母亲从来没有让你见过 客人?” “啊!”弥斯蒂格里毫不饶人地说道,“一个未来的外交官 应该有点家当呀!……两套衣服总比一套好些u。” “未来的外交官?”莫罗太太大声问道。 这时,可怜的奥斯卡含着眼泪,瞧瞧勃里杜,又瞧瞧莱 翁。 “这是在路上开的一个小玩笑,”约瑟夫回答,他觉得奥 斯卡怪可怜的,有心帮他渡过难关。 “小家伙想跟我们一样开玩笑,他也大吹牛皮,”弥斯蒂 ①从俗语“两个主意总比一个好些”变化而来。 390 人间喜剧第二卷 格里毫不容情地说,“现在,他却好象驴落平川了u。” “太太,”罗萨莉又回到客厅门口说:“大人吩咐准备一桌 八个人的晚餐,要在六点钟开饭。该怎么办?” 在艾斯黛尔和她的头号女仆谈话的时候,两个画师和奥 斯卡面面相觑,吓得手足无措。 “大人,哪一位大人呀?”约瑟夫·勃里杜问道。 “就是德·赛里齐伯爵大人,”小莫罗回答。 “难道他也会坐公共马车来?”莱翁·德·洛拉说。 “啊!”奥斯卡说,“德·赛里齐伯爵总是坐四驾大马车 的。” “德·赛里齐伯爵先生是怎样来的?”当莫罗太太神魂不 定地回到她的座位上时,画师向她问道。 “我也莫名其妙,”她说,“既不晓得大人为什么来,也搞 不清楚他来干什么。偏偏莫罗又不在家!” “大人请施奈尔先生到公馆去,”一个园丁来对约瑟夫说, “他请您赏光和他一起吃晚饭,也请弥斯蒂格里先生光临。” “糟了!”学徒笑着说。“那个在皮埃罗坦的马车上给我们 当作大阔佬的就是伯爵。俗话说得好:踏破铁鞋无益(觅)处。” 奥斯卡吓得呆若木鸡,一知道事实真相,他觉得他的嘴 里比海水还要苦了。 “你还对他胡说什么他的妻子有情人,他有什么不可告人 的疾病哩!”弥斯蒂格里对奥斯卡说道。 ④这句成语原来是“受罪的灵魂”,法文“灵魂”和“驴”音近,“受罪”和 “平川”形近。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你们说什么呀?”总管太太看着这两个艺术家边走边笑 奥斯卡的样子,不禁叫了起来。 奥斯卡好象雷劈了一般,目瞪口呆,一言不发,不管莫 罗太太怎样质问,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地捏,拚命地摇,他仍 然什么也听不进去。最后,莫罗太太一无所得,只好让他待 在客厅里,因为罗萨莉又来叫她,说要桌布餐巾,要银质餐 具,还要她亲自去督促下人执行伯爵吩咐办的杂事。仆人、园 丁、门房和他老婆,大家全都穿梭一般来来往往,忙得不可 开交,因为主人突然从天而降了。 的确,伯爵在“地窖”下车之后,顺着一条他认识的小 路往上走,早在莫罗之前,就已经到了护林人住的房子。护 林人一见自己真正的主人,不禁愕然不知所措。 “莫罗是不是在这里?这不是他的马吗?”德·赛里齐先 生问道。 “不在,大人;不过,他晚饭前要到穆利诺去,所以把马 留在这里,等他在公馆里办完事再来。” 护林人不知道这个回答的重要性。在目前的情况下,在 一个明眼人看来,这等于证明了伯爵所怀疑的一切。 “如果你还在乎你这个差事的话,”伯爵对护林人说,“你 就赶快骑这匹马到丽山去,我要写个条子,你去交给马格隆 先生。” 伯爵走进房子,写了几个字,把字条折起来,折得不可 能偷偷拆开而不被发觉,他一见护林人上了马,就把条子交 给他。 “不准对任何人提这件事!”他说,“至于你呢,太太,”他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又对护林人的老婆说,“要是莫罗找不到他的马,觉得奇怪, 你就对他说,是我骑走了。” 于是伯爵匆匆朝花园走去,他作了个手势,花园的铁栅 门就打开了。虽然一个人对宦海浮沉,感情起伏,算计失误, 都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到了伯爵这个年龄还能谈情说爱的人, 对于背信弃义的事,反倒没有什么准备。德·赛里齐先生多 么不愿意相信自己是受了莫罗的骗啊!马车到达圣布里斯的 时候,他还以为莫罗不是莱杰和公证人的同伙,只不过是给 他们拉了过去而已。因此,在客店门前,当他听到莱杰老爹 和客店老板谈话的时候,他还只想好好申斥他的总管一顿,就 宽恕他算了。奇怪的是,自从奥斯卡当众泄露这位拿破仑的 行政官光荣地积劳成疾的隐私之后,他的心腹人的背信弃义 行为反倒只成了一段不值得放在心上的插曲。如此严格保守 的秘密只可能是莫罗泄露出去的,他不是同德·赛里齐夫人 往日的侍女,就是同督政时代的美人嘲笑过他的恩人。因此, 走上这条近路的时候,这位法兰西贵族议员,这位国家大臣, 竞象个年轻人一般哭了起来。他已经流尽他最后的眼泪了!但 一个人的各种感情同时受到这样厉害、这样沉重的打击,连 这位如此沉得住气的大人物走进花园的时候,也显得象一只 受了伤的野兽了。 当莫罗来问到他的马时,护林人的老婆回答说:“伯爵先 生刚骑走了。” “谁呀!伯爵先生吗?”他大声问道。 “德·赛里齐伯爵大人,我们的东家,”她说,“他说不定 已经在公馆里了,”她又说了一句,免得总管多问。总管对这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件事一点摸不着头脑,转身就向公馆走去。 但是他马上又折了回来,因为他的东家不告而来,行动 反常,他总觉其中必有缘故。他再来找护林人的老婆打听,把 她吓坏了。她觉得自己在伯爵和总管之间左右为难,好象给 老虎钳夹住一般,爽性关起门来,躲在房里,要等丈夫回家 才肯开门。莫罗越来越心神不定,虽然他穿的是长统靴,也 赶快跑到门房来,这才打听到伯爵正在更衣。他又碰到罗萨 莉,她对他说: “大人请了七个客人吃晚饭……” 于是莫罗朝自己的房子走去,忽然看见饲养家禽的女仆 在和一个漂亮的年轻人拌嘴。 “伯爵先生吩咐了,要请米纳的副官,一位上校!”这个 可怜的女仆叫道。 “我可不是上校呀,”乔治答道。 “那您是不是乔治呢?” “什么事呀?”总管插进来说。 “我叫乔治·马雷斯特,我父亲是圣马丁大街有钱的五金 批发商,我是公证人克罗塔先生的第二帮办,是克罗塔先生 派我到德·赛里齐伯爵先生这里来的。” “唁,我只是照大人吩咐的讲:‘如果有一个叫做采尔尼 乔治的上校来了,就请他在接待室等一等。他是米纳的副 官,坐皮埃罗坦的马车来的。”’ “跟爵爷可不能随便闹着玩,”总管说,“去吧,先生…… 不过,大人怎么没有通知我就来了?伯爵先生又怎么会知道 您是坐皮埃罗坦的马车来的呢?”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不消说,”帮办答道,“伯爵是和我同车来的,要不是一 个年轻人客气地让座的话,他还得在皮埃罗坦的马车上当兔 子呢!” “在皮埃罗坦的马车上当兔子?……”总管和饲养家禽的 女仆叫起来。 “我敢这样说,就是根据这个姑娘刚才讲的话,”乔治· 马雷斯特又说。 “怎么回事?……”莫罗问道。 “啊!事情是这样的,”帮办大声说,“为了骗骗同车的旅 客,寻寻开心,我捏造了一大堆关于埃及、希腊和西班牙的 故事。因为我皮靴上有马刺,我就冒充骑兵上校,这不过是 说来逗笑而已。” “我问您,”莫罗说道,“您说伯爵先生和您同车而来,您 说说他的模样看。” “那好说,”乔治道,“他的睑红得象耐火砖,头发完全白 了,眉毛却是黑的。” “那正是他!” “那我可完蛋啦!”乔治·马雷斯特说。 “为什么呢?” “我拿他的勋章开过玩笑。” “那不要紧!他不会计较的,您说不定倒使他乐了。快到 公馆去吧,”莫罗说,“我也要去见大人。伯爵先生是在什么 地方和您分手的?” “在山坡上。” “我简直弄糊涂了!” 人间喜剧第二卷 “话说回来,我只是拿他开了开玩笑,并没有得罪他,”帮 办自言自语说。 “您来干什么的?”总管问道。 “我带来了穆利诺的卖田文契,只等签字了。” “我的天!”总管叫道,“我真的莫名其妙了。” 莫罗在他主人门上敲了两下,他听见门内说: “是您吗,莫罗先生?” 那时,他觉得他的心简直跳得受不了。 “是的,大人。” “进来吧!” 伯爵换了一条白色长裤,一双精致的长统靴,一件白背 心和一件黑上衣,上衣右边闪耀着荣誉勋位大十字勋章;左 边扣眼里挂着带金链的西班牙金羊毛勋章。蓝色的勋章饰带 在白背心上更加显得光彩夺目。伯爵自己梳了头发,这样盛 装当然是要对马格隆聊尽地主之谊,说不定也是要用自己的 气派来对他施加影响。 “怎么样,先生,”伯爵让莫罗站在面前,自己坐着说道, “没办法和马格隆订约吗?” “目前要买他的田产,他会要大价钱。” “不过,他自己为什么不肯来呢?”伯爵假装寻思地说。 “他病了,大人……” “是真的吗?” “我去过……” “先生,”伯爵显出严厉得可怕的样子说,“要是一个您信 任的人看见您包扎伤口,您叫他保守秘密,他却在一个下贱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女人面前拿这件事开玩笑,您说该怎么办?” “该痛打他一顿。” “要是他还辜负了您的信任,偷窃了您的钱财,那又该怎 么办?” “那就该当场抓住他,罚他去做苦工。” “您听我说,莫罗先生!您一定是在克拉帕尔太太家里谈 过我的疾病,并且同她一起嘲笑过我对德·赛里齐伯爵夫人 的爱情;因为今天早上,小于松当着我的面,在公共马车里 谈了一大堆我治病的情况,天知道他用的是些什么字眼!他 居然敢诬蔑我的妻子。还有,莱杰老爹也坐皮埃罗坦的马车 从巴黎回来,他亲口谈到您和他,还有丽山的公证人一起制 定的关于穆利诺田产的计划。您刚才到马格隆先生家里去,那 也只是去叫他装病;其实他没有什么病,马上会来吃晚饭,我 正等着他呢。好啦,先生,您十七年里赚了二十五万法郎,这 一点我原谅您……我也能理解您。其实,您背地里拿走的,或 者是私下里接受的,如果您公开对我说,我都会给您的:因 为您也有家室之累嘛。即使您受贿舞弊,我想,您也不会比 别人更坏……但是,您明知我为国操劳,为法兰西、为皇上 日以继夜地工作,不分冬夏,每天多达十八小时;您明知我 多么爱德·赛里齐夫人,怎能当着一个孩子的面胡说八道?怎 能把我的隐私,把我的深情给于松太太当笑料……” “大人……” “这是不可原谅的。损害一个人的利益,这还不算什么; 但是伤一个人的心!……啊!您知道您干的什么好事!” 伯爵双手捂住睑孔,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人间喜剧第二卷 “您拿走了的东西,我不会要回来,”他接着说,“但是我 要把您忘掉。为了自尊心,为了我,也是为了您的面子,我 们客客气气地分手吧,因为我现在还记得您父亲帮过我父亲 的忙。您要好好向德·雷贝尔先生交代,由他来接替您。您 要象我一样平心静气。不要出丑给傻瓜看。尤其是不要失身 分,也不要故意刁难。您虽然失掉了我的信任,也不能有失 体统。至于那个几乎把我气死的小电,不许他住在普雷勒!让 他住旅店去!要是让我再看见他,我就忍不住要发脾气。” “我不配得到大人这样宽大的处理,”莫罗含着眼泪说道, “但是,假如我一点都不诚实的话,我现在可能有五十万法郎 的财产;不谈这点,我想详细地给您开一张我的财产清单。但 是,我特别要向大人禀明的,是我和克拉帕尔太太谈到您的 时候,决没有半点嘲笑的意思;恰恰相反,我表示的只是一 片惋惜之心,我问她是不是知道什么民间流传的、不为医生 所知的秘方……我在孩子面前谈过您的爱情,但那也是在他 睡着了的时候旺见在看来,他却听见了我的谈话),而且始终 用的是充满敬爱的言词。不幸我的疏忽大意象犯罪一样受到 了惩罚。虽然我罪有应得,但还是希望您明了事情的真相。啊! 我和克拉帕尔太太谈起您来,说的都是心坎里的话。最后,您 还可以问问我的妻子,我们之间从没有谈过这类事情……” “不要罗嗦,”伯爵深信不疑地说道,“我们并不是小孩子; 过去的一切已不能挽回。还是去安排一下您的和我的事务吧。 您可以在这里住到十月。德·雷贝尔夫妇就要搬到公馆里来; 你们一定要好好相处,即使你们怀恨在心,也要顾全面子。” 伯爵和莫罗一同走出来,莫罗睑色雪白,就象伯爵的头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发一样,伯爵却象没事人一般,令人肃然起敬。 这时,一点钟从巴黎开往丽山的班车停在铁栅门口,把 公证人克罗塔送到了公馆。他按照伯爵的吩咐在客厅里等候, 却发现他的帮办非常尴尬地和两个画师待在一起,三个人都 因为冒充过名人而感到局促不安。德·雷贝尔先生是一个年 约五十岁、面孔不讨人喜欢的汉子,他向马格隆老头和丽山 的公证人一起来了,公证人还带了一沓文件和地契。大家看 见伯爵穿着国家大臣的服装出现的时候,乔治·马雷斯特吓 了一跳,约瑟夫·勃里杜有点发抖;而弥斯蒂格里因为穿了 好衣服,加上他又问心无愧,所以照常大声说道: “唷,这么一来,他真是体面多了。” “小顽皮,”伯爵扯着他的耳朵,把他拉过来说,“让我们 两个一起来挂勋章u吧。”伯爵又指着天花板上的图画,对画 师说,“您认出了您自己的作品吗,我亲爱的施奈尔?” “大人,”画师答道,“我不该瞎说,冒充名人,窃取荣誉; 不过从今以后,我倒要尽心竭力,为尊府锦上添花,同时也 为约瑟夫·勃里杜这个名字增光。” “您也为我说过话,”伯爵赶快说,“我希望您能赏光,和 我一道用晚饭,还有聪明冷俐的弥斯蒂格里。” “大人不知道这会给您惹什么麻烦,”放肆的小徒弟满不 在乎地说道,“饥饿起道(盗)心啊!” “勃里杜!”大臣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就高声问道,“您和 ①“挂勋章”和“画装饰画”是同一个词,伯爵一语双关,暗指弥斯蒂格里 把他称作“装饰师”的事。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一个赤胆忠心、为帝国捐躯的师长,是不是亲戚?” “我是他的儿子,大人,”约瑟夫鞠躬答道。 “欢迎欢迎,”伯爵双手拉住画师的手说道,“我认识您的 父亲,您可以把我当作一个……美洲来的叔叔u,”德·赛里 齐先生微笑着说。“不过您太年轻,要收徒弟还不够资格:那 么,弥斯蒂格里是谁的得意门生呢?” “是我朋友施奈尔的高足,临时借来帮我忙的,”约瑟夫 接着说。“弥斯蒂格里的真名实姓是莱翁·德·洛拉。大人, 既然您还记得我父亲,那就请您关照关照他那个被控谋反、受 到贵族院传讯的儿子吧……” “啊!是有这么回事,”伯爵说道,“我会留意的,您放心 吧。”伯爵一面朝着乔治走去,一面说:“至于采尔尼 乔治 亲王,阿里总督的朋友,米纳的副官……” “他吗?我的第二帮办!”克罗塔叫起来。 “您弄错了,克罗塔大师,”伯爵带着严肃的神气说道。 “一个将来要做公证人的帮办,怎么会把重要文件随便放在公 共马车上让人捡走!一个打算做公证人的帮办,怎么会从巴 黎到穆瓦塞勒路上花掉二十个法郎!一个打算做公证人的帮 办,怎么会冒充叛徒、不怕拘捕……” “大人,”乔治·马雷斯特说,“我本来只想哄哄那些同路 的老板们,寻寻开心,不想……” “不要插嘴,”他的老板用胳膊肘重重地捅了他一下说道。 ①美洲来的叔叔,法国喜剧中经常出现的人物,一个年轻人欠债,往往有 一个在美洲发了财的叔叔来替他还债。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一个公证人从来就不应该随便说话,而要谨慎小心,决 不能把一个国务大臣错当作卖蜡烛的杂货商……” “我承认错误,但我没有把文契丢在车上……”乔治说道。 “您现在又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想在一个国务大臣,一 个法兰西贵族议员,一个贵人,一个长者,一个主顾面前抵 赖错误。那好,您就找出您的卖田文契来吧!” 帮办在他的公文包里乱翻了一通。 “不要乱翻您的文件了,”国务大臣从衣袋里拿出那张文 契来说,“您要找的东西在这里。” 克罗塔把那张文契翻来覆去看了三遍,觉得莫名其妙,文 件怎么会落到他高贵的主顾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先生……?”公证人问乔治。 “要是我不把它拿来,”伯爵接着说道,“莱杰老爹可不象 您想象的那么蠢,他向您提出的耕作问题,不也说明了一个 人应该随时想到自己的本行吗?要是我不把文契拿来,莱杰 老爹就可能顺手把它拿去,并且猜到我的计划……算了,我 也请您赏光,和我一道用晚饭吧,不过有个条件,您得给我 们讲完那个士麦那的穆斯林被判死刑的故事,大约您在某个 主顾的案情公布之前,已经读过他的案情实录,那就给我们 把故事讲完吧。” “用军棍来对付牛皮,”莱翁·德·洛拉低声对约瑟夫· 勃里杜说。 “诸位先生,”伯爵对丽山的公证人、对克罗塔、对马格 隆和德·雷贝尔说,“请到那边去吧,我们先订契约再用晚饭; 我的朋友弥斯蒂格里说得对:挤奶也该恰到好处呀。” 人间喜剧第二卷 “唷,他真是宽宏大量,”莱翁·德·洛拉对乔治·马雷 斯特说。 “是的,可惜我的老板没有这么宽宏大量,他会打发我到 别的地方吹牛去的。” “那怕什么!您不是喜欢旅行吗?”勃里杜说。 “那个小家伙可要挨莫罗先生和太太一顿臭骂了!……” 莱翁·德·洛拉叫道。 “那是个小傻瓜,”乔治说,“要不是他,伯爵本来也许会 觉得蛮有意思的。不过反正都一样,这是一个教训,要是以 后我再在公共马车上胡说八道呀!……” “啊!那未免太蠢了,”约瑟夫·勃里杜说。 “也未免太俗气了,”弥斯蒂格里说,“何况言多必有矢 (失)呢!” 马格隆先生和德·赛里齐伯爵在双方的公证人协助下处 理买卖田产的事务,德·雷贝尔先生也在场,而这时候前任 总管却慢步朝他的小楼走去。他视而不见地走进去,在客厅 里的长沙发上坐下。小于松看见他母亲的恩人睑色惨白,吓 得躲在一个角落里,怕他看见。 “怎么,我的朋友,”艾斯黛尔忙了半天,相当疲乏地走 进来说,“你怎么啦?” “我亲爱的,我们完蛋了,而且没有挽救的余地。我不再 是普雷勒的总管了!我失去了伯爵的信任!” “那是怎么搞的……?” “莱杰老爹坐皮埃罗坦的马车来,他让伯爵知道了穆利诺 事情的真相;不过,使我的保护人疏远我的,还不是这件事 人间喜剧第二卷 ●●●●●●,, “那是什么事呢?” “奥斯卡说了伯爵夫人的坏话,还当众泄露了大人的病情 ......,, “奥斯卡吗?……”莫罗太太叫道,“你这叫做罪有应得, 我亲爱的。这就是你在怀里养蛇的报应!……我对你说过不 知多少遍……” “不要说了!”莫罗用嘶哑的声音喊道。 这时,艾斯黛尔和她丈夫发现奥斯卡缩在一个角落里。莫 罗象老鹰抓小鸡似的扑向这个倒霉的孩子,一把抓住他那件 小小的橄榄色上衣的领子,把他揪到玻璃窗前。 “说!你在马车里究竞对大人说了些什么?哪个魔电叫你 嚼舌头的?而我每次问你话的时候,你却总是木头木脑。你 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总管说话的样子凶得吓人。 奥斯卡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只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好 象一座雕像。 “快去请求大人宽恕!”莫罗说道。 “难道大人还会把这样一条毛虫放在心上?”艾斯黛尔气 冲冲地叫道。 “去,快去公馆!”莫罗又说。 奥斯卡象一团烂泥似的倒在地上。 “你到底去不去?”莫罗的火气越来越大了。 “不去!不去!饶了我吧!”奥斯卡叫道,他不愿去低头 认罪,在他看来,这比死还难受。 于是莫罗抓住奥斯卡的衣服,象拖死尸一样拖过几个院 人间喜剧第二卷 子,不管他又哭又叫,还是把他拖上台阶,拖进客厅,因为 生气,手也格外有劲,一下就把他推倒在地。奥斯卡僵得象 根木桩,发出一声牛哞,就倒在伯爵跟前了。伯爵那时刚办 好购买穆利诺田产的手续,正要陪客人到餐厅去。 “跪下!跪下!该死的东西!赶快请求大人宽恕。不是大 人帮你弄到中学的官费补助,你哪里来的钱读书!”莫罗叫道。 奥斯卡的睑伏在地上,好象是气疯了,一句话也不说。大 家都在为他担心。莫罗再也不能控制自己,因为充血,睑涨 得通红。 “这个年轻人太虚荣,”伯爵白白地等了一会儿,奥斯卡 还是毫无悔过之意,伯爵就说,“一个骄傲的人也有低头认错 的时候,因为低头认错有时反而是一个人高尚的表现。我怕 这个孩子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于是国务大臣就出去了。 莫罗又把奥斯卡拉起来,带回家去。当马夫给他备马套 车的时候,他给克拉帕尔太太写了下面这封信: 我亲爱的:奥斯卡坏事了。今天早上,他坐皮埃罗坦的马车 来,和微服出行的伯爵大人同车。他当着大人的面谈了伯爵夫人 的轻浮行为,还泄露了大人由于工作繁重、不断熬夜而得的可怕 疾病。伯爵把我解职了,还吩咐我不许留奥斯卡在普雷勒居住,要 我打发他回家去。因此,为了遵从他的命令,我现在就把我的马 套上我妻子的马车,要我的马夫勃罗雄把这个倒霉的小家伙给你 送回去。我的妻子和我,我们都很苦恼,这点不用我来描述,你 也可以想象得到。再过几天,我会去看你的,因为我要另找出路。 我有三个孩子,不得不为将来打算,但是我还没有决定做什么好, 404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我的打算是要给伯履瞧瞧:一个象我这样的人,给他干了十七年, 到底配得到什么报酬。我已经有了二十六万法郎,希望有朝一日, 我的财产能够使我不再处在大人之下。现在,我觉得我简直能够 推翻大山,克服重重困准。一场这样大的屈辱可以变成多么大的 动力啊!……奥斯卡的血管里流的到底是什么血液?对于他,我 真是不敢恭维,他的行为象个蠢才:就在我写信的时候,他还是 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回答我妻子和我提的问题……他会不会变 成一个傻瓜?或者已经是一个傻瓜了?亲爱的朋友,难道在他出 门之前,你没有叮嘱他一番?假如你照我说的那样陪他同来,那 就可以免得我遭殃了!即使你怕见艾斯黛尔,你也可以待在穆瓦 塞勒呀。但是,事情已经如此,再说也没有用。再见,希望不久 就能会面。 你忠实的仆人和朋友 莫罗 晚上八点钟,克拉帕尔太太刚同丈夫散步回来,家中只 点了一支蜡烛,她就在烛光下给奥斯卡织冬天的袜子。克拉 帕尔先生在等一个名叫波阿雷的朋友,他有时来和他打骨牌, 克拉帕尔先生从来不敢斗胆去酒吧间消磨晚上的时光。因为 他的收入不多,花钱总要精打细算,而酒吧间的饮料名目繁 多,老主顾们又会撺掇捉弄,一旦身临其境,恐怕他会不由 自主开怀畅饮的。 “我怕波阿雷已经来过了,”克拉帕尔对妻子说。 “我的朋友,要是他来过了,门房会告诉我们的,”克拉 帕尔太太答道。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她也可能忘记告诉我们。” “你为什么觉得她会忘记呢?” “她忘记我们的事难道是头一回吗?谁叫我们没有车马随 从呢?难怪人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算了,”可怜的女人想要避免无谓的争吵,就换个话题 说,“奥斯卡现在在普雷勒了,在那个美丽的地方,有那么美 丽的花园,他会很幸福的……” “对,等着他的好消息吧,”克拉帕尔回嘴说,“他不出乱 子才怪呢。” “你为什么总跟他过不去?他什么事得罪了你?唉!我的 天,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过上好日子,说不定都得靠他哩, 因为他心眼好……” “要等这个小电出头,恐怕我们的骨头早已烂了!”克拉 帕尔叫道,“除非他能脱胎换骨!你还不了解你自己的儿子呢, 他又吹牛,又说谎,又懒惰,又无用……” “你出去看看波阿雷先生来了没有?”可怜的母亲惹来一 顿臭骂,伤心地说道。 “他在班上从来没得过奖!”克拉帕尔叫道。 在一般市民看来,在班上得了奖,就肯定说明一个孩子 有光明的前途。 “你得过奖吗?”他的妻子反问道,“而奥斯卡考哲学,还 得过第四名呢。” 这一问问得克拉帕尔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样说来,莫罗太太会象钉子一样喜欢他罗,你知道她 会把他钉到哪里去……她会使他变成她丈夫的眼中钉……奥 人间喜剧第二卷 斯卡还想做普雷勒的总管!……那也该会测量,懂得耕种呀 ......,, “他可以学会的。” “他吗?我的小猫!我们打个赌吧:即使他捞得到那个差 事,不出一个星期,要是他不做出几件蠢事,叫德·赛里齐 伯爵打发他滚蛋,那才怪呢!” “我的天呀!你怎么这样恨他,巴不得他没出息?你怎么 不看看他的长处?他的脾气多好,象天使一般和气,没有害 人的坏心眼。” 正在这时,马车夫挥舞马鞭的噼啪声,马车疾驰的辘辘 声,两匹马停在大门前的踢蹬声,把樱桃园街闹翻了天。克 拉帕尔听见人家的窗户都打开了,就走到楼梯口的平台上看 看。 “马车给你把奥斯卡送回来了!”他叫道,在惶惶不安的 外表之下,隐藏着幸灾乐祸的心情。 “啊!我的天呀,出了什么事啦?”可怜的母亲说道,她 浑身发抖,就象秋风中的一片树叶。 勃罗雄上来了,后面跟着奥斯卡和波阿雷。 “我的天呀!出了什么事啦?”母亲又问马车夫道。 “我也不晓得,只知道莫罗先生不再做普雷勒的总管了; 据说都是你家少爷干的好事,伯爵大人吩咐把他送回家来。此 外,这里有倒霉的莫罗先生给你的信,太太,他看上去变了 样,真叫人害怕……” “克拉帕尔!倒两杯酒给马车夫和波阿雷先生,”母亲说 道,她倒身坐在一把软椅上,读起这封要命的信来。“奥斯卡,”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她拖着两腿走向床边,说道,“你难道要气死你母亲吗?…… 今天早上,我是怎样叮嘱你来的!……” 克拉帕尔太太话还没有说完,就难过得晕倒了。奥斯卡 却还是呆头呆脑地站着。克拉帕尔太太苏醒过来的时候,听 见她丈夫摇着奥斯卡的胳膊问道: “你到底回答不回答?” “睡觉去吧,少爷,”她对她的儿子说道。 “让他去吧,克拉帕尔先生,不要把他逼疯,他那样子够 吓人的了。” 奥斯卡没有听见他母亲说的这句话,他一听到母亲叫他 去睡,便立刻走了。 经过了一个如此变化莫测,心情激荡的日子,奥斯卡又 犯了大错,却居然心安理得地睡了一大觉,凡是记得自己青 春往事的人,对此是不会大惊小怪的。第二天,奥斯卡发现 自己的本能并没有象他所想象的那样发生变化。头一天他还 不肯忍辱偷生,现在竞然觉得肚子饿了,这使他感到诧异。其 实,他不过是精神上吃了一点苦头罢了。在他这个年龄,心 灵得到的印象一个接着一个,来得太快,无论头一个印象多 么深刻,也不会不被后一个印象冲淡的。因此,体罚制度近 来虽然受到一些慈善家的强烈抨击,但在某些情况之下,对 于儿童说来,还是必不可少的;再说,体罚也是自然的需要, 因为人的本能就是如此,一定要感到痛苦,所受的教训才会 在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头一天奥斯卡心灵上受到的 羞辱可惜转瞬即逝。假如在羞辱之外,总管再加以痛苦的体 罚,也许这个教训才能收到圆满的效果。可是必须辨别在什 人间喜剧第二卷 么情况之下才能运用体罚,运用不当,反而使人振振有词地 反对体罚;因为本能虽然不会出错,而执行体罚的教师却难 免不出偏差。 克拉帕尔太太考虑得很周到,特意把丈夫打发出去,好 和儿子单独待在一起。她现在的样子真是可怜:她泪眼模糊, 睑孔由于彻夜不眠而憔悴不堪,声音微弱低沉,一切都叫人 看了心酸,显示出无以复加的悲痛,这种打击是她再也经受 不起第二次的。看见奥斯卡进来,她就招呼他在身边坐下,并 且用温柔而感人肺腑的声调,对他谈起普雷勒总管的厚道行 为。她对奥斯卡说,尤其是最近六年以来,她全靠莫罗多方 设法周济,才能维持生活。克拉帕尔先生的职位和奥斯卡上 学所享受的半官费补助,都是靠德·赛里齐伯爵的力量才弄 到的,如今克拉帕尔迟早要被辞退,而那笔半官费补助也会 停发。克拉帕尔又没有资格领退休金,因为他在财政部和市 政厅的供职年限都还不够。等到克拉帕尔丢掉了他的饭碗,他 们一家人怎么办呢? “我自己呢,”她说,“只要我去看护病人,或者到大户人 家去帮佣,总还可以挣碗饭吃,并且养活克拉帕尔先生。但 是你呢,”她对奥斯卡说,“你怎么办?你没有财产,一定要 自己去挣钱,才能维持生活。对于象你这样的年轻人,只有 四条正当的出路:做生意,当职员,自己开业或者当兵。随 便做什么生意都要有本钱,我们却没有钱可以给你。没有本 钱,年轻人就要忠实可靠,精明能干,做起生意来,要特别 稳重,而你昨天的言行,却使人不敢相信你在这方面能够有 大发展。要进政府机关当职员,一定要经过长期的实习,还 人间喜剧第二卷 要有得力的后台,而你却得罪了我们唯一的、有权有势的靠 山。再说,即使你有非凡的本领,不管做生意也好,当职员 也好,都能出人头地,但在实习的阶段,哪里来的钱给你吃 饭穿衣呢?”说到这里,这个母亲象普天之下的娘儿们一样, 不禁罗罗嗦嗦地诉起苦来:没有莫罗利用普雷勒总管的职权 给她大开方便之门,送上接济她的实物,她将来怎么办呢?而 使她的恩人倒运背时的,偏偏又是奥斯卡!因为她负担不起, 她的儿子就不能指望做生意或者是当职员,那剩下来的出路 就只有自己开业当公证人、律师、诉讼代理人或执达员了。但 是这得先学习法律,读三年书,而交注朋费、考试费、讲义 费、文凭费,又要花上一大笔钱;何况想领执照的人很多,没 有高人一等的本领,也不容易露头角;说来说去,怎样才供 得起奥斯卡读书,始终是个问题。 “奥斯卡,”她最后说,“我本来希望你能为我争口气。我 这辈子到了晚年,还在吃苦受罪,总指望你能找到一条好出 路,选择一门好职业,将来有出头的日子,所以,我六年来 酋吃俭用,也要维持你上中学,虽然你有半官费补助,每年 还是要花掉我们七、八百法郎。现在我的希望破灭了,你的 前途真叫我担心!我不能在克拉帕尔先生的薪水里拿出一文 钱来,用在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身上。你打算怎么办呢?你的 数学不够好,不能进技术专科学校,即使能进,我又到哪里 去弄三千法郎的寄宿费呢?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我的孩子!你 也十八岁了,身体还算结实,那就当兵去吧,这是你挣饭吃 的唯一出路了……” 奥斯卡对人生还茫然无知。象那些受到小心照顾,不知 人间喜剧第二卷 道家庭困难的孩子一样,他还不懂得发财致富的重要性,也 不晓得做生意是怎么回事,更不觉得当职员有什么了不起,因 为他不了解这些出路对他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只是乖乖地听 着,甚至做出惭愧的样子,其实,母亲的谆谆教诲他一点没 听进去。虽然如此,一想到要当兵,看到母亲眼里的泪水,这 孩子也哭了。克拉帕尔太太一看见奥斯卡睑上的泪痕,心又 软了下来;普天下做母亲的碰到这种情况,都会象克拉帕尔 太太这样,赶快找几句话来收场,可怜她们不但自己痛苦,还 得为孩子们的痛苦而痛苦。 “好了,奥斯卡,答应我以后凡事都要谨慎小心,不再随 便说话,不要逞强好胜,不要……等等。” 母亲说什么,奥斯卡就答应什么,克拉帕尔太太反而怪 自己教子太严,温和地把他拉到身边,又吻起他来。 “现在,”她说,“你要听妈妈的话,照我说的去做,因为 母亲总是给儿子出好主意的。我们明天到你姑父卡陶家里去。 这是我们最后的指望了。卡陶受过你父亲的大恩,还和你姑 姑于松小姐结了婚,得了一大笔陪嫁,那在当时是个大数目, 使他的绸缎铺发了大财。我想,他会把你安插到卡缪索先生 铺子里去的,卡缪索是他的女婿和继承人,住在布尔东奈街 ……不过,你要知道,你的卡陶姑父也有四个子女。他把他 的‘金茧’绸缎铺给了大女儿卡缪索太太。卡缪索虽然有百 万家财,他的前妻、后妻也给他生了四个子女,而且他几乎 不知道有我们这家穷亲戚。卡陶的二女儿玛丽亚娜嫁给普罗 泰兹-希弗维尔商行的老板普罗泰兹先生。大儿子是公证人, 开事务所花了四十万法郎;二儿子约瑟夫·卡陶刚和玛蒂法 人间喜剧第二卷 药房攀了亲。因此,要是你的卡陶姑父不肯帮你的忙,那也 是情有可原的,何况他一年也不过见你四次面。他从来不到 我们这里来看我;虽然我当年服侍皇太后的时候,他常来宫 中找我,要我帮他向皇亲国喊、皇帝陛下以及宫廷大臣们推 销他的绫罗绸缎。现在,卡缪索一家却充起保王党来了。卡 缪索前妻的儿子娶了一个王室侍从官的女儿。世界上的人真 会卑躬屈节,见风使舵!你看,他们多么能干,在帝国时代, 他们做皇室的生意;到了波旁王朝,‘金茧’绸缎铺又做上了 王室的生意。明天,我们去看看你的卡陶姑父吧。我希望你 去了规规矩矩,不乱说乱动;因为,我再说一遍,这是我们 最后的一点指望了。” 冉热罗姆赛弗兰·卡陶先生做鳏夫已经六年了。于 松小姐当年嫁给他的时候,正是她那当宫廷供应商的哥哥的 全盛时期,他给了她十万法郎现款作陪嫁。卡陶本是巴黎一 家最老的“金茧”绸缎铺的大伙计。一七九三年,他的老板 们由于限价政策,彻底破产。他趁机买下了绸缎铺;于松小 姐的陪嫁使他在十年之内发了一笔大财。为了使他的子女都 成家立业,他想出一个好办法:在他妻子和他自己名下存了 三十万法郎的终身年金,有三万法郎年息。然后把他的资产 分成三份,每份四十万法郎,分给他的子女。“金茧”绸缎铺 是大女儿的嫁妆,也折价四十万法郎,卡缪索当然同意了。因 此,这个老头虽然快七十岁了,却能放心大胆每年花掉三万 法郎,而不致损害他子女的利益;他们也都已自立门户,过 着优裕的生活,父母子女之间的感情,没有搀杂一点贪图钱 人间喜剧第二卷 财的念头。卡陶姑父住在巴黎市郊美城区、库尔蒂耶上首的 一栋高级住宅里。他每年花一千法郎,在二楼租了一套坐北 朝南的房间,可以俯瞰塞纳河流域,还有一个专用的大花园; 因此,虽然这所郊区的大房子里还住了另外三、四家房客,他 也不大在乎。房子的租期很长,他可以安心在那里度过他的 晚年,不过他的生活还相当节俭,只有他的老厨娘和已故的 卡陶太太的女仆服侍他。她们指望在他去世以后,每人能够 得到他遗赠的五、六百法郎年金,所以平时不敢揩他的油。这 两个女佣人伺候她们的主人真是无微不至,因为谁也不象他 这样酋事,这样马虎,她们伺候他也就越发周到。他住的那 套房子还是已故的卡陶太太生前布置的,六年来一直维持原 状,老头子对此心满意足;其实他在这里花的钱,一年还不 到一千金币,因为他每个星期要在巴黎吃五顿晚饭,每天半 夜才从库尔蒂耶关卡他经常光顾的那家马车行租一辆马车回 来。因此,厨娘只消做顿午饭就够了。这个老好人每天十一 点钟用午饭,饭后就换衣服,打扮得香喷喷的到巴黎去。老 板们一般是打算进城吃晚饭才关照家里一声;卡陶老头却与 众不同,他只有回家吃晚饭才打个招呼。这个小老头又矮又 胖,身体结实,睑色红润,永远象人家说的那样,打扮得无 懈可击,这就是说,老是穿黑色丝袜,丝绸裤子,白细布背 心,鲜艳的衬衫,深蓝的上衣,紫色的丝手套,鞋子上和裤 子上都钉着金钮扣,头发上扑一点粉,小辫子上还系一条黑 丝带。他睑上引人注目的是两道荆棘般的浓眉,下面闪烁着 灰色的眼睛,还有一个又长又大的方鼻子,看起来活象从前 靠俸禄供养的神甫。他的外貌说明了他的内心。卡陶老头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确是生活放荡的皆隆特u一类的人物,这类人一天比一天少 了,现在随处可见的,是十八世纪小说和喜剧中的杜卡莱④那 类人物。卡陶姑父看见女人就称她们漂亮的太太!碰到没有 男子陪伴的女人,就用马车把她们送回家;他对待她们有求 必应,按照他的说法,这是骑士风度。他那满头的白发和心 平气和的样子,使人看不出他还是一个经常寻欢作乐的角色。 在男人中间,他肆无忌惮地公开主张享乐主义,说些有伤大 雅的笑话。他不反对他的女婿卡缪索追求那位漂亮迷人的女 戏子柯拉莉,因为他自己暗地里也是快活剧院舞蹈明星弗洛 朗蒂纳小姐的梅塞纳@。不过,他这种生活,他这些主张,都 没有在他身上和他家里流露出一点痕迹。卡陶姑父道貌岸然, 彬彬有礼,人家几乎会以为他是个冷淡无情的人,因为他如 此假装正派,一个真正虔诚的女教徒是会把他叫做伪君子的。 这位神气十足的先生特别恨神甫,他是那一大伙订阅《宪政 报》的糊涂虫之一,但又非常担心死后不能按照宗教仪式下 葬。他崇拜伏尔泰,虽然他更喜欢皮隆、瓦代、科莱@。当然, 他欣赏贝朗瑞,并且别出心裁地把他叫做丽赛特@教派的大 ①皆隆特,法国喜剧中的小老头,爱寻欢作乐,也容易上当。 ②杜卡莱,勒萨日(166s 1747)的喜剧《杜卡莱先生》中心毒手狠的包 税人。 ⑧梅塞纳,公元前一世纪罗马政治家,以保护文艺著称。这里喻指卡陶是 那位舞蹈明星的保护人。 ④皮隆(1689 1773)、瓦代(1720 1757)、科莱(1709 1783)都是法 国诗人。 ⑤丽赛特是法国喜剧中的风流侍女,在贝朗瑞笔下,她成了巴黎轻佻女郎 的典型。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主教。他的女儿卡缪索太太和普罗泰兹太太,还有他的两个 儿子,要是有人向他们解释老父亲所谓的唱唱戈迪雄大妈是 什么意思u,那他们真如俗话说的,会象从云端上跌下来一 样。这个老滑头从来没有对于女们谈过他有终身年金的事,他 们看见他日子过得这样节俭,还以为他把财产全都分给他们 了,因此对他更是温柔体贴。有时他也对两个儿子说:“不要 花光你们的财产,因为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留给你们了。”他 发现卡缪索和他气味相投,两个人一道吃喝玩乐,无所顾忌, 因而只有他大女婿一个人知道这三万法郎终身年金的秘密。 卡缪索认为老丈人的人生哲学无可非议,在他看来,卡陶老 人已经尽了父母的责任,为子女安排了幸福的生活,自己也 该快快活活地过个晚年了。 “你看,我的朋友,”这位“金茧”绸缎铺的老老板对卡 缪索说,“我本来可以再结一次婚的,对不对?一个年轻的女 人可能还会给我生几个孩子……是的,我本来可能再添几个 子女;我那时的年龄还可以有孩子呢。不过,弗洛朗蒂纳不 会象一个老婆那样花我很多钱,她不给我添麻烦,又不会给 我生孩子,也绝不会吃掉你们的财产。” 卡缪索认为卡陶老人具有非常细腻的家庭感情;他认为 他是个十全十美的老丈人。 “他懂得如何协调他子女的利益和他自己的消遣,”卡缪 索说,“一个人在生意场中劳累了一辈子,自然也该欢度晚年 无论是卡陶家,或是卡缪索家,或是普罗泰兹家,都没有想 ①意思是“大摆筵席”。——原编者注。 人间喜剧第二卷 起过他们还有一个舅母克拉帕尔太太。亲戚关系仅仅表现在 婚丧喜J夫的时候送个通知,新年时节寄张贺年片。自尊心强 的克拉帕尔太太不屑屈尊求人,只是为了奥斯卡的利益,才 肯对她唯一的患难之交莫罗开口。她不大去老卡陶家,也不 麻烦他帮忙,免得人家讨厌;不过她还是和他联系,因为对 他还是有所指望,所以她每三个月去看他一次,和他谈谈已 故的、可尊敬的卡陶太太的内侄奥斯卡·于松,而且每年在 放假的日子里,还要带奥斯卡去看望他三次。每一次,老好 人都带奥斯卡去蓝钟餐厅吃一顿,晚上还带他去快活剧院看 戏,然后把他送回樱桃园街。有一次,老好人给他买了一套 新衣服,把他打扮得焕然一新,还送给他一个银杯和一套银 餐具,那是学校规定寄宿生要带的行头。奥斯卡的母亲尽量 向老好人表示:他的内侄非常爱他,她常常向他谈起这个银 杯、这套餐具和这身漂亮的衣服,其实衣服穿得只剩下了一 件背心。不过在一个象卡陶姑父这样的老滑头面前,弄巧可 能成拙,对奥斯卡反而害多利少。卡陶老头从来没有爱过他 那高大干瘦、满头褐发的亡妻;再说,他也了解已故的于松 和奥斯卡的母亲结婚的内情;虽然他一点没有瞧不起她的意 思,但也不是不知道小奥斯卡是个遗腹子;因此,在他看来, 他可怜的内侄和卡陶家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奥斯卡的母亲 没有料到她的儿子会闯下这场大祸,从来也没有设法补救奥 斯卡和他姑父之间所缺少的天然联系,没有使孩子从小就和 他的姑父建立感情。象普天下把感情都集中在母爱上的女人 一样,克拉帕尔太太也没有设身处地替卡陶姑父想一想,总 以为他会非常关心一个这样讨人喜欢的孩子,因为他到底和 人间喜剧第二卷 已故的卡陶太太是一家人。 “先生,您的内侄奥斯卡的母亲来了,”女仆对卡陶先生 说,他已经让理发师刮过睑,扑过粉,正在花园里散步,等 待吃午饭。 “早上好,漂亮的太太,”绸缎铺的老老板穿着白细布的 便袍,招呼克拉帕尔太太说。“嗬!嗬!您的小家伙长大了,” 他又捏着奥斯卡的一只耳朵说。 “他念完了中学,非常遗憾的是,他亲爱的姑父没有参加 亨利四世中学的授奖仪式,因为他也得了奖。姓于松的学生 受到表扬,我们希望他将来不辱没他的姓氏……” “喔唷!喔唷!”小老头站住说。 克拉帕尔太太和奥斯卡陪着他在橙子树、香桃木树和石 榴树前面的一个平台上散步。 “他得了什么奖?” “他哲学得了第四名,”母亲得意地回答。 “啊!这小家伙要弥补浪费的时间,还得走一大段路呢,” 卡陶姑父嚷着说,“毕业时只有一门课得了个第四名……这可 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和我一道吃午饭吧?”他又说道。 “我们听您吩咐,”克拉帕尔太太说,“啊!我的好卡陶先 生,看到自己的子女在人生的道路上迈开了步子,做父母的 是多么惬意啊!在这方面,象在其他方面一样,”她赶快修正 说,“您是我所认识的最有福气的父亲了……您好心眼的女婿 和惹人爱的女儿经营的‘金茧’绸缎铺,直到现在还是巴黎 头一家大商号。您大儿子的公证人事务所,十年来在首都一 人间喜剧第二卷 直位居第一,而且他还阔气地结了婚。您的小儿子又刚和发 了大财的药房结亲。再说,您还有可爱的孙女儿。您亲眼看 到自己成了四个大户人家的家长……奥斯卡,不要听大人谈 话;你到花园里去玩玩吧,但是不要摘花。” “他不是十八岁了吗!”卡陶听见她嘱咐奥斯卡就象嘱咐 一个小孩一样,不由得微笑了。 “唉!是的,我的好卡陶先生,能够把他带到现在这么大, 既不驼背,又不瘸腿,身心都算健康,说来真不容易!为了 他的教育,我已经牺牲了一切,要是他没有出息,那我真要 难过死了!” “那位莫罗先生呢?他不是给您在亨利四世中学弄到过一 笔半官费补助吗?他会帮奥斯卡找一条好出路的,”卡陶姑父 装出一副老好人的神气,敷衍地说道。 “莫罗先生也不能长命百岁呀,”她说,“何况他和他的东 家德·赛里齐伯爵又闹翻了,简直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喔唷!喔唷!……听我说,太太,我看您是来……” “不,先生,”奥斯卡的母亲突然打断了老头子的话,老 头子本来会生气的,但是看在漂亮的太太分上,他并没有发 作。“唉!您一点也不了解一个母亲的难处,七年来,我不得 不从我丈夫一千八百法郎的年薪里,拿出六百法郎来给我儿 子交学费……啊!先生,我们就只有这么一点财产。因此,我 能帮我的奥斯卡做些什么呢?克拉帕尔先生这样讨厌这个可 怜的孩子,我不可能把他留在家里。一个可怜的女人,孤零 零地活在世上,在这种情况下,难道她不该来找找她儿子在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吗?” “您说得对,”老好人卡陶答道。“不过您可从来没有对我 谈过这些事呀……” “啊!先生,”克拉帕尔太太自负地接着说,“不是万不得 已,我怎肯来找您诉苦啊!全都怪我自己,我嫁了一个这样 不中用的丈夫,他的无能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啊!我实在太 不幸了!……” “听我说,太太,”小老头认真地接着说道,“不要哭了。 看见一个漂亮的太太伤心落泪,我也会难过得要死的……说 来说去,您的儿子到底也是于松家的人,要是我亲爱的亡妻 还活着的话,她也会给她父亲和她哥哥一家人帮点忙的 ......,, “她对她哥哥多么好啊!”奥斯卡的母亲叫道。 “不过我的财产全都给了我的子女,他们对我再也没有什 么可指望的了,”老头子继续说,“我把我的两百万财产都分 给了他们,因为我希望在我活着的时候,看见他们有钱,幸 福。我自己只留下一点养老金,到了我这种年龄,生活习惯 也很难改了……您晓得应该要这个小家伙走哪条路吗?”他又 把奥斯卡叫来,拉住他的胳膊说,“让他学法律吧,我替他付 注朋费和讲义费。把他安插到一个诉讼代理人那儿去学习出 庭辩护的本事;要是他学得好,要是他干得出色,要是他喜 欢这一行,要是我还活着,到适当的时候,我会要我的子女 每人借给他四分之一的款项,我自己借给他一笔保证金。这 样一来,从现在起,您只要管他吃饭穿衣就行了;当然他要 人间喜剧第二卷 稍微吃一点苦,但是这样可以学会过日子。嘿!嘿!我当年 离开里昂的时候,身上只有祖母给我的两个双路易u,我是步 行到巴黎的,瞧我现在怎么样。生活苦点反而对身体有好处。 年轻人,谨慎点,诚实点,勤快点,你会有出息的!自己挣 钱发财才是一件乐事;到了晚年,只要你牙齿还咬得动,你 爱怎么吃用就怎么吃用,也可以象我这样,高兴起来就唱唱 戈迪雄大妈。记住我说的话:诚实,勤快,谨慎。” “听见没有,奥斯卡?”母亲问道,“你姑父用三个词概括 了我的千言万语,尤其是最后那两个字,你一定要象用火漆 封住似的,牢牢记在心上……” “啊!我记住了,”奥斯卡答道。 “那好,谢谢你姑父吧;你没有听见他说,你的前程由他 负责吗?总有一天,你会在巴黎当上律师的。” “他还不知道他的前程远大呢,”小老头看见奥斯卡迟钝 的神气,就这样说道,“他只是刚从中学毕业出来。听我说, 我不是个喜欢罗嗦的人,”姑父接着又说,“记住,在你这个 年纪,一定要经得起考验,才能得到好名声,而在巴黎这样 一个大都市里,每走一步,都会碰上歪门邪道的。所以还是 在你母亲家里住一间阁楼吧;每天出了家门就进学校门,出 了学校门又进书房门,早晚都要在你母亲家里刻苦用功;到 了二十二岁要当上二等帮办,到了二十四岁就可以做首席帮 办;要精通业务,那你的事业就大有可为。要是你不喜欢这 ①一个路易等于二十法郎,双路易等于四十法郎。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个职业,也可以进我儿子的公证人事务所,做他的接班人…… 因此,勤快,耐心,谨慎,诚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吧。” “上帝保佑您再活三十年,好亲眼看到您的第五个孩子实 现我们对他的期望!”克拉帕尔太太高声说道,她拉住卡陶姑 父的手,风度不减当年。 “我们吃午饭去吧,”好心的小老头拉着奥斯卡的一只耳 朵说。 午饭的时候,卡陶姑父不露声色地观察他的内侄,发现 他对人生一无所知。 “隔些时候就打发他来一次,”他送克拉帕尔太太走的时 候,指着奥斯卡说,“我来帮您教他做人。” 这次拜访使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再伤心了,她没有料到会 有这样好的结果。在以后的半个月里,她一直带着奥斯卡散 步,对他管得几乎是过分的严格,就这样到了十月底。一天 早上,奥斯卡看见那个使他害怕的总管来了。总管碰到樱桃 园街这个贫穷人家正在吃午饭,吃的菜只有一个腌鲱鱼凉拌 莴苣,饭后再喝一杯牛奶。 “我们已经搬到巴黎,不再象在普雷勒那样过日子了,”莫 罗说,他想这样告诉克拉帕尔太太,在奥斯卡闯祸之后,他 们的关系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我在巴黎的时间也不多。我 和丽山的莱杰老爹,还有马格隆老头合伙做地产生意。我们 一开始就买进了佩尔桑的土地。我是我们这家公司的经理,我 用我的财产抵押,已经为公司筹集了一百万法郎资金。一有 生意,莱杰老爹和我就商量着办,我的合伙人每人分四分之 一的红利,我分一半,因为一切事都由我操持,所以我总是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东奔西走。我的妻子住在巴黎鲁勒郊区,一切从简。等我们 做了几笔大生意,不必再动本钱,只消用利息去冒风险的时 候,要是奥斯卡表现得叫人满意的话,我们也许还可以雇佣 他。” “好哇,我的朋友,我可怜的孩子不小心闯下的大祸,说 不定会叫你发一笔大财呢;因为,说实在的,你在普雷勒真 是埋没了人才……” 然后,克拉帕尔太太就讲起她拜访卡陶姑父的事,目的 是向莫罗说明,她和她的儿子可以不再要他负担了。 “他说得有理,这个老好人,”前任总管又说,“对奥斯卡 一定要严加管束,强制他走这条路,那他的确会当上公证人 或者诉讼代理人的。但是不要让他越出这条开辟好了的道路! 啊!有了。地产商人也免不了要和法律打交道,有人对我谈 起过一个诉讼代理人,他刚买了一个空头资格,这就是说,买 了一个没有主顾的事务所。这是一个意志非常坚强的年轻人, 他埋头工作,象一匹马似的苦干;他的名字叫德罗什;我可 以把我们的法律事务全都交给他办,只要他附带替我管教奥 斯卡;我去提出我们出九百法郎要他把奥斯卡收下来,这九 百法郎里面我出三百,那么你的儿子就只要花你六百法郎了。 我还可以拜托修道院院长照顾奥斯卡。如果希望这个孩子成 人的话,那就只有严加管教才行;这样,他出来后,不是公 证人,就是律师或者诉讼代理人。” “好啦,奥斯卡,赶快谢谢这位好心的莫罗先生吧,不要 待在那里象根木头似的!世上干过蠢事的年轻人,谁有你这 么好的运气,连累了自己的恩人,还能得到恩人的关怀 人间喜剧第二卷 ●●●●●●,, “你要我不生你的气,”莫罗握住奥斯卡的手说,“最好的 办法就是努力工作,好好做人……” 十天以后,奥斯卡由前任总管介绍给诉讼代理人德罗什 律师,律师新近才在贝蒂西街开业,事务所设在一个狭小的 院子尽里头一套宽敞的房间里,房租比较便宜。德罗什是个 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出身贫寒,受过父亲非常严格的管教,他 过去的处境和奥斯卡现在的处境差不多;所以他对奥斯卡的 事很关心,不过他即使关心一个人,表面看来还是很严厉,这 是他的性格。这个干瘦的年轻人睑色灰暗,头发剪得象把刷 子,说话简短眼光锐利,灵活而又深沉,光是这个外貌就把 奥斯卡吓坏了。 “我们这里工作不分昼夜,”诉讼代理人说,他坐在一把 靠背椅上,面前是一张长桌子,桌上文件堆积如山。“莫罗先 生,我们不会把他累死的,不过,他也得跟着我们的步子走。” 他又叫道:“高德夏先生!” 虽然这天是星期日,他的首席帮办还是一叫就到,手里 还拿着笔。 “高德夏先生,这就是我对你讲过的那个法科见习生,莫 罗先生对他很关心;现在他在我们这里吃住,就住你房间隔 壁的小阁楼;你给他算一算,从这里到法学院来回要走多少 时间,最多给他留五分钟的余地;你要督促他把法舆学好,功 课要学得出色,这就是说,不但要做好学校的功课,你还要 指定他读一些书;总而言之,由你负责直接指导他,自然我 也会指点指点。希望他能象你一样,努力做一个能干的首席 人间喜剧第二卷 帮办,为将来当律师打好基础。——跟高德夏去吧,我的小 朋友,他会带你去看你住的地方,你就搬过去好了……—— 您看见高德夏了吧?……”德罗什又转过来对莫罗说,“这是 一个象我一样白手起家的小伙子;他是著名的舞蹈演员玛丽 埃特的弟弟,靠他姐姐积攒的钱,准备十年后开业。我的帮 办都是朝气蓬勃的,都只能靠自己的十个指头来挣一笔大钱。 因此,我的五个帮办和我,我们工作起来要顶十二个人!十 年之后,巴黎最有钱的主顾都会来找我的。我们这里对生意、 对主顾,都很热情,这一点已经开始闻名了。高德夏是从我 的同行但维尔那儿要来的,半个月前,他还是那里的第二帮 办,但是,我们在那个大事务所已经互相认识了。到了这里, 我每年给他一千法郎,还管吃管住。这个小伙子也真顶用,他 孜孜不倦地工作!我就是喜欢他这样的小伙子!他会用六百 法郎过日子,象我当年做帮办的时候一样。对一个帮办来说, 特别重要的是老实可靠,没有半点虚假;要是在艰苦的情况 下能够毫不动摇,那一定是一个人物。要是在这方面犯了一 点错误,那就不能在我这个事务所做帮办,只好请他另找出 路。” “好哇,您这里倒是个锻炼人的好地方,”莫罗说道。 整整两年,奥斯卡都住在贝蒂西街,住在“讼师的老 巢”;这个陈旧过时的名称,如果还能应用于哪一个律师事务 所的话,那么用来称德罗什的事务所是最合适的了。这里的 管教真是无微不至,老练到家,什么时间做什么事,没有一 点回旋的余地,结果奥斯卡虽然生活在巴黎这个花花世界,却 好象是住在修道院里。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不论春夏秋冬,每天早晨五点,高德夏就起床了。他同 奥斯卡一起下楼到办公室去,这在冬天可以节酋一点烤火费, 但他们总是发现老板起得更早,已经在工作了。奥斯卡为事 务所发送文件,同时预备学校的功课;但功课的分量非常重,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高德夏,有时是老板本人,亲自指点他 查阅哪些书籍,解决哪些困难。奥斯卡不敢放过法舆里的一 章一节,非得经过认真钻研,答得出老板或高德夏提出的问 题,通得过他们的预备考试才罢,而预考却比法学院的正式 考试还要严格,时间也更长。他上完课立刻回来,毫不耽搁, 又坐下来温习功课,有时还到法院去走一趟,然后,在晚餐 前,由一丝不荀的高德夏给他辅导。说到晚餐,连老板的也 不例外,都只有一大盘肉,一盘素菜,一盘凉拌生菜。点心 只有一块格吕耶尔u干酪。晚餐之后,高德夏和奥斯卡又回 到事务所,一直工作到夜里。每个月奥斯卡到他姑父卡陶家 吃一餐午饭,星期天就回母亲家去。有时,莫罗到事务所来 办事,也把奥斯卡带到王宫市场去大吃一顿,还带他去看一 场戏。至于讲究穿着的念头,奥斯卡自己明白:还没出笼就 会给高德夏和德罗什驳回去,爽性不去想了。 高德夏常对他说:一个好帮办只消有两件黑上衣●一新 一旧),一条黑长裤,几双黑袜子和几双鞋也就够了。皮靴太 贵,等到做了诉讼代理人再穿不迟。一个帮办的全部开销不 该超过七百法郎。应该穿质地结实的粗布衬衫。啊!一个人 要白手起家,就得节衣缩食。瞧德罗什先生!他过去也是这 ①格吕耶尔,瑞士地名,以盛产乳酪著名。 人间喜剧第二卷 样干的,现在不是大功告成了吗? 高德夏以身作则。他不只是口头上对荣誉、谨慎、诚实 这些原则有严格的要求,在行动上也严于律己,实行起来毫 不费力,就象呼吸、走路一样自然。这是他灵魂的本能,正 如走路是两条腿的本能,呼吸是口和鼻的本能一样。奥斯卡 来后十八个月,第二帮办在他小小的现金帐上出了两次小小 的错误,高德夏就当着全事务所的人对他说: “我亲爱的戈代,你自动离开这儿吧,免得人家说是老板 辞掉你的。你不是疏忽,就是算错,这类缺点即使微乎其微, 在这里也是不能容许的。我不会向老板汇报,对于一个同事, 我也只能帮这一点忙了。” 奥斯卡二十岁的时候,当上了德罗什律师事务所的第三 帮办。虽然他还没有薪水,但是吃住不用花钱,因为他干的 是第二帮办的事。德罗什用了两个得力的帮办,而第二帮办 的担子也压得很重。奥斯卡在法学院读完二年级的时候,已 经比许多法学士都强,他做出庭的工作也显得很精明,有时 还充当临时审理案件的辩护人。最后,高德夏和德罗什都表 示对他满意。唯一遗憾的是,虽然他看起来差不多可以说是 懂事了,却还会流露出贪图享受的倾向和出头露面的愿望,不 过这种倾向和愿望都被生活中严格的管教和繁重的工作压下 去了。地产商人对第三帮办的长进感到满意,就放松了对他 的监督。到一八二五年七月,当奥斯卡以优秀成绩通过毕业 考试的时候,莫罗还给他买了一套漂亮的衣服。克拉帕尔太 太对儿子的成绩感到高兴和自豪,就给这个未来的法学士、未 来的第二帮办准备了一副上等行头。贫苦人家不送礼则已,要 人间喜剧第二卷 送总是送实用的东西。到十一月,假期过完,奥斯卡·于松 到底补上了第二帮办的缺,住进了他的房间,除了吃住以外, 一年还有八百法郎薪水。卡陶姑父曾暗地里向德罗什了解他 内侄的情况,因此,他答应克拉帕尔太太,只要奥斯卡继续 好好干,事务所开业的事,他可以帮忙。 奥斯卡·于松表面上虽然老实听话,内心深处却常常在 进行艰苦的斗争。他有时真不想再过这种和他的性格爱好都 如此格格不入的生活。他甚至觉得犯人都比他更幸福。严厉 的管教象铁链似的在他身上留下了累累伤痕,一看见街上穿 着讲究的年轻人,他真恨不得能溜之大吉。他时常想女人想 得要命,却又不得不克制自己,这样就变得对人生感到非常 厌倦。全靠高德夏的榜样支持,他才走上一条这样艰巨的道 路,这与其说是自觉自愿,不如说是迫不得已。高德夏也观 察着奥斯卡,他的原则是不让他的师弟受到引诱。因此,他 经常不让第二帮办把钱带在身上,要带的话,钱也少得可怜, 绝不够他去外面纵情作乐。最近这一年来,慷慨的高德夏自 己出钱,同奥斯卡痛痛快快地玩过五六回,因为他也知道,对 一条拴住的小山羊,有时也该松松绳子。虽然严厉的首席帮 办把寻欢作乐说成是放荡行为,这种放荡行为却使奥斯卡觉 得生活还可以过下去;他在卡陶姑父家里没有什么玩乐,回 到母亲家里玩乐就更少,因为母亲的生活比德罗什还要清苦。 莫罗不能象高德夏一样对奥斯卡那么亲热,说不定小于松的 这位真诚保护人,正要利用高德夏来使这个可怜的孩子知道 一点人生的奥秘呢。奥斯卡变得谨慎了,通过人事的接触,他 到底明白了那次坐公共马车旅行时,他犯下的错误有多大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影响;不过,他那一大堆被压下去的不切实际的念头,青年 时代的狂热冲动,仍然可能将他引入迷途。然而,随着他对 社会的认识、对人情世故的了解越来越深,他也慢慢有了些 头脑,因此,莫罗以为克拉帕尔太太的儿子只要在高德夏身 边,就不会出乱子。 “他的情况怎么样了?”地产商人有一次离开巴黎好几个 月后回来时问道。 “还是虚荣心太重,”高德夏回答,“您给他买了漂亮的服 装和漂亮的内衣,他自己又买了经纪人用的漂亮绉领,一到 星期天,就打扮得象个花花公子,到杜伊勒里公园找艳遇去 了。您有什么办法呢!他年轻呀。他还老缠着我,要我带他 到我姐姐家去见见世面,见见那些女演员,舞蹈明星,时髦 人物,挥金如土的阔佬……我怕他还无意做诉讼代理人呢。不 过他的口才倒是不错,可以做个律师,经过一番准备,他也 能在办案时辩护得头头是道……” 一八二五年十一月,奥斯卡·于松走上了新的岗位,正 在准备为学士论文进行答辩,那时德罗什事务所新来了一个 第四帮办,以填补奥斯卡提升后留下的空缺。 第四帮办名叫弗雷德里克·马雷斯特,他刚念完三年法 科,打算做法官。根据事务所打听到的消息,他是一个二十 三岁的漂亮小伙子,从一个去世的独身伯父手里继承了一笔 年息一万二千法郎的遗产,他母亲马雷斯特太太又是个有钱 的木材商的寡妇。这个候补法官其志可嘉,想要了解业务上 的细枝末节,所以到德罗什事务所来学习诉讼程序,希望两 年内能补上首席帮办的空缺。他打算在巴黎当见习律师,使 人间喜剧第二卷 自己能够胜任未来的工作,一个象他这样有钱的年轻人是不 愁当不上律师的。到三十岁的时候,随便在哪个法院当一名 检察官,这就是他的雄心大志。虽然这个弗雷德里克就是那 个乔治·马雷斯特的堂兄弟,但是,由于那个在普雷勒旅途 中招摇撞骗的旅客只把他的真名实姓告诉了莫罗,小于松却 只知道他是乔治,弗雷德里克·马雷斯特这个名字,并不能 使他联想起那桩往事。 “诸位同人,”高德夏在吃午饭时对全体帮办说,“我向你 们宣布,有一个新帮办要来了;因为他顶阔气,我希望他请 我们吃一顿顶呱呱的入会酒席……” “把记录簿拿来!”奥斯卡瞧着一个小帮办说,“我们可得 假戏真做。” 小帮办象只松鼠一样爬上书架,取下一本为了蒙上几层 灰尘才故意放在最高一层的记录簿。 “本子发黑了,”小帮办指着记录簿说。 我们先来解释一下,当时在大部分律师事务所里,都有 这么一种记录簿,它制造了无穷无尽、妙趣横生的乐事。伙 计只重午餐,老板只重晚餐,贵族老爷只重夜宵。这句十八 世纪的老话说得不错,只要你花两三年时间,在诉讼代理人 事务所学过诉讼程序,或者在公证人事务所学过公证手续,就 会觉得关于伙计的那句话,实在是言之有理。在一个帮办的 生活中,工作多,娱乐少,因而就越想寻欢作乐;如果能够 骗人上当,那更是莫大的开心事。这在一定的程度上,也说 明了乔治·马雷斯特为什么要在皮埃罗坦的马车上招摇撞 骗。即使是一个不荀言笑的帮办,也会觉得需要热闹热闹,开 人间喜剧第二卷 开玩笑的。帮办们生来就能抓住机会骗人上当,开心取乐,这 种天生的本领说来真是妙不可言,只有画家才能和他们相提 并论。画室中和事务所里,开起玩笑来连喜剧演员也要甘拜 下风。德罗什买下这个空头衔的时候,简直象是建立一个朝 代一样,一切都得从头做起。在创业伊始的年代,自然不得 不打断一切有关迎新送旧的惯例。新搬进一套从来没做过办 公室的房子,德罗什的当务之急是摆下几张新桌子,购置一 些全新的蓝边白纸夹。他的事务所是由几个帮办拼凑而成的, 帮办的来历各不相同,从前互不相识,碰巧凑在一起,可以 说是连他们自己也都感到意外。高德夏曾在但维尔律师事务 所初试刀笔,他可不是一个肯让这宝贵的迎新传统自行湮没 的帮办。欢迎的方式是由新来的人请事务所的老同事大吃一 顿。说来话长,还是在小奥斯卡初来事务所,德罗什刚开业 六个月的时候,一个冬天的晚上,事务所的工作早已干完,帮 办们都在烤火,准备走了,高德夏忽然心血来潮,要假造一 本所谓太上古老的律师事务所的记录,并且假说这本记录是 革命大风暴的劫后遗物,由沙特莱法院检察官博尔丹移交给 诉讼代理人索瓦涅斯特,索瓦涅斯特又连同事务所一起卖给 德罗什的。大家先去旧书废纸铺搜寻一本十八世纪印刷的记 录簿,封面要用羊皮纸精装,封里还俨然印有大议会的决议。 找到这样的记录簿之后,大家就把它在灰尘里、火炉里、壁 炉里、厨房里拖来拖去,甚至把它扔在帮办们所谓的评议室u 里,让它发霉,结果连古董商见了都会如获至宝,封皮破破 ①指厕所。 430 人间喜剧第二卷 烂烂,裂痕累累,四角残缺不全,好象老鼠咬过似的。簿子 裁开的那一边颜色发黄,仿古仿得惟妙惟肖,令人叫绝。簿 子一旦准备就绪,我们再来引用几段记录在案的原文,以便 使头脑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本宝贵的文献在德罗什事务所派 过什么用场。簿子前六十页写满捏造的集会记录,第一页开 宗明义写道: 托庇圣父、圣子、圣灵,万事如意。今日乃巴黎守护神圣热 内维埃弗之华诞,自一五二五年始,本事务所全体帮办,即已蒙 受其庇护矣。本所大小帮办,均蒙热罗姆塞巴斯蒂安·博尔丹 大律师录用,博尔丹乃故主盖尔贝之继任人,盖尔贝生前曾荣任 沙特莱法院检察官。本所同人一致认为,律师联谊会档案及帮办 入会记录,有另立新册之必要,因原记录簿已满载先人之荣迹,应 呈请法院档案保管处归档。吾等并赴圣舍弗兰教堂参加弥撒,为 新记录簿举行开笔仪式,以示隆重。 本所同人特此签名作证: 首席帮办马兰 第二帮办格勒万 帮办阿塔纳兹·费雷 帮办雅克·于埃 帮办雷纽·德·圣冉德·安杰利 跑街小帮办伯多 耶稣纪元一七八七年 听弥撒后,吾等同赴田园餐厅,合资会餐,痛饮达旦,直至 翌晨七时。 字写得龙飞风舞,连专家看了都会发誓说是十八世纪人 人间喜剧第二卷 43l 的手迹。接着是二十七次迎新会的记录,最后一次是在多灾 多难的一七九二年。然后记录中断了十四年,直到一八。六 年,记录簿才记载了博尔丹担任塞纳酋初审法院诉讼代理人 的事。下面就是恢复律师帮办联谊会以及其他事项的说明: 上帝真是慈悲为怀,尽管惊天动地的大风暴席卷了法兰西大 地,法兰西还是成为一个大帝国,鼎鼎大名的博尔丹大律师事务 所的宝贵档案仍得以保存;以下签名者,都是德高望重的博尔丹 大律师的帮办,我们认为在这么多地契、执照、特权证书都荡然 无存的时候,这本记录簿居然得以保全,真是闻所未闻的奇迹。我 们毫不怀疑地把这奇迹归功于本事务所的保护神圣热内维埃弗 的保佑,也归功于家学渊源的最后一任检察官u对古风旧习的尊 重。不能确定在这次奇迹中,哪一分功劳属于圣热内维埃弗,哪 一分属于博尔丹大律师,我们决定去圣艾蒂安·杜·蒙教堂望弥 撒,——弥撒将在这位送羊群给我们剪毛的牧羊圣母④的祭坛 前举行,并决定和我们的东家会餐,希望由他付帐。 签名人:首席帮办瓦尼亚 第二帮办普瓦德万 帮办普鲁斯特 帮办布里尼奥莱 帮办但维尔 小帮办奥古斯丁·科雷 一八0六年十一月十日于事务所。 翌日下午三点钟,下列帮办在这里记下了他们对他们杰出的 ①指博尔丹。 ②指圣热内维埃弗。 432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东家的衷心感谢,他请他们在时运街的罗兰酒家大吃了一顿,喝 了波尔多酒、香槟酒、勃艮第酒,吃了特别考究的名菜,从下午 四点钟一直吃到七点半。餐后还有咖啡、冷饮,甜酒大量供应。不 过因东家在场,我们不便大唱赞美的圣歌。全体帮办都尽情欢乐, 但是谁也没有放肆过度,因为这位慷慨大方、令人敬佩的东家还 答应请帮办们去法兰西剧院看塔尔玛主演的《布里塔尼居斯》④。 敬祝博尔丹大律师万寿无疆!……但愿上帝圣恩广布,保佑我们 事务所这位可尊敬的老板!但愿他能高价卖出这样一个有光荣历 史的事务所!但愿有线的主顾源源而来!但愿顾客都如数付清他 们的费用!但愿我们未来的新东家也能象他一样!但愿他能永远 得到帮办们的爱戴,直到他百年之后! 接着是三十三次帮办联谊会的记录,记录的字体和所用 的墨水各不相同,措词和签名也各有特色,对好菜美酒赞不 绝口,似乎可以证明,记录是在inter po cLlla②时一挥而就, 当场签名的。 最后,到了一八二二年六月德罗什宣誓就职时,有这样 一篇宪章性的妙文: 签署人弗朗索瓦 克洛德玛丽·高德夏,受德罗什大律师 的委托,为一个主顾尚告阙如的事务所执行首席帮办的艰巨任 务。本人来所之前,曾自但维尔大律师处得知,本所存有法院著 名的太上古老的帮办联谊会档案,当即呈请东家恩准,向他的前 任索取,因为得到这本一七八六年的文件,关系至为重大,它和 ①《布里塔尼居斯》,拉辛的名剧。 ②拉丁文:开怀畅饮。 人间喜剧第二卷 433 法院其他档案相连。其他档案的存在,已经档案专家泰拉斯和杜 克洛二先生证明属实,借助这些档案,可以了解远至一五二五年 的帮办生活及烹调艺术,实属无价之宝。 申请一经批准,本所即已据有上述档案,档案证明,我们的 先辈常用佳肴美酒庆祝盛典。 因此,为了给后人树立榜样,为了恢复时代的传统以及和酒 杯的联系,本人邀请第二帮办杜布莱、第三帮办瓦萨尔、帮办埃 里松和格朗德曼,以及小帮办杜迈等,星期日去圣贝尔纳码头红 马饭庄午餐,祝贺我们得到的这本记事册,其中有我们举行盛宴 的宪章。 六月二十七日,星期日,我们喝了十二瓶各式各样的美酒。大 家同声赞美那两个甜瓜、罗马酱汁肉糜、牛肉里脊、香菌馅饼。首 席帮办大名鼎鼎的姐姐玛丽埃特小姐,是王家音乐舞蹈学院的舞 蹈明星,她送了本事务所几张正厅前座的好票,以便本所同人观 赏当晚演出的音乐舞蹈,大家欣然领受了她的盛情,并且立此为 证。此外,全体帮办一致决定集体登门拜访,向这位高贵的小姐 表示谢意,并且向她声明:如果魔鬼硬把官司送上她的门来,头 一场官司除预付费用外,不再收费,特此记录在案。 大家一致公认高德复是帮办联谊会的优秀会员,是一个先人 后己的大好人。但愿这样一个大好人,能够早日开办一个事务所! 还有一些酒痕墨渍,焰火似的签名。如果耍弄清楚他们 如何使这本记录簿所叙述的显得真有其事,那只要看看虚构 的奥斯卡入会的欢宴记录,便可见一斑: 今天是一八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星期一。昨天在兵工厂 区樱桃园街帮办联谊会候补会员奥斯卡·于松的母亲克拉帕尔 434 人间喜剧第二卷 太太家欢宴之后,下列签名人一致声明,入会的盛宴超过了我们 的期望。拼盘中有小红萝h、紫萝h、黄瓜、艉鱼、黄油和橄榄; 滋味鲜美的米粉汤显示出慈母的殷勤好客,因为我们在汤里尝到 了非常可口的鸡味,我们的新会员承认,的确有克拉帕尔太太精 心准备的鸡头、鸡爪、翅膀、杂碎,恰如其分地掺在火锅里,因 此富有家庭风味。 It㈣u,这位母亲精心烹制的炖牛肉,周围是汪洋大海似的肉 冻。 It㈣,番茄牛舌,只有木头人②才食而不知其味。 It㈣,美味无比的清炖鸽子,令人以为是在天使们指导下调 带0的。 It㈣,奶油巧克力、通心粉馅饼。 餐后果点有十一碟精致的小吃,尽管十六瓶上等美酒已经使 我们酩酊大醉,我们还是要指出,果点中有一碟蜜桃饯,又香又 甜,好得出奇。 鲁西荣和罗讷河畔出产的葡萄酒简直赛过了香槟和勃艮第 的名酒。再加一瓶马拉什樱桃酒和一瓶德国樱桃酒,虽然喝过醒 酒的咖啡,我们还是陷入了精神恍惚的状态,结果我们中间的埃 里松先生到了布洛涅森林,还以为自己身在神庙街;年方十四岁 的小帮办雅基诺,竟和五十七岁的老太婆勾勾搭搭,把她当成风 流娘儿;特立此存照。 本会章程严格规定,凡有志加入帮办联谊会者,入会欢宴的 规模,要看自己的经济情况而定。因为众所周知,家有恒产的人 都无意拜法律女神为师,而帮办又都被他们的父母管得很紧。因 ①拉丁文:此外,还有。 ②法语“番茄调制的”与“木头人”同音,这是一个文字游戏。 人间喜剧第二卷 此,我们认为克拉帕尔太太的慷慨行为特别值得颂扬,她的前夫 于松先生就是我们新会员的生父,我们认为也该对他表示敬意, 吃果点时我们发出的欢呼,他是受之无愧的;特此签名为证。 已经有三个帮办上过这个当,因而有三次确有其事的入 会欢宴实况,登记在这本令人肃然起敬的记录簿上。 每个新帮办来到事务所的日子,小帮办都把这本太上古 老的帮办联谊会的档案摆出来,放在纸板夹上。当新帮办翻 看这些可笑的记录时,大家就注意他的睑部表情,等待好戏 上演。111ter po cLllau之后,新会员才恍然大悟,明白联谊会 搞的是什么名堂;但秘密一揭穿,大家可以想见,他也反过 来想要后来的帮办上当。 现在轮到奥斯卡来捉弄人了,因此,一听见他说:“把记 录簿拿来!”大家可以想象得出,这四个帮办和那个小帮办的 睑上会有什么表情。 十分钟后,一个身材修长、容貌可爱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他找德罗什先生,并且落落大方地对高德夏作了自我介绍。 “我是弗雷德里克·马雷斯特,”他说,“是到这里来当第 三帮办的。” “于松先生,”高德夏对奥斯卡说,“告诉这位先生他的座 位在哪儿,并且给他介绍一下我们这里工作的规矩。” 第二天,新帮办发现记录簿横摆在文件夹上;不过,他 只翻了前几页就笑了起来,也不谈请客的事,便把记录簿放 ①见本卷第440页注②。 人间喜剧第二卷 回原处。 “先生们”他在五点钟左右离开事务所之前说,“我有一 个堂兄,在莱奥波德·阿讷坎公证人事务所当首席帮办,我 要和他商量商量,应该怎样请大家吃入会的酒席。” “这可不妙,”高德夏叫道,“这个未来的法官似乎不象一 个新手啊!” “那更要敲他一笔竹杠了,”奥斯卡说。 第二天两点钟的时候,奥斯卡看见阿讷坎的首席帮办走 进来,一眼就认出原来是乔治·马雷斯特。 “啊!阿里总督的老朋友驾到,”他毫不拘谨地叫起来。 “怎么!您在这里,大使先生,”乔治记起往事,就回答 道。 “唷!怎么你们是老相识?”高德夏问乔治。 “不错!我们在一起干过些蠢事,”乔治说,“说来已有两 年多了……唉!我出了克罗塔的门,又进了阿讷坎的门,就 正是为了这桩事……” “什么事呀?”高德夏问道。 “啊!没什么,”乔治看见奥斯卡的眼色,就回答道,“我 们本来想骗一个法兰西贵族议员,不料反而弄巧成拙……怎 么!你们真要敲我堂弟的竹杠……” “不是敲竹杠,”奥斯卡一本正经地说,“看,这是我们的 会章。” 于是他拿出那本宝贵的记录簿来,翻出一条开除出会的 决议案,说是一七八八年,有一个违犯会章的小气电被迫离 开了事务所。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不是敲诈吗?要不要我来抓住你们的孤狸尾巴?”乔 治指着那本滑稽可笑的档案簿答道,“不过我的堂弟和我有的 是钱,我们就来请你们开开眼界,过一个空前盛大的节日吧, 那更可以提高你们捏造档案的本领了。明天是星期日,两点 钟在牡蛎岩饭店再见。饭后我带你们到拉·弗洛朗蒂娜·伊 ·卡比罗洛侯爵夫人府上去见见世面,我们可以在那儿赌钱, 你们还会看到上流社会的时髦女人。就这样,初审法院的先 生们,”他摆出一副公证人的傲慢神气,接着说道,“要h董规 矩,要象摄政时期的贵族那样会喝酒……” “乌拉!”整个事务所的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好哇! ……V ery wellu!……Vivat吲!马雷斯特兄弟万岁!……” “那是肉山酒池啦!”小帮办也叫道。 “怎么回事?”老板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问道。“啊!是你 来了,乔治,”他对首席帮办说,“我猜得到,你要来带坏我 的帮办了。” 他把奥斯卡叫到他的办公室。 “拿去,这是五百法郎,”他打开钱柜对奥斯卡说,“你到 法院去一趟,到档案副本缮写室去把旺德奈斯兄弟打官司的 审判书取回来,如果可能的话,今晚就要通知我们的委托人。 我答应给缮写室的西蒙二十法郎‘加快费’;如果审判书还没 有缮写好,你就在那里等着,千万不要上别人的当;因为但 维尔为了他委托人的利益,很可能会设法绊我们的腿。费利 ①英文:妙哇,好极了。 ②拉丁文:万岁!太好了。 人间喜剧第二卷 克斯·旺德奈斯伯爵比他的兄弟大使先生更有势力,而大使 却是我们的委托人。因此,你一定要擦亮眼睛,哪怕有一点 问题,也要回来告诉我。” 奥斯卡走了,心里想要在这场小小的官司中显显身手,这 是他提升第二帮办后第一次出马。 乔治和奥斯卡走后,高德夏就开始用玩笑的口吻问他的 新帮办,想要探听出这个拉·弗洛朗蒂娜·伊·卡比罗洛侯 爵夫人的底细;但是弗雷德里克却象个总检察官一样不动声 色,一本正经地玩他堂兄那套骗人的把戏;他象煞有介事地 一口咬定,拉·弗洛朗蒂娜侯爵夫人是一个西班牙大贵族的 寡妇,他的堂兄正在向她求爱。这年轻有钱的寡妇是一个白 种人在墨西哥生的女儿,她正象在热带地方成长的女人那样 以放荡不羁而引人注目。 “她喜欢笑,喜欢喝酒,喜欢唱歌,都和我们一样!”新 帮办低声引用贝朗瑞的著名歌谣说。“乔治很有钱,”他又说 道,“他的父亲是个鳏夫,给他留下年息一万八千法郎的遗产, 再加上我们的伯父给我们每人留下的一万二千法郎年息,他 每年有三万法郎收入。因此他已经还清债务,要离开公证人 事务所。他打算做拉·弗洛朗蒂娜侯爵,因为那个年轻的寡 妇是侯爵夫人,她的丈夫就有权分享她的爵位。” 虽然帮办们对侯爵夫人的身分还非常怀疑,但一想到牡 蛎岩饭店的酒席和参加时髦人物的晚会,他们就快活得不可 开交。关于这个西班牙寡妇,他们采取全盘保留的态度,要 等她出庭当面对证时,再对她作出终审判决u。 ①这里故意玩弄法律术语,意思是必须亲眼看见才能作出判断。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个拉·弗洛朗蒂娜·伊·卡比罗洛侯爵夫人,说穿了 就是快活剧院的芭蕾舞明星阿伽特弗洛朗蒂纳·卡比罗勒 小姐,卡陶姑父就是在她家里大唱戈迪雄大妈的。卡陶太太 去世了,这个损失并不难弥补,一年之后,快活的商人碰巧 看到弗洛朗蒂纳从库隆舞蹈训练班出来。当时弗洛朗蒂纳才 十三岁,就已经是一朵含苞欲放、美丽得耀眼的鲜花了。退 休商人尾随着她,一直跟到牧羊女街,才打听到这个未来的 芭蕾舞明星原来是一个普通门房的女儿。不到半个月,看门 的母女二人就搬到克吕索尔街,过上一种俭朴的小康生活。后 来剧院得到这个年轻的人才,用句行话来说,还多亏了这位 热心艺术的保护人。这位慷慨的梅塞纳送了她们一套红木家 具,还有窗帘、地毯、厨房用具,使她们快活得几乎要发疯; 他还给她们雇了个女佣人,每月送她们二百五十法郎生活费。 卡陶老头装上鸽子的翅膀,真象是一位天使,她们对他也是 感恩戴德。对一个钟情的老好人来说,这就是他的黄金时代 了。 三年以来,这个大唱戈迪雄大妈的歌手手腕高明,把卡 比罗勒小姐和她母亲安顿在离剧院不远的这套小小的房间 里;后来,因为他宠爱的人儿喜欢舞蹈,他又给她请了一位 教师。这样,大约在一八二。年的时候,他才有眼福看到弗 洛朗蒂纳在一出名叫《巴比伦的废墟》的芭蕾舞剧中初露锋 芒。这时,弗洛朗蒂纳算起来已是芳龄十六。在她登合之后 不久,卡陶老头在她看来就已经象一个老守财奴了;不过他 总算为人精细,懂得一位快活剧院的舞蹈演员需要维持的身 分地位,于是把每月的津贴增加到五百法郎,这样一来,即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使他不再是一个天使,至少还是一个终身的朋友,再世的父 亲。这算是他的白银时代。 从一八二。年到一八二三年,弗洛朗蒂纳也取得了十九 到二十岁的女演员都会有的经验。她的女友当中颇有些出名 的人物:歌剧院的领舞玛丽埃特和蒂丽娅;还有佛洛丽纳,后 来还有那可怜的,早早地和艺术、爱情、卡缪索永别了的柯 拉莉。由于卡陶小老头又增加了五岁,更陷入这种宽容的半 父女关系不能自拔,大凡老头子对自己一手栽培的年轻人才 总不免怀有这样一种感情,甚至把年轻人的成就当作他们自 己的成就。再说,一个六十八岁的老头到什么地方,用什么 方法,能够重新建立这样亲密的关系,重新找到一个弗洛朗 蒂纳,一个这样熟悉他的生活习惯,而且在她家里,还可以 同朋友们大唱戈迪雄大妈的人呢?于是,卡陶小老头只能在 一种无法抗拒的、半婚姻式的束缚下生活。这是他的青铜时 代。 卡陶在他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的那五年里,酋下了九 万法郎。这个经验丰富的老头儿早就预见到,等他七十岁时, 弗洛朗蒂纳也成年了;说不定可以去歌剧院小试身手,那当 然就要摆出舞蹈演员的排场了。在举行帮办联谊会的前几天, 卡陶老头已经花了四万五千法郎,好让他的弗洛朗蒂纳有点 派头,他为她把已故的柯拉莉和卡缪索寻欢作乐的那套房间 租了下来。在巴黎,有些住宅也和街道一样,都是注定要住 什么人的。快活剧院的女演员有了一套讲究的银餐具,就要 摆摆酒席,每个月花三百法郎化妆费,出门坐出租马车,还 要有女仆、厨娘和小跟班。总而言之,她还眼巴巴地等着歌 人间喜剧第二卷 剧院召唤登台。“金茧”绸缎铺送礼给老老板的时候,就送上 等丝绸来讨好弗洛朗蒂纳·卡比罗勒小姐,正如三年以前,对 柯拉莉也是有求必应一样。不过这类事情总是瞒着卡陶老头 的女儿,他们翁婿二人为了顾全家庭的体面,互相包庇得不 漏一点风声。卡缪索太太不知道她丈夫的放荡生活,也不知 道她父亲的风流韵事。这样一来,旺多姆街弗洛朗蒂纳小姐 家令人眼花缭乱的豪华生活,已经足以使最有野心的配角心 满意足了。当了七年的靠山,卡陶觉得自己情意缠绵,脱不 了身,就象给一条力大无穷的拖船拖住了似的。这个倒霉的 老头子还在自作多情呢!……弗洛朗蒂纳会给他送终的,他 也打算给她留下十万法郎的遗产。他的黑铁时代已经开始了。 乔治·马雷斯特每年有三万法郎收入,人又年轻漂亮,正 在追求弗洛朗蒂纳。女演员都有恋爱的要求,就象她们的靠 山迷恋她们一样,她们也喜欢有个年轻人陪着散步,给她们 安排妥当,到郊外去纵情狂欢。一个舞蹈明星虽然不是存心 要花她“如意郎君”的钱,但她的奇思异想好比嗜好一样,总 要使他破费一点。比如说上馆子吃饭,坐包厢看戏,乘马车 去巴黎郊外,又乘马车回来,好酒总要喝个畅快,因为舞蹈 演员的生活象古代竞技场上的斗士一样,是要吃得好,玩得 好的。乔治也象一般摆脱了严父管束而独立生活的年轻人一 样吃喝玩乐,他伯父一去世,他的财产几乎增加了一倍,这 更改变了他原来的主意。在他只有父母留给他的一万八千法 郎年息的时候,他的抱负是做个公证人;但是,他的堂弟对 德罗什的帮办们说过,如果从事一种职业只能挣到多少钱,而 已经有了那么多钱还去从事那种职业,那真是愚不可及。因 人间喜剧第二卷 此,首席帮办要摆一次酒宴,来J夫祝他自由的新生活,同时 一举两得,把这当作他堂弟的入会宴席。弗雷德里克比乔治 要稳重得多,他一心一意要走法官的道路。象乔治这样一表 人才,聪明冷俐,年轻漂亮的男子,当然可以娶一个家庭富 有、在美洲出生的白种女人,照弗雷德里克对他未来的同事 们说的,等到拉·弗洛朗蒂娜·伊·卡比罗洛侯爵夫人老了, 他还可以再娶一个漂亮的妙龄少女,而不再要一个门第高贵 的夫人。德罗什事务所的帮办都是贫穷出身,从来没有见过 大世面,因此都穿上节日盛装,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见这位墨 西哥的侯爵夫人拉·弗洛朗蒂娜·伊·卡比罗洛。 “真幸运,”奥斯卡一早起来就对高德夏说,“我正好定做 了一件新上衣,一条新长裤,一件新背心、一双长统靴,这 回我升第二帮办,我亲爱的母亲还给我准备了一套新行头!她 给我买了一打衬衫,里面有六件既带绉领又是好料子……我 们也要出头露面了!假如我们有谁能把这个乔治·马雷斯特 的侯爵夫人弄到手……” “那才是德罗什律师事务所帮办的好差事呢!……”高德 夏叫道,“你怎么老也克服不了你的虚荣心,小伙子?” “啊!先生,”恰巧克拉帕尔太太给她儿子送领带来,听 到首席帮办的话就说,“上帝保佑我的奥斯卡听您的话就好 了!我对他说过不知多少遍:‘要学高德夏先生的样,要听他 的话!”’ “他还可以,夫人,”首席帮办答道,“不过不该再象昨天 那样毛手毛脚了,那叫老板怎么信得过呢?老板想不到这种 事还会办不成。他头一回给你儿子一桩差事,要他去弄一份 人间喜剧第二卷 继承案的审判书的副本,那是两兄弟争夺产权的官司,而奥 斯卡却上当受骗了……老板气得要命。幸好我对这件办糟了 的事还能补救,今天一早六点钟我就去找那个缮写员,他答 应明天七点半钟把审判书给我。” “啊!高德夏!”奥斯卡叫起来,走到首席帮办面前,握 住他的手说,“你真够朋友。” “啊!先生,”克拉帕尔太太说,“一个母亲知道她的儿子 有一个象您这样的朋友,真是高兴。您可以相信,我会终身 感激您的。奥斯卡,你对那个乔治·马雷斯特可得当心,你 一生中头一次栽跟头,就是他惹出来的。” “那是怎么回事?”高德夏问道。 这个不存戒心的母亲,就对首库帮办简单地讲了讲她可 怜的奥斯卡在皮埃罗坦的马车上碰到的倒霉事。 “我敢肯定,”高德夏说,“这个牛皮大王今天晚上又要耍 什么花头了……我吗,我不到拉·弗洛朗蒂娜侯爵夫人家里 去;我姐姐要我给她拟一个新合同,所以我吃果点的时候就 走;不过,奥斯卡,你可得小心提防着点儿。他们说不定要 你赌博的,德罗什事务所的人当然不能临阵退缩。拿去,这 是一百法郎,我们两个合伙,”这个好伙伴说着就把钱给了奥 斯卡,因为奥斯卡付了裁缝和鞋店的欠帐,钱袋准是空空的。 “要有心眼,记住,输光一百法郎就不要再赌;赌博也好,喝 酒也好,都不要忘乎所以。哎!一个第二帮办说话要有分寸, 不能下空头赌注,无论什么事,都不应该超过一定的限度。一 当上第二帮办,就要想到做诉讼代理人。因此,喝酒不要过 量,赌博不要过度,什么都要适可而止,这就是做人的道理。 人间喜剧第二卷 千万不要忘了夜里十二点以前回来,因为明天七点钟你还要 到法院去取审判书。玩是可以玩的,不过公事还得先办。” “你听清楚没有,奥斯卡?”克拉帕尔太太说,“瞧高德夏 先生对你多么好,他多么懂得青年人应该工作娱乐两不误。” 克拉帕尔太太看见裁缝和鞋匠找奥斯卡来了,就单独留 下和首席帮办谈谈,好把他刚才给奥斯卡的一百法郎还给他。 “啊!先生!”她对他说,“不管您在什么地方,不管您做 什么事情,总有一个母亲会给您祝福的。” 当母亲看到儿子穿得焕然一新的时候,真感到无比的幸 福。她还给他带来一只用自己的积蓄买下的金表,用以奖励 他端正的品行。 “下星期征兵要抽签了,”她对他说,“万一你抽到一个倒 霉的号码怎么办?我们也该作点准备,所以我去看了你的姑 父卡陶;他对你非常满意。听说你二十岁当上第二帮会,在 法学院考试成绩又好,他高兴得不得了,答应出钱给你雇一 个当兵的替身。一个人只要品行端正,就会得到多少鼓励和 支持!你知道了难道不觉得高兴吗?虽然你现在要酋吃俭用, 但是想想五年之后,自己可以开一个事务所,那是多么幸福! 最后,你想想看,我的宝贝,你会使你母亲多么快活啊 ......,, 奥斯卡因为用功,睑颊稍显清瘦,办事的习惯又使他的 面部显出一种认真的表情。他已经发育完全,胡子也长出来 了,正处在青、壮年交替的时期。母亲看着儿子,不由得越 看越喜欢,就温存地吻着他说: “好好玩一回吧,不过千万要记住高德夏先生的话。啊!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我差点忘了,这是我们的朋友莫罗送给你的礼物,一个漂亮 的皮包。” “我正需要皮包,因为老板给了我五百法郎,要我去取那 份该死的、旺德奈斯兄弟打官司的审判书,我正不想把钱留 在房间里。” “你要把钱带在身上吗?”母亲惊讶地问道,“万一丢了这 笔钱怎么办!把钱交给高德夏先生不是更稳当点吗?” “对!高德夏!”奥斯卡喊道,他觉得母亲的主意非常好。 但是,高德夏象所有的帮办一样,星期天十点钟到两点 是办私事的时间,他早已走了。 母亲走后,奥斯卡也到大马路上去逛逛,等着吃饭的时 刻到来。打扮得这么漂漂亮亮,得意洋洋,怎么能不出去给 人家瞧瞧呢?对于一个初入人世就熬过艰辛的青年人来说,这 是一件终生难忘的大事。一件漂亮的、蓝底子交叉领的开司 米背心,一条折褶分明的黑色克什米尔呢长裤,一件可体的 黑上衣,一根自己积钱买的、镀金的银柄手杖,这一切使他 回想起自己去普雷勒那一天的装束,想起当时乔治给他的印 象,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怎能不自然而然地感到高兴呢!奥斯 卡眼见自己就要快快活活过一天,晚间要去上流社会开开眼 界,见见世面!一个和花花世界隔绝了的帮办,很久以来就 向往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一旦能够纵情欢乐,哪里还记得高 德夏和他母亲的金玉良言呢?恐怕谁也不会否认这一点!使 一个青年人感到羞耻的,是总要别人来开导,来出主意。其 实,即使没有早上这番叮嘱,奥斯卡自己也对乔治感到厌恶; 因为这个人在普雷勒的客厅里,亲眼看见莫罗把他推倒在德 人间喜剧第二卷 ·赛里齐伯爵的脚下,所以他觉得在这个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精神领域内也有毫不容情的客观规律,谁不承认,总要吃亏。 其中尤其有一条,连动物都毫无例外,并且要永远遵守,那 就是叫我们避开那些有意或无意、有心或无心地伤害过我们 的人。一个伤害过我们的身体或心灵的人物,对我们说来永 远是不吉利的。不管他的地位多么高,对我们的感情多么深, 我们还是不得不和他断绝关系,因为他是我们的灾星。虽然 这和基督教的教义有抵触,但是这条严格的规律还是在社会 上留存下来。约克二世u的女儿篡夺了她父王的宝座,其实 在她篡位之前,恐怕早已伤害过他多次了。犹大早在出卖耶 稣之前,也一定给过他摧残性的打击。在我们身上有一种直 觉,那是灵魂的眼睛,它会预感到灾难的来临,我们对那个 不吉利的人所感到的厌恶,就是这种预感的结果;虽然宗教 要求我们克服这种感情,但是怀疑的心理却依然存在,而这 种内心的警告是不容忽视的。不过奥斯卡才二十岁,他能有 多少先见之明呢?唉!到了两点半钟,奥斯卡走进牡蛎岩饭 店,看见餐厅里除了事务所的帮办之外,还有三个客人:一 个是龙骑兵的老上尉吉鲁多;一个是能把弗洛朗蒂纳捧上歌 剧院舞台的新闻记者斐诺;还有一个是给蒂丽娅捧场的作家 杜·勃吕埃,而蒂丽娅是玛丽埃特在歌剧院的对手。第二帮 办和这些年轻人刚一握手,一畅谈,面对着堂皇言丽地摆了 十二副餐具的餐桌,他感到他那不足为外人道的敌意早已烟 消云散,何况乔治还特别向他讨好呢。 ①约克二世(1 633 1702),英国国王,查理一世的儿子。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你现在走的是私人外交的道路;”乔治对他说,“一个大 使和一个诉讼代理人有什么区别?还不就是一个代表国家打 官司,一个代表私人打官司。大使就是全国人民的诉讼代理 人啊!如果你有什么事用得着我,请不必客气。” “老实说,”奥斯卡说道,“我今天不妨实话告诉你,就是 你使我闯下了一场大祸……” “呸!”乔治听帮办讲了他所受的磨难之后说道,“那是德 ·赛里齐先生自己做得不对呀。他的妻子吗?……这种女人 我才不要呢!伯爵虽说是个国务大臣,法兰西贵族议员,我 可不愿摊上他那身红皮。他是一个小气电,我才不买他的帐 呢。” 奥斯卡听了乔治挖苦德·赛里齐伯爵的话,觉得很合胃 口,因为这些话在某种程度上使他过去所犯的错误显得不那 么严重;他也完全同意前任帮办满怀敌意、半开玩笑式的预 言,乔治预言贵族就要倒运,而这正是当时资产阶级的梦想, 不料一八三。年竞使这个梦想成了现实。 三点半钟,宴会开始。餐后果点直到八点才摆上来,每 一道菜都要吃上两个钟头。只有帮办们才会这样大吃!十八 岁到二十岁的胃口,是医学无法解释的事实。酒也不愧为博 雷尔的名酒,博雷尔那时已经取代了久享盛名的巴莱纳,u巴 莱纳就是这个位居全巴黎、乃至全世界酒家之首的、烹调精 美、设备完善的饭店的创办者。 ①巴莱纳是牡蛎岩饭店的创办人,博雷尔是他的继承者。 448 人间喜剧第二卷 吃餐后果点的时候,大家来为这次伯沙撒u的欢宴撰写 记录,开头是这样的:111ter po cLlla aurea restaura』1ti,qui vul_ go dicitur Rupes c a』1calic吲根据这个开头,大家猜想得到,在 这本帮办联谊会的聚餐记录簿上,又会增添多么精彩的一页。 高德夏在记录簿上签好名之后就走了,剩下十一名酒友, 在前御林军上尉的带动下,开怀痛饮,一面喝着芬芳的甜酒, 一面吃着堆积得如金字塔和底比斯方尖碑般的新鲜果品。到 十点半钟,事务所的小帮办已经烂醉如泥,再也支持不下去; 乔治把他塞进一辆马车,付了车钱,把他打发回他母亲家里 去了。还有十个酒友,一个个醉得象皮特和邓达斯一般@,见 当晚天气很好,还说要从大街步行到拉·弗洛朗蒂娜·伊· 卡比罗洛侯爵夫人那里去,他们还想半夜在那儿会见社交界 名流呢。大家都想多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不过除了乔治、吉 鲁多、杜·勃吕埃、斐诺这几个巴黎酒会上的常客以外,谁 也走不动了。乔治打发人去马车行租来三辆马车,在环城大 马路上逛了一个钟头,从蒙马特尔逛到御座门,再经过贝西, 沿着塞纳河岸和环城林荫道,一直到旺多姆街。 酩酊大醉能使年轻人有飘飘欲仙之感,帮办们正在神游 奇幻仙境时,他们的东道主把他们带进了弗洛朗蒂纳的客厅。 在那里,舞台上的公主们个个光彩夺目。当然,她们早就知 ①伯沙撒(公元前? 539),又译伯尔沙扎尔,古巴比伦摄政王,常沉溺 于狂欢宴饮,后为居鲁士所灭。 ②拉丁文:在举世闻名的牡蛎岩饭店狂欢痛饮之际。 ⑧皮特(1759 1806)和邓达斯(1了4¨_1 8__),英国的两位政治家,又是 两位酒友,以贪杯闻名于世。 人间喜剧第二卷 道了弗雷德里克要开的玩笑,都在装模作样,学着上流社会 仕女的举止风度,开心取乐。这时,她们正在吃冷饮。辉煌 的烛火使大烛台闪闪发亮。蒂丽娅,杜·瓦诺布勒夫人和佛 洛丽纳的跟班都穿了金线镶边的号衣,用银盘子盛着精致的 点心,川流不息地侍候客人。帷幔都是里昂的名产,用金线 编的绳子束起,看来令人目眩神迷。地毯上绣的花好象真的 花坛。丰富多采的奇珍异宝令人眼花缭乱。帮办们,尤其是 奥斯卡,一开始就给乔治摆布得迷迷糊糊,对拉·弗洛朗蒂 娜·伊·卡比罗洛侯爵夫人的事都信以为真了。卧室里摆着 四张赌桌,桌上的金币闪闪发光。客厅里,女客们全神贯注 地在赌二十一点u,由著名作家拿当坐庄。帮办们醉意蒙咙, 在环城林荫道上逛了半天,醒过来还真以为自己置身于阿尔 米德④的宫殿呢。奥斯卡由乔治介绍给冒牌侯爵夫人时,简 直目瞪口呆,一点也看不出这个女人就是快活剧院的歌舞演 员,因为她象个贵族夫人那样袒胸露肩,衣服上还装饰着花 边,几乎象是诗集插图上的美女。她接待奥斯卡的优雅姿态, 对一个受着严格管束的帮办说来,无论在记忆里还是在想象 中,都是无与伦比的。 奥斯卡一看见这套房间言丽堂皇的陈设,这些寻欢作乐、 争妍斗艳来为盛会增光添彩的漂亮女人,早已神魂颠倒,这 ①“二十一点”是一种赌博,一人坐庄,其余的人下注,和庄家比点数,点 数多的人胜,但是最多不能超过二十一点。 ②阿尔米德,塔索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女主人公,她的美貌迷住 了十字军英雄列诺特,使他宁愿脱离军队,留在她身边。 人间喜剧第二卷 时,弗洛朗蒂纳来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一张赌“二十一 点”的台子前面。 “来,我来给您介绍我的朋友,美丽的昂格拉德侯爵夫人 ......,, 她于是把可怜的奥斯卡带到漂亮的法妮·鲍普莱面前, 两年来,法妮已经在卡缪索心中取代了已故的柯拉莉。这个 青年演员因为刚在圣马丁门剧院轰动一时的情节剧《昂格拉 德之家》中扮演侯爵夫人而获得盛名。 “瞧,亲爱的,”弗洛朗蒂纳对法妮说,“我给你找来一个 讨人喜欢的、可以合伙打牌的小伙子。” “啊!那可太好了!”女演员打量了奥斯卡一眼,带着迷 人的微笑答道,“我正输了钱要翻本呢,您加入半股好不好?” “侯爵夫人,我听您吩咐,”奥斯卡在漂亮的女演员身边 坐下说。 “拿出钱来,”她说,“我来下注,您会给我带来好运气的! 瞧,这是我最后的一百法郎了……” 这个冒牌侯爵夫人从钱袋里拿出五个金币,开关钱袋的 活动环上还镶着钻石。奥斯卡也拿出一百法郎,但却是二十 个银币,把这些不体面的银币和金币混在一起,他已经觉得 丢睑了。才打了十盘,女演员就把这两百法郎输光了。 “唉,真倒霉!”她叫起来,“我要坐庄。我们还是合伙赌 下去,好不好?”她对奥斯卡说。 法妮·鲍普莱已经站起来,年轻的帮办看见自己和她一 样成了全桌注视的目标,不好意思临阵退却,也不敢说他钱 袋里已经一个钱也没有了。他好象成了哑巴,舌头变得沉重,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仿佛粘在上颚上了。 “借五百法郎给我,”女演员对舞蹈演员说。 弗洛朗蒂纳从乔治那里拿来五百法郎,乔治刚刚一连赢 了八盘。 “拿当赢了一千二百法郎,”女演员对帮办说道,“庄家总 是赢的;我们不必担心,”她低声凑着他的耳朵说。 所有心肠好、想象力丰富而又有一定阅历的人自然不难 理解,可怜的奥斯卡怎样不得不打开他的皮包,拿出五百法 郎钞票来。他瞧着那个名作家拿当和佛洛丽纳一起下着大注, 想要倒庄。 “喂,小伙子,抓钱吧!”法妮·鲍普莱对奥斯卡叫道,同 时示意把佛洛丽纳和拿当押的两百法郎收进来。 女演员对输家冷嘲热讽,毫不容情。她还插科打诨,使 得赌局更加热闹,却使奥斯卡觉得她有失身分;但是头两盘 就赢了两千法郎,人一高兴,就懒得仔细思考了。奥斯卡真 想假装不舒服,撇下他的合伙人,自己溜之大吉;可是面子 问题把他钉在那儿。再打三盘,赢来的钱又都输掉了。奥斯 卡感到背上冷汗直流,酒意也已完全消失。最后两盘把他们 共同的赔本一千法郎输了个一干二净;奥斯卡觉得口渴得要 命,一口气接连喝了三杯冰冻五味酒。女演员还在胡聊瞎扯, 把倒霉的帮办带到卧室去。但是,一进卧室,奥斯卡便感到 自己闯下的大祸沉重地压在心头,德罗什的睑孔也如梦幻一 般出现在眼前,他躲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坐在一张漂亮的 长沙发上,用手帕遮着眼睛,哭泣起来!弗洛朗蒂纳一眼看 见这个老实人的痛苦模样,连一个喜剧演员也不得不感动了;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她跑到奥斯卡面前,掀起他的手帕,看见他在流泪,就把他 带到小客厅里。 “你怎么啦,我的宝贝?”她问道。 听见这种声音、这种字眼、这种语调,奥斯卡在女性的 慈爱中听出了母性的慈爱,就回答道: “我输掉五百法郎,那是老板给我,要我明天去取回一张 审判书的。我现在没睑见人,只好去投水自尽了……” “你怎么这样侵!”弗洛朗蒂纳说道,“等一等,我去给你 拿一千法郎来,你好去翻本;不过,你只许赌五百法郎,剩 下的钱要还你的老板。乔治打双人扑克打得很好,你去和他 押一边吧……” 奥斯卡处在这样苦命的地位,只好接受女主人的提议。 “啊!”他心里想,“只有侯爵夫人才有这种派头……又漂 亮,又高贵,又有钱!这个乔治真是幸运!” 他从弗洛朗蒂纳手里接过一千法郎金币,就来和那个叫 他吃过苦头的人一同赌博。乔治在奥斯卡来到以前已经赢了 四盘。赌客一见来了一个新手,都很高兴,因为他们凭着赌 客的直觉,一起去押帝国时代的老军官吉鲁多那一边了。 “诸位先生,”乔治说道,“你们中途变卦要吃亏的,我觉 得我的好手气还没有完哩。——来,奥斯卡,我们要叫他们 输个精光!” 不料乔治和他的伙伴却一连输了五盘。输掉一千法郎之 后,奥斯卡也赌红了眼,想要自己打牌。头一次赌博的人总 会走运,他居然赢了;但是乔治出的主意使他乱了方寸:乔 治要他换掉几张牌,并且时常把牌从他手里抢过去,结果两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个人意见不一致,各有各的灵感,反而破坏了这一点好运气。 所以,快到早上三点钟的时候,老在喝五味酒的奥斯卡在运 气好转,意外地赢了几盘之后,最后又输得只剩下一百法郎。 他站起来,头重脚轻,昏昏沉沉,走了几步,就倒在小客厅 的一张长沙发上,闭上眼睛,沉入梦乡了。 “玛丽埃特,”法妮·鲍普莱对半夜两点钟才来的高德夏 的姐姐说,“你明天来吃晚饭吗?卡缪索会同卡陶老头一起来, 我们来气气他们两个好吗?……” “怎么!”弗洛朗蒂纳叫道,“我的电老头可没有关照我 呀。” “他今天早上会来告诉你的,他还要来唱戈迪雄大妈呢,” 法妮·鲍普莱接着说,“这是他来祝贺乔迁之喜最起码的见面 礼啊,这个小气电。” “让他们这些胡闹的酒客见电去吧!”弗洛朗蒂纳叫道, “他和他的女婿,真比法院的法官,戏院的老板还坏。不过话 说回来,我们这里的确吃得挺好,玛丽埃特,”她对歌剧院的 舞蹈演员说,“卡陶总是在舍韦酒家定菜;你同你的摩弗里纽 斯公爵一起来吧,我们来好好地玩玩,叫他们跳三步舞!” 听见卡陶和卡缪索的名字,奥斯卡挣扎了一下,要和睡 意作斗争;但他只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谁也不懂的话,又倒 在天鹅绒椅垫上睡着了。 “瞧,你今晚还有过夜的客人呢,”法妮·鲍普莱笑着对 弗洛朗蒂纳说。 “啊!这个倒霉的小伙子!他赌运不好,又喝多了五味酒, 就醉倒了。他是你弟弟那个事务所的第二帮办,”弗洛朗蒂纳 人间喜剧第二卷 对玛丽埃特说,“他输掉了他老板给他去办事的钱,要去自杀。 我借了一千法郎给他,却又给斐诺和吉鲁多这班强盗赢去了。 倒霉的老实人!” “那得把他叫醒,”玛丽埃特说,“我弟弟从来不说玩笑话, 他的老板更加认真。” “啊!要是你做得到,你就把他叫醒,并且把他带走吧,” 弗洛朗蒂纳说,随后转身回到客厅,去送那些要告辞的客人。 大家又跳起了一种所谓性格舞,一直跳到天亮,弗洛朗 蒂纳玩得精疲力尽,才去睡觉,根本忘记了奥斯卡,谁也没 有想起他,他自己更是沉睡不醒。 大约上午十一点钟,帮办给说话的声音吵醒了,他吓了 一跳,听出这是他姑父卡陶的声音,为了避免麻烦,他就假 装还在熟睡,把睑埋在漂亮的黄天鹅绒椅垫里,他在这上面 已经过了一夜。 “真的,我的小弗洛朗蒂纳,”道貌岸然的老人说,“你真 是不懂事,又不听话。昨天晚上刚跳过《巴比伦的废墟》,怎 么又狂欢暴饮过了一夜?这会毁掉你的青春的!更不用说祝 贺乔迁之喜居然没有我的分,反而瞒着我同些陌生人在一起 胡闹,这的确有一点忘恩负义!……谁晓得出过什么事呢?” “老怪物!”弗洛朗蒂纳叫道,“你不是有一把钥匙,随时 随刻都可以进来吗?舞会五点半钟才完,十一点你就把我吵 醒了,真是狠心!……” “已经十一点半了,蒂蒂纳u,”卡陶低声下气地指出, ①蒂蒂纳是弗洛朗蒂纳的爱称。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我起了一个大早,到舍韦酒家去定了一桌大主教才配吃的好 酒席……他们把地毯都踩坏了;你招待的是些什么人呀7 ......,, “你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法妮·鲍普莱告诉我说你同卡 缪索要来,为了讨你喜欢,我就请了蒂丽娅、杜·勃吕埃、玛 丽埃特、德·摩弗里纽斯公爵、佛洛丽纳和拿当。这样,你 一下子就见到舞台灯光下出现过的五个最漂亮的美人了!她 们还会给你跳和风舞u呢。” “过这样的生活简直等于自杀!”卡陶老头叫道,“打破了 多少玻璃杯啊!简直象抢劫!看了这前厅真叫人寒心……” 这时,好好先生忽然一愣,仿佛是一只给毒蛇威慑住的 小鸟一样,一动不动。原来他一眼看见一个黑衣青年的侧影。 “啊!卡比罗勒小姐!……”他到底开腔了。 “怎么,什么事呀?”她问道。 舞蹈演员的眼光随着卡陶小老头的眼光望去;当她认出 第二帮办的时候,禁不住狂笑起来,这不但使得小老头莫名 其妙,也使奥斯卡不得不露面了。弗洛朗蒂纳拉住他的胳膊, 一看见这位姑父和他内侄不知所措的睑孔,又噗哧一声笑了 起来。 “你怎么来了,我的侄子?……” “啊!他是你的侄子?”弗洛朗蒂纳叫道,她狂笑的声音 又进发了。“你可从来没有对我谈过这个侄子呀。”——“怎 么,玛丽埃特没有把你带走?”她对发呆的奥斯卡说。—— ①和风舞是一只脚跳,一只脚摇摆的舞蹈。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个倒霉的小伙子,他该怎么办呢?” “随他自己的便,”卡陶老好人冷冷地回答,并且朝着门 外走去。 “等一等,卡陶爸爸,你来帮帮你侄子的忙吧,这都怪我, 他拿他老板的钱来赌博,输掉他老板的五百法郎,还输掉我 给他翻本的一千法郎。” “该死的东西,年纪轻轻就输掉一千五百法郎?” “啊!姑父,姑父!”可怜的奥斯卡叫道,他听了他姑父 的话,才彻底明白他的处境多么可怕,就双手合十,跪倒在 他姑父面前。“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我完蛋了,没睑见人了…… 德罗什先生是严酷无情的!这是一场重要的官司,他要不赢, 就会丢面子,所以要我今天早上去找缮写员取旺德奈斯兄弟 打官司的审判书!但是出了什么事呀?……叫我怎么办呢?看 在我父亲和我姑母的份上,救救我吧!……同我去找德罗什 先生,替我讲讲情,给我找个借口吧……” 奥斯卡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抽噎,连卢克索沙漠里的 斯芬克司听了也会感动的。 “怎么,老吝啬电,”舞蹈演员流着眼泪叫道,“难道你要 让你的侄子丢睑么?你发财都是靠了他父亲啊。他不是叫奥 斯卡·于松吗?救救他吧,否则,莫怪蒂蒂纳翻睑不认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的?”老头问道。 “哎!就因为耽误了去取那张审判书的时间;难道你没看 见他喝醉了酒,又困又累,就倒在那里睡着了吗?都怪乔治 和他的堂弟弗雷德里克,他们昨天请德罗什的帮办们在牡蛎 岩饭店大吃了一顿。” 人间喜剧第二卷 卡陶老头瞧着舞蹈演员,有点踌躇。 “你得了罢,老猴子,如果事情不是这样,我不会把他藏 起来吗?”她又叫道。 “拿去,这是五百法郎,坏东西!”卡陶对他的内侄说, “从今以后,你再也休想得到我的钱了!你自己去向老板求情 吧,要是你做得到的话。至于小姐借给你的一千法郎,我替 你还;不过,我再也不愿听到你的事了。” 奥斯卡也不愿再听下去,赶快一走了之;但是一到街上, 他又茫然不知所措了。 在这个可怕的早晨,毁人的命运和救人的命运在奥斯卡 身上可说是势均力敌;不过,碰到一个遇事不肯放松的老板, 他也只好自认倒霉。玛丽埃特回到家里,怕她弟弟的小伙计 会出岔子,就给高德夏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奥斯卡醉酒和输 钱的事,信里还放了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这位好心的女子 嘱咐她的女仆在七点钟以前把信送到德罗什事务所去,自己 就去睡了。而高德夏六点钟起床的时候还没有看见奥斯卡,心 里也猜到了八九分。他在自己的积蓄里拿出五百法郎,立刻 跑到缮写员那里去取审判书,好在八点钟的时候,让德罗什 能在给当事人的通知书上签字。德罗什总是四点钟起床,七 点到办公室。玛丽埃特的女仆在顶楼上没有找到她女主人的 弟弟,下楼到办公室来,看见德罗什,自然就把信交给他。 “是事务所的公事吗?”老板问道,“我就是德罗什先生。” “您看看吧,先生,”女仆答道。 德罗什打开信来读了一遍,看见信里还有一张五百法郎 的钞票,就回到他的小办公室去,对他的第二帮办非常不满。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七点半钟,他听见高德夏在口授关于审判书的通知,另一个 首席帮办在抄写,又过了一会,好心眼的高德夏得意洋洋地 走进老板的房间。 “是奥斯卡·于松今天早上到西蒙那里去的吗?”德罗什 问道。 “是的,先生,”高德夏答道。 “那么,是谁给他钱的?”诉讼代理人又问。 “是您星期六给他的,”高德夏回答。 “怎么,五百法郎的钞票满天飞啦?”德罗什叫道,“听我 说,高德夏,你是一个好心肠的年轻人;不过对小于松不能 太宽宏大量,他不配。我恨傻瓜,但我更恨那些不管人家怎 样象父兄般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却还要明知故犯的人。” 他把玛丽埃特的信和她送来的五百法郎钞票交给高德 夏。“对不起,我拆了这封信,”他接着说,“因为你姐姐的女 仆说这是事务所的公事。你给我把奥斯卡辞掉吧。” “这个可怜的小倒霉电给我添了不少麻烦!”高德夏说, “乔治·马雷斯特这个大流氓真是他的灾星,他应该象躲避瘟 神一样躲开他;要是他们第三次再碰头的话,真不知道还会 发生什么事呢。” “这是怎么回事?”德罗什问道。 高德夏就把普雷勒旅途中发生的招摇撞骗的故事,简单 地讲了一遍。 “啊!”诉讼代理人说,“从前,约瑟夫·勃里杜对我讲过 这件荒唐事;要不是有这次巧遇,我们还得不到德·赛里齐 伯爵的照顾,帮不了勃里杜兄弟的忙呢。”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时,碰巧莫罗来了;因为在旺德奈斯兄弟争夺继承权 的官司里,他也有一笔大买卖可做。侯爵打算把旺德奈斯的 地产零售,他的弟弟伯爵不同意。地产商人进来,当头一棒 似的听到德罗什对他的前第二帮办大发雷霆。他抱怨这个年 轻人不争气,认为他不会有出息,结果连这个倒霉孩子最热 忱的保护人也心灰意懒,认为奥斯卡的虚荣心简直重得不可 救药了。 “让他去做律师吧,”德罗什说,“他只要通过学位论文就 可以了;干那一行,他的缺点也许会变成优点,因为律师的 口才有一半是自尊心促成的。” 这时克拉帕尔已经病倒,由他的妻子照料护理,这是一 件吃力不讨好的苦事。小职员折磨着他可怜的老婆,在这以 前她还不知道,一个半痴半呆、贫穷潦倒、阴险凶狠的人整 天和你面面相对的时候,会做出多么残酷的无聊事,开出多 么恶毒的玩笑。他最得意的事,是用尖酸刻薄的语言来刺伤 这个母亲心灵上最敏感的地方,他对于这可怜女人的心事也 猜到了几分:她最担心的是奥斯卡的前途、他的行为和他会 出的差错。的确,一个母亲受过一次类似普雷勒事件的打击 之后,总是不断地为她的孩子担惊受怕的;每当妻子夸奖奥 斯卡的成绩时,克拉帕尔都能透过外表看出她是想掩盖内心 的忧虑,他偏要随时揭她的疮疤。 “奥斯卡毕竞算是没有辜负我对他的期望;我早就想到, 普雷勒路上的事不过是年轻人的轻率大意而已。哪有年轻人 不犯错误的?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总算熬过来了,假若他可 怜的父亲还活在世上,他就用不着吃这些苦了。但愿上帝保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佑他学会克制自己!”如此等等。 在旺多姆街和贝蒂西街的祸事接连发生的时候,克拉帕 尔还穿着一件蹩脚的寝衣,坐在火炉边上,瞧着他老婆在卧 室的壁炉前,忙着为他煎汤熬药,同时为自己做午饭。 “天呀,我多么想知道奥斯卡昨天怎么过的!他要去牡蛎 岩饭店吃饭,晚上还要到一个侯爵夫人家里去……” “啊!你就耐心等着瞧吧,早晚总会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 么药,”丈夫对她说,“难道你还真相信有这么一个侯爵夫人 吗?一个象奥斯卡这样五官齐全、又爱花钱的小伙子,哪怕 花金子也要到空中楼阁里去找个侯爵夫人的!总有一天,他 会背着一身债来找你……” “你为什么要凭空捏造一些事来气我!”克拉帕尔太太叫 道,“你怪我的儿子吃掉了你的薪水,其实,他从来没有用过 你一文钱。近两年来,你没有什么借口可以说奥斯卡的坏话 了,因为他现在当上了第二帮办,而他的一切都是靠他的姑 父和莫罗先生供给的,再说,他自己还有八百法郎薪水呢。等 到我们老了还有饭可吃,恐怕都得靠这个孩子哩。你的确是 不公道的了……” “我是有言在先,你却说这是不公道!”病人尖酸地回嘴 说。 这时,门铃响得很急。克拉帕尔太太跑去开门,把莫罗 带进头一间房。莫罗先来报信,免得这可怜的母亲突然听到 奥斯卡闯下的祸事,会经受不起这个沉重的打击。 “怎么!他输掉了事务所的钱?”克拉帕尔太太哭着叫道。 “哼!我不是早说过了吗!”克拉帕尔叫起来,他出于好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奇,象个幽灵似的溜到客厅门口。 “那么,将来怎么办呢?”克拉帕尔太太问道,她心里太 痛苦,对克拉帕尔的冷嘲热讽已经充耳不闻了。 “假如他是我家里的人,”莫罗答道,“我会心平气和地让 他抽签当兵去;要是他抽到一个倒霉的号码,我也不会出钱 雇人顶替他。这是你儿子为了虚荣做出的第二桩蠢事。不过 话得说回来,虚荣心也许会使他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那 么当兵正是适得其所。再说,当六年兵会使他变得稳重一点; 既然他只差通过论文就可以得到学位,如果他还想干律师这 一行的话,那正如俗话说的,死里逃生之后,二十六岁能当 上律师也不算倒运了。这个挫折对他说来至少是一次严厉的 惩罚,他也该取得一点经验,养成一点听话的习惯。在去法 院实习之前,在人生的道路上也该有个实习的阶段啊。” “要是你对自己的儿子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克拉帕尔太 太说,“那在我看来,父亲的心和母亲的心是大不相同了。我 可怜的奥斯卡去当兵?……” “难道你宁愿看着他在做出丢睑的事情之后,就头朝前、 脚朝后地跳下塞纳河去?他做诉讼代理人都不够格;难道你 还认为他可以当上律师?……在他这样不懂事的年龄,他会 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只会变成一个不中用的家伙。而军 队里的严格纪律,说不定还可以成全他……” “他不能到另外一个事务所去吗?他的姑父卡陶一定会雇 人替他当兵的,他会把他的学位论文献给他的姑父。” 这时,一辆马车装着奥斯卡的全部动产,叽叽嘎嘎地驶 来,这个倒霉的年轻人说到就到了。 人间喜剧第二卷 “啊!你回来了,我的花花公子?”克拉帕尔叫道。 奥斯卡拥抱了他的母亲,把手伸出来和莫罗握手,莫罗 却连手也不伸出去,这种瞧不起人的无言责备,使奥斯卡狠 狠地瞪了莫罗一眼,孩子还从来没有这样大胆过。 “听着,克拉帕尔先生,”成了大人的孩子说道,“你把我 可怜的母亲折磨得要死,那是你的权利;因为她不幸是你的 妻子。至于我呢,那却是另外一回事!我还有几个月就成年 了:即使我还没有成年,你也没有资格管我。我从来没有要 你帮过一点忙。多亏在座的这位先生,我没有花过你一文钱; 我对你没有什么感激之情;因此,别来管我的事。” 克拉帕尔听了这番责备,又一声不响地坐到炉边的靠背 椅上去了。二十岁的年轻人刚受了他的朋友高德夏一顿批评, 肚里正没有好气,说起话来还象第二帮办一样头头是道,驳 得这个愚昧无知的病人无言对答。 “您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要是受到同样的引诱,恐怕也 难免不犯错误,”奥斯卡对莫罗说道,“德罗什认为这个错误 严重得不得了,我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我懊恼的是自己瞎 了眼,把快活剧院的弗洛朗蒂纳当成侯爵夫人,把一些戏子 和舞女当成上流社会的贵妇人,而不是逢场作戏,输了一千 五百法郎。在那种花天酒地的场合,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连 高德夏也不例外,更何况我呢!不过这一次,我最多也只害 了我自己一个人。现在我已经知过改过了。如果您还愿意帮 助我的话,莫罗先生,我敢向您发誓,在我当帮办的这六年 里,在我正式开业之前,我保证不会……” “算了吧!”莫罗说道,“我自己还有三个孩子呢,我什么 人间喜剧第二卷 也不敢保证……” “好了,好了,”克拉帕尔太太用责备的目光瞧了莫罗一 眼,对她的儿子说道,“还有你姑父卡陶呢……” “再也没有什么姑父不姑父了,”奥斯卡答道,他把旺多 姆街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克拉帕尔太太觉得两腿发软,再也支持不住了,她倒在 餐室里的一张椅子上,好象受了电击似的。 “祸事全都来了!……”她说着就晕了过去。 莫罗把这个可怜的母亲抱起来,走进她的卧室,把她放 在床上。奥斯卡却一动不动地待着,也象受了电击一样。 “你只好去当兵了,”地产商回来后对奥斯卡说,“克拉帕 尔这个蠢货恐怕活不了三个月,丢下你母亲一个钱的收入也 没有,难道我不该酋下一点钱来留给她用吗?这是我不能当 着你母亲的面对你说的话。当了兵,你有现成饭可吃,还可 以仔细思考思考,对一个没有财产的孩子来说,生活是多么 不容易。” “也许我会抽到一个走运的号码,”奥斯卡说。 “那以后怎么办呢?你母亲对你已经『二至义尽:她让你受 了教育,把你引上正路,但是你自己不争气,你还打算怎么 办?没有钱,什么事也做不成,这一点你今天总该明白了吧; 而你又不能脱掉礼服,换上工装去干粗活。再说,你母亲这 样爱你,要是看见你干下贱活,她也会活活气死的,你又怎 么忍心呢?” 奥斯卡一坐下,眼泪就禁不住簌簌地流了出来。他今天 才懂得了这番话,而在他第一次犯错误的时候,这种话却是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一句也听不进去的。 “没有财产的人就应该没有缺点,”莫罗说时,没有想到 这句严酷无情的至理名言说得多么深刻。 “我的命运不会长久悬而不决的,后天我就去抽签,”奥 斯卡答道。“从现在起,我要决定我自己的前途。” 莫罗的样子虽然严峻,心里却非常难过,他无可奈何地 让樱桃园街这家人难过了三天。三天之后,奥斯卡抽到了二 十七号。普雷勒的前任总管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着想,还是鼓 起勇气去向德·赛里齐伯爵先生求情帮忙,把奥斯卡调进了 骑兵团。原来这位国务大臣的儿子以不太好的成绩在综合理 工学院毕业之后,也应征入伍了,因为受到照顾,他在德· 摩弗里纽斯公爵的骑兵因当少尉。这一来奥斯卡不幸中还有 点儿小运气,就是在德·赛里齐伯爵的保举下,编入了这个 光荣的骑兵团,而且可望在一年之后升为军需官。这样一来, 命运就把前任帮办安排在德·赛里齐先生的公子麾下了。 克拉帕尔太太受到这些灾难的沉重打击,心灰意懒,几 天之后,却又悔恨交加,一个青年时代行为轻佻,老来幡然 醒悟的母亲总是这样的。她认为自己是个苦命人。再醮后所 受的折磨,她儿子闯下的祸事,她以为都是上天的报应,谁 叫她年轻时一味寻欢作乐呢?到老来只好落得个受苦受罪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个可怜的母亲就到圣保罗教堂去忏 悔,这是她四十年来头一回啊!戈德隆神甫劝她虔诚修行。一 个象克拉帕尔太太这样心地善良而又受过苦难的人,自然而 然要变成信女了。这位督政府时代的阿斯帕西一心想要赎罪, 好祈求上帝降福给她可怜的奥斯卡,所以不久就参加了各种 人间喜剧第二卷 宗教活动,投身于最虔诚的宗教事业。在她细心照料之下,克 拉帕尔先生竞然死里逃生,继续折磨着她,而她却以为她的 苦心已经引起上天的眷顾,并且把这个懦弱无能的人对她的 虐待,看成是上帝恩威并施的考验。此外,奥斯卡的行为也 无懈可击,到一八三。年,他已提升为德·赛里齐子爵骑兵 连的军士长,等于常备军的少尉,因为摩弗里纽斯公爵的骑 兵团是直属王家近卫军的。奥斯卡·于松那时已经二十五岁。 由于王家近卫军总是驻扎在巴黎或者京郊三十法里以内,他 有空就常来看看母亲,对她诉说他的苦恼。他已相当懂事,看 出了他升官的机会甚微。那个时期,骑兵中的官衔几乎全包 给贵族家庭的次子幼弟,姓氏前面没有贵族称号的平民很难 得到提升。因此,奥斯卡的雄心大志就是脱离近卫军,到常 备军的骑兵团去当少尉。一八三。年二月,戈德隆教士已经 升为圣保罗教堂的本堂神甫,克拉帕尔太太求他帮忙,得到 太子王妃的保荐,奥斯卡才被提升为少尉。 虽然从外表看来,雄心勃勃的奥斯卡对波旁王室非常忠 诚,但在内心深处,这个前任帮办却是自由派。因此,在一 八三。年的斗争u中,他就转到民众这边来了。这次变节碰 上了一个关键时刻,显得非常重要,奥斯卡于是引起了公众 的注目。在八月J夫功授奖的时候,奥斯卡升了中尉,获得荣 誉勋位十字勋章,当了拉斐特将军的侍从副官,到一八三二 年,将军又提升他为上尉。当这位热爱共和国的将军被解除 王国国民自卫军总司令职务的时候,奥斯卡·于松对新王朝 ①指一八三0年的七月革命。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忠诚简直近乎狂热,到王太子第一次远征非洲时,他就当 上了骑兵团上尉u。那时,德·赛里齐子爵是这个团的中校团 长。在马克塔战役④中,他们在战场上被阿拉伯人打败,德 ·赛里齐先生受伤,压在他那战死的坐骑下面。于是奥斯卡 对他的骑兵连说: “弟兄们,为国捐躯的时候到来了,我们决不能丢下我们 的团长……” 他带头向阿拉伯人冲去,他的士兵受到鼓舞,也跟着他 向前冲。阿拉伯人意外地受到反击,措手不及,竞被奥斯卡 把子爵救起,抱上战马,飞奔而去,可是在这场激烈的混战 中,他的左臂被阿拉伯人的弯刀砍了两刀。论功行赏,奥斯 卡的英勇行为,使他得到了荣誉勋位军官十字勋章,并被提 升为中校。他把德·赛里齐子爵救回之后,又尽心照料,关 怀备至,一直等到子爵的母亲赶来接子爵。但大家都知道,子 爵由于伤势太重,还是死在土伦了。德·赛里齐伯爵夫人将 这个舍己救人、尽心看护他儿子的恩人视同己出。奥斯卡的 伤势危险,伯爵夫人带来为儿子治病的外科医生只得把他的 左臂截去。德·赛里齐伯爵也原谅了奥斯卡在普雷勒旅途中 所说的蠢话,他把独生子葬在赛里齐堡邸的教堂墓地之后,竞 觉得自己在情义上欠了奥斯卡一笔债。 ①骑兵上尉等于炮兵少校。 ②指一八三五年六月二十八日法国殖民军在阿尔及利亚奥兰省马克塔河 畔与阿h杜·卡迪尔亲王率领的地方武装之司的一次战斗,结果法军大 败,死伤惨重。 人间喜剧第二卷 马克塔战役之后又过了好几年,在五月的一天早上八点 钟,在圣德尼城郊大道银狮旅馆的旁门下,站着一个身穿黑 衣的老妇人,她扶着一个三十四岁的男子,过往行人很容易 看出这个男子是退伍军官,因为他断了一只胳臂,翻领的扣 眼上还别着一枚玫瑰花形的荣誉勋章,他们当然是在等班车。 皮埃罗坦现在是瓦兹河谷长途客车行的老板,他的马车经过 圣勒L_塔韦尼和亚当岛,一直开到丽山,他当然很难认出这 个睑孔晒得黑黑的军官,就是他当年送到普雷勒去的小奥斯 卡·于松。克拉帕尔太太终于成了寡妇,她也和她儿子一样 不容易认出来了。克拉帕尔在费希谋杀案中④无辜受害,他 一辈子没给妻子带来什么好处,这一死反倒成全了她。他素 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喜欢站在神庙街看热闹,炸弹一响 他送了命,法令规定抚恤死难者家属,可怜的信女于是因丈 夫的遭难而得到了一千五百法郎的终身年金。 马车前面套了四匹花斑灰马,这样四匹马,即使给王家 驿运行拉车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车子分为前座、内座、后 座、上座,很象今天还在凡尔赛公路上同两条铁路竞争的威 尼斯轻舟式马车。它既结实,又轻便,油漆一新,装饰华美, 车厢壁上钉着精致的蓝色绒布,窗子上挂着绘有阿拉伯图案 的窗帘,座位上有摩洛哥的红羊皮软垫。这辆瓦兹之燕坐得 下十九个旅客。皮埃罗坦虽然已经五十六岁,看起来还是老 ①一八三五年七月二十八日,费希密谋在神庙街炸死国王路易 菲力浦 结果并未伤及王室成员。 人间喜剧第二卷 样子,穿着一件罩衫,里面是件黑色上衣,他抽着烟斗,督 促两个穿号衣的搬运夫把一些大包小箱抬到马车的大顶篷上 去。 “你们订了位子没有?”他问克拉帕尔太太和奥斯卡,同 时瞧着他们,仿佛在记忆里搜索,看看他们是不是旧相识。 “订了,我的仆人贝勒让伯给我们订了两个内座的位子,” 奥斯卡答道,“他大概是昨天晚上来订的。” “啊!先生是去丽山上任的税务官,”皮埃罗坦说,“您是 来接替马格隆先生的侄儿的……” “是的,”奥斯卡答道,他捏捏他母亲的胳膊,让她不要 开口。 这一回轮到军官要隐姓埋名了。 就在这时,奥斯卡忽然听到乔治·马雷斯特在街上的叫 声,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皮埃罗坦,你车上还有空位子吗?” “我觉得您叫我一声‘先生’,也不会把嘴叫破啊!”瓦兹 河谷长途客车的车行老板毫不客气地答道。 要不是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奥斯卡简直就认不出这个招 摇撞骗,叫他倒过两次大霉的人来。乔治的头差不多已经秃 光,只有耳朵上边还剩下三四绺头发,他小心在意地梳了上 去,想尽可能遮住他的光脑壳。他胖得不象样子,肚子鼓得 象个大梨,昔日美少年的翩翩丰采已荡然无存。他的神态举 止都不堪入目,满睑酒刺,相貌粗俗,仿佛醉醺醺的,说明 他情场失意,一直过着狂嫖滥饮的生活。他的眼睛已经失去 青春的光辉和蓬勃的朝气,那是只有养成生活规规矩矩、学 人间喜剧第二卷 习孜孜不倦的习惯,才能长久保持的。他的装束似乎是不修 边幅,一条又皱又旧的束脚长裤,却没有一双漆皮鞋来配套。 他的皮鞋后跟很厚,擦得也不亮,看来至少穿了三个季度,而 巴黎的三个季度就等于外地的三年。一件褪色的背心,一条 打得挺神气的旧缎子领带,都能叫人看出当年的公子哥儿多 么不甘心陷入贫困的境地。最后,乔治一大清早出来,没有 穿晨礼服,却穿了晚礼服,这更是穷途潦倒的明显征象!这 套晚礼服参加过多少次舞会啊!而今却象它的主人一样,从 昔日的豪华气派沦落到日穿夜磨的地步。黑呢接缝的地方露 出白线,衣领上满是油腻,袖口也磨成了犬牙状。而乔治居 然还戴了一副黄手套,手套其实也有点脏,一只手套还有一 块凸起的地方,惹人注目,表明手指上戴着一枚纹章戒指。领 带装模作样地用一个金环别住,周围还有一根好象头发编成 的丝质链条,链条另外一头当然有一地怀表。他的帽子虽然 戴得与众不同,但比别的穷相更容易泄漏天机,说明他不得 不过一天算一天,拿不出十六个法郎来买一顶新帽子。弗洛 朗蒂纳当年的心上人还挥动一根手杖,镀金的圆柄上雕了花, 但是现在已经凹凸不平了。蓝色的长裤,格子呢的背心,天 蓝色的缎子领带和粉红的条纹布衬衫,说明他虽然垮了合,却 还想露露脸,这种力不从心的鲜明对照,不但使他更加出丑, 而且对别人是个教训。 “这个人是乔治吗!……”奥斯卡心里想,“我离开他的 时候,他一年还有三万法郎的收入呢。” “德·皮埃罗坦先生的前座还有空位子吗?”乔治讥讽地 问道。 人间喜剧第二卷 “对不起,我的前座已经包给一位法国贵族院的议员,莫 罗先生的女婿德·卡那利男爵先生,还有他的夫人和岳母。只 有内座还剩一个空位子。” “真见电!看来不管哪个政府执政,法国贵族院的议员都 看中了皮埃罗坦,要坐你的马车旅行。我就坐内座的位子吧,” 乔治想起了德·赛里齐先生的事,这样答道。 他察言观色似的看了看奥斯卡和那个寡妇,但既没有认 出儿子,也没有认出母亲。奥斯卡的睑色给非洲的太阳晒黑 了;他嘴唇上边的胡子非常密,连鬓胡子也很多,凹下去的 睑孔和突出的五官,配上军人的姿态倒挺相称。还有玫瑰花 形的荣誉勋章,断了的胳臂,朴素的衣着,都会使乔治不敢 相信这是他当年坑害过的人。至于克拉帕尔太太,乔治本来 就不太认识,她十年来一丝不荀地献身给最虔诚的修行,更 加使她前后判若两人。谁也猜想不到这个穿灰色修女服的女 人竟是一七九七年的名媛之一。 一个非常臃肿的老头,衣着并不讲究,样子却很有钱,缓 慢而笨重地走来了,奥斯卡一眼就认出这是莱杰老爹;老头 很熟悉地招呼皮埃罗坦,马车行老板对他毕恭毕敬,哪个地 方的人不尊敬百万富翁呢! “嘿!这是莱杰老爹!越来越发福了,”乔治叫道。 “请问尊姓大名?”莱杰老爹干巴巴地问道。 “怎么!您不认得阿里总督的朋友乔治上校了?有一回我 们同车旅行过,还有微服出行的德·赛里齐伯爵呢。” 背时倒运的人最常做的蠢事,就是总要表示认识别人,同 时希望别人记得自己。 人间喜剧第二卷 “您变得太厉害,”年老的地产商答道,他已经成了双料 的百万富翁。 “一切都变了,”乔治说,“您看银狮旅馆和皮埃罗坦的马 车,是不是还象十四年前的老样子?” “皮埃罗坦现在一个人包办瓦兹河谷的运输行业,他在路 上跑的车子可漂亮哩,”莱杰先生答道,“他成了丽山的大老 板,还在丽山开了一家停歇马车的旅店;他的老婆、女儿都 是他得力的助手……” 一个约莫七十岁的老人从旅馆里走出来,走到等候上车 的旅客们中间。 “好啦,雷贝尔爸爸,”莱杰说,“现在就只等您那位大人 物啦。” “这不就来了,”德·赛里齐伯爵的总管指着约瑟夫·勃 里杜说。 乔治和奥斯卡都认不出这位大名鼎鼎的画家,因为他的 睑孔饱经风霜,他的态度充满自信,说明他已经功成名就。他 的黑色大礼服上装饰着荣誉勋位勋章缓带。他的衣着非常讲 究,说明他是下乡去过节的。 这时,一个伙计手里拿着一张乘客名单,从银狮旅馆在 厨房旧址上新建的营业室里走出来,站在空着的前座外边。 “德·卡那利先生和夫人,三个位子!”他唱名了。 他走到内座外边,又接二连三地唱名: “贝勒让伯先生,两个位子。——德·雷贝尔先生,三个 位子。——先生……您叫什么名字?”他问乔治。 “乔治·马雷斯特,”败家子低声下气地回答。 人间喜剧第二卷 伙计走到后座外边,那里站着一些保姆、老乡、小店主, 他们正在话别;伙计把六个旅客送进后座,又喊了四个年轻 人的名字,叫他们爬到上座的板凳上,接着就发出简单的开 车命令:“走!……”皮埃罗坦也坐到马车夫旁边,车夫是一 个穿罩衫的年轻人,他对马喊道:“拉!” 四匹从鲁瓦买来的骏马拉着车子,小步跑上圣德尼城郊 的山坡;但是一到圣洛朗,马车好象邮车一样飞奔起来,四 十分钟之内就跑到了圣德尼,经过卖酪饼的客店也没有停车, 径直上了圣德尼左边去蒙摩朗西峡谷的大路。 一路上旅客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 直到这个转弯的地方,乔治才开了腔: “车子走得比十五年前好一些了,”他一面掏出一只银表, 一面说道,“瞎!对不对,莱杰老爹?” “人家都很客气地称我莱杰先生,”百万富翁答道。 “这不是我第一次去普雷勒时同路的吹牛大王吗!”约瑟 夫·勃里杜叫道,“怎么,您是不是又去亚洲、非洲、美洲打 过仗?”大画家问道。 “别提啦!我参加过七月革命,真倒霉,因为它把我的命 也革了……” “啊!您参加过七月革命,”画家说道,“这也不足为奇, 要是没人参加,革命怎么能爆发呢?不管人家怎样说,我从 来不相信革命是自己爆发的。” “我们怎么又碰到一起了,”莱杰先生瞧瞧德·雷贝尔先 生说,“您看,雷贝尔爸爸,这就是那个公证人的帮办,要不 是他,您还当不上德·赛里齐家的总管呢……”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我们只缺弥斯蒂格里了,他现在是著名的莱翁·德·洛 拉;还缺那个侵小于,他居然当着伯爵的面谈他的皮肤病和 他的夫人。他的病终于治好了,而且终于离开了他的夫人,好 安安静静地度一个晚年,”约瑟夫·勃里杜说道。 “还缺伯爵先生哩,”雷贝尔说。 “啊!我本来以为,”约瑟夫·勃里杜伤感地说,“他最后 还会旅行一次,从普雷勒到亚当岛来参加我的婚礼。” “他还能坐着车子在花园里遛遛呢,”老迈年高的雷贝尔 接着说。 “他的夫人时常来看他吗?”莱杰问道。 “每个月来一回,”雷贝尔说,“她还是喜欢巴黎;她的心 思都用到她侄女杜·鲁弗尔小姐身上去了,去年九月,她把 侄女嫁给一个非常有钱的波兰贵族,年轻的拉金斯基伯爵 ......,, “那么,”克拉帕尔太太问道,“德·赛里齐先生的财产将 来要落到什么人的手里呢?” “自然是归那个给他料理后事的夫人,”乔治插嘴说,“伯 爵夫人虽然已经五十四岁,可是风韵犹存,一直显得很漂亮, 远远看去,还会引得人想入非非哩……” “她总会引得您想入非非的,”莱杰说道,牛皮大王刚才 对他不够客气,看来他还耿耿于怀。 “我怎敢妄图非分呢,”乔治对莱杰老爹说,“不过,顺便 问一句,那位前任总管怎么样了?” “莫罗吗?”莱杰说,“他可是瓦兹酋的议员了。” “啊!就是那位著名的中间派,瓦兹酋的莫罗吗?”乔治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司道。 “是的,”莱杰接着说,“就是瓦兹酋的莫罗先生。他为七 月革命比你多出了一点力,到底买下了普雷勒和丽山之间那 块顶呱呱的土地。” “啊!就在他当年管理的土地旁边,和他从前的主人做起 邻居来了,这不大好吧!”乔治说。 “说话不要这样高声,”德·雷贝尔先生说,“因为莫罗太 太和她的女儿德·卡那利男爵夫人,还有她那位做过大臣的 女婿,他们都在前座。” “那么,他出了多少陪嫁,才把女儿嫁给这位大演说家 的?” “大约两百万吧,”莱杰老爹答道。 “他对百万已经上瘾了,”乔治笑着低声说,“这个发财的 瘾头还是在普雷勒开始……” “不要再说莫罗先生的闲话了,”奥斯卡厉声叫道,“我看 您也应该h董得在公共马车里要少说废话。” 约瑟夫·勃里杜把这个断了一条胳臂的军官端详了几秒 钟,然后叫道: “先生虽然不是大使,但是他的玫瑰勋章足以说明,他已 经堂堂正正地立功受奖了,我哥哥和吉鲁多将军也常在报告 里提到您……” “奥斯卡·于松?”乔治叫了起来,“天呀!要不是听到您 的声音,我真不认得您了。” “啊!就是这位勇敢的先生把于勒·德·赛里齐子爵从阿 拉伯人手里抢出来的吗?”雷贝尔问道,“伯爵先生不是给您 人间喜剧第二卷 找了丽山税务局的差事,等着蓬图瓦兹税务官出缺吗7 ......,, “是的,先生,”奥斯卡答道。 “那么,先生,”大画家说道,“希望您能光临亚当岛,参 加我的婚礼。” “您和谁结婚呀?”奥斯卡问道。 “莱杰小姐,”画家答道,“也就是德·雷贝尔先生的外孙 女。这是德·赛里齐伯爵作主为我订下的亲事;他为我这个 穷画家帮过不少忙,在他离开人世之前,还好意要为我弄点 财产,这我从前可没想到……” “莱杰老爹难道娶了……”乔治问道。 “我的没有陪嫁的女儿,”德·雷贝尔先生答道。 “他原来有子女吗?” “有一个女儿。对于一个做了鳏夫而又没有儿子的人,这 已经很够了,”莱杰老爹答道,“就象我的合伙人莫罗一样,我 也有一个名人做女婿了。” “那么,”乔治忽然显出一副恭敬的神气对莱杰老爹说, “您一直住在亚当岛吗?” “是呀,我已经在卡桑买了田产。” “那好极了,我的运气真好,正巧今天跑到瓦兹河谷来 了,”乔治说道,“诸位先生,你们都可以给我帮帮忙。” “帮什么忙呀?”莱杰先生问。 “啊!请听我说,”乔治说道。“我是希望公司的职员,这 家公司刚刚成立,国王不久就会颁布诏令,批准这家公司的 章程。十年以后,这家公司会给闺女出嫁妆,给老人出养老 人间喜剧第二卷 金,给孩子付学费;总而言之,男女老少的福利,都由它管 ......,, “这一点我倒相信,”莱杰老爹微笑着说,“一句话,您是 保险公司的掮客。” “不是,先生,我是总视察员,负责替公司在全国建立联 络网,物色代办人,在找到适当的人选之前,我先兼办这项 业务;因为要找到老实可靠的代办人,那是既细致又困难的 事情……” “可你是怎样丢掉那三万法郎收入的呢?”奥斯卡对乔治 说。 “就象你丢掉一只胳膊那样,”公证人的前任帮办针锋相 对地回答诉讼代理人的前任帮办。 “难道你的法郎也使你立功受奖了?”奥斯卡话里带刺地 挖苦乔治。 “唉!我得的奖太多了……可惜都是股票,我还有多余的 出卖呢。” 马车到了圣勒塔韦尼,换马的时候,旅客都下车来。马 车夫把缰绳解开,皮埃罗坦把皮带从车前横木上解下,动作 熟练,使奥斯卡暗暗赞叹。 “这个可怜的皮埃罗坦,”他心里想,“他也和我一样,在 人生的道路上不算太得意。乔治已经穷途潦倒了。别的人有 的会投机,有的有本事,差不多都发了财……”于是他拍拍 车行老板的肩头,高声说道:“我们在这里吃午餐吗,皮埃罗 坦?” “我不是马车夫,”皮埃罗坦说。 人间喜剧第二卷 477 “那么您高升了?”于松上校问道。 “我是车行老板,”皮埃罗坦答道。 “得了,不要生熟人的气,”奥斯卡指着他的母亲说,他 还放不下那副屈尊俯就的架子。“您不认识克拉帕尔太太吗?” 正在奥斯卡向皮埃罗坦介绍他母亲的时候,说多巧有多 巧,瓦兹酋议员莫罗的太太也从马车前座下来,听见克拉帕 尔这个名字,就用看不起人的眼光,瞧了瞧奥斯卡母子。 “的确,夫人,就简直不认识您了,先生,就连您也认不 出来啦。看来非洲真是热得厉害?……” 奥斯卡对皮埃罗坦的怜悯,是虚荣心使他犯下的最后一 次错误。他又会得到报应,不过这次报应相当温和,下文便 知端的。 奥斯卡在瓦兹河畔的丽山定居两个月之后,就去追求乔 热特·皮埃罗坦小姐,到一八三八年底,就和瓦兹酋运输行 大老板的女儿结婚了,嫁妆是十五万法郎。 普雷勒旅途中闯下的祸事使奥斯卡不乱说话,弗洛朗蒂 纳的晚会又使他不乱花钱,严格的军队生活培育了他的等级 观念和听天由命的思想。人既懂事,又很能干,怎么会不幸 福呢?德·赛里齐伯爵去世之前,使奥斯卡当上了蓬图瓦兹 的税务官。有瓦兹酋议员莫罗先生的关怀,有德·赛里齐伯 爵夫人和迟早要再当大臣的德·卡那利男爵先生的照顾,于 松先生不愁当不上总税务官,就连卡缪索家也来认亲了。 奥斯卡是一个普通人,温和谦逊,安分守已,总是保持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中庸之道,就象他的政府一样u。他既不会使人眼红,也不会 遭人白眼。总而言之,他是一个现代的中产阶级人物。 一八四二年二月于巴黎 许渊冲译 ①路易菲力浦说过:“在内政方面,我们要保持中司路线。” 人间喜剧第二卷 阿尔贝·萨瓦吕斯 献给爱弥儿·德·吉拉尔丹夫人① 王政复辟时期,在贝桑松④大主教经常露面的几家沙龙 中,他最喜爱的就是瓦特维尔男爵夫人的沙龙。这位夫人,一 言以蔽之,可能是贝桑松最显要的女人。 德·瓦特维尔先生是名噪一时的瓦特维尔的侄孙。那位 最走运、最显赫的凶手和叛徒,他一生惊险不凡的遭遇,说 来话长,不说也罢。和性格暴烈的叔祖恰恰相反,德·瓦特 维尔先生是个安静的人。他在弗朗什一孔泰过了一段深居简 出的日子,后来娶上了名门望族德·吕蒲家的女继承人。德 ·吕蒲小姐带来年收两万法郎的田产,和瓦特维尔男爵每年 一万法郎进款的不动产合到了一起。这样,瑞士贵族的纹章 ——瓦特维尔祖籍瑞士——被置放在德·吕蒲家族古老纹章 的正中心。这门亲事早在一八。二年就定了下来,但直到一 八一五年,即第二次王政复辟时才办成。德·瓦特维尔夫人 ①吉拉尔丹夫人(1804 1855),法国诗人,小说家。丈夫爱弥儿·德·吉 拉尔丹是新闻记者。 ②贝桑松,原法国弗朗什孔泰省省会。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女儿诞生三年以后,外祖父母相继去世,所有遗产也结算 清楚。于是,他们把德·瓦特维尔先生的房子卖了,搬进坐 落在酋府路吕蒲家的漂亮公馆,这儿花园极大,一直伸展到 石阶路。瓦特维尔夫人出阁前就是个虔诚的姑娘,婚后更加 虔诚。贝桑松有个信徒会,给上流社会笼上一层阴沉沉的气 氛,也带来一些和这座城市的风格并行不悖的一本正经的架 势,德·瓦特维尔夫人正是这个信徒会里的王后之一。 瓦特维尔男爵先生是个既干瘦又无才气的人,看上去已 未老先衰,旁人也说不上他的精力耗到哪儿去了,因为此人 无知到了极点。但是他太太有一头火辣辣的金发,性格之生 硬尽人皆知ck们现在还说:尖刻得象德·瓦特维尔夫人), 地方官员里一些爱开玩笑的人,说什么男爵的精力是在这块 岩石上消耗殆尽的。吕蒲一词显然源出rupesu。长于观察社 会习俗的人士肯定会注意到,罗萨莉是瓦特维尔家和德·吕 蒲家结亲的唯一果实。 瓦特维尔先生是在一间华丽的车工作坊里过日子的,他 有车不完的活计,他还异想天开地收藏物品,作为自己生活 的补充。对悉心研究癫狂症的哲学家医生来说,收藏物品的 倾向,如果只注意小玩意儿,那就是精神错乱的第一步。瓦 特维尔男爵搜集贝壳、昆虫和贝桑松地区的岩石碎片。某些 持相反意见的人,尤其是妇女,谈到瓦特维尔先生时则说: “他真高尚!他一结婚,就看到自己占不了妻子的上风,于是 一头扎进机械活儿和口腹之乐里。” 人间喜剧第二卷 吕蒲公馆不乏某种可与路易十四时代媲美的言丽堂皇, 可让人感觉到一八一五年联姻的这两个家族的贵族气派。过 了时的旧式排场随处可见。树叶形的水晶吊灯、花缎、云锦、 地毯、金漆家具,一切都和年迈的仆役及其陈旧的号衣谐调 一致。虽然上菜用的家传银餐具已经发黑,餐桌中央大玻璃 盆周围配的是古萨克森瓷的碗碟,但菜萌仍堪称精美。德· 瓦特维尔先生不想无所事事,也为了给自己的生活添些情趣, 自任家里的饮料总管,他选用的酒在酋里颇有点名气。德· 瓦特维尔夫人的财产如今已十分可观,而她丈夫的财产只是 鲁克塞那块大约年收一万法郎的地,此外没有继承到别的遗 产。毋须指出,德·瓦特维尔夫人和大主教之间关系亲密,使 教区内三、四位才华出众而又并不憎恶美食的神甫,成了公 馆里的座上客。 一八三四年九月初,在某次盛大的婚宴上,妇女们围坐 在客厅的壁炉前,男人们三三两两站在窗前,这时,仆人通 报,德·格朗塞神甫到,他的出现引起了一阵欢呼。 “嗨!官司怎么样了?”有人向他喊道。 “打赢了!”代理主教回答,“我们原来对法院的判决已不 抱希望,其原因你们也知道……” 这是指一八三。年以后王家法院的组成说的。支持波旁 王朝长系的正统派这时几乎全都辞职了。 “……刚才宣判我们全盘胜诉,撤销了初审的判决。” “大家都以为你们输了。” “要是没有我,肯定是这个结局。我把我们的律师打发到 巴黎去了,正要交锋的时候,我才找到一位新律师,我们这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场官司打赢全仗他,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 “他在贝桑松吗?”德·瓦特维尔先生天真地问道。 “在贝桑松。”德·格朗塞神甫回答。 “噢!他是萨瓦龙。”一个坐在男爵夫人近旁,叫德·苏 拉的漂亮青年说道。 “他熬了五、六个夜晚,翻遍了所有的文件和卷宗,和我 研究了七、八次,每次都是好几个小时。”德·格朗塞先生接 着说,这是他二十天来第一次在吕蒲公馆重新露面,“总之, 萨瓦龙先生把我们的对手从巴黎请来的那位著名律师彻底打 败了。据那些参事讲,这个年轻人真是了不起。这样,教务 会取得了双重胜利:在法律上胜利了;在政治上打败了市政 府的辩护士,从而打败了自由派。我们这位律师说:‘我们的 对手想叫各教区破产,他们不必指望处处都能得到同情 ……’法院院长不得不叫大家安静下来。贝桑松人人拍手称 快。就这样,原修道院的产权,还留在贝桑松大教堂的教务 会手上。萨瓦龙先生走出法院时,还邀请他的巴黎同行共进 晚餐。巴黎人接受了,对他说:‘胜利者的面子大!’并且毫 无怨恨地祝贺他取胜。” “这位律师您是打哪儿找来的?”德·瓦特维尔夫人说, “这个名字,我可从来没听到过。” “从您这儿可以看见他家的窗子。”代理主教回答,“萨瓦 龙先生住在石阶路,他家的园子和你们家的园子只有一墙之 隔。” “他可不是弗朗什一孔泰本地人。”德·瓦特维尔先生说 道。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他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没人知道他的籍贯。”德 ·沙冯库尔夫人说。 “那他是干什么的?”德·瓦特维尔夫人问道,一面挽起 德·苏拉先生的臂膀,向饭厅走去,“如果他是外乡人,那干 吗到贝桑松来安家落户?对一个律师来说,这可真是个怪念 头。” “真是个怪念头!”年轻的阿梅代·德·苏拉随声附和。要 了解这桩故事,就必须了解此人的历史。 自古以来,由于海关无法严格监督,法国和英国不断交 流着一些虚浮的风尚,在巴黎我们称作英国式的风尚,反之 也一样,在伦敦叫作法国式。这两大民族的敌意在两个问题 上是不存在的:词汇和服装。《神佑吾王》是英国的国歌,却 是吕利为《以斯帖》或《阿塔莉》的合唱队谱写的乐曲。u一 个英国妇女带到巴黎来的鲸骨裙④,大家也知道为什么是由 一位法国妇女、著名的朴次茅斯公爵夫人㈢在伦敦发明的;起 初,大家对鲸骨裙极尽嘲笑之能事,致使第一位在杜伊勒里 宫花园出现的英国妇女差一点被人群踩死;但是鲸骨裙还是 被接受了下来。这一风尚统治欧洲妇女达半个世纪之久。一 ①吕利(163¨_1687),原籍意大利的法国作曲家,法国歌剧的奠基者。 《以斯帖》(1689)和《阿塔莉》(1 691)是拉辛的两部悲剧。巴尔扎克记 述不确:这两部悲剧都是吕利死后才问世的;英国国歌系英国作曲家查 理·伯尼根据无名氏的作品整理而成。 ②一种以鲸骨支撑的裙子。 ⑧即路易丝·德·凯鲁阿尔(1649 1734),英王查理二世的情妇,——原 编者注。 484 人间喜剧第二卷 八一五年签订和约u时,大家拿英国妇女上身长的衣服当笑 话足有一年。观看波蒂埃和布律内演出《可笑的英国女人》④ 时,巴黎倾城出动。但是,法国妇女在一八一四年还紧系在 乳房下的腰带逐年下降,到一八一六和一八一七年,竟然降 到可以勾勒出臀部的轮廓。十年以来,英国在语言上给了我 们两件小小的礼物。怪物、妙人、雅士,这三个继承了词源 很不体面的纨祷子弟的词,现在已被花花公子和狮子@所取 代。狮子并没有派生出母狮来。母狮一词源出阿尔弗雷德· 德·缪塞@那首著名的诗歌:“你可在巴塞罗那见过……那就 是我的情妇,我的母狮。”这样就产生了这两个词儿和两个概 念之间的融合,也可以说是混淆。巴黎一向既酷爱杰作,也 热中于蠢事;一旦一件蠢事使巴黎开心,外酋也就很难放弃。 所以,当狮子在巴黎街头漫步,长发披肩,蓄着胡子和唇髭, 穿着背心,夹鼻眼镜不用手扶,而靠面颊和眉脊的收缩来夹 住,某些酋的酋会里就有些二等狮子应运而生,他们以华美 的皮鞋系带来抵制同乡的马虎随便。到了一八三四年,贝桑 松总算有了一只“狮子”,此人就是阿梅代西尔万。雅克· 德·苏拉先生,在西班牙人占领期间@写成苏莱雅斯。在贝 ①指一八一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法国与英、俄、普、奥等国签订的第二次巴 黎和约。 ②当时的一出独幕滑稽歌舞剧。 ⑧“狮子”指公子哥儿。 ④缨塞(1810 1857),法国作家,著名的诗人。 ⑤贝桑松于一六四九年被西班牙占领,直到一六六八年才重新被路易十四 征服。 人间喜剧第二卷 桑松城里,阿梅代·德·苏拉可能是唯一的西班牙家族的后 裔。西班牙曾派人到弗朗什一孔泰来处理事务,但极少有西 班牙人在这儿定居。苏拉家族留下不走,是因为和格朗韦尔 红衣主教结了亲家。年轻的德·苏拉先生总说要离开贝桑松 这个凄凉、虔诚而又没有文学气息的城市,这个军事重镇和 驻防要地。但这儿的风貌也的确值得描绘一番。有了这样一 个看法,对自己前途又觉茫茫然,他这才在新街的尽头,新 街和酋府路交叉的地方,凑合着在三间家具稀稀拉拉的屋子 里安下身来。 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少不了也有一只“老虎”u,这是他 的一个佃农的儿子,一个十四岁的小佣人,身材矮壮,名叫 巴比拉。“狮子”让自己的“老虎”穿戴得很入时:铁灰色呢 料短礼服,束着一条漆皮腰带,深蓝色平绒短裤,红背心,有 翻口的漆皮长统靴,绕以黑色绸带的礼帽,饰有苏拉家徽的 黄钮扣。阿梅代还给这个男孩买了白纱手套,让他负责洗熨 衣服;每月还给三十六个法郎,让他伙食自理。这在贝桑松 俊俏的青年女工看来,就算是很优越了:为一个十五岁左右 的孩子一年付四百二十法郎,礼物还不在内!所谓礼物,是 指把旧衣服卖掉所得的钱,苏拉和别人换马时得的小费和卖 掉厩肥的钱。苏拉有两匹马,拼命精打细算,合起来每年花 费八百法郎。巴黎供应的香水、领带、首饰、鞋油、衣着,开 销一千二百法郎。如果再加上青年马佚,或者“老虎”,马匹, 华贵的服饰和六百法郎的房租,那总数便是三千法郎。而年 ①“老虎”是和“狮子”相对而言的,指公子哥儿的跟班或小厮。 人间喜剧第二卷 轻的德·苏拉先生的父亲留给他的,是不超过四千法郎的年 金,这是几处相当贫瘠并需要保养的庄田的出产,而要保养 庄田,就无法使收入稳定下来。这样,“狮子”每天能留下来 生活、零花和娱乐的钱,几乎不到三法郎。因此,他常到旁 人家用晚餐,午餐则非常节酋。碰上非要自己掏钱吃晚饭不 可时,就打发他的“老虎”去菜馆弄两盘菜来,给的钱不超 过二十五个苏。旁人把年轻的德·苏拉先生看成是一掷千金、 挥金如土的人,其实,这个可怜虫要动足脑筋,才能在年终 时求个收支平衡,这套本领连高明的家庭主妇都会自愧不如。 但大家还不知道,尤其在贝桑松,靴子或皮鞋上涂的六法郎 的鞋油,五十个苏一双、但偷偷洗干净可用上三次的黄手套, 十法郎一条、可戴三个月的领带,二十五法郎四件的背心,正 好套住皮靴的长裤,这些能在一个酋会引起多少尊敬!他不 这样行吗?要知道,在巴黎,有些女人对一些傻瓜另眼相看, 他们到她府上,比最杰出的男人更受欢迎,靠的就是这些花 十五个路易能买到的空架子,其中包括卷曲的头发和荷兰细 布衬衫。 如果你觉得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只是个十分廉价的“狮 子”,那你也得知道,阿梅代·德·苏拉已经去过三次瑞士, 是坐车去的,每天赶路不多;巴黎去过两次,还有一次从巴 黎去英国。他被认为是一个见多识广的旅行家,一开口就是: “我去过的英国,如何如何。”老太太们则对他说:“您这位去 过英国的人,如何如何。”他的足迹远至伦巴第u,遍游意大 ①意大利北部地区名,多大湖,离贝桑松有二百公里左右。 人间喜剧第二卷 利的各大湖。他阅读各种新书。还有,当他洗手套时,“老 虎”巴比拉总回报来客说:“先生正在工作。”因此,有人试 图贬低他的身分时,便说:“这个人思想太激进。”阿梅代的 本领是带着贝桑松式的严肃神情,滔滔不绝地讲一些时髦的 老生常谈,从而赢得了贵族中最开明人士之一的美名。他身 上戴的是时髦的首饰,头脑中装的是由新闻界控制的思想。 一八三四年,阿梅代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中等身材, 褐色头发,胸部轮廓分明,双肩也是这样,圆圆的大腿,脚 已经很肥厚,一双手又白又胖,蓄着一圈络腮胡子,短髭可 与驻军军官媲美,红红的大睑盘儿,塌鼻子,褐色的眼睛毫 无表情;可以说,一点儿不象西班牙人。他迅速地发胖,对 他的抱负十分不利。他的指甲和胡子都修饰得很好,衣着的 每一个细节都以英国式的一丝不荀安排得井井有条。因此,大 家把阿梅代看成是贝桑松最漂亮的男人。一位按时来给他整 容的理发师(又是一笔每年六十法郎的阔气支出!)认为,谈 到时装,谈到雅致,他是个权威的裁判。阿梅代起身很迟,盥 洗完毕,中午前后骑马出门,到自己的一处庄园去练习枪法。 他玩枪的劲头和拜伦爵士去世前的那段时间一样④。然后在 三点钟回来,骑在马上备受一般青年女工和正好站在路口的 人的赞美。接着做点儿所谓工作,似乎忙到四点钟,然后穿 上衣服到别人家去吃晚饭,在贝桑松贵族的沙龙里打打惠斯 ①拜伦于一八二三年去希腊参加反对土耳其统治的解放斗争,并病死在希 腊。 488 人间喜剧第二卷 特u,消磨一个晚上,十一点回家睡觉。没有比这更合乎时宜、 更规矩、更无可指责的生活了,因为星期天和节日的宗教仪 式他总是准时参加的。 要使你们懂得这样的生活又有多么荒唐,那就要简单介 绍一下贝桑松。没有哪个城市对进步抵制得更死心眼的了。凡 是政府,凡是巴黎派来担任一定职务的官吏、职员和军人,都 笼笼统统被生动地称为客帮。客帮是个中立圈,和教堂一样, 是城里的贵族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可以互相接触的唯一中立 场所。在这个场所,一句话,一个眼色,一个动作,就可以 挑起资产阶级妇女和贵族妇女之间的仇恨,这家对那家的仇 恨,可以至死念念不忘,使分隔两个社会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愈加扩大。除了克莱蒙圣让山家族、博弗尔蒙家族、德· 塞伊家族、格拉蒙家族和其他几家只住在弗朗什一孔泰地区 自己庄园上的贵族以外,贝桑松贵族的历史不超过两个世纪, 仅仅能上溯到被路易十四征服的时代。贵族界都是议会派,目 空一切,僵硬,严肃,讲实利,高傲,比起维也纳宫廷有过 之而无不及,因为贝桑松人在这些方面,连维也纳的沙龙也 自愧不如的。维克多·雨果、诺迪耶④、傅立叶,这些贝桑松 城的光荣,这儿压根儿没人提起,大家不感兴趣。贵族间的 亲事,小孩儿在摇篮里时就安排定了。最严肃的事情也好,最 无足轻重的事情也好,都是从小就规定好的。一个异乡人,一 个外来户,根本混不进这些家门。当地驻军中,如果有出身 ①惠斯特,英国牌戏,桥牌的前身。 ②诺迪耶(1780 1844),法国作家。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于该国名门望族的上校,或是有爵位的军官,要想在这儿让 人家接待,就得施展出塔莱朗亲王在国际会议上希望具有的 那种外交手腕。一八三四年,阿梅代是贝桑松唯一系鞋套的 人。这就已经说明年轻的德·苏拉先生的狮劲儿了。现在,还 有件轶事,能让你好好认识贝桑松。 在这个故事开始前不几天,酋政府需要从巴黎为自己的 报纸请个编辑来,为的是驳斥大《新闻报》u在贝桑松产下的 小《新闻报》和共和党人办的《爱国者报》。巴黎派来了一个 年轻人,他不了解弗朗什一孔泰这地区,下车伊始,就来了 一篇《哇啦哇啦》④派的“社论”。中庸政府党@的头头,市 政府的一位人物把记者请了来,对他说道:“先生,您得知道, 我们是些严肃的人,严肃两字还不够,是令人厌倦的人,我 们不要别人来使我们开心,我们给逗笑了,但我们为此感到 恼火。您要学会象《两世界杂志》@那种长篇累牍的大作一样, 叫人咽不下去。这样,您才有那么一点点贝桑松人的调子。” 这位编辑好好记住了,于是说一口艰涩难懂的哲学行话。 他大获成功。 要说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在贝桑松的沙龙内还受到器 重,那纯粹是出于这些人家的虚荣心:贵族能显出顺应潮流 ①显然是指当时拥护波旁王朝长系的正统派机关报《法兰西新闻》。—— 原编者注。 ②《哇啦哇啦》,一八三二年在巴黎创办的一家讽刺性小报——原编者注。 ⑧指一八三0年国王路易菲力浦的政府。 ④《两世界杂志》,法国一种文史哲杂志,一八二九年创刊。“两世界”指新 大陆和旧大陆。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样子,能给路过弗朗什一孔泰的巴黎贵族提供一个和他们 大致相似的年轻人,还是很惬意的。德·苏拉做的所有这些 秘而不宣的工作,迷惑人的把戏,表面的挥霍,骨子里的谨 慎算计,都有一个目的,否则贝桑松的“狮子”就不会留在 本地了。阿梅代想结成一门有利可图的亲事,以便有朝一日 证明他的庄田并没有抵押掉,证明他手头是有积蓄的。他想 吸引全城的注意力,想成为城里最高贵的人,成为第一号美 男子,以便赢得罗萨莉·德·瓦特维尔小姐的青睐,继而娶 她为妻! 一八三。年,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开始其花花公子的生 涯时,罗萨莉才十四岁。一八三四年,德·瓦特维尔小姐芳 龄十八,正是少女们容易被阿梅代备受全城注意的种种与众 不同的举止所打动的年纪。有许多狮子之所以成为狮子,是 出于算计,是工于心计的结果。瓦特维尔家十二年来,每年 收入高达五万法郎,虽然每逢星期一、五招待贝桑松的上流 社会,但每年支出不超出两万四千法郎。星期一,大家来晚 餐,星期五则是来消磨一个晚上。因此,十二年来,每年积 攒下两万六千法郎,并以这些古老世家特有的审慎存了起来, 现在这笔金额该有多可观?大家普遍认为,德·瓦特维尔夫 人觉得自己的田产已经够多了,一八三。年便以三厘的利息 将自己的积蓄存了起来。罗萨莉的嫁妆,每年大约有四万法 郎的收益。五年以来,“狮子”一方面象鼹鼠一样拼命努力, 想要得到严厉的男爵夫人的分外器重,另一方面又装模作样, 好打动德·瓦特维尔小姐的自尊心。阿梅代为在贝桑松维持 场面而想出来的种种花招,男爵夫人看得清清楚楚,而且颇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为欣赏。男爵夫人三十岁时,苏拉已经处于她的卵翼之下,他 大胆地赞美她,把她当作崇拜的偶像。他甚至可以向她,也 只有他才能向她说一些虔诚女人都爱听的粗俗的笑话,反正 她们德行高超,可以眼见魔电的陷阱而不堕落其中,静观重 重的深渊而超脱其外。你们明白这位狮子为什么力戒自己不 要发生最微不足道的风流韵事了吧?他让自己的生活清清白 白,他可以说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过日子,这样才能在男爵夫 人面前扮演作出牺牲的情人角色,让她在思想上饱尝她肉体 上不敢问津的种种罪过。一个能向虔诚女人的耳朵里灌放荡 话的男人,在她眼里就是个可爱的男人。如果这位品格高尚 的“狮子”谙熟人心的话,他本可以毫无顾忌地和把他看成 国王的那些时髦女工风流风流:在这个严厉而一本正经的男 爵夫人面前,他的事情本可以进展得更加顺利。当着罗萨莉 的面,这位卡图u显得挥霍无度:他宣扬要过华贵的生活,给 她指出一个时髦妇女在巴黎将出多大的风头,而他是要去巴 黎做议员的。这种种工于心计的花招取得了完全成功。一八 三四年,贝桑松上流社会有四十个贵族家庭的母亲们,都称 道年轻的阿梅代·德·苏拉先生是贝桑松最可爱的年轻人, 也没有人敢和吕蒲公馆这个最受人注目的人物争位子,贝桑 松全城都把他看作是罗萨莉·德·瓦特维尔未来的丈夫。男 爵夫人和阿梅代甚至已经就这件事交换过意见,大家知道男 爵毫无主见,因此事情就更加可信了。 德·瓦特维尔小姐有朝一日将十分可观的家产,使她身 ①卡图(公元前234 149),古罗马裁判官,以道德高尚、执法不阿著称。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价极高。但她是在吕蒲公馆的高墙深院中长大的。母亲由于 太喜欢亲爱的大主教,也难得离家一步,女儿受到纯粹的宗 教教育的压抑,母亲又独断专行,用原则把女儿紧紧箍住。罗 萨莉极端无知。难道学过格思里u撰写的地理,学过《圣 经》、古代史、法国史和加减乘除——这一切还得经过一个老 耶稣会教士的严格审查——,就算是有了知识吗?绘画、音 乐和舞蹈是不准学的,仿佛这些科目不是使生活更加美好,而 是要使人腐化堕落。男爵夫人教给女儿绒绣的全套本领,教 她种种女红:缝纫、刺绣、编织。十七岁的罗萨莉只读过 《传教士书简集》④和有关纹章学的书。报纸可从来没有玷污 过她的眼睛。每天早晨她由母亲带着去大教堂望弥撒,回来 吃午饭;饭后在花园里散会儿步,做点活计,然后坐在母亲 旁边接待来访的客人,一直到吃晚饭。饭后,除了星期一和 星期五,她陪伴德·瓦特维尔夫人参加晚会,没有母亲的许 可,不得随便说话。德·瓦特维尔小姐长到十八岁,成了个 纤弱的少女,瘦削干瘪,白肤金发,毫不惹人注目。一双淡 蓝的眼睛,眼皮垂下时给两颊笼上一层阴影,眼皮翻动时,倒 还显得美丽。端端正正的额头上有几点雀斑,很煞风景。这 张睑完完全全象丢勒@和佩吕然@以前的画家所画的女圣者 的睑:虽然纤细,却同样丰满,同样因出神而使清秀的面庞 ①格思里(170s 1770),苏格兰地理学家和历史学家,其《地理》一书于 一七九七年被译成法文出版。 ②《传教士书简集》为法国传教士蒙米尼翁所编,一八0八年出版。 ⑧丢勒(1471 1528),德国画家。 ④佩吕然(1446 1523),又名佩吕奇诺,意大利画家。 人间喜剧第二卷 带上几分愁意,同样有一副严肃而天真的表情。她身上的一 切,包括她的姿态,都使人回想起那些处女像,她们的美貌 只有在行家的仔细注视下,才能在神秘的光彩中显示出来。她 的手很美,但很红;脚最可爱,是一双贵妇人的脚。她平常 穿普通棉布的袍子;星期天和逢年过节,母亲才许她穿丝绸 衣服。贝桑松制作的衣着,穿戴起来总有些难看。而母亲却 靠了年轻的德·苏拉先生的关怀,想从巴黎的时装款式里借 几分风韵、美丽和华贵,她的衣着打扮最细微的部分都是从 巴黎学来的。罗萨莉从来没有穿过长统丝袜,也没有穿过高 统皮靴,只穿过棉纱袜子和普通皮鞋。节日喜J夫,她穿一件 轻纱的袍子,头发挽在头顶,脚上着一双青铜色皮鞋。然而 罗萨莉的这种教养和简朴的态度里,却隐藏着钢铁般的性格。 生理学家和深刻的人生观察家会让你大吃一惊地告诉你,在 家庭里,气质、性格、思想和天才,与所谓遗传病一模一样, 会隔相当一段时期再现。才干就象痛风,有时候一跳就是两 代。这种现象的一个著名例子就是乔治·桑。她是萨克森元 帅的私生孙女;元帅的力量、威力和概括能力,在乔治·桑 身上又复活了。大名鼎鼎的瓦特维尔的坚定性格,传奇般的 勇敢,如今也回到他侄曾孙女的心灵之中,而且还加上了德 ·吕蒲家族的坚韧和对其血统的自豪。这些优点,你也可以 说,这些缺点,深深地埋藏在这看起来十分孱弱的少女心中, 就象火山爆发前在山丘内沸腾的熔岩。也许,只有德·瓦特 维尔夫人猜度到两个家庭的这份遗产。她对罗萨莉变得如此 严厉,有一天,当大主教批评她对女儿心肠太硬时,她回答 说:“让我来指引她,主教大人,我了解她!她呀,她身上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魔电还不止一个呢!” 男爵夫人认为女儿与她做母亲的名誉休戚相关,所以更 加仔细地观察着女儿。再说,她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干。克洛 蒂尔德·德·吕蒲才三十五岁,丈夫只知道用各种木料一个 又一个地车制蛋杯,专心一意地做六道条纹的硬木圆环,为 熟人制作鼻烟盒,她几乎成了活寡妇,所以真心诚意地和阿 梅代·德·苏拉调情。年轻人到她府上来时,她一会儿把女 儿打发开,一会儿又叫女儿回来,想在她年轻的心灵里发现 妒嫉的感情,以便有机会制服这感情。她是在仿效警察局对 付共和党人的办法;不过她白费力气,罗萨莉丝毫不想闹什 么事。这个无情的虔诚女人又责备女儿无动于衷到了极点。罗 萨莉是了解她母亲的,她知道如果自己觉得年轻的德·苏拉 先生不错,早就会招来呵责了。因此,对母亲的挑逗,她只 用几句所谓耶稣会会士的狡猾词句来回答,其实这样说是不 妥的,因为,耶稣会会士是强者,而这些吞吞吐吐的话,只 是弱者赖以藏身的铁蒺藜。于是,母亲又把女儿看成是在遮 遮掩掩。有时,瓦特维尔家和德·吕蒲家的真实性格不幸真 的有所显露时,母亲就板起睑,利用子女对父母应有的尊敬, 迫使罗萨莉就范。这样的勾心斗角在家庭生活的深宅内院里 静悄悄地展开着。代理主教,这位亲爱的德·格朗塞神甫,他 是已故大主教的朋友,不论他作为教区赦罪院主教有多大能 耐,也猜不透这场斗争有没有在母女之间种下什么仇恨,猜 不透母亲是不是一开头就在吃醋,猜不透阿梅代借母亲追求 女儿是不是越出了界线?代理主教作为全家的朋友,既不追 问母亲,也不追问女儿。罗萨莉在道义上总是斗输,所以对 人间喜剧第二卷 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借用一句俚俗的话,已经“受不了 啦”。因此,当他和她讲话,想打动她的心时,她的态度相当 冷淡。这种厌恶情绪只有母亲才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总是引 来一顿顿训斥。 “罗萨莉,我不懂你干吗对阿梅代这么冷冰冰的?难道就 因为他是我们家的朋友,就因为你父亲和我喜欢他吗7 ......,, “哎呀,妈妈,”有一天这可怜的孩子回答道,“要是我对 他笑睑相迎,我的错误不就更大了吗?” “这是什么话?”德·瓦特维尔夫人叫了起来,“你这是什 么意思?你母亲也可能不对,但难道在你看来,你母亲总是 不对吗?希望你以后对你母亲不要这样讲话!……” 这次争吵延续了三个小时又三刻钟。罗萨莉是看了钟点 的。母亲气得睑色发白,把女儿打发回房里去。罗萨莉在房 里琢磨这场争执的意义,但什么也没有琢磨出来,她还太天 真!所以,贝桑松全城人以为年轻的德·苏拉先生离他追求 的目标已经近在咫尺了,他也的确是领带飘飘然,鞋油在所 不惜,耗费了多少黑染料染唇髭,用坏了多少马蹄铁④,穿旧 了多少件漂亮的背心和紧身胸衣,因为他穿皮背心,这是 “狮子”们的紧身胸衣;其实,阿梅代纵然有可敬而高尚的德 ·格朗塞神甫协助,离目标却比任何人都远。罗萨莉在这个 故事开场时,还不知道年轻的阿梅代·德·苏莱雅斯是配给 ①原文“马蹄铁”应是“烫发钳”之误。意思应为:用坏了多少“烫发 钳”。——原编者注。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她的。 “夫人,”德·苏拉先生向男爵夫人说,一边等太热的汤 凉一凉,一边想让他讲的故事带上一点传奇色彩,“一天早晨, 邮车在国民旅馆撂下一个巴黎人。此人找了一阵子住房,最 后看中了石阶路加拉尔小姐家的二层楼。然后,这个外地人 直奔市政府,申报自己居住的和办公的地址。最后,他交出 各项证件,在法院所属的律师栏内注了朋,并向他所有的新 同行,向全体司法助理人员、法院的各位参事和法庭的全体 成员投递了名片,上面印着:阿尔贝·萨瓦龙。” “萨瓦龙是个有名的姓氏。”对纹章学颇有研究的罗萨莉 说道,“萨瓦龙·德·萨瓦吕斯家族是比利时最古老、最高贵、 最富有的家族之一。” “可他是法国人,又是南方人,”阿梅代·德·苏拉接着 说,“他如果想袭用萨瓦龙·德·萨瓦吕斯家族的纹章,就得 在上面加一道横线。今天布拉班特酋④只剩下一位萨瓦吕斯 小姐,是个富有的继承人,还没有出嫁。” “一道横线,其实是私生的标记;但是,一位萨瓦吕斯伯 爵的私生子也是贵族。”德·瓦特维尔小姐接着说。 “够了,罗萨莉!”男爵夫人说道。 “你以前要她懂纹章,”男爵说,“她现在懂得很好嘛!” “接着说呀,阿梅代。” “你们会懂得,在贝桑松这样一个什么事情都清清楚楚分 门别类、按号归档的城市里,阿尔贝·萨瓦龙毫无困难地就 ①比利时省名,即首都布鲁塞尔所在的省。 人间喜剧第二卷 被我们的律师们接受下来了。大家只是说:‘这是个还不认识 贝桑松的可怜虫。哪个电家伙建议他到这儿来的?他想来这 儿干什么?干吗给每个法官家投张名片,而不是亲自登门拜 访?……多大的错误!’因此,三天过后,萨瓦龙就没人再提 了。他雇用了已故加拉尔先生的贴身男仆做佣人,此人叫热 罗姆,也能做做饭。反正阿尔贝·萨瓦龙谁也没见过,也没 谁遇到过,大家也就把他忘了个干净。” “那他不去望弥撒吗?”德·沙冯库尔夫人问道。 “他星期天去,在圣彼得教堂,是八点钟的第一次弥撒。 他每天夜里一、两点钟起身,工作到早晨八点,吃饭,饭后 继续工作。然后在花园里散散步,走上五六十圈!回到屋子 里,吃晚饭,六、七点钟时就寝。” “这些您是怎么知道的?”德·沙冯库尔夫人向德·苏拉 先生问道。 “夫人,首先,我住在石阶路拐角处的新街,看得见这位 神秘人物所住的房子;其次,我的老虎和热罗姆之间有礼尚 往来。” “这么说,您还和巴比拉谈天啦?” “您说我在散步的时候怎么办呢?” “哎!您怎么会请一个外地人当律师呢?”男爵夫人又回 头问代理主教。 “首席院长捉弄了一下这位律师,指定他在刑事法庭上为 一个被控犯有伪造罪的、侵里傻气的农民辩护。萨瓦龙先生 证明他的当事人是无辜的,他只是真正作案者的工具,从而 使他被宣判无罪。不仅他的辩护取得了胜利,而且他还使法 人间喜剧第二卷 院逮捕了两名被证明有罪的证人,对他们判了刑。他的辩护 词给法院和陪审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第二天,一个当批发 商的陪审员请他处理一件很棘手的案件,他又赢了。我们当 时的处境是,贝里耶先生u不可能到贝桑松来,德·加斯诺 先生就建议我们请这位阿尔贝·萨瓦龙先生,并预言我们会 成功。后来我一和他面谈就很信任他,而且我没有看错。” “那么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吗?”德·沙冯库尔夫人 发问。 “有的。”代理主教回答。 “好啊!那么请您给我们说说吧。”德·瓦特维尔夫人说。 “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德·格朗塞神甫说,“他是在候见 厅后面的第一个房间(加拉尔老头的客厅)里接待我的。他 叫人把房间漆成旧橡木色,我看到房内四壁全是法律书籍,摆 放在漆成同样颜色的书柜里。除了油漆和书籍外,没有其他 华贵的装饰,因为家具只有一张雕花的旧写字台,六张绒绣 面的扶手椅,窗子上是镶有绿边的淡褐色窗帘,地板上铺了 一条绿色地毯。这间书房的取暖也靠候见厅里的火炉。我在 那儿等候时,想象这位律师已经不年轻了。这种别出心裁的 布置和他的外表真是和谐之至,萨瓦龙先生进来时身穿黑色 细毛料的晨衣,系一根红腰带,穿着红拖鞋、红法兰绒背心, 头戴一顶红圆帽。” “真是魔电的打扮!”德·瓦特维尔夫人叫了起来。 ①贝以耶(1790 1 868),法国名律师,路易 菲力浦时代的议员,属天主 教正统派。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不错,”神甫说道,“不过脑袋很神气:一头黑发中夹杂 着几根白发,就象画上圣彼得和圣保罗的头发,一簇簇鬈发 浓密发亮,可是硬得象马鬃,白哲而滚圆的颈子象女人的一 般,高贵的额头上刻印着深深的皱纹,这是伟大的计划、伟 大的思想和深刻的沉思刻印在伟人额头上的皱纹;黄褐色的 睑上有些红斑点,鼻子方方正正,眼睛火辣辣的,两颊凹陷, 划过两道长长的饱经沧桑的皱纹,嘴边挂着一丝苦笑,下巴 尖削而过短;眼角上布着鱼尾纹,眉脊下转动着凹进去的眼 睛,象两只火球。但是,别看有这些感情激烈的标志,他的 神色可安详了,完全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声音温和得令 人感动,但在法庭上却滔滔不绝,真叫我吃惊,这是演说家 才有的声音,一忽儿清脆而诡诈,一忽儿委婉动听,需要时 狂吼如雷,接着又含讥带讽,辛辣尖锐。阿尔贝·萨瓦龙先 生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还有一双高级神职人员的手。我第 二次去他家时,他在那间书房隔壁的卧室里接待我。我看到 的是一只粗陋的衣柜,破旧的地毯,一张中学生睡的床,窗 上挂着白布窗帘。他对我的惊讶却付之一笑。他正从办公室 里走出来。热罗姆对我说,办公室谁都不得进去,他也不进 去,只是敲敲门。萨瓦龙先生当着我的面亲自锁上了办公室 的门。第三次,他正在书房内用午餐,饭菜简单极了;这一 次,我是和我们的诉讼代理人一起去的,由于他为审阅我们 的案卷熬了一夜,大家要在一起待很长时间,加之可爱的吉 拉尔代先生很罗嗦,所以我有可能仔细研究这个外地人。毫 无疑问,这不是个凡夫俗子。在这个可怕而又温柔,耐心而 又急躁,充实而又空虚的面具后面,隐藏着许多秘密。我发 人间喜剧第二卷 觉他的背有点儿驼,就象那些背着沉重包袱的人一样。” “为什么口才这样好的人要离开巴黎呢?他来贝桑松又是 为了什么呢?难道人家没对他讲过,外地人在贝桑松成功的 机会很少吗?这儿,大家会利用他,但是贝桑松人可不会让 他去利用他们。他来了以后又为什么不活动活动,而要等首 席院长心血来潮,才发现他这个人才?”美丽的德·沙冯库尔 夫人问道。 “我仔细研究了这个了不起的人,”德·格朗塞神甫接着 说,并且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打断他讲话的女人,使人感到他 有些事情没有谈出来,“尤其是听了他今天上午驳斥巴黎律师 界的一位才子之后,我想,这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人,今后必 会引起很大的轰动……” “我们管他干什么?你们的官司打赢了,钱也付给他了。” 德·瓦特维尔夫人一边说,一边端详着女儿,从代理主教的 讲话一开始,女儿的注意力仿佛就钉在主教的嘴巴上了。 话题转了,人们也就不再提起阿尔贝·萨瓦龙。 教区内最能干的代理主教所勾画出来的这个形象,对罗 萨莉来说,真具有小说般的魅力,尤其是因为这里面也真有 一部小说。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遇上这种使年轻人想入非非 的奇妙事情,处在罗萨莉这样好奇心很浓的年龄,这事是有 吸引力的。这个阴沉、痛苦、口若悬河而又勤奋工作的阿尔 贝,被德·瓦特维尔小姐拿来和这位睑颊丰满、身体极好、满 嘴甜言蜜语、面对德·吕蒲古老世家的排场大谈风雅的胖伯 爵一比,真是多么理想的人物!阿梅代只给她招来争吵和责 备,再说,她对他已经了若指掌,而这个阿尔贝·萨瓦龙却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还是一个待解的谜。 “阿尔贝·萨瓦龙·德·萨瓦吕斯。”她不断地暗自念叨 着。 现在要见见他,远远地见见他!……这就是一位从来没 有欲望的少女的欲望。德·格朗塞神甫说过的每一句话,甚 至片言只语,她都在自己心里,在自己的想象中,在自己脑 子里重温着,因为每一个字都产生了效果。 “漂亮的额头,”她想着,同时望了望每个坐在桌边的男 人的额头,“我看一个都不漂亮……德·苏拉先生的额头太凸 出,德·格朗塞先生的额头是漂亮的,但他已七十高龄,已 经秃顶,分不清额头到哪儿为止了。” “罗萨莉,你怎么啦?你简直不吃东西……” “我不饿,妈妈。”她说道。 “高级神职人员的一双手 ……”她又往下想,“漂亮的大主教曾给我施过按手礼,而他 的手,我也记不起来了。” 她在幻想的迷宫中左右驰骋的时候,终于想起她偶尔半 夜醒未,从床上瞥见过一扇亮着灯的窗子,透过两个毗连的 园子里的树丛在发光。 “原来就是他的灯光,”她自忖道,“我会看见他的!我一 定要看见他。” “德·格朗塞先生,教务会的官司全都打完了吗?”有片 刻安静时,罗萨莉突然向代理主教冒出这个问题。 德·瓦特维尔夫人迅速地和代理主教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呢,我的好孩子?”她向罗萨莉说话 时装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使女儿从今以后更加谨慎从事。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他们可以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去,但是我们的对手要三 思而后行。”神甫回答说。 “我真不敢相信,罗萨莉居然一顿晚饭的工夫都在想着那 场官司。”德·瓦特维尔夫人接着说。 “我自己也不会相信。”罗萨莉说道,神情有点恍惚,引 得大家笑了起来,“但是德·格朗塞先生谈得津津有味,这才 引起我的兴趣。这有什么不好呢!” 用完晚饭,大家从桌子旁站起来,回到客厅。罗萨莉整 个晚上倾听着,想等等是否有人再谈起阿尔贝·萨瓦龙;但 是,每个来客除了祝贺神甫打赢官司外,没有人颂扬这位律 师,也没有人再提起他。德·瓦特维尔小姐焦急地等待着夜 晚的到来。她已经打算好凌晨两三点钟起床,好看一看阿尔 贝办公室的窗子。时间一到,她透过叶子几乎凋零的树木,静 静地注视着律师屋里的烛光,几乎感到某种愉快。少女的视 力本来就很好,加上好奇心,更要好上三分,她看到阿尔贝 在写东西,她相信自己甚至能分辨出家具的颜色,似乎是红 色的。屋顶上,烟囱吐出一条浓浓的烟柱。 “人人都睡了,他却在熬夜……象上帝一样!”她自言自 语道。 一个民族的未来就在母亲身上,而少女的教育中有一些 极为严重的问题,长期以来,法国的教育界从来不加考虑。问 题之一是:应该开导少女们呢,还是应该压抑她们的思想?宗 教教育是压抑人的,这毫无疑问。如果你开导她们,那她们 年龄还不到,就被你培养成一个个魔电;如果你不让她们思 考,那你又会遇到晴天霹雳般的感情爆发,这种感情爆发,莫 人间喜剧第二卷 503 里哀在阿涅丝这个人物身上描绘得很精彩u,你会让这个受 到压抑、没有经验,但洞察力强,象野蛮人一样行动迅速、有 始有终的人听凭偶然事件的摆布,贝桑松小心谨慎的教务会 中一位小心谨慎的神甫,在饭桌上脱口而出的一番不谨慎的 描绘,给德·瓦特维尔小姐带来的致命危机,就是这种偶然 事件。 第二天早上,德·瓦特维尔小姐起身穿衣时,当然要瞧 瞧正在紧邻吕蒲公馆的花园里散步的阿索贝·萨瓦龙。 “要是他不住这儿,”她想,“我会怎么样呢?我现在可以 看到他,他又在想什么呢?” 罗萨莉远远看着这个不同凡响的人,这是唯一外表和平 日所见的那些贝桑松人迥然不同的人,她忽然灵机一动,想 了解他的内心深处,弄清楚这么多秘密的原委,听听他的口 才,让这双美丽的眼睛瞅上一眼。这些,她都想要,但如何 实现呢? 整整一个白天,她穿针引线在刺绣,但少女的神情象阿 涅丝一样,懵懵懂懂,看起来不象在想什么,其实事无大小, 都在深思熟虑,好使各种盘算万无一失。罗萨莉经过这一番 沉思默想,拿定了主意要忏悔。第二天早晨弥撒以后,她在 圣彼得教堂和吉鲁神甫碰了一下头,经过花言巧语的央求,才 确定忏悔在星期天上午七点半进行,赶在八点的弥撒之前。她 编了一大串谎话,为的是难得一次乘律师来望弥撒的时候,正 赶上在教堂。还有,她对父亲也动了爱心,体贴入微起来,她 ①阿涅丝,莫里哀的喜剧《太太学堂》里的主人公,是个天真无知的少女。 人间喜剧第二卷 到他的作坊里去看他,向他请教车工技术的大小问题,还进 一步建议父亲车制一些大件,车制一些圆柱子。她让父亲一 心一意制作螺旋形柱子,这是车工技术的难题之一。她又建 议他利用花园里的一大堆石头,请人搭一个山洞,洞顶上盖 一座象亭子那样的小神殿,可以用得上螺旋形的柱子,好让 人人看了叫好。 这个无聊的可怜虫正为这个计划高兴时,罗萨莉亲了亲 父亲,对他说:“可别对母亲说这个主意是谁告诉你的,她会 骂我的。” “放心好了。”德·瓦特维尔先生回答说,他和女儿一样, 受够了德·吕蒲家这个厉害婆娘的气。 这样,罗萨莉满有把握能很快看到造起一座美妙的嘹望 台来,居高临下,可以把律师的办公室看得一清二楚。世上 有些男人,他们十有八九象阿尔贝·萨瓦龙一样,女孩子为 他们完成了这样高明的外交杰作,而自己还一无所知。 盼望已久的星期天到了,罗萨莉梳装打扮得分外细心,德 ·瓦特维尔夫人和小姐的侍女玛丽埃特看了笑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姐这样细心的梳装打扮呢!”玛丽 埃特说道。 “你倒使我想起来,”罗萨莉边说边朝玛丽埃特看了那么 一眼,使侍女两颊飞上几朵红晕,“有些日子你也比平时打扮 得更细致周到呀。” 走下石阶,穿过园子,跨出大门,走上街头,罗萨莉的 心怦怦直跳,就象我们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时一样。到那 时为止,她还不懂得逛大街是什么滋味:她本来以为母亲会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在她脑门上看出她的计划,会不让她去忏悔,她感到两脚有 一股热血在翻涌,一提腿,就好象是在火上走路!当然啦,她 和忏悔师的约会定在八点一刻,对母亲说是八点,为的是能 在阿尔贝旁边待上大约一刻钟。她在弥撒开始前到了教堂,简 单地祈祷过后,就去看看吉鲁神甫是否已在告解座u里,其 实只是为了能在教堂里溜达溜达。这样,她拣的位置正好可 以在阿尔贝走进教堂时看到他。 德·瓦特维尔小姐的好奇心已经勾起,在这样的心情下, 一个男人除非奇丑无此,在她心目中总是漂亮的。而阿尔贝 ·萨瓦龙本来已经很出众,加上他的举止,他的步态,他的 姿势,一切的一切,就连衣着都有某种说不出的神秘味儿,当 然使罗萨莉的印象更加深刻。他走了进来。本来昏暗的教堂 在罗萨莉眼前发亮了。那缓慢而近乎庄严的步态,是肩负世 界重任的人才有的;深邃的目光和一举一动,又恰好反映出 扫荡一切或者征服一切的思想;少女给迷住了。罗萨莉这才 充分领悟了代理主教的话。不错,这双闪着丝丝金光的黄褐 色眼睛掩藏着一股激情,只有在投射出一闪即逝的目光时才 外露出来。罗萨莉不顾玛丽埃特的注意,冒冒失失地来到律 师要经过的地方,好和律师交换一个眼色;这样求得的一瞥 使她变了一个人,她热血沸腾起来,仿佛全身血液的温度增 加了一倍。阿尔贝一坐下,德·瓦特维尔小姐马上找好自己 的座位,好在吉鲁神甫到来之前,清清楚楚地看看阿尔贝。当 玛丽埃特说了声“吉鲁先生来了”时,罗萨莉觉得这段时间 ①忏悔师听取忏悔的小室。 人间喜剧第二卷 才不过几分钟。她走出告解座时,弥撒已做完,阿尔贝已经 离开教堂了。 “代理主教说得对。”她想道,“他很痛苦!为什么这只鹰 ——他一双锐利的眼睛就象鹰 会扑到贝桑松来呢?哦!我 什么都要知道,不过怎样才能知道呢?” 有了新的心愿的推动,罗萨莉做绒绣时,一针一线都准 确无误,而沉思默想时,她带点儿天真的样子,装作幼稚不 懂事,好哄骗德·瓦特维尔夫人。自从德·瓦特维尔小姐星 期天被瞧了那么一眼,你也可以说,自从经受了一次“火的 洗礼”睁破仑的这句名言也可以用来形容爱情),她就一心 扑在亭子的事情上了。 “妈妈,”两根柱子车好后她对母亲说道,“父亲脑子里出 了个怪念头,他在车制圆柱子,想利用花园中间那堆石头,叫 人盖个亭子,您同意吗?我呀,我可觉得……” “你父亲做的事情我都同意,”德·瓦特维尔夫人干巴巴 地反驳,“服从丈夫,这是女人家的义务,即使思想上不同意 也罢……眼前这件事情本身也无所谓,德·瓦特维尔先生又 喜欢,我干吗要反对?” “只不过,我们从亭子里可以望见德·苏拉先生的家,我 们在亭子里的时候,德·苏拉先生也望得见我们。说不定人 家会说……” “罗萨莉,你自以为对人生、对体统比你父母亲h董得还多, 想要管教我们啦,是不是?” “我不说了,妈妈。还有,父亲说山洞可以做成一间屋子, 里面很凉快,可以去那儿喝咖啡。”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你父亲的主意真不错。”德·瓦特维尔夫人回答说,她 也想去看看柱子了。 她赞同瓦特维尔男爵的计划,还在花园深处指定一处修 建的地方,这个地方从德·苏拉先生家看不见,但可以把阿 尔贝·萨瓦龙先生的家一览无余。他们请好一个建筑承包商 负责造一个山洞,一条三尺宽的小径可通洞顶,路边的石隙 间种些长春花、蓝蝴蝶花、铁线莲、常春藤、忍冬和爬山虎。 男爵夫人还想出请人在山洞的内壁贴上粗木板(当时正流行 用粗木制造花盆架),并在山洞尽头装一面镜子,放一张带顶 盖的沙发床,和一张用带树皮的粗木造的镶嵌桌子。德·苏 拉先生建议铺沥青地面。罗萨莉还设想在洞顶挂上一盏用粗 木做的大吊灯。 “瓦特维尔这家人在花园里请人造了些精彩的东西。”贝 桑松城里的人这么说。 “他们有钱,尽可以为一些奇思异想花上千个埃居。” “一千个埃居?……”德·沙冯库尔夫人说。 “不错,一千个埃居。”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大声说,“人 家从巴黎请了一个人来装饰内部,一切都带田园风味,但会 很漂亮。德·瓦特维尔先生亲自做大吊灯,他已经动手雕刻 做灯用的木料了……” “有人说,贝尔凯u还要挖一个地窖呢。”一位神甫说。 “不是,”年轻的德·苏拉先生接着说,“他要造一个亭子, 造在一整块混凝土上,防止潮湿。” ①建筑师名。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他们家里鸡毛蒜皮的事情你都知道啊。”德·沙冯库尔 夫人酸溜溜地一边说,一边望了望她那个去年就到了出嫁年 龄的女儿。 德·瓦特维尔小姐想到她亭子的成功,不无骄傲,觉得 自己比周围的人高明多了。谁也没猜到,从事这项工程仅仅 是因为一个被看作愚钝、幼稚的小姑娘,想把萨瓦龙律师的 办公室看得更清楚些。 阿尔贝·萨瓦龙为大教堂教务会所作的一呜惊人的辩 护,由于惹动了律师们的嫉妒心,很快就不再有人提起了。而 萨瓦龙不改深居简出的习惯,哪儿都不露面。他既无人吹捧, 又不出去见别人,在外地人很容易被遗忘的贝桑松,就更有 可能被人遗忘了。然而,他三次在商务法庭出庭辩护,三起 都是打到最高法院的异常棘手的官司。他的主顾是本市最大 的四个批发商,他们发现他很有见识,用外酋的话说,他判 断力极强,就把诉讼的事托付给了他。瓦特维尔家的亭子落 成的那天,萨瓦龙也在树他的纪念碑。他靠着自己和贝桑松 商界要人之间静悄悄的联系,在城里办了一份半月刊,取名 《东部评论》,资本共四十股,每股五百法郎,股金存放在他 的前十名主顾手中。他使他们感到有必要为贝桑松的未来出 一把力,贝桑松应该是米卢斯u和里昂之间的中转站,莱茵 河和罗讷河之间的一个重镇。 贝桑松要和斯特拉斯堡一争高低,不就应该既是贸易基 地,又是文化中心吗?只有在这份《评论》上,才能探讨和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东部利益有关的重大问题。把斯特拉斯堡和第戎对文学界的 影响抢过来,开导法国的东部地区,和巴黎的中央集权相抗 衡,这可是莫大的光荣。阿尔贝的这些分析和见解被这十个 大批发商照学照搬,还说成是他们自己的分析和见解。 萨瓦龙律师没有犯好出风头的错误,他让自己的第一个 主顾布歇先生掌管财政,此人通过妻子和一家出版大部头宗 教著作的大出版商建立了联系;但律师亲自担任编辑,作为 创办人,也分享一份盈利。商界向多尔、第戎、萨兰、纳沙 泰尔、汝拉山区、布尔格、南蒂阿、隆勒索涅④等地发出呼 吁,要求比热、布雷斯及弗朗什一孔泰三酋的一切好学之士 献策出力,给予帮助。凭着商业上的联系和同业的襄助,加 上价格便宜(《评论》每季订价八法郎),终于有了一百五十 个订户。律师为了避免因拒绝刊用来稿而伤害本地人的自尊 心,想出一个点子,让布歇先生的大公子要求领导《评论》的 文学编辑工作。这是个二十二岁的青年人,贪求名位,还从 来不懂得舞文弄墨的难处和辛酸。阿尔贝暗中加以操纵,把 阿尔弗雷德·布歇变成自己的心腹。这位律师界的天之骄子 在贝桑松也仅仅和阿尔弗雷德有密切的交往。陶尔弗雷德每 天上午到花园里来,和阿尔贝商量本期的内容。不用说,试 刊号上登载了一篇阿尔弗雷德写的、得到阿尔贝赞同的《沉 思》。和阿尔弗雷德交谈时,阿尔贝谈出一些精彩的想法、一 些文章题目,好让小布歇去利用。因此,批发商的儿子还自 以为在利用这位大人物呢!对阿尔弗雷德来说,阿尔贝是一 ①以上提及的一些城市和地区皆在法国东部。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个天才,一个深刻的政治家。批发商们为《评论》的成功感 到十分高兴,他们只要付十分之三的股金就行了。再添二百 个订户,股东们就可得到五厘红利,因为编辑工作是没有报 酬的。这样的编辑工作也无法付予报酬。 《评论》出到第三期,已能和阿尔贝在家阅读的法国各种 报刊互相交换。这第三期上登了一篇署名为A·s·的短篇 小说,大家认为是这位名律师写的。虽然贝桑松的上流社会 对这份被控为自由主义的《评论》毫不在意,到隆冬时节,德 ·沙冯库尔夫人家里还是有人谈到了弗朗什一孔泰地区产生 的这第一篇短篇小说。 “父亲,”罗萨莉说,“贝桑松出了一份《评论》,你该去 订阅,但要留在你那儿,因为妈妈不会让我阅读的,你得借 给我。” 这五个月来,罗萨莉对他很温柔体贴,德·瓦特维尔先 生因为急于满足爱女的要求,亲自去订了一年的《东部评 论》,并把已出版的头四期借给女儿。夜里,罗萨莉贪婪地阅 读着这篇小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读短篇小说;她也只 是在这两个月才感到自己在生活!因此,不应该根据常情来 判断小说对她所产生的影响。这篇作品出自一个把新文学流 派的文风,或者可以说文采,带到外酋来的巴黎人的手笔,姑 且不说作品的价值是高还是低,但它对一个把自己白璧似的 思想和纯洁的心灵托付给第一篇这类作品的年轻姑娘来说, 不能不是一篇杰作。再说,罗萨莉根据自己听到的情况,直 觉地产生一个念头,更大大抬高了这篇小说的价值。她希望 从中找到阿尔贝的感情,或者找到和他生活有关的什么东西。 她才看了不多几页,这个念头就更加坚定不移了,看完以后, 她确信自己没有猜错。在沙冯库尔沙龙的批评家看来,阿尔 贝大概是摹仿了某些现代作家,他们无力创造,讲的只是自 己的喜怒哀乐,自己生活中的隐私。下面就是这篇吐露隐情 的作品。 《爱情产生的抱负》 一八二三年,两个年轻人定下了遍游瑞士的旅行目标,七 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们乘坐一艘由三名桨手驾驶的船,从 卢塞思出发,向弗鲁埃伦前进,打算在四州湖④边每一处有 名的地方都逗留一下。从卢塞思到弗鲁埃伦,处处是湖光山 色,岩石溪流,更有绿树飞瀑,错落其问,真是美不胜收,令 人叫绝。时而是朴素的荒野,优美的岬角,时而是娇媚而凉 爽的山谷,陡直的花岗岩,崖上林木簇簇,有如翎饰,孤寂 而清新的港湾张开着臂膀,梦幻似的远景把幽谷之美点染得 分外悦目。 途经迷人的热尔索村时,两个朋友中的一个久久地注视 着一所似乎刚修建不久、四周围有栅栏的木屋,它坐落在一 个岬角上,几乎浸沉在湖水中。船打屋前经过时,从最高一 层的房间里,探出一个女人的脑袋,想欣赏一下船行湖上的 美景。凝视木屋的年轻人,正和这陌生女人漫不经心的目光 相遇。 “在这儿停下吧,”他向朋友说,“我们本来想以卢塞思为 ①四州湖为瑞士一湖泊。卢塞恩在湖的北端,弗鲁埃伦在湖的南端。 大本营,畅游瑞士;莱奥波德,倘若我改变主意,留在这儿 看管衣物,你不会觉得不好吧?你呢,悉听尊便,我呀,我 的旅行就结束了。船佚,请掉转船头,让我们在这个村子下 船,我们在这儿吃午饭。我会到卢塞思去取回我们的全部行 李的,你离开这儿前,也要知道我在哪所屋子里住下来,回 来时好找到我。” “这儿和卢塞思也差不多,”莱奥波德说,“我又何必阻挡 你一时的豪兴呢。” 这两个年轻人是名副其实的一对朋友。两人同岁,同在 一所中学里读书;念完法律以后,一同利用假期来瑞士作传 统的旅行。莱奥波德由于父亲的意愿,将去巴黎一家公证人 事务所工作。他为人正直,温文尔雅,举止安详,这决定了 他顺从的性格。莱奥波德眼见自己将是巴黎的公证人:展现 在他面前的生活仿佛是穿越法国平原的一条大路,他以明达 的驯服态度来迎接自己的全部新生活。 他的旅伴,我们称之为罗道尔夫,性格和莱奥波德恰成 对照,截然相反的性格使两人的友情更加牢固。罗道尔夫是 一个大贵族的私生子,这位贵人还来不及给他心爱的女人和 罗道尔夫作出能维持生计的安排,就过早地去世了。罗道尔 夫的母亲受到命运的播弄,想出一个冒风险的主意。她把孩 子父亲慷慨馈赠的东西全部出卖,凑了一笔十多万法郎的现 款,以高利率存放起来,作为自己的终身年金。这样,每年 大约可得一万五千法郎,她决心为儿子的教育牺牲一切,好 让他具备今后发家致富的有利条件,靠着勤俭持家,给儿子 成年时攒下一笔资金。这样做很大胆,全部指望系于自己寿 命的长短u;话说回来,没有这份胆量,她也就不可能活下来, 不可能象象样样地抚养这个孩子,这可是她仅有的希望,她 的未来,她欢乐的唯一源泉。母亲当年是最可爱的巴黎女子 之一,父亲是布拉班特省一位出众的贵族子弟,罗道尔夫是 两人你思我爱的激情的产物,他极为敏感,从小对什么事都 有一股火一般的热情。在他身上,欲望成了强大的力量,生 命的动力,想象的兴奋剂,行动的缘由。这位聪明的母亲一 发现孩子的这种素质,很是害怕,几经努力,终归无效,罗 道尔夫对欲望的执着,仍然象诗人之于想象,科学家之于计 算,画家之于绘事,音乐家之于作曲。他象母亲一样温柔,但 想做一件事情,就专心致志,全力以赴,从不计较时间。他 一心想着完成计划,对于完成计划的手段则不加考虑。“我儿 子自己有了孩子时,”母亲说,‘他会要求孩子马上长大成人 的。”对这样可贵的热情引导得法,帮助罗道尔夫取得了出色 的学习成绩,成为一个英国人所谓的十足的绅士。母亲为他 感到骄傲,但总害怕他如此温柔、善感、暴烈而又仁慈的心, 有朝一日会被某种激情所驱使,招来什么灾祸。因此,谨慎 的母亲,在冷静而忠诚的公证人身上,看到了一个一旦罗道 尔夫不幸失去她时,能取她而『弋之的监护人和贴心人,就从 旁鼓励罗道尔夫和莱奥波德相互友善。罗道尔夫的母亲四十 三岁时风韵犹存,使莱奥波德爱慕万分。这情况使两个青年 人的关系更加亲密了。 ①终身年金是一种高利率的特种长期存款,按年支息,待存款人故世后,本 金即没收。 莱奥波德是很了解罗道尔夫的,所以看到他向小楼上瞥 了一眼后就留在村子里,打消了去圣戈塔尔u游览的计划,也 并不感到惊讶。两个朋友在天鹅客栈就餐,趁人准备饭菜的 时候,去村里转了一圈,走到那座漂亮新屋的附近,罗道尔 夫边走边和村民聊天,发现有一家小市民按照瑞士很普遍的 习惯,愿意供他膳宿。人家给他一个房间,从那儿可以饱览 山水风景,望得见四州湖上备受游客赞颂的一个秀美的小湾。 这座房子和罗道尔夫瞥见的那位陌生美人所在的新房子,隔 着一个十字路口和一个小码头。 罗道尔夫每月付一百法郎,日常生活上的任何琐事就都 不用管了。但是,斯托普弗两口子考虑到可能有的种种开销, 要求预收三个月租金。你只要和瑞士人稍打交道,他总要露 出高利贷者的本色。饭后,罗道尔夫马上在自己房间里安顿 下来,放好为游览圣戈塔尔带来的行装,看着莱奥波德本着 遵守决定的精神重新出发,去为罗道尔夫和他自己游完全程。 当罗道尔夫坐在岸边的岩石上,已经望不见莱奥波德的小船 时,就偷偷注视那座新房子,希望能看见那位陌生女人。唉! 房子里毫无动静,他只好回来。以前在纳沙泰尔当箍桶匠的 斯托普弗先生和太太端来晚饭时,他向他们询问了附近的情 况,由于两位主人不用请求就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没了,他 终于把他想知道的有关陌生女郎的底细全部摸清了。 陌生女郎叫法妮·洛弗拉斯。洛弗拉斯这个姓氏,读音 和英语中的无情一样,属于英国古老的世家;但理查逊以这 个姓氏创造了一个有名的人物u,却败坏了这个名字。洛弗拉 斯小姐来湖边住下,是为了她父亲的健康,医生嘱咐他要呼 吸卢塞思州的空气。这两个英国人,身边没有别的佣人,只 有一个十四岁的女孩,一个小哑巴,她对法妮小姐很忠心,侍 候得很周到。他们从去年冬天以来寄寓在贝尔格曼先生和太 太家。贝尔格曼先生从前在大湖②中的isola Bella和isola M adre@上,为博罗梅『白爵阁下当花匠领班。这两个瑞士人 虽然有将近一千埃居年金的收入,还是把自己楼上的房间租 给了洛弗拉斯一家,每年二百法郎,租期三年。老洛弗拉斯 已是老态龙锺的九旬老人,家境的拮据使他不能有什么挥霍, 他很少出来走动。女儿为了养活他只得工作,据说在翻译英 语书,自己也在著书。所以,洛弗拉斯父女俩不敢租船游湖, 也不敢租马和雇导游参观游览周围地区。贫困到如此省吃俭 用的地步,使瑞士人少了一个赚钱的机会,但也因此而更得 到瑞士人的同情。这家人的女厨娘包下了这三个英国人的伙 食,每月一百法郎。但是,热尔索全村人都相信,从前的花 匠虽然想当士绅,私下里却借女厨娘的名义,赚了这笔包伙 的钱。贝尔格曼夫妇在住宅周围开出了几个美丽的园子,建 造了一座华丽的暖房。正是这个人家的花卉、果木和奇花异 草,使年轻的英国小姐路过热尔索村时选中了这座房子。大 ①即理查逊的小说《克拉丽莎·哈洛》中诱骗克拉丽莎的花花公子洛弗拉 斯。 ②意大利和瑞士之司的湖泊。 ⑧意大利文:美丽岛和母亲岛。 家估计法妮小姐有十九岁,她是老人最小的孩子,想必很受 老人宠爱。不到两个月以前,她从卢塞思弄来一架出租的钢 琴,她似乎对音乐十分着迷。 “她喜欢花和音乐,”罗道尔夫想道,“她还没有嫁人吧? 那好极了!” 第二天,罗道尔夫托人请求参观这些开始有点名气的暖 房和园子,但没有马上得到同意。奇怪之极的是,从前的花 匠要求看看罗道尔夫的护照。护照马上送去了,第二天才由 女厨娘送回来,并向他传言:东家很高兴带他看看他们的住 所。罗道尔夫去贝尔格曼家时可是哆嗦着去的。只有感情十 分强烈的人才会这样哆嗦,他们这一刻倾注的激情抵得上有 些人一辈子倾注出来的激情。为了让博罗梅岛屿的前花匠看 了高兴,他穿得很讲究,因为他已经把他们看成是自己珍宝 的守护者。他在各个园子里转来转去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瞧 瞧房子:两位老房东显然对他存有戒心。但不久他的注意力 就集中在那个哑巴英国女孩身上了。小女孩年纪虽小,但很 精明,使他疑心她是个非洲女孩,至少也是个西西里姑娘。这 个小女孩肤色金黄,象支哈瓦那的雪茄烟,炯炯有神的眼睛, 亚美尼亚人的眼皮,长长的睫毛绝不是英国人的,头发乌黑, 近乎橄榄色的皮肤下面,有着十二分强健、异常亢奋的神经。 她向罗道尔夫投来讯问的眼光,放肆得令人难以置信,并注 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个小摩尔人u是谁家的?”他向可敬的贝尔格曼太太 ①摩尔人的皮肤多为深褐色。 问道。 “英国人的。”贝尔格曼先生答道。 “她不会是在英国出生的!” ‘他们可能是从印度把她带回来的。”贝尔格曼太太回答。 “我听说,年轻的洛弗拉斯小姐很喜欢音乐,如果在医生 规定我在这湖边疗养的日子里,她肯让我和她一起玩玩音乐 的话,我将不胜荣幸……” ‘他们从不接侍外人,什么人也不想见。”老花匠说道。 罗道尔夫咬咬嘴唇;出门以前,他没有被邀请到屋里坐 坐,也没有被带到屋子正面和岬角之间那部分园子里去。在 那边,屋子二楼上有一条木头走廊,被山区木屋那种很深的 屋檐遮着,屋顶是瑞士的款式,伸向屋子的四角。罗道尔夫 极口称赞这样雅致的布局,夸奖从这走廊上所见的景色,但 都白费力气。他辞别贝尔格曼夫妇时灰溜溜的,正象一切有 才智、有想象力的人,相信计划一定成功,结果大失所望时 那样。 晚上,他当然在这个岬角附近泛舟湖上,一直划到布吕 南和施维茨,到友色降临时才回来。他远远瞥见那扇开着的 灯火通明的窗子,听到了钢琴声和宛转的歌声。他吩咐停船, 如痴似醉地聆听一曲唱得出神入化的意大利曲子。歌声一完, 罗道尔夫离船上岸,辞退了两个船夫。他也不帕弄湿自己的 脚,走过去坐在受湖水浸蚀的花岗岩礁石上,岸上是一排密 密的剌槐篱笆,篱笆内,是贝尔格曼园子里一条矮矮的菩提 树小径。一小时以后,他听到头上有人讲话和走动,但是传 到他耳朵里的话都是意大利语,是两个女人、两个年轻女人 的声音。他趁两个谈话人在小径一端的时候,轻轻地溜到了 另一端。经过半小时的努力,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小径的 尽头,占有了一个好位置,从这儿他可以看见两个女人,而 她们即使向他走过来,也不会瞧见他。罗道尔夫认出一个女 人是哑巴女孩,好不吃惊,她正用意大利语和洛弗拉斯小姐 讲话。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湖上和屋子四周万赖俱寂,这 两个女人当然觉得自己很安全:热尔索全村,只有她们两人 还睁着眼睛。罗道尔夫认为,小女孩装哑巴是一种不得已的 策略。从她们讲意大利语的腔调来看,罗道尔夫猜想这是两 个女人的母语,他的结论是:英国人的身分只是一个幌子。 “这是些意大利的难民,”他想,‘是害怕奥地利或撒丁岛 警察的流亡者。u两个少女要等到友里,才能放心地出来散散 步,讲讲话。” 他马上在篱笆旁边躺下来,象蛇一样匍匐前进,好在两 株剌槐问找到一个缺口。当所谓的法妮小姐和假装的哑巴女 孩到了小径的另一头时,他冒着勾破衣服和剌伤脊背的危险, 穿过了篱笆;当她们走到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时还没有看见 他,因为他躲在被月光照得十分明亮的篱笆投下的阴影里。他 突然站了起来。 “请别害怕,”他用法语向意大利女人说,“我不是奸细。 我猜得出来,你们是难民。我是法国人,只因为您瞧过我一 ①拿破仑失败后不久,意大利为争取全国统一而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民族解 放斗争,为推翻奥地利统治而多次发动爱国起义,失败后遭到血腥镇压。 当时撒丁岛的统治者站在奥地利一边。 眼,就把我拴在热尔索不走了。” 罗道尔夫被一件铁器在胁部猛剌一下,一阵痛楚,倒了 下来。 ‘Nell‘d譬o c()n pietra,”u厉害的哑女说道。 “啊呀!G.na吲。”意大利女人叫了起来。 “她没剌中要害,”罗道尔夫说着从伤口拨出一把尖刀,刀 碰上了一根下肋骨,“要是再朝上一点,可就捅到我心窝里去 了。是我不好,弗朗切丝卡,”他记起来,小吉娜曾多次叫过 这个名字,“我不怪她,您别责备她:有幸和您讲话,完全值 得被尖刀戳一下!只是请给我指指路,我得回斯托普弗家去。 请放心,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弗朗切丝卡从惊讶中镇定下来以后,帮助罗道尔夫站了 起来,又向吉娜说了几句话,吉娜两眼充满了泪水。两个女 人逼着罗道尔夫坐在一条长凳上,脱下上衣和背心,解下领 带。吉娜解开衬衣,猛吸伤口。弗朗切丝卡走开了一会儿,回 来时带来了一大块药膏胶布,把胶布敷在伤口上。 “您这样就可以回家了。”她说。 两个女人各自扶着他一条胳膊,把罗道尔夫搀到一扇小 门前,钥匙就放在弗朗切丝卡的罩衣口袋里。 “吉娜懂法语吗?”罗道尔夫问弗朗切丝卡。 “不懂。您别晃动了。”弗朗切丝卡稍稍不耐烦地说。 “让我看看您吧,”罗道尔夫柔声地回答,“因为,我也许 ①意大利文:绑块石头,扔到湖里去。 ②意大利文:吉娜。 很长时间不能来……” 他倚在小门的一根柱子上,凝视着美丽的意大利女人,她 在最安宁的寂静中,在瑞士最美丽的湖上洒满月光的最美丽 的友色中,让他看了一会儿。弗朗切丝卡的确是古典的意大 利女子,就象人们在想象中希望,塑造,或者说梦想的那种 意大利女子。首先打动罗道尔夫的是她优雅妩媚的身段,多 柔软的腰肢!虽然看起来柔弱,其实很矫健。脸上因为突如 其来的关注,显出琥珀色的苍白,但仍掩盖不住一对水汪汪 的乌黑眼睛包含着的柔媚。一双手,一双希腊雕刻家给光滑 的雕像臂膀安上的最美丽的手,扶着罗道尔夫的胳膊;白暂 的双手和黑色的衣服形成鲜明的对照。冒失的法国人只看得 清一张略长的鹅蛋形脸,忧伤的嘴做做张开,在两片鲜艳红 润的嘴唇里,露出两排白净发亮的牙齿。五官轮廓的秀美保 证弗朗切丝卡可以永远光彩照人;但是给罗道尔夫印象最深 的,还是她完全沉浸于同情心时,忘了其他一切的落落大方 和意大利式的坦率。 弗朗切丝卡向吉娜说了一句话,吉娜扶着罗道尔夫一直 把他送到斯托普弗家门口,按一下铃,就象燕子一样飞走了。 “这些爱国者手下毫不留情!”罗道尔夫j虫自躺在床上,一 面忍着痛楚,一面思量着:‘N e11‘d譬o!u吉娜本来会在我脖子 上绑块石头,把我扔进湖里去的!” 天亮后,他派人到卢塞思去请最高明的外科医生;医生 一来,他就嘱咐医生严守秘密,让他领悟到此事与荣誉有关。 ①见本卷第527页注②。 他下床的那天,莱奥波德游览归来。罗道尔夫给他编了个故 事,打发他去卢塞思取行李和信件。莱奥波德带回一个最悲 惨、最可怕的消息:罗道尔夫的母亲去世了。早在这两个朋 友从巴塞尔去卢塞思的时候,由莱奥波德的父亲写的这封报 丧信,就在他们出发去弗鲁埃伦的当天到了卢塞思。虽然莱 奥波德采取了预防措施,罗道尔夫还是因悲恸过度而发起烧 来。未来的公证人一候朋友脱离险境,就带着一份委托书动 身回法国。罗道尔夫现在可以留在热尔索村了,这是世界上 唯一可以抚慰他的痛苦的地方。这个法国青年旅途丧母的悲 惨消息传开以后,他的处境、他的绝望引起了热尔索全村人 的同情和关切。伪装的哑女每天早上来看望法国人,好回去 向女主人报告。 等到罗道尔夫可以出门的时候,他便去贝尔格曼家感谢 法妮·洛弗拉斯小姐和她父亲对他的关怀。意大利老人自从 在贝尔格曼家住下以后,第一次让一个外人走进自己的房间。 罗道尔夫受到热忱的接侍,既因他遭到了不幸,又因他是法 国人,对他完全不必怀疑。u第一个晚上,弗朗切丝卡在灯光 下真是美丽动人,在罗道尔夫这颗破碎的心里照进了一线阳 光。她的微笑,给他的哀伤撇下了希望的玫瑰花。她不唱欢 快的曲调,而唱和罗道尔夫的心情合拍的凝重而优美的歌曲, 罗道尔夫注意到了这种令人感动的体贴。八点钟左右,老人 毫无顾虑地留下两个年轻人,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弗朗切丝 卡唱累了,就领着罗道尔夫来到外面的走廊,眼前是美妙的 ①意大利内战时,法国是赞助革命党的。 湖景,她示意他挨着她在一张粗木长凳上坐下来。 “c盯au弗朗切丝卡,问一下您的年龄,不知是否冒昧?” 罗道尔夫说道。 “十九岁,”她回答,嘟过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减轻我的痛苦,”他 又说道,“那就是希望从您父亲那儿得到您。不管您的经济情 况怎样,象您这样美丽,在我看来,哪个公主都没有您富有。 因此,我向您吐露衷情时都在战栗,但我对您的感情是深沉 的,永恒的。” ‘17.tto④!”弗朗切丝卡把右手的一个指头放在唇边说, “别再说了,我不是自由的,我结婚都三年了……” 两人深深地静默了好一会儿。意大利女人看到罗道尔夫 的姿势,心里害怕,凑近一看,发现他完全晕过去了。 “P。v ero吲!”她想,“我还以为他是态度冷静呢。” 她去找了点嗅盐,让罗道尔夫嗅了几下,他苏醒过来了。 “结过婚了!”罗道尔夫望了望弗朗切丝卡,说道,眼泪 簌簌地掉了下来。 “孩子,”她说,“还有希望,我丈夫已经……” “八十岁了?……”罗道尔夫问。 “不,”她微笑着回答道,“六十五。他为了骗过警察局, 化装得很老。” ①意大利文:亲爱的。 ②意大利文:嘘。 ⑧意大利文:可怜的。 “亲爱的,”罗道尔夫说,“再来几下这样的剌激,我就没 命了……您得认识我二十年,才能了解我内心的感情有多强 烈,我对幸福的渴求有多热切。”他说着指了指爬满栏杆的一 株弗吉尼亚茉莉,“这株植物为了开花而向往阳光,也没有我 这一个月来爱您爱得那么强烈。我爱您,忠贞不二。我对您 的爱情,是我生命的秘密源泉。也许,我得为此而死!” “噢!法国人,法国人!”她不胜感叹,撅了撅嘴,表示 不信。 ‘难道不该等着您,从时间老人的手中得到您吗?”他一 本正经地说,“您要知道,如果您刚才说过的话是真诚的,我 可以等您,始终如一,决无二心。” 她诡诈地瞧了他一眼。 “绝不变心,连胡思乱想也不会有。我要挣一份家产,您 需要有一份巨额的家产,您天生是一位公主……” 听到这话,弗朗切丝卡不觉嫣然一笑,使她脸上增添了 一种最迷人的表情,表情之细腻,正象伟大的列奥纳多在 《蒙娜·丽莎》④中用生花妙笔勾画的那样。她这一笑使罗道 尔夫停了一会儿。 “……是啊,”他接着又说,“流放生活使你们一贫如洗, 您恐怕受够了苦。啊!如果您想使我成为最幸福的男人,使 我的爱情成为神圣的爱情,您应该把我看作一个朋友。我不 也应该是您的朋友吗?先母留给我六万法郎的积蓄。您拿一 ①即列奥纳多·达芬奇(145¨_1 519)的名作《蒙娜·丽莎》所刻画的微 笑,被誉为“永恒的微笑”。 半去,好吗?” 弗朗切丝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洞察一切的眼光,直 射进罗道尔夫的灵魂深处。 “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我的工作够我们过阔绰的生活了。” 她以庄重的口吻回答说。 “要弗朗切丝卡工作,我能受得了吗?”他叫了起来,“你 们终归有一天要回国,收回你们丢下的财产……”年轻的意 大利女人又看着罗道尔夫……“到那时候,再把你们向我借 的钱还我好了。”他补充了一句,体贴入做地瞧了瞧她。 “换个话题吧。”她说,神情姿态显得无比高贵,“您去挣 一笔可观的家产,在您国内做一个杰出的人物,这是我的祝 愿。名声是一座可以帮您跨过深渊的活动桥。您要有抱负,应 该有抱负。我相信您有卓越的才能;但是,您施展这种才能, 与其是为了配得上我,不如去为人类谋幸福。这样,在我看 来,您会显得更加伟大。” 这一番谈话持续了两个小时,罗道尔夫发现弗朗切丝卡 对自由思想满腔热忱,十分崇尚激发了那不勒斯、皮埃蒙特 和西班牙三地革命的自由信念。罗道尔夫出来时,由假哑巴 吉娜领着走到门口。已经是十一点了,村里已没有人闲荡,不 用怕被人撞见;罗道尔夫把吉娜拉到一边,用蹩脚的意大利 语低声问她:“孩子,你的两个主人是谁?告诉我,我把这枚 崭新的金币给你。” “先生,”孩子接过钱回答说,“男主人是米兰的著名书商 朗波拉尼,革命党的领袖之一,是奥地利一心要关进施皮尔 堡u的密谋分子。” “书商的妻子?……嘿,那更好,”他想,“我们是平等的 了。”“女主人出身于什么家庭呢?”他又高声接着问,“她的 神气简直象一位女王。” “意大利妇女都是这样的。”吉娜骄傲地回答,“她父亲姓 科洛纳。” 弗朗切丝卡的低做身分使罗道尔夫壮了胆。于是他叫人 在自己的小艇上装了天篷,船尾放了几个坐垫。装置完毕,这 位情人来请弗朗切丝卡泛舟游湖。意大利女人接受了,当然 是为了在村里人面前扮演年轻的英国小姐的角色;但她带了 吉娜一起去。弗朗切丝卡·科洛纳的一举一动,都反映出她 受过上等教育,出身十分高贵。看到意大利女人坐在船尾的 样子,罗道尔夫感到自己总和她隔着点距离;他原想亲热亲 热,现在碰到真正贵族的高傲表情,心也就凉了下来。弗朗 切丝卡一个眼色,就变成公主模样,象中世纪的公主一样享 有各种特权。她似乎猜到了这位胆敢充当她保护人的臣民的 思想深处。罗道尔夫早就从弗朗切丝卡接侍他的客厅的陈设 上,从她的梳妆打扮和日常用品上,看到了她出身高贵、家 庭富有的迹象。如今这种种观察到的现象统统给回想起来,而 他遭到尊贵的弗朗切丝卡的冷淡之后,不禁陷入了沉思。吉 娜这个尚未成年的心腹,似乎也戴着一副嘲笑人的面具,偷 偷地斜眼瞅着罗道尔夫。意大利女人的现实境况和她言行举 止之间明显的不一致,罗道尔夫觉得又是一个谜,他怀疑有 ①奥匈帝国在一八五五年以前的国家监狱,在今捷克境内。 和吉娜装哑巴相似的什么别的鬼把戏。 “您想去哪儿,signora lanlporan一?”他问道。 “去卢塞思吧。”弗朗切丝卡用法语回答。 “好哇!”罗道尔夫想道,“她听到我直呼其名,并不感到 惊讶,她肯定料到我会问吉娜的,好个有心计的女人!” “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呀?”他说着走了过来,终于坐在她 身边,做一个手势要求她把手伸过来,弗朗切丝卡却把手缩 了回去。“您冷冰冰的,一本正经,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叫 人扫兴!” “不错,”她微笑着答道,‘是我不对,这样是不好,是小 家子气,用你们的法语来说就是:没有艺术家风度。最好还 是解释一下,而不要对一个朋友抱有不友好的或者冷漠的看 法,何况您已经向我证明了您的友谊。也许,我对您的态度 有些过分。您大概把我看成了一个平凡的女人……”罗道尔 夫忙不迭地摆手,加以否认。“……是的,”书商的妻子继续 往下说,对他的摇头摆手视而不见,“我也意识到了,当然啦, 我也很后悔。好吧!我这就来说几句老老实实的话,了结这 一切。罗道尔夫,您要知道,我感到自己身上有一股力量,能 把和我对真正的爱情的观念和预见不合拍的感情压抑下去。 我也会爱,象我们意大利人那样去爱;但我知道我的责任:我 不会糊涂到忘掉我的责任。别人未经我本人同意把我嫁给了 这个可怜的老人,他慷慨大方地给了我自由,我可以利用这 种自由;但是,结婚已经三年,也就等于接受了有关夫妇之 ①意大利文:朗波拉尼夫人。 道的法律。因此,纵然有按捺不住的激情,我也不会产生 哪怕是不知不觉地一恢复自由的愿望。埃米利奥是了解我 性格的。他知道,我可以把属于我的心给人家,但是我不会 把我的手给人家u的,这就是我刚才从您那儿把手缩回来的 原因。我希望有人忠实地、高尚地、热情地爱我,等我,而 我只能报之以绵绵的柔情,但这柔情只表现在我的心里,不 能越出一步。如果我这些话您都听懂了……啊!”她接着说, 天真得象个少女,“我就又会变得活泼风流,爱说爱笑,快活 得象个不懂得亲密交往会有危险的孩子。” 这一番表白那么清楚,那么坦率,加上语调和眼神,显 得字字句甸都是由衷之言。 “就是一位科洛纳公主,也不会说得更好了。”罗道尔夫 笑眯眯地说道。 “这是不是责备我身分低贱?”她以高傲的神气回答,‘难 道您的爱情要有贵族纹章才行?在米兰,最显贵的姓氏斯福 尔扎、卡诺伐、维斯孔蒂,特里维齐约、于尔西尼都写在店 铺上面,还有姓阿尔山托的,开着药房;但是,请相信,虽 然论地位我只是个女店主,但论感情,我可是个公爵夫人。” “责备您?不,夫人,我是想赞美您……” ‘是打个比方赞美吗?……”她狡黠地说。 “哎,您要知道,”他接着说,“如果我是词不达意,您就 不要再折磨我了。我的爱情是绝对的,我的爱情里有无条件 的服从,有无限的尊敬。” ①西俗,手象征女方允婚或向女方求婚。 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那么先生是接受条件啦?” “我接受。”他说道,“我懂得,一个体魄健美的女人,爱 的机能是不会枯竭的,我也懂得,您有您的苦衷,您要限制 这个机能。啊!弗朗切丝卡,在我这个年龄,能和一个象您 这样高尚、象您这样仪态万方的女人共享这样一种温情,我 算是心满意足了。象您所希望的那样爱您,对一个年轻人来 说,不就可以防止种种错误的疯狂行为吗?不就可以集中精 力,专注于高尚的感情,使人日后可为此而骄傲,并且只留 下美好的回忆吗?……您要是知道,您已经给皮拉特山脉、给 里吉山④和这个优美的盆地,增添了多少色彩,多少诗情画 意……” “我想知道呀。”她带着意大利女人惯常的、有几分狡黠 的天真说道。 “啊!此时此刻,将如同女王额头上的钻石,在我的今生 今世永放光彩。” 弗朗切丝卡的唯一回答,是将手放在罗道尔夫的手上。 “噢,亲爱的,永远亲爱的,您说,您从来没有爱过人吧?” 他问道。 “从来没有!” “您允许我高尚地爱您,一切等老天安排吗?” 她做做地点了点头,罗道尔夫的脸颊上液下两颗大大的 泪珠。 “哎呀!您怎么啦?”她说道,已不再象一个女王了。 ①瑞士的两处风景优美的名山。 “我已经没有母亲,无法告诉她我有多么幸福。她离别了 人世,不曾看到本来会减轻她弥留时痛苦的事……” ‘吖十么事?”她l司。 “她对我的温情已经被另一股同等的温情替『弋了。” “P。v ero miou!”受到感动的意大利女人叫道。停了一会 她又说:“请相信我,对一个女人来说,知道自己就是她的爱 侣在世界上的一切,看到他孤苦伶仃,无家可归,心中除了 爱情,别无所有,总之自己能占有他的全身心,这真是一件 甜蜜的事!也是忠贞不渝的一个重要因素!” 一对情侣这样倾吐衷肠之后,心里感到一阵甜蜜的安宁, 一阵美妙的恬静。人类的感情需要以确信为基础,因为,宗 教感情就永远是深信不疑的:人永远确信他会得到上帝的酬 报。人的爱只有与对神明的爱相似的时候,他才觉得是可靠 的。因此,只有自己完全体验过恬静安宁的境界,才能懂得 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此时此刻是如何令人心醉神迷,这种时刻 和青春的激情一样一去不复返。信任一个女人,把她当作自 己一生的信仰,自己生活的本源,照亮自己每一个思想的神 秘的光!……这不就是再生吗?这时,一个年轻人多多少少 把对自己母亲的爱掺进了爱情。罗道尔夫和弗朗切丝卡两人 一时相对无语,而用友善和充满深意的眼神对答着。两人在 大自然最富有诗情画意的景色中互相了解,外界的庄严璀璨 因他们内心的庄严璀璨获得印证,使他们把此时此刻的点滴 印象都铭刻在记忆里。弗朗切丝卡丝毫没有卖弄风情的样子, ①意大利文:我可怜的人。 落落大方,真情实意,诚挚坦率。这样高尚的情操深深地打 动了罗道尔夫,他从中看到了意大利女人和法国女人的区别。 湖水、大地、天空和女人,在这片广漠辽阔而又多姿多呆的 景色中,一切都很壮美,很甜蜜,连他们的爱情也是这样。巍 巍的雪峰,蓝天下削出的悬崖峭壁,都使罗道尔夫想起可以 容纳他的幸福的环境:一个雪山环抱的富饶原野。 心头这股甜蜜的醉意不免受到干扰。从卢塞思驶来一条 船,盯着船已经望了一阵子的吉娜,做了一个快乐的姿势,但 没有忘记她的哑巴角色。船驶近了,当船上人的面貌已历历 在目时,弗朗切丝卡看到一个青年人,便叫道,“蒂托!”她 站起来,不顾翻身落水的危险,摇着手帕喊道:“蒂托!蒂托!” 蒂托吩咐船夫划桨,两条船就拢到一条线上了。两个意大利 人,一男一女,兴冲冲地交谈起来,他们讲的是一种方言,象 罗道尔夫那样只懂一点书本上的意大利语、又从未去过意大 利的人,对他们谈话的内容,既听不懂,也猜不出。蒂托的 英俊,加上弗朗切丝卡亲热的样子和吉娜快活的表情,这一 切使他很伤心。再说,哪个情人见到自己因故被撇在一边,都 会不高兴的。蒂托使劲扔给吉娜一个无疑盛满了金币的小皮 袋,又扔给弗朗切丝卡一包信件,她向蒂托做了个告别的表 示,就读起信来了。 “赶快回热尔索。”她向船夫说道,“我不愿意让可怜的埃 米利奥再多受十分钟的痛苦。” ‘饯生什么事情啦?”罗道尔夫等意大利女人读完最后一 封信时问道。 ‘11.a 1.b erta!④’她象艺术家一样热情洋溢地说。 “E den盯o!④’吉娜终于能开口说话,象回声似的应和 道。 ‘是呀。”弗朗切丝卡接着又说,“苦日子过完啦!我已经 工作了十一个月,都开始厌倦了。我的的确确不是个搞文学 的女人。” “这个蒂托是干什么的?”罗道尔夫问。 ‘是科洛纳那家可怜的店铺里财政部的国务秘书,换句话 说,是我们的r‘d譬i()nato@的儿子。可怜的孩子!他没法从圣 戈塔尔、塞尼山㈢或辛普朗@那边过来:他是从海上,从马 赛过来的,他不得不穿过法国。好了,三个星期以后,我们 就到了日内瓦,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了。得了,罗道尔夫,” 她看到巴黎人脸上愁客满面,就说道,“日内瓦湖难道比不上 四州湖吗?……” “请允许我为贝尔格曼家这座可爱的房子表示惋惜吧。” 罗道尔夫指着岬角说。 “今晚您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好增加您的回忆, P。v eromio@,”她说,“今天过节,我们没有危险了。母亲告 ①意大利文:自由啦! ②意大利文:也有钱啦! ⑧意大利文:精明。(此处系巴尔扎克笔误,应写作ragioniere,意为“会 计”。——原编者注。) ④位于法国和意大利国境线上的阿尔卑斯山。 ⑤瑞士南部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山口,与意大利毗邻。 ⑥见本卷第537页注②。 诉我,再过一年,我们也许会得到大赦的。噢,La c盯a patri一 吉娜听到最后这句话就哭了,说道:“再过一个冬天,我 会死在这儿的!” “可怜的西西里小山羊!”弗朗切丝卡摸摸吉娜的头说道, 这爱抚的动作使罗道尔夫羡慕不已,巴不得也让她抚摸一下, 虽然其中并没有爱情的成分。 船靠岸了,罗道尔夫跳上沙滩,把手伸给意大利女人,把 她带到贝尔格曼家的门口,然后回去更衣,好尽早返回。 罗道尔夫发现书商和妻子坐在室外的走廊上,他看到喜 讯给九旬老人带来的惊人变化,压抑不住自己惊讶的表情。他 看到的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六十岁上下的男子,一个瘦削的 意大利人,腰杆挺直得象字母“r’,在虽则稀疏、但依然乌黑 的头发下,露出一个白暂的前额,两眼炯炯有神,牙齿洁白 齐全,一张恺撒型的脸,外交家式的嘴上挂着差不多是嘲弄 的微笑,有教养的人就是借着这种几乎是虚假的微笑,来掩 盖他的真实感情的。 “这是我丈夫的本来面目。”弗朗切丝卡郑重地说。 ‘他完全变了个人啦!”发窘的罗道尔夫说道。 “完全变了,”书商说,“我演过戏,很会化装成老人。噢! 在帝政时『弋④,我在巴黎演过戏,和布里耶讷、缪拉夫人、德 ①意大利文:亲爱的祖国。 ②指拿破仑称帝的时期,即一八0四年至一八一四年。 ·阿布朗泰斯夫人,u etutti【】uantP……年轻时费过力气学 到的东西,即使是无聊的,对我们也有用。如果我太太没有 受过这种男人的教育 这在意大利是违背常理的 那我 要在这儿生活,只好去当樵夫了。P。v era㈢弗朗切丝卡!当 初有谁会对我说,她有朝一日还会养活我呢?” 这位可敬的书商谈着话,恬然自得,和蔼可亲,精神抖 擞,罗道尔夫听着,还以为是人家故弄玄虚,便象个受骗的 人一样,静静地观察。 ‘℃he‘dvete,signor?④’弗朗切丝卡天真地问道,“我们 的幸福使你难过啦?” “您丈夫可是个年轻人。”他附在她耳边说。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又爽朗,又有感染力,使罗道尔 夫更发愣了。 ‘他充其量才六十五岁。”她说,“但我可以向您保证,这 仍然是……叫人放心的。” “我们爱情的条件是由您定下的,我可不喜欢看到您和我 们这样神圣的爱情开玩笑。” ‘17.【【o!⑨’她跺着脚说道,一边看看丈夫是不是在听他们 ①布里耶讷(1763 1834),拿破仑的秘书。缪拉夫人,即拿破仑的妹妹卡 罗琳娜(178¨_1839)。阿布朗泰斯夫人(1784 1 838),帝政时期的将 军阿布朗泰斯之妻。 ②意大利文:和所有的人。 ⑧意大利文:可怜的。 ④意大利文:您怎么啦,先生? ⑤见本卷第530页注⑧。 谈话,“千万不能破坏这个好人宁静的生活,他天真得象个孩 子,我要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又说:‘他是受我保护的。您 不知道,由于我是自由党人,他以何等高贵的精神拿他的生 命和财产来冒险!因为他并不赞同我的政治观点。这算不算 爱情,法国人先生? 他们家都是这样的。埃米利奥的弟 弟被他所爱的女人欺骗了,她爱上了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他 用剑剌穿了自己的心,而十分钟前,他对贴身男仆说过:哦 很可以杀死我的情敌,但是这样做,会使la d如一太伤心 的。… 这种高贵与俏皮、伟大与稚气的融合,这时候使弗朗切 丝卡成为世上最迷人的造物。这一顿晚饭、这一个晚上,充 满了两个避难者重获自由所带来的欢乐,但使罗道尔夫很难 过。 “她是个轻浮的女子吗?”他在回斯托普弗家的路上想道, “她分担过我丧母的痛苦,而我却不能分享她的欢乐!” 他责备自己,为这个少女模样的女人开脱。 “她没有半点儿虚伪,怎么想就怎么说……,”他想道, “而我倒希望她象个巴黎女郎吗?” 第二天和以后的日子,总有整整二十天,罗道尔夫都是 在贝尔格曼家度过的,他不由自主地观察弗朗切丝卡。对某 些人来说,有了敬佩之情,看事情反而一目了然。年轻的法 国人在弗朗切丝卡身上看出少女的轻率,一个还没有驯服的 妇人的真实天性,她有时和自己的爱情挣扎,有时又乐于沉 浸于其问。老人和她相处,象是父亲和女儿的关系,弗朗切 丝卡对他是一片感恩之情,这使她本能的高尚情操又哇醒过 来。罗道尔夫觉得这种情况和这个女人真是个解不开的谜,同 时他对谜底的探求也更加急切了。 最后这些天,充满幽秘的快乐、掺杂着比罗道尔夫与弗 朗切丝卡和睦相处时更美妙的忧愁、反抗和争吵。总之,这 种无意识的温情,这种……已经为区区小事吃醋的温情,显 露出她在一切事情上的那种天真,愈来愈使他着迷了。 “你很喜欢奢侈!”弗朗切丝卡因为在热尔索村缺少很多 东西,想要离开,一天晚上他对她这样说。 “我!”她说,“我喜欢奢侈,就象我喜欢艺术,喜欢一幅 拉斐尔的画,喜欢一匹骏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或者那 不勒斯的海湾。埃米利奥,”她问道,“我们在这儿过苦日子 的时候,我抱怨过吗?” “你不是那样的人。”老书商认真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资产者追求豪华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她 接着说,一边向罗道尔夫和她丈夫狡黠地瞥了一眼。“我的 脚,”她说着伸出两只可爱的小脚,‘难道生来是为劳累的吗? 我的手……”她向罗道尔夫伸去一只手,“这双手生来是为干 活的吗?请走开一下,”她向丈夫说:“我有话对他说。” 老人笑呵呵地回客厅里去了:他对妻子是很放心的。 她对罗道尔夫说,“我不要你跟我们一起到日内瓦去。日 内瓦是个爱搬弄是非的城市,虽然我对社会上的闲言闲语不 屑一顾,但我不想被人诬蔑,这倒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 这位老人毕竟是我唯一的保护人,成为他的骄傲,这就是我 的荣誉所在。我们要走了,请你在这儿再留几天。你来日内 瓦时,先来看我丈夫,让他把你介绍给我。别让世人发现我 们始终不渝的深沉的感情。我是爱你的,这你也知道。我会 向你证明这一点,证明的方式是:你在我的行为里,找不到 任何会使你妒忌的事情。” 她把他拉到走廊的一角,捧住他的头,在他额角上吻了 一下,一溜烟跑了,把他留在那里发愣。 第二天,罗道尔夫得知贝尔格曼家的房客一大早已经走 了。从此,他觉得在热尔索村再也住不下去。他绕最远的道 去弗韦u,一路上不必要地匆匆忙忙;但是,美丽的意大利女 人等着他的那个湖在吸引他,他在将近十月底也到了日内瓦。 为了避免住城里有所不便,他在城墙外活水镇租了一问房子。 安顿完毕,他第一件事就是向开过首饰店的旅店老板打听,前 一阵有没有意大利难民,几个米兰人,在日内瓦住下来。 “据我所知是没有。”老板回答他说,“罗马的科洛纳亲王 和王妃租了冉勒诺先生的山庄,为期三年。这是湖边最漂亮 的山庄之一,坐落在迪奥达蒂别墅和由鲍赛昂子爵夫人租住 的拉凡一德一迪厄先生的别墅之间。科洛纳亲王到这儿来,是 为了女儿和女婿冈多菲尼亲王,女婿是那不勒斯人,或者说 是西西里人也可以,他早先是缪拉王④的支持者,也是上次 革命的牺牲品。新近到日内瓦来的就是这几位,但都不是米 兰人。为了让冈多菲尼亲王和王妃在这儿居住,可走了不少 ①弗韦,瑞士莱芒湖畔的城市。 ②缪拉于一八0八年至一八一五年被封为那不勒斯国王。 门路,还找了教皇当科洛纳家的靠山,才得到外国势力和那 不勒斯王的准许。日内瓦可不愿意做让神圣同盟④不高兴的 事情,日内瓦的j虫立全靠神圣同盟。我们的责任不是抨击外 国宫廷。这儿外国人很多:有俄国人,英国人。” “甚至还有日内瓦人。” “不错,先生。我们这湖真美!拜伦爵士大约七年前在湖 边住过,住在迪奥达蒂别墅,现在,大家都去瞻仰,就象瞻 仰科佩④和费尔奈@一样。 “您能否知道,上星期有没有来过一位米兰的书商和他的 妻子,姓朗波拉尼,是上一次革命的领袖之一?” “我可以到外侨俱乐部去打听。”前首饰商说道。 罗道尔夫第一次散步自然是去迪奥达蒂别墅,这是拜伦 爵士住过的地方,大诗人最近的逝世使别墅有了更大的吸引 力:死亡就是对天才的加冕礼。从活水镇沿日内瓦湖而修筑 的路很窄,和瑞士所有的路一样;某些地方由于山地地形的 关系,刚够两辆车子迎面而过。罗道尔夫不知不觉走近了冉 勒诺的房子,还剩几步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车子的声音;他 正好站在两山之间的窄道上,便爬上一块岩石,给车让路。自 然,他望着车子过来,这是一辆由两匹漂亮的英国马拉的华 丽的敞篷四轮车。看到坐在车厢里的竟是穿得雍容华贵的弗 ①即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失败后,由沙皇倡议成立的包括俄国、普鲁士、奥 地利三国的联盟。 ②科佩,莱芒湖右岸离日内瓦不远的瑞士村庄,因斯塔尔夫人曾在此居住 而闻名。 ⑧费尔奈,瑞法边境的村庄,因伏尔泰曾在此定居而闻名。 朗切丝卡,他的眼睛都花了。她旁边坐着一位老太太,僵硬 得象一块玉雕。车厢后面站着一个跟班,穿着问问发光的金 饰号衣。弗朗切丝卡认出了罗道尔夫,看到他竟然象一座站 在底座上的雕像,不觉一笑。情人爬上高坡,目送着马车,马 车一转弯,从山庄的门里进去了,他也奔了过去。 “谁住在这儿?”他问花匠。 ‘‘科洛纳亲王和王妃,还有冈多菲尼亲王和王妃。” “回来的是不是两位王妃?” ‘‘是的,先生。” 顷刻问,挡住罗道尔夫眼睛的幕布揭开了:往事看得一 清二楚。 “但愿,”震惊不已的情人想道,“这是她最后一次故弄玄 虚!” 他想到自己曾是被人捉弄的对象,还心有余悸。因为他 听人说起过,对一个意大利女人来说,c‘dpriccio①是怎么回 事。但是,在女人眼里,把一位生来就是公主的公主当成了 资产者,把中世纪以来最显贵的家族之一的千金小姐看成是 书商的老婆,这是多大的罪过啊!罗道尔夫自知有错的心情, 使他更加急于知道:人家会不会不认他,把他拒于门外呢?他 求见冈多菲尼亲王,给他送去一张名片,他马上就得到假朗 波拉尼的接见,他亲自出来迎接,接侍时礼貌周到,表现出 那不勒斯人惯有的和蔼可亲,他带着客人沿着平台散步,从 平台上眺望日内瓦市、汝拉山脉及幢幢别墅点缀其问的山岗, ①意大利文:任性,喜怒无常。 还有那辽阔的大湖的湖岸。 他历数风景之后对客人说: “您看,我太太总是住在湖 边。”回到华丽的冉勒诺山庄时他又说道:“今晚,我们有一 个音乐会,我希望您肯给王妃和我赏光,前来参加。共患难 两个月,抵得上好几年的友谊哩。” 罗道尔夫虽然好奇心切,但还是不敢求见王妃,只好慢 慢走回活水镇,一路考虑着晚会的事情。这几个小时以内,由 于焦急不安和对未来事件的期侍,他本来已够深厚的爱情,更 加增长了。他现在懂得,必须出人头地,才能在社会地位方 面配得上自己的偶像。弗朗切丝卡在热尔索时生活又随便、又 俭朴,使他更觉得她形象高大。科洛纳王妃那种天生的高傲 神情,使罗道尔夫感到心寒,弗朗切丝卡的父母亲即将成为 他的敌人,至少他是这样想的,而冈多菲尼王妃向他千叮万 嘱要保守秘密,现在在他看来是对他有情有意的绝好证据。弗 朗切丝卡不想危害他们的未来,她不是说过她爱罗道尔夫吗? 终于,九点敲响了,罗道尔夫登上车子,带着容易理解 的激动心情说道:“去冉勒诺山庄,冈多菲尼亲王家!”终于, 他走进了客厅,那儿高朋满座,都是身分显贵的外国人,因 为正在演唱罗西尼的一曲二重唱,他只好侍在靠近门口的一 群客人中间。终于,他看到了弗朗切丝卡,但没有让她看见。 王妃站在离钢琴两步的地方。她那又长又密的美发上,别着 一只金发箍。她的脸在烛光照耀下,映出意大利妇女特有的 那种白暂,只有在灯光下才显示了它的全部效果。她穿着舞 会服装,露出迷人的双肩,显出少女一般的身材和古『弋雕像 般的双臂。在场的有迷人的英国和俄国美人,日内瓦最漂亮 的妇女,还有其他的意大利女子,其中有名媛瓦雷斯公主和 正在演唱的名歌唱家坦娣,但相比之下,弗朗切丝卡才是国 色天香,无与伦比。罗道尔夫靠着门框,凝视着王妃,向她 投射出专注而有吸引力的视线,视线里有集中了人的全部意 愿的欲望,现在,这欲望可以统率一切,指挥一切。这视线 里的火花把弗朗切丝卡点燃了吗?弗朗切丝卡随时期侍着与 罗道尔夫相见吗?几分钟以后,她向门这边嘌了一眼,仿佛 受到这股爱情的暖流吸引,她两眼毫不犹豫地直向罗道尔夫 的眼睛里望进去,妩媚的脸上,美丽的躯体上,掠过一阵轻 微的战栗:灵魂的震撼起了反应!弗朗切丝卡脸红了,罗道 尔夫在这疾如闪电的交流中,仿佛度过了整个一生,她爱着 他!把他的幸福比作什么好呢?在华丽的冉勒诺山庄里,在 众目睽睽之下,绝『弋佳人的王妃信守着寄居贝尔格曼家的任 性的少妇、可怜的女流亡者许下的诺言。为了这片刻的陶醉, 当一辈子奴隶也心甘!冈多菲尼王妃嘴角动了动,嫣然一笑, 笑得又高贵,又狡黠,又天真无邪,又得意洋洋。她趁着自 以为无人注意的时候,望着罗道尔夫,样子象是请求他原谅, 她在自己身分问题上骗了他。一曲终了,罗道尔夫这才走到 亲王身边,亲王温文尔雅地把他带到自己太太那儿。罗道尔 夫和科洛纳亲王夫妇与弗朗切丝卡,经过正式介绍,相互问 好。寒暄完毕,王妃要参加著名的四重唱《Mi manca la voc勘u的演唱,除她以外,还有坦娣、男高音名歌唱家热诺 韦兹和一位著名的流亡中的意大利亲上,这人如果不是亲王, ①意大利文:我说不出话来。 凭他的好嗓子,也会是个艺术之王的。 “请这儿坐。”弗朗切丝卡指指她自己的椅子,向罗道尔 夫说,‘o.f11 du我想,名字弄错了:从刚才开始,我是罗道 菲尼王妃了②。,, 这句看来是玩笑的心里话,说得温文尔雅,富有魅力,而 又天真烂漫,使人回想起在热尔索度过的幸福日子。罗道尔 夫和她离得这么近,一边的脸颊几乎挨着她的连衣裙和薄纱 披巾,他聆听着自己所崇拜的女人的声音,感到其乐无比。而 且,此时此刻正在唱㈨i manca la voc勘,这支四重唱又是 由意大利最美的歌喉唱出来的,这就不难理解罗道尔夫怎么 会泫然泪下了。 爱情上如此,也许别的方面也一样,有些事本身是做不 足道的,但却是过去千百件枝枝节节的事情发展的结果,这 结果因为概括了过去,又联系着未来,所以意义重大。大家 都成百上千次地感觉到自己所爱的人的价值所在;但一桩小 事,比如散步时的一句话,或一个出乎意料的爱情表示所造 成的心灵交融,能使感情发展到出神入化的顶点。这种精神 现象,可以借助一个自古以来就很成功的形象来说明:一条 长长的链条上,总有些必不可少的连接点,这些连接点比各 个圆环本身的聚合力更牢固。这天晚上罗道尔夫和弗朗切丝 卡当着大家的面相认,就是这些至关紧要的点之一,是这些 ①意大利文:哎呀! ②弗朗切丝卡是冈多菲尼王妃。“罗道菲尼”是从“罗道尔夫”的名字演化 出来的。 点把未来和过去联在一起,把现有的感情更扎实地钉在心里。 博叙埃是个对爱情极有感触并把爱情藏得很深的人,他谈到 人生的幸福时刻多么稀少时,也许说的正是这些疏疏落落的 连接点。 j虫自欣赏所爱的女人是一种乐趣,继之而来的是看到她 被大家所欣赏的乐趣:现在,罗道尔夫两种乐趣全有了。爱 情是一座回忆的宝库,虽然罗道尔夫的宝库里已经装满,可 他还加进了最珍贵的明珠:有向他一人偷偷投来的微笑,有 暗中递来的眼色,有弗朗切丝卡为他而唱的宛转的歌声,这 歌声大受喝彩,使坦娣嫉妒得脸色发白。因此,他欲望的全 部力量,他心灵的这种特殊形式,全都倾注在这个美丽的罗 马女人身上,她已经永远成了他一切思想、一切行为的起点 和归宿。罗道尔夫的爱,就象所有的女人梦想得到的那种爱, 强烈,坚贞,专注,把弗朗切丝卡变成他的心的实体。他感 到弗朗切丝卡象更纯洁的血,和自己的血流在一起;象更完 美的灵魂,和自己的灵魂融为一体。他一生最细小的努力里 都包含着她,如同地中海金色的沙粒藏在波浪之下。终于,罗 道尔夫最小的愿望也成为一种强烈的希望。 几天以后,弗朗切丝卡看出他的爱情无比深厚,但又是 那么自然,那么两相情愿,所以她并不为此感到吃惊:她配 得上这样的爱情。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和罗道尔夫在花园平台上漫步 的时候,发现法国人表达感情时很自然地流露了一个自鸣得 意的动作,就对他说,“你爱上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有什么 值得夸耀?何况她有相当的艺术才能,可以象坦娣一样自己 谋生,还能满足你的虚荣心。在这种情况下,有哪个蠢人不 会变成亚玛迪u呢?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在这儿。我们需要的, 是始终不渝地相爱,持之以恒地相爱,年复一年暌隔两地遥 遥相爱,知道自己被对方所爱,这就是唯一的乐趣所在。” “唉!”罗道尔夫对她说,“你看到我为雄勃勃的工作而忙 碌时,不会觉得我的忠诚毫无价值吗?你以为我愿意看到你 有朝一日把冈多菲尼王妃这漂亮的姓氏,换成一个一钱不值 的人的姓氏吗?我要成为我国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之一,有钱 有势,要你能为我的姓氏和为你科洛纳的姓氏同样感到骄 傲。” “要是看不到你心里有这样的感情,我才会生气呢!”她 嫣然一笑回答道,“但你也不要在雄心勃勃的事业上过于卖 命,要保持青春……大家都说,政治催人老呢。” 快快活活而又不减脉脉温情,这在妇女身上是最难得的。 深沉的感情加上年轻人的疯疯癫癫,这时候使弗朗切丝卡又 增添了几分妩媚。她性格的关键就在这儿:她爱笑善感,兴 奋过后能开巧妙的玩笑,而且态度洒脱自如,使她显得又可 爱,又迷人,并且,这名声已经越出了意大利的国界。她外 有女性的风韵,内有渊博的学识,这是她在科洛纳古老的城 堡里度过的极端单调,几乎是修道院式的生活中获得的学识。 这位富有的继承人,因为是科洛纳亲王和王妃的第四个孩子, 本来是要进修道院的,两个兄弟和姐姐的去世突然把她从隐 ①西班牙中世纪骑士小说《高卢的骑士亚玛迪》的主人公,游侠骑士和忠 实情人的典型。 修地拉回到尘世,成为罗马教皇国u最理想的联姻对象之一。 因为姐姐曾经许配给西西里岛最大财主之一的冈多菲尼亲 王,为了不改变家庭的安排,就把弗朗切丝卡嫁给了他。科 洛纳和冈多菲尼是世『弋联姻的两个家族。从九岁到十六岁,弗 朗切丝卡在家中一名m()nsignor护的指点下,读遍了科洛纳 家的全部藏书,钻研科学、艺术和文学,以使她奔放的想象 力有所寄托。但是,她通过学习,爱上了j虫立和自由思想,使 她和丈夫都投身于革命。罗道尔夫还不知道,弗朗切丝卡除 了现『弋五种语言以外,还懂得希腊文、拉丁文和希『自来文。这 位可爱的女人完全懂得,女人要有学识,先决条件之一,就 是远远地躲起来。 罗道尔夫整个冬天都侍在日内瓦。这一冬过得就象一天 那样快。春天来了,尽管年轻、癫狂而又非常博学的才女家 的社交生活能带来高雅的情趣,但这位情人却感到剌心的痛 苦。虽说他勇敢地忍受着,却有时也在脸上、在一举一动和 言词之间流露出来。也许,这是因为他觉得对方没有分担他 的痛苦。弗朗切丝卡和英国女人一样,似乎自尊心表现在喜 怒不形于色,脸上的安详和爱情各不相干。有时,他对她的 镇定佩服之余,又很恼火;他真愿意她心神不安,他相信意 大利女人狂热多变的偏见,怪她麻木不仁。 有一天,罗道尔夫在这个问题上和她打趣时,她当起真 来,一本正经地回答他:“我是罗马女人啊!” ①十九世纪意大利统一以前,罗马教廷辖区的总称。 ②意大利文:大人Ⅲ主教、大主教等的尊称)。 这回答的口气有深奥的涵义,听起来象是尖刻的嘲讽,使 罗道尔夫的心怦怦直跳。五月的大地,堆绒绣绿,太阳有时 热得已如盛夏。这对情人靠在平台的石栏杆上,那部分平台 临湖而筑,栏杆下是陡直的岸壁,从这儿有梯级与下湖登船 的地方相通。紧邻的别墅有一座差不多一模一样的码头,从 中象天鹅般问出一条小艇,挂着狭长的船旗,暗红色天盖的 雨篷下,一个娇媚的女人懒洋洋地坐在红色的坐垫上,头上 戴着鲜花,驾驶小艇的是一个水手装扮的青年人,女人看着 他划桨,所以他的姿势就更加优美了。 “他们多幸福!”罗道尔夫苦涩地说道。 “克莱尔·德·勃艮第,唯一能和法兰西王族一争高低的 家族的最后一个女子……” “噢!……她是私生子那一支的后裔,还是女方有私情 “反正她现在是鲍赛昂子爵夫人,而且毫不……” “毫不犹豫地!……?和加斯东·德·纽埃尔先生一起隐 居,是不是?”科洛纳家的女儿说道,“她只是个法国女人,而 我是意大利女人,亲爱的先生。” 弗朗切丝卡离开栏杆,撇下罗道尔夫,走到平台的一端, 从那儿可以俯视一望无际的湖水。罗道尔夫看到她慢慢走开, 怀疑自己伤害了这颗那么天真又那么博学、那么高傲又那么 谦恭的心灵。他打了个寒噤,跟着弗朗切丝卡走过去,她示 意让她j虫自侍一会儿,他不听,发现她正在擦眼泪。这样坚 强的人竟然在哭泣! “弗朗切丝卡,”他握着她的手说道,“你心里有一点点后 悔吧?……” 她一言不发,抽出那只拿着绣花手帕的手,重新擦着眼 泪。 “原谅我。”他又说。他一阵冲动,凑近她的眼睛,用一 个一个的吻去抹掉她的眼泪。 弗朗切丝卡激动得厉害,竟没有觉察到这热情的表现。罗 道尔夫以为对方同意,胆子更大了。他拦腰抱住弗朗切丝卡, 把她搂在自己心口,吻了一下。但她象是受到侮辱,猛然挣 脱开来,站在两步以外,看着他,并不生气,但十分坚决: “你今晚走吧,”她说,“我们到那不勒斯才能相见。” 虽然这命令太严厉,但还是不折不扣地给执行了,因为 这是弗朗切丝卡的意志。 罗道尔夫回到巴黎,在家里看到冈多菲尼王妃的肖像,那 是施奈尔的作品,也不愧是肖像画大师的作品。这位画家当 时经过日内瓦去意大利。由于他确实好几次拒绝为妇女画像, 虽然亲王千方百计想有一幅妻子的画像,罗道尔夫也不相信 亲王能打破名画家的固执;但是弗朗切丝卡无疑迷住了画家, 他竟破格给她画了像,她将原作给了罗道尔夫,一件复制品 给了埃米利奥。这是她在一封可爱而甜蜜的信里告诉他的,信 里思想的表达自由多了,不再受体统的约束。情人写了回信。 这样,在罗道尔夫和弗朗切丝卡之间,开始了没完没了的书 信往来,这是他们相互容许的唯一乐趣。 罗道尔夫为了爱情,胸怀壮志,马上千了起来。他先要 发家致富,便看险从事一项事业,投入全副精力和全部资本; 但是他年轻,缺乏和虚伪诈骗作斗争的经验,因而失败了。三 年的光阴,三年的辛苦和勇气,都在一项大事业中付之东流。 罗道尔夫是和维莱勒④内阁同时败下阵来的。顽强的情 人马上想向政治去索取实业拒不给予他的东西。在投身政治 生涯的风暴之前,他伤痕累累,痛苦不堪地来到那不勒斯包 扎伤口,汲取勇气。在那不勒斯新王登基时,冈多菲尼亲王 和王妃被召回那不勒斯,发还了财产。罗道尔夫在冈多菲尼 的别墅里逗留了三个月,陶醉在希望里,这只是斗争中甜美 的休息。 罗道尔夫重新着手创建他发家致富的事业。他的才华已 经引起注意,很快就要实现雄心壮志,人家为了报答他的忠 心和效劳,已经许诺给他一袭相当显要的官职,但七月风暴② 来临,他的船又一次翻了。 这个有才干的年轻人作过最勇敢的努力,最大胆的尝试, 她和上帝就是两个见证人!迄今他所欠缺的,只是愚人之神 的帮助,是幸运!于是,这个由爱情支持着的不知疲倦的斗 士,由永远友爱的目光和忠诚的心指引着,又开始了新的战 斗!普天下的有情人!请为他祈祷吧! 德·瓦特维尔小姐如饥似渴地读完这个故事,两颊火辣 辣的,身上热血奔流;她哭泣,因为愤怒而哭泣。这篇受当 时流行文学影响写成的短篇小说,是罗萨莉所能读到的第一 ①维莱勒(1773 1 854),法国保王党政客,曾任复辟王朝首相(182¨_ 1828)。 ②指一八三0年七月革命。 人间喜剧第二卷 篇这类作品。其中爱情的描写,如果说不是出自名家的高手, 至少也象是作者在叙述亲身的感受。而真情实意即使写得再 笨拙,也会感动一个童贞的心灵的。罗萨莉极为激动的情绪, 她的兴奋和眼泪,其秘密也就在这儿:她忌妒弗朗切丝卡· 科洛纳。她对这篇诗意盎然的故事的真实性毫不怀疑:阿尔 贝隐去了姓名,也许还隐去了地名,津津有味地讲述他的前 半部爱情故事。罗萨莉的好奇心使她瘁得难受。哪个女人不 和她一样,想知道自己情敌的真实姓名呢?她已经在恋爱了! 她读着这篇对她有感染力的故事时,对自己说了一句庄严的 话:我在恋爱!她爱阿尔贝,心上感到一股恼人的欲望,要 把他争到手,要把他从这个不相识的情敌手中抢过来。她想 到自己既不懂音乐,长得也不漂亮。 “他永远不会爱我的。”她心想。 越有这个想法,她越是想要知道:她弄错了没有?阿尔 贝是否真的爱着一位意大利王妃?他是否也被她爱着?在这 至关重要的一夜,当年大名鼎鼎的瓦特维尔当机立断的本领, 在这个女继承人身上充分施展了出来。有一些糊涂的母亲把 自己女儿禁锢在孤独之中,年轻姑娘遇上一个重大事件,平 时束缚她们的那套戒律既未曾料到,也无法阻挡她现在想出 来的种种古怪计划,那正是女孩子们受到重大事件的刺激后, 盘算来盘算去的那些计划。她想从亭子那儿搭个梯子下到阿 尔贝家的花园里,乘律师熟睡的时候,站在窗外探探办公室 的究竞。她想给他写信,她想打破贝桑松社会的束缚,把阿 尔贝引进吕蒲公馆的沙龙里来。这件大事,就是对德·格朗 塞神甫本人来说,也是件难以完成的杰作,而她脑子一转就 人间喜剧第二卷 想出办法来了。 “噢,有了!”她想道,“父亲在鲁克塞田庄上有些争端, 我这就去!如果没有官司好打,我就把官司造出来,他就会 到我们家客厅里来了!”她嚷着,从床上一跃而起,奔向窗口, 去看夜里照亮阿尔贝的神妙的灯光。时钟敲响清晨一点,他 还睡着。 “我要看他起身,他也许会走到窗口来的!” 正在此时,德·瓦特维尔小姐目瞎了一件事情,这件事 把日后掌握阿尔贝秘密的钥匙交给了她。在朦胧的月光下,她 瞥见两条胳膊从亭子里伸出来,帮助阿尔贝的佣人热罗姆翻 过墙脊,钻进了亭子。罗萨莉马上认出来,热罗姆的内线是 女仆玛丽埃特。 “玛丽埃特和热罗姆!”她想道,“玛丽埃特,一个那么丑 的丫头!当然啦!他们都该感到难为情。” 玛丽埃特虽然丑得厉害,年纪已经三十六岁,但她继承 了好几块地。她服侍德·瓦特维尔夫人已有十七年,夫人很 赏识她,因为她虔诚,为人正直,在家里资格也老。她肯定 把工资和外快节酋下来,存放出去。按每年大概十个路易计 算,利上滚利,加上遗产,她差不多有一万五千法郎了。在 热罗姆眼里,一万五千法郎就改变了视觉原理:他发现玛丽 埃特身材苗条,一场好厉害的天花在这张平板干瘪的睑上留 下的麻点和疤痕,他再也看不见了;对他来说,歪歪斜斜的 嘴巴也是正的,自从萨瓦龙律师雇用他,使他和吕蒲公馆接 近以来,他便正正经经向这位和女主人一样死板、一样假正 经的虔诚女仆发动攻势,而她象所有难看的老处女一样,要 人间喜剧第二卷 求反而比美人还高。半夜亭子里的一幕对明眼人是容易解释 清楚的,但对罗萨莉来说,就很不好理解了。不过,她却受 到了一次最危险不过的教育,这就是有了一个坏榜样。母亲 对女儿严格管教,十七年来一直把她置于自己的卵翼之下,可 是在一个小时之内,一个女仆有时只用一句话,常常是一个 动作,就把这漫长而艰苦的工程破坏殆尽!罗萨莉重新睡下, 盘算着她能从这次发现里得到什么好处。第二天清早,罗萨 莉由玛丽埃特陪着(男爵夫人有点不舒服)去望弥撒,她挽 起女仆的胳膊,使这个弗朗什一孔泰女人好不吃惊。 “玛丽埃特,”她对女仆说,“热罗姆的东家信任他吗?” “我不知道,小姐。” “别在我面前装蒜了。”罗萨莉语气生硬地反驳,“昨天半 夜,在亭子里,你都让他拥抱了。难怪你那么赞成我母亲装 饰亭子的计划。” 罗萨莉感觉到玛丽埃特胳膊的颤动,知道她在发抖。 “我对你没有恶意,”罗萨莉继续说,“你放心好了,我对 母亲一字不提,你想见热罗姆多少次都可以。” “不过,小姐,那是诚心诚意的,”玛丽埃特回答说,“热 罗姆除了想娶我以外没有别的念头……” “那你们干吗要在夜里幽会呢?” 玛丽埃特吓呆了,无话可答。 “你听着,玛丽埃特,我也是,我也在恋爱!我暗中在单 相思。说到底,我是父母亲唯一的孩子,所以,你对我比对 世界上任何人更可以寄予希望……” “那当然,小姐,你永远可以相信我们。”玛丽埃特大声 人间喜剧第二卷 说道,她没有料到问题这样解决,好不高兴。 “首先,要不声张都不声张。”罗萨莉说道,“我不愿意嫁 给德·苏拉先生,但是我无论如何要一样东西,你们要我保 护,这是代价。” “什么呀?”玛丽埃特问道。 “我要看看萨瓦龙先生叫热罗姆投寄的信件。” “这干吗用啊?”玛丽埃特问道,她害怕了。 “噢!就是看看嘛!事后你再投到邮局好了。这不过把信 稍微耽搁一下罢了。” 这时,罗萨莉和玛丽埃特走进教堂,各人想着各人的心 思,没有去念弥撒常规经。 “我的天!这件事里究竞有多少罪孽呀?”玛丽埃特想道。 罗萨莉读了那篇短篇小说后,灵魂、头脑和心都受到了 震动,她终于从小说里看出来,这是为她的情敌写的故事。她 象孩子一样,对一件事情想呀想的,到头来竞想到,《东部评 论》杂志定会寄给阿尔贝的心上人的。 “噢!”她跪着,把头埋在手里,做出悉心祈祷的姿态,思 忖道:“噢!怎样才能促使父亲去查阅一下这份杂志的订户名 单呢?” 午饭后,她哄着父亲陪她在花园里散步,把他带到了亭 子里。 “亲爱的小爸爸,你相信我们这本《评论》寄住国外吗?” “它刚办不久……” “哎!我敢打赌它会寄住国外。” “不大可能。” 552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你去了解了解,查查国外订户的名单。” 两小时以后,德·瓦特维尔先生对女儿说:“我没说错, 国外一个订户都还没有。他们希望纳沙泰尔④、伯尔尼和日内 瓦能有订户。他们也寄一份去意大利,但这是赠阅,寄给米 兰一位太太,寄到她在贝尔吉拉特大湖畔的山庄。” “她的姓名是……”罗萨莉马上问道。 “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 “父亲,你认识她吗?” “我当然听说过。她做姑娘时是索德里尼公主,佛罗伦萨 人,是一位门第极高的贵妇人,和她丈夫一样有钱,她丈夫 是伦巴第地区的大富翁,他们在大湖湖边的别墅是意大利的 名胜之一。” 两天后,玛丽埃特把下面这封信交给了罗萨莉。 阿尔贝·萨瓦龙致莱奥波德·阿讷坎 哎!是的!我亲爱的朋友,你以为我在旅行,其实我在贝桑 松。在成功尚无眉目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愿告诉你,现在,成功 已露出曙光了。不错,亲爱的莱奥波德,这么多的事业都流产了, 我耗尽了心血,白费了努力,挫伤了勇气,在这之后,我想步你 的后尘:走人人走过的老路,这条大路最漫长,也最可靠。在你 公证人的交椅上,我看到你是如何青云直上!但是你别以为我的 内心生活有什么变化,我内心的秘密,世界上只有你知道,而且 还在她规定的限度以内。朋友,我没有告诉过你:我在巴黎时厌 烦得要命。我对第一项事业寄予了全部希望,一切全靠我的努力, ①瑞士地名。 人间喜剧第二卷 553 可是由于两个合伙人卑鄙无耻,串通一气骗我,抢我,结果我一 无所获。如此结局,白费了我三年大好光阴,其中一年全耗在打 官司上,我于是干脆放弃了发财致富的打算。如果我二十岁时没 有被迫学习法律,也许结果还要糟!我想当一个政治家,仅仅是 为了有朝一日,以阿尔贝·萨瓦龙·德·萨瓦吕斯伯爵的官爵, 出现在颁布贵族院议员的敕令里,虽然我既不是合法子女,也没 有得到承认,但我却要使一个正在比利时湮没的贵族姓氏,在法 兰西重新复活! “啊!我早就料到他是贵族啦!”罗萨莉叫出了声,信也 掉下来。 你知道我曾经怎样认认真真地读书,怎样当过默默无闻,但 却是忠心而有用的记者,怎样给一八二九年上还对我很关心的那 位政治家当过出色的秘书。正当我开始出名,要以行政法院审查 官的资格,如同一个不可缺少的齿轮,进入政治机器的时候,七 月革命使我前功尽弃,一切都化为乌有。我犯的错误是忠于失败 者,他们下了台,我还为他们战斗。唉!为什么我那时才三十三 岁呢?我怎么没有求你替我弄个候选资格呢?我的忠心耿耿,我 的种种危险,都是瞒着你的。有什么办法呢?我那时有信仰嘛!我 们俩的观点本是不一致的。十个月以前,你看见我快快活活、兴 头十足地撰写政论文章,其实我已灰心失望:我已经三十七岁,全 部家私只有二干法郎,默默无闻,刚刚在一件崇高的事业上遭到 失败,那张适应未来的需要却不合当前潮流的日报失败了。我不 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明明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我忧郁、伤心,我 到那撇开我的巴黎的冷僻角落,审度着我一次次受到挫折的雄心 壮志,但我并不死心。唉!我写过多少封气愤不平的信,寄给她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我的第二良心,那另一个我!有时候,我想:“我干 吗要给自己的一生制订这样庞大的计划呢?干吗什么都 想要?干吗不找个近乎机械性的事情做做,等待幸福来临 呢?” 于是我看中一个够我糊口的小差使。我正要去领导 一家报纸(经理是个没什么见识的、野心勃勃的财迷),忽 然我害怕了。 “她会要一个如此降低身分的情人作丈夫吗?”我想 道。 这么一考虑,我又变成了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噢! 亲爱的莱奥波德,人在苦闷彷徨时心老得真厉害!笼子里 的老鹰,关起来的狮子,该有多痛苦?……它们的痛苦就 是拿破仑所受过的痛苦,倒不是在圣赫勒拿岛u,而是八 月十日,他在杜伊勒里宫的滨河大道上,看到路易十六根 本无力抵抗④时所感到的痛苦,而他自己则能够制止叛 乱,后来他在葡月,在同一个地方,就制止了叛乱@!哎! 拿破仑在一天里感受到的痛苦,我已经忍受了四年。在布 洛涅森林无人的小径上,我发表过多少次面向议会的演 说?这些毫无用处的即兴演说,至少锻炼了我的口才,使 我习惯于用言辞来表达思想。就在我暗自痛苦的时候,你 ①南大西洋上的英属小岛,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失败后被囚禁于此。 ②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的起义民众攻进国王居住的杜伊勒里官,议 会宣布废黜路易十六。 ⑧葡月指法兰西共和历第一月,相当于公历九月下旬到十月下旬。此处指 一七九五年十月,拿破仑镇压了保王党的叛乱。 人间喜剧第二卷 555 结了婚,付清了盘进事务所的费用,在圣梅丽u负了伤, 赢得了十字勋章,成为你区的区长助理。 你听着!我很小的时候捉弄过金龟子,这些可怜的虫 子有一个动作,看了几乎叫我浑身发烧。我看着它们老是 重复那个动作,努力想飞走,虽然鼓起了翅膀,却飞不起 来。我们于是说:它们在数数呢!这难道是一种感应?是 我的前途的一个幻影?噢!鼓着翅膀,却飞不起来!这就 是那桩使我感到恶心、而使四家人发财的美妙事业失败 以后,我所产生的心情。 七个月以前,我看到巴黎有那么多律师高升,留下不 少空缺,我决心在律师界打开一条出路。但是,想到我在 新闻界耳闻目瞎的种种勾心斗角,想到要在巴黎明B是名 将高手荟萃的角斗场)做成点事有多难,我做了一个对我 来说代价很大的决定,这个决定肯定会有效果,也许效果 是最快的。我们谈天时,你给我明白地解释过贝桑松的社 会结构,说过外地人在那儿绝无成功的可能,不会引人注 目,不能结婚,进不了上流社会,不可能获得任何成功。 但我还是要去贝桑松树我的旗帜,因为我有理由想到在 那里可以避免竞争,可以独自活动一个议员的席位。弗朗 什一孔泰人不肯见外地人,外地人也不想见他们!他们不 肯向他打开客厅的门,他就永远不去!他哪儿都不露面, 甚至不上街!但是有一个阶层能造就议员,这就是商人阶 ①指圣梅丽修道院街事件,一八三二年六月五日至六日,共和党人发动起 义,在圣梅丽修道院街和政府军展开激烈的街垒战。 人间喜剧第二卷 层。我要特别研究我已经熟悉的商业问题,我将打赢官 司,排解纠纷,成为贝桑松最厉害的律师。以后,我还要 在这儿办一份杂志,维护本地的利益,所谓本地的利益, 我要把它们制造出来,让它们存在或者复活。等我一张一 张的选票赢够了,我的名字就会从选票箱里冒出来。人家 可以长期无视这个无名律师,但总会有一次机会使他出 名,比方一次义务辩护,一桩哪个律师都不愿承办的案 子。我只要发一次言,就有把握成功。唉!亲爱的莱奥波 德,我请人把我的藏书装了十一口箱子,我购买了可能对 我有用的法律书,我把连同家具在内的全部东西,装进托 运的车子里,运往贝桑松。我拿着各种文凭,带了一千埃 居,来向你道了别。驿车把我扔在贝桑松,我三天内找到 一套面对花园的小住房,我把自己神秘的办公室布置得 很华丽,在那儿度过白天和黑夜,我偶像的肖像在那儿闪 闪发光,我为了她才活着,她使我的生命变得充实,她是 我勤奋的根源,勇敢的秘诀,才干的来由。随后,家具和 书籍到了,我雇了个聪明的仆人,整整五个月,我象过冬 的早獭,足不出户。我当然托人在律师名朋上登了记。终 于,我被指定在刑事法庭上为一个可怜的家伙辩护,当 然,这只是为了让人们至少听一次我的发言!陪审团里有 一个在贝桑松很有影响的批发商,他正有一件棘手的案 子。我在这场官司里为我的主顾竭尽全力,赢得了彻底的 胜利。他是无辜的,我出人意料地使法庭逮捕了混在证人 里的真正罪犯,使法庭和听众同声叫好。我又指出,要发 现策划得这样好的阴谋,几乎是不可能的,从而保全了预 人间喜剧第二卷 审法官的面子。我那个大批发商的顾客全都成了我的主 顾,因为我给他打赢了官司。大教堂的教务会选中我作律 师,和市府打一件已经打了四年之久的大官司,我又赢 了。我办了三件案子,就成为弗朗什一孔泰地区最大的律 师。但是,我把自己的生活埋藏在深而又深的神秘之中, 从而掩盖了我的抱负。我养成一些特殊的生活习惯,以便 不接受任何邀请。外人只有早晨六点到八点才可以访问 我,我晚饭后就寝,而在夜里工作。把教务会在初审中已 经败诉的案子委托给我的那位代理主教,是个有才智、也 很有影响的人物,他当然对我谈起要表示谢意。“先生,” 我对他说,“你们的案子,我会打赢的,但我不要酬金,我 要的更多……[}十甫身子一震),要知道,我与市府作对, 是要吃大亏的;我来这儿,是想今后当议员,我只想管管 商务案件,因为议员是由商人造就的,如果我为教士的案 子辩护,他们就信不过我了,因为你们对商人来说是教士 啊。我之所以承办你们的案子,是因为一八二八年我当过 某部长的私人秘书[}申甫做了个表示惊讶的动作),又是 行政法院审查官,当时名叫阿尔贝·德·萨瓦吕斯[又是 一震)。我一直忠于君主政体的原则;由于你们在贝桑松 不占多数,我得在资产阶级中获得选票。所以,我向您要 的酬金,是请您在适当时机私下里为我拉选票。让我们彼 此保守秘密,我将为本教区所有神甫的一切案子辩护,分 文不取。对我的过去,您不要提一个字,我们彼此要守 信。”他来向我道谢时,递给我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还 附在我耳边说:“选票照办不误。”我和他谈过五次话,我 人间喜剧第二卷 想,我已经是这位代理主教的朋友了。现在,我忙得不可 开交,我只受理和批发商们有关的案子,借口商业问题是 我的专长。这个策略为我带来了商界人士,使我可以物色 有影响的人物。所以,事情一帆风顺。几个月以内,我得 在贝桑松弄到一座待售的房子,使我的纳税额达到取得 被选举权所需的数额。买房产所需的资金,我指望你能借 给我。万一我死了,或是失败了,损失也不会大到足以影 响你我之间的友谊。我将用房租来支付资本的利息,我还 会留心等个好机会,务必使你在这笔万不可少的抵押借 贷中不受丝毫损失。 啊!亲爱的莱奥波德,任何赌徒,口袋里装着剩下的 财产,最后一夜在外侨俱乐部赌成个腰缠万贯或倾家荡 产时,也不曾象我每天在名利的赌博中赌最后一盘时那 样,耳朵里呜声不断,手里捏着一把紧张的冷汗,脑袋里 乱哄哄,身上阵阵寒战。唉!我唯一的亲爱的朋友,我眼 看斗争了将近十年。在这场和人斗、和事斗的战斗里,我 耗尽精力,算尽机关,可以说,我已经虚弱不堪了。看来 精力充沛,身体健康,其实是虚有其表,我感到自己垮掉 了。每过一天,我的内心就多一分损失。每作一次新的努 力,我就感到下次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为了争取幸福,我 才有力气,有力量。如果幸福不把玫瑰花冠戴在我的头 上,我就要完了,我会成为行尸走肉,对这个世界再无所 求,什么也不想当了。你知道,权力和荣誉,我所追求的 这些巨大的精神财富,其实是次要的:对我来说,这只是 获取幸福的手段,只是安放我偶像的基座。 人间喜剧第二卷 象古代的赛跑运动员,到达终点时已经奄奄一息!眼 看财富和死亡同时光临!爱情熄灭的时候才得到所爱的 人!赢得幸福生活的权利时,再没有能力去享受!……噢!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都是这样的命运! 当然,坦塔罗斯u有时候也会停下脚步,抄着双手, 视死如归,拒不充当永远被愚弄的角色。如果有什么事情 使我的计划归于失败,如果在外酋的灰土里滚爬以后,为 了获得选票,象一只饥饿的老虎似的奴颜婢膝地围着这 些批发商人、这些选举人打转以后,如果把我本来可以在 大湖湖畔观望她所观望的湖水、在她的目光之下安眠和 倾听她讲话的时间,耗费在一些针头线脑的乏味官司中 以后,我还爬不上议会的讲坛,给我的姓氏争得荣光,以 便取代阿尔盖奥洛这个姓氏,那么,我也会和坦塔罗斯一 样的。不但如此,莱奥波德,有些日子我感到迷迷糊糊, 萎靡不振;尤其在长久的遐想中,我预先体味着爱情的幸 福和欢乐时,从我的灵魂深处,泛出一阵阵难忍的恶心! 欲望在我们身上是不是只有一定的力量?过度的损耗是 不是会使它消失?话说回来,此时此刻,我的生活还是美 好的,信心、工作和爱情照亮了我的生活。再见了,我的 朋友,我拥抱你的孩子们,向你贤惠的妻子问好。 ①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吕狄亚的国王,因欺骗众神,被 罚永受饥渴之苦。他站在大湖中央,湖水深及他的下颔,但想喝水时水 即减退;他头项上是果实累累的树木,但想摘美果时,树枝即升高。此 典故后来用以形容可望不可即的痛苦。 人间喜剧第二卷 罗萨莉把信看了两遍,把大致的意思铭记在心里。她突 然窥探到阿尔贝以前的生活,因为她敏锐的智力给她解释了 种种细节,使她掌握了全貌。她把这封自白信和《评论》上 刊载的小说一比较,对阿尔贝就认识得一清二楚了。当然啦, 这颗可爱的心灵、这股刚强的意志本来已不同凡响,她自然 又作了若干夸张。她对阿尔贝的爱情于是变成了激情,加上 她正当青春妙龄,又孤独烦闷,性格里有藏而不露的毅力,这 激情更加来势凶猛。在少女身上,恋爱本来就是自然法则在 起作用,当钟爱的对象是一位出类拔萃的男人时,热情就会 在少女的芳心里泛滥。因此,仅仅几天之内,德·瓦特维尔 小姐爱情的狂热就达到了几乎是病态的、十分危险的地步。男 爵夫人对女儿很满意,女儿全神贯注地想着心事,对母亲不 再违拗,仿佛用心做着各种女红,成为一个顺从的女儿,实 现了母亲的美好理想。 律师现在每周出庭辩护两三次。虽然他忙得不亦乐乎,但 法院、商务诉讼和《评论》还应付得过来,他懂得他的影响 越是不露形迹,不事张扬,就越是实实在在,所以他仍然躲 在一团迷雾之中。但他毫不放松任何博得成功的手段,研究 着贝桑松的选举人名单,他们的利益所在,他们的性格,他 们的朋友以及厌恶的对象。一个想当教皇的红衣主教会这样 用心良苦吗? 一天晚上,罗萨莉要参加一个晚会,玛丽埃特来为她穿 戴时,给她带来一封信;女仆为这种背信行为十分苦恼,而 人间喜剧第二卷 德·瓦特维尔小姐一见信封上的地址便哆嗦起来,睑色一会 儿红,一会儿白。 意大利大湖贝尔吉拉特 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前索德里尼公主) 亲启 这地址在她眼前,就象伯沙撒眼前的Man6,TheceL Phar6 s三字一样闪闪发光。u她藏好信,下楼和母亲去德·沙 冯库尔夫人家。整个晚上,她悔恨交加。私拆了阿尔贝写给 莱奥波德的信,她已经感到羞耻了。她反反复复问自己,要 是心地高尚的阿尔贝知道了这件罪行,——这种罪行必然受 不到惩罚,所以更加卑鄙,——他还会看得起她吗?她的良 心斩钉截铁地回答她:看不起!她用苦行来补赎过错:守斋, 两臂交叉于胸前跪倒在地,一连几小时默诵祈祷文,以此折 磨自己。她也逼着玛丽埃特这样忏悔。她的激情中掺进了真 正的苦行成分,变得更加危险了。 “这封信,我看还是不看呢?”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听着 沙冯库尔的两个女儿讲话。她们一个十六岁,另一个十七岁 半。罗萨莉把这两个朋友看成小姑娘,因为她们不曾偷偷摸 摸地恋爱。“要是看这封信,”她在看和不看之间犹豫不决了 一个小时之后想道,“那肯定也是最后一次。既然我好不容易 读到了他写给朋友的信,干吗就不能知道他给她写了什么呢? ①《旧约·但以理书》载,巴比伦摄政王伯沙撒在饮宴时,忽见墙上显现三 字,以阿拉米语可解为“算,量,分”,预告王国即将倾圯,其人死在旦 9, 562 人间喜剧第二卷 要说这是罪大恶极,这不也是为了爱情吗?噢,阿尔贝,我 不是你的妻子吗?” 罗萨莉一上床,便拆开信瞧,信是逐日书写的,好给公 爵夫人提供一幅阿尔贝生活和感情的忠实图画。 二十五日 我亲爱的,一切都好。我不久前又赢得一件珍贵的战利品:我 给对选举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帮了忙。就象评论家造就名人而自 己不能成名一样,他造就议员而自己永远成不了议员。这位老兄 想廉价地、几乎是不费分文地向我表达他的感激之情,他对我说: “你想进众议院吗?我可以让你当选。”我假惺惺地对他说:“如果 我决定投身政治生涯,那是为了献身弗朗什孔泰,我热爱它,我 在这儿受到了赏识。…‘好吧!我们会安排你的,你一定会在众议 院大显身手,我们通过你也能在众议院施加影响。” 这样看来,我心爱的天使,不管你怎么说,我的坚持不懈将 要开花结果了。要不了多久,我将站在法兰西的讲坛上,向全国, 向全欧洲讲话。我的名字将由法国新闻界的无数喉舌,传到你的 耳边! 不错,正如你所说,我到贝桑松时已经老了,而贝桑松又催 我老了不少;不过,我会和西克斯特五世④一样,当选的第二天, 又变得年轻的。我将开始真正的生活,进入我的天地。那时我们 不就门第相当了吗?萨瓦龙·德·萨瓦吕斯伯爵,驻某某国大使, 当然能娶阿尔盖奥洛公爵的寡妻,一个索德里尼公主的!胜利会 ①西克斯特五世(1520 1590),罗马教皇。据说即位前老态龙钟,行不离 杖,六十五岁被选为教皇后,立即投杖而起,健步如飞。 〔下接《人间喜剧03》〕 使经受得住不断斗争的人恢复青春。啊!我的命根子!我是多么 快活地从书房奔到办公室,在你的肖像前,向你叙述了这些进展 以后,再给你写信的!是的,我自己的选票,代理主教的选票,所 有受我恩惠的人的选票,加上这位主顾的选票,已使我的当选稳 操胜券了。 二十六日 自从那个幸福的夜晚,美丽的公爵夫人瞧了我一眼,批准了 流亡的弗朗切丝卡许下的诺言以来,已经到了第十二个年头了。 啊!亲爱的,你三十二岁,我三十五岁,亲爱的公爵是七十又七 岁,也就是说,他一个人比你我加在一起还要大十岁,而他身体 仍然很健康!请代我向他祝贺。我的耐心几乎和我的爱情一样多。 况且我还需要再经营几年,好让我的财产和你的姓氏相般配。你 看,我是快活的,我今天都笑了:这就是抱有希望的结果。忧愁 也好,快乐也好,一切都是从你那儿来的。事业成功的希望,使 我永远觉得,我第一次看到你,还不过是昨天的事,从此我的生 命便象大地依恋阳光一般和你的生命结合在一起!这十一个年 头,Qual pianto!u今天又是十二月二十六日,这是我登门拜 访你在康斯坦茨湖②畔别墅的周年纪念。十一年来我追求着幸 福,而你则象光华灼灼、高悬夜空的明星,凡人是不可企及的。 二十七日 不,亲爱的,你别去米兰,待在贝尔吉拉特吧。米兰叫我害 怕。我不喜欢米兰人天天晚上在斯卡拉歌剧院跟十来个人聊天的 ①意大利文:多伤心啊! ②德国与瑞士交界处的湖泊。 陋习,和这些人在一起,难免没有人给你灌些甜言蜜语。要我说, 孤独就象一块琥珀,里面永远生活着一只小虫,日久天长,永远 美丽。一个女人的灵魂和肉体这样才能保持纯洁,永葆青春。你 留恋的是这些tedeschi①吗? 二十八日 你的雕像还没有完成吗?我希望有你的大理石像、油画像、微 型肖像,各种各样的像,借以安慰我焦急的心情。我一直在等待 《贝尔吉拉特南部风景》和《长廊风景》,我就缺这两幅了。今天 我太忙,只能给你写一丁点儿,但这一丁点儿就是一切。上帝不 是用一丁点儿造出了一个世界吗?这一丁点儿,就是一句话,一 句上帝的话:我爱你! 三十日 啊!你的日记我收到了!谢谢你准时寄来!你看到这样描绘 我们初次相识的细节,真的很高兴吗?……唉!我一面隐去真相, 一面还害怕会冒犯你哩。我们没登过短篇小说,而一本杂志没有 短篇小说,等于一个美女没有头发。我这人生来不善编造,失望 之余,我只好把我心灵中仅有的诗篇,把我回忆里仅有的奇遇,用 适于发表的调子写出来,我一边不断地思念你,一边写这篇唯一 出自我内心——我不好说是出自我笔下——的文学作品。腼腆的 索尔玛诺变成了吉娜,你没觉得好笑吗? 你问我身体如何?比在巴黎时强多了。我虽然工作繁重,但 环境的安宁对心灵也有影响。亲爱的天使,使人疲劳和催人衰老 的,是那些虚荣心得不到满足的苦恼,是巴黎生活中那些没完没 ①意大利文:德国人。 人间喜剧第二卷 565 了的刺激,是追名逐利的勾心斗角。平静是一剂清凉的香膏。你 这封长信把你生活里的细枝末节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要是你知 道你的信给我带来多大的快乐就好了。你们女人啊,你们永远不 会知道,一个真正的情人对这些区区小事有多大的兴趣。看到你 新袍子的衣料样品,真使我十分高兴!知道你穿什么,难道是一 件无所谓的事情吗?你高贵的额头上有没有皱纹?我们的作家有 没有给你解闷?卡那利的诗歌是否使你激动?这些都是无所谓的 事情吗?你读什么书,我也读什么书。你的一切,乃至你在湖畔 的散步,都使我心动。你的信真美,象你的灵魂一样甘甜!啊,你 真是国色天香,永远受我崇拜!要是没有这些可爱的信,我还能 活到今天吗?十一年来,这些信在我坎坷的道路上支持着我,象 光明,象花香,象一曲动听的歌,象琼浆玉液,象一切给生活带 来安慰、带来陶醉的东西!可别忘了写信!但愿你知道,在接到 你来信的前一天晚上我是多么焦急不安!信迟到一天,又使我多 么痛苦!她病了吗?还是他病了?我摇摆在地狱和天堂之间,我 疯了!O miacam djvau,你要永远致力于音乐,训练你的歌喉, 读书学习。我很高兴,这样工作和打发时光,使你我纵有阿尔卑 斯山脉的阻隔,也仍然过着完全一样的生活。想到这点,就使我 心旷神怡,也给了我不少勇气。我还没有对你讲过,我第一次出 庭辩护时,想象着你在听我发言,突然感到有一股使诗人凌驾于 凡人之上的灵感朝我袭来。如果我进了众议院,噢!你一定要到 巴黎来,看着我初试锋芒。 三十日晚 天哪!我多爱你。哎!我在爱情和希望中寄托的东西太多了。 ①意大利文:噢!我亲爱的女神。 566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一点意外就可能倾覆这只超载的小船,夺走我的生命!我有三年 没见你面了,想到要去贝尔吉拉特,我的心就怦怦直跳,我只好 不再想下去……能看到你,听到你孩子般柔和的声者!用眼睛亲 吻你那象牙般细腻的、在阳光下容光焕发的脸,还可以猜出这里 面所蕴藏的高贵思想!欣赏你抚弄琴键的纤指,从你的顾盼中接 受你的整个灵魂,从你一声‘【0而e”u或者一声‘【Alberto!”④中 接受你的芳心。在你花朵满枝的桔树前散步,在这如画的景色中 生活几个月……这才是生活。啊!追求权力、名望和财富,真是 愚蠢透顶!一切都在贝尔吉拉特:诗意在那儿,荣耀也在那儿!我 真应该做你的总管,或者,按照我们奈何他不得的可爱暴君的建 议,以男伴@的身分在你那儿生活,但是你我之间火热的激情不 允许我们接受这个建议。别了,我的天使,我这分快活心情,有 如希望的火炬进射出的一道光明,那是一向被我当成磷火的;如 果我以后又变得忧郁起来,请你看在眼前的快活分上原谅我吧。 “他真痴情!”罗萨莉喊了一声,这封显得沉甸甸的信从 她手上掉了下来,“十一年以后,还写这样的信?” “玛丽埃特,”第二天早上,罗萨莉向女仆说,“把这封信 寄出去;对热罗姆说,我想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叫他忠心 地伺候阿尔贝先生。我们要为这些罪过忏悔,但不要说信是 谁的,也不要说寄到哪儿去。我错了,是我一个人犯的罪。” “小姐你哭过了。”玛丽埃特说。 ①意大利文:见本卷第549页注②。 ②意大利文:阿尔贝! ⑧当时的贵妇人常由男伴陪同出入社交场所。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是的,我不想让母亲发觉。给我拿点冷水来。” 罗萨莉在急风暴雨般的激情中,经常倾听自己良心的呼 声。她深为这两颗忠贞不二的心所感动,她刚刚做了祈祷,心 想她只好知命安命,尊重这两个相互般配的情侣的幸福,他 们服从命运,一切寄希望于上帝,彼此不许有罪恶的行为,连 罪恶的心愿也没有。她在年轻人常有的正义感的启发下抱定 这样的决心,心灵上感到满足,觉得自己高尚了一点。少女 的考虑也在鼓励她下这个决心:她要为他而牺牲自己! “她不懂得爱情。”她想,“啊!要是我,一个男人这样爱 我,我会为他牺牲一切的。被人爱?……而我,我什么时候, 会被谁爱呢?这个矮小的德·苏拉先生只爱我的家产;如果 我是穷人,他才不会留意我呢。” “罗萨莉,我的小宝贝,你在想什么呢?你绣到图案外面 去了。”男爵夫人向正给男爵做绒绣拖鞋的女儿说道。 一八三四到一八三五年之间的整个冬天,罗萨莉是在强 烈的内心骚动中度过的;但一到春天,四月份,她十八岁时, 她却不时想到,战胜一个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也不是坏事。在 寂静和落寞之中,对这场搏斗的展望,又点燃了她的激情和 邪念。她制订了一个又一个计划,她那种传奇式的胆量也因 而愈加发展。虽说这种性格极为少见,但罗萨莉这样的人不 幸还是太多,我们这篇故事中的教训正可供她们借鉴。这年 冬天,阿尔贝·德·萨瓦吕斯在贝桑松不声不响地取得了巨 大的进展。他对胜利很有把握,迫不及待地等着众议院解散。 在路易菲力浦中庸政府的支持者当中,他已经征服了贝桑 松的投机商人之一,一个很有影响的富有的承包商。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古罗马人为了使罗马帝国所有城市有充裕的好水,在各 地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耗费了大笔钱财。在贝桑松,他们喝 的是离城很远的阿尔西埃山的水。贝桑松城坐落在由杜河勾 勒出来的一个马蹄铁形的地盘当中。所以,要在杜河环绕的 城市里重建古罗马人的引水渠,喝到古罗马人喝过的水,这 样的糊涂事只有在刻板透顶的外酋才有人相信。如果这个古 怪念头深入到贝桑松人的心里,那就要花费大笔的钱,而这 又能使那个有权势的人从中谋利。阿尔贝·萨瓦龙·德·萨 瓦吕斯坚决认为,杜河的水只宜在悬索桥下流动,只有阿尔 西埃山的水才能饮用。《东部评论》发表了几篇文章,都反映 了贝桑松商界的想法。不论是贵族还是资产者,是拥护中庸 政府的人还是支持波旁王朝长系的正统派,是当权者还是在 野党,反正人人都同意要喝古罗马人的水,要造一座悬索桥。 阿尔西埃山的水的问题在贝桑松已经被提上议事日程了。如 同凡尔赛的两条铁路问题,如同现有的种种弊端,这个想法 在贝桑松,由于各种看不见的利害关系而具有了极大的生命 力。为数不多的有识之士反对这项计划,却被看成是糊涂虫。 大家只关心萨瓦龙律师的两项计划。进行了十八个月的地下 工作以后,这个野心勃勃的人把法国最死气沉沉、最讨厌外 地人的城市搅得天翻地覆,套用一句成语说,就是在这里 “呼风唤雨,左右一切”,并且足不出户,就能产生实实在在 的影响。他竞然有办法做到并无民望,却有威望。这年冬天, 他为贝桑松的教会人士打赢了七场官司。因此他有时竞预先 闻到了众议院的气息。一想到即将取得的胜利,他就满心欢 喜。这个宏愿,使他鼓起了多大劲头,想出了多少手段,把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他无限紧张的心灵的最后几分精力也耗尽了。大家夸奖他不 重金钱,主顾给他多少酬金他从不计较。但是,这种轻财仗 义却是精神上的重利盘剥。他期待着对他来说比世上所有的 金子更昂贵的报酬。一八三四年十月,据说是为了给一个买 卖蚀本的批发商人帮忙,他用莱奥波德·阿讷坎的款子买下 一座房子,这就使他取得了被选举资格。这样有利可图的投 资,似乎并不是期待已久,刻意追求的结果。 “你真是一位杰出的人物。”德·格朗塞神甫对萨瓦吕斯 说,他自然在观察他,并且猜中了他的心思。代理主教是带 一位议事司铎来向律师请教的。他又向律师说,“你是一位不 在教会中的教士。”这句话给萨瓦吕斯印象很深。 而罗萨莉这一方面呢,她专横任性的纤纤少女的脑袋里, 已决定要把德·萨瓦吕斯先生带进客厅,引荐给吕蒲公馆的 那些宾客。她的愿望还只限于能看到阿尔贝,能听到他谈话。 可以说,她做了让步,而让步常常只是休战。 鲁克塞的田庄是瓦特维尔家的祖产,每年净入一万法郎; 要是在别人手里,岁入本来还可以多得多。男爵仗着妻子可 以有、也的确有四万法郎的收入,马马虎虎地把鲁克塞托给 一个名叫莫迪尼耶的人管理,此人是瓦特维尔家的老佣人,是 个雅克师傅u式的人物。不过,每当男爵和男爵夫人想去乡 下走走时,他们就去风景如画的鲁克塞。那里有城堡,有园 林,都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瓦特维尔一手创建的,他晚年精力 ①雅克师傅是莫里哀戏剧《吝啬鬼》里的角色,是吝啬鬼阿尔巴贡的厨师 兼车夫。 人间喜剧第二卷 充沛,对这处景色优美的地方十分醉心。 在阿尔卑斯山的支脉上,有两座光秃秃的山头,名叫大 小鲁克塞。两山之间有一个峡谷,山里的水流到维拉尔峰,便 注入峡谷,与杜河清澈的河源汇合。瓦特维尔想出在峡谷中 间建造一座大水坝,坝上留两个口子,排泄过量的水。于是 水坝上游形成一个美丽的湖,下游形成两股瀑布,瀑布泄下 不远又汇成一股,流入一条可爱的小河,他就用这条河灌溉 早先遭到鲁克塞山洪冲刷而变得干涸荒芜的谷地。他用一垛 围墙,把这湖、这谷地、这两座山,统统围了起来。他又用 挖掘河床和灌溉渠所得的全部泥土,在宽三阿尔邦的坝上,给 自己造了一座山间别墅。当瓦特维尔男爵在水坝上游筑湖的 时候,他已经是大小鲁克塞山的主人,可还没有得到被湖水 淹没的谷地,那原是人们走惯了的一条路,一直到维拉尔峰 脚下为止,形状象一个马蹄铁。但是,这个不近情理的老人 竞有如此大的威慑力量,在他生前,维拉尔峰另一侧山坡上 的小里塞镇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来要地。男爵死时,早已经用 一垛厚实的围墙把维拉尔峰脚下大小鲁克塞山的山坡连成一 片,免得维拉尔峰左右通向鲁克塞峡谷的两块谷地遭到水淹。 所以,他死的时候,已经把维拉尔峰据为己有。他的继承者 成了里塞村的保护人,使侵占土地的既成事实维持至今。德 ·瓦特维尔老神甫,这个老凶手,老叛徒,在结束他的事业 时,还种上了树,在一座鲁克塞山的山腰上开了一条挺象样 的路,和大路接通。从属于这座园林和住宅的还有几处种得 很糟糕的田地,几座山间木屋和一些未曾开发的树林。这里 又荒凉,又偏僻,在大自然的照管下,任凭树木花草自生自 人间喜剧第二卷 灭,但处处高低起伏,错落有致。鲁克塞是个什么样子,你 现在可以有个概念了。 为了不使这篇故事过于累赘,这儿大可不必叙述罗萨莉 如何煞费苦心,巧于算计,神不知电不觉地达到了目的。只 须交待一下,一八三五年五月,她服从母命,乘坐一辆由两 匹租来的高头大马拉着的旧轿式马车,和父亲一起离开贝桑 松来到了鲁克塞。 少女们是以爱情两字解释一切的。到达鲁克塞的第二天, 罗萨莉早上起来,从自己房间的窗子里,看到一片美丽的湖 面,水面上晨霭犹如轻烟,飘进枞树和落叶松之间,贴着山 峰的石壁袅袅上升,直达峰顶,她不禁叫起好来。 “他们就是在湖畔相爱的!她就住在湖边!不错,湖水是 情意绵绵的。” 由融雪灌注的湖,水色乳白,晶莹透亮,犹如一颗巨大 的钻石;象鲁克塞湖这样,夹在两座长满枞树的花岗岩山中 间,被大草原或荒原般的寂静笼罩着,人人见了都会和罗萨 莉一样发出赞叹的。 “这一切,”父亲对她说,“都要归功于那位大名鼎鼎的瓦 特维尔!” “毫无疑问,”少女说道,“他是希望人家宽恕他的过错。 我们乘船吧,到湖的尽头去。这样,吃饭时就有胃口了。” 男爵叫来两个会划船的年轻园丁,并且把他的总管莫迪 尼耶也带了去。湖宽六阿尔邦,有时可宽到十至十二阿尔邦, 长达四百阿尔邦。不一会儿,罗萨莉一行就到了湖的尽头,维 572 人间喜剧第二卷 拉尔峰——这个小小瑞士的少女峰u——的山脚。 “我们到了,男爵先生,”莫迪尼耶说道,示意两个园丁 拴住小船,“你们想不想看看……” “看什么?”罗萨莉问道。 “噢,没什么。”男爵说,“好在你是个嘴巴很紧的姑娘, 我们之间有些共同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我所担心的事情:一 八三。年以来,为了维拉尔峰,在里塞锁和我之间有过不少 麻烦,我想了结这个问题,而又不让你母亲知道,因为她这 人太固执己见,尤其当她知道里塞镇镇长是个共和党人,为 了讨好百姓,制造了这场争执,她会大发雷霆的。” 罗萨莉竭力掩饰自己的高兴,以便更好地对父亲施加影 响。 “什么争执啊?”她问道。 “小姐,”莫迪尼耶说,“里塞人一向有权在维拉尔峰他们 那一侧放牧砍柴。而从一八三。年以来当镇长的尚托尼先生, 竞扬言整个山峰都属于该镇所有,并且说一百多年前大家还 从我们的地里经过……您知道,这样一来,我们脚下的地就 不是自己的了。这个不近情理的家伙甚至还说,——老辈的 里塞人也是这么说的——湖址是被德·瓦特维尔神甫抢去 的。鲁克塞这不就完了吗?” “唉!我的孩子,我们之间可以说说,这可是实情。”德 ·瓦特维尔先生天真地说,“这一片地是侵占来的,时间一长, 就成了既成事实。因此,为了避免日后再有麻烦,我想提议 人间喜剧第二卷 客客气气地确定维拉尔峰我们这一侧的界限,然后我再砌一 堵墙。” “如果你在共和派面前让步,共和派会把你一口吞掉。你 应该吓唬吓唬里塞人。” “我昨天晚上也是这样和先生说的。”莫迪尼耶接嘴道, “正是出于这个想法,我建议先生来看看,维拉尔峰这边或那 边,在任何高度上,到底有没有什么围墙的痕迹。” 维拉尔峰象是里塞镇和鲁克塞之间的一堵界墙,一百年 来,双方都在山上开垦,由于并无多大收益,所以也都不走 极端。争执的对象本身,一年倒有半年覆盖着白雪,也就使 问题冷了下来。因此,直到一八三。年革命给人民的捍卫者 鼓起了热情,才会重提这件旧事。里塞镇长尚托尼先生想借 这件事情,使自己在瑞士宁静的边境上的生活来一个戏剧性 的变化,使自己的政绩留芳百世。从尚托尼这个名字,一望 而知他是个纳沙泰尔人。 “亲爱的父亲!”罗萨莉回到小船上时说,“我同意莫迪尼 耶的想法。如果你想争取在维拉尔峰筑界墙,就必须坚决果 断,必须得到法律的裁决,使你摆脱这个尚托尼的攻击。你 有什么好怕的呢?你去请大名鼎鼎的萨瓦龙当律师,赶快请 他,别让尚托尼去托他维护镇上的利益。能替教务会打赢官 司、打败市府的人,肯定也会给瓦特维尔家打赢官司,打败 里塞镇!再说,”她又说,“鲁克塞早晚是我的(我希望越迟 越好),可别把官司留给我来打。我喜欢这块地,我会经常到 这儿来住,我还要尽可能地扩充这块地呢。”她指着两座鲁克 塞山的山脚说道:“我要在两岸修花坛,造出几个迷人的英国 人间喜剧第二卷 式花园……回贝桑松去吧,下次再来这儿,一定要带着德· 格朗塞神甫和萨瓦龙先生,如果母亲愿意也可以一起来。那 时候,你就会拿定主意了;可要是我处在你的地位,我早就 打定了主意。你姓瓦特维尔,居然还怕斗争!如果你官司打 输了……好吧!我绝不会青陉你的。” “噢!如果你这样想,”男爵说,“我也很愿意,我会找这 个律师的。” “再说,打官司也怪有趣的。它使人活得更带劲,来来往 往,东奔西走。你不是得四出活动才能打通法官吗?……我 们有二十多天没看到德·格朗塞神甫,他当时可真忙!” “那可是关系到教务会生死存亡的事情啊!”德·瓦特维 尔先生说,“此外,还关系到大主教的自尊心和良心,关系到 全体教士有没有饭吃的问题!萨瓦龙给教务会做了什么事,他 自己都不知道!他可救了教务会。” “你听我说,”她附在他耳边说道,“如果你有萨瓦龙帮忙, 你肯定能赢,是不是?好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只有托德 ·格朗塞先生,才能使萨瓦龙先生给你帮忙。要是你相信我, 我们一起和这位亲爱的神甫谈谈,但别让母亲参加,我倒有 一个办法,好让神甫把萨瓦龙律师给我们请来。” “不和你母亲说起,可不好办呢!” “这可以由德·格朗塞神甫以后去解决。但是你得打定主 意,答应下次选举投萨瓦龙律师的票,那你就瞧吧!” “去参加选举!还要宣誓!”德·瓦特维尔男爵嚷了起来。 “那又怎么样!”她说道。 “你母亲会怎么说呢?”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她也许会吩咐你去选举呢。”罗萨莉回答说,她从阿尔 贝给莱奥波德的信中,已经知道代理主教的保证。 四天以后,德·格朗塞神甫一大清早溜进阿尔贝·德· 萨瓦吕斯家里,他前一天晚上就告诉他要来拜访。老教士是 前来为瓦特维尔家争取这位大律师的,这个举动表明罗萨莉 私下办事是何等精明和有分寸。 “代理主教先生,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萨瓦吕斯说。 神甫和蔼可亲地把事情叙述了一遍,阿尔贝冷冷地听着。 “神甫先生,”他回答说,“我不能照管瓦特维尔家的利益, 您能理解这是为什么。我在这儿的角色是严守中立。我不想 沾上什么色彩,直到我当选的前夜,我应该一直是个谜。为 瓦特维尔家辩护,这在巴黎没什么,而在这儿呢?……这儿, 什么事都有人评头论足,那我在众人眼里就会成为你们的圣 日耳曼区u的人啦。” “哎!”神甫说,“你以为,选举那天,候选人彼此攻击时, 大家还不认识你吗?那时候人家会知道,你的名字叫萨瓦龙 ·德·萨瓦吕斯,你当过行政法院审查官,你是王政复辟时 代的人物!” “选举那天,”萨瓦吕斯说,“我要成为名副其实的我。我 打算在预备会议上讲话……” “如果德·瓦特维尔先生和他的党派支持你,你就会得到 整整一百张选票,比你能指望的选票更有把握。以利害关系 为重,总可以制造分裂,以信念为重,就永远会抱成一团。” ①圣日耳曼既是巴黎的贵族区,此处指贝桑松城的贵族阶层。 人间喜剧第二卷 “唉!真见电,”萨瓦吕斯接着说,“我的神甫,我是爱您 的,可以为您多多效劳!也许,和魔电也能妥协。不论德· 瓦特维尔先生要打什么官司,把吉拉尔代找来,给他指点指 点,总可以把诉讼程序拖到选举之后。我当选后第二天就负 责为他辩护。” “请做一件事,”神甫说,“请到吕蒲公馆来。那儿有一个 年方十八的姑娘,她将来有一天会有十万法郎的年金,你要 装作向她献殷勤……” “噢!就是我经常看到的亭子里的那位少女……” “就是她,罗萨莉小姐。”德·格朗塞神甫接着说,“你是 有抱负的人。如果你讨她喜欢,那么,凡有抱负者想实现的 抱负,你也能实现:当大臣。十万法郎年金的财产,加上你 非凡的才干,当个大臣是不成问题的。” “神甫先生,”阿尔贝激动地说,“即使德·瓦特维尔小姐 有三倍家产,即使她崇拜我,我也不可能娶她……” “你结过婚了?”德·格朗塞神甫问。 “没在教堂,也没在市政府结婚,”萨瓦吕斯说,“但在精 神上结了婚。” “你坚持这一点就更糟糕。”神甫回答说,“没有成为事实 的事情,当然可以不算数。别让自己的命运和计划取决于女 人一时的心愿,那无异于一个明智的人等着穿死人留下来的 鞋子上路。” “别谈德·瓦特维尔小姐了,”阿尔贝郑重其事地说,“把 我们的事情说定了吧。我是敬爱您的,看在您的面上,我将 为德·瓦特维尔先生辩护,但要在选举之后。在此之前,他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事情将由吉拉尔代根据我的意见去处理。我能办的就是这 些了” “但是有些问题只有到现场作过调查,才能定得下来呀。” 代理主教说。 “吉拉尔代会去的。”萨瓦吕斯回答说,“我可不能在自己 十分熟悉的城市里,做任何可能影响我当选的事情,从而损 害事关重大的利益。” 德·格朗塞神甫离开萨瓦吕斯时,狡狯地看了他一眼,似 乎是在嘲笑年轻斗士毫不通融的政策,同时又很佩服他的决 心。 第二天,罗萨莉从父亲嘴里知道了阿尔贝和德·格朗塞 神甫晤谈的结果;她从亭子中望着办公室里的律师,想道: “啊!我把父亲卷进了一场官司!我花了那么大气力想把你引 到这儿来!我犯了弥天大罪!而你还不肯到吕蒲公馆的客厅 里来?我还是听不到你抑扬顿挫的声音?瓦特维尔家和吕蒲 家求你帮助,你竞提出条件!……哎!上帝知道,本来,我 得到一点小小的幸福也就满足了:看到你,听到你说话,和 你一起去鲁克塞,你的光临,可以使鲁克塞变成我的一块圣 地。我本来别无他求……但是现在,我非做你的妻子不可! ……对,对,你望着她的肖像吧,你端详她的客厅,她的卧 室,她的别墅的东西南北,她的花园的景致吧。你在等着她 的雕像,我要替你把她本人变作大理石还给你!……再说,这 个女人没有爱情。艺术,科学,文学,唱歌,音乐,占去了 她一半的感官和智力,而且,她也老了,已经三十开外,我 的阿尔贝不会幸福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罗萨莉,你站在这儿干什么?”母亲走过来对她说,打 乱了女儿的思路,“德·苏拉先生在客厅里,他已注意到你的 态度,你显然在胡思乱想,在你这个年纪是不应该的。” “德·苏拉先生就那么憎恨思想吗?”她反问道。 “那么你是在想喽?”德·瓦特维尔夫人说。 “对,妈妈。” “啊!不对,你不是想。你在瞧律师的窗子,那副全神贯 注的样子,既不雅观,又不成体统,尤其不该让德·苏拉先 生注意到。” “哦!那为什么?”罗萨莉说。 “喔,”男爵夫人说,“也该让你知道我们的用意了:阿梅 代对你印象很好,而你做苏拉伯爵夫人不会不幸福的。” 罗萨莉的睑白得象一朵百合花,一句话也没回答,她气 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但是,当着这个她现在深为憎恶的男人 的面,她设法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笑容,那种舞女对观众扮 出来的笑容。她终于笑了,她竭力掩藏她的愤怒,使它平息 下来,因为她决心利用这个又胖又侵的年轻人,为自己的打 算服务。 “阿梅代先生,”她趁男爵夫人在花园里走在他们前面,好 让两个年轻人待在一起时,对他说,“您原来不知道阿尔贝· 萨瓦龙·德·萨瓦吕斯先生是个正统派呀?” “正统派?” “一八三。年以前,他是行政法院审查官,是内阁大臣的 人,很受王太子夫妇的器重。您没有说过他的坏话,那很好; 如果您今年去参加选举,支持他,别让那可怜的德·沙冯库 人间喜剧第二卷 尔先生代表贝桑松城,那就更好了。” “您为什么突然对这位萨瓦龙先生发生兴趣呢?” “阿尔贝·德·萨瓦吕斯先生是萨瓦吕斯伯爵的私生子 (噢!我向您泄露了这个内情,请您保守秘密),如果他当选 议员,就会在鲁克塞的案子里做我们的律师。父亲对我说,鲁 克塞以后是我的财产,我要住在那儿,那儿才美哩!要是看 到伟大的瓦特维尔创立的这份美好的产业毁掉,我会非常痛 心的……” “见电!”阿梅代走出吕蒲公馆时,自言自语道,“这个姑 娘可不侵。” 德·沙冯库尔先生是个保王党,大名鼎鼎的“二百二十 一人”u中的一员。因此,七月革命以后,他仿照英国torys 反对wh远s吲的办法,鼓吹既宣誓效忠又和现行秩序进行斗 争的理论。这个理论没有受到正统派的欢迎,他们失败之余, 宁可为意见不同而分裂,主张消极抵抗,听天由命。由于德 ·沙冯库尔先生在自己党内不受信任,在路易 菲力浦中庸 政府的支持者眼中,就成了最适当的人选;他们宁愿他的温 和主张取胜,也不愿看见一个共和党人把狂热者和爱国者的 选票都抓到手里。德·沙冯库尔先生是贝桑松德高望重的人 物,代表了一个古老的议员世家。他的家产约有一万五千法 郎的岁入,谁看着都不会眼红,何况他还有一个儿子和三个 ①一八三0年三月十五日,二百二十一名议员投票通过反对波利尼亚克内 掏和查理十世的请愿书,揭开了七月革命的序幕。 ②英文,前者:托利党人:后者:辉格党人。 人间喜剧第二卷 女儿。有这样的负担,一万五千法郎的年收入就算不了什么 了。在这种情况下,做父亲的仍能廉洁奉公,自然受到选民 的尊重。选民们陶醉于议会道德的崇高理想,正象池座里的 观众陶醉于台上表演而自己难得实行的高尚情操。德·沙冯 库尔夫人已经四十岁,是贝桑松的美人之一。议会开会期间, 她就住到一个小田庄上去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以便酋下钱来, 供德·沙冯库尔先生在巴黎开销。冬天,她每星期二体面地 在家招待一次宾客;但她还是很懂得持家之道。德·沙冯库 尔的公子二十二岁,和一个名叫德·沃谢尔的青年绅士交情 极好;此人不比阿梅代有钱,和他是同窗好友。他们一起在 格朗韦尔散步,一起外出打猎。他们形影不离是出了名的,人 家也就请他们一起去乡间小住。罗萨莉和德·沙冯库尔的几 个女儿是知己,她知道那三个年轻人之间无话不谈。她想,要 是德·苏拉先生说话说漏了嘴,那肯定也是对他的两个知心 朋友说的。而德·沃谢尔先生和阿梅代一样,对自己的亲事 已经打好了主意:他想娶沙冯库尔姐妹中的老大维克图瓦,一 位老姑妈答应结婚时给她一个岁入七千法郎的田庄和十万法 郎现款。维克图瓦是这位姑妈的教女,最得她宠爱。所以对 雄心勃勃的阿尔贝会给德·沙冯库尔先生带来什么危险,沙 冯库尔的公子和沃谢尔显然会向他发出警告。但是,罗萨莉 觉得这样还不够,她用左手给酋长写了一封匿名信,署名 “路易 菲力浦的一个朋友”,她在信中告诉酋长,阿尔贝· 德·萨瓦吕斯正暗中准备参加竞选,使酋长领悟到一个保王 党演说家给贝里耶帮助是何等危险;她还向酋长揭露了这位 律师两年来在贝桑松深谋远虑的所作所为。酋长是个干练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人,和保王党是死对头,一心效忠七月政府,总之,格勒奈 尔街的内政部对他的说法是:“我们在贝桑松有个好酋长。”酋 长看了信,遵照信中的嘱咐,把信烧了。 罗萨莉想教阿尔贝落选,好让他在贝桑松再留五年。 选举是各党之间的一场斗争,内阁为了取胜,通过选定 合适的斗争时间,来选择有利的斗争场地。这样,选举定在 三个月以后举行。如果一个人一生的成败全在一次选举的话, 那么,从下令召集选举团到选举团真正选举的那一天为止,日 常生活仿佛都停顿下来了。因此,罗萨莉懂得在这三个月里, 阿尔贝忙东忙西,给她留下了多少活动余地。她说服玛丽埃 特把阿尔贝寄住意大利的信,和从意大利寄给他的信全交给 她,她向玛丽埃特许愿(这是她以后自己说出来的),说将来 要同时雇用她和热罗姆。这个非凡的少女一面密谋策划,一 面装出最天真无邪的神气,给父亲做拖鞋。她h董得自己天真 烂漫的神气会有什么用场,就更加装得天真烂漫。 “罗萨莉变得可爱起来了。”瓦特维尔男爵夫人说。 选举前两个月,在老布歇先生家里开了一次会,参加的 有对阿尔西埃山建桥引水工程寄予希望的那位承包商,有布 歇先生的岳父,有受过萨瓦吕斯的好处,准备提名他为候选 人的颇有势力的格拉内先生,有诉讼代理人吉拉尔代,还有 《东部评论》的印刷商和商务法庭庭长。总之,这次会议共有 二十七位外酋所谓的头面人物。平均每人代表六张选票;但 是在统计时,增加到十张,因为大家一开始总是要夸大自己 的影响。在这二十七个人里面,有一个是酋长的人,一个叛 徒,私下里指望从政府那里给自己或亲属谋得好处。在这第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一次会议上,大家以贝桑松无人敢希望的热情,商定推萨瓦 龙律师为候选人。阿尔贝一面在家里等阿尔弗雷德·布歇来 找他,一面和德·格朗塞神甫聊天,神甫对他这番远大的抱 负很感兴趣。阿尔贝早就看出教士有巨大的政治才干,而教 士也为年轻人的恳求所感动,愿意在这场殊死搏斗中当他的 导师和顾问。教务会不喜欢德·沙冯库尔先生,因为他妻子 的姐夫是法院院长,使教务会在初审时打输了那场官司。 “你被出卖了,亲爱的孩子。”狡狯而可敬的神甫以老年 教士惯有的温和安详的声音说。 “被出卖了!……”心上被桶了一刀的情人喊道。 “至于被谁出卖的,我一无所知。”教士接着说,“酋政府 已经知道你的计划,看清了你的策略。眼下,我对你提不出 任何建议。这种事情需要研究。至于今天晚上的会议,你要 挺身而出,迎接别人对你的攻击。把你以前的全部经历都讲 出来,这样你会减弱这一意外发现对贝桑松人所产生的影 响。” “啊!我早就料到了。”萨瓦吕斯说,声音都变了。 “你不愿听我劝告嘛,你本来有机会在吕蒲公馆露面,你 不知道这样做本来会得到多少好处……” “什么好处?” “选举时会得到保王党人的一致拥护,暂时的联合……总 而言之,一百多张选票!加上我们所谓的‘教会票数’,你还 当选不了?只要第一轮无人票数过半,你就大局在握了。在 这种情况下,再经过谈判,事情就成功了……” 阿尔弗雷德·布歇兴致勃勃地进来,宣布预备会议的建 人间喜剧第二卷 议,发现代理主教和律师都冷冰冰的,既安静,又严肃。 “再会啦!神甫先生,”阿尔贝说,“您的事情,我们选举 后再深谈。” 律师跟德·格朗塞先生意味深长地握了握手,挽起阿尔 弗雷德的胳膊走了。教士望着这个雄心勃勃的人的睑,那种 庄严肃穆的神情,是将军们听到战场上第一声炮响时才有的。 教士举眼望着天,出门时思忖道:“他能当个多好的教士呀!” 辩才并不归律师界所有。一个律师极少在辩护时施展出 真正的心力,要不然他几年之内就会完蛋。今天,宣道的教 士也难得有辩才;真正的辩才只在国会的某些会议上还能遇 到,比如野心勃勃的人孤注一掷的时候,身中无数毒箭而突 然奋起反击的时候。但有些得天独厚的人,在宏图大略成败 攸关的紧急关头,在不得不开口讲话的时刻,肯定是能言善 辩的。所以,在这次会议上,阿尔贝·萨瓦吕斯感到必须为 自己争取到一群忠实的信徒,便全力以赴,施展出浑身解数。 他庄重地走进客厅,既不笨拙,也不敲陧,没有一丝软弱和 畏怯,看到有三十多人在场也不慌张。开会的消息和会上的 决定,已经引来几只听到铃声就跑来的绵羊。没等布歇先生 就布歇委员会的决定作个speechu,阿尔贝就示意大家安静, 握了握布歇先生的手,仿佛通知他突然发生了危险。 “我年轻的朋友阿尔弗雷德·布歇先生,刚才对我宣布了 给予我的荣誉。但是,在这项决议肯定下来之前,”律师说, “我想应该向你们解释一下你们的候选人是何许人,如果我的 ①英文:发言。 人间喜剧第二卷 陈述使你们的良心感到不安,你们完全来得及收回你们的意 见。” 听了这一段开场白,全场鸦雀无声。有些人觉得这个举 动是难能可贵的。 阿尔贝说明了他以前的经历,报出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叙 述了他在王政复辟时期的作为,来到贝桑松以后改头换面做 人的方式,以及对未来作出的承诺。这篇即席演讲,据说使 全场听众听得屏息凝神。这个胸怀大志的人从心坎里、灵魂 里喷涌而出的滔滔雄辩,降服了这些利害关系各不相同的人。 赞美的心情淹没了起码的思考。大家所能理解的唯一事情,就 是阿尔贝想灌入他们头脑里的事情。 对一个城市来说,有一个命里注定要统治全社会的人当 议员,不是比有一架投票机器强吗?一位国务活动家会带来 全部权力,一个平庸而廉洁的议员却只是一颗良心而已。普 罗旺斯有多么光荣!它预见到了米拉波u,一八三。年以后, 它又送来七月革命产生的唯一的政治家④! 全体听众隈服于这滔滔不绝的口才,深信这副口才会成 为他们的代表的卓越政治工具。每个人都把阿尔贝·萨瓦龙 看作未来的萨瓦吕斯大臣。机灵的候选人猜透了听众们的算 ①米拉波(1了49 1791),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立宪派领袖之 一,一七八九年以第三等级代表的身分选入三级会议,这是一位杰出的 演说家,以口才出众闻名于世。 ②可能指生于马赛的梯也尔(1797 1877),也可能指曾任七月王朝首相的 卡项米尔·佩里埃(1777 1 832),或指巴尔扎克虚构的人物玛赛。不过 佩里埃出生于格勒诺布尔,不是普罗旺斯人。——原编者注。 人间喜剧第二卷 计,暗示他们首先有权利用他的影响。 据唯一有能力评价萨瓦吕斯、日后成为贝桑松一位干才 的人物说,这样发表政见,阐明抱负,介绍身世和性格,简 直是一个表现机智、情感、热忱,引起兴趣,使人着迷的杰 作。这一股旋风把选民们给包围了。象这样的胜利,谁也没 有得到过。但不幸“言语”这个面对面使用的武器,收效只 是一时的。如果“言语”没有战胜“思考”,那就会被“思 考”消灭。要是当场投票,阿尔贝的名字就会从票箱里跳出 来!此时此刻,他是胜利者。但是他需要在两个月里天天这 样取胜才行。阿尔贝出来时心突突直跳。他得到贝桑松人的 喝彩,取得了先发制人的伟大成果,这就制止了他的往事可 能引起的流言蜚语。贝桑松的商业界推举萨瓦龙·德·萨瓦 吕斯律师做候选人。阿尔弗雷德·布歇的热情起先颇有感染 力,时间一长却不能讨巧了。 酋长给这个胜利吓得惊惶失措,开始计算政府派候选人 的票数,并和德·沙冯库尔先生安排一次秘密会谈,好和他 在共同利益上联合起来。布歇委员会的选票一天天减少,阿 尔贝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到选举前一个月,阿尔贝能指望 的选票刚够六十张。酋政府慢条斯理的工作却是锐不可当的。 有三、四个手段高明的人对萨瓦吕斯的主顾说:“他当了议员 还能为你们辩护,为你们打赢官司吗?还能给你们出主意,订 合同,办交涉吗?如果你们不把他送进众议院,只给他五年 以后再进众议院的希望,那他还能给你们当五年奴隶。”由于 有几个批发商的妻子已经这样打算盘了,所以对萨瓦吕斯就 更加不利。与建桥工程和阿尔西埃山水利工程有利害关系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人顶不住,终于同意和一个狡黠的政府党人会晤,后者向他 们证明:保护他们的是酋政府,而不是一个野心家。虽然阿 尔贝天天指挥着,调兵遣将去作战,动笔,动口,四处奔走, 但是每天都以阿尔贝的失败告终。他不敢到代理主教家里去, 而代理主教也不露面。阿尔贝从起床到睡觉,整日里浑身发 烧,脑袋象着了火。终于,第一场搏斗来临了,即所谓的预 选会议,会上要计算票数,候选人可估量自己获胜的机会,机 灵的人则可以预见成败。这是货真价实的hustingsu的一幕, 没有群众参加,却也相当惊心动魄:情绪的激动虽说不象在 英国那样表现在肉体上,但其激烈程度也不相上下。英国人 用拳头解决问题,法国人使的是唇枪舌剑。我们的邻居大打 出手,法国人却凭着冷静的算计、镇定的手段来决定命运。这 同一政治行为的实现方式和这两个民族的性格恰好相反。激 进党有自己的候选人,德·沙冯库尔先生也出场了,然后是 阿尔贝,他被激进党人和沙冯库尔委员会指责为不妥协的右 派,是又一个贝里耶。政府派也有它的候选人,这是个牺牲 品,用来收集纯粹支持政府的选票。选票经几家一分,无法 产生结果。共和党候选人得二十票,政府派五十票,阿尔贝 七十票,德·沙冯库尔先生六十七票。但是阴险的酋政府以 三十张自己最信得过的选票去投阿尔贝,以此愚弄对手。德 ·沙冯库尔的票加上酋政府实际上的八十张票,酋长只要再 从激进党那里挖几张来,选举就拿下来了。一百六十张票没 有投,这是德·格朗塞先生和正统派的票。预选会之于选举, ①英文:议员竞选程序。 人间喜剧第二卷 有如彩排之于正式演出,是最不可靠的。阿尔贝·萨瓦吕斯 回到家里,态度还沉着,但心如死灰。这最后半个月,他凭 着自己的机智、天才,或者说幸运,拉过来两个忠实的人,一 个是吉拉尔代的岳父,一个是十分机灵的老批发商,是德· 格朗塞先生介绍来的。这两个好汉成了他的密探,混在对方 阵营里,装作是萨瓦吕斯的死敌。预选会快结束时,他们通 过布歇先生告诉萨瓦吕斯,他的票数里有三十张是对方骗他 的,就和他们混在别人党内为他服务一样。他从为自己命运 拼搏的会场回家时,心里比绑赴刑场的囚犯还要痛苦。绝望 的情人不要任何人陪伴。十一点到半夜之间,他独自在街头 徘徊。 凌晨一点钟,三天没有睡觉的阿尔贝,坐在书房一张伏 尔泰式的扶手椅里,睑色苍白,象个要咽气的人;两手下垂, 瘫软无力的姿态,和玛德莱娜不相上下u。泪珠在他长长的睫 毛里滚动,那是润湿眼睛却不淌到睑颊上来的泪珠,它们被 思考吞饮,被内心的烈火吸吮干了!独自一人,他可以哭了。 这时,他瞥见亭子里有个白色的形体,使他想起了弗朗切丝 卡。 “我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她的信了!她怎么样啦?我两个 月来一个字也没给她写,但我事先告诉过她的。她病了吗?噢! 我的爱!噢!我的生命!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经受过的痛苦吗?” 他感到心跳得厉害,在寂静中扑通扑通地响着,好象细沙撒 ①玛德莱娜,即《新约·路加福音》中抹大拉的马利亚,她原是妓女,后 真心悔悟,成为圣徒。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在一面大鼓上似的。他想:“我的身体真该死!是不是长了动 脉瘤?” 正在这时,有人在阿尔贝的门上轻轻敲了三下,他马上 去开门,看到代理主教睑上愉快得意的神色,几乎高兴得支 持不住。他抓住德·格朗塞神甫,一句话也没有说,把他紧 紧搂在怀里,把头靠在老人的肩上。他又变成了孩子,哭得 象当年得知弗朗切丝卡·索德里尼已经结婚时一样。只有对 这个睑上闪耀着希望之光的教士,他才流露出自己的软弱。教 士一直表现得很高尚,而且很精明。 “原谅我,亲爱的神甫,您正好碰上一个人正在沉没的严 重时刻,请不要把我看成一个庸俗的野心家。” “是的,我知道,”神甫接着说,“你写过《爱情产生的抱 负》!哎!我的孩子,一七八六年我二十二岁时,也是由于情 场失意才成为教士的。一七八八年,我当了本堂神甫。我懂 得生活。我已经三次拒绝升任主教,我只想在贝桑松了此一 生。” “请过来看看她!”萨瓦吕斯大声喊道,他拿起蜡烛,领 着神甫走进挂着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肖像的精美办公室,他 举起蜡烛照亮了肖像。 “这是一个生来就该统治别人的女人!”代理主教说,他 理解阿尔贝不用言词向他吐露衷肠的一片深情,“不过,这额 头有多高傲,它是无情的,受到侮辱,她决不会宽恕!这是 大天使米迦勒u,是行刑的天使,是铁面无私的天使……宁为 ①大天使是基督教中的天使之长,级别在众天使之上。米迦勒是率领天廷 卫士的大天使。 人间喜剧第二卷 玉碎,不为瓦全!就是这种天使式性格的座右铭。这脑袋里 有一种我说不上来的神圣不可侵犯的野气!……” “猜得对,猜得对。”萨瓦吕斯大声说道,“不过,亲爱的 神甫,她支配我的生命已经十二年多了,可我没有一点需要 引咎自责的思想……” “啊!你要能这样对待上帝就好了!……”神甫天真地说, “谈谈你的事情吧。我已经为你忙了十天了。你要是个真正的 政治家,你这回就得听从我的劝告。如果你当时就照我说的 到吕蒲公馆去,你本来是不会落到目前这个地步的;好了,你 明天去,明天晚上我把你介绍给他们。鲁克塞的地产受到威 胁,两天以内就得打官司……而选举还得过三天才能举行。我 们设法使选举办公室第一天成立不起来;投票得投好几次,第 一轮没有谁能得过半数票,你就会成功……” “用什么办法?……” “打赢鲁克塞的官司,你可以得到八十张正统派的选票, 再加上三十张我掌握的票,我们就有一百一十张。而布歇委 员会那儿还有你的二十张票,你手里总共掌握一百三十票。” “嗳!”阿尔贝说,“还少七十五张呢……” “不错,”教士说,“余下的票都是政府派的了。不过,我 的孩子,你这儿有二百张票,而酋政府只有一百八十张。” “我有二百张票?……”阿尔贝象被弹簧弹了一下,站了 起来,惊讶得愣住了。 “德·沙冯库尔先生的票也是你的。”神甫接着说。 “怎么会?”阿尔贝说。 “你娶西多妮·德·沙冯库尔小姐。” 人间喜剧第二卷 “绝不!” “你娶西多妮·德·沙冯库尔小姐。”教士冷冷地重复一 遍。 “可是您看,她是无情的。”阿尔贝指着弗朗切丝卡说。 “你娶德·沙冯库尔小姐。”教士冷冷地说了第三遍。 这一次阿尔贝懂了。代理主教不想卷入一项终于使这个 绝望的政治家看到希望的计划。再多说一句,就会损害教士 的尊严和荣誉。 “明天你在吕蒲公馆会看到德·沙冯库尔夫人和她的二 女儿,你要感谢她为你做的事情,说你对她感激不尽。总而 言之,你要把身心全献给她,你的前途从此就是她家的前途, 你不计利害,对自己有充分信心,所以可以把任命议员看作 是一份很不错的嫁妆。你和德·沙冯库尔夫人有一场仗要打, 因为她要你做出许诺。这个晚上,我的孩子,对你一生的前 途至关重要。不过,你得知道,这件事与我毫不相干。我只 负责正统派的票,我为你争取到了德·瓦特维尔夫人。有了 她,就有了贝桑松全城的贵族。阿梅代·德·苏拉和沃谢尔 会投你的票,他们把青年人带来了,而德·瓦特维尔夫人会 给你带来老年人。至于我这儿的票,那是万无一失的。” “那么是谁把德·沙冯库尔夫人拉过来的?”萨瓦吕斯问 道。 “不要问我,”神甫回答说,“德·沙冯库尔先生有三个女 儿要出嫁,他已无力再增加他的财产。虽说沃谢尔因为老姑 妈肯付嫁资,将娶没有嫁妆的长女,那还有两个女儿怎么办? 西多妮十六岁,而你的远大抱负只要实现,就会有大把大把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钱。有人向德·沙冯库尔夫人说,与其叫丈夫到巴黎去浪 费金钱,不如把女儿嫁掉。就是此人说动了德·沙冯库尔夫 人,德·沙冯库尔夫人又说动了她的丈夫。” “够了,亲爱的神甫!我懂了。一旦被任命为议员,我要 为某人挣下一笔资产,这笔资产相当可观时,我的诺言也就 算履行了。您对我就象慈父一般,我的幸福是您给的。天哪! 我有什么功劳,配得上您如此厚爱?” “你帮教务会打赢了官司。”代理主教微笑着说,“现在, 对刚才说的话要守口如瓶!我们毫不沾边,也绝不过问。要 是人家知道我们插手选举,我们会被坏事干得更多的右派清 教徒活活地吃掉,某些自己人也要对我们求全责备。德·沙 冯库尔夫人并没想到我参与这些事情。我仅仅向德·瓦特维 尔夫人透露过,对她我们是可以绝对放心的。” “我会把公爵夫人带到您这儿来,由您给我们祝福!”雄 心勃勃的人嚷道。 阿尔贝送走老教士以后,做着权势的美梦睡了。 第二天晚上九点钟,人人都想象得到,瓦特维尔男爵夫 人的客厅里已经高朋满座,全是特意召集来的贝桑松贵族。大 家正在讨论为了使吕蒲家的千金高兴,破例去参加选举的事 情。大家都知道,行政法院前审查官,一位最忠于王室长系 的大臣的秘书,即将被介绍到这里来。德·沙冯库尔夫人是 和穿得珠光宝气的二女儿西多妮一起来的,大女儿已经有了 未婚夫,就无须倚仗花哨的打扮了。这类小事情在外酋是很 触目的。德·格朗塞神甫探着那张漂亮清秀的睑,从这一堆 人走到那一堆人,侧耳倾听,似乎无意介入,只是说一些切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中要害的话,对问题加以概括和引导。 “如果王室长系重新掌权的话,”他对一位七十多岁的前 国务活动家说,“会采取什么政策呢?——贝里耶孤零零一个 人,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如果他有六十票,他会有很 多机会给政府带来麻烦,推翻一个又一个的内阁!——费兹 詹姆斯公爵要当图卢兹的议员了。——你会使德·瓦特维 尔先生打赢官司的!——如果你们投德·萨瓦吕斯先生的 票,共和党人也会学你们的样,而不会去支持中庸政府党。” 如此等等。 九点钟,阿尔贝还没有来。德·瓦特维尔夫人认为这样 姗姗来迟是一种失礼行为。 “亲爱的男爵夫人,”德·沙冯库尔夫人说,“可别这么小 题大作。也许靴子上油迟迟不干……也许有主顾上门,就把 德·萨瓦吕斯先生耽误了。” 罗萨莉斜着眼瞧了瞧德·沙冯库尔夫人。 “她对德·萨瓦吕斯先生好得很呢。”罗萨莉轻轻地对母 亲说。 “不过,”男爵夫人微微一笑,接着说,“这关系到西多妮 和德·萨瓦吕斯先生的婚事呀!” 罗萨莉突然向一扇朝花园开着的窗子走去。十点了,德 ·萨瓦吕斯先生还没有露面。这时雷声隆隆,暴雨大作。有 几个贵族实在等不下去,玩起牌来。德·格朗塞神甫也猜不 透其中的缘由,向独自待在窗口的罗萨莉那边走去,他实在 给弄糊涂了,高声说道:“他莫非死了不成!”代理主教从客 厅走到花园里,后面跟着德·瓦特维尔先生和罗萨莉,三个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人登上亭子。阿尔贝家里门窗全都关着,没有一线灯光。 “热罗姆!”罗萨莉看到仆人在院子里,就喊道。德·格 朗塞神甫看了看罗萨莉。 “你主人在哪儿呀?”罗萨莉对走到墙根的仆人说。 “走了,坐邮车走的!小姐。” “他完了!”德·格朗塞神甫叫道,“要不就是走运了!” 罗萨莉睑上压抑不住胜利的欢乐,被代理主教瞧在眼里, 但他装作什么也没有发觉。 “罗萨莉在这里面起了什么作用呢?”教士心里纳闷。 三个人一起回到客厅,德·瓦特维尔先生宣布了这个希 奇古怪、莫名其妙、难以置信的消息:阿尔贝·萨瓦龙·德 ·萨瓦吕斯律师乘邮车走了,出走的原因不明。到十一点半 钟,只剩下十五个人了,其中有德·沙冯库尔夫人,德·戈 德纳尔神甫(他也是一位代理主教,年纪四十上下,很想得 到主教的位置),还有沙冯库尔家的两位小姐,德·沃谢尔先 生,德·格朗塞神甫,罗萨莉,阿梅代·德·苏拉和一个辞 了职的法官,后者是贝桑松上流社会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极 希望萨瓦吕斯能够当选。德·格朗塞神甫坐到男爵夫人身边, 以便好好看看罗萨莉,她的睑色通常是苍白的,此时兴奋得 通红。 “德·萨瓦吕斯先生可能遇到什么事了呢?”德·沙冯库 尔夫人说。 正在这时候,一名穿号衣的仆人手托银盘,给德·格朗 塞神甫送来一封信。 “看信吧。”男爵夫人说。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代理主教读完信,看到罗萨莉睑色猛然白得象她戴的头 巾。 “她认得他的笔迹。”他从眼镜上面向少女瞥了一眼后这 样想。他折起信,冷冷地放进口袋,一声没吭。三分钟时间 内,罗萨莉朝他看了三次,这三眼使他把一切都猜透了。“她 爱阿尔贝·萨瓦吕斯!”代理主教想道。他站了起来,罗萨莉 身子一震;他行了礼,向门口走了几步,走到前面一间客厅, 罗萨莉赶上来,对他说:“德·格朗塞先生,这是阿尔贝的信!” “你怎么会对他的笔迹那么熟悉,老远就认出来了?” 这位姑娘哪里耐得住性子,又是在火头上,说了一句神 甫觉得很崇高的话。 “因为我爱他!”她停了一下问,“他怎么了?” “他放弃竞选了。”神甫回答道。 罗萨莉伸出一个指头放在嘴唇上。 “我要求保密,就象为忏悔保密一样。”回到客厅之前,她 说道,“如果不竞选,也就没有和西多妮的婚事了!” 第二天早晨,罗萨莉去望弥撒的时候,从玛丽埃特嘴里 得知了使阿尔贝在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出走的部分情况。 “小姐,昨天上午有一位老先生从巴黎来到国民旅馆,他 乘的是自备车,一辆漂亮的四驾马车,前面坐着一个车夫,还 有一个仆人。总之,马车离开时热罗姆看到了,据他说,那 肯定是一位亲王,或者是个外国富翁。” “车上有没有王冠形纹章?”罗萨莉问。 “我不知道。”玛丽埃特说,“敲两点的时候,老先生来到 萨瓦吕斯先生家里,递了一张名片。热罗姆说,先生看到名 人间喜剧第二卷 片,睑色变得煞白;然后他请客人进来。他亲自把门锁上,所 以这位老先生和律师谈些什么,就没法知道;但他们在一起 待了大约一个小时;以后,老先生由律师陪着走出来,叫他 的仆人上楼。热罗姆看到这个仆人出来时,捧着一个四法尺u 长的大包,样子象一幅大绣画。老先生手上拿着一大包纸。律 师的睑白得象垂死的人,他平时有多神气,多威严……那时 可怜巴巴的……但他对老先生恭恭敬敬,恐怕对国王也未必 更加尊重。热罗姆和阿尔贝·萨瓦龙先生陪着这位老人回到 马车旁,四匹马已经套好。车子是三点钟出发的。先生径直 去酋政府,又从酋政府去冉蒂耶先生家,买下了不久前去世 的圣维耶太太的那辆敞篷四轮旧马车,然后他又去驿站定了 马,说定六点钟要马。他回到家里收拾行李;当然,他也写 了几封短信;最后,吉拉尔代先生也来了,一直待到七点钟, 他向吉拉尔代先生交代了事务。热罗姆还给布歇先生送去一 张便条,他家里在等先生去吃晚饭。那时已经七点半,律师 动身时,给热罗姆留下三个月的工钱,叫他另找工作。他把 钥匙留给吉拉尔代先生,并把他送回家,热罗姆说,律师就 在他家里喝了点汤,因为吉拉尔代先生到七点半还没有吃晚 饭。萨瓦龙先生再上车时,就象死人一般。热罗姆当然向主 人行礼告别,听到他对车夫说:“去日内瓦。” “热罗姆有没有向国民旅馆打听过外国人的名字?” “老先生只是路过,人家没有问他的名字。仆人肯定是奉 了命令,装作不会讲法语。” ①指法国古尺,一尺相当于325毫米。 人间喜剧第二卷 “那封德·格朗塞神甫很晚才收到的信呢?”罗萨莉问。 “那肯定是由吉拉尔代先生转交的;不过热罗姆说,这个 可怜的吉拉尔代先生很爱萨瓦龙律师,和他一样受到强烈震 动。房东加拉尔小姐说,来得神秘的人,走得也很神秘。” 听了这段叙述以后,罗萨莉显出一副专心致志,沉思默 想的神色,这是有目共瞎的。萨瓦龙律师的出走在贝桑松引 起的纷纷议论,就不必多说了。大家知道,酋长十二分愉快 地同意立即给他发出国护照,因为他这样就摆脱了唯一的对 手。第二天,德·沙冯库尔先生一下子就以一百四十票的多 数当选为议员。 “冉赤条条而来,又赤条条而去。”u一位选民得知阿尔贝 ·萨瓦龙逃离时说道。 贝桑松排外的偏见,在两年前共和党报纸事件中已经得 到证实,这件事又进一步支持了这种偏见。过了十天,阿尔 贝·德·萨瓦吕斯就再也没人提起了。只有三个人,诉讼代 理人吉拉尔代、代理主教和罗萨莉,为律师的出走深感不安。 吉拉尔代知道白发苍苍的陌生人是索德里尼亲王,他看过名 片,他又对代理主教说了;而罗萨莉了解的情况远比他们要 多,她差不多三个月以前就知道了阿尔盖奥洛公爵逝世的消 息。 到一八三六年四月,谁都不知道阿尔贝·德·萨瓦吕斯 的消息,谁也没有听到别人谈起过他。热罗姆和玛丽埃特快 ①这是法国寓言诗人冉·德·拉封丹为自己写的墓志铭中的第一句 诗。——原编者注。 人间喜剧第二卷 要结婚了;不过男爵夫人私下里叫自己的女仆等到罗萨莉成 亲时再讲,说两个婚礼可以同时举行。 “罗萨莉该出嫁了,”有一天男爵夫人对德·瓦特维尔先 生说,“她都十九啦,这几个月来,她变得叫人害怕……” “我不知道她怎么啦。”男爵说。 “做父亲的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做母亲的可猜得到,”男 爵夫人说,“她得出嫁了。” “我没意见,”男爵说,“在我这方面,我把鲁克塞给她, 好在法院给我们和里塞镇做了调解,把我的地界划在离维拉 尔峰山脚三百公尺的地方。我们在分界处挖一条沟,好承受 各处流来的水,再把水引到湖里去。镇上没人提出上诉,判 决就不会改了。” “你还没有想到,”男爵夫人说,“我为这个判决花费了三 万法郎,是给尚托尼的。这个乡下人不要别的东西,他那副 神气好象已经为镇上打赢了官司,这分太平是他卖给我们的。 可是你把鲁克塞给出去,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不需要什么东西,”男爵说,“我也快完了……” “你饭量还大得很呢。” “问题就在这儿:我的饭都白吃了,我觉得两腿越来越软 ......,, “是车东西车累的。”男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男爵说。 “我们把罗萨莉嫁给德·苏拉先生;你要是把鲁克塞给 她,就要保留居住权;我呢,我从总帐里给他们两万四千法 郎的年金。孩子们住在那儿,我看他们不会不幸福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不,我把鲁克塞完完全全给他们。罗萨莉很喜欢鲁克 塞。” “你侍女儿好古怪!你就不问问我喜欢不喜欢鲁克塞?” 罗萨莉马上被叫来,她被告知将在五月初与阿梅代·德 ·苏拉先生结婚。 “谢谢你,母亲,也谢谢你,父亲,谢谢你们关心我的婚 事,但我不想结婚,我和你们在一起很幸福……” “废话!”男爵夫人说,“你不喜欢苏拉伯爵先生就是了。” “实话对你们说,我永远不嫁给德·苏拉先生……” “噢!一个十九岁姑娘嘴里的‘永远不’!”男爵夫人苦笑 着说。 “德·瓦特维尔小姐说‘永远不’,就是‘永远不’。”罗 萨莉加重语气说,“我想,父亲不征得我同意,是不会把我嫁 出去的吧。” “噢!当然不会。”可怜的男爵温柔地望着女儿。 “好吧!”男爵夫人干巴巴地接口道,胸中按捺着一股被 当场顶撞的怒火,“德·瓦特维尔先生,您女儿的婚事,您就 一个人操心吧!罗萨莉,你得好好想想:你如果不照着我的 意思结婚,你成家可别想从我这儿拿到一个子儿。” 德·瓦特维尔夫人和男爵的争执,从他支持女儿开场,越 闹越严重,罗萨莉和父亲不得不去鲁克塞度过气候宜人的季 节;他们在吕蒲公馆再也住不下去了。于是贝桑松城里得知 德·瓦特维尔小姐干脆拒绝了苏拉伯爵先生。热罗姆和玛丽 埃特婚后来到鲁克塞,以便有一天接替莫迪尼耶。男爵按照 女儿的意思,修复了山间别墅。男爵夫人得知修复工程花费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了大约六万法郎,罗萨莉和她父亲还叫人修建了一座暖房,这 才发现女儿身上有刁钻狡猾的棍子。男爵又买下了好几块外 姓的田和一处价值三万法郎的小庄园。有人告诉德·瓦特维 尔夫人,罗萨莉离开母亲身边以后,象个当家的姑娘,她研 究增加鲁克塞收入的办法,做了一条长裙骑马;父亲和女儿 在一起很快活,不再抱怨身体不好,人也发胖了,他常陪女 儿出游。男爵夫人芳名路易丝,就在她生日临近时,代理主 教来到鲁克塞,无疑是受德·瓦特维尔夫人和德·苏拉先生 的嘱托,来为母女讲和的。 “这个小罗萨莉还真有点头脑。”贝桑松有人这么说。 男爵夫人大大方方地付了在鲁克塞支出的九万法郎,又 每月给丈夫大约一千法郎,作为他在鲁克塞的生活费:她不 愿意有什么理亏的地方。父女俩能在八月十五日回贝桑松,也 是求之不得,这样可以在城里待到月底。代理主教用过晚饭 后,把罗萨莉拉到一旁谈起结婚的问题,让她明白阿尔贝是 没有指望了,他有一年没有音信了。罗萨莉一个手势打断了 他的话。这个古怪姑娘抓住德·格朗塞先生的胳膊,把他拉 到一条长凳上坐下,头顶上是一大簇杜鹃花,从花丛中望得 见湖水。 “听着,亲爱的神甫,我象爱我父亲一样地爱您,因为您 对我的阿尔贝也是有感情的,我应该向您坦白,我为了做他 的妻子,犯下了一桩又一桩的罪过,他应该做我的丈夫…… 喏,请看吧!” 她从罩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报纸递给他,指着五月二十五 日佛罗伦萨一栏里的一段消息: 人间喜剧第二卷 前大使绍利厄公爵先生的长子雷托雷公爵先生和前索德里 尼公主、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的婚扎,盛极一时。为婚礼而举行 的多种庆祝活动使佛罗伦萨城热闹非凡。阿尔盖奥洛公爵夫人是 意大利的巨富之一,因为已故的公爵指定她为全部财产的继承 人。 “他心爱的女人已经结婚,”她说,“我把他们俩拆散了!” “你?用什么办法?”神甫问。 罗萨莉正要回答,忽然一个重物落水的声音,接着是两 名花匠的惊叫声,把她打断了,她站起来,边跑边喊:“噢, 父亲……”男爵已经不见了。 德·瓦特维尔先生以为他在一小块花岗岩上看到一种贝 类化石的痕迹,如果这是事实,他将批驳某种地质学理论。他 向前走到湖边的斜坡上,想去取这块岩石,但没有站稳,滚 进了湖里,湖水最深的地方当然正好是在湖边的堤岸下。花 匠们把一根竿子插到冒水泡的地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 使男爵抓住竿子;他们终于把他拉了上来,浑身上下全是淤 泥,男爵陷得很深,他越是挣扎,陷得越深。德·瓦特维尔 先生晚饭吃得很饱,胃里刚开始消化,这一来消化停顿了。大 家给他脱去衣服,擦洗干净,放到床上,他的样子显而易见 很危险,于是两名仆人骑马出发,一个去贝桑松,另一个就 近去请内外科医生。出事后八小时,德·瓦特维尔夫人带着 贝桑松最好的两个内外科医生赶到,医生们发现,德·瓦特 维尔先生虽然经过里塞镇医生的精心治疗,还是不中用了。恐 人间喜剧第二卷 惧使浆液渗入大脑,再加上消化中断,使可怜的男爵丧了命。 德·瓦特维尔夫人说,如果她丈夫留在贝桑松,本来是 不会死的,她把这场灾祸归罪于女儿不听话,对女儿极为反 感,同时,她又把自己的痛苦和惋惜渲染了一番。她称男爵 是她亲爱的羔羊!瓦特维尔家这个最后的子孙安葬在鲁克塞 湖中一个小岛上,男爵夫人叫人用白色大理石筑了一座哥特 式小纪念碑,和拉雪兹神甫公墓u里爱洛伊丝的纪念碑④一 样。 这件事发生一个月以后,男爵夫人和女儿在十分难堪的 沉默中住在吕蒲公馆里。罗萨莉内心十分痛苦,但一点不流 露出来:她把父亲的死归罪于自己,而且疑心还有另一桩在 她看来更加严重的祸事要发生,那件事毫不含糊是她一手造 成的;因为,诉讼代理人吉拉尔代和德·格朗塞神甫一点都 不清楚阿尔贝的命运。杳无音讯使人害怕。她悔恨交加,感 到有必要向代理主教交代她离间弗朗切丝卡和阿尔贝的种种 电花招。那是些简单而又骇人听闻的计谋。德·瓦特维尔小 姐截取了阿尔贝给公爵夫人的全部信件,和弗朗切丝卡告知 情人丈夫得病的信,那封信告诉他,在她应该竭尽全力照料 垂危病人期间,不能给他写回信。这样,在阿尔贝忙于选举 的这段时间里,公爵夫人只给他写过两封信,一封告诉他阿 尔盖奥洛公爵病危,另一封对他说,自己成了寡妇,这两封 至诚而高尚的信都让罗萨莉给留下了。罗萨莉辛苦了好几夜, ①巴黎郊区的著名公墓。 ②见本卷第8页注①。 人间喜剧第二卷 终于能惟妙惟肖地摹仿阿尔贝的笔迹。她用三封假信代替了 忠实情人的真信;她把这三封假信的草稿交给老教士看过,恶 的天才在信中竞表现得如此完满,他不禁为之颤栗。罗萨莉 冒充阿尔贝,在信中让公爵夫人思想上对所谓不忠实的法国 人的变心有所准备。对阿尔盖奥洛公爵的噩耗,罗萨莉回答 的是阿尔贝即将和她罗萨莉结婚的喜讯。她算好叫这两封信 在路上错过,结果的确在路上错过了。罗萨莉的信写得用心 之恶毒,使代理主教惊讶不已,把信又看了一遍。接到最后 一封信时,弗朗切丝卡被一个想要扼杀情敌的爱情的女孩子 伤透了心,只答复了这么简单的一句:“您请便吧,永别了。” “使人间法律无能为力的纯粹道德上的罪恶,是最卑鄙最 丑恶的。”德·格朗塞神甫严厉地说,“上帝经常在人世间惩 罚这些罪恶:有些飞来横祸,我们觉得无法解释,其原因就 在于此。在偷偷摸摸犯下的、埋藏在私生活的神秘之中的种 种罪行里,最可耻的就是私拆信件,或者是偷看别人的信。任 何人,不论是谁,不论他的动机是什么,只要他敢于这样做, 他就给自己的品格涂上了抹不掉的污点。有一个年轻的侍从 遭到诬陷,他带着一封下令杀他的信件,没有任何邪念地上 路,于是上帝保护了他,救了他,我们说这是奇迹,你能感 到这个故事里的全部动人而神圣的力量吗?……你知道奇迹 是什么吗?德行和无辜的圣婴一样,头上有一轮灿烂夺目的 灵光。我给你说这些,不是要教训你。”老教士带着十分忧伤 的语调对罗萨莉说,“哎!我可不是赦罪院的大主教,你也不 是跪在上帝的脚边,我是一个担心你会受到惩罚因而感到恐 怖的朋友。这可怜的阿尔贝,他怎么样了?他不会轻生吧?他 人间喜剧第二卷 镇静的外表下面蕴藏着异常激烈的个性。我明白阿尔盖奥洛 公爵夫人的父亲索德里尼老亲王此来,是要讨还女儿的书信 和画像。这对阿尔贝是晴天霹雳,他肯定会试图去为自己辩 白的……不过,他怎么会十四个月不捎点儿消息来?” “噢!如果我嫁给他,他会那样幸福……” “幸福?……他不爱你。再说,你也没有偌大一笔家产带 给他。你母亲对你反感极了,你给了她一个刻毒的回答,伤 了她的心,也会毁掉你自己。” “什么!”罗萨莉说。 “昨天她对你说,服从是你补赎过错的唯一方法,她对你 谈起阿梅代,提醒你该和他结婚。‘要是您这样爱他,母亲, 您嫁给他好了!’你说,你有没有这样顶撞她?” “顶了。”罗萨莉说。 “那好!我是了解她的,”德·格朗塞先生接着说,“要不 了几个月,她就会成为苏拉伯爵夫人!当然啦,她还会有孩 子,她将给德·苏拉先生四万法郎的年金;另外,她将给他 许多好处,尽量在她的不动产里减少你的那一份。只要她活 着,你就不会有钱,而她才三十八岁!就算她同意放弃对鲁 克塞的权利,你的全部财产也不过是鲁克塞的田地和你父亲 的遗产清理后留给你的那么一点点权利!从物质利益方面看, 你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很糟;从感情方面看,我认为尤其 荒唐……你不向你母亲……” 罗萨莉恶狠狠地把头一偏。 “不向你母亲,”代理主教接着说,“不向宗教讨教,在你 刚有一点点心事的时候,这两者本来能开导你,帮助你,指 人间喜剧第二卷 点你;你却独断独行,你对生活一无所知,一味凭感情用事!” 这些明智的话,使罗萨莉听了十分害怕。 “那我该怎么办呢?”她停了一下说。 “你要补赎过错,先得知道你的过错有多大。”神甫说道。 “好!我将写信给唯一能知道阿尔贝消息的人,这人就是 莱奥波德·阿讷坎先生,巴黎的公证人,他童年时代的朋友。” “要写信,也只能为了澄清事实真相。”代理主教回答说, “你把真信和假信都交给我,象对你的忏悔师忏悔那样,对我 详细交代你的问题,同时,问我补偿过失的方法,听从我的 安排。那时我再看情形……因为,第一,你要让这个不幸者 在这世界上被他敬若神明的人面前恢复他的清白。阿尔贝即 使已经失去幸福,也还是会坚持要辩白清楚的。” 罗萨莉答应照德·格朗塞神甫的话去做,心里希望这些 努力也许会把阿尔贝带回到她身边来。 罗萨莉吐露秘密后不久,莱奥波德·阿讷坎先生的一位 帮办,带着阿尔贝的全权委托书来到贝桑松,他先去吉拉尔 代先生家,请他出售属于萨瓦龙先生的房子。诉讼代理人出 于对律师的友情,承办了这件事。这位帮办卖掉家具,用所 得的款子付清了阿尔贝欠吉拉尔代的钱;因为诉讼代理人在 阿尔贝神秘地出走时,给了他五千法郎,并负责收回阿尔贝 借出去的款项。吉拉尔代问到他深为关切的那位高尚、英勇 的斗士的下落时,帮办回答说只有他东家才知道,还说公证 人看了阿尔贝·德·萨瓦吕斯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后,好象对 信中讲到的事情非常伤心。 代理主教听到这个消息后,给莱奥波德写了一封信。可 敬的公证人复信如下 人间喜剧第二卷 605 致贝桑松教区代理主教 德·格朗塞神甫先生 唉!先生,没有任何人可以把阿尔贝拉回到世俗生活里来了: 他已经出家了。他现在是格勒诺布尔④附近的沙尔特勒大修道院 的初学修士。您比我更清楚,我是才知道的,一跨进这所修道院 的门槛,一切就都完了。阿尔贝估计我会去看他,就请出修道院 院长来挡驾。我很了解这颗高尚的心,我知道,他是我们看不见 的卑鄙阴谋的受害者;但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阿尔盖奥洛公 爵夫人,现在是雷托雷公爵夫人,我觉得她未免太无情。阿尔贝 赶到贝尔吉拉特时,她已经不在那里,却留下话来,使他相信她 住在伦敦。阿尔贝从伦敦去那不勒斯找他的情人,又从那不勒斯 追到罗马,她和雷托雷公爵在罗马订了婚。当阿尔贝终于在佛罗 伦萨见到德·阿尔盖奥洛夫人时,她正在举行婚礼。我们这位可 怜的朋友在教堂里晕了过去,而且从来没有,即使生命处于危险 时也没有,从这个女人嘴里得到一句解释,我真不明白她心里是 怎样想的。阿尔贝为了寻找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东奔西走了七 个月,她却和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他不知道去哪儿,也不知道怎 么样才能抓住她。我可怜的朋友途经巴黎时我见过他。如果您也 象我一样见到他的话,您就会懂得,在他面前一个字也不能提到 公爵夫…1.1k余非您想使他神经错乱。如果他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 就有办法为自己辩解;但诬蔑他已经结了婚!怎么办呢!对人世 来说,阿尔贝死了,完全死了。他期望安宁,现在他清静无为,悉 心祈祷,我们希望他能从中得到另一种形式的幸福。如果您了解 ①法国东南部城市,斯丹达尔的故乡。 606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他,先生,您一定会同情他,也会同情他的朋友们的!』顺致 于巴黎 善良的代理主教一接到上面这封信,立即写信给沙尔特 勒大修道院院长,下面是阿尔贝·萨瓦吕斯的复信: 阿尔贝修士致贝桑松教区代理主教 德·格朗塞神甫先生 敬爱的代理主教,我刚才从本会尊敬的院长和我的全部谈话 中,认出了您温厚的灵魂和一颗仍然年轻的心。您猜到了我内心 深处对世俗人生还留有的最后一点心愿:让那个对我如此不仁不 义的女子明白我的感情!院长让我自由决定是否接受您的建议, 但他希望知道我的志向是否已经选定;当他看到我决意对此事保 持绝对的沉默时,便以难能可贵的仁慈之心把他的想法告诉了 我。如果我经不住还俗的诱惑,我这个教士就会被逐出这所修道 院。上帝肯定帮了我的忙;但是,斗争虽然短暂,却并不因此就 不激烈,不痛苦。这不足以使您明白我再不会回到世俗中去了吗? 因此,您请求我宽恕这个罪魁祸首,我完完全全同意,没有丝毫 怨恨。我将祈求上帝象我一样宽恕这位小姐,同时,我还将祈求 上帝把幸福生活赐予德·雷托雷夫人。唉!死亡也好,非要别人 爱她不可的少女伸过来的手也好,变幻莫测的命运也好,我们不 是应该永远听从上帝的安排吗?在有些人的心灵里,灾祸留下一 片广袤的沙漠,沙漠上空响彻上帝的声音。浮生和永生之间的关 系,我知道得太晚了,因为我已心力交瘁。我已不可能在教会的 战斗行列u里出力效劳,在我奄奄一息的有生之年,祭坛圣殿就 ①教会的活动同样充满争斗,而阿尔贝的愿望是作一个与世隔绝的修士。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是我的归宿。我这是最后一次写信了。惟有您——您爱过我,我 也深深爱过您,——才使我打破了跨进圣布律诺首创的修道院① 时立下的忘怀一切的戒律。我也会特意为您祈祷的。 修士阿尔贝 一八三六年十一月,于沙尔特勒大修道院 “也许,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德·格朗塞神甫想道。 当他把这封信转给罗萨莉时,她虔诚地吻了信内宽恕她 的那一段,他对她说: “好了!现在你没法得到他了,你还不愿意和你母亲言归 于好,嫁给苏拉伯爵吗?” “除非阿尔贝给我下这个命令。”她说。 “你也清楚,现在不可能征求他的意见了。修道院院长不 会允许的。” “要是我去看他呢?” “沙尔特勒修道院的修士是不会客的。再说,任何妇女, 除非是法国王后,都进不了沙尔特勒修道院的大门。”神甫说, “因此,你再也没有理由不嫁给年轻的德·苏拉先生。” “我不愿意使母亲不幸。”罗萨莉回答说。 “你这个撒旦!”代理主教失声喊了出来。 当年冬末,杰出的德·格朗塞神甫逝世了。在德·瓦特 维尔夫人和她女儿之间,再也没有这位朋友为这两个铁一般 倔强的人居中调解。代理主教预见到的事情也发生了。一八 ①第一所沙尔特勒修道院由圣布律诺(1035__叫)于一0八四年在格勒 诺布尔创办。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三七年八月,德·瓦特维尔夫人在巴黎和德·苏拉先生结了 婚,她去巴黎是听从了罗萨莉的建议,女儿对母亲显得又亲 热,又和气。德·瓦特维尔夫人以为女儿是出于好意;其实 罗萨莉想去巴黎,只是为了痛痛快快地残酷报复一下:她一 心一意想折学情敌,为萨瓦吕斯报仇。 德·瓦特维尔小姐终于给解除了监护,而且她不久也快 满二十一岁了。母亲为了和女儿清帐,放弃了对鲁克塞的权 利,女儿则因继承了瓦特维尔男爵的遗产而不再要母亲负担 她的生活。罗萨莉鼓励母亲嫁给苏拉伯爵,并在财产上给他 些好处。 “让我们各走各的路吧!”她对母亲说。 德·苏拉夫人对女儿的意愿感到不安,女儿这样慷慨大 方使她非常吃惊,就从总帐里拿出六千法郎的年金送给罗萨 莉,这样就问心无愧了。由于苏拉伯爵夫人的田产有四万八 千法郎的年收入,她又无法用转让的办法来减少罗萨莉的份 额,所以,德·瓦特维尔小姐还是一个拥有一百八十万法郎 的待嫁姑娘:鲁克塞只要管理得法,每年可以收入两万法郎, 还不算居住的便利,各项租金收入和储备。因此,罗萨莉和 母亲不久就学会了巴黎的腔调和风尚,轻而易举地进入了上 流社会。这把金钥匙就是:一百八十万法郎!……这几个绣 在罗萨莉袍子上的字,比苏拉伯爵夫人自诩是德·吕蒲家的 女儿,比她极不得体的自傲心理,甚至比她硬拉上的亲戚关 系,更帮了她的忙。 一八三八年近二月的时候,被不少年轻人紧紧追求着的 罗萨莉实现了吸引她来巴黎的计划。她想见见雷托雷公爵夫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人,看看这位绝代佳人,叫她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因此,罗 萨莉穿着讲究,刻意打扮,好和公爵夫人平起平坐。第一次 会面是在一八三。年以来为前国家元首年俸领取者举行的一 年一度的舞会上。一个年轻人在罗萨莉的怂恿下,指着她对 公爵夫人说:“瞧那位十分引人注目的姑娘,一个极有心计的 人!她把一个名叫阿尔贝·德·萨瓦吕斯的重要人物打入了 沙尔特勒大修道院,毁了他的一生。她就是德·瓦特维尔小 姐,贝桑松大名鼎鼎的遗产继承人……” 公爵夫人睑色发白,罗萨莉很快和她交换了一下眼色,这 种眼色在女人之间,比决斗时的枪弹更能致人死命。弗朗切 丝卡·索德里尼猜到阿尔贝是无辜的,她立即离开了舞会。突 然被丢下的年轻人怎么也想不到,他刚才给美丽的雷托雷公 爵夫人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 如果您想更多地了解有关阿尔贝的情况,请下星期二来参加 歌剧院的舞会,手执金盏花为证。 罗萨莉寄给公爵夫人的这封匿名信,真的把不幸的意大 利女人引诱到舞会上来了。罗萨莉把阿尔贝写的全部信件,代 理主教写给莱奥波德·阿讷坎的信,以及公证人的回信,甚 至还把她向德·格朗塞先生坦白的信,都交给了她。 “我不想一个人受苦,因为,我曾经和您同样残酷!”她 对情敌说。 罗萨莉把公爵夫人漂亮睑庞上惊愕的神情玩味一番以 后,就溜走了,再也没有在社交界露面,随着母亲回到了贝 桑松。 德·瓦特维尔小姐独自在鲁克塞的庄园里生活,骑马打 人间喜剧第二卷 猎,每年拒绝两三门亲事,冬天到贝桑松来四、五次,为增 加地产的收益而忙碌,被人看成是一个绝顶古怪的人。她成 了东部的名人之一。 德·苏拉夫人生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她变得年轻了; 但是年轻的德·苏拉先生却老了很多。 “我为我的财产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他对德·沙冯库尔 的公子说,“不幸得很,要好好认识一个虔诚的女人,就非得 娶她做妻不可!” 德·瓦特维尔小姐可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姑娘。大家说她: 她尽是些古怪念头!她每年都要去看看沙尔特勒大修道院的 围墙。也许,她想步她曾叔祖的后尘,越过这座修道院的墙 垣,去找自己的丈夫,就象当年瓦特维尔翻过修道院的围墙, 重获自由一样。 一八四一年,她离开贝桑松,据说是要去结婚;但是这 次旅行的真正原因,至今还无人知道底细;她旅行回来后,模 样之可怕,使她今后再也不能在社会上露面。由于年迈的德 ·格朗塞神甫曾经暗示过的那种不测,正当她乘一艘轮船在 卢瓦尔河上航行时,船上的锅炉爆炸了。德·瓦特维尔小姐 受伤惨重,她被炸掉右臂和左腿,睑上留下难看的疤痕,芳 容给毁掉了。如今她病魔缠身,很少遇上没有痛苦的日子。总 之,她现在再也不出鲁克塞山间别墅u的大门,只在屋里过 着一心一意诵经礼拜的生活。 一八四二年五月于巴黎 程曾厚译 ①原书中此句为双关语。“山司别墅”原文词形和“沙尔特勒修道院”相同。 人间喜剧第二卷 家族复仇 献给米兰雕塑家皮蒂纳蒂 一八oo年,将近十月底,一个外邦人,由一个女人和 一个小姑娘陪伴,来到巴黎的杜伊勒里宫前,在一所新近拆 毁的房屋废墟旁,一待就是好半天。正是在这儿,如今开始 兴建一溜边屋,要将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宫殿同瓦卢瓦 王族的卢浮宫连接起来④。他伫立在那儿,抱着手臂,耷拉着 头,有时抬起来,瞧瞧执政府宫,又瞧瞧挨着他坐在石头上 的妻子。尽管那个外邦女人看来一心只在那约莫九到十岁的 小姑娘身上,手里抚弄着女孩乌黑的长发,但她丝毫没有放 过她丈夫瞅她的眼光。同样的感情,但不是爱情,把这两个 人联在一起,使他们的动作和思想都一样的骚动不安。贫困 也许是最强有力的纽结。外邦人头发浓密,头颅硕大沉重,此 类头像往往出现在卡拉什兄弟④的笔下。这样墨黑的头发却 夹杂着大量银丝。他的面容虽然高贵而做岸,却有一股肃杀 ①即将杜伊勒里宫同卢浮宫接通,此工程至第二帝国时期完成。 ②卡拉什兄弟,指意大利博洛尼亚的三位画家:吕多维柯·卡拉什(155卜 161 9)、阿戈斯丁诺·卡拉什(1557 1602)和阿尼巴勒·卡拉什(1560 1609),他们主张恢复后期文艺复兴传统,对十七世纪意大利绘画影响很 大。 人间喜剧第二卷 之气,使他的神采大为减色。尽管他孔武有力,腰板挺直,看 来却已有六十开外。衣衫褴褛,表明他来自外邦。那女人早 年十分俊俏、而今已经憔悴的睑上透着愁容,但她的丈夫一 瞅她,她就竭力露出一丝笑容,装作安之若素。小姑娘一直 站着,虽然被太阳晒黑的娇嫩的睑上,已明显地打上了疲劳 的印记。她有意大利人的体态,弯弯的睫毛,黝黑的大眼睛, 天生的高贵气质和真正的妩媚。这三个人不加丝毫掩饰,自 然流露出深深的绝望,不止一个路人,对他们只看上一眼,便 不由得不受感动;但巴黎人的情谊素来倏忽即逝,这点同情 很快便告涸竭。外邦人一发觉有闲人注意他,便恶狠狠地怒 目而视,这时连最大胆的行人也会加快脚步走开,犹如踩到 了一条蛇。这个魁梧的外邦人这样游移了老半天,突然,他 抹了抹前额,似乎要驱走脑里的思绪,抹平思考引起的皱褶, 不用说,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他对妻子女儿投去锐利的一 瞥,从外套里掏出一把长匕首,递给妻子,用意大利语对她 说: “我去看看波拿巴兄弟是不是还记得我们。” 然后他迈着缓慢自信的步子,向宫殿的入口走去,不消 说,在门口被一个执政府的卫兵挡住了。他同卫兵没争辩多 久,卫兵见这陌生人十分固执,便对他端起刺刀,摆出最后 通牒的姿态。凑巧这时换岗了,班长彬彬有礼地向外邦人指 出警卫军官的所在地。 “请您禀报波拿巴,”意大利人u对值勤的警卫连长说, ①科西嘉岛曾属于意大利,故有不少居民讲意大利语,这里,作者把科西 嘉人看作意大利人,故而前面称他为外邦人。 人间喜剧第二卷 “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想拜见他。” 这个军官白费气力地向巴托洛梅奥说明,事先未经书面 请求接见,是见不到第一执政的,外邦人非要军人去禀告波 拿巴不可。军官根据禁令条文,斥之再三,断然拒绝听从这 个奇怪的觐见者。巴托洛梅奥蹙紧眉头,恶狠狠地瞥了军官 一眼,似乎如果因这拒绝而可能发生不幸,就该由他负责;之 后,他缄默不语,使劲把双臂抱在胸前,走到回廊底下,杜 伊勒里宫的前庭和花园之间就用它作为通道。大凡强烈渴望 一样东西的人,几乎总是赶巧碰上机会。巴托洛梅奥·迪· 皮永博正坐在靠近杜伊勒里宫入口的一块房基石上,这时驶 来了一辆车,从车上下来的是吕西安·波拿巴u,他当时是内 政部长。 “啊!是吕西安!”外邦人喊着,“我碰到你真是运气。” 吕西安奔到拱门下的当儿,听见这句用科西嘉方言说的 话便停住了脚步,他瞧着他的同乡,认出了他。巴托洛梅奥 在他耳边刚刚说了一句话,他便把科西嘉人带走了。缪拉、拉 纳、拉普④正在第一执政的办公室里。看到吕西安进来,后 面跟着皮永博这样一个异样的人,谈话便戛然而止;吕西安 拉着拿破仑的手,把他带到窗棂前。第一执政同他的兄弟交 谈了几句,然后做了个手势,缪拉和拉纳遵命退出去了。拉 普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想留下不走。波拿巴厉声质问他,这 ①吕西安·波拿巴(1775 1840),拿破仑的弟弟。 ②拉纳(1769 1 809),曾协助拿破仑发动雾月十八日政变,后成为法国元 帅;拉普(177¨_1821),拿破仑的部下,后成为路易十八的侍从长。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个副官满睑不乐意地走了出去。第一执政听到拉普的脚步声 就在隔壁客厅停住,便蓦然跟了出去,他看见拉普在隔开办 公室和客厅的那堵墙旁边站着。 “你怎么老是不想弄明白我的意思?”第一执政说,“我要 同我的老乡单独谈话。” “这是一个科西嘉人,”副官回答,“我实在不相信这些家 伙,不得不……” 第一执政禁不住微笑了,轻轻推了推他忠实的副官的肩 头。 第一执政回来对皮永博说: “怎么,可怜的巴托洛梅奥,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求你保护并给一个安居的地方,如果你是个真正的科西 嘉人的话。”巴托洛梅奥回答,口气很生硬。 “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逼得你离乡背井呀?在老家,你 最言,最……” “我杀光了波尔塔家的人,”科西嘉人皱紧眉头,用深沉 的声音接过来说。 第一执政惊愕地退了两步。 “你要出卖我吗?”巴托洛梅奥对波拿巴投射出阴沉的目 光。“科西嘉还有四个皮永博家的人呢,你知道吗?” 吕西安抓住他老乡的臂膀,摇晃着。 “你到这儿,是为了来威胁法国的救星吗?”他气冲冲地 说。 波拿巴对吕西安做了个手势,吕西安默不作声了。然后, 拿破仑瞧着皮永博,对他说: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你为什么要杀光波尔塔家的人呢?” “我们本已言归于好,”他回答,“是巴尔邦蒂家为我们调 解的。就在我们举杯祝贺消除龃龉的第二天,因为我有事要 到巴斯蒂亚,便同他们分手了。他们留在我家,放火烧了我 的龙戈纳葡萄园,杀死了我的儿子格雷戈里奥。我的女儿吉 讷弗拉和我的妻子侥幸逃脱;母女俩在当天早晨领了圣体,圣 母保护了她们。等我回来,再也找不到家了,我用脚在灰烬 里搜寻了一遍。突然之间,我碰到了格雷戈里奥的尸体,借 着月光,我认出是他。我心里想:‘哦!是波尔塔家的人下的 毒手!’我马上到丛林里去,在那儿聚集了几个我以前替他们 出过力的人。波拿巴,你听清楚了吧?然后我们向波尔塔家 的葡萄园进发。我们是早上五点到的,七点,他们都去见上 帝了。吉阿科莫认为艾丽莎·瓦尼救出了一个孩子,小吕依 吉;但我明明是在放火烧房之前,亲手把他绑在床上的。我 同妻女离开了科西嘉岛,始终弄不清吕依吉·波尔塔是不是 当真还活着。” 波拿巴好奇地瞧着巴托洛梅奥,他已不再惊讶。 “波尔塔家一共几口?”吕西安问。 “七口,”皮永博回答。“过去,他们也迫害过你们家呢。” 这句话在两兄弟身上丝毫唤不起仇恨的表情。 “啊!你们不再是科西嘉人了,”巴托洛梅奥带着绝望的 意味嚷了起来。他以斥责的语气添上一句:“再见。从前我保 护过你们家呢。” 波拿巴把胳膊肘支在壁炉台上,陷入了沉思。巴托洛梅 奥冲着他说: 人间喜剧第二卷 “没有我,你母亲到不了马赛。” “说实话,皮永博,”拿破仑回答,“我不能包庇你。我已 成为一个伟大民族的元首,我领导着共和国,我应该让人们 遵守法律。” “啊!啊!”巴托洛梅奥应道。 “不过我可以闭上眼睛,”波拿巴接着说。他自言自语地 补上一句:“家族复仇的陋习会长期阻碍法律在科西嘉的统 治。然而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消灭它。” 半晌,波拿巴默默不语,吕西安示意皮永博什么也不要 说。科西嘉人已经显出不以为然的神气,摇着头。 “你留在这儿吧,”第一执政接着对巴托洛梅奥说,“我们 不会怠慢你的。我会叫人给你买下一套住宅,先让你有吃有 住。再过一段时间,我们会设法替你安排。但是,再不要搞 家族复仇了!这儿没有丛林。如果你要在这儿耍刀弄枪的话, 那就别指望得到赦免。这儿,法律保护一切公民,用不着自 己去伸冤报仇。” “他做了一个奇异国度的元首,”巴托洛梅奥抓住并握紧 吕西安的手说,“可是,我身处逆境,你们还肯认我,从今以 后,咱们就永远生死与共,凡是皮永博家的人,你们都可以 支配。” 说完这几句,科西嘉人紧皱的额角舒展了,他满意地打 量着周围。 “你们这儿真不错,”他微笑着说,似乎他想住在这里, “你穿一身红,象个红衣主教。” “你想不想发迹并在巴黎有一所官邸,现在就全看你了,” 人间喜剧第二卷 波拿巴一边打量着老乡,一边说,“我在自己周围不止一次观 察过,想物色一个我可以信赖的、忠心耿耿的朋友。” 从皮永博宽阔的胸膛进发出一声欢乐的感叹,他一边向 第一执政伸出手去,一边说: “你还不失科西嘉人本色!” 波拿巴微微一笑。他默默无言地瞅着这个人,皮永博可 以说给他带来了故乡的气息,早先他在这个岛上,真是奇迹 一般才逃过了“亲英派”u的仇恨,如今他可能再也看不到故 乡了。他向他的兄弟示意,于是吕西安把巴托洛梅奥·迪· 皮永博带走了。吕西安关切地询问了自己家从前的保护人的 经济情况。皮永博把内政部长带到窗口,将坐在一堆石头上 的他的妻子和吉讷弗拉指给他看。 “我们从枫丹白露步行到这儿,”他说,“我们连一个子儿 也没有。” 吕西安把自己的钱袋给了老乡,嘱咐他明天来找自己,他 要想方设法保证皮永博一家有个好着落。皮永博在科西嘉拥 有的一切财产,其价值还不足以使他阔气地在巴黎生活。 皮永博一家来到巴黎,已经度过了十五个春秋;但下面 这个故事,要是没有以上这些场面的叙述,就不好理解。 赛尔万是当时法国最杰出的艺术家之一,他第一个想到 为那些想学画的女孩子开设一个画室。他四十来岁,品行端 正,全身心投到艺术中,同一个没有产业的将军之女恋爱结 ①指帕奥利领导的、借助英国人反对科西嘉岛归属法国的一派势力。 人间喜剧第二卷 婚。起先,母亲们亲自领着女儿到画师那里;及至她们了解 了他的为人,又很赞赏他照料周到,便都放了心,最后让女 儿自己去上学了。画家的原定计划是只接受有钱或有地位的 人家的小姐,免得在画室的成分上受到指责;但那些想成为 艺术家,实际上连绘画的必修课都没学过的女孩子,他也同 样拒绝接受。渐渐地,他的谨慎,他引导学生掌握艺术秘诀 的过人本领,母亲们的信任(由于她们知道女儿的同伴都是 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孩子),画家的性格、品行和婚姻使人产生 的安全感,这些使他在各沙龙里获得了盛誉美名。一个少女 表示出学习绘画或者素描的愿望,她的母亲为此请教别人时, 人人都会这样回答: “送她到赛尔万那儿去吧。” 赛尔万于是成了教女子绘画的专家,就象埃尔博是制帽 专家,勒鲁瓦是时装专家,舍韦是食品专家u一样。凡是在 赛尔万那里学习过的年轻女子,都一致被公认为可以审定博 物馆的藏画,画得出上乘的肖像,能临摹名画和绘制风俗画。 就这样,这位艺术家使贵族阶级的一切需要都得到了满足。他 虽然同巴黎的名门望族有联系,却是一个独立不羁的爱国者, 他对所有人都保持这种轻松的、睿智的、有时是讥讽的口吻, 保持着画家所特有的自由判断。他谨慎小心到亲自安排女学 生们学习的场所。他把他住室上面的顶楼入口堵死。这个隐 秘处所象后宫一样神圣,必须爬上一道设在室内的楼梯,才 能到达那里。画室占了整个顶楼,从比例来看,占地极大。那 ①三人都是复辟时期巴黎的商人。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些爬上这离地面六十法尺高的地方的好奇者,本以为艺术家 们给安置在檐槽般的阁楼里,见此情状总是大吃一惊。这类 画室,都有大格玻璃窗,照得里面亮堂堂的,还备有大幅绿 斜纹哔叽布,画家可借此来调节亮光。深灰色的墙壁上,到 处是漫画和头像的轮廓,有用彩色画的,有用刀尖刻的。由 此可以证明,出身名门贵胄的女子,脑子里有着同男子一样 多的疯狂念头,虽然表达的方式不同。一只小火炉,连同它 粗大的烟囱管,是这个画室不可短少的装饰。那烟囱弯弯曲 曲,十分吓人,一直伸到屋顶上面。四面墙壁都有搁板,杂 乱地放着石膏模型,大部分都盖上一层灰蒙蒙的尘土。搁板 底下,这儿,一只尼俄柏u的脑袋悬挂在一根钉子上,露出 痛苦的神态;那儿,一座维纳斯像微笑着,骤然映入眼帘,她 向前伸出一只手,象穷人乞讨一样;然后是几座人体模型,都 被烟熏黄了,看起来活象头一天才从棺材里挖出来的肢体;末 了,是一些画幅、素描、木制模型、没有画布的框架和没有 装上框架的画布,这些东西把这间不规则的房间拼凑成一间 画室的模样,其特点是既有装饰,却又空荡荡,既贫穷,又 富有,既有小心照料,又有马虎大意,两者奇怪地混合着。在 这宽敞的大厅里,一切,甚至连人,看起来都变得小了。这 里颇有歌剧院后台的气氛;屋里堆放着旧衣服、镀金的盔甲、 破布、器械。但里面有着某种伟大的东西,正如思想一样:天 ①尼俄柏,希腊神话传说中的底比斯王后,她因有七子七女而十分骄傲,曾 嘲笑阿波罗和阿耳忒弥斯的母亲勒托只有一子一女。勒托大怒,命阿波 罗将尼俄柏的子女一一射死,尼俄柏因痛苦而变成一尊石像。 人间喜剧第二卷 才和死亡并存,狄安娜和阿波罗与头骨或骷髅作伴,美和凌 乱相混,诗意和现实合而为一,斑谰的色彩隐藏于暗影之中, 常常象是一幕静止不动、悄然无声的惨剧场面。艺术家的脑 袋具有怎样的象征意义呀! 这个故事开始时,七月的骄阳正照亮了画室,两道光柱 穿过房间,直达尽里,宛如两条又宽又长的、半透明的金带, 内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尘埃。一打画架,高耸着尖尖的木杆, 活象港口船舰上林立的桅樯。几个少女各有各的面貌,各有 各的姿势,服装也各各不同,使这个场景充满了生气。根据 各自画架的需要而陈放的绿色斜纹哔叽布,投下浓重的黑影, 产生各种各样的对比和强烈的明暗效果。这一群是画室里所 有画面中最美的部分。 有一个金黄头发的少女,衣着朴素,待在远离她同伴的 地方热诚地画着画,好似预见到了不幸;没有人注视她,也 没有人同她说话:她最漂亮,最朴实,却最不富有。在这个 画室里,地位和财产本来是应该忘却的,但她们却分成两大 群,彼此隔开一段短短的距离,表明了两个集团,两种精神。 这些少女,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周围都是颜料盒,她们随 意玩弄着画笔,抑或理好画笔,在五颜六色的涂料板上调颜 色,一边作画,一边说笑、唱歌,自然地流露出天性,表现 出各自的性格。这个景象是男子们所不曾见识的:这一个,趾 高气扬,傲慢任性,一头乌发,一双纤手,眼里不时闪射出 火焰;那一个,无忧无虑,快乐自在,嘴角挂着微笑,栗色 头发,双手白哲纤细,轻佻、开朗,爱及时行乐,是那种法 国式的处女;另一个,爱作遐想,忧思重重,睑色苍白,象 人间喜剧第二卷 凋敝的花儿般耷拉着头;她的邻座却相反,高高大大,懒散 慵倦,养成穆斯林式的习惯,她眼睛很长,眼眸乌黑湿润,少 言寡语,爱沉思默想,还偷偷觑看安提弩斯u的头像。她们 中间有个少女,她眼风一扫,便把所有的人都看在眼里,她 象西班牙戏剧里的jocso吲,充满睿智,机锋毕露,惹得她们 格格地笑个不停。她不时抬起睑来,睑上的表情十分活泼,绝 不至于显得不漂亮;她左右着第一群女学生,她们包括银行 家,公证人和商人的女儿,个个有钱,其他出身贵族的女孩 子对她们投以种种犀利而又不易发现的轻蔑。贵族少女听命 于一个国王办公室引见官的女儿,她长得瘦小,既愚蠢又倨 做,因父亲在宫廷中任职而得意洋洋。她总想显得对老师的 指点领悟很快,画起画来似乎轻松自如。她使用长柄眼镜,总 是细心打扮,姗姗来迟,还要请求她的同伴们低声说话。这 第二群女学生中,也有身材窈窕,面貌不俗的;但这些少女 的目光,只有一星半点的天真无邪。她们举止风雅,动作妩 媚,而睑上却缺少直率。不难发现,她们所属的社会圈子,早 就使彬彬有礼铸成她们的品性,滥享社会特权泯灭了她们的 感情,发展了她们的利己主义。这济济一堂全都到齐时,还 可以从中发现一些满睑稚气的脑袋,一些纯洁迷人的童贞女, 一些嘴巴半闭半合,露出白玉般的牙齿,挂着圣洁的微笑的 睑蛋。画室这时不象后宫,倒象一群天使坐在云端。 晌午了,赛尔万还没有出现。这几天,他大部分时间都 ①安提弩斯,古希腊美男子,亚德里安皇帝的嬖臣,死后被当作神灵供奉。 ②西班牙文:无忧少年。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在另一个画室里,为展览会完成一幅画。突然,这个小小议 会的贵族党领袖阿美莉·蒂里翁小姐同她旁边的人作了一番 长谈,使那个贵族圈子一片肃静;感到惊讶的银行党也寂然 无声,竭力想猜出她们商议的主题;年轻的极端派的秘密不 久就大白了。阿美莉站了起来,拿起离她几步远的一个画架, 放到远离这群贵族少女的地方,靠近那面粗糙的板壁;板壁 所隔开的是一间幽暗的内室,里面堆放着打碎的石膏像,画 家弃置的画布,冬天用的劈柴之类。阿美莉的行动引起一阵 惊讶的窃窃私语,但这丝毫拦不住这次搬迁。她把颜料盒和 凳子迅速地推到画架旁边,统统挤到一幅普吕东u的画那里, 这幅画是她缺席的同伴正在临摹的。这次政变发生后,右派 小集团开始安静地绘画了,而左派小集团却长时间议论着。 “皮永博小姐会说什么呢?”一个少女问玛蒂尔德·罗甘 小姐,她是第一群少女中最精明狡黠的。 “她这个人不爱说话,”她回答,“不过,即使再过五十年, 她还会记得这场侮辱,就象是头一天发生的事情一样,她会 狠狠地报复的。这个人,我可不愿同她干仗。” “这些小姐挤占她的地方,打击她,太不地道了,”另外 一个少女说,“尤其是前天,吉讷弗拉小姐还愁容满面,据说 她的父亲刚刚辞了职。她们这样做会增加她的不幸,而她在 “百日时期”待这些小姐可真不错。她从没说过一句伤害她们 的话。相反,她避免谈论政治。可是,我们这些极端派的所 作所为,看来更多的是出于嫉妒,而不是出于党派精神。” ①普吕东(175s 1823),法国画家。 人间喜剧第二卷 “我想去把皮永博小姐的画架取来,放在我的画架旁边,” 玛蒂尔德·罗甘说。她站了起来,但又有什么考虑,重新坐 下说:“同吉讷弗拉小姐这样性格的人打交道,还不知她会怎 样对待我们出于礼貌的行动呢,等着瞧好戏吧。” “E cco la,u”黑眼珠的少女懒洋洋地说。 果然,有人上楼梯的脚步声传到了大厅。“她来了!”这 句话口口相传,一片死寂笼罩着画室。 要了解阿美莉·蒂里翁这种排挤行为的意义,就必须补 充说明,这个场面发生在一八一五年七月末光景。曾有不少 友谊经受住了第一次复辟的冲击,而波旁王室的第二次返回, 却把它们搅乱了。一切国家在内战或宗教战争期间,都有过 玷污历史的可悲场面,现在,几乎所有因观点不同而四分五 裂的家庭又都重新搬演了其中的几幕。儿童、少女、老人都 和政府一样患上了君主制狂热。龃龉溜进家家户户的屋顶之 下,猜疑使最亲切的行动和最体己的话儿都染上阴暗的色彩。 吉讷弗拉·皮永博崇敬拿破仑,她怎能恨他呢?皇帝是她的 同乡,又是她父亲的恩人。拿破仑手下有一批人,曾经成功 地协助他从厄尔巴岛返回,皮永博男爵就是其中之一。这位 皮永博老男爵是不会否认自己的政治信仰的,甚至巴不得公 开承认,因而他留在巴黎,等于处在敌营之中。吉讷弗拉· 皮永博由于并不隐瞒第二次复辟在她家里引起的忧伤烦恼, 更是被划入了可疑者之列。她生平也许只流过一次泪,那是 624 人间喜剧第二卷 在听到波拿巴在贝莱罗丰号u上被俘和拉贝杜瓦耶④被捕的 双重坏消息后,禁不住夺眶而出的。 组成贵族小国子的那些女孩都属于巴黎最狂热的保王党 家庭。现在已很难想象当年的过火言行和拿破仑党人引起的 恐惧了。尽管阿美莉·蒂里翁的行动今天看来毫无意义和微 不足道,但在当时却是十分自然的仇恨的流露。吉讷弗拉· 皮永博属于赛尔万头一批女学生,自她到画室之日起,她占 据的位置就有人想夺去;贵族少女群不知不觉已包围着她:把 她从几乎专属于她的位置上赶走,不仅是侮辱她,而且是刁 难她;因为大凡艺术家,工作时总有自己所偏爱的位置。然 而,政治上的恶感可能会因一点芥末小事就渗进这个画室右 翼小集团的行为之中。吉讷弗拉·皮永博是赛尔万最优秀的 学生,深受人们嫉妒:对这位爱徒的才能和人品,老师一概 赞不绝口,拿她作为尺度,来衡量其他所有的人;总之,不 知怎么回事,这个少女对她周围的人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她 对这个小小的社会圈子,几乎如波拿巴对他的士兵那样享有 极高的威望。 几天来,画室里的贵族决计要将这位王后赶下台;但是, 还没有人敢疏远这个女拿破仑分子。刚才,蒂里翁小姐给以 决定性的一击,为的是让她的伙伴同仇敌忾。在保王党圈子 ①“贝莱罗丰”号,英国战舰,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五日,拿破仑在该舰上被 俘。 ②拉贝杜瓦耶(1786 1815),法国军官,因曾在格勒诺布尔迎接从厄尔巴 岛归来的拿破仑,于一八一五年八月初被波旁王朝逮捕枪决。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中,有两、三个女孩子真挚地爱着吉讷弗拉,因而在家里,几 乎都在政治上受到呵斥,她们出于女性特有的敏感,决定对 争吵不闻不问。吉讷弗拉一到,迎接她的是一片沉寂。在至 今到赛尔万画室来就学的少女当中,她最漂亮,最高大,身 材最美。她的举止带着高贵优雅的特色,令人肃然起敬。她 的睑带着聪慧之气,光彩照人,流露出科西嘉人特有的活泼, 而这种活泼丝毫不排斥宁静。她的长发、黑眼睛和黑睫毛表 达着热情。她的嘴角虽说线条不够刚毅、嘴唇也厚了点,但 刻写在上面的却是意识到自身力量的强者所赋有的善良。出 于造化的奇怪捉弄,她睑上的魅力可以说被大理石般的额头 减弱了,她的天庭镌刻着一股近乎野性的傲气,散发出科西 嘉的风尚色彩。她身上同故乡有联系的地方正在于此:她身 体的其余部分,那种朴实,那种不加修饰的伦巴第式的美,是 那样迷人,为了不使她难堪,就不要正视她。她是那样引人 注目,以致她的老父出于谨慎,总是派人把她送到画室。这 个富于诗情画意的女子,唯一的缺陷就来自那种得到广泛发 展的美本身的威力:她有妇人的神态。她拒绝结婚,是出于 对父母的爱,觉得他们的晚年需要自己。她对绘画的爱好,代 替了通常激荡着女子的热情。 “小姐们,今天你们真是噤若寒蝉,”她在自己的伙伴中 间走了两三步,这样说。她走近那个远离众人,在一边绘画 的少女,“这个头画得很好,肌肤的颜色红了一点,但整个说 来画得好极了。”她用柔和抚爱的语调接着说,“你好,小洛 尔。” 洛尔抬起头,感动地瞧着吉讷弗拉,两人的睑都显出喜 人间喜剧第二卷 悦的神情,流露出同等的友爱。一丝微笑牵动着这个意大利 女子的嘴唇,她若有所思,缓步走向自己的位置,一面无精 打采地瞧着一张张素描或画幅,一面向第一群少女中的每一 个人问好,却没有发觉她的出现引起了不同寻常的好奇。她 简直就象个王后出现在她的宫廷里面。她丝毫没有注意到笼 罩在贵族少女之中的一片肃静,她一言不发地走过她们的地 盘。她心事重重,坐到画架面前,打开颜料盒,拿起画刷,戴 上褐色套袖,系好围裙,注视着她的画幅,察看她的调色板, 但可以说,心里并没有想着自己所做的事。那群资产阶级少 女个个都把头转向她,人人都急不可耐,蒂里翁阵营中的女 孩子虽然表现得不象这么坦率,但她们的眼风仍然瞟着吉讷 弗拉。 “她什么也没有发觉,”罗甘小姐说。 正在这时,吉讷弗拉收敛起沉思的态度,不再注视她的 画幅,她把头转向那群贵族少女。她一眼就测出自己同她们 之间相隔的距离,但仍保持着沉默。 “她没有想到人家有意要侮辱她,”玛蒂尔德说,“她的睑 既不变白,也不泛红。要是她在新位置比在老位置舒服,那 些小姐就会难受死了!”她高声对吉讷弗拉添上一句说:“小 姐,你在那儿太突出了。” 这个意大利女子假装没有听见,或许她是真没有听见;她 陡然站了起来,慢悠悠地沿着那面分开黑洞洞的内室与画室 的隔墙走去,好象在审查透进日光的窗格,一边郑重其事地 登上一张椅子,要把那幅截取亮光的绿色斜纹哔叽布再往高 里系紧。站到这个高度,她就够到薄隔板的一条细裂缝,她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种种努力,真正目的就在这里,她往里窥视的目光,只能 同吝啬电发现了阿拉丁u宝库时的目光相比;她猛然跳了下 来,回到自己的位置,调整她的画幅,佯装不满意光线,把 一张桌子推到板壁那边,桌上再放一张椅子,轻捷地爬上这 脚手架,重又往裂罅里瞧。她只往内室投了一瞥,由于打开 了一扇气窗,内室这时被照亮了,她看到的情景在她身上产 生了强烈的感触,她不由得战栗起来。 “吉讷弗拉小姐,你要摔下来了!”洛尔喊了起来。 所有的女孩子都瞧着这个冒失电摇摇欲坠。她生怕她的 伙伴挨近她,于是来了勇气,恢复了力气和平衡,在椅子上 摇摇晃晃地转向洛尔,用激动的声音说: “嗨!这比王位还要稳固呢!” 她急匆匆地拉下那块斜纹哔叽布,下到地上,将桌子和 椅子推到远离板壁的地方,重新回到画架前,装模作样地寻 找合适的光束,还在画上涂了几笔。她的心不在画上,她的 目的是挨近那间幽暗的内室,她有意待在门旁。然后她一声 不吭地开始在画板上调色。在这个位置上,一会儿她就更清 晰地听到轻微的响声,前一天,这种响声强烈地引起了她的 好奇,她少女的想象在广阔的领域里驰骋,作着各种猜测。她 很容易就听出刚才看到的那个睡着的男子发出的均匀而有力 的呼吸声。她的好奇心已得到满足,而且超出了她的愿望,她 感到身负重任。透过裂缝,她刚才看见了帝国的鹰徽,在一 ①阿拉丁,阿拉伯民司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丁和神灯》的主人 公,他靠了神灯获得大宗财产。 人间喜剧第二卷 张看不真切的帆布床上,露出一个近卫军军官的睑孔。她一 切都明白了:赛尔万窝藏着一个流亡者。现在她心里发颤,生 怕她的同伴过来观看她的绘画,听到这个不幸的人的呼吸声 或者三两下过于响亮的呼噜声,就象上一课传到她耳朵里的 响声一样。她决意待在门旁,自恃灵活,以防万一。 “我最好就待在这儿,”她思忖道,“以防发生不测,让这 个可怜的失去自由的人受到某个冒失举动的播弄。” 吉讷弗拉当初发现自己的画架被挪动,表面上装作无动 于衷,秘密就在这里;她心里乐滋滋的,因为她既满足了好 奇心,又表现得相当自然;再者,此时此刻,她另有所思,昏 昏然顾不得去找挪动位置的理由。对少女也好,对所有的人 也好,再没有比看到受攻击者不屑一顾,使得恶意、侮辱或 者俏皮话落空时,更感到受辱的了。当仇敌高高在我们之上 时,对他的仇恨似乎也就随之上升到同一高度。吉讷弗拉的 行为,对她所有的同伴来说,是一个谜。友和敌都一样感到 惊讶;因为人人都认为虽然她一身具备着各种优点,可就是 不会原宥别人的侮辱。在画室的日常事件里,给吉讷弗拉表 现这一性格缺陷的机会虽然极少,但足以表现其报复心和刚 强个性的例子,仍然在她同伴的头脑里留下了深刻印象。 罗甘小姐左猜右想,终于在这个意大利女子的沉默之中, 找出一种无法用言语赞颂的心灵的伟大;她那个小国子,受 到她的启发,已作出计划,要侮辱画室里的贵族。她们发出 冷嘲热讽的排炮,轰倒右翼小集团的骄矜,达到了目的。 赛尔万太太的到来,中止了这场自尊心的搏斗。精明总 是伴随着恶毒,阿美莉正是这样注意到,并分析和品评了吉 人间喜剧第二卷 讷弗拉达到惊人程度的心事重重,这场言辞尖酸刻薄的争吵 关系到她,她却没有听见。罗甘小姐和她的女伴对蒂里翁小 姐一伙采取报复行动的结果,反而促使那些极端派少女去探 究吉讷弗拉·迪·皮永博保持沉默的原因。美丽的意大利少 女于是成了众目睽睽的中心,她的友与敌都窥测着她。这十 五个少女,好奇,无所事事,加之狡狯与精明,一味追求刺 探秘密,玩弄诡计,戳穿阴谋,从一个手势、一个眼风、一 言半语,就能悟出各种不同的解释,发现真正的涵义;要对 她们隐瞒最细小的冲动,最轻微的情感,那是难上加难的。因 而吉讷弗拉·迪·皮永博的秘密,马上就有被披露的极大危 险。在这些少女的内心,默默无言地搬演着一场戏,戏里的 情感、思想和剧情进展,都通过近乎寓意的辞句、狡黠的眼 色、手势、以至往往比言语更有深意的沉默表现出来;而这 时赛尔万太太的出现,产生的效果就不啻是演戏时的幕间休 息。赛尔万太太一走进画室,眼光就扫向吉讷弗拉挨近的那 扇门。在当时的场合下,这目光是不会被放过的。即使一开 始没有一个女学生注意到,蒂里翁小姐过一会儿也会回想起 来,那时,赛尔万太太眼里的不信任、恐惧和神秘,那种有 点象野兽的目光,便不解自明了。 “小姐们,”赛尔万太太说,“赛尔万先生今天不能来了。” 然后她恭维起每一个女孩子,她们也报以一连串女子特 有的友爱表示,这既反映在声音和目光中,也反映在手势上。 她径直走到吉讷弗拉身旁,吉讷弗拉坐立不安,无法掩饰。意 大利女子和画家的妻子相互点头致意,两人都缄默不语,一 个在那里绘画,另一个在看绘画。军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但 人间喜剧第二卷 赛尔万太太好象没有发觉;她深藏不露,吉讷弗拉几乎真以 为她耳聋得厉害。那个陌生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意大利女子 盯着赛尔万太太,而赛尔万太太不动声色地对她说道: “你这幅临摹同原作一样美。如果要我选择,我还真为难 呢。” “赛尔万先生没有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他的妻子,”吉讷弗 拉思忖着。 她对少妇甜蜜地、表示不信地一笑,算作回答,然后哼 起家乡的一支小曲,想盖过那个关在里面的人发出的响声。 听到这个勤奋用功的意大利女子唱歌,真是一件破天荒 的事,所有的女孩子都惊讶地看着她。后来,这一情况便为 仇恨引起的种种『二慈设想作了证明。赛尔万太太不一会儿就 走了,这堂绘画课没有发生别的事就告结束。吉讷弗拉让她 的同伴先走,表示自己还要画很长时间;但她不知不觉流露 出想要一个人单独留下来,随着女学生一个个准备离开,她 看她们时那急不可耐的目光也就愈加掩饰不住。蒂里翁小姐 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成为那个样样都比她强的少女的大敌;她 出自仇恨的本能,看出她那对手假惺惺的用功,内中隐藏着 一件秘密。她不止一次注意到吉讷弗拉倾听别人听不到的响 声时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她终于在意大利女子的眼睛里抓 住了一种表情,犹如一道亮光照亮了她。她最后一个走,到 楼下赛尔万太太那里,聊了一会儿;然后假装忘了拿提包,蹑 手蹑脚地又上了楼,踅到画室,她看到吉讷弗拉爬上一个仓 促搭成的脚手架,一心一意在凝视那个陌生的军人,竞然听 不到她同伴发出的轻轻的脚步声。这也难怪,正象瓦尔特·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司各特所形容的,阿美莉好象行走在蛋壳上;她快手快脚又 回到画室门口,咳了几声。吉讷弗拉浑身一颤,转过头来,看 到是她的仇人,便满睑通红,匆匆忙忙解下那块斜纹哔叽布, 想掩盖自己的意图,她理好颜料盒就下楼了。她离开画室时, 记忆里铭刻着一个男子的头像,象几天前她临摹的一幅吉罗 德u的杰作恩底弥翁吲的头像一样可爱。 “这样年轻就得流亡!他可能是谁呢?他又不是奈伊元 帅。” 两天来,吉讷弗拉左思右想,这两三句话就是最概括的 表达。隔了一天,她紧赶慢赶,想第一个到达画室,但蒂里 翁小姐已经在那里了,她是坐车来的。吉讷弗拉和她的仇人 很长时间都在你看着我,我观察着你;但两个人的睑彼此都 捉摸不透。阿美莉已经看到那个不相识的男子迷人的头;但 鹰徽和军服却放在通过裂缝看不到的地方,这既是侥幸,又 是不幸。阿美莉于是左猜右想。这时赛尔万突然来了,比平 时要早得多。 “吉讷弗拉小姐,”他朝画室扫了一眼,然后说,“你干嘛 坐在那儿?那儿光线不好。往大家这边靠靠,把你的遮光布 放低一点。” 说完,他挨着洛尔坐下,她的画是值得他耐心细致地修 改的。 “怎么回事!”他嚷了起来,“这幅头像画得出色极了。你 ①吉罗德(1767 1824),法国画家,他的风格属新古典派,题材属浪漫派。 ②恩底弥翁,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牧童,宙斯使他永远沉睡,保持美貌。 人间喜剧第二卷 会成为第二个吉讷弗拉的。” 老师从这个画架走到那个画架,责备几句,说几句好话, 开几个玩笑,而且象往常一样,叫人害怕的是他的玩笑,而 不是斥责。意大利女子没有听从教师的指点,留在原位,执 意不肯挪开。她拿了一张纸,开始用乌贼墨汁画速写,画的 是那个可怜的隐匿者的头像。满怀激情创作出来的作品,总 是带上某种特殊的印记。以真实的色彩表现自然或思维的形 态这种本领,构成了天才,而激情往往与天才相等。因此,这 时的吉讷弗拉,也许是留在记忆中的深刻印象所产生的直觉, 也许是“需要”这个一切伟大事业之母,赋予了她一种超乎 寻常的才能。在她以为是恐惧的一阵内心颤抖中,一个军官 的头赫然落在纸上;心理学家在这颤抖中会看出灵感的勃发 来。她不时向同伴偷偷瞥一眼,准备一旦她们冒冒失失闯过 来,就马上把画稿藏起。尽管她小心提防,却没有发觉,她 的仇人什么也没放过,躲在一个大画夹后面,用长柄眼镜对 准了那幅神秘的画。蒂里翁小姐认出流亡者的睑庞,蓦地抬 起了头,吉讷弗拉马上攥紧那张纸。 “小姐,干嘛你不听我的话,还待在那儿?”教师沉下睑 来问吉讷弗拉。 女学生猛然把画架转过来,不让人看到她的水墨画,她 指着画,用激动的声音对老师说: “难道您不是和我一样,觉得这儿光线更好一点么?难道 我不该待在这儿么?” 赛尔万睑色煞白。由于没有什么能逃过仇恨的锐利眼睛, 可以说,蒂里翁小姐在老师和女学生为之激动的事情中,也 人间喜剧第二卷 参与了自己的一分激动。 “你说得对,”赛尔万说。他强作笑容,又补上一句:“你 很快就会比我懂得更多了。” 半晌,老师注视着军官的头像。 “这是一幅杰作,堪与萨尔瓦托·罗沙u的画媲美。”他 带着艺术家的激情,嚷道。 听到这声赞叹,所有的女孩子都站起来了,蒂里翁小姐 以饿虎扑食的速度冲了过来。这时,流亡者被闹声惊醒,翻 了个身。吉讷弗拉弄倒她的凳子,说着互不连贯的话,并且 笑了起来;在她可怕的仇人看到之前,她已把肖像画折叠好, 塞到画夹子里去了。画架被团团围住,赛尔万大声分析他心 爱的门生这时画着的一幅临摹画怎么美,所有的人都被这一 招骗过了,除了阿美莉,她站在同伴背后,看到那幅水墨画 就放在画夹子里,她想打开它。吉讷弗拉一把抢过来,放在 自己面前,一声不吭。于是两个少女默默地我看着你,你观 察着我。 “好了,小姐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吧,”赛尔万说道, “要是你们想向皮永博小姐看齐,掌握同她一样多的技巧,那 就不该老谈时装或者舞会,一味玩乐。” 等到所有的女孩子都回到自己的画架前,赛尔万便在吉 讷弗拉身旁坐下。 “这个秘密被我发现而不是被别人发现,不是更好吗?”意 大利女子低声说。 ①萨尔瓦托·罗沙(1615 1673),意大利画家、诗人兼音乐家。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是的,”画家回答,“你是爱国者;不过,即使你不是, 我还是会把这事告诉你的。” 老师和学生彼此心领神会,吉讷弗拉大胆地问道: “他是谁?” “拉贝杜瓦耶的挚友,力促第七支队u同厄尔巴岛的精兵 会合的,除了不幸的上校,就数他了。他是近卫军骑兵营长, 从滑铁卢回来的。” “怎么您没有烧掉他的军服、军帽,给他换上平民服装?” 吉讷弗拉急促地说。 “服装今晚才能给我拿来。” “您本该关闭几天画室。” “他马上就要走。” “他想找死不成?”少女说,“在混乱初期,还是让他留在 您这儿。在法国,毕竟只有巴黎还能安然无恙地窝藏个把人。” 她又问:“他是您的朋友吗?” “不是。把他引荐给我的,除了他的不幸,没有别的。他 是这样落在我手里的:我的岳父在这次战役中重新服役,他 碰上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机智灵活地把他救了出来,逃过 了抓住拉贝杜瓦耶的那些家伙的魔爪。他当时想保护拉贝杜 瓦耶,他简直是发疯了!” “您竞这样说他?”吉讷弗拉惊诧地看了画家一眼。 画家沉默了一会,又接下去说: “我的岳父受到严密监视,不能在家里留人。上星期他趁 人间喜剧第二卷 夜里把年轻人带到我这儿来。我本指望把他放在这个角落,能 避人耳目,因为这是楼里唯一安全的地方。” “要是我能对您有用,您就使唤我吧,”吉讷弗拉说,“我 认识费尔特元帅u。” “好吧!以后再说。”画家回答。 这段谈话延续的时间太长,不能不引起所有少女的注意。 赛尔万离开吉讷弗拉,又到每个画架前转了一圈,课拖得很 长,直拖到学生平时要回家的时间,他还在楼梯上。 “蒂里翁小姐,你忘了拿提包。”教师一边嚷着,一边追 赶那个姑娘,原来她为了发泄仇恨,竞降低身分,操起密探 的营生来了。 好奇的女学生回来取她的提包,一边对自己的迷糊表示 惊讶。然而,在她看来,赛尔万的关心又一次证明存在一件 秘密,其严重性是无可怀疑的了;她已经想象过一切可能的 情况,正如韦尔托神甫④所说:“我的主意已定。”她咯噔咯 噔地走下楼梯,把那扇对着赛尔万卧室的门拉得吱嘎吱嘎响, 好让人以为她走了;而她又轻手轻脚上了楼,站在画室的门 背后。画家和吉讷弗拉以为没有人了,他于是按约好的方式 敲阁楼的门,门马上打开了,绞链生了锈,吱吱嘎嘎地响着。 意大利女子看见走出一个高大矫健的年轻人,他的帝国军服 ①费尔特元帅(1765 1818),一八0七至一八一四年在拿破仑手下任陆军 大臣,复辟时期投靠路易十八。 ②韦尔托神甫(1655 1735),法国史学家,这里引用的是他写作《马耳他 史》时的一句话。 人间喜剧第二卷 教她怦然心动。军官的手臂吊着绷带,睑色苍白,表明他忍 受着剧烈的痛楚。他看到一个陌生女人,不禁战栗起来。阿 美莉什么都看不见,再待下去又感到恐惧;不过,她听到门 打开的轧轧声也就够了,于是悄悄地离开了这儿。 “不用怕,”画家对军官说,“这位小姐是皇帝最忠实的朋 友皮永博男爵之女。” 青年军官盯着她,之后,对吉讷弗拉的爱国主义不再有 疑惑了。 “您受了伤?”她问。 “哦!没关系,小姐,伤口已经愈合了。” 正在这时,报贩尖利的叫喊声一直传到画室: “看死刑判决……” 三个人都毛骨悚然。军官第一个听到一个名字,睑色变 得煞白。 “拉贝杜瓦耶!”他说着,跌倒在凳子上。 三个人默默对视着。年轻人苍白的额头上沁出粒粒汗珠, 他做了个绝望的手势,揪着自己的绺绺黑发,臂肘靠在吉讷 弗拉的画架边上。 “归根结底,”他蓦地站起来说,“拉贝杜瓦耶和我,我们 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我们明白胜利或是垮台后等待着我们 的命运。他为自己的事业去就义,而我呢,却躲在……” 他向画室的门口冲去;但吉讷弗拉比他更敏捷,一个箭 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您能让皇帝东山再起吗?”她问道,“在他自己也站不稳 脚跟的时候,您认为能扶起这个巨人吗?”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你们要我干什么呢?”流亡者对这两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说,“我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拉贝杜瓦耶是我的保护人和朋 友,我眼下是孑然一身;也许明天我就会被放逐或被判决;我 的财产只有我的军饷,为了前来搭救和设法弄走拉贝杜瓦耶, 我花光了最后一个埃居;对我来说,现在只有一死了。一个 人决心赴死时,先得知道他的头卖给刽子手值什么价。刚才 我想,一个正直人的生命,完全抵得上两个叛徒的生命,一 匕首捅得是地方,可以名垂千古。” 这绝望的进发,吓坏了画家和吉讷弗拉,她十分理解这 个年轻人。这意大利女子欣赏着这美丽的头颅和这动听的声 音,这声音只是由于语调的激烈才变得不那么柔和。然后,她 象是要给这不幸的人所有的伤口都敷上药膏,便说: “先生,要是您苦于无钱,请让我把自己的私蓄给您。我 的父亲有钱,我是独生女,他爱我,我拿得稳他不会责备我 的。您不要推让了:我们家的财产都得自皇帝,没有一个生 丁不是他慷慨赠与的结果。赞助他的一个忠诚的士兵,难道 不就是感恩的表示吗?请您就象我给您这笔款子一样,落落 大方地接受下来吧。”她又用不屑的语气补充说:“这只不过 是一点儿钱罢了。至于朋友,您现在就可以找到!”说到这儿, 她做然抬起头,眼里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辉。她接着说:“明天 在十二支枪面前倒下去的那颗头颅却救了您的头。等这场风 暴过去,如果他们还没忘记您,您可以到国外去找工作,如 果忘记了,您就可以在法国军队里找事做。” 一个女子给人以安慰时,里面总有细到之处,带着某种 母性的东西,既富有远见,又十分周密。平和而又充满希望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话语,再加上优雅的手势和发自内心的声音具有的说服力, 尤其是女恩人又这样漂亮,一个年轻人是很难抗拒的。军官 全身的感官都在汲取爱情。他苍白的双颊泛起微微的红晕,也 稍稍冲淡了那使得双眼暗淡无光的忧郁,他用异样的声调说: “您真是个善良的天使!”接着又喊道:“可是拉贝杜瓦耶 呢,拉贝杜瓦耶!” 听见这一声叫喊,三人默默相视,心领神会。他们已不 是二十分钟的萍水之情,而是二十载的至交了。 “亲爱的,”赛尔万说,“您能搭救他吗?” “我可以替他报仇。” 吉讷弗拉不寒而栗:这陌生男子虽然很英俊,但刚看到 他时,少女一点儿也没动心;困苦本没有什么丑恶,大凡女 人心里总是怜贫恤苦的,在吉讷弗拉身上,怜悯之心抑制了 其他的感情;但是,当听到一声复仇的呼喊,在这个流亡者 身上遇到一颗意大利的心灵、对拿破仑的忠诚,以及科西嘉 式的豪爽时,对她来说,感受就太强烈了;她怀着敬重之情 注视着军官,心中激动异常。生平第一次,一个男子使她领 略到如此炽烈的感情。同一切女人一样,她乐于让这个陌生 男子的心灵,和他美得出众的容貌以及匀称的身材完全和谐 一致;作为艺术家,她很欣赏他的体态。事出偶然,她从好 奇被引向怜悯,从怜悯又引出强烈的兴趣,从这种兴趣再达 到如此深切的感受,以致她觉得再待下去就有危险了。 “明天见。”她说,一面对军官莞尔一笑,算是安慰。 这微笑有如晨曦一样映照在吉讷弗拉的睑上,年轻人见 了,一时间忘了一切。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明天,”他忧郁地回答,“明天,拉贝杜瓦耶……” 吉讷弗拉又转过身来,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瞧着他,似 乎在对他说: “不要激动,要谨慎小心。” 年轻人于是叫道: “O Dio! che non vorrei vivere doDo averla v edu ta!’’① 他说这句话的特殊音调使吉讷弗拉心旌摇摇。 “您是科西嘉人吗?”她一面大声问,一面回到他身旁,心 房快乐得怦怦乱跳。 “我生在科西嘉,”他回答,“但我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热 那亚;一到服役年龄,我就入伍了。” 陌生男子的俊美,他对皇帝的热忱,他的受伤,他的不 幸,甚至他的危险赋予他的异乎寻常的魅力,这一切都在吉 讷弗拉的眼前消失了,或者毋宁说,这一切都消融在一种单 一的、新鲜的、美滋滋的感情里。这个流亡者是科西嘉人,他 会讲可爱的科西嘉方言!半晌,少女动也不动,仿佛被一种 有魔力的感触吸住了;她眼前有一幅活生生的图画,画上集 中了人类的一切情感和偶然造成的鲜明色彩:赛尔万让军官 坐在沙发上,先解开吊着他手臂的绷带,然后专心致志地撕 开包扎用品,准备包扎伤口。吉讷弗拉看到马刀砍在年轻人 前臂上的又长又宽的伤口,不禁战栗着,同情地喊出声来。陌 生男子朝她抬起了头,露出微笑。赛尔万全神贯注地揭下纱 ①意大利文:噢,上帝!见到了她,谁还不想活着呢 人间喜剧第二卷 布,抚摸着受伤的嫩肉,专注之中包含着某种激动人心的东 西;那伤员的睑虽然苍白和呈现病态,但一看见少女,表达 出的欢愉却多于痛苦。凡是艺术家,都会不由自主地欣赏这 种感情的一正一反,欣赏白色的纱布,赤裸的臂膀同军官制 服红蓝两色形成的对比。其时,画室笼罩着柔和的幽暗;薄 暮的余晖照亮了流亡者的坐处,他高贵、苍白的面孔,他乌 黑的头发,他的衣服,全都沐浴在光辉里。这样简单的效果, 迷信的意大利女子却看作是个好兆头。陌生男子就象来自天 堂的使者,让她听到了家乡的语言,使她沉浸在回忆童年的 愉悦中。与此同时,她心里生出一种感情,象无邪的童年时 代一样新鲜,一样纯洁。一时间她陷于沉思之中,堕入无限 的联想里;接着,她觉得泄露了心事,睑羞得通红,同流亡 者飞快地交换了一个柔和的眼色就溜走了,但他的形象却总 留在她眼前。 第二天不是上课的日子,吉讷弗拉到画室来,囚禁在那 里的年轻人得以待在他的女同乡身边;赛尔万有一幅画要画 完,给两个年轻人作了引见之后,便径自走了。两个年轻人 不时用科西嘉方言交谈。可怜的士兵叙述他在远征莫斯科败 退期间的苦难经历,渡过别列津纳河u时,他才十九岁,那 些还能关心他这个孤儿的同伴全都丧命了,整团只剩下他孤 零零一个。他描述滑铁卢之役战火纷飞的大惨剧。他的声音, 在意大利女子听来,象乐曲一样。吉讷弗拉在科西嘉长大,可 ①别列津纳河,第聂伯河的支流,流经白俄罗斯。一八一二年十一月拿破 仑从莫斯科败退,在强渡该河时几乎全军覆没。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以说是大自然的女儿,她不知道说谎,毫不掩饰地沉醉于自 己的印象感受之中,并坦白承认,或者毋宁说,是让人看出 这一点,而没有巴黎少女那种小器、做作的忸怩情态。这一 天,她不止一次一只手拿着调色板,另一只手拿着画笔,愣 在那儿,也不去蘸颜料:双眼盯着军官,嘴巴半闭半合,倾 听着,一直保持着要画的姿势,却总也不画一笔。她在年轻 人的眼里看到柔情蜜意,并不吃惊,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眼 睛也变得温柔多情,尽管自己一心想保持严肃或平静。 后来,她全神贯注地画了好几个小时,连头也不抬,因 为他就在那儿,挨着她,看着她绘画。当他第一次过来坐下, 静静地端详她时,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激动的声调对他说: “看人作画你感到很有趣吧?” 就在这天,她知道了他叫吕依吉。分手前,两人约定,上 课的日子,如果发生重大政治事件,吉讷弗拉就低声哼意大 利曲子,给他通消息。 次日,蒂里翁小姐私下告诉她所有的伙伴,吉讷弗拉· 迪·皮永博被一个小伙子爱上了,每当上课的时候,他就待 在画室那间黑黝黝的内室里。 “你是站在她一边的,”她对罗甘小姐说,“你好好观察观 察她,就会看清她泡在这儿是干吗的。” 于是,众目睽睽,都观察着吉讷弗拉。听着她唱歌,窥 测着她的目光。她自以为没有人注意她的时候,却有十二双 眼睛毫不间断地落在她身上。这些姑娘事先经人打了招呼,完 全懂得从意大利女子容光焕发的睑上掠过的激动,懂得她的 手势,哼小调的特殊音调,以及聚精会神的样子;只有她一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个人能透过板壁听到那隐隐约约的声音,但她倾听的模样全 落在别人眼里。 一个星期快过去了,赛尔万的十五个学生当中,只有洛 尔一个人顶住了想透过板壁的裂缝观察路易u的欲望;她还 出于偏爱,维护着漂亮的科西嘉少女。罗甘小姐想让她下课 后留在楼梯上不走,好叫她当场看到吉讷弗拉和那个漂亮的 小伙子在一起,以证实两人的亲呢关系;但她拒绝降低身分 去干刺探别人的勾当,那是难以用好奇心来解释的,为此洛 尔受到众人的非难。 不久,国王办公室引见官的女儿认为,画家的见解带着 爱国主义或者波拿巴主义的色彩——在当时,这两者被看成 一回事——因而到这样一个画家的画室里来不太相宜;于是 她不再到赛尔万这儿来了。阿美莉虽然把吉讷弗拉抛到脑后, 但她播下的恶意却结了果。所有其他的女孩子,有的是无意, 有的是出于偶然,有的是多嘴,有的是假装正经,都把画室 里发生的风流韵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有一天,玛蒂尔德· 罗甘不来了,下一课轮到另外一个女孩子;末了,留到最后 的三四个小姐也都不再来了。吉讷弗拉和她的小朋友洛尔小 姐,有两三天是这个走空了的画室里仅有的学生。意大利女 子一点儿没有觉察她被大家抛弃的处境,甚至不去追究她的 伙伴不来的原因。自从不久以前她想出了同路易秘密联络的 方法以后,她把画室当作其乐无穷的、世上独一无二的隐居 地,心里只想着那个军官和威胁着他的危险。这个少女,虽 ①科西嘉语“吕依吉”即法语的“路易”。 人间喜剧第二卷 然真心实意地赞佩不愿背叛自己的政治信念的崇高品德,却 仍然催促路易赶快归顺王权,为的是能把他留在法国。路易 不想走出他的隐藏所,因此不愿归顺。如果说,激情只在传 奇性的事件影响下产生和增长,那么,促使这两个人心心相 印的情境还从来没有这样多过。因此,吉讷弗拉对路易的情 谊,或路易对她的情谊,在一个月之内的进展,较之沙龙中 上流人士在十年中结下的情谊还要深得多。不幸难道不是品 格的试金石吗?所以吉讷弗拉一下子就很看重路易,了解了 他,他俩很快就互相敬重了。吉讷弗拉比路易年长,她被一 个已经长得这样魁伟,历尽艰险,既有少年人的魅力,又有 男子汉的老练的这样一个小伙子追求着,心里感到挺甜蜜。而 在路易那方面,他表面上受到一个二十五岁的少女保护,也 觉得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乐趣。这难道不是爱情的表征吗?甜 蜜和自豪、力量和柔弱的合而为一,在吉讷弗拉身上产生了 不可抗拒的魅力,因而路易完全被她征服了。总之,他俩已 经如胶似漆地相爱着,既不必加以否认,也用不着道破。 有一天,将近傍晚,吉讷弗拉听到了约定的信号:路易 用一根别针敲着护墙板,声音小得简直象蜘蛛爬网,表示他 要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她看了看画室,没看见小洛尔,便 对信号作了回答;但路易一打开门,却看见那个女学生,赶 忙缩了回去。吉讷弗拉吃了一惊,环顾四周,发现了洛尔,于 是走到她的画架前,对她说: “亲爱的,你待得真晚。我看这幅头像是画好了,只要在 发辫上首画出反光就可以了。” 洛尔用激动的声调说: 人间喜剧第二卷 “如果你肯给我修改这幅临摹像,那可太好了,我也就可 以保存一点你的东西……” “可以可以,”吉讷弗拉回答,满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她打 发走。她在画上稍稍加了几笔,一面接着说,“我想,你从家 里到画室,要走很远的路吧。” “噢!吉讷弗拉,我就要走了,永远离开这儿了。”少女 神色忧郁地喊道。 “你要离开赛尔万先生?”意大利女子问,听了这些话,她 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示,而一个月以前就绝不会是这副样子。 “吉讷弗拉,莫非你没有发觉,这一阵子,这儿只有你我 两人了?” “不错,”吉讷弗拉回答,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这些 小姐是生病了,结婚了,还是她们的父亲都在宫里任职了?” “所有的人都离开赛尔万先生了。”洛尔回答。 “那为什么?” “因为你,吉讷弗拉。” “因为我!”科西嘉少女站起来,气势汹汹,神情高傲,眼 睛闪闪放光。 “噢!我的好吉讷弗拉,你不要生气,”洛尔痛苦地嚷道, “我的母亲也要我离开画室。所有这些小姐都说,你正在私下 里谈情说爱,赛尔万先生为你作了安排,让一个爱你的年轻 人待在那间黑暗的内室里。我从不相信这些诽谤,压根儿没 有对我母亲说起。昨晚,罗甘太太在舞会上碰到我母亲,问 她是不是还一直让我到这儿来。听到我母亲说是,她便把这 些小姐的电话搬给我母亲听。妈妈好骂了我一顿,她咬定这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些事我一定全都知道,我不对她讲,是辜负了母女之间应有 的信任。噢,我亲爱的吉讷弗拉!我一直以你为表率,再也 不能做你的伙伴,真叫我气死了……” “我们会在生活中殊途同归的:姑娘总要结婚……”吉讷 弗拉说。 “那要等到有钱的时候。”洛尔回答。 “你来看我吧,我的父亲有产业……” “吉讷弗拉,”洛尔感动地接着说,“罗甘太太和我母亲明 天会到赛尔万先生那里兴师问罪,至少要让他预先知道。” 这个透露真比一个霹雳落在离吉讷弗拉两步远的地方, 还要使她吃惊。 “这关她们什么事?”她天真地说。 “人人都觉得这事很要不得。妈妈说,这有伤风化……” “你呢,洛尔,你怎么想的呢?” 少女瞧着吉讷弗拉,两人的思想相互交融,洛尔再也忍 不住眼泪,扑在女友的肩上,拥抱着她。正在这时,赛尔万 来了。 “吉讷弗拉小姐,”他兴奋地说,“我的画已经大功告成, 现在正让人上胶。你们怎么啦?所有这些小姐好象都在度假, 或者到乡下去了。” 洛尔拭干眼泪,向赛尔万打了招呼,然后抽身走了。 “最近几天,画室里人都走空了,”吉讷弗拉说,“这些小 姐都不再来了。” “是吗?……” “噢!您不要笑,”吉讷弗拉接着说,“您听我说:我无意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中损害了您的声誉。” 艺术家微笑着,打断他的女学生说: “我的声誉?……可是,再过几天,我的画就要展出了。” “不是说您的才能,”意大利女子说,“而是说您的品行。 这些小姐张扬出去,说路易就躲在这儿,您促成了……我们 的爱情……” “小姐,她们说的倒也确有其事,”教师回答。他紧接着 又说,“这些小姐的母亲都是假正经。要是她们来找我,一切 都会解释清楚的。我何必去操这分心呢?人生实在太短促呀!” 画家把手举过头部,拧着手指关节,发出嘎嘎的响声。路 易听到了部分谈话,马上跑了出来。 “您快要失去所有的学生了,”他嚷着说,“我要把您毁 了。” 艺术家拉住路易和吉讷弗拉的手,把它们合在一起。 “孩子们,你们同意结婚吗?”他问他们俩,一片好心好 意,真叫人感动。 他们俩都垂下眼睛,默不作声就表示认可了。 “那么,”赛尔万接下去说,“你们会幸福的,不是吗?还 有什么能抵偿你们这样两个人的幸福呢!” “我家有的是钱,”吉讷弗拉说,“让我将来赔偿你……” “赔偿!”赛尔万叫了起来,“等到大家知道我受到几个蠢 娘儿们的诽谤,家里藏着一个流亡者,巴黎所有的自由党人 都会把他们的女儿送到我这儿来!那时,我或许还要欠你们 的情分呢……” 路易攥住他保护人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他用 人间喜剧第二卷 激动的嗓音说: “我的一切幸福都是您给的呀。” “祝你们幸福,我把你们结合在一起。”画家诙谐地用行 圣礼的腔调说,一面把双手按在两个情人的头上。 画家这个玩笑使他们从感动中恢复过来。他们三人相视 而笑。意大利女子用力握紧路易的手,动作的朴实活现出她 故乡的风尚。 “哎呀,亲爱的孩子们,”赛尔万又说,“你们以为现在万 事如意了吗?嗨!你们错了。” 两爪l情人惊异地注视着他。 “你们放心好了,你们的电把戏只教我一个人为难!赛尔 万太太有点儿古板,说实话,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她同咱们 一条心。” “上帝!我忘了!”吉讷弗拉喊道,“明天,罗甘太太和洛 尔的妈妈要来找你……” “我有数!”画家打断她的话。 “不过您可以为自己申辩。”少女扬起头,做然地接着说。 她转向路易,狡黠地瞧着他: “路易先生对王朝政府总不该再有什么反感了吧?”见他 微笑着,她便接下去说:“那好,明天早上,我就派人送一份 申请书给陆军部一个最有影响的人物,这个人绝不会拒绝皮 永博男爵之女的要求。咱们可以为路易营长争取到默默的宽 恕,因为他们是不肯承认你的上校军衔的。”她对赛尔万添上 一句:“您可以把真相告诉我这些大慈大悲的同伴们的母亲, 让她们个个哑口无言。”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你真是一个天使!”赛尔万喊了出来。 正当画室里这一幕在进行的时候,吉讷弗拉的父母不见 她回家,十分焦急不安。 “都六点了,吉讷弗拉还没回来。”巴托洛梅奥嚷道。 “她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回家。”皮永博的妻子回答。 两个老人面面相觑,满睑是异常焦虑的神情。巴托洛梅 奥坐立不安,他站起来,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步履轻快,看 不出他竟是个七十七岁的人。他体格健壮,自从来到巴黎,变 化不大,他个儿虽高,身板依旧挺直。鬓发变白和稀疏了,露 出宽阔而隆起的脑门,由此可以想见他坚毅的性格。他那深 深刻上皱纹的睑,现在丰满得多了,仍保持着苍白的颜色,令 人敬畏。他的眉毛还没有全白,耸动起来依旧那样威严,他 的眼睛进射出奇异的火花,笼罩着激情狂飚。这颗头轮廓严 峻,但人们感到巴托洛梅奥理当如此。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 才了解他的善良温柔。那多年形成的庄严神态,在他任职时 或在外人面前,是从不放下的。他习惯于锁住粗眉,蹙紧睑 上的皱褶,作拿破仑式的凝视,使他待人接物显得冷冰冰的。 在他的政治生涯中,人人都畏惧他,他被人看成不好相与;这 种名声的由来,是不难解释的。皮永博的生平、品行和忠心 耿耿,对大多数官员都是一种批评。虽然,有些对别人说来 有利可图的繁难任务,由于他谨慎小心都交给了他,但是,在 他名下存入的公债至多不过三万利勿尔。倘使想一想帝国时 期公债价贱,以及拿破仑对那些善于逢迎拍马的忠臣义仆何 等慷慨大度,那就不难看出,皮永博男爵是个廉洁奉公的人; 他得到男爵头衔,仅仅是因为拿破仑必须给他一个爵位,好 人间喜剧第二卷 把他派往外国宫廷。对于拿破仑以为用节节胜利便可加以制 服的背叛者,巴托洛梅奥始终表露出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据 说,在皇帝出发奔赴一八一四年那次赫赫有名的辉煌战役的 前一天,正是他建议皇帝在法国甩掉三个人u,然后朝皇帝办 公室门口跨了三步来表明他的用意。 波旁王室第二次复辟以后,巴托洛梅奥就不再佩戴荣誉 勋位勋章了。世间各类人中,至今还举不出一个比这些老共 和党人更美的形象;他们是永不腐化堕落的帝国之友,是世 界上曾经存在过的两个最强有力的政府④留下的活遗迹。说 皮永博男爵得不到某些官员的欢心,他却有达吕、德鲁奥、卡 尔诺吲一类人作朋友。至于滑铁卢战役以后剩下的那些政治 家,他并不放在心上,就象对待烟卷里吐出的缕缕青烟那样。 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用皇帝的母亲从科西嘉的产业 中拨给他的微薄款项,买下了波唐杜埃的旧府邸,里面的陈 设,他没作一点改动。从前,他的住宿费用几乎一直是靠政 府支付的,只是在枫丹白露的灾难性事件@之后,他才住到 这幢房子里来。男爵和他妻子保留着朴实而高尚的人们的习 惯,丝毫不作奢华的陈设布置:家具都是府邸里原有的。这 ①其中两人指塔莱朗、富歇;另一个可能是指陆军大臣费尔特,即克拉尔 克将军。此三人后来均背叛拿破仑,投靠复辟王朝。——原编者注。 ②指拿破仑先后两次当政时建立的政府。 ⑧达吕(1767 1829),拿破仑时期的官员,著作家;德鲁奥(1774 1847),拿破仑的部下,曾陪伴他到厄尔巴岛;卡尔诺(1753 1823)军 事家、几何学家,当过拿破仑的陆军大臣,“百日时期”的内政大臣。 ④指一八一四年四月六日拿破仑在枫丹白露宣布逊位。 人间喜剧第二卷 幢住宅里的一些大房间有两层楼高,幽暗而四壁空空,镶嵌 在老旧的、几乎成了暗黑色的金黄框架里的大镜子,还有路 易十四时代的家具,这些同巴托洛梅奥和他妻子这两个老古 董倒也十分调和相称。 在帝国时期和“百日时期”,科西嘉老人的官职待遇丰厚, 家里颇有排场,与其说这是想光耀门庭,还不如说是为了不 辱没他的职位。他和妻子淡泊度日,消停安逸,所以他们那 点微薄的家产也就足够他们开支。他们的女儿吉讷弗拉对于 他们胜过世间一切财富。因而,一八一四年五月,皮永博男 爵离了职,便辞退家中仆役,出空马厩,这时吉讷弗拉也象 她双亲一样,朴素、节俭,对奢华毫无留恋:她效法崇高伟 大的心灵,在深厚的感情之中自得其乐,正如在孤独和绘画 中寄托自己的幸福一样。再说,这三个人相亲相爱,在他们 眼里,生活的外表也就无所谓了。尤其是在拿破仑第二次惊 心动魄的垮台后,巴托洛梅奥和他妻子常常听吉讷弗拉弹钢 琴或者唱歌,来度过美妙的夜晚。对他们来说,只要女儿在 眼前,只要听见她的一言半语,就可以得到无穷的乐趣。他 们惴惴不安地目随着她。她的脚步声不管怎么轻,一走到庭 院,他们就听见了。三个人象情侣一般,好几个小时默然相 对,此时无声胜有声,彼此更加理解对方的心灵。这种深厚 的感情,两位老人的生活本身,激励着他们的一切思想。他 们不是三个人,而是一个,就象是炉火喷出的三叉火舌一样。 有时,他们回顾拿破仑的恩情和他的不幸。有时,当前 的政治压倒了两个老人日常关心的事情,他们也会谈论政治, 而不致打破全家思想上的浑然一体:吉讷弗拉不也和他俩有 人间喜剧第二卷 着同样的政治热情吗?难道还有什么比他俩在独生女的心中 藏入的那股热情更为自然的吗?直到那时,繁忙的公务占去 了皮永博男爵的全部精力;到离职的时候,科西嘉人就需要 把自己的精力再投到他最后仅存的感情之中;而且,除开把 父母同女儿联系起来的种种纽带,也许还有一个强有力的理 由,可以说明他们彼此间的深情竞至这样狂热,那是这三个 独行其事的心灵自己也不知道的:他们全身心地相爱着,吉 讷弗拉的整个心属于她父亲,就象皮永博的整个心属于她一 样;末了,倘若说,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依恋确实更多是由于 缺陷而不是优点的话,那么,吉讷弗拉与她父亲的一切激情 就真是同声相应了。由此,也就产生出这三位一体生活中仅 有的瑕疵。吉讷弗拉完全象巴托洛梅奥在青年时期那样,独 断专行,报复心重,急躁易怒。科西嘉人也乐意让这些粗犷 的性情在女儿心中日渐发展,恰如狮子教会幼狮扑食猎物一 样。但是,要学会报复,可以说,只有在父母家才能做到,因 此,吉讷弗拉丝毫不原谅她的父亲,他却不得不迁就她。在 这些人为的口角中,皮永博看到的只是孩子脾气;而他的孩 子却由此养成了左右父母的习惯。巴托洛梅奥喜欢挑起大吵 大闹,这时,一个温馨的字,一个眼色,就足以使他们恼怒 的心灵平静下来,而他们越是剑拔弩张,就越是接近于抱吻。 可是,近五年来,吉讷弗拉由于变得比她父亲更明事理, 总是尽量避免这类场面。她的忠诚不渝,她的献身精神,凌 驾于她一切思想之上的爱,还有她那令人赞叹的理智,早已 平息了她的怒气;但吉讷弗拉同父母在生活中平起平坐所造 成的悲惨后果,却并不因此就不那么严重。 人间喜剧第二卷 这三个人来到巴黎以后所起的变化还有这样一点:皮永 博和他的妻子没有受过教育,只好任凭吉讷弗拉随心所欲地 学习。她由着女孩儿的性子,什么都学,学了就丢开,每个 想法拣起又放下,交替不迭,一直到绘画成了她主导的激情; 要是她母亲能引导她学习,启迪她的思想,使天禀臻于和谐, 那她就完美无缺了:她的缺陷来自科西嘉老人过去为了自己 高兴而施给她的有害教育。 好半天,老人的脚步踩得拼花地板嘎吱作响,后来他拉 了拉铃。一个仆人应声出现。 “你去接一下吉讷弗拉小姐,”他说。 “她没有车接送,我总感到心疚。”男爵夫人深有所感地 说。 “她并不在意。”皮永博回答,一面瞧着妻子,她四十年 来习惯于服从的角色,于是垂下了眼睛。 男爵夫人已是七句老妪,高大,干瘪,苍白,满睑皱纹, 活脱脱象施奈兹u在风俗画意大利场景中描绘的那些老妇 人;她沉默寡言惯了,竞至被人看作是又一个项狄太太④。然 而,她一句话,一个眼色,一个手势,就能表明她的情感还 保留着青年的活力和朝气。她的穿着不太高雅,往往显得俗 气。平时她畏畏缩缩,埋在一张长靠背椅里,象一个苏丹母 ④施奈兹(1787 1870),法国画家 风格介于古典派和浪漫派之司, 术学院院长。 他的画多以意大利社会风俗为题材, 八四0至一八四七年曾任罗马法国美 ②指英国作家劳伦斯·斯特恩(1713 1768)的小说《项狄传》中的项狄 太太。 人间喜剧第二卷 后,等候着或者欣赏着她的吉讷弗拉——她的骄傲和生命。女 儿的美貌、服饰和妩媚仿佛都成了她自己的。吉讷弗拉感到 幸福时,对她来说,一切都是美好的。她的鬓发已白,在她 满布皱纹的白哲的前额之上,在凹陷的双颊两边,可以看见 几绺白发。 “快半个月了,”她说,“吉讷弗拉天天都老晚才回家。” “冉怎么这样慢吞吞地!”老人急不可耐,他把蓝外套的 下摆一掖,抓起帽子戴在头上,拎起拐杖就出去了。 “别走远了。”他妻子朝他喊着。 这时,大门打开又关上,老母亲听见吉讷弗拉的脚步声 在院子里响起来。巴托洛梅奥凯旋般地抱着在他怀里挣扎的 女儿,突然重新出现。 “她在这儿,吉讷弗拉,吉讷弗蕾蒂娜,吉讷弗丽娜,吉 讷弗罗拉,吉讷弗蕾塔,美丽的吉讷弗拉!” “爸爸,你把我弄得痛死了。” 吉讷弗拉马上被恭恭敬敬地放到地上。她摇晃着头,姿 态妩媚可爱,为的是让吓坏了的母亲放心,告诉她刚才只不 过是一个花招。男爵夫人煞白的睑于是又有了血色,泛起快 乐的神情。皮永博狠命搓着手,这是他确实快乐的征象;他 在宫廷里,看着拿破仑对那些办事不力,或者犯了错误的将 军、大臣们发火时,就是这副样子,久而久之他也养成了习 惯。他睑上的肌肉一松弛下来,连脑门上细小的皱纹都显出 善意。这两个老人这时的形象,恰如忍受了长期干旱的植物, 一点儿水就使它们活过来了那样。 “开饭,开饭!”男爵喊着,一面把宽厚的手伸给吉讷弗 654 人间喜剧第二卷 拉,他管她叫sigllorau皮永贝莉娜,这是他表示快乐的另一 征象。他的女儿报之以微笑。 “嗨,你知道吗,”皮永博一面离开餐桌,一面说,“你母 亲提醒我,一个月以来,你在画室比平时要待得晚得多?看 来绘画要比我们重要喽。” “噢,爸爸!” “吉讷弗拉一定在准备什么,要让我们吃一惊。”母亲说。 “你大概要拿回一幅你的作品给我吧?”科西嘉人拍着手 说。 “是的,我在画室很忙。”她回答。 “吉讷弗拉,你怎么啦?睑都变白了!”她母亲对她说。 “不!”少女叫道,作了一个手势,表明她下了决心,“不! 不能让人说吉讷弗拉·皮永博这辈子撒过一次谎。” 皮永博和他妻子听到这奇陉的喊声,都愕然地瞧着女儿。 “我爱上了一个年轻人。”她用激动的嗓音补充说。 然后,她不敢正视双亲,垂下宽宽的眼皮,好象要掩盖 眼里的火花。 “是个亲王吗?”她父亲讥讽地问她,那声调使母女俩胆 战心惊。 “不是,爸爸,”她谦逊地回答,“这是一个没有财产的年 轻人……” “那他很漂亮喽?” “他身世很不幸。” 人间喜剧第二卷 “他是干什么的?” “他是拉贝杜瓦耶的战友;是个流亡者,连个藏身的地方 都没有,是赛尔万把他藏起来了……” “赛尔万是个正派人,他干得好,”皮永博嚷道,“而你呢, 我的女儿,你爱上另一个男人,而不是你父亲,这可很不得 体呀……” “我并没有不爱你。”吉讷弗拉温柔地回答。 “我一直自夸,”她的父亲接过话头,“我的吉讷弗拉至死 都会爱我,将来她只能从我和她妈妈这里得到照顾,她的心 灵受到的抚爱,大概也不能同我们的抚爱相媲美……” “我指责过您对拿破仑的狂热吗?”吉讷弗拉说,“难道您 只爱我一个人吗?您不是成年累月出使国外?您不在,我不 是也鼓足勇气熬过来了吗?生活中有种种使人无可奈何的情 况,必须善于适应。” “吉讷弗拉!” “不,您爱我不是为我着想,您的指责泄露了令人不能忍 受的自私自利。” “你竟然指控你父亲的爱!”皮永博两眼都要冒出火来。 “爸爸,我永远不会指控您。”吉讷弗拉回答,她变得更 加温柔,这却是她那瑟瑟发抖的母亲所没有料到的,“您自私 自利有您的道理,正象我恋爱有我的道理。上天可以给我作 证,从来还没有一个做女儿的对父母这样孝顺。别人认为是 责任,我只从中看到幸福和爱。十五年来,我没有离开过你 们羽翼的保护;让你们颐养天年,在我是无上的快乐。但是, 我陶醉在恋爱之中,盼望在你们百年之后有个丈夫保护我,难 人间喜剧第二卷 道这竞是忘恩负义?” “啊!吉讷弗拉,你居然同你父亲算起账来了。”老人的 声调阴森森的。 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寂静得怕人。临了,巴托洛梅奥 打破沉默,用一种令人心碎的声音嚷道: “噢!同我们在一起吧,留在你的老父身边吧!我不愿看 到你爱上一个男人。吉讷弗拉,你不用等多久,就会自由的 ......,, “爸爸,您想想,我们不会离开您的,我们俩都会爱您, 只要您答应,他会无微不至地照顾我,那时您就会了解他了! 我和他会双倍地孝敬您:因为他就是我,我就是整个的他。” “噢,吉讷弗拉!吉讷弗拉!”科西嘉人攥紧拳头,“当初 拿破仑让我习惯了嫁女的想法,给你介绍公爵和伯爵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想结婚?” “他们是奉命爱我,”少女说。“况且我不愿离开您,他们 会把我带走的。” “你说不想离开我们,”皮永博说,“但是你要结婚,就是 要丢下我们老两口!孩子,我了解你,你会不再爱我们的。” 他的妻子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好象痴呆了一样;他瞧 着她,补充说: “艾丽莎,我们没有女儿了,她想结婚。” 老人举起双手,仿佛哀求上帝,然后坐了下来;他弯着 腰,好象被痛苦压倒了。吉讷弗拉看到父亲心情激动,他想 抑制自己的愤怒,这使她几乎心碎了;她本来等待着他发作, 暴跳如雷,没有料到父亲反而以柔情相待。 人间喜剧第二卷 “爸爸,”她用感人的声音说,“不,您永远不会被您的吉 讷弗拉抛弃。可是,您爱她,也要为她着想呀。您要知道,他 是多么爱我!啊,他是不会叫我难受的!” “她已经在作比较了,”皮永博变得疾言厉色,“不,想到 这,我就受不了。要是他爱上你,你又值得他那样爱,那就 等于杀了我;而如果他不爱你,那我定会把他刺死。” 皮永博双手哆嗦着,嘴唇哆嗦着,身体也哆嗦着,眼里 象射出闪电;只有吉讷弗拉能顶得住他的目光,她的眼睛这 时也炯炯发光,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皮永博接着说: “噢!爱你!哪个男人配爱你?谁能象一个父亲那样爱你, 这不已经象生活在天堂里一样了吗?还有谁配做你的丈夫 呢?” “他,”吉讷弗拉说,“我自认为还配不上他呢。” “他?”皮永博机械地重复着。“他?谁?” “我心上的人。” “难道他更能了解你,达到崇拜你的程度吗?” “可是,爸爸,”吉讷弗拉不耐烦地接过来说,“即使他不 爱我,既然我爱他……” “你竞然爱上了他?”皮永博嚷道。吉讷弗拉点了点头。 “那么你爱他超过了爱我们?” “这两种感情不能作比较。”她回答。 “一定有一种比另一种更强烈。”皮永博接过话头。 “我相信是这样。”吉讷弗拉说。 “你不能嫁给他。”科西嘉人的声音使大厅的玻璃窗都震 人间喜剧第二卷 响起来。 “我一定要嫁给他。”吉讷弗拉沉静地反驳。 “上帝!上帝!”母亲喊着,“这会吵成什么样子呀?sa』1cta Virginau!劝劝他们吧。” 大步来回走着的男爵,这时坐了下来;满睑严峻,冰冷, 一派阴沉,他直盯着女儿,用柔和微弱的声音对她说: “唉!吉讷弗拉!不行,你不能嫁给他。噢!今儿晚上你 就不肯答应我吗?……让我相信你不会嫁给他吧。你愿意看 到你父亲跪下来,满头白发趴在你面前吗?我要恳求你 ......,, “不坚持一下就答应别人,这可不合乎吉讷弗拉·皮永博 的习惯,”她回答,“我是您的女儿啊。” “她有道理,”男爵夫人说,“我们来到世上,都要结婚。” “你居然这样怂恿她不服从。”男爵对妻子说。 这句话吓得她又变成木头人。 “拒绝接受一个不正确的命令,不等于不服从。”吉讷弗 拉回答。 “孩子!从你父亲嘴里说出来的话,不会不正确!为什么 你要说我不对呢?我体验到的反感难道不是来自上天的忠告 吗?兴许我能使你免除一场不幸呢。” “他不爱我才是不幸。” “总是不离他!” “是的,总是要提他,”她接着说,“他是我的生命,我的 ① 意大利文:圣母。 人间喜剧第二卷 财产,我的思维。即使服从您,他也始终在我的心里。不许 我嫁给他,岂不是让我恨您吗?” “你不爱我们了。”皮永博喊着。 “不!”吉讷弗拉摇着头。 “那么,就忘了他,还是照旧爱我们。等我们死了……你 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您想叫我盼望您死吗?”吉讷弗拉嚷着说。 “我会比你活得更久!那些不尊敬父母的孩子是要骤然夭 折的。”她的父亲嚷着,愤怒到了极点。 “那我就更有理由马上结婚,得到幸福!”她说。 这种镇静,加上有理有据,使皮永博方寸大乱,热血直 往他头上冲,他满睑变得绯红。吉讷弗拉哆嗦着,象只鸟儿 一样扑到父亲的膝上,胳臂挽着他的颈项,抚摸他的头发,感 动地喊着说: “噢!是呀,就让我先死吧!爸爸,我的好爸爸,您死了, 我也活不了!” “噢,我的吉讷弗拉,你疯了。”皮永博回答,在这种爱 抚之下,他的满腔怒火宛如骄阳下的冰块,全然消融了。 “你们早该别吵了。”男爵夫人激动地说。 “可怜的妈妈!” “啊!吉讷弗蕾塔!我美丽的吉讷弗拉!” 父亲同女儿逗着玩,好象在逗一个六岁的孩子,他拆散 她波浪起伏的发辫,在膝盖上颠着她玩;他的爱抚的表现,带 着一点疯癫。过了一会儿,他的女儿一边拥抱着他,一边嗔 怪他,想在说笑之中能获准让她的路易到家里来;但父亲也 人间喜剧第二卷 同样在说笑中予以拒绝。她赌气走开,又回转来,然后又赌 气走开;那一晚末了,她终于把自己对路易的爱情,还有婚 期不远的想法,铭刻在她父亲的心上,对此她也就心满意足 了。 第二天,她不再谈起自己的爱情,她到画室也是晚去早 归;她对父亲从没有这样温存过,她表现出这样感激涕零,好 象是感谢他默许了她的婚姻。每晚她都长时间地唱歌弹琴,不 时嚷着说:“这首抒情二重唱该有一个男声才好!”她是个意 大利女子,不需要多讲了。过了一星期,她母亲对她做了个 暗号,她便走过来,然后母亲在她耳边悄声说: “我一步步引得你父亲同意接待他了。” “噢,妈妈!您真成全了我的幸福!” 那一天,吉讷弗拉让路易挽着手臂,回到父亲的府邸时, 心里真是充满了幸福。可怜的军官是第二次走出他的隐蔽所。 吉讷弗拉在当时的陆军大臣费尔特公爵跟前积极斡旋,已经 取得完全成功。路易刚被列入候补军官的名单。这是朝着更 美满的前程迈出的一大步。年轻的营长经女友的点拨,知道 到了男爵那里,有重重困难等待着他,他不敢承认害怕得不 到男爵欢心。他不畏逆境,英勇善战,但一想到要去皮永博 的客厅,却瑟缩发抖。吉讷弗拉感到他在颤抖,这种激动,就 在于此行关系到他俩的幸福,在她看来,正是爱I青的又一证 明。 他们俩走到大门口时,她对他说: “你的睑色怎么这样苍白!” “嗨,吉讷弗拉!但愿这只关系到我一个人的生命就好 人间喜剧第二卷 s。… 虽然妻子事先对他打过招呼,他知道吉讷弗拉所爱的人 要正式登门拜访,巴托洛梅奥还是没有去迎接客人,他坐在 他习惯坐的那张靠椅里,脑门透着严峻,冰冷逼人。 “爸爸,”吉讷弗拉说,“我给您引见一个人,想必您乐意 认识:这是路易先生,一个曾在圣约翰山皇帝身边战斗过的 士兵……” 皮永博男爵站起身来,偷偷瞥了路易一眼,用讥讽的口 吻说: “先生没有得过勋章?” “我现在不再佩戴荣誉勋位勋章了。”路易胆怯地回答,他 谦卑地一直站着。 吉讷弗拉被他父亲的敲陧无礼刺伤了,她把一张椅子拉 上前来。军官的回答使拿破仑的老部下深感满意。皮永博太 太瞅见丈夫的双眉恢复原状,想活跃谈话,便说: “这位先生的长相同尼娜·波尔塔象得惊人。你不觉得这 位先生有波尔塔一家的相貌吗?” “那是理所当然的,”年轻人回答,皮永博亮闪闪的眼光 落在他身上。“尼娜是我的姐姐……” “你是吕依吉·波尔塔吗?”老人问。 “是的。” 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不得不 靠在一张椅子上,瞅着他的妻子。艾丽莎·皮永博向他走过 来;然后两个老人一言不发,互相挽着手臂,走出了客厅,丢 下他们的女儿在那儿惊惶莫名。惊呆了的吕依吉·波尔塔瞅 人间喜剧第二卷 着吉讷弗拉,她的睑色变得象一尊大理石雕像那样苍白,两 眼盯着她父母走出去时经过的房门:在这缄默和退场之中有 着某种庄严肃穆的东西,也许是生平第一次,恐惧的情感渗 入了她的内心。她合着手,使劲互相顶着,嗓音激动得只有 情人才能听清,说道: “在一个词里包含着多少不幸呀!” “看在我们爱情的份上,告诉我:我说了些什么呀?”吕 依吉·波尔塔问。 “爸爸从来没有向我谈起我家悲惨的历史,”她回答,“我 离开科西嘉岛时太小了,所以不知道。” “我们两家大概有世仇吧?”吕依吉颤抖着问。 “是的。我盘问过妈妈,知道波尔塔家的人杀死了我的几 个兄弟,烧了我家房子。我父亲又灭了你们一家。他以为在 放火烧你家房子之前,已经把你绑在床柱上,你是怎么幸免 于难的呢?” “我不知道,”吕依吉回答。“我六岁时被带到热那亚一个 叫柯洛纳的老人家里。我家的事他压根儿没告诉我。我只知 道我是孤儿,没有财产。这个柯洛纳就算我的爸爸,我用他 的姓一直用到入伍为止。因为我需要有身分证,证明我的来 历,柯洛纳老人于是告诉我,虽然我很弱小,几乎还是个孩 子,但已有了仇人。他让我只用吕依吉的姓,好逃过仇人的 毒手。” “你走吧,你走吧,吕依吉,”吉讷弗拉喊着,“不,我应 该陪你走。只要你在我父亲家里,你丝毫不用害怕;但你一 走出我家,就得小心提防!你每走一步都会有危险。我父亲 人间喜剧第二卷 有两个科西嘉人听他使唤,威胁你生命的要不是他,就是这 两个人。” “吉讷弗拉,”他说,“这个冤仇还要在我们之间存在下去 吗?” 少女陇郁地微笑着,垂下了头。她马上又做然抬起头来 说: “噢,吕依吉,我们俩的感情要非常纯洁真挚,我才有力 量走我要踏上的这条路。这关系到我们一辈子的幸福,是不 是?” 吕依吉以微笑作答,捏紧了吉讷弗拉的手。少女明白,此 时此刻只有真正的爱情才不屑于作那些俗气的保证。吕依吉 的镇静自若和深思熟虑的表情,可以说表明了他感情的力量 和持久。这一对情侣的命运于是这样决定了。吉讷弗拉已隐 约看到所面临的残酷战斗;而抛弃路易的想法,这个也许曾 经在她脑子里转悠过的念头,却全然消失了。她决计要永远 属于他,便霍地拽着他,使劲把他拖到外边,一直把他送到 赛尔万为他租下的简陋住房,方才分手。等她回到家里,早 已成竹在胸,满睑泰然自若:一举一动看不到丝毫不安。她 的父母正准备吃饭,她小心翼翼地、充满柔情地抬眼望着他 们俩;她看到,她的老母亲哭泣过,眼皮都哭红了,一时间 她心动神摇;但她藏起自己的激动。皮永博仿佛忍受着剧烈 的、竭力压抑着的痛苦,不是一般表情所能反映的。仆人上 饭上菜,却没有人去碰一碰。怕进饮食是一种征象,反映了 心灵的巨大危机。三个人都一声不响地起身离席。走到阴森 森的庄严的大客厅,吉讷弗拉坐在父亲和母亲中间,皮永博 人间喜剧第二卷 想开口,但说不出话来;他想走几步,却浑身无力,他回来 坐下,拉了拉铃。 “皮埃特罗,”他终于对仆人说,“你去生个火,我觉得冷。” 吉讷弗拉打了个寒噤,忧虑地望着父亲。他内心的斗争 必定非常激烈,所以容颜大变。吉讷弗拉知道威胁着她的危 险有多大,但她并没有胆颤;而巴托洛梅奥向他女儿偷偷瞥 了几眼,看起来他这时怕的是他亲自培植的女儿的烈性子。他 们两人之间,本来什么都是爱走极端的。因此,男爵夫人确 信父女两人的感情有可能发生变化,她的睑越发显出恐惧。 “吉讷弗拉,你爱上了你家里的仇人。”皮永博不敢正视 女儿,终于开口说。 “不错,”她回答。 “你在他和我们之间必得选择其一。我们的世仇是家庭的 一部分。谁不同我一起复仇,就不是我家的人。” “我的选择已定。”吉讷弗拉镇定地说。 女儿的镇静被巴托洛梅奥误解了。 “噢,亲爱的孩子!”老人眼眶里充满泪水,他生平第一 次,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流出了眼泪。 “我要作他的妻子。”吉讷弗拉骤然说。 巴托洛梅奥感到头晕目眩;但他恢复了镇定,反驳说: “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结婚,我永远不会同意的。” 吉讷弗拉默默无言。男爵继续说: “你想过吕依吉是杀害你几个兄弟的凶手的儿子吗?” “犯下这罪孽的时候,他才六岁,他应当是无辜的。”她 回答。 人间喜剧第二卷 “波尔塔家的人会无辜?”巴托洛梅奥喊着说。 “我怎么会和你们一样有这种仇恨呢?”少女猛丁地说。 “你们把我带大,不是一直让我相信波尔塔家的人就是妖魔 吗?我怎么会想到,您杀死的人当中还有一个活着呢?您让 世仇向我的情感让步,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吗?” “波尔塔家的人会无辜?”皮永博说。“要是他的父亲那时 在床上找到你,你就活不了,他会叫你碎尸万段。” “那是可能的,”她回答,“但他的儿子给我的超过了生命。 看到吕依吉就是幸福,否则,我就活不下去。吕依吉给我显 示了感情的大干世界。我兴许看到过比他更俊的面孔,但是, 没有一个能同样地迷住我;我兴许听到过……不,不,永远 不会有比他更动听的嗓门了。吕依吉爱着我,他将做我的丈 夫。” “永远不会,”皮永博说。“吉讷弗拉,我宁愿看到你躺在 棺材里。” 科西嘉老人站起来,在客厅里大步走着,时断时续地说 出这样几句话,表明他的情绪十分激动。 “也许你以为我会回心转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不想 要一个波尔塔家的人做我的女婿。这就是我的判决。咱俩之 间再也不要谈这件事了。我是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吉 讷弗拉,你听明白了吗?” “您话里有点什么秘而不宣的意思?”她冷冷地问。 “我的意思是说,我有一把匕首,我不怕人世间的司法。 我们这些科西嘉人,我们会向上帝作解释的。” “那么,”她站起来说,“我是吉讷弗拉·迪·皮永博,我 人间喜剧第二卷 宣布,再过半年,我就是吕依吉·波尔塔的妻子。”停了一会 儿,她在可怕的静寂中又添上一句:“爸爸,您是一个暴君。” 巴托洛梅奥攥紧拳头,敲着壁炉台的大理石板,喃喃地 说: “啊!这儿是巴黎。” 他默不作声了,双手抱在胸前,头耷拉在胸脯上,整个 晚上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少女表明自己的意志之后,装出令 人难以置信的镇定,开始弹琴和唱歌,悠闲自在,无所牵挂 地弹奏着动人的乐曲,这样就战胜了她的父亲,他的额头一 直没有舒展过。老人痛苦地经受着这无言的詈骂,采摘着他 对女儿的教育的苦果。尊重是一道栅栏,既保护着父母,也 保护着子女,使父母不用忧愁,使子女不用悔恨。 第二天,吉讷弗拉本想按平日上画室的时间出门,但大 门对她关闭了;可是她马上心生一计,把父亲的严厉态度告 知吕依吉·波尔塔。一个不识字的女仆把吉讷弗拉写的信交 到青年军官手里。一连五天,两爪l情人就靠这种二十岁的年 轻人都会耍的电花招互通音信。父女俩极少说话。两人内心 都有怨恨,互不相让,做岸地、默默地受着痛苦的煎熬。他 们自己也发现,把彼此联系起来的爱的纽结是多么牢固,两 人都想一刀两断,然而办不到。巴托洛梅奥望着吉讷弗拉的 时候,不再象从前那样,再没有一丝一毫甜蜜的意念涌现,使 他严峻的面容开朗起来。少女每当瞧着她父亲的时候,总带 着恶狠狠的意味,她天真无邪的额头上,常常带有责怪的神 情;她沉浸在幸福的思念之中,然而有时悔恨又似乎使她双 眼暗淡无光。不难看出,这一幸福既然造成了她双亲的不幸, 人间喜剧第二卷 那她就永远不会去安心享受。巴托洛梅奥也好,他女儿也好, 他们固有的心地善良所导致的种种优柔寡断,都敌不过骄傲 和科西嘉人特有的怨恨心。他们互相激怒,闭目不看未来。他 们或许还在自诩,有朝一日,总有一方会让步的。 吉讷弗拉生日那天,她母亲看到父女这次闹翻,性质严 重,正愁肠百结,一心考虑利用过生日的机会,让父女和解。 三个人都聚在巴托洛梅奥的卧房里。吉讷弗拉看到母亲睑上 流露的犹豫,便猜出这番意图了,她忧郁地微笑着。这时一 个仆人通报,有两个公证人由几个证人陪着进屋来了。巴托 洛梅奥定睛瞧着这些人,他们的睑冷若冰霜,咄咄逼人,象 这个场景的三位主人公那样炽烈的心灵,都感到难以抵挡。老 人不安地转向他的女儿,在她睑上看到一丝胜利的笑容,他 猜到要有灾难临头了;但他装作粗野无礼的样子,有意一动 不动,一面平静地、好奇地瞧着那两个公证人。老人做了一 个邀请的手势,来客都坐下了。 “这位先生想必是皮永博男爵先生了?”年长的那位公证 人问。 巴托洛梅奥躬了躬身。公证人的头做了个轻微的动作,狡 黠地瞧着少女,如同一个商务法警逮住一个债务人一样;他 掏出鼻烟壶,打开来,取出一小撮烟末,一点点地吸着,一 边斟酌词句,开始他的长篇讲话;他一面说,一面不时停顿 一下G吝是演说家的方式,下面的破折号并没有完全把这种 味儿表达出来)。 “先生,”他说,“敝人是罗甘先生,令嫒皮永博小姐的公 证人,我等 我的同事和敝人——到府上,——无非是秉 人间喜剧第二卷 公执法,——了结家庭纠纷,——看来 您和令嫒皮永博 小姐之间——在——她——与吕依吉·波尔塔先生的婚姻问 题上——起了纠葛。” 这些话说得文诌诌的,在罗甘先生看来,可能太漂亮了, 对方不容易一下子明白,他便打住,一面带着经纪人所特有 的表情,那种介乎谦卑和亲呢之间的态度,瞧着巴托洛梅奥。 大凡公证人,都惯于对谈话对象装出关心备至的模样,最后 形成一副怪睑,可扮可收,就象他们的白色祭袍u,可穿可脱。 这副善意的假面具和他的电把戏,一眼就可以看穿,巴托洛 梅奥不禁恼怒万分,他不得不调动全部理智,才没有把罗甘 先生从窗口扔出去;连他的皱纹也带上了愤怒的表情,公证 人瞧在眼里,思忖着:“我的话产生了效果。” “不过,”他用甜蜜蜜的声音接着说,“男爵先生,此类场 合,在下首先无非是着重进行调解。——如蒙俯允,请听鄙 人详述。——毋庸置疑,吉讷弗拉·皮永博小妇——今日已 至『卜 法定年龄,——即令未得父母许可,——只要签订有 效婚约④,即可举行婚礼。但,——通常——凡享有一定声 望,——属于上流社会,——尚能保持门风之人家,——其 家庭内部不和之隐情,设法不令外人知悉,实属必要。—— 再者,如不愿因诅咒年轻夫妇倒运而累及自身(因必然要累 及自身!)——鄙人是说——通常——在此类有名望之 家,——则不让此种婚约成立,——因此类婚约无异于—— ①指教皇或主教行圣礼时穿的白色祭袍。 ②指成年子女未征得父母同意签订的婚约。 人间喜剧第二卷 家庭分裂之佐证,——故而最终——只得解除。——先生, 如女方欲订有效婚约证书,立意坚决,不容父亲——”他转 向男爵夫人,加添说,“母亲存有令其俯首听命之希望。—— 则其父执意不允亦无济于事——此其一。——其次,父命在 法律上亦属无效,故而大凡通达情理者,往往对于女训斥一 番,然后任其自由……” 罗甘先生意识到,他可以照这样讲两个小时,却得不到 回答,便住了嘴。看到他想劝其回心转意的人那副模样,他 不由得感到异常不安。巴托洛梅奥的面容激变:条条紧锁的 皱纹赋予他一种不可名状的凶狠神色,他朝公证人瞥了老虎 般凶恶的一眼。男爵夫人一言不发,瑟缩在一边。吉讷弗拉 镇静而坚决地等待着,她知道,公证人的声音比她的更有力 量,看来她决计保持沉默。罗甘住嘴的当儿,这个场面变得 异常可怕,以致那些陌生的证人都不寒而栗:说不定他们还 从未碰到过这样的静默。两个公证人面面相觑,好象在互相 询问,他俩站起身来,一起走到窗前。 “你以前碰到过这般模样的主顾吗?”罗甘问他的同事。 “连个闷屁也不放,”年轻的那位回答,“换了我,干脆就 宣读证书。我看这老家伙不好说话,他怒气冲冲,你想同他 商量,什么结果也得不到……” 罗甘先生于是拿出一张有印花的纸,宣读了预先起草的 条文,板着睑问巴托洛梅奥有什么要说的。 “难道在法国,法律要取消父亲的权力吗?”科西嘉人问。 “先生……”罗甘用甜蜜的声音说。 “要从父亲身边夺走他的女儿吗?” 人间喜剧第二卷 “先生……” “要剥夺一个老人最后的安慰吗?” “先生,您的女儿属于您,只是……” “要把他杀害吗?” “先生,能让我说完吗?” 没有什么比一个公证人在情绪冲动的场合,对他所干预 惯了的事情保持镇定自若、谆谆说理的态度更有威力的了。皮 永博觉得他看到的一张张睑仿佛是从地狱逃出来的。当他的 小个儿对手用平静而近乎美妙的声音讲出这要命的“能让我 说完吗”时,他憋在心里的不动声色的狂怒达到了极点。壁 炉上的一颗钉子挂着一柄狭长的匕首,他向它扑过去,再冲 向他女儿。那个年轻一点的公证人和一个证人赶了过来,拦 在他与吉讷弗拉中间;巴托洛梅奥猛然掀倒那两个调解人,睑 涨得火一样红,闪闪发光的双眼比匕首的寒光还要吓人。吉 讷弗拉面对着父亲,带着胜利的神色盯着他,缓步向他走去, 双膝跪下。 “不!不!我下不了手。”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力把匕首 掷出去,一直插入护壁板内。 “那么给我开恩吧!给我开恩吧!”她说,“您不忍制我死 命,又拒绝给我生命。噢,爸爸,我从未这样爱过您,把吕 依吉给我吧!我跪着恳求您同意:女儿可以在父亲面前低声 下气;给我吕依吉,否则我宁愿一死。” 狂怒窒息着她,使她说不下去,她发不出声音来;她痉 挛地挣扎着,说明她处于生死关头。巴托洛梅奥将女儿一把 推开。 人间喜剧第二卷 “你逃走吧,”他说,“吕依吉·波尔塔的女人不能作皮永 博家的人。我没有女儿了!我没有力气来诅咒你;但我要抛 弃你,你没有父亲了。”他按紧心寓,用深沉的声音喊道: “我的吉讷弗拉·皮永博就埋葬在这儿。”停了一会儿,又说: “你走吧,不幸的人,走吧,别再在我面前出现。”说完,他 用胳臂挽着吉讷弗拉,默默无言地把她送出住宅。 “吕依吉,”吉讷弗拉一边走进军官那套简陋的房间,一 边嚷着说,“我的吕依吉,我们除了爱情就一无所有了。” “我们比人间的一切国王都要富有。”他回答。 “我的父母把我抛弃了。”她愁容满面地说。 “那我替他们爱你。” “我们会幸福吗?”她在快乐之中带着恐惧。 “会永远幸福的。”他一面回答,一面把她搂在心寓上。 吉讷弗拉离家的第二天,她去恳求赛尔万太太给她一个 落脚的地方,保护她一直到同吕依吉·波尔塔结婚的法定日 期。社会总是给那些不遵从习俗的人带来忧伤烦恼,从这时 开始,她初次尝到了这个滋味。赛尔万太太对吉讷弗拉的风 流韵事给予她丈夫的损害非常恼火,冷冰冰地接待了这个离 家出走的女子,彬彬有礼地对她说,不要指望她的支持。年 轻的科西嘉少女生性高傲,便不再坚持,她和这种自私自利 还没有打惯交道,感到非常惊愕,于是到离吕依吉住地最近 的一家带家具出租的旅馆住下了。波尔塔家的儿子每天都来, 整日在他未婚妻的脚下度过;这个被赶出家门的少女,父亲 的斥责使她脑门上愁云密布;然而他的爱情是年轻人的爱情, 他的话语又纯真无邪,这才驱散了她的愁云。他给她描绘的 人间喜剧第二卷 未来是这样美好,她终于露出笑容,但没有忘却双亲的严厉。 一天早上,旅馆的女仆给吉讷弗拉提来几只箱子,里面 有布匹、衣服,年轻主妇持家的用品一应俱全;从这次馈赠 中,她看出一个母亲有先见之明的好心,在一件件翻看这些 礼物的时候,她找到一只钱袋,男爵夫人在里面放上了属于 她女儿的一笔钱,还加上她自己的私蓄。钱里夹着一封信,母 亲在信上给女儿出谋划策,说是放弃这倒霉的结婚计划,现 在还为时未晚。信上说,为了使吉讷弗拉得到这微薄的接济, 天知道要多么小心谨慎;她恳求吉讷弗拉,如果她以后撒手 不管,千万不要误以为她心肠太硬,她只怕是爱莫能助了。她 祝福吉讷弗拉,如果她坚持要结婚,她祝愿她在这招灾惹祸 的婚姻中得到幸福,并叫她放心,她心里只有她这个宝贝女 儿。就在这儿,眼泪使信上的几个字都漫漶了。 “噢,妈妈!”吉讷弗拉感动得喊出声来。她真想投到母 亲膝下,端详着她,呼吸到家里令人身心舒畅的空气。吕依 吉进来的当儿,她已经要冲出去了;她瞧着他,血亲间的柔 情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眼泪也干了,她感到无力抛却这个身 世不幸、情意绵绵的小伙子。她是这个高尚的人的唯一希望, 她爱着他,却又要抛弃他,……这种行为不啻是一种背叛,年 轻的心灵是断然作不出的。吉讷弗拉心胸博大,她把自己的 痛苦埋入了心灵深处。 结婚的一天终于到了。吉讷弗拉四顾无人。吕依吉乘她 穿戴的工夫,找签署结婚证书的证婚人去了。这些证婚人都 是正直的人。有一个是以前的轻骑兵中士,在军队里曾受过 吕依吉的恩惠,那在正派人心中是永远不会磨灭的;他以出 人间喜剧第二卷 租马车为业,拥有几辆车。另一个是泥瓦业承包商,新婚夫 妇要搬过去的那间新居,房东就是他。他们两个都有一个朋 友陪着,然后四个人同吕依吉一道回来接新娘。这几位证婚 人看不惯社会上那一套虚文浮礼,也不曾把给吕依吉帮忙看 成非同小可有事情,他们穿着干净,并不奢华,从他们身上 丝毫看不到婚礼行列那种欢乐的气氛。 吉讷弗拉为了同自己的财产相称,也打扮得非常俭朴;但 她天生丽质,加之气派这样高贵,举止这样庄重,几位证婚 人一看到她,什么话都咽下去了,只觉应该恭维她才是;他 们恭恭敬敬地向她致意,她也欠身作答;他们一声不响地瞧 着她,惟有赞美而已。这种矜持在他们中间投下冰冷的气氛。 只有在相互平等的人们当中才会爆发出欢乐。这也是凑巧:这 对未婚夫妇的周围,一切都是这样阴郁、沉重,丝毫反映不 出他俩的幸福。 教堂和区政府离旅馆不远。两个科西嘉人,后面跟着法 律规定的四个证婚人,为着简单从事,摆脱社会生活中这一 场面的繁文缛节,他们便安步当车。 在区政府的院子里,他们看到一溜车马,说明陪送的人 很多。他们登上台阶,来到一个大厅,在那里有两对新婚夫 妇,他们的幸福都指定在这一天,正不耐烦地等待着区长的 到来。 吉讷弗拉挨着吕依吉坐在一条长凳的边上,几个证婚人 伫立着,没有坐的地方。 两个新娘,穿戴得花团锦簇,一身白纱婚服,系满丝带, 缀满花边、珠宝,戴着桔花编成的花环,亮晶晶的蓓蕾在面 人间喜剧第二卷 纱下颤动着;她们周围簇拥着欢天喜地的亲人,两人的母亲 也在作陪,两个新娘既心满意足又惴惴不安地望着她们;人 人的眼里都映照出新嫁娘的幸福,每张睑都仿佛在向她俩表 示祝愿。父亲们,证人们,兄弟们,姐妹们,来来往往,有 如一群蜜蜂在落日的余辉中飞舞。每个人都似乎懂得这一短 暂时刻的价值:在人的一生中,心灵有一刻要处在往昔的夙 愿和未来的许诺这两种希望之间。 看到这种场面,吉讷弗拉感到心房在膨胀,她挟紧吕依 吉的臂膀,他对她望了一眼。泪水在年轻的科西嘉人的眼里 滚动着,他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懂得吉讷弗拉为他所牺牲 的一切。这宝贵的眼泪使少女忘却了她是个弃儿。爱情在两 个情侣之间倾泻着光辉的宝藏,他们在这喧闹的场合只看到 自己:他俩独处在这人群中,正如在生活中那样。他们的证 婚人对仪式不感兴趣,安然地谈论着生意。 “荞麦价格十分昂贵。”那位中士对泥瓦业承包商说。 “按比例,它还不象石灰那样贵。”承包商回答。 他们绕着大厅走了一圈。 “这儿真耗时间!”泥瓦业承包商一面嚷着,一面把一只 银质大l怀表放进衣袋。 吕依吉和吉讷弗拉彼此紧靠着,仿佛要变成一个人似的。 他俩被同样的感情联结在一起,一样的气色,一样的抑郁和 沉默,面前是两场叽叽喳喳的婚礼,闹闹嚷嚷的四家人,钻 石和鲜花令人眼花缭乱,他们的快乐不过转瞬即逝;但对处 在这一场面中的他俩,一个诗人是会赞赏不已的。这些喧嚣 的、光怪陆离的人群流露在外的一切快乐,吕依吉和吉讷弗 人间喜剧第二卷 拉都埋藏在心底里。一边是欢乐的大吵大嚷;另一边是愉悦 的灵魂细腻的沉默;一是地,一是天。但颤抖着的吉讷弗拉 还不能完全摆脱妇女的弱点。她象意大利女子那样迷信,试 图从眼前这一对比中看到一个预兆,内心深处保持着一种恐 惧感,如同她的爱情一样不可克服。 突然,一个穿制服的办事员推开双扇门,大家静了下来, 他的声音象吠声一样回响着,叫着吕依吉·达·波尔塔先生 和吉讷弗拉·迪·皮永博小姐的名字。这对未婚夫妇一时有 点茫然失措。皮永博这个名字的声望引起了注意,在场的人 本想看到豪华的婚礼场面。吉讷弗拉站了起来,因倨做面睨 视着的双眼使全场的人都肃然起敬,她让吕依吉挽着胳臂,迈 着坚定的步子走去,后面跟随着证婚人。一阵惊讶的窃窃私 语声越来越响,大家都交头接耳,这使吉讷弗拉意识到,人 们在询问她双亲缺席的原因:父亲的诅咒看来仍在她身后紧 追不舍。 “等一下亲人,”区长对那个马上要宣读结婚证书的职员 说。 “父母表示反对。”秘书淡漠无情地回答。 “双方都这样?”区长又问。 “新郎是孤儿。” “证婚人在哪儿?” “在这儿。”秘书回答,一面指着那四个伫立不动,一言 不发,抱着手臂,宛如雕像一般的证婚人。 “有没有抗议书?”区长问。 “有效证书手续都办妥了。”那职员回答,一面站起身把 人间喜剧第二卷 结婚证书所附的文件递给官员。 按照程序进行的这一问一答有点毫不容情,寥寥数语就 包含着整篇故事。波尔塔家和皮永博家的世仇,惊心动魄的 激情,都一一写在身分证的一页上,好比墓石上的几行字,有 时甚至是一个词:罗伯斯比尔或者拿破仑,就刻写了一个民 族的编年史。 吉讷弗拉颠抖着。她就象那只飞越重洋、只有挪亚方舟 供它歇脚的鸽子,只能把目光停歇在吕依吉的眼里,因为她 周围的一切都忧郁而冰冷。区长的神情透着不赞同和严厉,他 的办事员带着恶意的好奇望着这对夫妇,连一点儿喜J夫的气 氛都没有。正如人类生活一样,万事万物去掉了附属部分,从 思维上来说虽然非常博大,但本身却很简单。这对夫妇回答 了几句询问,区长喃喃地说了几句,他俩在登记簿上签了名, 于是吕依吉和吉讷弗拉便算结合了。两个年轻的科西嘉人的 结合,有着天才手笔写在《罗密欧与朱丽叶》④中的诗情画意; 他俩穿过两道人墙,这群快乐的亲戚没有一个是他俩的亲人, 这宗看来凄凄惨惨的婚事让这些人等得几乎不耐烦了。少女 走到区政府的院子,站在天穹之下,从她胸臆中发出一声叹 息。 “噢!终生的体贴照料、坚贞不渝的爱情,够不够报答我 的吉讷弗拉的勇气和温存?”吕依吉对她说。 听到这句含着幸福的泪花说出的话,新娘忘却了内心的 辛酸;她本来因为当众索取家庭拒绝同意的幸福而痛苦万分。 ①《罗密欧与朱丽叶》,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 人间喜剧第二卷 “别人干嘛硬要夹在我们中间?”她稚气地说,逗得吕依 吉乐了。 快乐使这对新婚夫妇变得身轻如燕。她俩看不见天,看 不见地,也看不见房屋,好象长上了翅膀那样,一直飞往教 堂。他俩来到一个幽暗的小礼拜堂,在一个朴素的祭坛前,一 个年老的教士为他们的结合举行了仪式。象在区政府里一样, 他们被举行那两场婚礼的人们包围着,缤纷的色彩折磨着他 们。教堂里挤满了亲戚朋友,萦回着马车、教堂执事、守门 人和教士的嘈杂声。一个个祭坛都闪耀着教门里的奢华,装 饰圣母雕像的桔花花环看来是新编的。到处是鲜花、香气,闪 烁的蜡烛,绣金线的丝绒靠垫。上帝好象也参与了这一天的 欢乐。那闪闪发光的柔软的白缎披带,对有些人来说是轻盈 的,而对大多数人来说却象铅块般沉重;教士正要把这个永 恒结合的象征物举到吕依吉和吉讷弗拉的头上时,却找不到 完成这个快乐的祝愿的两个小男孩,只得让两个证婚人来代 替。教士匆匆地教导新婚夫妇如何对待生活中的坎坷与责任, 说有朝一日他们也要拿这些话来教育自己的子女;说到这儿, 他话锋一转,对吉讷弗拉双亲的缺席作了旁敲侧击的责备;随 后,他在上帝面前结合了他俩,正如区长在法律面前结合他 俩一样,他做完弥撒就走了。 “愿上帝降福于他们!”韦尼奥在教堂的门廊下对泥瓦业 承包商说。“从来还没有过这样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个姑娘的 父母难道有毛病不成。我还没有见过比路易上校更勇敢的战 士!要是人人的行动都象他一样,那么皇帝一定还会在位。” 老兵的祝福,这一天他们得到的仅有的一次祝福,象药 人间喜剧第二卷 膏一样敷在吉讷弗拉的心上。 他们握过手后就分别了,吕依吉真诚地向房东致谢。 “再见,朋友,”吕依吉对中士说,“谢谢你。” “甘愿为你效劳,上校。灵魂、肉体、马匹和车辆,我的 一切都属于你。” “他多爱你呀!”吉讷弗拉说。 吕依吉径直把新娘带往新居,一会儿他们就来到那套俭 朴的房间,门一关上,吕依吉就把妻子抱在怀里,嚷着说: “噢!我的吉讷弗拉!现在你属于我了,这儿才是我们真 正过节的地方。”他接着又说:“这儿,一切都对我们微笑。” 他俩一起在新居的三个房间里转了一圈。进门那间用作 客厅和饭厅。右首那间是卧室,左首是一间大工作室,吕依 吉给他的爱妻安排好了,里面放着她的画架、颜料盒、石膏 像、模型、木头躯体模具、画幅、画夹,总而言之,艺术家 的全部家什。 “以后我就在这儿工作啦。”她稚气地说。她对着糊壁纸 和家具看了又看,不时回身感谢吕依吉,因为这小小的隐居 所居然还有点豪华的东西:一只书柜放着吉讷弗拉喜爱的书 籍,尽里头放着一架钢琴。她坐在一张沙发榻上,把吕依吉 拉到身边,捏紧他的手,声气柔和地说: “你的趣味很高雅。” “你的话让我高兴死了。”他说。 “让我们样样都看一看。”吉讷弗拉提议,吕依吉布置这 套房间时一直不让她知道秘密。 他俩于是走向新房,新房象处女一样洁白鲜艳。 人间喜剧第二卷 “噢!走呀。”吕依吉笑着说。 “我想样样都看一看。” 当然,一切都听吉讷弗拉的。她察看了家具,象古董商 察看一枚纪念章那样津津有味、细致无遗,她抚摸着丝织品, 怀着新嫁娘摊开新郎给她的珍珠宝贝时那种率真的满足心 情,全部浏览了一遍。 “我们一开始就得破产。”她半是快乐、半是忧愁地说。 “不错!欠我的那笔军饷都用在这上面了,”吕依吉回答, “我把它转让④给了一个叫羊腿子的好人。” “干吗要这样?”她接口说,责备的口气中隐含着暗暗的 满意,“你以为我住在草棚子里就不那么幸福了吗?”她又说: “不过,这一切都很漂亮美观,而且是属于我们的。” 吕依吉满怀激情地端详着她,看得她垂下了眼睛,对他 说: “去看看其余的吧。” 这三个房间的上头就是顶层,有一间吕依吉专用的工作 室,一间厨房和一间佣人房间。吉讷弗拉对她的小天地心满 意足,虽然邻屋那堵宽阔的墙限制了她的视线,而且透进亮 光的天井也很阴暗。两个恋人心里充满了欢乐,希望使未来 变得那么美妙,他俩在这秘密的栖身之地,一味只愿看到迷 人的图画。他俩蛰居在这幢大房子里,隐没在无垠的巴黎之 中,正如蚌壳里的两颗珍珠沉没在深海之中一样:这儿对别 ①这笔拖欠的军饷不是以现金,而是以可以贴现的期票的形式偿付的,故 而可以出让给他人。——原编者注。 人间喜剧第二卷 人也许是一座监狱,而对他俩却是天堂。他俩结合的最初几 天是属于爱情的。他们一时很难骤然投身于工作,还不能抵 御激情的魅力。吕依吉在他妻子脚边一蹲就是好几个小时,欣 赏着她的发色、前额的造型、眼睛的柔媚,那拱形的眼白纯 净洁白,眼珠慢悠悠地在眼白上滑动,表达出爱情如愿以偿 的幸福。吉讷弗拉抚摸着吕依吉的长发,用她的话来说,对 这个小伙子的be№fb培ora』1teu和面部线条的细巧百看不 厌;她一直被他举止的雍容大度所吸引,同样她自己举止的 妩媚也始终吸引着他。他们如同孩子,任什么也能玩耍一通, 任什么都会把他们引回到爱情上来,只是在沉浸于虚无缥缈 的幻想时他们才停止嬉戏。吉讷弗拉唱起一支曲子,能使他 俩回味爱情的各种美妙的感受。随后,他们合着步子,正如 他们的灵魂结合在一起一样,跑遍了原野,在花朵里,在苍 穹上,在夕阳的浓烈色彩中,处处都重新发现了他们的爱情; 甚至从变幻莫测、在空中搏击的云彩之上,他们都读到这爱 情。每一天都与前一天毫不雷同,他们的爱情惟其真切,才 与日俱增。没有几天,他们就相互经受了考验,本能地看出, 他们的心灵属于那种蕴藏无限丰富,仿佛永远能提供新的享 受的心灵。无休无止的交谈,说不完的话,长时间的静默,东 方式的休憩,奔放的激情,这就是纯真的爱。吕依吉和吉讷 弗拉懂得了爱情包含的一切。爱情难道不就象大海一样吗?凡 夫俗子浮皮潦草或者匆匆一瞥,就妄称它单调,而某些得天 独厚的人却一生都在赞赏它,不断发现时时变幻的现象,感 ①意大利文:出众的俊美。 人间喜剧第二卷 到心旷神怡。 但有一天,年轻夫妇预感到要走出这人间乐园了,要活 下去就必须工作。吉讷弗拉有临摹古画的专长,于是她就开 始摹画,并在旧货商当中找到一批主顾。吕依吉也很努力找 事做;但一个青年军官,他的一切才干只限于精通战略,在 巴黎却很难找到工作。有一天,由于一无成效而心灰意懒,眼 见生活的重担全都落在吉讷弗拉肩上,他心中十分痛苦。终 于,他想到可以利用自己的书法,他的字写得很漂亮。他学 习妻子的榜样,百折不挠地到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公证人和 律师那里找活儿。他坦率的态度、困难的处境,引起了人们 深切的关心,因而他找到不少誉写的事,以致不得不找一些 年轻人协助。不知不觉地,他大批承办起了誊写业务。他的 誊写室的收入,和吉讷弗拉作画所得,终于使这对年轻夫妇 生活不愁了,惟其是自己劳动得来的,所以颇感自豪。对他 们来说,这是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 光阴在忙于工作和爱情的欢乐之中飞逝而去。傍晚,辛 勤工作过后,他俩幸福地重聚在吉讷弗拉的小房间里。音乐 使他们消除疲劳,得到安慰。愁容从未爬上少妇的面庞,使 之黯然失色,她从来不叫一声苦。对着吕依吉,她嘴角总是 露出微笑,双眼炯炯放光。两人都珍惜占据他们心头的一个 思想,这思想使他们在艰苦繁忙的工作中找到乐趣:吉讷弗 拉想着自己是为吕依吉工作,而吕依吉则想着他是为吉讷弗 拉工作。 有时,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少妇想到,如果这爱情生 活是在她父母跟前度过的话,那她的幸福就尽善尽美了,于 人间喜剧第二卷 是她坠入深切的惆怅之中,感受到悔恨的压力;阴惨惨的画 面象皮影一样在她想象中掠过:她看到她的老父孑然一身,或 者看到她母亲在夜晚哭泣,背着铁面无情的皮永博掉泪;这 两个白发苍苍、抑郁寡欢的头像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觉得 她只能在回想的奇异光辉下看到他们了。这种想法象预感一 样纠缠着她。她送给丈夫一幅他一再想要的自画像,以此纪 念结婚一周年。年轻的女艺术家还从没有创作过这样出色的 画。惟妙惟肖且不说,她那光彩照人的美貌,感情的纯真,爱 情的幸福,都象魔术般地再现出来。一幅杰作问世了。 他们又舒适地过了一年。他们的生活可以用这几个字来 叙述:他们是幸福的。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 一八一九年初冬,画商们婉言提出,叫吉讷弗拉画一些 别的东西,不要给他们临摹画了,因为随着竞争加剧,他们 卖这些临摹画不再有利可图。波尔塔太太发现,以前没有练 习画风俗画,为自己赢得一点声誉,是大大失算了,于是她 下决心画肖像画;但她要同一批还不如她宽裕的艺术家竞争。 不过,吕依吉和吉讷弗拉因为积蓄了一些钱,他们对未来并 没有感到绝望。 这年冬末,吕依吉还一个劲儿地干活。他也有竞争者要 对付:誉写价大大降低,他用不起人,只得花更多的时间工 作,才能挣到同以前一样多的钱。他的妻子画好了几幅画,都 不无价值;但画商连买名艺术家的作品都很勉强。吉讷弗拉 廉价出售,仍然卖不出去。这对夫妇的景况有点儿不妙了;他 们的心灵沉浸在幸福中,爱情的财富使他们享用不尽,而在 这无穷无尽的欢乐中,贫困有如骸骨一样矗立着,他们互相 人间喜剧第二卷 隐藏自己的不安。吉讷弗拉看到她的吕依吉吃苦受累,几乎 要落下泪来,因而对他百般温存。同样,吕依吉对吉讷弗拉 倾吐缠绵悱恻的情意时,却忧心如焚。他们想通过感情的激 发来抵消他们的不幸,而他们的话语,他们的欢乐,他们的 嬉戏,都带着一种疯狂的烙印。他们对未来感到恐惧。有一 种激情,它到第二天就要消失,或者被死亡所扼杀,或者被 贫困所窒息;还有什么样的感情,它的力量能同这种激情的 力量相比呢?他们相互谈到手头拮据时,便感到需要自欺欺 人,怀着同样的热情去攫取最微小的希望。 有一夜,吉讷弗拉环顾四周,找不到吕依吉,她全身悚 然,一骨碌爬了起来。窄小的天井黑幢幢的墙上映出微弱的 亮光,她猜到她的丈夫在连夜工作。吕依吉一俟他妻子睡熟, 便上楼到他的工作室。四点敲响了,吉讷弗拉重新躺下,假 装睡着,吕依吉困倦不堪地回到房间,吉讷弗拉痛苦地注视 着这张俊美的面庞,工作和忧虑已经在上面刻下了几许皱纹。 “为了我他才熬夜抄写的。”她哭泣着说。 一个念头止住了她的眼泪。她想到仿效吕依吉。当天,她 到一个富有的版画商那里去,凭着买她画的一个画商埃利· 玛古斯的介绍信,她得到了一件上色的活儿。白天她作画和 管家务;等到夜晚来临,她就给版画上色。这两个人,一往 情深,上床只是为了下床。两人都假装睡着,等一个下了床, 另一个出于忠贞不渝也马上离开。有一夜,吕依吉累得发起 寒热,他已不堪重压,积劳成疾了。他打开工作室的天窗,想 呼吸一下清晨洁净的空气来缓解痛苦。他往下一瞧,看到吉 讷弗拉的灯火投在墙上的亮光,不幸的人一切都明白了。他 人间喜剧第二卷 下了楼,轻手轻脚地走着,猝不及防地闯进妻子的画室,妻 子正在给版画上色。 “噢!吉讷弗拉!”他喊道。 她在椅子上痉挛地一跳,满睑通红。 “你累得精疲力竭的时候,我能睡得着吗?”她说。 “这样工作的权利只能属于我一个人。” “当我知道每片面包几乎都要你付出一滴血时,我能优哉 游哉吗?”少妇回答,不禁热泪盈眶,“如果我不和你共同努 力,我宁可死去。我们之间,不管是欢乐还是苦难,难道不 应该一切都共享吗?” “她发冷呢,”吕依吉绝望地嚷了起来,“把披肩盖严你的 胸脯,我的吉讷弗拉,夜里又潮又凉。” 他俩走到窗前,少妇把头靠在她心上人的胸脯上,他挽 着她的腰,两人都沉浸在缄默之中,凝视着天空,晨曦慢慢 照亮了天穹。灰色的云彩疾速地相继掠过,东方越来越明亮 了。 “你看见吗,”吉讷弗拉说,“这是一个预兆:我们会幸福 的。” “是的,在天国,”吕依吉苦笑着回答。“噢,吉讷弗拉! 你本应得到天底下的一切财富……” “我有你的心就够了。”她用欢乐的声调说。 “啊!我死而无怨了。”他接过来说,把她搂得紧紧的。他 吻遍这张秀丽的睑,它已开始失去青春的鲜艳,但表情依然 这样温柔,这样甜蜜,他瞧着它总感到安慰。 “多么宁静呀!”吉讷弗拉说,“我的朋友,我觉得熬夜有 人间喜剧第二卷 很大乐趣。黑夜的庄严真有感染力,它让人肃然起敬,它引 人坠入遐想;一切都沉睡着,而我在熬夜,这个想法里面有 一种我说不出的力量。” “啊!我的吉讷弗拉!并不是从今天开始,我才感到你的 心灵是多么细腻高贵!你看天亮了,你快去睡吧。” “好的,”她回答,“但是我不能独个儿去唾。那一夜,当 我发觉我的吕依吉撇开我去熬夜时,我是多么痛苦呀!” 这两个年轻人同不幸作斗争的勇气,在一段时期之内颇 见成效;可是,那几乎总是使夫妻达到极乐境界的事儿,对 他们却是不祥之兆:吉讷弗拉有了一个儿子,用民间的话来 说,他象白昼一样美。母爱的感情使少妇力量倍增。吕依吉 为贴补吉讷弗拉产褥期的费用而借了债。所以,开初她没有 感到景况的拮据,夫妻俩都沉浸在抚养孩子的幸福之中。这 是他们最后的幸福。正如两个游泳者合力破浪向前那样,两 个科西嘉人最初勇敢地搏斗着;但往后他们不时陷入麻木之 中,宛如死亡之前的沉睡。不久,他们不得不变卖首饰。穷 困倏然显现,它并不丑陋难看,而是穿着朴素,几乎并不使 人感到难以忍受;它的嗓门一点儿不吓人,它身后并没有拖 带着绝望,也没有拖带着幽灵和破衣烂衫;不过它叫人再也 别想那宽裕的日子和往昔的生活习惯;它一步步销蚀了人的 傲气。然后,随之而来的是狰狞可怖的赤贫,对衣衫褴褛毫 不在乎,把人类的一切感情都踩在脚下。小巴托洛梅奥出生 后七到八个月,从给这个瘦弱的孩子喂奶的母亲身上,已很 难认出她就是四壁空空的卧房唯一的装饰品,那张出色的肖 像的原型了。严冬也不生火,吉讷弗拉发觉自己的面庞秀美 人间喜剧第二卷 的轮廓慢慢地毁坏了,双颊变得象陶瓷一样苍白,眼睛也泛 白,似乎生命的源泉在她身上正在枯竭。看到自己的孩子瘦 削下去,面孔苍白无色,这么小就遭罪吃苦,她心如刀绞,而 吕依吉则再也没有勇气对他的儿子露出笑容。 “我跑遍了巴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一个人也不认 识,怎么敢向毫不相干的人乞怜呢?我在埃及时的老伙伴,那 个饲养牲畜的韦尼奥在一桩密谋案中受到牵连,被关进监狱, 而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供给了我。至于我们的房东,一年 来根本没有问我们要过房租。” “不过我们什么也不需要。”吉讷弗拉温柔地回答,装出 平静的神色。 “每一天来临都多带来一层困难。”吕依吉惶惶然地说。 吕依吉拿走吉讷弗拉所有的画,还有那幅肖像,几件家 里还用不着的家具,以贱价出卖了,所得的钱使一家人荀延 残喘了一些日子。在这些不幸的日子里,吉讷弗拉表现出她 性格的崇高和吃苦耐劳的幅度,她泰然自若地忍受着痛苦的 磨难;她坚强有力的心灵支持着自己抗灾御难,她的手虽然 有气无力,却仍然在奄奄一息的儿子身旁工作着,她以奇迹 般的活力料理家务,一切都应付过来了。吕依吉看到她把他 们蛰居的唯一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嘴角现出惊异的笑容,她 瞧见时心里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 “我的朋友,我给你留着这块面包。”一天晚上,吕依吉 筋疲力尽地回来,她对他说。 “那你自己呢?” “我,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亲爱的吕依吉,我什么也不需 人间喜剧第二卷 要。” 促使他接受她留下不吃的食物的,与其说是她的话,还 不如说是她睑上的柔情蜜意。吕依吉搂着她,给她绝望的一 吻,就象一七九三年那些一起登上断头台的人,临刑前的友 好的抱吻一样。在这崇高的时刻,两人肝胆相照。不幸的吕 依吉骤然明白了,他的妻子在忍饥挨饿,由此他也分担着吞 噬她的寒热,他浑身颤抖,推说有件紧急的事出去了,因为 他宁愿吞下最烈性的毒药,也不愿嚼下使他免于一死的家里 最后一块面包。他踯躅在巴黎光彩夺目的车马中,在这唇没 人的、处处辉耀的奢华中;他飞快地走过兑换商的店铺,金 子在那里闪闪发光;临了,他决意出卖自己,作为替身去服 兵役,希望以这一牺牲拯救吉讷弗拉,况且,他不在时,她 可能会得到宽恕,回到巴托洛梅奥身边。他于是找到一个做 这种寻替身生意的人,认出他是前帝国禁卫军军官,感到颇 为幸运。 “我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他用缓慢而衰弱的声调 说,“我的妻子饿得奄奄一息,对我却不发一声怨言,我想, 她咽气时也会面带笑容的。”他苦笑着又添上一句:“朋友,你 行行好,先把我买下来吧,我很强壮,我已经过了应征的年 龄,我……” 那个军官按吕依吉服兵役所能得到的款子,先预支了一 部分给他。不幸的人抓到一把金币时,睑上堆起一个痉挛的 笑容,他拚命朝自己家里奔去,气喘吁吁,不时喊叫着:“噢, 我的吉讷弗拉!吉讷弗拉!”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夜幕已开始 降临。他悄悄地走进门来,生怕使他妻子过于激动,他离家 人间喜剧第二卷 时她已经衰弱无力了。落日的余辉从天窗射进来,落在吉讷 弗拉的面庞上,她怀里抱着孩子,坐在一张椅子上睡着了。 “你醒醒,我的心肝。”他说着,没有发觉他孩子的姿势, 孩子这时透着异乎寻常的光辉。 听到这唤声,可怜的母亲睁开眼睛,遇上吕依吉的目光, 露出了笑容;但吕依吉发出了惊惶的叫声:当他用粗犷有力 的手势把金币指给他妻子看时,他才发现她几乎疯了。 吉讷弗拉开始机械地笑着,突然用恐怖的声音嚷起来: “路易!孩子已经冰凉了。”她瞧着她的儿子,晕了过去,原 来小巴托洛梅奥已经死了。吕依吉把妻子抱在怀里,却不能 使她把孩子放下,她用不可思议的力气紧紧地抱着;他将她 放倒在床上,然后出去求援。 “噢,上帝!”在楼梯上他遇到房东,对房东说,“我有钱, 而我的孩子饿死了,他妈妈也奄奄一息,给我们帮帮忙吧!” 他象一个绝望的人回到妻子身边,让那个正直的泥瓦业 承包商和几个邻居去打点照料,尽其所能来解救这一至今不 为人知的贫困,那两个科西嘉人出于自尊,一直小心翼翼地 把它掩盖起来。吕依吉把他的金币都扔到地板上,跪在他妻 子躺着的床头边。 “爸爸!照顾照顾我的儿子吧,他用的是您的名字。”吉 讷弗拉在狂乱中叫喊说。 “噢,我的天使!你平静一点,”吕依吉抱着她说,“好日 子就在我们前头呢。” 这话语和这温存使她稍稍平静了些。 “噢,我的路易!”她接着说,一面用特别专注的神情望 人间喜剧第二卷 着他,“你好好听我说。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死是在情理之中, 我太痛苦了,再说,象我这样得到无上的幸福,也本该付出 代价。是的,我的吕依吉,你可以安心。我曾经这样幸福,要 是叫我从头开始生活,我还会接受我们这一命运。我是一个 坏母亲:我依恋你,胜过依恋我的孩子。”她又用深沉的声音 添上说:“我的孩子。”两行眼泪从她快失去活力的眼里夺眶 而出,她霍地抱紧了尸体,她再也不能使它温暖过来。她接 着又说:“把我的长发交给我父亲,作为他的吉讷弗拉的纪念。 你告诉他,我从没有归罪于他……”她的头倒在她丈夫的臂 膀上。 “不,你不能死,”吕依吉嚷着,“医生马上就来。我们有 面包。你父亲就会宽恕你。我们已经时来运转了。留下来同 我们在一起吧,美丽的天使!” 然而这颗忠贞不贰的、充满爱情的心变冷了,吉讷弗拉 本能地把眼睛转向她热爱的心上人,虽然她对什么都已毫无 感觉:模糊的影像出现在她脑际,这时她的脑子已接近于失 去人世的一切记忆了,她知道吕依吉就在那里,因为她一直 在越来越有力地攥紧他冰凉的手,仿佛她以为自己要掉下悬 崖,极力想驻留在上面。 “我的朋友,”末了她说,“你身上冰凉,我来让你暖和暖 和。” 她想把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但这时她咽了气。两 个医生,一个教士,还有几个邻居跨进门来,带来了一切必 需的用品,想要救助这对夫妇,抚慰他们的痛苦。来人最初 闹哄哄的;而进屋之后,房间里却笼罩着一片可怕的沉寂。 人间喜剧第二卷 正当这一幕发生的时候,巴托洛梅奥和他妻子坐在古老 的靠椅里,每人分占大壁炉的一角,熊熊的炉火刚够把这府 邸的大客厅烧热。挂钟指着子夜。很久以来,老夫妇就夜不 能寐了。此时此刻,他们默默无言,象两个返老还童的老人, 眼睁睁瞧着,却什么也看不见。客厅里空荡荡,但对他们说 来却充满了回忆,一盏就要熄灭的灯微弱地照射着,要是没 有炉里闪烁不定的火焰,他俩就处在一片漆黑之中了。他们 的一个朋友刚刚离去,他拜访时坐的那张椅子就放在两个科 西嘉人中间。皮永博朝这张椅子瞥了不止一眼,这几眼意味 深长,象是连绵不断的悔恨,原来这张空椅子就是吉讷弗拉 的椅子。艾丽莎·皮永博窥测着她丈夫苍白的睑上掠过的表 情。虽然她已习惯于从他面部线条的剧烈变化中猜出这个科 西嘉人的感情,但是,这时他的睑一会儿咄咄逼人,一会儿 又忧郁惆怅,她怎么也猜不透这难以捉摸的心灵。 巴托洛梅奥是不是堕入了这张椅子唤起的强有力的回忆 里呢?他是否看到这张椅子自从女儿走后,第一次被一个外 人坐了,心里感到不是滋味呢?他宽恕的时刻,这一直白白 等到如今的时刻,是不是已经敲响了呢? 这些想法一个接一个地激动着艾丽莎·皮永博的心。有 一阵她丈夫的容貌变得这样可怕,她想到自己竟敢耍一个普 通的花招,好找机会谈起吉讷弗拉,便簌簌地颤抖起来。这 时,北风劲吹,把雪片刮落在百叶窗上,两个老人都听见了 沙沙的响声。吉讷弗拉的母亲埋下头,不让丈夫看到她的眼 泪。老人的胸膛忽地发出一声叹息,他的妻子注视着他,他 显得衰颓不堪;三年来她第二次壮着胆子对他谈起女儿。 人间喜剧第二卷 “吉讷弗拉大概会挨冻,”她轻声嚷道。皮永博打了个寒 噤。她继续说:“她说不定会挨饿。”科西嘉老人的眼泪止不 住流了下来。“她有一个孩子,却没法抚养,她的奶水干枯了。” 母亲用绝望的声调冲动地又说。 “让她回来吧!让她回来吧!”皮永博喊着,“噢,我亲爱 的孩子!你战胜了我。” 母亲站起身来,好象要去找她的女儿。正在这时,门砰 然打开了,一个面无人色的人,陡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死了!我们两家都在互相毁灭,瞧,这就是她留下的 一切。”他一面说,一面把吉讷弗拉黑油油的长发撂在桌上。 两个老人浑身颤抖,仿佛受到雷电的轰击,一霎时,吕 依吉已不在眼前。 “用不着我们朝他开枪了,因为他已经死了。”巴托洛梅 奥望着地下,慢吞吞地嚷道。 一八三0年一月于巴黎。 郑克鲁译 题 解 两个新嫁娘 《两个新嫁娘》于一八四一年十月完稿,同年十一月至次 年一月在《新闻报》上连载,一八四二年由苏弗兰书屋出版 单行本。同年编入菲讷书屋出版的《人间喜剧》十六卷本第 一卷,属“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 这部书简体小说,描写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爱情观和两种 相反的结局。作者试图证明,家庭幸福的基础,是夫妇双方 祸福与共的感情和对家庭义务的责任感,而不是狂热的爱或 激情。路易丝沉溺于浪漫主义的爱情理想,结果给自己的两 次婚姻都带来悲惨的结局,甚至付出生命的『弋价;勒内理智 地对侍现实,结果生活得幸福美满。 虽然这是一部以爱情婚姻为题材的小说,但环绕着这两 个年轻女子的经历,也深刻地反映了当时贵族阶级的处境和 家庭内部的复杂关系:在复辟时『弋,贵族为了恢复在大革命 中失去的财产,维持阀阅世家的显赫地位,往往不惜牺牲女 儿的幸福,剥夺她们的继承权,让她们在修道院度过一生。 入世之初 《入世之初》于一八四二年二月脱稿,同年七月二十六至 九月四日在《宪政报》上连载,题为《招摇撞骗的危险》。一 八四四年六月由杜蒙书屋出版单行本,分上、下两册(下册 附有中篇小说懒情妇》),篇名改为《入世之初》。一八四五 年编入《人间喜剧》十六卷本第四卷,属“风俗研究·私人 生活场景”。 本篇由作者的妹妹洛尔提供素材,主旨在表现年轻人的 成长及其心理特点,因而作者曾经考虑用《青年们》作为标 题。小说以温和的态度批评了年轻人爱慕虚荣、贪图享受,喜 欢吹牛说大话等弱点,也描写了他们通过艰苦生活的磨练,如 何从所j巳错误中接受教训,逐步变得成熟、老练起来。作为 风俗史家的巴尔扎克,善于结合人们所处的社会环境、经济 地位来分析和刻画他们的性格。特别是首尾呼应的两次公共 马车旅行,巧妙地勾画出了从王政复辟到七月王朝时期社会 各阶层人物的面貌和他们的变化发展,并充分显示了作家在 对话中塑造形象的才能。 阿尔贝·萨瓦吕斯 《阿尔贝·萨瓦吕斯》于一八四二年五月脱稿,五月二十 九至六月十一日在《世纪报》上连载。同年编入《人间喜 剧》十六卷本第一卷,属“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 这篇小说以地位悬殊的不幸恋爱为题材,描写了一个才 能出众,却没有财产和爵位的青年律师阿尔贝的悲剧故事。他 为了配得上他所爱的公爵夫人,呕心沥血,追名逐利,惨淡 经营达十余年。就在他即将成功之际,一个偷偷爱上他的贵 族少女罗萨莉施展种种卑鄙手段,拆散了这一对情人,断送 了阿尔贝的一生。作者在小说中揭露了路易一菲力浦时『弋外 省名利场中的种种肮脏交易,同时也指责了虚伪狭隘的宗教 教育及上层社会妇女的自私、骄横和残酷无情。 家族复仇 《家族复仇》写于一八三0年一月。其中部分章节曾分别 在一八三0年四月一日的卿I影》周刊和同年五月九日的 《选民通讯》上刊载。全文于同年四月编入玛门、德洛奈一瓦 莱书屋出版的《私人生活场景》两卷集。一八三五年编入贝 歌夫人书屋出版的《十九世纪风俗研究》十二卷本第一卷,一 八四二年收入《人间喜剧》第一卷,属“风俗研究·私人生 活场景”。 这篇动人的故事,描写了一宗违背家长意愿的、既幸福 又悲惨的婚姻。男女主人公纯洁而坚贞的爱情,他们与厄运 作斗争的勇气,充分表现了他们的高尚品格与情操。然而他 们毕竟未能战胜资本主义社会残酷的生活法则,这两个有才 能、有勇气却没有财产的年轻人,在失去他们未满周岁的孩 子以后,终于双双死于饥饿。作者在这篇小说中主要着意于 描写性格悲剧:正是科西嘉岛族问仇杀的陋习和皮永博男爵 极端强悍的科西嘉个性,酿成了他心爱的女儿的不幸。 艾珉王文融 ·Balzac· LA COMEDIE HUMAINE 人间喜剧 第 三 卷 (法]巴尔扎克著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10 目 次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III] 双重家庭……………………………………丁世中译(2) 家庭的和睦…………………………………陆秉慧译(89) 菲尔米亚尼夫人……………秦雨译王丈融校(134) 妇女研究………………………………..王丈融译(163) 假情妇…………………………………..沈志明译(175) 夏娃的女儿………………………………陆秉慧译(242) 信使………………………………………陆秉慧译(390) 石榴园……………………………………黄晋凯译(407) 被遗弃的女人……………………………黄晋凯译(434) 奥诺丽纳…………………………………傅雷译(485) 高布赛克…………………………………陈占元译(575) (646)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III]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双重家庭 献给路易丝·德·屠尔海姆『白爵夫人① 以志怀念和深情的敬意 她谦卑的仆人 德·巴尔扎克 当年在巴黎市政厅周围的老城区,有几条很曲折、很阴 暗的街道;圣约翰回旋栏街就是其中之一:它顺着市政厅的 小花园曲折蜿蜒,直到同马特鲁瓦街相交处,准确地说,是 延伸到如今已经拆除的一垛旧墙的墙根下。当年还能看到这 里设置的s形回旋栏,这个街名便是由此而来的。栅栏到一 八二三年才拆除:那一年,市政当局决定在市府小花园的旧 址上建造一座可供举行舞会的大厅,准备用于欢迎昂古莱姆 公爵吲从西班牙远征归来的庆祝活动。这条街的最宽处是在 与迪克赛朗德里街交叉的路口上,但也只有五法尺光景。所 ①韩斯卡夫人的女友,常住在维也纳。巴尔扎克一八三五年旅居维也纳时 曾是她姐姐和表兄的座上客。 ②昂古莱姆公爵(1775 1844),查理十世的长子。一八二三年曾指挥法军 远征西班牙。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以,一遇多雨季节,便可看见滚滚的浊浪冲刷沿街老房子的 墙基,将家家户户倒在墙角的垃圾席卷而去。垃圾车是无法 通过这里的,住户们只好指望狂风暴雨来打扫这条终年泥泞 的街道,试想,这条街怎能干净整洁呢?当盛暑的骄阳直逼 巴黎的时节,一片金灿灿的光芒象刀锋似的晃眼;但它却只 能照耀这条阴暗的街道于一时,而无从晒干那股经久不散的 潮气——它从底层到二楼,团团围住了这些幽暗寂静的屋子。 住户们在六月里从下午五点起就得开始点灯,一到冬天更是 昼夜不熄了。就是在今天,假如有一位大胆的行人想从沼泽 区Ⅲ走到塞纳河滨,假如他从茅草街的尽头出发,途经武士 街、劈柴街、双门街直抵圣约翰回旋栏街,那么他还会觉得 自己似乎一直是在地窖里行进。报刊的专栏常常吹嘘老巴黎 的辉煌灿烂,其实老巴黎几乎所有街道都类似这种阴暗潮湿 的迷宫。好古之士倒还可以在这里鉴赏若干罕见的历史遗迹。 比如,当年回旋栏街与迪克赛朗德里街交叉的街角上那所老 房子还没有毁坏,观光者可以在那所房屋的墙壁上看到两只 大铁环的残痕:那是当年本区的治保官员为了确保社会治安, 要求每晚拴上链子的残迹。这所房屋以古色古香著称;从建 房时采取的种种防范措施,更可见出这类旧宅的有碍健康。为 了使底层保持洁净,就将楼房的地窖顶升到比地面高出二法 尺左右,这样便迫使来客在进屋时登上三级台阶。独扇大门 的门框形成一个半圆拱形,拱顶石上装饰着美女头像和阿拉 ①巴黎的老区之一,在今第三、四区的地段内。从十七世纪起建有许多高 级住宅,但十八世纪以后,该区居民多属中下阶层。 人间喜剧第三卷 伯风格的图案,由于年深日久,花纹已经剥蚀了。底层朝向 回旋栏街的一面有一小套房,开有三扇窗,窗台约有一人高, 就从那小街上取光。在这几扇已有破损的窗户外面,加装了 几根稀稀拉拉的粗铁条儿,算是防护措施;铁条的末端隆起 一个小圆球,和面包房里的炉条很相象。如果白天有哪位好 奇的行人朝套房的两间小屋张望,那么他肯定会一无所获。因 为只有在七月骄阳的照射之下,才能窥见第二间屋里的一方 凹处,里面嵌着两张木床,床上铺着绿哔叽毯子;整个凹处 都是老式木工活儿。不过每当下午三点钟光景,烛光一亮,便 可透过头间屋子的窗户见到一位老妇人:她坐在炉角边的一 张板凳上,拨着炉火,煨着一锅浓汁墩肉,那是一般看门女 人惯做的家常菜。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 屋子的后墙上挂着寥寥可数的几件炊具和家用器皿。还能看 见一张旧桌子,支在x形的木架上;桌面连一张台布也没有, 直接陈放着几件锡制餐具和老人刚做好的那份菜。这间屋子 既是厨房又作餐室,权充家具的还有三张破椅。壁炉台上放 着一面破镜子、一块打火石、三只玻璃杯、几根火柴和一只 有缺口的白色大水罐。在这片阴冷的栖身之地,一切都陈列 得井然有序,焕发着勤俭的精神,所以无论方格地板、日用 器皿还是壁炉灶具,看上去都挺顺眼。老妇人苍白多皱的容 貌同阴暗的街道、破旧的房屋倒也颇为协调。假如你看见她 坐在椅子上养神的姿态,你一定会觉得:她对这所房屋的依 依不舍,有如一只蜗牛对自己褐色硬壳的留恋。在她的表情 中,一种难于形诸笔墨的狡黠,透过平日略带做作的老好脾 气而时有流露。她头戴一顶珠罗纱圆便帽,但也难以将银白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发丝统统遮住。她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如同那条小街一 样静谎。她睑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和墙上的裂缝可谓异曲同 工。出身寒微也罢,家道中落也罢,反正她对那忧患的生涯 似乎早已抱定逆来顺受的态度。从日出到日落,除了围炉举 火和提篮上街以外,她一直坐在另外那间小屋里,面对一位 年轻姑娘,紧挨最后那扇窗户。白天任何时候,过路行人都 能够望见这位青年女工:她总是静坐在一张老式的红绒安乐 椅上,埋头于一具刺绣绷架,勤奋不息地劳动着。母亲则在 膝上放一只墨绿色的鼓筒,专心抽制一圈圈的珠罗纱。然而 她用指头转动线轴已相当艰难。因为目力衰退,便在她那六 句老人的鼻梁上架起一副旧式眼镜,全凭鼻翅鼓足张力,方 能维持它不致掉落。夜幕一降临,这两位勤劳的女工便在中 间放上一盏油灯,让光线透过两只装满水的玻璃圆瓶,把各 自的活计照得通亮:一位借以辨明从鼓筒的线轴里抽出的最 纤细的线头;一位便可识别刺绣图案上最工巧的笔触。铁栅 栏的曲度,使姑娘得以在窗台上置放一只长方形木盒,里面 盛满泥土,好好歹歹长着几株香料豆、几棵金莲花、一株枯 瘦的小忍冬,和几茎牵牛花——那牵牛花病弱的枝藤也攀附 上了铁栅栏。这些几近枯萎的植物毕竞长出了若干苍白无力 的花骨朵儿,为窗棂里的画面平添了一层忧郁妩媚的韵味,使 镶嵌其间的两个人物更显得和谐动人。过路行人哪怕自私透 顶,只要看见这室内的场景,也可对巴黎工人阶级的生活窥 一斑而知全豹了。看来这位刺绣女工全仗着这种针尖上的手 艺过活。很多涉足过回旋栏街的人都不禁纳罕:一个年轻的 姑娘,在这等土窖子里过日子,怎能保持住鲜润的气色呢?假 6 人间喜剧第三卷 定有一位大学生,途经这里去拉丁区Ⅲ,那么凭着想象力的驰 骋,他定会产生种种联想,把这默默无闻、苦捱岁月的生命 比作装点清冷石壁的长春藤;比作终生含辛茹苦,养活了别 人而又于无声无臭之中诞生、耕耘、亡故的农夫。一个坐收 年金的人,则必会以业主的目光将这座房屋打量一番,然后 思忖着:“万一哪一天刺绣不复时兴,这两个弱女子又将何以 为生呢?”还有一些在市政厅或司法院担任一官半职的人,上、 下班都得按时经过这条小街,他们当中或许会出个把心肠慈 悲之辈。也许有一位鳏夫或一位年近四十的阿多尼斯吲,于反 复探测这苦难生涯的种种秘密之余,指望着有朝一日母女俩 向外界求援,他也就乐得不太破财地娶下这位天真无邪的女 工,她那双既丰腴又灵巧的纤手、她那柔嫩鲜润的颈脖和白 哲平滑的肌肤(这=诱人的姿色或许正得之于在这条暗无天日 的小街上长居久住)早已令他赞叹不已。也许有这么一位年 收入不过一千二百法郎的老实敦厚的小职员,由于日日目瞎 姑娘热忱的劳作,十分看重她那纯正的品德,便指望自己获 得擢升,好将两条默默无闻的生命结合到一处、将两个人不 屈不挠的苦干拧成一股绳;那么,他至少可以借男子汉强劲 的膂力来支撑她的生计,并将一种恬静平和、色泽象窗台上 的花朵一样淡雅的爱情奉献给她。这一类朦胧的期待,为老 妈妈暗淡无光的灰眼睛增添了许多生机。早晨,用完一顿极 简单的早餐,她就回到坐位上抱起鼓筒:那倒不是为了尽职, ①巴黎的文教区。 ②借喻。阿多尼斯原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 人间喜剧第三卷 而多半是摆摆样子;因为她将眼镜放到了一张红木制的小针 线台上,那针线台跟她自己一样也是上了年纪的。然后,从 早上八点到十点钟左右,她就检阅起路过小街的常客来:她 采集人家的目光,品评人家的举止打扮、音容笑貌,好象是 为着女儿的婚事在同他们讨价还价;她那双表情丰富的眼睛, 仿佛正在暗中牵线,竭力使双方建立起融融的情思。不难猜 到:对她来说,这检阅好比观剧,也许这就是她仅有的乐趣, 女儿很少抬头张望。由于害羞,或者是由于对自己的贫困感 到难堪,她似乎整天都埋头于那副绷架。只在老妈妈发出惊 讶的呼叫时,女儿才在路人面前露一露她那带着倦意的容颜。 一位身穿崭新礼服的小职员,一位胳臂上突然挽着一个女人 的常客,往往有幸看到这位年轻女工微微翘起的鼻尖,她那 玫瑰红的樱桃小口和那虽已疲惫不堪、但却依然生机勃勃的 灰眼睛。辛劳的不眠之夜,只在她的眼睛下方、颧骨之上鲜 润的皮肤上留下两个微微泛白的眼泡。这可怜的孩子仿佛是 为了爱情与欢乐而生的:为爱情,她那双眼皮之上描着两弯 姣好的蛾眉,她的头上生着又浓又密的浅栗色头发,她尽可 将自己掩蔽在这一头浓发之下,好象是为了避开情人的目光 而躲进深闺绣阁;为了欢乐,她那天生善动的鼻翅儿,便在 鲜嫩的面颊上造成一对小酒寓,令她在开颜一笑之间将万般 愁苦置于九霄云外。欢乐是希望之花,欢乐赋予她力量,使 她毫无畏惧地正视艰苦的人生之路。姑娘一向很注意仔细梳 理自己的秀发。按照巴黎女工的习惯,她的晨妆似乎就在于 将头发梳理得平滑熨帖,将两鬓卷成两道波浪,把白哲的皮 肤映衬得更加秀美。她那齐着颈脖的发根儿,形成一道清晰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深褐线条,又为她增添了一层妩媚,令人倍感那青春的魅 力。旁观的路人见她专心工作,不为外界的杂沓之声所动,准 会说她是惺惺作态。诱人的希望果然更加挑起了一般少年的 好奇心,使他们频频回首,徒然想看一看那羞怯的容貌。 “卡罗琳娜,咱们又多了一位常客哩!以前那些人可都不 及他呀!” 母亲低声说这话的时间,是一八一五年八月的一个上午。 这话倒引起了年轻女工的注意,于是她朝街上看了一眼,但 那陌生人早已走远了。 “他朝哪儿飞啦?”姑娘问。 “下午四点钟,人家没准还会打这儿过。我盯牢他,到时 候我轻轻踢你的脚。他一定还会路过这里的,因为他经过咱 们这条小街已有三天。不过时间没个准儿:头一天是六点,前 天是四点,昨天却是三点。记得从前也偶尔见过这人。他大 约是市政厅的一位职员,眼下搬到沼泽区去了。” “喏,”老妈妈朝街上看了一眼,接着又说,“咱们那位穿 栗色礼服的先生,今天戴上假发啦!这下他可大变样了!” 这位穿栗色礼服的先生,大概是每天川流不息的队伍的 “队尾”,因为老妈妈说着又戴上了眼镜,拿起手里的活计,同 时叹了一口气,向女儿投去一道奇特的目光。恐怕连拉瓦特Ⅲ 本人也很难对之进行透彻的分析:这目光中既有赞叹、又有 感激;既含着改善光景的某种期望,又混杂着生了这么个标 ①拉瓦特(1了41 l 8叫),瑞士神学家、哲学家、诗人,“面相学”的首旬 者。 人间喜剧第三卷 致女儿的自豪感。下午四点钟光景,老妇轻轻碰了一下卡罗 琳娜的脚:姑娘猛一抬头,恰好看见这位新来的男角儿;今 后他的定期出场,将为这出戏增色不少。这男子年近四十,身 材高大顾长,面色苍白,着一身黑礼服,举止仪表颇为庄重。 当他那浅褐色眸子的锐利目光与老妈妈暗淡的眼神相遇时, 她不觉浑身一震:她感到他好象有一种洞察人心的禀赋或习 惯;还预感到他待人接物一定同这小街上的空气一样冰冷。但 在他那张威严的面孔上,睑色却灰里泛青,是因为操劳过度, 还是体虚气衰?这问题在老妈妈心中可以找出二十种不同的 答案。但在第二天,还是卡罗琳娜首先猜到了其中的原委:他 的前额易蹙多皱,定是胸有积郁;他的面颊略显干瘪,那是 苦难留下的印记,仿佛是令受难者彼此能够识别,借以相互 慰勉,并且齐心协力地应付厄运。这时天气酷热,加上这位 先生神不守舍,竞忘了戴帽子就匆匆走上这条不卫生的小街。 卡罗琳娜于是得以看见他长着一头毛刷般的短发,使他的表 情显得更加严峻。起初,姑娘眼神里闪动着一种天真无邪的 好奇心;随着这位路人渐渐远去,活象送殡行列中的最后一 名亲属,姑娘的眼神不觉染上一层充满同情的温柔色彩。卡 罗琳娜一见这男子,就得到一种强烈的印象;虽然谈不上富 于魅力,但同其他过客引起的感受相比,情形却大不相同。她 头一遭儿对自己和母亲之外的陌路人产生了一种同情心。老 妈妈絮絮叨叨地把种种异想天开的猜测当作谈资,女儿嫌烦 而没答理她,不声不响地只顾在绷开的珠罗纱上飞针走线。她 很惋惜自己未能好好端详那位陌生人,只得等第二天再明确 对他的看法。小街上一位经常出现的过客引起她的联翩浮想,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还是头一遭儿。平素,做妈妈的嫁女心切,把每个过路行 人都假定为女儿的夫君,生出种种猜想。姑娘只好抿着嘴儿 苦笑罢了。这一类冒失的想法不曾引起女儿的邪念,不能不 归因于她那顽强执着的劳动,不幸这无法减免的工作正在消 耗她那宝贵的青春活力,总有一天会损及她那清澈的目光,或 者从她白哲的双颊上,夺去那眼下还是娇艳动人的姿色。大 约有整整两个月的光景,这位黑衣先生(这变成了他的雅 号)的行止毫无规律:他不一定总是途经回旋栏街,老妈妈 同他常常是上午不曾谋面,下午却有幸相遇;他不象其他公 务员那样严格按时往返,那伙人简直变成了克罗夏尔太太的 时钟。头一次相遇时,他的目光曾使老妈妈吃了一惊;此后, 他的眼睛似乎再也没有留意过由这两位女窖神构成的那幅别 具风情的图画。那时的回旋栏街,除一家废铁铺有两扇朝街 的大门和一个黑毯罢越的店堂外,便只有一些带铁栅栏的窗 子,由此透入的光线又通过若干气窗给邻舍的楼梯照明。所 以那位路人的冷漠态度,就难以归之于有什么危险的情敌了。 于是,克罗夏尔太太便更加纳闷:这位黑衣先生为什么总是 那么忧心忡忡呢?他不是低头瞧地,便是昂首远眺,似乎要 透过回旋栏街的迷雾去预h未来。九月末的某个早晨,在那 间黑屋子昏暗背景的映衬下,卡罗琳娜·克罗夏尔活泼的倩 影显得格外楚楚动人。迟开的花朵,同已略显凋敝的枝藤在 窗棂上交错环抱,把她的容颜映照得尤其光艳夺目。而且,在 这帧日常小景图上,本来就是明暗互衬、红白相交,恰与温 柔的姑娘正在刺绣的细纱织物辉映成趣,还同两把安乐椅褐、 红相间的色调形成了活泼的对照。于是那陌路人便仔细欣赏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了一番这动人画面的美好效果。却说老妈妈早已对黑衣先生 的淡漠态度感到难以忍受。这天便故意把线轴儿弄得轧轧直 响。那位愁容满面、心事重重的过路人听到这古怪声音,不 由得抬头看了看。他同卡罗琳娜只不过交换了一个眼风,而 且是转瞬即逝的一个眼风,却已使他俩的心灵有了轻微的接 触,两人都预感到:他们是会相互思慕的。下午四点,当陌 生人再路过时,卡罗琳娜从嗒嗒有声的石板路面上辨出了他 的足音。当他俩相互凝望的时候 这在双方都已是一种 “蓄谋”了,——那位过客面含微笑,眼光里洋溢着善意;卡 罗琳娜羞赧得面红耳赤。老妈妈则心满意足地在一旁观察着 他们俩。从这个难忘的上午之后,黑衣先生便每日经过回旋 栏街两次,绝少例外,而那例外也总会被母女两人察觉。他 下班的时间不固定,母女俩由此断定他不同于一般低级职员, 他既不易从公务中脱身,也无须严守作息时间。在冬季前的 三个月里,卡罗琳娜同这位路人每天见面两次,每次的时间 也就是从她家门以及三扇窗户前走过的瞬间。这类匆匆的会 晤起初是心照不宣,渐渐便带上了几分情谊。他们两人,经 过反复端详之后,从开始的略有所知,发展到相知甚深。不 久之后,竞变成了那人对卡罗琳娜的一种必不可少的造访。假 如当这位黑衣先生走过时,竟忘了以他那富于表情的嘴唇或 褐色眼珠的友好目光,向她泛起一种欲露还敛的微笑,那么 她就会整天若有所失。她好似这样一类老人:他们把天天读 报当成一大乐趣,即使在某个隆重节J夫的次日,或是由于忘 记了这一天无报,或是由于心情烦躁不安,他们照旧会失魂 落魄地向别人讨取报纸。他们正是借此来填补生活的空虚。不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过,对于那位陌路人犹如对于卡罗琳娜,这类短暂的晤面已 变成好友间的喁喁私语。姑娘的忧患哀愁都逃不过那位沉默 的男友聪敏犀利的目光;而男友有了牵肠挂肚的心事也决计 瞒不过卡罗琳娜的慧眼。 “他昨天准保遇上了伤心事儿!”那女工看到黑衣先生的 憔悴面容,常常产生这种想法。 “哎呀,他准是公务非常繁忙啊!”一旦她察觉到某种蛛 丝马迹,便不禁发出这样的叹息。 那陌生人也猜得出:姑娘要在星期天赶着绣完那条令他 颇感兴趣的长裙。缴纳房租的限期日渐逼近,他看出她那美 丽的睑蛋上堆起了一层愁云;他还看得出卡罗琳娜什么时候 又度过了不眠之夜。而她更加注意的是:随着他俩交谊日笃, 摧残她那如花娇颜的种种忧思正在渐渐消散。秋去冬来,装 点窗栏的枝叶纷纷枯槁残败,窗户也随之紧闭了。这时,那 陌生人发现:玻璃窗上与姑娘齐头高的地方,灯光却显得分 外明亮;于是他发出了一丝甜甜的会心微笑。那盏微火寒灯, 那勾出母女俩头像的微红的投影,无异于向他暗示这小家庭 生计窘迫。不过,他若在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怜悯的表情,卡 罗琳娜便高傲地装出快乐的模样作为回答。然而,他俩内心 萌发的感情却始终埋藏着,一直没有发生什么事让他们彼此 了解到这感情的强烈和深广。他俩甚至从来没有听见过对方 的声音。这一对无言的朋友,象提防灾祸一样,都避免作进 一步的交往。双方似乎都在担心,惟恐在对方的厄运之上再 增添什么不幸。也许正是这种友爱的思虑,迫使他俩裹足不 前吧?也许这是出于利己的顾忌,或那种足以使偌大城池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居民各负一隅、老死不相往来的无情猜忌吧?觉醒中的秘密 心声是否正在警告他们:危险的事端也许近在眼前!很难解 释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绪:它既为他俩缔结了友情,又令他们 相互存着戒心;既使他俩彼此倾慕,又让他们淡漠相处;既 令他俩本能地相傍相依,又在事实上相隔千里。或许这是因 为双方都想保持自身的幻觉吧。有时候黑衣先生似乎担心这 花朵一般鲜嫩的嘴唇会不会吐出粗言鄙语,而卡罗琳娜则似 乎深感自己不能与这位神秘君子门当户对:他身上的种种特 征都说明他既有钱、又有势啊。至于好妈妈克罗夏尔太太,她 对女儿的优柔寡断几乎有点儿愤愤然了。对黑衣先生,她一 向报以恭顺友善的微笑,现在却摆出一副赌气的样子。她十 分苦恼地向女儿抱怨: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不得不天天 围着锅台转。她的风湿病和鼻炎也从未象现在这样严重,折 磨得她不停地唉声叹气。这年冬天,她也没能按照卡罗琳娜 当初的计划,抽制出那么多珠罗纱。这种状况延续到将近十 二月底。那是面包空前昂贵的时节,眼看粮价就要上涨。随 之而来的正是一般穷人觉得格外难熬的一八一六年。这时,那 过客从他不知名姓的姑娘睑上,发现了深愁隐痛的痕迹,即 使她面带亲切的微笑,仍不能将这种痛苦遮尽。不久,他又 从卡罗琳娜困倦的眼神里看到了通宵苦干的迹象。在这月底 的某个夜晚,他一反常态,在凌晨一点重新来到圣约翰回旋 栏街。夜间的寂静使他在离卡罗琳娜家门挺远的地方就听到 了老妈妈的哭诉和年轻女工更加痛苦的叹息;那声音伴着霏 霏雨雪的咝咝细声传入他的耳际。他竭力放缓脚步慢慢挨近。 接着又冒着被拘捕的危险,屈身蹲在窗下谛听母女间的对话, 人间喜剧第三卷 并透过窗帘上的破洞窥视她们。那窗帘本是细纱布做成,现 在颜色发黄,布满大大小小的洞眼,就象毛毛虫一圈圈啃啮 过的一大片白菜叶子。这位好奇的过客看见:在两副绷架之 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张贴有印花的公文,还有一盏油灯放在 两只装满清水的圆瓶中间。他一望而知,那是一张法院的传 票。只见克罗夏尔太太泪流满面;卡罗琳娜的声音也失去了 柔和动听的色彩,而带上了颤巍巍的喉音。 “妈妈,你为什么这样忧伤呢?莫利讷先生总不至于不等 我绣好这条长裙,就急着拍卖咱们的家具,或者把咱们扫地 出门吧?只要再有两个夜晚,我就能做完,亲自送到罗甘太 太门上去!” “万一她还象平常那样不立刻给钱呢?还有,面包店的欠 账也得靠这条裙子结清呢!” 旁观这场面的男子,早就有察言观色的习惯。他发现,母 亲的悲伤之中带着几分做作,而女儿的哀痛却全然发自肺腑。 他离去片刻之后,又回到原地。从纱帘里一张望,只见为娘 的已上床歇息,年轻的女工却仍然伏在绷架上,不倦地继续 劳动。桌上,在传票的一旁,放着一块切作三角形的面包,大 概是她的夜餐,同时也是一种提示:勇担重任总会有所酬报。 黑衣先生极为感动,心中充难了悲悯,立刻通过一块破玻璃, 将钱袋扔到姑娘脚前。然后,他不等着看那女孩儿的惊诧,便 心情激动、耳热面赤地溜走了。第二天,这位感伤、孤僻的 陌生人又途经窗下,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不过他未能回避 卡罗琳娜向他表示的满腔谢忱。原来姑娘敞开了窗户,用小 刀拨弄那盖满了雪的盛着泥土的方木盒。这费尽心机找出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笨拙借口,无异于告诉她的恩人:这一回她不愿意隔着玻璃 窗同他晤面了。刺绣女工的眼里饱噙着泪水;她对恩人微微 颌首,仿佛在示意:“我无以相报,只能以心相许!”但黑衣 先生似乎一点也不懂这一番诚挚的心意。傍晚,当他再次路 过时,卡罗琳娜正忙着糊上那块碎裂的玻璃。她借机朝他启 开那雪白光洁的皓齿,仿佛用这莞尔一笑来表示某种许诺。黑 衣先生即刻拐进了另一条街道,此后很久不复见到他在回旋 栏街上露面。 到一八一六年五月初的某个星期六上午,卡罗琳娜在黑 沉沉的两排屋子之间猛然看到一线清朗明净、不见一丝云影 的天空。于是她一面将一杯清水浇到那株忍冬的树根上,一 面呼唤母亲: “妈妈呀,咱们明儿上蒙摩朗西去散散心罢!” 说也巧,她兴冲冲地说着这话的当儿,黑衣先生正打窗 下经过,睑上的表情比什么时候都更加忧郁沉闷。卡罗琳娜 对他投去一瞥温柔纯洁的目光,或许也可以把这看成一种邀 请吧。于是第二天出现了这样的场景:克罗夏尔太太身着暗 红色美利奴Ⅲ毛料礼服,头戴丝质软帽,颈围仿开司米长条 花纹围巾,来到圣德尼城郊大道同昂吉安街相交的街角上,想 在那里叫一部马车;就在这时,不期而遇地撞见了那位生客 ——他正笔直地站在那里,好象夫君正在迎候贤妻的来临。他 一见卡罗琳娜,便高兴得展眉一笑,睑上的愁云也就踪影全 无。这天,卡罗琳娜纤巧的小脚上加了棕褐色普鲁涅拉斜纹 ①指原产于西班牙的细毛绵羊。 16 人间喜剧第三卷 呢Ⅲ护腿套,身着洁白的连衣裙,一阵对身材难看的女人十 分不利的恶风刮着她的衣裙,勾勒出了她那楚楚动人的线条。 她头戴一顶粉红缎子衬里的草帽,更使她的容颜如天仙般光 艳照人,腰系一条棕褐色宽腰带,益发衬托出她那两掌便可 合围的纤腰。她那雪白的前额上茶褐色的头发分梳成左右两 股,使她显得分外娇憨可爱。心情愉快更使她活泼轻盈得象 她头上戴的草帽一般。一见到黑衣先生,她心中便燃起一种 比她的美貌与装束还要美好的炽烈希望。那位先生原先还有 一点犹豫,但一见卡罗琳娜,喜悦之情便油然而生,也许就 是这种心境使他毅然决定陪同她作这次郊游。于是他租好一 部驭马看来颇为壮实的轻便马车,吩咐驶往圣勒塔韦尼。说 着就请克罗夏尔母女在车上就座。母亲倒也并不推辞。当马 车驶上去圣德尼的大路时,她忽然想到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 领受人情,便诌了几句客套,诸如让他跟两个女人作伴出游, 未免诸多不便云云。 “先生也许想独自一人到圣勒去吧?”她假惺惺地问道。然 后,她又抱怨天气太热,尤其抱怨自己的鼻炎,说她深受其 害,弄得彻夜不能成眠。就因为这个缘故,车子刚到圣德尼, 克罗夏尔太太就似乎入了梦乡。她那呼呼作响的鼾声中,有 几声使黑衣先生觉得不大真实。他用颇不以为然的目光瞧了 瞧这位老太太,同时蹙了蹙眉头。 “哦,她睡着啦!”卡罗琳娜天真地说。“从昨晚起,她就 不停地咳嗽,她一定是累了!” ①普鲁涅拉厂产的一种薄呢料。 人间喜剧第三卷 那位旅伴默不作声,只是狡猾地抿嘴一笑,那意思似乎 是: “天真的孩子呀,你对母亲的性格并不了解啊!” 不过,虽然他心中不无怀疑,但等马车驶上通往甜水镇 的白杨林荫道时,这位黑衣先生也相信克罗夏尔太太真的入 睡了,也可能是,他已无意推敲这里面真真假假的成分究竞 各含多少。或许是因为美丽晴朗的天空、乡下纯净的空气、白 杨的嫩芽、白荆的花朵和柳絮杨花散发的醉人芬芳使他心旷 神怡,一如大自然本身那样自由舒展;或许是因为他已不再 能忍受日常生活的种种羁绊;或许是因为卡罗琳娜活泼的眼 神同他目光里的忧郁有了一种默契和呼应;总之,黑衣先生 开始同这位姑娘攀谈起来。他俩的谈话象微风吹拂枝叶那样 朦朦胧胧,象粉蝶在蓝天飞舞那样飘忽不定,象田野里优美 悦耳的声响那样毫无条理,然而也象大自然一样打上了神秘 的爱情的印记。在这个节令,田野不是颇象刚披上婚礼盛装 的新嫁娘,由于兴奋而微微颤栗吗?它不是向最冷漠的人也 发出了热情的邀请,请他们一起来共享欢乐吗?他从去秋以 来头一遭儿走出沼泽区阴森的街道,投入风光明媚、景色如 画的蒙摩朗西峡谷的怀抱;早晨穿越峡谷,眼前是一望无际 的地平线,再回顾那双含着无限深情的眼睛,面对此情此景, 谁还能心如古井,谁还能守口如瓶?这位陌生人感到:卡罗 琳娜的性格开朗多于机智;多情胜于教养;她的欢笑近于顽 皮淘气,但她的言谈却充满真情实意。每当这位男伴聪明巧 妙地提出问题,姑娘都能推心置腹,恳切应答:这正是下层 阶级的习惯,而不同于上流人士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黑 人间喜剧第三卷 衣先生的表情活跃,仿佛重又获得了生机。他那满面愁容也 渐渐消散,睑上慢慢有了血色,显露出当初的年轻俊美,卡 罗琳娜见了既高兴又骄傲。这位容貌出众的绣花女工猜想,她 的男伴准是久已享受不到温存和爱情,因而对女人的热诚失 掉了信心。后来,卡罗琳娜在欢声笑语中偶然冒出一句玩笑 话,促使这位陌生旅伴摘掉最后一层面幕,恢复了他那纯真 的天性与青春的活力。他仿佛同一些可厌的思绪作了最后的 诀别,露出了被老成持重的外表所掩盖的活泼心灵。于是谈 话不知不觉变得极其亲密。等到马车在长条形的圣勒村村口 停下来,卡罗琳娜已将这位陌生人亲呢地称作“罗杰先生”。 这时老妈妈才如梦初醒似地睁开了睡眼。 罗杰用满腹孤疑的声调,对姑娘附耳低语: “卡罗琳娜,她把咱俩的谈话全都听去了呢!” 卡罗琳娜不以为然地抿嘴一笑。那生性多疑的男人额头 上的阴云也就顿时消散了:他因为害怕老妈妈故意算计他俩 而确实有过疑虑。克罗夏尔太太倒是一睑若无其事的样子,顺 从地跟着他俩走进了圣勒公园。两个年轻人商定要去看一看 那秀丽的大草坪和清香扑鼻的灌木林;那都是奉奥棠丝王 后Ⅲ的懿旨,按照她的爱好修葺的,因此也就远近闻名了。 “天哪,这儿的风景多美啊!”卡罗琳娜不禁喊道。 她登上了蒙摩朗西森林边陲的绿色山坡:宽阔的峡谷在 她脚下展开,那地形蜿蜒曲折,时有村落散见其间,远处的 ①奥棠丝王后(1783 1837),荷兰王路易·波拿巴之妻,拿破仑三世之母, 精通音乐、绘画,以艺术趣味高雅闻名于世。圣勒曾经是她的私人领地。 人间喜剧第三卷 地平线上呈现出山峦的淡蓝色轮廓,峡谷里有钟楼、草地和 一片片田野;大自然的喁喁细语,遥遥传入姑娘的耳际,颇 象是大海柔波的微响。三位游客沿着一条人工河的河岸漫步, 走进了这个颇有瑞士风味的峡谷。那里设有一座瑞士式的木 屋别墅,曾多次有幸迎迓过奥棠丝王后和拿破仑陛下。公园 里有一条生满鲜苔的长凳,皇上伉俪、王公贵族都曾在那里 昶息。于是卡罗琳娜怀着无限虔敬的心情在那上面坐下。这 当儿,克罗夏尔太太表示要去仔细观赏横跨两堵石壁的一座 吊桥,说着便径自向着这乡间胜景走去,留下女儿由罗杰先 生照应,还说反正他俩是离不开她的视野的。 “怎么,可怜的姑娘!”罗杰感叹道,“难道您从来不曾想 过要享受荣华富贵吗?难道您从来没想到过要穿穿您自己绣 出的美丽长裙吗?” “罗杰先生,要说我不向往有钱人的福气,那我就是当面 撒谎啦!可不是吗,我心里老在嘀咕,尤其是在每天就寝时, 我常想:可怜的妈妈这么大年纪了,如果在刮风下雨时不必 亲自上街买东西,那该有多好啊!我真希望每天清早能有一 名女仆,在她起身之前,就把一杯加了白糖的咖啡端到她床 前。可怜的老妈妈,她还挺喜欢看小说,但愿她把目力用到 诵读心爱的作品上,而不要起早贪黑地摇那些线轴。她还需 要喝点好葡萄酒。反正我希望她能享享清福。而她的心地是 多么善良啊!” “您亲身领受过她的善良么?” “噢,当然罗!”姑娘语调真挚地答道。沉寂片刻之后,这 对青年人朝克罗夏尔太太那边瞧了一眼,只见她已经走到那 人间喜剧第三卷 座农家小桥的正中,用食指做了一个似乎是吓唬他俩的手势。 “当然是领受过的,”卡罗琳娜接着说,“我小时,她对我 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她把自己珍藏的最后几件银餐具都卖 了,好让我到那位老小姐家里学刺绣。还有可怜的爸爸,妈 妈尽了最大的努力,让他在卧病不起的日子里少受一些折 磨!” 说到这里,姑娘微微颤抖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算了,别再提过去的苦日子啦!”说着,她竭力想恢复 高高兴兴的样子。只见罗杰听了很受感动,她睑上便泛起了 红晕;但她不敢正眼瞧他。 “您父亲当年是干什么的?”他问。 “大革命前,他是巴黎歌剧院的舞蹈演员,”她态度十分 自然地说,“母亲是合唱队队员。在舞台上,父亲指挥过千军 万马。攻打巴士底狱那天他碰巧在场。几个起义者认出了他, 便问他:既然能在舞台上带兵,那么现在来指挥一次真枪实 弹的进攻如何?父亲生性勇敢,当即一口应承,充当了起义 者的指挥官。后来他在桑布尔默兹地方的驻军里当了上尉, 算是对他这份战功的报答。他因为身先士卒而连获擢升,直 到当了上校。接着在吕赞Ⅲ一役中受了重伤,遣返巴黎卧榻 一年,终于不治身亡。后来波旁家族回来,母亲拿不到抚恤 年金,家里变得一贫如洗,只好找些零活糊口。近来好妈妈 更是经常病魔缠身,还从未见过她象现在这样不耐煎熬的。她 常常抱怨眼前的苦日子。这一点我也能理解:她到底见过世 ①今德国东南部之小镇。一八一三年拿破仑曾在此大败俄、普军。 人间喜剧第三卷 面,尝到过好日子的甜头。我可就不同啦:因为压根儿不知 那是啥滋味,也就无所留恋。我只祈求天老爷一件事……” “什么事呀?”罗杰本来若有所思,这会儿却急急地问。 “就是愿普天下的女人永远穿戴绣花珠罗纱,让我永远有 活儿干!” 这番坦诚的自白唤起了那男伴的关切。待到克罗夏尔太 太回头朝他俩走来时,罗杰对她的印象已经有了改善。 “好啊,孩子们!你们海阔天空地聊够了吧?”她问,态 度既宽容又揶揄。停了一会,又说:“想想吧,罗杰先生:那 位小伍长Ⅲ当年就坐在您那个坐位上呀!”接着又说: “可怜的人!我丈夫可是真心拥护他的。也真是,幸亏克 罗夏尔先生早已故世,否则哪里受得了,他们居然把他流放 到了那个电地方!” 罗杰忙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要小心。老人家点了点 头,郑重地说: “得啦,都到了免开尊口、莫谈国事的地步啦!” 说着,她掀开内衣衣襟,露出一枚十字架和一条红缎带; 缎带用细丝带拴着,挂在她的脖子上。 “那人吲将这个授给了我可怜的克罗夏尔;他们总不能禁 止我佩戴它吧?我没准还要把它带进棺材哩……” 这番话在那年头就算得上离经叛道了;罗杰一听赶快站 起身来,打断了老妈妈的话头。三人一起穿过公园小径,回 ①指拿破仑。 ②指拿破仑。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到村子里去。罗杰稍稍离开片刻,到塔韦尼最上等的餐馆里 订下了一顿饭,然后又回来接那母女二人,抄林间小路把她 们领进了餐馆。晚饭席上,大家兴高采烈。罗杰已远非当初 途经回旋栏街的那个阴沉沉的人影,他已不大象那位黑衣先 生,倒更象一个信心十足的青年,随时准备投进生活的洪流, 如同这两位辛勤劳动而又无忧无虑的女人一般——虽然她们 也许明天就要断炊。他似乎沉浸于少年时的欢乐,他的微笑 既温文尔雅、又如孩童般天真。近五点时,喝完几杯香摈以 后,这顿愉快的晚餐便结束了。这时罗杰首先提出到那边的 栗树荫下去参加村里的露天舞会。他同卡罗琳娜一道翩翩起 舞。他俩的双手不无奥妙地相互紧握;他俩的心因为燃烧着 同一种希望而怦怦跳动。在蔚蓝的晴空下,在殷红的夕阳斜 照下,他俩的目光也放出了异彩,而在他俩的心目中,这眼 里的光芒更远远胜过天上的光芒!一个念头、一种欲望,包 含着多么巨大的力量啊!对这两个生命来说,似乎没有不能 实现的愿望。在这奇妙的时刻,欢乐的火焰把他们的前程也 都照亮,心灵所念及的就只有幸福。这美好的一天已给他俩 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在他们往昔的岁月里不曾有过能够与之 相比的经历!江河源头的涓涓细流,不是比浩瀚的巨川更加 妩媚动人吗?欲念不是比实在的享乐更令人销魂吗?你所期 望获得的不是比你已占有的更富于吸引力吗? “这一天就此完结了吗?”舞步方停,罗杰便脱口而出地 叹道。卡罗琳娜见他睑上流露出一层淡淡的愁绪,便不胜同 情地瞅着他。 “您返回巴黎之后,为什么不能象在这里一样也高高兴兴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呢?”她问,“难道只是在圣勒才有幸福吗?我倒觉得,现 在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不至于遭逢不幸了!” 听见此话,罗杰不觉浑身一颤。女子在忘情之时,常会 走得比她们想到的更远。同样,她们一旦故作正经,也会超 乎实际地表现得十分狠心。自结识之初那次眉目传情以来,他 俩头一回不谋而合地想到了一处。他们不曾将这想法点破,却 同时产生了一种相互感应,仿佛有一炉温暖人心的烈火,正 抚慰着严冬给他们留下的创伤。后来,似乎他们自己也害怕 那无言相对的静场,便径直向停车的地点走去。但在登车之 前,他俩抛开了克罗夏尔太太,亲密无间地手携着手,在一 条绿荫掩映的小径上奔跑。老妈妈洁白的珠罗纱帽,本来已 成为万绿丛中的一点标记,此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卡罗琳娜!”罗杰用迷乱的声音激动地呼叫着。姑娘意 会到了这喊声所蕴含的欲念,竞慌张得向后倒退一步。可是, 她毕竞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罗杰,让他热烈地吻着;然后她 又赶紧把手抽了回来 因为她稍一踮脚尖,便瞥见了徐徐 前行的母亲。克罗夏尔太太只当视而不见,似乎她还牢记着 当年扮角儿的经验:在此时此地,只容她插上几句旁白。 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风流韵事,往后串演的舞台不再是 回旋栏街了。现在要想寻找他俩的踪迹,便须追随着向巴黎 的摩登市区转移。那里有些新建房屋,其中某些套间似乎是 专为成双成对的新人Ⅲ欢度蜜月而设计的:糊墙纸和画幅都 是崭新的,正好与新人的青春焕发相呼应;一切装饰都象他 ①这里往往是指未履行合法手续的婚姻。 24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们的爱情之花一样美丽鲜艳;屋里的种种陈设,都同年轻人 的思想、同沸腾的欲念相协调。在泰布街中段,有一所基石 还很洁白的新屋,它那前厅和大门的廊柱,还没有玷上丝毫 污痕;闪闪发光的墙壁,涂的是我们与英国复交以后逐渐流 行的油漆;三楼上面有一个小套间;设计师好象早知它的用 途而作了精心安排。一进门是一间朴素明净的前厅,齐半人 高处都刷上了仿大理石灰泥;与前厅毗连的是一间客厅和一 间小餐室;客厅又通往一间漂亮的卧室,卧室旁有浴室。壁 炉上方装着大块玻璃镜,镶有趣味高雅的镜框;门上则绘有 讲究的阿拉伯图案,上楣的风格纯净淡雅。建筑艺术的爱好 者最能从这里看出布局与装饰的学问,这也正是现代法国建 筑师的特长。这套房子的陈设布置,由裱糊安装专家在艺术 家指导下完成。卡罗琳娜迁入居住已有一个月光景了。罗杰 刚把她带来时,她觉得恍若进入了仙境,只要简略描述一下 它的主室,便可见其一班。她那卧室的墙壁,挂着灰色壁幔, 上面织有活泼的绿丝花纹;家具上罩着浅色开司米护套,清 淡而优美,正是眼下最时髦的设计:一只柜面嵌有褐色装饰 线的、本地木料做的细工五斗柜,用来收藏珠宝首饰;一张 风格与之相近的写字台,供主人伏在芳香扑鼻的信纸上挥写 情书;床上用品都带有古雅的情趣,细薄柔软的织物,潇洒 地散放在床面,那温馨的氛围,足以激发屋主人的欲念;窗 帘用灰色丝绸做成,饰有绿色的流苏,常常紧闭以遮避阳光; 人间喜剧第三卷 25 一只青铜挂钟,钟壳上雕刻着爱神为普绪喀Ⅲ戴桂冠的故事; 另外,地上还铺着一方哥特花纹的红色地毯,将这优雅处所 的各种陈设映衬得分外出色。正对着一面大穿衣镜的,是一 只玲珑的梳妆台,昔日的绣花女有点不耐烦地坐在那里,等 著名理发师普莱齐尔赶快完成他的手艺。 “您今天还打算把我的头发做好吗?”她问。 “太太的头发可是又长又密啊!”普莱齐尔答道。 卡罗琳娜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老艺人的这句赞词,或 许使她想起男友的热情夸奖吧。他也称道过她那秀美的发丝, 表示不胜爱慕。理发师刚刚离去,贴身使女便进来同女主人 商量以怎样的装扮,来博取罗杰最大的欢心。这时正当一八 一六年九月初,天气渐趋寒冷,于是主仆二人选定一条栗鼠 毛的绿绸连衫裙。穿戴打扮完毕,卡罗琳娜便急忙走进客厅, 打开落地窗,走上房屋正面华丽的阳台,她双臂抱在胸前,姿 态优美动人。她倒不想博得过往行人的赞赏,引起路人的顾 盼,而是要向与泰布街交叉的大马路张望。这嘹望口有点象 调皮的演员在大幕上挖的一个洞眼,从这里可以观察街上的 高车驷马和熙来攘往的人群;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情景 大有中国走马灯的意味。这位昔日家住回旋栏街的女工,还 不知罗杰究竞是步行归来,还是乘车回家。于是她逐个地观 ①普绪喀,又译普赛克,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绝色美女,为爱神厄洛斯所恋, 但爱神禁止普绪喀看他的真面目,一夜,普绪喀趁爱神熟睡时,点了一 支蜡烛偷看,厄洛斯惊醒,从此失踪。后普绪喀经历了种种苦难,才得 以与爱神重聚。 人间喜剧第三卷 望来去匆匆的行人和新近从英国进口的轻便马车。等了约摸 一刻钟,她觉得那人理应到家了,不过她那锐利的目光尚未 看到、她的芳心也没有感应到来人的踪影,于是她那带着稚 气的面容上流露出又爱又怨的表情。在她脚下,人流纷至沓 来,象蚂蚁一样蠕动,她那秀美的眉宇间对这些人透着何等 的轻蔑和不屑一顾!她那双冷俐的灰眼睛,灼灼地闪着光芒。 一般心高气做的姑娘漫步于巴黎街头,都存着挑逗的用心,想 引起过路行人的注目。然而感情专一的她,对这种目光却避 之惟恐不及。她大约并不在乎那些欣赏她的路人第二天是否 还记得她那向前张望的雪白的睑庞;是否还记得她那双伸到 阳台外边的纤足;是否还没有忘记她那双诱人的、水灵灵的 大眼;还有她那微微翘起、富于肉感的鼻尖。她心里只装着 一个人,胸中只萌动着一个念头。蓦然,一只点缀着斑纹的 枣红马头,出现在由房屋勾画出的天际线上。卡罗琳娜微微 一颤,连忙踮起脚尖去看那白色的马缰和车身的颜色。果然 就是他!罗杰转过街角,已能瞥见家中的阳台,于是在马背 上狠加一鞭,催促马儿奋力奔驰,不一会儿就奔到它同主人 一样熟悉的古铜色大门面前。使女听见女主人喜不自胜的呼 声,早已将套房的房门打开,恭候主人光临。罗杰匆匆走进 客厅,将卡罗琳娜一把搂在怀里。如同不常见的爱侣重逢,他 热烈地将她吻了又吻。他将她带进,更确切地说,是他俩互 相搂抱着,不约而同地一起走进了那间馨香四溢的幽室。壁 炉前横放的那张双人沙发正好接纳了他俩,两人相对无言、默 默凝视了片刻。这时,他俩只是用紧握双手来表达幸福的心 情,还用深沉的目光传达着彼此的思念。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可真的是他呀!”卡罗琳娜终于进出了这句话来。“可 不是吗,你回来啦!要知道,我已整整三天没有见到你,这 就等于一个世纪啊!可你怎么啦?你好象有什么心事?” “可怜的卡罗琳娜……” “哦,得啦,你就会说‘可怜的卡罗琳娜’!” “呃,你不要笑,我的天使!咱们今晚不能上费多街Ⅲ去 看戏了!” 卡罗琳娜噘了噘小嘴表示不满,但不一会儿这情绪就消 失了。 “我真侵!既然同你见了面,怎能又想着去看戏呢?看到 你,不就等于看到了我最喜欢的‘节目’吗?”她大声嚷着, 一面用手抚摸着罗杰的头发。 “我不能不去拜访总检察官,因为我们当下正在办一件棘 手的案子。他在大审理厅遇见了我,目前又正好轮到我担任 起诉发言人;他盛情邀我共进晚餐。不过,亲爱的,你们母 女可以先到费多街去。假使我这里的会见结束得早,我一定 赶来找你们。” “撇开你,我们去看戏!”卡罗琳娜惊讶地叫道,“不和你 一起分享快乐……!哎,我的罗杰呀!真不该让你得到我的 亲吻!”说着,她跳上前搂住他的脖子,那举动既天真又风流。 “卡罗琳娜,我得回去换换衣服。沼泽区离这儿挺远,我 手头还有几件公事要办。” “先生,请你说话留点儿神!”卡罗琳娜打断他的话,“妈 ①指巴黎轻歌剧院,一八0一年设立,院址在费多街。 人间喜剧第三卷 妈讲过,男人要是开口闭口谈公事,那就是表示他们开始变 心啦!” “卡罗琳娜,我这不是来了吗?不是从不讲情面的公务里 偷空来了吗……?” “嘘,嘘!”她急忙将食指放到罗杰的嘴唇上,又道:“你 看不出我是说着玩的吗?” 这时,他俩又折回到客厅里。罗杰一眼便看见当天早晨 由细木工送来的一件陈设:那玫瑰色老式木绷架。当年母女 俩寄居圣约翰回旋栏街,就是靠这绷架的产品来维持生计,现 在已将它整旧如新。绷架上正撑开着一条构图华丽的珠罗纱 裙。 “好了,亲爱的朋友。今晚我就呆在家里干活吧。只要一 动手绣纱裙,我一定会想起那些已经消逝的岁月,你那时默 不作声地从我窗下走过,却时时要回首顾盼。你的目光使我 彻夜不能入眠。啊,亲爱的绷架,它是我客厅里最美好的家 具,虽然它并不是你罗杰的赠礼!” 罗杰听了心情颇不平静,跌坐在一张扶手椅里,卡罗琳 娜顺势坐在他的膝上,接着说: “你还不知道……你在听我说话吗?我想把将来刺绣所得 统统用于救济穷人。你已使我变得很富有:我非常喜欢贝勒 弗依这片美丽的领地;并非因为那是一笔财产,而主要由于 它是你的馈赠!可不是吗?罗杰呀,我想改名叫卡罗琳娜· 德·贝勒弗依,你看行吗?你应当知道:这是否合法,是否 能获准呢?” 因为不喜欢“克罗夏尔”这个姓氏,罗杰努了努嘴表示 人间喜剧第三卷 赞同。卡罗琳娜高兴得轻轻蹦跳着,边拍巴掌边说: “我觉得这样我就更是属于你的啦!平常姑娘出嫁总是放 弃娘家姓氏,改从夫姓的呀……” 说到这里,她似乎想起了一件烦心的事,不觉涨红了睑, 但马上又将这心事撇开了。她拉着罗杰的手,走到一架打开 的钢琴面前: “你瞧,我已经弹熟了那支奏呜曲,简直如仙乐一般呢!” 说着,她的十指已奔腾在那象牙琴键上,直至她觉得自 己被人拦腰抱起: “卡罗琳娜,我早就该走啦!” “你一心想走吗?那就走你的吧!”她赌气说。但她斜视 了一下那座挂钟之后,却破颜一笑,得意地喊道: “到底把你多留了十五分钟啦!” “再见吧,德·贝勒弗依小姐!”他以情侣间惯用的风趣 口吻说。 她接受了罗杰的一吻,然后把他送到门口。待到楼梯上 的脚步声渐渐消逝,她又赶紧奔上阳台,看着他登上轻便马 车,提起缰绳,接受他最后一瞥,听着车轮在石板路上的辘 辘滚动声,目送那匹骏美的坐骑、那律师的大礼帽和马夫帽 上的金边流苏渐渐远去。最后,直到黝黑的街角遮断她的视 线之后很久,她仍然站在那里不停地观望。 卡罗琳娜·德·贝勒弗依小姐在泰布街这所雅致的宅第 定居之后五年,再次出现了类似前面这样亲呢的场面,将一 对爱侣之间的依恋之情拴得更牢了。在那间蓝色客厅的正中, 面对通往阳台的落地式大窗,一个四岁半的小男孩正提着马 人间喜剧第三卷 鞭,哗啦啦地鞭打着那匹硬纸做的坐骑:马蹄下面有两根弓 形的底座,孩子似乎觉得那底座“跑”得不够劲儿;他的金 黄头发卷成很多圆圈,垂在绣花细麻绉领上。这时,母亲正 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孩子仰起他那天使一般秀美 的小睑,朝妈妈微笑。妈妈叮咛他说: “夏尔,别这么闹,你会把小妹妹吵醒的。” 孩子也真乖,听了这话当即从马背上走下,踮起小脚的 脚尖,好象担心在地毯上走路也会弄出什么声响似的。他还 把食指放在两排小牙中间以示肃静。总之,他那稚气的姿态 显得特别可爱,因为这一切都是自然的流露。他走过来,掀 开在妈妈怀里熟睡的小姑娘睑上那方雪白的纱巾,露出了小 姑娘鲜嫩白净的小睑。 “欧也妮睡着了吗?”男孩惊奇地问,“她为什么正好在咱 们醒着的时候睡觉呢?”说着把那双水汪汪的黑眼睛睁得老大 老大。 “只有上帝才知道这是为什么!”卡罗琳娜笑着回答。 母子俩注视着这个当天早晨刚受过洗的小姑娘。这一年 卡罗琳娜约摸二十四岁,无挂无碍的幸福、常驻不衰的愉悦 心情,更使她出落得美艳异常。在她身上,女性美已达到完 满的境地。她兴高采烈地遵照她亲爱的罗杰的嘱咐,弥补了 原先知识上的不足,弹得一手好钢琴,练就了一副婉啭动听 的歌喉。但她对上层社会的习俗一无所知,那个社会不会接 待她,即使接待,她也不会去。幸福的女人不一定要交际应 酬:她过去不曾学会那种优雅的风度举止,也不善于作那种 言之无物、华而不实的沙龙式交谈。而另一方面,她却刻苦 人间喜剧第三卷 钻研了一个母亲所必需的各科知识;作为母亲,她唯一的志 趣就是将子女教养成人。时刻与孩子形影相随;从摇篮时代 起,就经常教育他懂得分辨美丑、识别善恶;防止任何不良 的外来影响;既要担当操持家务的重任,又要克尽为人之母 的愉快义务;这便是她生活的唯一乐趣。从头一天起,这位 温柔贤淑的女性就懂得乐天知命,安于足不出户,安于这蕴 含着她一切乐趣的小天地。度过六年甜蜜的生活以后,她还 仅仅知道她的情人名叫罗杰。她的卧室里挂着一帧木刻画,画 着普绪喀违背禁令,提灯前来看望爱神的情境。这幅画提示 她:虽然她目前很幸福,但这幸福是有条件的。在这六年中, 她享受着淡泊的乐趣,从不以任何僭越非分之想来干扰心地 确很善良的罗杰。她从不要求钻石和首饰,还谢绝了他一再 提出的、为她置备一部专车以示豪华的美意。跑到阳台上去 等候罗杰的马车,跟着他出门看戏,在风和日丽的时节同他 一起到巴黎近郊去散步,思念他、同他重逢,然后再盼望他 归来,这便是她的生命史,其间绝少波澜,但却充满了爱情。 她怀里抱着几个月前才出生的小女儿,嘴里哼着儿歌催她入 睡,心里甜蜜地回顾往事。她最爱回忆的是九月:罗杰每年 要在这个时节带她到贝勒弗依去,领略那兼得四季之美的良 辰佳景。野外的花果正在争芳吐艳。晚间的天气乍凉还暖,而 上午却常常是丽日当空,温煦宜人。夏日的辉煌灿烂同秋天 的悲凉肃杀往往前呼后应。在他们相互爱恋的初期,卡罗琳 娜曾将罗杰温和善良、平等待人的种种表现归因于他们常有 思念之苦并且相见不易,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不允许他们如 夫妻一般朝夕相处。于是她心中甜蜜地忆起当他俩头一次来 32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到这小小的加蒂内Ⅲ胜地,她也曾白白地提心吊胆,也曾战 战兢兢地暗中窥视他的为人:多么无谓的爱情侦察啊!这些 幸福的岁月,全都象美梦一般流逝了,而那完满的幸福,还 从未产生过任何波折。每当她见到这个好人儿的时候,他睑 上总是带着甜美的微笑,仿佛是对她那满面春风的一种回报。 当她一往情深地忆及这些情景时,她便禁不住热泪盈眶。处 在这种有些暖昧的不幸境地,她总觉得是自己爱得不够深切, 命运才给予她这样的报应。此分,出于不可抑制的好奇心理, 她也千百次地寻思过:为什么一个象罗杰这样多情的男人,竞 只能悄悄地享受一种非法的幸福。她暗自在心里编出种种千 奇百怪的故事,恰是为了回避真实的原因,那是她私下早已 猜到几分,却死活也不肯相信的。她抱着在怀里熟睡的孩子, 站起身来,到餐室去关照如何准备晚餐。这天是一八二二年 五月六日;几年前的今天,她到圣勒公园去散步,就是那一 天决定了她的一生。所以每年五月六日,她都作为爱情纪念 日来J夫祝。她亲自为这天的晚餐规定使用什么餐巾、什么桌 布;还详细指点如何备好饭后甜食。她怀着幸福的心情把种 种能使罗杰受到触动的细节安排好之后,才将小姑娘放进那 张精致的婴儿吊床,自己来到阳台上。不一会儿,她就看见 情人的那部双轮大马车:他进入壮年之后,便用它代替了过 去那辆华丽的轻便马车。卡罗琳娜以热烈的爱抚欢迎他的归 来,而那小顽童也迎面叫喊着“爸爸”。他在一一领受之余, ①加蒂内是法国重要的农业区,尤以盛产蜂蜜闻名。这里喻指贝勒弗依的 富饶、美丽和迷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就来到摇篮旁,欣赏小女儿的酣眠睡态。他吻了吻女孩的前 额,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字句的长纸条儿,接 着说: “卡罗琳娜,这纸条便是欧也妮·德·贝勒弗依小姐将来 的嫁奁。” 母亲怀着感激的心情,接过了这张嫁奁凭据,也就是认 购公债的一张债权证书。 “为什么给欧也妮三千法郎年金,而夏尔却只有一千五百 法郎呢?”她问。 “我的好天使,”他答道,“夏尔将来是男子汉。他有一千 五百法郎就足够了。有了这笔收入,一个敢作敢为的男子就 跟贫困无缘啦。万一这孩子不成器呢,我也不愿意让他挥金 如土。如果他还有点儿志气,那么这份微薄的家产倒足以激 发他勤劳苦干的精神。欧也妮却是女孩儿家,嫁奁是非有不 可的。” 说着,这位父亲便逗夏尔玩:这孩子可爱的举止,表明 他所受的教育自由而开通。父与子之间没有任何疑惧损害那 天伦之乐,这乐趣原是对父亲恩情的酬答。这个小家庭的欢 乐既甜蜜,又真切。晚间,在一方洁白的屏幕上,放映着变 化莫测、奇妙无比的幻灯片,夏尔看了好不新鲜。这纯洁的 孩子天使般快活的惊叫,常常逗得卡罗琳娜和罗杰哈哈大笑。 后来,男孩儿上床睡觉了,小女儿却醒来嚷着要吃奶。于是, 在壁炉的一角,在灯光的照耀下,在洋溢着和平快乐气氛的 房间里,罗杰幸福地欣赏着这幅优美的画面:孩子正依偎着 卡罗琳娜的胸怀,吸吮着她那象初开的百合花一样洁白鲜嫩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乳房;母亲的头发散落成许许多多褐色的发卷,披散在她 的双肩上,几乎完全遮没了她的颈脖。灯光产生了一种黑白、 明暗的对比,在她的身上、四周,在她的衣着以及孩子身体 上,造成了如画的效果,将年轻妈妈的一切动人之处衬托得 更为醒目。罗杰分情脉脉地凝视着这个端庄娴静的女人,觉 得她的姿容比从前益发温柔了;他无限爱怜地端详着她那微 皱的朱唇,——从那里还不曾吐露过任何不悦耳的话语。这 时,卡罗琳娜正斜视着罗杰,目光里闪耀着彼此相似的心思: 要么她在尽情享受自己对他产生的效力,要么她在思量这一 夕相聚的前景将会如何。 罗杰完全明白这一瞥机敏的目光所包含的风情,于是故 意装出凄凉的神态,开口道: “我得走了。有一桩重大的案件必须了结,人家正在我的 寓所等着我呢。尽职第一呀,可不是这样吗,亲爱的?” 卡罗琳娜以既忧郁又温柔的目光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 无可奈何地,以充满牺牲精神、不露痛苦痕迹的态度说: “那么你走吧。再见啦!你要是再多呆一小时,就别想叫 我那么轻易地将你放走啦!” “我的天使!”不料他却笑盈盈地接口道,“我请得了三天 假期;人家还以为我到巴黎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去了呢。” 五月六日这个周年纪念日之后几天的某个上午,德·贝 勒弗依小姐匆匆奔往沼泽区的圣路易街。她平素每周一次到 这里来走动,这一回却是深恐不能及时赶到。她刚收到一封 快信,通知她说:她的母亲克罗夏尔太太由于鼻炎和风湿症 并发,疼痛不已,现已晕倒在家里。卡罗琳娜再三恳求车夫 人间喜剧第三卷 快马加鞭,并且许给他一大笔小费,正当车夫催马速行之际, 克罗夏尔太太晚年同她过从甚密的几个胆小怕事的老太婆, 将一位神甫带进了三楼这套干净舒适的住室。克罗夏尔太太 的女仆竞不知道:常常来接女主人到家里共进晚餐的那位漂 亮小姐,便是她老人家的亲生女儿!正是她抢先提出要请一 位忏悔师来帮忙,私下希望这教士对自己的好处至少不亚于 对病人的帮助。原来这几个老太婆天天都要来同老孀妇克罗 夏尔闲聊,她们有时一起玩波士顿纸牌,有时则同往土耳其 花园散步。就在这一静一动之间,她们居然对这位老友僵冷 的心灵产生了影响:她对往事有所反酋,对未来建立起了某 种观念,对地狱也不无敬畏的心理了;而且由于真诚地恢复 了宗教信仰,她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期待着灵魂得到宽赦。在 这个庄严的早晨,这三位家住圣弗朗索瓦街和老神庙街的老 太婆,重又来到客厅里坐定;而平常克罗夏尔太太是每逢星 期二在这里接待她们。她们一个接一个、轮流从安乐椅上站 起身来,到可怜的老人身边陪伴她,并用一般应付垂危病人 的假话来安慰她。可是,这时连头一天请来的医生也不再担 保老孀妇无生命之睫,她们终于感到最后时刻已经迫近,便 商量应不应该通知德·贝勒弗依小姐。在征得女仆弗朗索娃 同意之后,她们议定派一名听差到泰布街,把病情通知那位 年轻的亲戚。她们四人都一致认为她极有权势。不过她们私 下里却希望:那个原籍奥弗涅酋的听差最好晚点儿把姑娘请 来,因为她在克罗夏尔太太的感情中实在占着举足轻重的地 位。老孀妇的家产显然高达一千多埃居年金。那三个女人对 她这般体贴照料,不过是因为这三位好友、甚至女仆弗朗索 人间喜剧第三卷 娃也都不知道她早有了遗产继承人。克罗夏尔太太严守当年 歌剧院的规矩,对德·贝勒弗依小姐从不使用“女儿”的亲 热称呼;加之小姐本人十分阔绰,这就更使那四个人觉得:他 们瓜分那垂危者家产的算盘,差不多是天经地义的了。 不一会,三个女巫中当班的那一位,摇头晃脑地走了过 来,对忐忑不安的两个伙伴说: “现在该派人去请神甫封塔农先生啦。再耽误两个钟头, 她就既没有神志、也没有力气签一个字喽!” 那个老掉了牙齿的女仆当即出门,请来一位身着黑礼服 的先生。这位神甫长相平庸,再加上前额狭窄,更表明他的 思想浅薄。他那阔大松弛的面颊、有两道折裥的下巴颏儿,都 显示出一种自私自利的安逸。他那双暴突的褐色小眼睛安在 鞑靼人的眉毛下面还算恰当,只要不抬起这双小眼,他那扑 满银粉的头发,倒可给人一种貌似温良的印象。 “神甫先生,”弗朗索娃对他絮叨道,“对您的高见我实在 感激不尽;不过您还该想着点儿,我可是尽心尽意地照料过 这位亲人来着。” 这位步履艰难、哭丧着睑的女仆看见套间的房门打开了, 便没有再往下说,这时三位老婆婆中最精于奉承之道的那一 位,已抢先站到了楼梯口,以便头一个跟忏悔神甫搭话。那 教士洋洋得意地听完这三位密友连珠炮一般发来的、既甜蜜 又虔诚的诉说之后,便走到克罗夏尔太太的床头坐下。为了 保持体统和不失检点,三位女士和老仆弗朗索娃不得不留在 客厅里,面面相觑地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她们睑上本 已布满皱纹,所以能够毫不费力地装得惟妙惟肖、真假莫辨。 人间喜剧第三卷 “啊,多么不幸啊!”弗朗索娃一边叹息一边嚷道,“我这 已经是给第四位女主人送终了,真叫命苦呀!第一位赏了我 一百法郎终身年金;第二位给了我五十埃居;第三位留给我 一千埃居现款。苦干三十年,总共才捞得了这么一点产业!” 女仆利用她可以自由进出的权利,溜进了旁边一间斗室, 好偷听神甫的低语。 “我的女儿,”封塔农喃喃地说,“我很高兴看到你这么虔 诚;你胸前佩戴着天主的圣物……” 克罗夏尔太太做了一个含混的手势,说明她的神志已经 不大清楚:她居然指了指帝国荣誉勋位十字勋章。神甫一见 皇帝的肖像,顿时吓得倒退一步。然后他又挨近那正在做忏 悔的病人,同她低语了片刻;有一阵子弗朗索娃简直什么也 听不见。 “我真是命定要遭殃呀!”老人突然进出一声喊叫,“可别 撒手不管我呀!神甫先生,您怎么能认为,我还得对女儿的 灵魂负责呢?” 教士的声音太低,墙壁又太厚,弗朗索娃听得不十分清 楚。 “哎呀!”老孀妇哭诉道,“那坏蛋没给我留下一点可以自 由支配的东西。他抢走了我可怜的卡罗琳娜,硬将我们母女 拆散;他只给了我三千利勿尔年金,本金还归我女儿所有!” 一听见这话,弗朗索娃便跑进客厅喊道: “太太有个女儿,财产却只有终身年金!” 三位老太婆非常惊讶地互相递了个眼色。其中有一位干 瘪得鼻子和下颚几乎连成了一片,表现得特别虚伪和狡猾。她 人间喜剧第三卷 眨巴眨巴眼睛,等弗朗索娃一转身,就对那两位朋友示意: “这女仆可是个精灵电呀!她已经在三份遗嘱里占了地盘 了。” 这三个老太婆于是继续在这里待着。可是不多一会儿,神 甫露了面:他一开口说话,三个老巫婆就跟着他奔下了楼梯, 让弗朗索娃单独陪着女主人。克罗夏尔太太疼痛难熬,但一 再按铃也无济于事;原来,近在咫尺的女仆只是敷衍地应对 着: “嗳,这就来啦,马上就来!” 这时,弗朗索娃把衣橱、五斗柜的门不停地开开关关,好 象在寻找一张丢失了的彩票。正当这紧张的局面接近顶峰时, 德·贝勒弗依小姐赶到了母亲床前,倾诉了孝女的一番心意: “唉,可怜的妈妈,我真是罪孽深重啊!你得了重病,可 我却不知道,连一点感应也没有!不过我现在总算赶到你身 边来了……” “卡罗琳娜……” “你说什么?” “我说她们给我请来了一位神甫!” “该请医生才是呀!”德·贝勒弗依小姐接口道,“弗朗索 娃,快去请一位医生来!这些老太婆为什么不派人去请医生?” “可她们偏偏给我请了一位神甫!”老人说着叹了一口气。 “她多么痛苦!可桌上连一瓶止痛药水都没有,什么也没 有。” 母亲做了个含混的手势;但目光敏锐的卡罗琳娜却看出 了她的心意,便不再作声,好让她把话说完。 人间喜剧第三卷 39 “她们给我请来了一位神甫……说是为了给我做忏悔。卡 罗琳娜,你可得小心,”她拼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地叫嚷着, “神甫逼着我说出了你那恩人的姓名哩。” “可怜的妈妈,谁会把他的名姓告诉你呢?” 老人还想做出狡黠精明的样子,但就在此刻咽了气。如 果当时德·贝勒弗依小姐能够细细端详母亲的容颜,她准会 见到别人所见不到的一件事,即死神是怎样欢笑的! 为了理解上面这幕场景的意义,就得暂时忘掉这几个人 物,以便留出余地来倒叙早先发生的事情:这些事情的最后 一桩是同克罗夏尔太太去世相关联的。这样两个部分构成了 同一个故事。而由于巴黎生活的特殊规律,这故事却产生了 两条不同的情节线索。 一八。五年十一月末的一天,大约凌晨三点,一位看上 去有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律师,从帝国大法官公馆的楼梯上 走下来,户外结了薄薄的寒霜,他身上还穿着参加舞会的礼 服。走到公馆的院子里,他不禁悲伤地长叹了一声[不过就 在这声悲叹里,还透着法国人绝少丢弃的那种欢快)。因为他 从公馆的铁栅门望出去,竞不见一辆马车,也听不到远处传 来马蹄的得得声,或巴黎车夫痦哑的呼喊。这位年轻人方才 40 人间喜剧第三卷 在康巴塞雷斯Ⅲ的牌桌上刚和首席法官吲分手,此刻却只听 见法官的辕马在院子里刨蹄子的声音,马车的车灯把院子照 得半明半暗。突然,年轻人觉得有人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转过身,认出了首席法官,忙向他表示敬意。正在首席法 官的听差放下马车脚踏的时候,这位前国民大会的立法人一 眼看出了青年律师的尴尬神情,便乐呵呵地对他说: “一到夜间,黑猫白猫都成了灰猫。首席法官送一位普通 律师一程,也不算丢睑!” 接着又补充解释: “尤其因为这律师是一位老同事的外甥;这位老同事是行 政法院的智囊之一,而行政法院又为法兰西编纂了拿破仑法 典!” 帝国最高司法长官作了一个手势,那位步行客就立即登 上了马车。 “你住在哪里呀?”大臣问那位律师。接着,一直在待命 的听差砰然一声关上了车门。 “大人,住奥古斯丁河滨道。” 马车起动了。年轻人和大臣这时四目相对地静坐着;这 天夜晚,在康巴塞雷斯举行的盛宴上,青年律师一直想同大 臣搭话而未能如愿,而大臣也似乎自然至终故意回避着他。 ①康巴塞雷斯(1753 1 824),法国政治家兼法学家,执政府时期(1799 1804)的第二执政,后成为帝国大法官,地位仅次于拿破仑本人。“帝国 大法官”是一种荣誉称号,高于“首席法官”(司法大臣)。 ②指克洛德 昂布罗亚兹·雷尼埃·玛萨公爵(1了46 1 81∞,他在一八0 二年被任命为首席法官(即司法大臣)。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好哇!德·格朗维尔先生,你正在青云直上吧?” “要是我能在大人身边……” “我并不是在说笑话,”大臣又道,“你的实习期已结束了 两年。在格西默兹和奥特塞尔两案里,你的辩护词都很出色, 使你得到了很高的评价。” “不过我却一直以为,我对这些倒霉的流亡贵族的忠诚, 会给我自己帮倒忙。” “你真是少不更事,”大臣用郑重的口气对他说。稍停片 刻又道:“今晚你倒很讨帝国大法官的欢喜!你就到检察院的 警务法官团里来做事吧,我们正愁人手不够呢。令舅是康巴 塞雷斯和我极其器重的人物,这样一位要人的外甥,又怎能 因为缺少后台,就一辈子充当普通律师呢?令舅当年帮助我 们度过了惊涛骇浪;这样的关照是令人没齿难忘的。” “不久以后,”大臣稍停片刻又接着说,“我手头将有三个 位置出缺,分别属于巴黎初审法庭和帝国法院。到时你不妨 来看看,哪个位置合适,你就放手挑选那一个。在这之前你 只管努力工作,不要来见我。首先是因为我忙得不亦乐乎;其 次,如若不然,你的对手会猜透你的用心,便会在老板跟前 拆你的台。康巴塞雷斯和我今晚对你不理不睬,就是防着你 因受到优宠而横遭猜忌。” 大臣的话音方落,马车正好在奥古斯丁河滨道停住。青 年律师对这位慷慨大度的靠山连连道谢,衷心感激他许给自 己两份肥缺;这时凛烈的北风猛刮他的腿肚,他赶快用力敲 门。看门老头儿终于拉开了门闩,待律师从门房前面走过时, 又用沙哑的声音喊道: 人间喜剧第三卷 “格朗维尔先生,有您一封信!” 年轻人接过信来;虽然天气严寒,他仍想借行将熄灭的 路灯的残光,辨认出信上的字迹。 “是父亲的信!”他大喊一声,同时从看门人手里接过那 支好不容易才点燃的蜡烛。他急忙上楼,到屋里展读了这封 来信: 速乘近期驿车赶回:如能及时抵达,你必能发家致富。安杰 莉克·邦唐的胞姊刻已病故,那位小姐已成为独生女。我们知道 她对你并无恶感。现在邦唐太太大约可以留给她四万法郎年金, 还不包括准备赠送给她的嫁奁。我已经把道路铺平。咱们的亲朋 故旧,看见昔日的阀阅世家居然同邦唐家族联姻,定会觉得好不 奇怪。邦唐老爹曾经是一顶红透了的红帽子,所以他名下有许多 以极其低廉的价格购进的国家资产。然而,第一,他手中只是几 片僧侣的牧场,而僧侣是不会卷土重来的;第二,你去充当律师 本已属降尊纡贵,我看对当今潮流再让一筹也未尝不可。那位姑 娘会有三十万法郎到手,我再送给你十万,你母亲的家产大约值 五万埃居。这样,亲爱的孩子,假如你想跻身法官的行列,或者 想跟别人一样当上参议员,就完全具备了条件。我那身居行政法 院议员要职的姻兄,大约是不会为此助你一臂之力的。但他不曾 娶亲,他的遗产终究会归你:假如你不能凭自己的力量当上参议 员,总还可以仰仗他的余威。如此你便可高屋建瓴,审情度势、酝 酿决策。别了,拥抱你! 看完了来信,小格朗维尔便躺在床上打着千万种算盘,一 种比一种更加美满。有了帝国大法官、首席法官和他舅父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他是拿破仑法舆的编纂人之一)这样强大的靠山,他就可以 借一个人人眼红的位置来当作起点,比如说,在帝国初级法 院里任职。他还想象自己已经当上检察院的官员,而拿破仑 正是从这个机构里物色帝国高级人员的。他又想象自己已经 腰缠万贯,足以为他的权势作后盾。如果单靠从母亲那里继 承来的一片薄田,换得区区五千法郎收入,那是不足以支撑 他的地位的。为了把这场飞黄腾达的好梦做得更加圆满,他 还回忆起安杰莉克·邦唐小姐天真烂漫的形象,她原是他儿 时的伙伴。在他尚未成年之际,父母倒也并不反对他和邻家 这位漂亮小姐亲近。但是后来,当他回乡度假在巴耶小住时, 双亲却流露出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他们觉察到了他对这位 年轻姑娘的友情,便禁止他再与她交往。所以这十年来,小 格朗维尔只能偶尔见到他所谓的小媳妇儿。碰上这样的时刻, 他们便摆脱双方家长的严密监视,趁着在教堂里、街道上交 臂而过的瞬间,泛泛地寒喧几句。他们最甜蜜的日子是有几 次逢着诺曼底人称之为集市的节J夫活动,他们借机悄悄地相 互遥望。最近一次休假期间,小格朗维尔两次见到了安杰莉 克,只见她低垂眼帘,看样子心情十分惆怅;他觉得他这位 小媳妇儿一定是遭到某种无名暴政的压制,才弄得这般意气 消沉。第二天清晨七点,这位青年律师便来到胜利圣母院街 的驿车办事处,幸运地在即将开往卡昂的马车上弄到了一席 坐位。 这位实习律师重新见到了巴耶大教堂的钟楼,心中不觉 激动万分。由于生平还不曾遭逢过失意,他的心扉仍然朝着 鼓舞年轻人的美好感情敞开。父亲和几位亲朋等着他来参加 人间喜剧第三卷 欢快的饮宴,宴会前前后后花费了不少时间。接着,这位急 不可耐的年轻人便被带到了染坊街一所他很熟识的房子跟 前。在那个年头,巴耶的居民还管他父亲叫德·格朗维尔伯 爵;父子二人来到出入马车的大门面前,门上的绿漆已经斑 斑驳驳。伯爵使劲地叩击这扇绿门,那年轻人的心也随着剧 烈地跳动。这时已是下午四点钟光景。一位头戴布制便帽的 年轻女仆,欠身向两位男客施礼,回话说太太们做完晚待就 回来。伯爵父子走进一间低矮的屋子,那模样儿活象修道院 的接待间,现在临时充作了会客室。屋子四壁都装了刨光的 核桃木护板,光线显得分外暗淡;沿墙对称地安放了若干饰 着绒绣的坐椅和古色古香的安乐椅。石砌的壁炉上方,只装 点着一面泛着绿光的镜子;镜面的左右两侧伸展着还是乌得 勒支和约Ⅲ时期制造的老式烛台曲曲弯弯的枝桠。小格朗维 尔发现,在正对壁炉的细木护壁板上,钉着一只巨大的、用 乌木和象牙做成的十字架,四周镶着浸过圣水的黄杨木。这 间屋子开了三扇十字窗,从窗下那座外酋式的花园里取光 ——园子里一排排黄杨树将地面划分成相互对称的方格;虽 然如此,屋子里还是光线不足,以致在背光一面的墙壁上,人 们几乎看不见那三幅出自大手笔的宗教画。那大抵是在大革 命期间由老邦唐收购的;他作为本区区长,决不会忘记给自 己谋利益。从打蜡打得锃光瓦亮的地板,到绿方格子的粗布 窗帘,一切陈设都如寺院般清洁明净。这僻静的隐居之地就 ①一七一三年,法、西、英、荷在荷兰的乌得勒支签订和约,结束了西班 牙王位继承战争。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是安杰莉克日作夜息的场所;那年轻人一进来顿觉心头好不 辛酸。由于经常出入灯红酒绿的巴黎沙龙,出席旋风一般频 繁的J夫宴活动,外酋暗淡平静的生活早被小格朗维尔淡忘了。 突然出现的对比使他内心感到不寒而栗。在康巴塞雷斯公馆 的聚会上,生活显得那样丰富多采,思想是那么旷达开阔,帝 国的光荣又体现得那样辉煌灿烂;刚从那里走出,就立刻落 入了思想委琐庸俗的小圈子,那岂不象是突然从阳光明媚的 意大利,来到了冰天雪地的格陵兰么? “在这里度日,怎能算得上生活?”他一边环顾这卫理公 会派Ⅲ的客厅,一边喃喃自语。老伯爵发现了儿子睑上的惊 异之色,便拉着他的手,来到一扇十字窗前,那里还透着一 点微光。女仆正在忙着点亮火炬形烛台上残余的蜡烛头;老 人想趁这机会驱散这次造访在孩子额头上堆起的愁云,便对 他道: “孩子,听我说:邦唐老爹的遗孀虔诚到了极点。要知道, 正如谚语所说:‘魔电越老,花招越多’……。我看你是办公 室坐久了,所以看不顺眼。唉,实际上,老太婆已完全处于 神甫们的包围之下。他们居然使她相信:要升天堂还来得及。 为了更有把握地叫圣彼得用钥匙打开天国的大门,她干脆出 钱收买。她天天望弥撒、听日课,并且在上帝规定的每个星 期日去领圣体,还把修缮祭堂当作自己的乐趣。她向大教堂 捐赠了许多装饰品、许多白长衫和无袖衣,为华盖添插了许 多羽毛;结果弄得上次天主节游行时满街人山人海,大家都 ①法国新教耶稣教的一派,以教规严峻、生活清苦著称。 人间喜剧第三卷 象看犯人上绞架似的来围观服饰华丽的神甫,以及重新镀过 金的、熠熠发光的圣器。所以这地方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圣地。 还是在我的劝阻之下,她才没有将这三帧名画捐赠给教堂:这 三幅都很值钱,是多米尼坎、科雷琪和安德烈·德·萨托的 名作Ⅲ。” “我想知道安杰莉克的近况,”年轻人急切地问。 “你若不娶安杰莉克,她就走投无路了。”伯爵答道,“那 些好心的使徒,居然劝她当一辈子老处女,算是以身殉道。我 看她变成了独生女儿,便向她提起了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来打开这小人儿的心扉。你一定明白:只要一结婚,你就可 以把她带到巴黎去。到了那里,天天都有的喜J夫欢宴、观舞 赏剧,以及巴黎生活的种种熏陶,准能叫她很快地把修道院 的必修项目,诸如忏悔、斋戒、苦行衣、望弥撒等等,统统 抛到九霄云外。” “可是那样的话,从教会财产得来的五万利勿尔年金不就 又回到了……” “你这回可说到点子上了!”伯爵嚷道,满睑精明干练的 神气,“这桩婚事能将邦唐家族嫁接到格朗维尔家族的谱系上 来,邦唐太太对此远非无动于衷。由于这一层原因,她就把 自己的财产作为不动产,如数赠送给了那姑娘,她本人只保 留收益使用权。所以圣职当局便反对你的婚事。不过我已经 ①多米尼坎(1 581 1 641),意大利画家、建筑家。科雷琪(1494 1534), 意大利画家,在帕尔马教堂留下了许多壁画。安德烈·德·萨托(1487 1530),意大利佛罗伦萨画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差人张贴了结婚告示,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再过一周,你就 脱离了苦海,不再受那老太婆或她身边的神甫摆布了。那时 你就将巴耶最俊俏的姑娘弄到了手;这小娘子决不会给你增 加苦恼,因为她是循规蹈矩的。就象他们的行话所说:她可 是苦修过来的,熬过了斋戒和祷告——还熬过了母亲的训 诲!”他提到这最后一点时,还特别压低了嗓门。 有人轻轻地叩了一下房门。伯爵还以为是那母女二人回 来了,赶紧将话头收住。进来的原来是一位忙忙碌碌的小僮 仆。他一瞥见这两位贵客便显出几分胆怯,回头招呼那位年 长的女仆过来。这男孩上身着一件蓝呢背心,后面带有几条 垂尾,在屁股上来回摆动;下身穿一条蓝白条纹长裤,头发 剪成圆形;他的模样象唱诗班的儿童,举止装作一本正经,那 当然也是所有“圣堂”居民无不具备的特色。 那家僮问: “加蒂安小姐,您可知道圣母日课的课本在哪里?圣心派 教会的修女,今晚要在咱们教堂举行仪式呢。” 加蒂安找那课本去了。 “还要等很久吗,我的小卫士?”伯爵问。 “哦,最多再等半个钟头吧。” “咱们去看看吧,那里颇有些长得俊俏的女人呢,”父亲 对儿子招呼道,“何况参观大教堂总不至于有什么害处。” 年轻的律师犹犹豫豫地跟着父亲走。 “你怎么啦?”伯爵问他。 “我吗,父亲,我……我还有我的想法!” “可你什么也没说呀。”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是的。不过我正在心里盘算:您已经从自己当年的财产 里扣下了一万利勿尔年金;您准会尽可能晚地交到我手上,这 也正合我的心愿。但假如您送我十万法郎是叫我去攀一门倒 霉的亲事,那还真不如允许我只拿您五万法郎,好借此避免 一场不幸哩。这样,我虽然是单身,却仍可享有一份可观的 财产,那数目并不亚于您的邦唐小姐可能带过门来的金额!” “你疯了吗?” “没有,父亲。事情是这样的:前天,首席法官答应在巴 黎检察院为我谋一个职位。五万法郎,加上我现有的积蓄和 那个职位的薪俸,我就可以净得一万二千法郎的收入。那我 就一定会有发家致富的机会,比那种虽然大有进益、但却落 落寡欢的亲事要强得多呀!” “听你一说,就知道你没有在王政时代生活过,”父亲笑 道,“我们这一辈人,有谁被老婆捆住过手脚呢!” “不过父亲呀,如今婚姻大事已经成为……” “噢,得啦!”伯爵打断儿子的话说,“难道我那些流亡伙 伴的胡言乱语竞都是真话吗?难道大革命真给我们留下了一 种清心寡欲、毫无乐趣的习俗?难道青年人真受到了大革命 那些模棱两可的信条的毒害?你也象我那位雅各宾党的姻兄 一样,要对我侈谈什么‘民族大义’、‘公共道德’、‘大公无 私’之类!啊,上帝呀!如果没有皇上的姐妹Ⅲ,咱们还不知 道会落到什么田地哩!” 这壮实的老头儿(他的佃户仍旧管他叫德·格朗维尔老 ①指拿破仑的某些亲属生活放荡,给王公贵族作了“榜样”。 人间喜剧第三卷 爷)说完上面那番话之后,就钻进了大教堂。虽然那地方极 为神圣,他却一边浸圣水,一边哼了一段歌剧《萝丝与哥 拉》Ⅲ里的小曲儿,然后带着儿子顺着正殿旁边的走廊向前走 去。他在每根石柱面前都要停一停步,看看那些象士兵受检 阅一样仔立着的一排排人群。圣心会的特别日课就要开始了。 属于这个教会的修女们排列在唱诗班旁边;伯爵和他儿子来 到正殿的这一边,倚着光线最暗的一根石柱立定。从那个角 度,他们可以瞥见全体在场者的脑袋,活象是一片草地上的 各色花朵。蓦地,就在离小格朗维尔咫尺之远的地方,进发 出一阵柔和悦耳的歌声,柔和到不象是发自一般人的血肉之 躯,而酷似冰雪严寒过去之后头一只夜莺的歌唱。虽然有千 百个女声与管风琴的伴和,但他的神经惟独为这一音波所触 动,犹如听口琴吹奏出的最丰富、最强烈的音侍一样。那巴 黎来的男子一转头,便瞥见一位年轻姑娘:她低垂着头,睑 儿完全埋在一顶宽边白帽底下,那男子觉得,耳际的明朗旋 律仿佛都由她一人发出。他感到自己辨认出了安杰莉克,尽 管她紧裹着一件褐色美利奴羊毛大衣。他碰了碰父亲的胳膊。 “不错,正是她们!”伯爵朝儿子指的方向看了看,说。接 着他指了指一位年迈的女人,她睑色苍白,眼旁有很深的黑 圈儿;她本已看见这两位来客,目光却装作从来不曾离开过 手里捧着的祈祷书。安杰莉克朝祭坛抬了抬头,仿佛是为了 吸进那沁人心脾的馨香味儿;那香火缭绕的烟雾,一直飘散 ①《萝丝与哥拉》(1764),蒙西尼(1729 1817)所作歌剧;歌词作者是瑟 丹纳(1719 1797)。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到母女二人的身旁。 这所教堂就象一艘黑沉沉的大船,大蜡烛、正殿的吊灯, 以及柱子上悬着的几根小蜡烛,一齐放射出一种神秘的亮光。 借着这亮光,这年轻男子瞥见了一张令他心旌摇摇的面孔:一 顶白波纹绸的帽子相得益彰地罩着一张五官十分端正可爱的 睑,帽子下方的缎带作椭圆形轻轻系在一个细巧的、长着酒 寓的下巴颏儿底下。在狭窄然而娇巧的前额上,淡黄色的金 发分梳成两股,披散在她的面颊上,好比枝叶扶疏的树影笼 罩着一丛鲜花。两道弯眉勾画得端端正正,象标准的中国美 女一样。鼻尖有点钩,但鼻梁的轮廓非常挺拔。她的两片嘴 唇象是有人怀着深情,用一管细毛笔精心绘制的两道玫瑰色 线条。眼睛是淡蓝色的,显示着一种憨厚的性格。虽然格朗 维尔看出这张面孔有一种肃穆古板的色彩,他却将这解释为 当时安杰莉克充满了虔诚的情怀。神圣的祷词从两排象珍珠 一般洁白整齐的牙齿里逸出;因为天冷的缘故,从那里吐出 来的又仿佛是一团团掺和着香味的云雾。那年轻人情不自禁 地微弯着身子,想吸一口这天国的气息。这个动作引起了年 轻姑娘的注意,于是她移过那凝望祭坛的目光,向格朗维尔 这边看了看。由于光线暗淡,她只能隐隐约约地瞥见他,但 毕竟认出了他就是自己童年的伴侣:比祈祷更强有力的回忆 给她增添了不同寻常的光彩,她睑上泛起了红晕。律师也高 兴得浑身颤栗:他看见爱情的憧憬战胜了对来世幸福的期待; 而世俗回忆的光芒竞掩盖了圣殿的辉煌。然而好景不长,安 杰莉克急忙放下面纱,摆出端庄娴静的神气,重又唱起了圣 诗,而声调之中并无丝毫动情的痕迹。格朗维尔心头只燃烧 人间喜剧第三卷 着一种独一无二的欲念,一切审慎小心的想法都消逝得无影 无踪。日课结束的时候,他那急切的心情已经到了不可按捺 的程度,不等那母女二人回家,就走过去向他的小媳妇儿致 意。当着许多信徒的面,双方在大教堂的门洞里羞羞答答地 相互寒喧了一番。邦唐太太挽起德·格朗维尔伯爵的胳膊时, 得意得不住地哆嗦。在众目睽睽之下,伯爵只好把手伸了过 去;但他对于儿子急切得如此不成体统,却暗自感到不快。从 公开介绍德·格朗维尔子爵是邦唐小姐的未婚夫,到正式举 行婚礼的庄严的日子,其间历时半个月左右。这时他经常到 那间昏暗的会客室去看望未婚妻,渐渐习惯了那地方。他那 些历时久长的探访,用意是摸清安杰莉克的性格。所幸的是, 在教堂相遇之后的第二天,他又恢复了谨慎的态度。他每次 来,几乎都看见未婚妻坐在一张用圣露西亚Ⅲ木料制成的小 桌子面前,忙着给自己的嫁妆做标记。安杰莉克从来不主动 提起宗教的话题。有时年轻律师兴之所至地从一只绿绒小口 袋里掏出那串五光十色的念珠来玩,有时他笑嘻嘻地欣赏同 这件虔诚的信物放在一起的圣骨;逢到这样的场合,安杰莉 克总是用哀求的目光看看他,从他手上把那串念珠拿过来,默 默地放回原处,然后立即把小口袋揣在自己怀里。假如有时 格朗维尔故意巧妙地非难教会的某些仪式,那么这位漂亮的 诺曼底姑娘便一边静静地听着,一边露出表示虔诚的微笑,算 是对他的回答。 “对于教会的传经布道,要么全不信,要么全信,”她自 ①法国东北部伏奇山区的一个地方,那里盛产野樱桃木。 人间喜剧第三卷 有主张地说,“难道你愿意要一个毫无宗教信仰的女人做你孩 子的母亲么?不会的。谁又敢在不信教的人和上帝之间作断 然的裁决?既然是这样,那么对于教会认可的一切,我又怎 能予以非难呢?” 安杰莉克似乎充满了热诚的悲天悯人之心,年轻律师看 见她以深沉明澈的目光盯着自己,甚至有时也受到诱惑,几 乎想要皈依未婚妻所信奉的宗教。她深信自己走在堂堂正道 上,这就使那位未来的法官在内心产生了动摇,而她则试图 利用这种动摇。格朗维尔误将欲念的魅力当成爱情的魅力,这 就铸成了终身大错。安杰莉克则很高兴能使感情的心音和人 生本分的召唤相协调,从而满足了一种自幼即已萌发的爱慕 之心;这就使那位已经误入歧途的律师益发难于辨别,在她 的内心究竞哪一种召唤更强烈。年轻人不是都易于听信美貌 所造成的种种幻觉吗?他们不是一看到漂亮的外貌,就易于 断言心灵也一定是美好的么?一种无以名之的感情使他们倾 向于认为:精神上的完美同外形的完美总是和谐一致的。如 果不是宗教给了安杰莉克以抒发情感的机会,那么在她的心 灵中,感情或许不久就会干涸枯竭,犹如浇上了致命酸剂的 一株植物。一个正在热恋并且也为对方所钟情的男子,又怎 能看出这深蕴秘藏的宗教狂热呢?小格朗维尔在这半个月中 的感情史便是如此,它象一本被贪婪地浏览过的书本,读者 一心追求着故事的结局。他细细端详过安杰莉克,觉得她是 世上最温柔的女人。他颇为惊奇地发现,自己内心还对邦唐 太穴怀着几分感激,正是由于她竭力向女儿灌输宗教信条,才 使孩子能在一定程度上适应人生的种种磨难。在订婚的日子, 人间喜剧第三卷 邦唐太太要女婿庄严起誓:必须尊重其爱女的宗教习惯,给 她以全面的信仰自由,让她随时都可以去领圣体、上教堂、做 忏悔,并且永不妨碍她选择自己灵魂的指导者。在那庄严的 时刻,安杰莉克用纯洁坦率的目光注视着未婚夫,格朗维尔 便不假思索地按照要求起了誓。一丝微笑掠过了封塔农神甫 的嘴唇:他就是指导全家信仰的那个不起眼的人物。邦唐小 姐也微微颌首,来向未婚夫表示永不滥用这信仰自由。至于 伯爵老爷,他却低声吹起了《去看看他们来了没有》的小曲 儿①。 婚假在外酋是非同小可的,而格朗维尔夫妇刚度了几天 假,便应召返回巴黎。那年轻人已被任命为塞纳酋帝国法院 的代理检察长。新婚夫妇要在巴黎找一处住所,于是安杰莉 克便利用蜜月初度给予一切女人的权势,说服格朗维尔赁下 了一处大套房:那是一家旅馆的底层,正处在老神庙街与圣 弗朗索瓦新街的交叉口。她看中这地方,主要是由于它离奥 尔良街的一座教堂挺近,离圣路易街的一座小礼拜堂也不远。 “一位尽职的家庭主妇是必须上街采买的,”新婚的夫婿 笑嘻嘻地回答她。 安杰莉克不无道理地对他说,沼泽区离司法宫很近,他 们刚刚拜访过的那几位法官就住在那里。对于新婚的家庭来 说,有一片宽敞的花园,也可给住所增色不少:如果上天赐 给他们子女,孩子们就可以在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这里庭 院很宽广,马厩也挺漂亮。 ①拉莫特·乌达尔(167¨_1731)所写的一支歌曲的迭句,当时很有名。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代理检察长本想住进昂丹大道的一处公馆,那一带的种 种事物都透着新鲜活泼劲儿,服装的款式新颖,居民的举止 风雅;从那里去看戏或作其他消遣都无须远行。但既然这是 娇妻首次提出要求,他只好让步,听凭她施展那些小计谋。为 了讨她欢心,他把自己彻底埋进了这死水一潭的沼泽区。格 朗维尔的职务要求他勤奋不懈地苦干,尤其因为他还是初学 的新手。所以他首先忙着办公室的陈设和图书室的布置。他 及早在一间屋子里安顿下来,那屋子不久便堆满了文件。至 于住所的陈设布置,则交给他妻子一手包揽。按照一般欢度 蜜月的惯例,他本应更经常地陪伴她,他为不能尽心而深感 愧疚;惟其如此,他也就乐得听之任之,让她面对刚买来的 首批家庭用品感到不知所措。本来,这类采购是年轻妇女的 一大乐趣,会给她留下美好的回忆。代理检察长在工作入门 之后,就应妻子的要求,走出办公室,品评一番陈设的效果; 在这之前,他只个别地、局部地看过一些家具。俗话说得好: “一看家门,便知主妇”;因此,整个住所的布置,就更能毫 厘不爽地反映女主人的思想了。或许是因为德·格朗维尔夫 人完全听信了趣味低俗的裱糊设计师,或许是因为她亲自授 意而留下了她本人的烙印,总之,年轻律师惊讶地发现,整 个套房的气氛冷峻肃穆而又枯燥无味;举目四顾,没有任何 优雅情调,一切都极不协调,没有任何赏心悦目的东西。巴 耶那间会客室局促古板的风格,如今又在他的宅邸里再现了。 大块大块的护墙板,中间挖了若干圆洞,配以阿拉伯风格的 花纹,形成了趣味恶俗而又十分复杂的网形图案。他有心为 妻子开脱,便转身又看了一遍那间有一楼高的长方形前厅,它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是直通套房的。妻子让漆匠为木器选用的颜色太晦暗了。长 凳上罩着墨绿色绒布,使这间屋子显得分外严肃。这间屋子 虽不是主厅,却使来客对整个住宅有个大致的概念:好比听 了某人的头一句话,就足以判别他才思的锐钝。前厅犹如作 品的一篇序言,它理应预告一切,却并不向读者许愿。年轻 的代理检察长心里纳闷,他的妻子怎么会中意这一类布置:在 这间空旷的大厅中央为什么选用了这种仿古吊灯;这里的四 壁明明砌着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却要在上面裱糊一层糊墙纸, 又在纸上仿绘了若干大块怪石,其间还不时缀以绿色藓苔。有 一面墙壁的正中挂着一只言丽堂皇、式样陈旧的晴雨表,好 象是为了故意突出墙上的大片空白。参观到这里,那位年轻 人瞅了瞅妻子,发现她对薄纱窗帘边上的红饰带似乎颇为得 意,对晴雨表以及那尊端庄的雕像qB是用来装点哥特式大 火炉的)也很满意;因此,他实在是不忍心打破妻子这种幻 觉。格朗维尔并没有责备爱妻,却自谴自责了一番,深悔自 己不曾尽到启蒙导师的责任,为这个初到巴黎、却在巴耶受 过教育熏陶的姑娘充当向导。看了这间屋子的实例,其他房 间的陈设布置难道不是尽在意料中了吗?对于象她这一类年 轻女子,又怎能抱更高的期望呢?须知她一看见女像柱雕裸 露的腿部便会大惊小怪,一看见器皿上饰有埃及女人袒胸露 臂的形象,就会猛然推开蜡烛台、火炬形灯具或任何其他家 具!这时期大卫Ⅲ派的画风正盛极一时,法国的艺术品无不 ①大卫(1了4s 1 825),法国画家,新古典派领袖,从一七八五年直至他逝 世,对法国艺术风格有很大的影响。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反映他的风格:构图极准确,热中于在形式上仿古,这就使 他的绘画多少变成了着色雕塑。标志着帝国繁华的种种创新, 德·格朗维尔夫人的宅第一概闭门不纳。那间方形大客厅,保 留着路易十五时代金、白二色的装饰色调,现在已变得暗淡 无光。客厅里到处滥用菱形图案和令人生厌的种种花饰,全 部出自当时那些设计师的貌似花哨、实则贫乏的手笔。若说 这里也有着某种和谐一致,若说现代桃花心木家具一律按布 歇Ⅲ创导的颓废情趣制成了歪歪扭扭的形状,那么安杰莉克 的寓所则只能算是形成了一种滑稽的对照,令人感到这一对 十九世纪青年似乎还在眷恋十八世纪的岁月。但还有许多其 他陈设,与之形成了极可笑的对比。放在角落里的几案、挂 钟、火炬形烛台,都反映了好勇斗狠的尚武精神,那是由于 帝国屡战屡捷而在巴黎风靡一时的。到处都是希腊式的战盔, 彼此交叉、象征兵戎相见的罗马利剑,以及形形色色的盾牌; 由于军威大振,甚至连最平和无碍的家具也使用这类装饰。这 就同德·蓬巴杜夫人吲钟爱的风格如纤巧复杂的阿拉伯图案 等颇不协调。对宗教的虔诚会导致一种无以名之的、令人生 厌的谦卑;但这谦卑也并不排除某种傲慢。或者是为了恭谦 自守,或者是由于本性难移,总之,德·格朗维尔夫人似乎 对柔和明丽的色泽抱着深恶痛绝的态度;或许是由于她觉得 ①布歇(1703 1770、,法国画家,路易十五时代的宫廷画师,画风淫靡华 丽,是十八世纪洛可可艺术的代表人物。在当时颇有影响。 ②蓬巴杜夫人(1721 1764),路易十五的情妇。布歇之所以成为宫廷首席 画师,主要由于他的画投合了蓬巴杜夫人的趣味。 人间喜剧第三卷 紫红与深褐这两种颜色最能反映法官的威严吧。当然,一个 对于清心寡欲的生活已经习以为常的年轻姑娘,怎能想象那 些舒服柔软、会引起邪念的沙发床呢?这样一位姑娘又怎能 设想,天下还有一种高雅而狡黠的贵妇小客厅,不断制造出 种种罪愆呢!可怜的律师十分扫兴。妻子不时自夸自赞;丈 夫口头上也唯唯诺诺;但她却从语调上发现,其实哪一件陈 设也不中他的意。她对自己的失败表示痛心疾首;而痴情的 格朗维尔竞把这当作爱情的佐证,而非自尊心遭到伤害的标 志。她刚刚摆脱恶俗平庸的外酋观念,对巴黎式的卖弄风情 和高雅情趣还一窍不通;对于这样一位年轻姑娘,又怎能过 分苛求呢?律师不肯面对事实真相,而硬要相信妻子在选货 时是受了商人的摆布。假如他不是那样痴情,他本不难发现, 商人对于买主是极善察言观色的,他们一定对老天爷感恩不 尽,竞将这么一位毫无鉴赏能力的信女送上门来,好象是有 心成全他们出清这批仓底陈货!于是,那男子便对漂亮的诺 曼底姑娘慰勉了一番: “亲爱的安杰莉克,咱们的幸福,并不在乎一件家具是否 华丽雅致,而取决于妻子是否温顺,以及她的感情是否深厚。” “对呀,爱你不就是我应尽的责任么;能尽这分责任,我 是十分高兴的呀。”安杰莉克温存地应答着。 大自然在女人的心灵中安排了一种取悦争宠的强烈愿 望,一种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所以,即使对于一个虔信宗 教的青年女子来说,来世有福以及灵魂得救之类的思想,也 抵挡不住新婚燕尔的欢乐。于是,从初婚之日的四月,直到 秋去冬来的节令,这一对小夫妻的日子过得亲密无间,圆满 人间喜剧第三卷 惬意。爱情和工作有一个共同的好处,就是能使男子对身外 之事采取相当淡泊超脱的态度。格朗维尔每天须将一半的时 间消磨在司法院,进行关乎他人生命财产重大利益的辩论。因 此他对自己家庭内部发生的某些事情,有时还不如外人觉察 得快。比如说吧,在他每星期五的餐桌上,都只端上一份份 蔬菜,他偶尔索要一盘肉食也都得不到满足;这时,他的娇 妻虽然信守解昌音书》关于不许教徒说谎的规定,却也要耍 耍花招,认为这是教会利益所默许的:例如将自己的蓄意安 排推说是一时疏忽或是市场缺货云云。她还常常诿过于厨师, 甚至不惜对之横加责骂。那时候年轻的司法官员与现在不一 样,他们用不着奉守斋戒、四季斋和节前斋。所以起初格朗 维尔一点也看不出这些素食的周期性。何况妻子善于巧加安 排,把菜做得很精致,她使用水鸭、黑水鸡、鱼酱之类这些 两栖性的肉食,再配以佐料,食用者也就荤素莫辨了。那律 师不知不觉过着标准的正教徒生活,悄然无声地拯救着自己 的灵魂。平素他并不知道妻子是否天天去望弥撒。每逢星期 日,他颇为自然地迁就她,陪她上教堂,好象是要报答她有 时因为照料他而牺牲了晚祷。起初他并没有看出妻子的宗教 习惯竞如此刻板。盛夏时节,天气酷热,上剧场看戏是很难 受的;格朗维尔也还没有碰上一出叫座的好戏,值得邀请娇 妻同往观赏。所以象观剧这等非同小可的大事,就从来不曾 议论过。此外,在一桩婚事中,如果男方是以貌取人的,那 么在良宵初度的日子里,他对于娱乐就不会有太多需求。年 轻人往往贪食而不善品味,何况占有本身已是很大的乐趣。假 定你对某个女人怀着激情,并且她也为鼓舞你的那种激情所 人间喜剧第三卷 感染,在这种情况下,你又如何能够看出她是否冷淡、矜持, 或抱着保留态度呢?只有当夫妇生活达到某种恬淡宁静的境 界时,你才会发现虔信宗教的女人是抱着消极态度,坐等爱 情降临的。因此,格朗维尔觉得自己已算是很幸福的了;这 情形一直延续到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才影响到他这桩婚 事的前途。一八。八年十一月,巴耶大教堂的议事司铎(他 过去曾负责指导邦唐母女的信仰)来到了巴黎。他雄心勃勃, 想将巴黎一个本堂神甫的职位弄到手,作为下一步摆升主教 的进身之阶。他对自己的门徒再度施加影响,并且惊骇地发 现她在巴黎空气的熏陶下已大为改观,于是一心想叫她改邪 归正,把这迷途的羔羊领回那冷冰冰的羊圈。这位前议事司 铎年约三十八岁。巴黎的教职人员本来是很开明、很宽容的, 他却给他们带来了外酋天主教的严酷和毫不容情的假虔诚, 由此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苛求,胆小怕事的人把这些都看成是 必尽的义务。德·格朗维尔夫人被他的教诲吓得魂不附体,连 忙表示决心悔改,回到冉森派Ⅲ的教规上来。假如要描写通 过哪些细枝末节,不幸便无声无臭地渗入了这个家庭,那一 定会令人感到厌倦;也许只需叙述一下主要事实,而不必严 格按照时间顺序将它们一一罗列。不过,这对年轻夫妇的第 一次不和是很能说明问题的。格朗维尔有时带妻子出门见见 世面,对于严肃的集会、晚宴、音乐会,乃至那些职位高于 其夫婿的司法界上层官员的聚会,她倒并不推辞;但是在相 当一段时期内,每逢有舞会,她就以偏头痛为借口婉言谢绝。 ①冉森派,盛行于十七世纪的一个天主教教派,教规极为严格。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天,格朗维尔对于这种生造出来的病痛实在感到不耐烦了, 便把一位行政法院推事家里举行舞会的请柬藏起来,骗妻子 说只接到一项口头邀请。于是,在她的健康毫无问题的某个 夜晚,他将她带进了盛大的舞会会场。回家的时候,看见她 那副形容沮丧的样子,他感到十分不快,不由得说: “亲爱的,你作为我的妻子、你的社会地位、你所拥有的 财产,都使你担负着一些必尽的义务,任什么天条都不能将 它们取消。你是你丈夫引以为荣的爱侣,难道不是这样么?那 么我去参加舞会你也应当去,而且应当大大方方地在那里露 面。” “那么,亲爱的,难道我的穿着打扮有什么不妥吗?” “亲爱的,问题在于你的表情。每当一个青年男子同你接 触,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马上就板起面孔。爱说笑话的人反 会认为你在品德上不堪一击呢。你似乎以为露齿一笑就会败 坏你的声誉。你那副表情真象是在替你的四邻可能犯下的一 切罪过求情,求上帝对他们一一予以宽恕。我亲爱的天使,世 界并不是一座修道院。不过你既然谈到穿着打扮,那么我也 要直言不讳,你也有义务跟上目前流行的风尚和习俗。” “难道你也要我裸露自己的形体,跟那些不要睑的女人一 样袒胸露臂,好让那些寡廉鲜耻的男人放胆窥视她们赤裸裸 的肩膀和……” “亲爱的,”代理检察长打断她的话头道,“裸露整个上体 和使紧身上衣优雅悦目,这可不能混为一谈。你却缝了三排 蜂窝式珠罗纱绉领,紧裹着脖子,一直裹到了下巴颏儿。你 似乎有意叫裁缝把肩部、胸部所有优美的线条和轮廓都密遮 人间喜剧第三卷 深掩起来;而为此花费的心机竞不亚于一个卖弄风情的姑娘, 她恰恰是为了表现自己的身段,要裁缝设计一种足以刻画最 隐秘线条的衣裙。你的上身完全埋进了层层皱褶之中,所以 人人都讥笑你故作正经。假如我把别人说你的荒唐话再说一 遍,你一定会感到非常难堪。” “喜欢这类淫装艳服的人,对于我们女人的失节是决不会 承担责任的,”那少妇没好气地答道。 “你没有跳舞吗?”格朗维尔问。 “我一辈子也不会去跳!”她反驳道。 “告诉你:你必须跳!”检察官毫不客气地接口道:“不错, 你得跟上目前的风尚:头上要插鲜花,身上要佩戴钻石首饰。 我的美人儿,你得记住:咱们这一类殷实言户有义务维持一 个国家的荣华!让艺人的作坊兴隆昌盛,不是比通过教士的 手滥行施舍要更值得、更有意义吗?” “你这是以政治家的身分说话,”安杰莉克道。 “那么你就是以宗教家的身分了!”他针锋相对地应答着。 争论变得十分激烈。德·格朗维尔夫人的回答语气依然 是温和的,音色宛若教堂里的铃声一样清脆悦耳,但话锋中 却含着一股固执的劲头,看得出那是某某司铎的影响。她提 到过去格朗维尔作过承诺,因而她有权自行其是;还说她的 忏悔神甫明令禁止她参加舞会,云云。年轻的检察官竭力说 明,正是那神甫逾越了教会章程的管辖范围。后来,由于格 朗维尔想带妻子去看戏,这场可厌的神学争论便再次重演,并 且愈演愈烈,双方都变得更加慷慨激昂,更加尖酸刻薄。后 来,检察官为了破除前任司铎对妻子的不良影响,便毫不退 人间喜剧第三卷 让地继续争论,形成了对德·格朗维尔夫人的步步进逼,终 于迫使她驰书罗马教廷,径直询问:做妻子的为了得到夫君 的欢心,是否能袒胸露臂,出入舞场,剧院,而不致影响其 灵魂得救?德高望重的庇护七世当即赐复,明白无误地申斥 了妻子的固执态度,并对忏悔神甫加以责难。这封信称得上 是关于夫妇关系的一份教理问答,听起来宛若费讷隆Ⅲ再生, 仿佛他又在用那优美动听的声音训诫:“夫之所至,妻当同往。 如因从夫命而生过失,则妻无责。” 教皇训词中的这两句话,被德·格朗维尔夫人及其忏悔 神甫驳斥为“具有非宗教色彩”。但在圣谕抵达之前,代理检 察长已经发现:每逢斋戒日妻子都强令他严格奉行教会定下 的规矩;于是他命令仆人为他终年烹制荤菜。尽管这道命令 使妻子十分不悦,格朗维尔还是以丈夫气概坚持成命;其实 他对吃荤吃素本不十分在意。一件本来可以顺乎天理人情做 到的事,一旦变成在旁人的操纵下执行,那么,任何一个有 头脑的生物(即使其性格十分软弱),难道不会深感受到伤害 吗?在一切专横行为中,最可厌的一种,便是长期剥夺他人 思考与行动的权利,那无异于要帝王未曾当朝就立即逊位。最 甜蜜的话语、最温柔的情感,如果我们觉得那全都是听命于 人的,便会立时化为乌有。不久以后,年轻的检察官只好放 弃接待亲朋,放弃一切宴J夫活动,他的宅第就象在服丧期间 ①费讷隆(1 651 171 5),法国古典主义作家,普任太子(即勃艮第公爵) 太傅、康布雷地区大主教等职。因其政治、宗教观点含有启蒙思想的萌 芽而受到路易十四和教皇的贬斥。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样沉寂。持家的女主人若是一位信女,那么这一家的面貌 便必定十分特殊。仆人们既然受主妇监管,必然是从所谓虔 敬的人们中挑选,他们自有一种独特的面孔。正如最开心的 小伙子进了宪兵队也会有一副宪兵相,凡致力于虔诚的宗教 活动者,也总是千人一面的。他们有低垂眼帘的习惯,始终 保持一种负疚悔罪的神情,这就给他们披上一层伪善的外衣; 而一般狡诈的骗子正善于这样装扮自己。此外,信女们都互 相熟识,她们自有一方独立王国。她们互相引荐仆役,而这 些仆役也自成种系,由信女们妥为收养,犹如那些爱马成癖 的人一样,倘若不曾验明一匹良驹的出生证件,决计不肯收 入自家的马厩。因此,那些所谓不敬神的人越是仔细端详信 女的宅邸,就越发觉得那里充满了一种无以名之的鄙陋气氛, 他们似乎来到了高利贷者的住所,得到一种悭吝而又神秘的 印象;还有那股潮湿的熏香味儿,使礼拜堂的气氛显得更加 阴冷。那里的一切都显出一种器量狭小的方正划一、一种思 想内容的空虚贫乏,只有一个词语能概括这种现象,那就是 假虔诚。在这一类毫无人情味而又阴森可怖的宅第中,假虔 诚渗透于一切:在家具摆设中,在木刻版画里,在大小画幅 中;那里的高谈阔论是假虔诚,那里的寂寂无言也是假虔诚, 那里的音容笑貌无一不是假虔诚。将人和物都幻化为假虔诚,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但事实却一一俱在。或许每个人 都不难看出:假虔诚信徒的坐卧言行都不同凡响;他们事事 局促拘谨,不荀言笑;他们家里的一切都讲究对称工整,然 而却僵硬刻板;从女主人的便帽到她的针线球,全都散发着 这种气息。家里的人都象是徒具形骸的幢幢电影,女主人则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仿佛坐在冰块垒成的宝座上。一天早晨,可怜的格朗维尔不 胜悲苦地发现:自己家里已经具备了假虔诚的一切征候。世 上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在人与人相处的某些环境中,不同 的原因可以产生同样的结果。死气沉沉的氛围就象箍住这些 不幸家庭的一圈铜墙铁壁,使它们如沙漠一般荒凉可怖,又 如真空一般浩渺无际。这样的家庭比一座落寞枯寂的孤坟还 要糟,简直是一所修道院。在这种冰冷的气氛下,检察官不 带任何激情地将妻子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痛苦地注意到,她 的头发生得极低,一直长到那干瘪的额头上,表明她的思想 境界极其狭隘。她面部的线条完美匀称,却又令人感到其中 蕴含着一种无以名之的古板僵硬;当初他曾被她那佯装的温 文尔雅所诱惑,如今连这也渐渐变得可恶了。他还料想,假 如哪一天他遭逢不幸,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很可能会说: “亲爱的,这可都是为你好呢!” 德·格朗维尔夫人的面色发青,加上一睑的正经相,使 任何走到她身旁的人都立刻收敛起一切欢声笑语。这类突然 的变化,究竞应当归咎于信女长期苦行的积习(须知假虔诚 并非真正的虔敬,犹如吝啬决不是节俭)呢,还是应当怪罪 假虔诚者天性里的枯涩空虚?这是很难说得清楚的。没有表 情的美貌,也许本身就是一种欺骗。这位年轻妻子一看见格 朗维尔就摆出那副冷静沉着的笑睑,那在她好比是一种耶稣 会士的幸福公式,以为借此便可满足婚姻生活的一切要求。她 那悲天悯人的态度对别人是一种伤害,她那毫无热情的美貌, 在熟识她的人眼中无异是一种畸形,她最温存的话语,听来 也不免令人厌倦。因为这话语不是真情实意的流露,而是出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于安守本分的需要。在生活经验的教训之下,或者靠了丈夫 的严加督导,妻子的某些缺点诚然可以改正,但错误的宗教 观念一旦泛滥横行,却是无法战胜的。为了争取永恒的福祉 而放弃世俗的乐趣,这种思想超越了任何其他观念,并使人 们对一切苦难都能逆来顺受。为了身后的我,这难道不是一 种神化了的利己主义吗?于是,在那位永远正确的司铎和年 轻信女的“法庭”上,连教皇也受到了谴责。“万万不可输 理”,这种感情对于那些武断的心灵来说,已经取代了一切其 他感情。一个时期以来,在这对夫妇的思想上展开了一场静 悄悄的战斗,而代理检察长很快就厌倦了这场永无终止的斗 争。从早到晚面对着一副似乎含情脉脉、实则虚情假意的容 颜;只要你表示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愿,便招来一顿不问青红 皂白的训诲;这情形哪个男人、哪一种禀性能够忍受得了呢? 妻子利用你的一往深情来掩护她那死灭了的心灵,她似乎已 经下定决心采取面慈心狠的态度,决不作丝毫退让;她准备 欣然扮演殉道者的角色;她把丈夫看成是上帝手中的工具,是 用来折磨她,以代替将来净界里的鞭笞的祸害。对于这样一 个女人,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什么样的绘画作品才能表现这 类女人呢?她们夸张、歪曲了最美好的宗教信条,以致使人 们对美德也产生了厌恶;而圣约翰Ⅲ对宗教教义却是这样概 括的:“愿你们彼此相爱!”如果有一家服装店里只剩下一顶 便帽,被搁置在货架上无人问津,或者准备发往海外推销,那 么格朗维尔便能料定,他妻子准会把它买来;如果生产出一 ①据《新约》记载,圣约翰是耶稣十二个门徒中的四大门徒之一。 人间喜剧第三卷 种色彩、图案极不理想的布料,她一定会选中它做自己的衣 料。这类可怜的信女,其穿着打扮是很不中看的;缺乏情趣, 是和假虔诚不可分割的缺点之一。于是,在最需要倾诉感情 的家庭生活中,格朗维尔却孤独无伴:无论是交际应酬、参 加宴J夫或观剧,他都独来独往。家里没有任何同他意趣相投 的东西。在妻子的床帏和他的卧榻之间,安放着一个巨大无 比的十字架,仿佛是他厄运的象征。它所表现的,不正是一 位被处死的天神,一位正值青春焕发、风华正茂之际就被杀 害了的半人半神式的人物么?安杰莉克恰是以潜修德行为名, 将自己的丈夫钉上了十字架。这十字架上的象牙,还不及安 杰莉克的心来得冷酷。不幸正是从这对夫妻的两张眠床之间 产生的:这位年轻妻子把婚事的乐趣仅仅看作是应尽的本分。 正是在那儿,在某个行圣灰礼仪的星期三,提出了斋戒问题, 她板着面孔,以不容分辩的口气,三言两语地宣布了在封斋 期Ⅲ守全斋。这一回,格朗维尔倒并不认为有必要驰书教皇, 征询主教会议的意见,询问应怎样实行封斋、四季斋和节前 斋。这年轻检察官的不幸是一种深创巨痛;然而他却无处诉 苦:他能够说什么呢?他有一位年轻貌美的妻子,她h董得克 尽己责,安守本分,她品德高尚,甚至在这方面堪称楷模!她 每年生一个孩子,无不一一亲自抚养,并以标准的信条来教 育他们。悲天悯人的安杰莉克被捧成了圣洁的天使。同她过 从甚密的那一批老太婆(因为那时年轻女人专心搞假虔诚还 没有蔚为风气),对于德·格朗维尔夫人的矢忠矢诚一致赞不 ①封斋期又名四旬斋,要求斋戒四十六天,直到复活节那天为止。 人间喜剧第三卷 绝口;她们虽然不至于把她当作贞女崇拜,但至少已将她看 成一位殉道者。她们并不责怪妻子顾虑重重,而是非难丈夫 繁衍后代的粗野行径。渐渐地,由于事务繁忙,家庭生活毫 无乐趣,孤单单地出入社交界也令他极感厌倦,格朗维尔在 三十二岁上便变得萎靡不振了。他觉得生活极其可厌。不过 他非常看重自己的地位及其承担的义务,因而不肯率先去过 放荡的生活,于是,他试图借工作来自我排遣,便着手撰写 一部法律方面的巨著。他本来寄希望于这种寺院式的宁静,但 结果却好景不长。不辱天命的安杰莉克发现他躲开了社交界 的酬酢,并且颇为规律地呆在家里工作,便试图劝他改变信 仰。她深知丈夫有些思想很不侍合基督教的教义,并为此深 感痛苦,甚至有时还暗自哭泣;因为她想到:万一丈夫猝然 离世,至死未作忏悔,那她就永远不能指望拯救他,使他免 遭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炙焚。于是格朗维尔便不断听到妻子 向他灌输一些烦琐的思想、空洞的道理和狭隘的观念;妻子 竞以为这是首战告捷,便妄想得寸进尺,使他投入教会的怀 抱。谁知这竞成了致命的一着。信女的执拗企图战胜司法官 的能言善辩,试问还有比这种暗中斗法更令人恼火的吗?还 有比应付这类尖酸刻薄的无谓争吵更可怕的吗?血气方刚的 男子汉宁愿受利剑剐割,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刺激。格朗维尔 对自己的住所避之惟恐不及,那里的一切都已变得难以容忍: 子女在母亲冷峻严厉的管束之下只好低头就范,甚至不敢随 同父亲出门看戏。格朗维尔不能让他们得到任何乐趣,否则 会为他们招来母亲的严厉责罚。这位生性善良的男子,竞不 得不采取冷漠的态度,陷入哀莫大于心死的利己主义。幸而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他及早把儿子们送进中学寄宿,总算把他们从人间地狱救了 出来,还保住了自己指导他们的权利。至于母女关系,那他 就很少干预了,不过他暗中下了决心:一俟她们达到婚嫁年 龄,便尽快让她们出阁。但他若要采取强硬措施,处境会十 分不利:妻子有一大帮老太婆撑腰,她们准会煽动普天下的 众生来将他贬损得一无是处。格朗维尔别无他法,只好寂寞 孤独地打发着日子。他在不幸命运的重压之下,面容已因愁 苦和积劳而变得憔悴枯槁,自己看了都感到不快。加之他同 社交界女子的应酬往来也不曾给他带来慰藉,反而使他对她 们生出了几分戒心。 在一八。六到一八二一的十五年间,这个悲惨家庭的历 史就象教科书一样枯燥乏味,因而也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 场景。德·格朗维尔夫人一如既往,在失去丈夫欢心之后,与 她自称幸福的日子相比,举止言谈并无差别。她守着九日斋, 恳请上帝和诸圣徒点拨她:究竞她有什么不是,惹得丈夫这 般恼怒,并请示怎样才能把那只迷途的羔羊引回正道。但她 越祈祷得热烈虔诚,格朗维尔就越不肯在家里露面。自复辟 时代以来,德·格朗维尔在司法界担任了高级职务;最近五 年,他一直住在寓所的中二楼,以免和德·格朗维尔夫人在 一起。每天早晨,家里总要出现这样一幕场景,按照一般飞 短流长的议论,也是不少家庭里反复出现的情景,由于性格 互不相容,由于某种精神上、肉体上的病症或某些怪癖,许 多婚事都会演变成为本书所讲的种种不幸:早晨八点钟光景, 一位仪表好似修女的仆人,走到德·格朗维尔伯爵套房的门 前按铃。她被带进书房的外间,对那里的男仆重弹一遍昨天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老调,连语气也和头一天完全相同: “夫人向伯爵先生请安,并想知道她是否有幸与他共进早 餐。” 那男仆在禀告主人之后回话道: “先生向伯爵夫人致意,并请她原谅:由于有要事缠身, 他此刻不能不到高等法院走一趟。” 过了一会儿,那女仆又再次出现,并以夫人的名义问道: 先生在出门之前能否赐见。 “他已经走啦,”男仆照例答道;可实际上,主人的马车 往往还停在院里。 这种由使者转达的对话已经变成例行公事。格朗维尔的 男仆是主人的心腹;由于他不信教和伤风败俗,已在这户人 家多次引起争议。有时,他甚至只是装样子走进主人业已离 去的书房,然后回来作例行的应答。不胜凄凉的伯爵夫人一 直暗自期待着丈夫回心转意;她走到石阶上静候他路过,准 备向他扑过去表示愧悔。她这时年约三十五岁,但看上去却 象四十开外了。修行者往往喜欢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挑 剔人、挖苦人,那也正是德·格朗维尔夫人性格的基调。有 时,格朗维尔为了顾及体面,便和妻子稍谈几句,或留在家 中进晚餐;这时她便自呜得意:因为她居然能迫使他与自己 共聚一堂,聆听她那些酸溜溜的说教,同她那些讨厌得令人 无法容忍的宗教狂们周旋,接着她还尽量在仆役和大慈大悲 的女友们面前挑剔他的种种不是。 德·格朗维尔伯爵这时正走着红运,人家提名他担任某 地王家法院的院长。但他自己却呈请部里同意他留任巴黎。只 人间喜剧第三卷 有掌玺大臣才知道他婉谢的理由;而伯爵夫人的忏悔神甫和 密友却对此作了种种古怪的猜测。格朗维尔出生在诺曼底的 阀阅世家,又有十万利勿尔的年金;任命他为某法院院长,那 正好是升入贵族院的进身之阶;然而他为什么如此没有志气 呢?他又为什么将法学巨著的撰写工作束之高阁了呢?为什 么近六年来,他又变得那么神不守舍,对宅邸、家庭、工作, 总之对他理应亲近的一切事物,都变得那么淡漠、那么毫不 在意呢?伯爵夫人的忏悔神甫为了谋取主教职位,既需要受 他指导的人家撑腰,又必须对修道会献殷勤;而他正是最热 心为某修道会捧场的人物之一。他对格朗维尔拒绝那份肥缺 深感失望,便转而用种种揣测之词来诽谤他:伯爵先生之所 以对调到外酋如此抵触,也许是因为他惟恐到了那里,就不 得不检点言行并处处循规蹈矩吧?他既要在品德上为人师表, 就得和伯爵夫人一起生活;而眼下对她的疏远,唯一的原因 只能是有了外遇吧?象德·格朗维尔夫人这样贞洁的女人,难 道能承认自己的丈夫行为不端吗?……然而经过几位密友的 核查,这些流言不幸并非纯属虚构。这对德·格朗维尔夫人 无异是晴天霹雳。安杰莉克对上流社会的习俗一无所知,又 不懂得爱情为何物,更不能理解爱情会导致种种放荡行为;她 万万料想不到,除去失掉格朗维尔的欢心,婚姻生活还可能 包含其他波折。她满以为他决不会胡作非为,而在所有女人 的眼里这种胡作非为都不啻是滔天罪愆。当年伯爵不再向她 提出任何要求,她还以为他转入这样清净淡泊的境界是完全 合乎自然的。总之,她的心灵能够奉献给男子的全部感情,她 统统给了他。而神甫的揣测,却彻底摧毁了她迄今所抱的幻 人间喜剧第三卷 想。她尽管为自己的丈夫辩解,却无法消除暗暗潜入心底的 疑云。这种种忧烦在她稚弱的头脑里引起了极大的痛苦,她 终于因患慢性热症而卧病在床;事情正好发生在一八二二年 的封斋期间,她却死也不肯中断苦修,结果日渐衰弱,骨瘦 如柴,人们都不禁为她的性命担忧。格朗维尔冷漠的眼神使 她伤心欲绝。检察官对她的照料和关心,倒颇象一个侄儿在 对年迈的伯父尽孝道。伯爵夫人诚然抛弃了那一整套讥讽加 训诲的方法,努力以好言好语相待;但那信女的刻薄劲儿仍 不免时有流露,以致往往一言不合,就使一周的惨淡经营毁 于一旦。临近五月底的时候,暮春和暖的气息、比封斋期要 富于营养的饮食,使德·格朗维尔夫人的体力稍有恢复。一 天早晨,她做完弥撒回家,便在小花园的石凳上略坐片刻:那 里温煦宜人的阳光使她忆起蜜月初度的幸福。她大致回顾了 一下自己的生活,扪心自问有哪些方面不曾尽到贤妻良母的 本分。这时封塔农神甫突然出现了,其激动之情简直难以形 容。 “神甫,您碰到了什么不幸吗?”她怀着孝敬长辈的关切 问道。 “啊,”这位诺曼底神甫答道,“我多么希望上帝之手加诸 你的种种不幸,能够落在我身上啊!不过,我尊敬的朋友,请 准备好接受命运的磨难吧!” “啊呀!主已假手我的夫君向我倾泻了他的愤怒。难道还 有比这更无情的惩罚吗?” “我的女儿,我们同你虔敬的女友们曾一起推测你的遭 遇;可如今却要请你准备迎接更深重的不幸!” 人间喜剧第三卷 “那我真应当对上帝感恩不尽,”伯爵夫人答道,“感谢他 借您的口舌向我布达旨意。他将一如既往,在宣泄天怒而降 下灾祸的同时,也会赐给我显示其慈悲的珍宝,如同他从前 驱逐夏甲Ⅲ时,也曾让她在沙漠里发现一泓清泉。” “上帝权衡了你的忍耐力和过失的轻重,决定对你施以这 样的惩罚。” “请直言不讳,无论什么消息,我都作好了准备。” 说着,伯爵夫人举目仰望苍天,又喃喃道: “请说吧,封塔农先生!” “事情已有七年之久:德·格朗维尔先生一直犯着通奸的 罪过;他同那姘妇还生下了两个孩子。为供养这姘居的家室, 他总共挥霍了五十万法郎;而这笔款子本应属于他那合法的 家庭。” “我得眼见为实。”伯爵夫人说。 “千万别这样,”神甫忙说,“我的女儿,你应当宽恕。要 是你不打算动用人间的法律手段,就应当在祈祷中等待上帝 点拨你的丈夫。” 封塔农神甫同他的信徒的长谈,使伯爵夫人的心绪发生 了剧变。送走神甫后,她满睑通红,那神经质的动作使仆人 们看着害怕。她吩咐套车,又吩咐卸下,一小时之内竞变换 ①据《旧约·创世记》第二十一章记载,夏甲系埃及女奴,亚伯拉罕之妻 撒拉的使女。因撒拉不孕,令夏甲与亚伯拉罕同房,生一子。后撒拉自 己也生一子,便要亚伯拉罕将夏甲逐出家门。夏甲与其子在旷野迷路,正 当饮水用尽,濒临绝境时,神明让她在沙漠里发现一泓清泉。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了二十次主意。最后,她好象下定决心,在近三点时出了家 门;全家都为她这种唐突的变化而感到惊讶。 她平素从不跟那男仆搭话,这回却径直问他: “先生要回家吃晚饭吗?” “不,太太。” “今天早晨你把他送往高等法院了吗?” “是的,太太。” “今天是星期一吗?” “是的,太太。” “那么,现在每星期一都要去高等法院哕?” 女主人对马车夫说了声:“上泰布街!”就出发了。那男 仆见情顿时喊了一声: “见你的电去吧!” 德·贝勒弗依小姐正在哭泣。罗杰在爱侣身旁,合掌捧 着她的一只纤手,同她默默相视。他先看看小夏尔:孩子对 母亲的悲苦感到莫名其妙,见她流泪便惊呆了;然后罗杰又 瞧瞧欧也妮的摇篮,女儿正在那里安睡;最后他又望望卡罗 琳娜哀伤的面容:泪水正从那里簌簌落下,象是在春光明媚 的日子突然飘起阵阵雨丝。 罗杰沉默了好一阵,终于开口道: “正是这样,我的天使,这便是那深藏不露的隐情:我原 是有妇之夫。但我总希望有一天,咱们能成为单一的家庭。我 的妻子从今年三月起就已病入膏盲:我倒并不盼望她病故;但 假如上帝有意将她召去,我想她在天国会比在人间更惬意,因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为,她对尘世的悲欢离合一概无动于衷。” “我可恨透了这个女人!她怎么会使你有这样不幸的遭 遇?不过我倒在这当中因祸得福了。” 说着,她不再流泪了;罗杰领受了她的一吻,又情不自 禁地嚷道: “卡罗琳娜,咱们应当有信心,不要害怕那神甫胡说。他 是我妻子的忏悔神甫;虽然他在修道会很有影响,但假如他 想破坏咱们的幸福,那我可要横下一条心……” “你打算怎么办?” “咱们到意大利去;我想逃避那……” 这时,旁边客厅里突然爆出一声惨叫,使罗杰一惊,更 使德·贝勒弗依小姐战栗。他俩赶紧奔去,只见伯爵夫人已 晕倒在地。当德·格朗维尔夫人恢复知觉时,她深深叹了口 气:她发现她正处于罗杰和那冤家之间,便以一个轻蔑的动 作,下意识地把她推开。 德·贝勒弗依小姐于是起身告退。 格朗维尔一把抓住卡罗琳娜的胳臂,急说: “你是在自己家里,夫人。请留步!” 司法官抱起奄奄一息的妻子,将她送上马车,自己坐在 她身旁。 “谁搅得你盼望我一命归天?又是谁搅得你对我避之惟恐 不及?”伯爵夫人用微弱的声音责问,一边愤怒而痛苦地瞅着 丈夫,“我当年不是很年轻,并且是你心目中的美人儿吗?我 有什么该受你责备的地方?难道对你有什么贰心,难道我不 是你贞洁温顺的妻子么?我的心中只装着你的身影,我的耳 人间喜剧第三卷 朵只听见你的话音。我究竞忽略了哪一条应尽的本分?又曾 拒绝过你哪一点要求?” “你拒绝给我幸福!”伯爵斩钉截铁地答道,“夫人,你知 道,侍奉上帝有两种不同的办法,有些基督徒认为:只要定 时进教堂,口诵我主圣明,经常去做做弥撒,又力戒犯下世 俗的罪过,就准保能升天堂。但是,夫人,这种人却是准保 要下地狱的。因为他们爱上帝并不是为了上帝,他们并不象 上帝希望的那样来崇拜他;他们也不曾为此作出任何牺牲。他 们表面上心性温驯,骨子里对周围的人十分冷酷。他们只看 到种种规矩,只看到字面,而看不到实质。你正是拿这一套 办法来对待你在尘世间的丈夫的。你为自己灵魂得救而不顾 我的幸福。当我兴致勃勃来到你身边时,你却在闭目祈祷;你 本应为我的工作增添乐趣,而你却三天两头哭哭啼啼。我娱 悦身心的种种要求,你都一概不予满足。” “如果这些娱乐是罪过呢?”伯爵夫人恼怒地反问,“难道 为了你的乐趣,就该让我的灵魂堕落吗?” “自然还有别的女人比你更懂得温存体贴,她有勇气为我 作出这样的牺牲!”德·格朗维尔冷冷地答道。 “啊,上帝呀!”她哽咽着嚷道,“你听见了吗?我曾心力 交瘁地为赎还他和我的罪愆而苦修祷告,可是他值得我这样 做吗?美德有什么用呀!” “用作升天堂的进身之阶呀,亲爱的!你不能既做凡人的 妻室,又充当耶稣基督的爱侣:那可是要犯重婚罪的。在丈 夫和修道院之间,你必须作出选择。上帝命令你给我爱情,为 我献身;而你却假借未来的名义,将两者剥除得一干二净;你 人间喜剧第三卷 对现世只有仇恨之情……” “难道我对你不曾有过一丝爱情?”她问。 “没有,夫人。”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伯爵夫人不觉问道。 “爱情吗,亲爱的?”格朗维尔不胜惊诧而又含讥带讽地 回答,“那是你无法理解的。诺曼底阴霾寒冷的苍穹决不会变 成西班牙明媚晴朗的碧空。或许气候问题正是酿成我们不幸 的症结。爱情就是要顺从我们的心性,迎合心性的沉浮,在 苦中寻乐;就是要不怕世上的闲言碎语,牺牲自尊心甚至宗 教信仰,也就是把这一切祭品,都看作奉献给爱侣的一炷心 香……” “那是歌剧院卖唱女郎的爱情,”伯爵夫人极其厌恶地说, “这种火热的劲头是不会持久的;不用过多久,它就只给你留 下一堆灰烬或炭渣,空余失意或怅惘。先生,我觉得妻子应 向你奉献实在的友谊、均衡持久的热情,以及……” “你妄谈热情,就好比黑人谈论冰雪,”伯爵冷嘲道,“要 知道,最平凡的雏菊也极有诱惑力,胜过在春光里以浓烈的 花香和鲜艳的色泽吸引我们的刺玫瑰。而且,我对你也得说 句公道话:你是信守法律规定,尽了有关婚嫁的表面义务;但 如要向你说明你在哪些地方有负于我,就不能不提及某些细 节,而你出于自尊却会无法忍受。同时,还必须教会你一些 事情,这在你看来又将是道德的沦丧。” “你居然敢谈论道德!你刚刚离开的那所房屋,就是你大 肆挥霍亲生儿女财产的地方,也是你干着伤风败俗勾当的淫 窟!”伯爵夫人大声嚷道,丈夫的态度使她很恼火。 人间喜剧第三卷 “夫人,请您到此为止吧,”伯爵不慌不忙地打断她,“如 果德·贝勒弗依小姐有钱,那也决不是靠损人利己弄到手的。 她那份财产来自我舅父:他把家业分给了好几位继承人。老 人生前就把她当作亲侄女;他将贝勒弗依的领地赠送给她,这 纯粹是为了表示情谊。至于其他财产,我也得之于他的慷慨 馈赠……” “这倒真是雅各宾党的作风,”虔诚的安杰莉克喊道。 “夫人,您忘记了令尊大人也是这类雅各宾党,”伯爵严 厉地说,“作为女人你却对他们严加指责。当年邦唐公民曾一 再签发死刑判决书;而那时我舅父却只知道为法兰西效劳。” 德·格朗维尔夫人沉默了。但在片刻寂静之后,方才的 所见所闻又燃起了一个女人心中的妒火,那是无论什么也无 法将它浇灭的。她似乎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难道竞能这样使自己的灵魂、也使别人的灵魂堕落吗?” “哎呀呀,”伯爵对这场谈话已很厌倦,便反驳道:“也许 有朝一日,这都得算到你的账上呢!” 这句话使伯爵夫人浑身战栗。他接着说: “也许,那位评判我们罪过的宽宏大量的法官会原谅你, 因为你造成我的不幸是出于无辜。我并不恨你,我只恨那些 把你的心灵和理智引向邪路的人。你曾为我向上帝祷告;德 ·贝勒弗依小姐则对我倾心相许,并待我以一片痴情。你应 当既做我的情侣,也做在祭坛前祈祷的圣女。你也应当公正 地承认:我不是伤风败俗、胡作非为之辈。在风化方面我是 清白的。唉!熬过了七年的痛苦之后,由于对幸福的渴求,我 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在已有的妻室之外另建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个家庭。再说,你别以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在这座城市里, 有成千上万的丈夫,由于许多原因不得不过这种双重生活。” “我的上帝!”伯爵夫人嚷起来,“我脖子上的十字架变得 多么沉重啊!你在盛怒之下把这位夫君分派给了我;如果只 有赐我一死才能在现世给他以幸福,那你就索性把我召回你 的怀抱吧。” “假如你早有这样崇高的情操,有这片耿耿忠心,那咱们 倒会是幸福的呢!”伯爵冷冷说道。 “那好,”安杰莉克泪流满面地说,“就请你宽恕我的罪过 吧!是的,老爷:我有心要在一切方面都对您惟命是从;我 深信,凡是您的意愿,无一不是正当的、合乎自然的。从今 以后,您认为妻子应当怎样,我就一定照办。” “夫人,如果您非要叫我说出‘我已经不再爱您了’这句 话,那么,我也只好鼓足勇气,向您挑明这一点了。难道我 能左右自己的心灵?难道我能在一瞬间轻轻抹去整整十五年 的痛苦回忆?我已经不再爱了。这句话犹如‘我爱你’一样, 也包含着一种深沉的秘密。钦佩、敬仰、尊重之类的感情,都 可以人为地培养,也可以消失乃至再生;但爱情呢,我就是 默祷一千年,它也绝不会再生,尤其是要去爱一个以衰老为 乐的女人!” “哦,伯爵先生:我衷心希望,不要有这么一天,你心爱 的女人也以同样的口吻和声调,用这番高论来回敬您……” “您是否愿意,就在今晚穿上一身希腊式的长裙,陪我到 歌剧院去看戏呢?” 一提出这要求,伯爵夫人便顿时打起寒战;这,也就无 人间喜剧第三卷 异于作了无声的回答。 一八三三年十二月初的一天,一个男子在午夜时分从嘉 荣街走过:他的发丝已白,容貌也显得苍老;不过看来这主 要是由于饱经忧患,而不是岁月的折磨。看上去他已年近六 十。他走到一座外表平平的三层楼房前,望着顶楼中央几扇 间隔相等的窗户中的一扇。一丝微光勉强照亮了那扇普通的 十字窗;窗上有的玻璃已经被纸所代替。这时正好有一个年 轻人突然从楼里走出;但那过路人却只管凝视着摇曳不定的 灯光,眼神里闪耀着巴黎闲游者特有的无名好奇心。由于照 亮这位路人面庞的是苍白无力的路灯,所以无怪乎那年轻人 要在深沉的夜色中小心翼翼地朝他走去;一般巴黎人遇到熟 人而又惟恐看错时,也常常采取这种谨慎态度。 “哎呀呀!原来是您!”他叫道,“院长先生,这么晚了, 您还一个人步行上街,离圣拉扎尔街又那么远!让我荣幸地 扶您一把。今早的石板路很滑,要是咱们不相互搀扶,那就 难免要摔跤呢!” 年轻人为照顾那老头儿的自尊心,而曲意解释着。 “不过,亲爱的先生,我刚满五十五岁呀,这倒是我的不 幸。”德·格朗维尔伯爵说,“象您这样的名医应当明白:男 人在这个年纪正是年言力强的时候。” “这是您的造化,”荷拉斯·毕安训答道,“我想您并不习 惯在巴黎的街上步行。您有那么多健壮的骏马……” “当我不出门交际时,我可是常常从王宫大厦或外国人俱 乐部步行回家的,”格朗维尔伯爵接过话来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而且总是随身携带巨款,”医生叹道,“您这不等于有意 招引刺客么?” “我倒不怕这帮家伙,”德·格朗维尔伯爵凄苦而又满不 在乎地说。 “您至少不应当站着不动呀,”医生说着将院长拉向大马 路。“您要是再大意点儿,那我准会以为您不要我替您治疗最 后的疾病,而要在另一种人手下告别人世了!” “啊!我刚才正在‘侦察’一户人家,您却把我捉住了,” 伯爵答道,“步行也罢、乘车也罢,也不管是在夜间几点钟, 我发现好些日子以来,在您刚刚离开的那幢楼里,在四楼的 一扇窗户里,总有一个人影儿仿佛在孜孜不倦地干活。” 说到这里,伯爵停顿一下,好象突然感到一阵痛楚;接 着又说: “我对这所房屋的顶楼很有兴趣,就象巴黎市民对王宫何 时竣工有兴趣一样。” “那么,”毕安训打断伯爵的话头,兴冲冲地嚷着,“我可 以告诉您……” “您什么也不必告诉我,”格朗维尔打断医生的话,径自 反驳道,“我决不会花一个生丁,来调查那破窗帘上闪动的人 影是男人还是女人,来弄清这顶楼的住户幸福还是不幸!如 果我因为发现今晚没人在上面干活而感到惊奇,如果我在那 里停留张望,这都是为了消遣,为了作种种无聊的猜测,就 象夜游者突然发现一项建筑工程无人过问,便要挖空心思寻 根究底。整整九年以来,我年轻的……” 说到这里,伯爵似乎为选择词句而为难;他终于做了一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个手势,随即扯开嗓门道: “不,我不把您称作‘我的朋友’啦;我现在对任何近乎 感情流露的东西,都已十分厌倦。我刚才想说,整整九年以 来,我对老人们喜欢种花栽树不再感到惊奇;他们毕生的经 历已经教会他们别再相信人类之爱。在短短的时间里,我就 变成了老人。我现在只钟爱那些不会思考的鸟兽,只爱花草 树木,只爱人类以外的事物。我对人类喜怒哀乐的重视,还 抵不上对塔格利奥尼Ⅲ舞蹈动作的关切。我厌恶生活,厌恶 我那一人独处的世界。 “世上的任何事物,不管它是什么,都再也不能打动我, 再也不能使我发生兴趣,”伯爵接着说,那表情使年轻人不寒 而栗。 “您有孩子吗?” “孩子!”他又以一种凄楚的语调说,“不错,我有两个女 儿,大女儿不是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吗?至于小女儿,她 姐姐的婚姻使她也巴上了一门好亲事。我的两个儿子不是都 很有成就吗?封了子爵的那一个,已从利摩日的总检察官升 为奥尔良法院首席院长;小儿子在巴黎担任王家检察官。儿 女们都各有各的心事、忧虑和公务。如果他们中有一个把整 个心灵献给我,如果有一个肯用孝心来填补我这里感到的空 虚,”说着,伯爵拍了拍胸脯,“那么,这孩子在人生道路上 就不会飞黄腾达,而会为着我牺牲自己的事业。可是归根到 ①玛丽亚·塔格利奥尼(1804 1 884),著名的意大利芭蕾舞演员,舞蹈家 菲力波·塔格利奥尼之女。 人间喜剧第三卷 底,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不过是为了给我的风烛残年增添一 点慰藉罢了,即便他能做到这一点;也许我倒会把他的慷慨 关怀看成是一笔债务!可是……” 说到这儿,老人略带嘲弄意味地笑了一笑。 “然而,大夫呀,咱们可没有白白教会他们做算术。他们 可精于算计呢。也许,就在此刻,他们正盼着瓜分我的遗产 哩。” “哎呀,伯爵先生,您怎么会这样想呢?您平素秉性善良, 又十分通情达理,乐善好施。真的,如果我对您宽厚『二爱的 慈悲心肠没有切身体会,那么……” “那是我自我陶醉的一种办法,”伯爵很快地答道,“为了 体验一种感觉,我付出重金;同样,往后我也可能拿出一座 小小的金山,以换取能使我心荡神驰的种种幻觉。我在世上 扶困济危是为了我自己,那和我去赌博是同一个道理。因此, 我并不指望任何人感激我。就连您在内,假如我眼见您一命 归天,我连眼皮也不眨一眨。我求您对我也以牙还牙!唉,年 轻人啊!生活里的万事飘过我的心头,犹如维苏威火山的岩 浆流过赫尔库拉农城Ⅲ一样,城池依然存在,但已是死城一 座。” “您的心灵从前既热烈又活泼,如今却变得这么冷酷无 情;造成这情况的人真是罪大恶极!” “别说了!”伯爵嫌恶地说。 ①意大利古代城市,在那不勒斯附近,公元七十九年维苏威火山爆发时被 埋于岩浆之下,自一七一九年起开始被发掘。 人间喜剧第三卷 “您有病,应当让我替您医治,”毕安训语气很激动。 “可是,难道您有起死回生的良药吗?”伯爵几乎是在喊 叫,态度很不耐烦。 “有的,伯爵先生。我保证能使您自认为已经冷却的心重 新获得生机!” “您敢同塔尔玛Ⅲ比一比高下吗?”首席院长冷嘲热讽地 问。 “不是这意思,伯爵先生。塔尔玛也许比我高明;但大自 然却比塔尔玛更强大。听我说:您所关心的那层顶楼里住着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她心里的爱情已达到如痴如狂的程度。 她的宝贝是一位英俊少年,但不知是哪位女妖对他施了法术, 他竞沾染了种种怪癖与恶习。这孩子是个赌棍;他酗酒,玩 女人,真不晓得他更沉湎于两者之中的哪一种。就我所知,论 他的某些恶行,完全可以把他交付刑警队处理。可不是吗,这 苦命的女人为他牺牲了锦绣前程,牺牲了一位对她情深谊笃 的男子,她还同这男子生过好几个孩子。可您怎么啦,伯爵 先生?” “没什么,您说下去吧。” “她让这孩子把全部家产挥霍得一干二净。我想,假如她 手中拥有全世界,她也会捧给他而在所不惜。她日以继夜地 埋头苦干。有时,她默默无语地眼看她所钟爱的恶魔把家里 的钱掠劫一空,甚至准备给孩子们添置寒衣的钱以及第二天 ①塔尔玛(1763 1826),法国著名悲剧演员,在演技方面有很高的造诣。 这里借喻他有高超的技艺,能打动人心。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饭费,也都分文不留。就在三天前,她卖掉了自己的秀发,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头发。他突然来了,她没来得及把卖 得的金币收藏好,于是他伸手就要。为了博得那年轻人的一 笑,为了得到些许抚慰,她竟将半个月的生活费,连同半个 月的太平安宁,一起和盘交出。这岂不是既崇高圣洁而又令 人寒心吗?但辛勤的劳作已使她的双颊日益消瘦;孩子们的 号哭惨叫又令她肝胆俱裂。她病倒了,现在正躺在病床上痛 苦地呻吟。就在今晚,她已拿不出食物,孩子们连号哭呼叫 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去探望的时候,他们已哑然无声。” 荷拉斯·毕安训停住了脚步。这时,德·格朗维尔伯爵 好象身不由己地把手伸进了背心口袋。 “年轻的朋友,”那老人说,“我猜想:如果您肯照料她的 话,她一定能够活下去的。” “哎呀,可怜的人儿!”那医生嚷道,“谁能够袖手旁观呢? 我但愿自己有更多的财产,因为我想把她的痴情也根治一 下。” “可是,”伯爵说着把手从衣兜里抽了出来,手里抓着大 把的钞票(医生还不曾注意到:他把手伸进衣袋是为了取 钱),“您又怎么能要求我对这场苦难表示怜悯呢?我以倾家 荡产为代价来换取旁观这场苦难的乐趣还惟恐不及哩!这个 女人还有感觉,还有生命。就连长眠地下的路易十五,假如 能以牺牲整个王国为代价来换取三天的再生和青春,他也会 欣然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千千万万的死者、千千万万的病夫、 千千万万的老翁,他们的历史不都是这样的么?” “可怜的卡罗琳娜!”那医生悲叹道。 人间喜剧第三卷 德·格朗维尔伯爵一听见这名字,顿时又是一怔。他紧 紧抓住医生的胳臂,使那人感到象是一把铁箝将他箝住。 “她名叫卡罗琳娜·克罗夏尔吗?”法院院长的声调显然 有些异样。 “您认识她吗?”医生惊奇地问道。 “那坏蛋的名字叫做索尔韦……。啊!您倒是实践了您的 诺言,”法院院长惊呼,“您果然打动了我的心,在它化为尘 土之前,恐怕不会感受到比这更可怕的震动了。这种激动是 地狱赐给我的又一份礼物,而我是懂得怎样同地狱清账的。” 这时,伯爵和医生已走到昂丹大道的街角。在那儿,他 们遇见一个夜游汉。这类人夜间背着一个藤筐,手持一根曲 棍;大革命时有人戏称之为“搜寻委员会委员”。这个拾破烂 的人形容憔悴,同沙尔莱Ⅲ的清道夫画派的漫画中那些传诸 后世的形象不相上下。 “你常常捡到一千法郎一张的钞票吗?”伯爵问他。 “有时能捡到,市民先生。” “你肯送还失主吗?” “那要看人家答应给多少报酬……” “这正是我需要的人!”伯爵说着,递给这工人一张一千 法郎的钞票,“拿去吧。但要记住,我把它给你有个条件:你 必须在酒吧间将它花掉;你得在那里喝得酩酊大醉,醉后还 得大吵大闹,毒打你的老婆,剜掉几个好友的眼睛。这就能 给警察、外科医生、药剂师找到可干的差事;也许连宪兵、王 ①尼古拉·沙尔莱(179¨_1845),法国画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家检察官、法官和监狱看守都跟着沾光。可千万别更改这个 方案。否则魔电迟早会找你报仇。” 假如有这么一位人才,能兼得沙尔莱和卡洛的笔触,以 及特尼埃和伦勃朗Ⅲ的绝技,那才会将这场夜戏的真情实景 惟妙惟肖地描绘出来。 “这样我就结清了拖欠地狱的旧债,并且对于这样花钱感 到开心,”伯爵用深沉的声音说着,同时向惊讶万分的医生指 了指那位目瞪口呆的清道夫。 “至于卡罗琳娜·克罗夏尔,”伯爵接着说,“让她听着儿 子们奄奄一息的惨叫,在难熬的饥渴中死去吧,那她就会认 清她所爱的人是多么卑鄙了:我不会花一分钱去减轻她的痛 苦;而由于您曾救过她,以后我再也不愿见到您了……” 伯爵扔下如石像般呆立不动的毕安训,迈着年轻人的快 步,朝圣拉扎尔街匆匆走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他居住的 小宅邸门口,他颇为诧异地发现有一辆马车正停在那里。 男仆向主人报告说: “王家检察官已经来了一个钟头;他有话要对老爷讲,现 正在卧室恭候。” 格朗维尔示意男仆退下。 “有什么要紧事,使你非得违背我的命令呢?我不是明确 规定过,孩子们未经召唤,不得到我的住所来吗?”老人一进 ①雅克·卡洛(159¨_1635),法国画家。大卫·特尼埃,亦称小特尼埃 (1610 1690),弗朗德勒画家。伦勃朗(1 606 1 669),荷兰画家、雕刻 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门就对儿子说。 那检察官用发抖的声音,诚惶诚恐地回答道: “父亲,希望您听我说完之后能原谅我。” “这样说还算可以,”伯爵说,“坐下说吧。”他指着一个 坐位叫那年轻人就坐;接着又说: “不过,我是边走边听,还是坐稳再听,那你就不必管啦。” “父亲,”男爵道,“今天下午四点,有一个少年在我一位 友人家中被捕,因为他在那里盗窃了一笔巨款。他一再提到 您的大名,并自称是您的儿子。” “他叫什么?”伯爵抖抖索索地问。 “夏尔·克罗夏尔。” “别说啦!”父亲做了一个果断的手势。他在房里踱来踱 去;这时屋里笼罩着一片沉寂,孩子也竭力避免打破这沉寂。 “我的儿子,”这几个字说得充满了温存的父爱,年轻的 检察官听了不禁一怔,“夏尔·克罗夏尔对你说的是实话。你 今晚到我这里来,我感到高兴,我的好欧也纳。这儿是一大 笔现款,你想在这场官司里怎样用它,就怎样用吧。” 说着,他把一大叠钞票交给了年轻人。 “我信任你,”他接着说,“我无条件地同意你在当前或未 来可能采取的各种措施。我亲爱的孩子欧也纳,来拥抱我吧, 也许这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啦。明天我就向国王请假,动身 到意大利去。父亲虽然不必向儿女们报告自己的身世,但他 应当向他们传授经验,因为那是在坎坷的遭遇中换来的;这 不也是他的一部分遗产吗?待到你准备结婚的时候……” 说到这里,伯爵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接着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可别草率从事:这可是社会要求我们采取的至关重 要的行动。切切记住:你得用很长时间去研究那位将与你同 舟共济的女人的性格;而且你应当先征求我的意见,我将亲 自评判一番。夫妇关系上的缺陷,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会 带来极大的不幸:我们如果不照社会法则办事,那么迟早会 遭到惩罚。关于这个问题,我还要从佛罗伦萨写信与你详谈: 一个做父亲的,尤其是当他荣任最高法院院长时,是不应在 儿子面前有愧色的。别了!” 一八三0年二月至一八四二年一月于巴黎 丁世中译 人间喜剧第三卷 家庭的和睦 给我亲爱的外甥女瓦朗蒂娜·絮尔维尔① 这个场景里叙述的故事发生在一八。九年十一月底,那 时,短暂的拿破仑帝国达到了威武显赫的顶点。瓦格拉姆吲战 役胜利的军号声还在奥地利王朝的心中震荡。法兰西和英奥 联盟吲之间正在签订和约。欧洲各国的君主和亲王都围着拿 破仑转,就象星辰绕着太阳运行;而拿破仑也醉心于统率整 个欧洲,这是对他的威力的一种极好检验,这种威力后来在 德累斯顿圳又一次得到施展。据那个时代的人说,巴黎从未 见过象这位帝王和奥地利公主的结婚舆礼那样盛大的节J夫。 即使在旧王朝最隆重的日子里,也从未有那么多君主驾临塞 纳河畔,法国贵族从来没有象在帝国时代那么富有,那么珠 光宝气。军官制服上的金银线绣饰上和衣领袖口上缀满了钻 ①巴尔扎克的妹妹洛尔的小女儿。 ②瓦格拉姆是维也纳北面的一个村庄,一八0九年七月五日至六日,拿破 仑曾在此大败奥地利军队。 ③指一八0九年英奥两国的联盟,又称第五次联盟,瓦格拉姆战役结束、维 也纳和约签订以后,这一联盟便告终止。 ④德国一地名。一八一三年,拿破仑在此打败俄、德、奥等国组成的盟军。 人间喜剧第三卷 石,与共和国时代的贫穷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照,仿佛地球 上所有的财富都汇流到了巴黎的沙龙里。这昙花一现的帝国 似乎整个儿沉浸在一种如痴如醉的气氛中。所有的军官,他 们的统帅也不例外,都象暴发户一样享用着由一百万佩戴毛 料肩章的人Ⅲ夺来的财宝,而后者得到几尺红丝带吲就心满 意足了。当时大多数女人生活放荡,不顾道德廉耻,这原是 路易十五时代的风尚。不知是为了模仿业已覆灭的王朝的气 派,还是象圣日耳曼区那些批评者所说,是为了效法皇室某 些成员的榜样,反正可以肯定: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在尽情 寻欢作乐,那种不顾一切的劲头好象预示着世界末日就要来 临。不过,这种生活上的放荡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女人 对军人的迷恋简直到了狂热的程度,这却正中皇帝的下怀,所 以他是不会加以制止的。那时,军人经常要拿起武器打仗,法 国同欧洲签订的所有条约都与停战协定没有多大区别,这就 促使深得女人欢心的那些头戴长翎高顶军帽、身穿盘花纽扣 军服和披有饰带的军人在爱情上的进展,就象他们的最高统 帅作出一个决定那样迅速。当时女人们的心情变幻无常,犹 如作战兵团一样流动不定。在帝国大军发布第一号战报到第 五号战报期间,一个女人竞有可能先后成为情人、妻子、母 亲和寡妇。是什么使军人在她们眼里具有如此大的诱惑力呢? 是不久就会寡居的前景?是军官的年俸?还是希望得到一个 可能永垂青史的姓氏?是什么原因使女人对军人如此倾倒呢? ①指士兵。 ②指勋章的绶带和荣誉勋位的标志带。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是因为她们确信爱情的秘密将永远埋葬在沙场上?还是因为 勇敢精神对她们有一种高尚的吸引力?未来的史学家在描述 帝国时期民情风尚的时候,无疑会兴趣盎然地权衡这些原因 的分量。也许,人们之所以那么急不可耐地放纵情欲,所有 上述原因都起了一定的作用。不管怎样,有一点我们可以在 此直言不讳,那就是胜利者的桂冠掩盖了很多错误行为;女 人们热烈地追求这些大胆的冒险家,认为他们可以源源不断 地带来荣誉、财富或爱情的欢乐。而肩章,这种后人难以理 解的标志,在当时年轻姑娘的眼里则意味着幸福和自由。这 个在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时代的特征之一,就是对一切闪 光的东西有一种疯狂的爱好。人们从未放过那么多礼花;钻 石从未达到过那么高的售价。男人象女人一样对这种透明的 宝石贪得无厌,也象女人一样用来装饰自己。也许是因为要 把战利品变成最便于携带的形式,珠宝在军队里成了最吃香 的物品。那时,一个男人在衬衫襟饰或手指上亮出大颗钻石, 并不象现在那么显得可笑。缪拉Ⅲ,这个完全东方色彩的将 军,就是奢华的舆型,他的奢华若是放在现代军人身上,便 显得荒诞不经了。 贡德维尔伯爵过去自称公民马兰,曾因被绑架而出名吲, ①缨拉(1767 1815),拿破仑的著名部将,也是他的妹夫。 ②马兰,《人司喜剧》中的政客典型,法国大革命前,马兰只是一名普通的 律师帮办。一七九三年成为国民公会议员。他利用职权巧妙地侵占了格 西默兹侯爵的贡德维尔领地,并在帝国时期被册封为贡德维尔伯爵,小 说《一桩神秘案件》描写了绑架马兰的案件。 92 人间喜剧第三卷 后来成了保守派(其实什么也不保)上议院的吕居吕斯Ⅲ之 一。他推迟举行J夫祝和平的晚会,只是为了更好地讨好拿破 仑,同时竭力想压倒那些抢在他前头的谄媚者。所有友好大 国的大使瞎单有待核实),帝国所有最重要的人物,甚至还 有几位亲王,当时都聚集在这位豪言的上议员的沙龙里。舞 会不大热闹,大家都在等待皇帝陛下驾到,因为伯爵曾暗示 过皇上将驾幸这个J夫祝会。拿破仑本来是会实践他的诺言的, 要不是那天晚上他和约瑟芬之间发生了一场争吵,这场争吵 预示这对尊贵的夫妇不久即将离异。当时,这消息给封锁得 严严密密[f旦历史正把它记载下来),没有传到朝臣的耳朵里, 对贡德维尔的J夫祝晚会也没有别的影响,只是由于拿破仑未 到,晚会的愉快气氛稍有所减罢了。那天,巴黎最漂亮的女 人们相信了皇上要驾幸的传闻,一个个急切地前往伯爵家,在 晚会上互相比气派,比妖媚,比首饰,比容貌。以其富有而 自豪的银行界,象是要与帝国新近满载十字勋章、封号或奖 章的光彩夺目的将军、二级荣誉勋位获得者们一比高下。有 钱人家抓住开盛大舞会的时机,让他们的女继承人在拿破仑 的卫队面前亮相,一心希望用丰厚的嫁妆换取并不可靠的青 睐。那些认为光凭本身的美貌就能胜过别人的女子,则在舞 会上检验自己姿色的威力。在这里也和在所有的场合一样,玩 乐只是一种面具,在笑盈盈的安详明朗的面孔背后,隐藏着 卑劣的意图。友好的表示往往是虚伪的。提防自己的朋友甚 ①吕居吕斯(约公元前106 57、,古罗马的将军,为人贪婪诡诈,在战争 中掠夺了大量财富,并以生活奢侈闻名。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于提防仇敌的人也不止一个。为了使人明白这出情节复杂的 小戏里的事件,理解这个故事的主题以及作者对当时巴黎沙 龙风貌的描绘,不管他所用的色彩多么柔和,以上这些说明 是完全必要的。 “请您朝那根托住枝形烛台的折式柱那边看看,您看见一 位梳中国发型的年轻女人了吗?喏,在那边,在左边角落里, 她栗色的头发扎成一束,又一绺绺地垂下来,头发里还插着 几朵铃兰。您看不见?她非常苍白,人家会以为她身体不舒 服呢,她长得娇小玲珑;现在她朝我们这边转过头来了;那 一双蓝蓝的杏『二眼温柔极了,好象生来是为了哭泣的。咦,瞧, 她弯下身子,目光穿过一排排攒动着的头,想看到德·沃德 勒蒙夫人,可是那些女人高高的发髻挡住了她的视线。” “啊,我看见了,亲爱的朋友。其实你只要说她是这儿所 有女人中皮肤最白的一个,我就会知道你指的是谁了。我早 就注意到她;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肤色。我敢打赌,从 这里你看不出她的项链上每两颗蓝宝石之间夹着一粒珍珠。 她大概很端庄,要不就是故作姿态,因为她的上衣褶裥多得 几乎叫人看不出她胸脯的优美线条。多好看的肩膀!白得象 百合花!” “她是谁?”第一个说话的人问道。 “噢,我不知道。” “您这个贵族!蒙柯奈,您难道想把这些漂亮女人都留给 您一个人不成?” “哼,你真会拿我开心!”蒙柯奈微笑着说,“你,苏朗日 的幸运情敌,凭着你每转一次身都会惊动德·沃德勒蒙夫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就以为自己有权利攻击我这个可怜的将军吗?要不就是欺我 来到这块宝地才一个月?你们这帮行政官僚也未免太目中无 人了,要知道,当我们穿过枪林弹雨的时候,你们却安安稳 稳坐在椅子上,好了,行政院审查官先生,这块地只是在我 们离开时才暂时归了你们,现在该让我们在田里拾点麦穗了! 嘿,怎么!大家都得过日子呀!我的朋友,你要是见过德国 女人,我相信,你就会在你喜欢的这个巴黎女人面前给我帮 忙了。” “将军,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既然她有幸得到您的 关注,那么请您行行好,告诉我,您有没有见过她跳舞。” “咳,我亲爱的马夏尔,你是从哪儿来的?要是把你派到 大使馆去,我真不敢预言你能胜任工作。你没看见吗,在她 和吊灯下密密麻麻的男人之间,坐着三排巴黎最厉害的妖艳 女人呢!你不是借助观剧镜才发现坐在柱子拐角的她吗?虽 然在她头顶上方点着蜡烛,她却好象躲在阴影里。在她和我 们之间,有那么多的钻石和眼睛在发光,那么多羽毛在飘舞, 那么多的花边、花朵、发辫在摇曳,要是某个男人在灿若群 星的女子中间瞥见她,那才是奇迹呢。怎么,马夏尔,你难 道没看出,她大概是什么利珀酋或是迪勒酋Ⅲ的副酋长夫人, 是来为她丈夫谋取酋长职位的?” “啊!那他一定会当酋长,”行政院审查官很快地说。 “我表示怀疑,”胸甲骑兵上校笑着说,“她在耍手段方面 就象你在外交方面一样是个新手。我担保,马夏尔,你不知 ①利珀省,普鲁士一地区;迪勒省属比利时。 人间喜剧第三卷 道她怎么会在这儿露面的。” 审查官看看卫队胸甲骑兵上校,那神气既透着轻蔑,又 透着好奇。 “是啊,”蒙柯奈继续说,“她大概九点正就来了,也许是 第一个到,而且很可能使贡德维尔夫人大为尴尬,这位夫人 是不善于把两件事联系起来看的。她先是受到女主人的冷遇, 后来又被每一个新来的人一排排往后挤,一直给挤到这个黑 暗的小角落里。她可能会一直待在那里,成为这些女人妒忌 的牺牲品,要知道,她们最希望不过的就是把这张危险的睑 庞给遮掩起来。大概不会有哪位朋友来鼓励她保住自己原先 在前排占据的位置,因为所有这些坏心眼儿的女人,可能都 已经给自己那个圈子的男人下了命令,不准请那个女人跳舞, 否则就要受到可怕的惩罚。亲爱的朋友,这些女人看上去那 么温柔,那么天真,然而她们多半就是这样联合起来对付那 个不知名的女人的,而且每个人只须讲一句:‘亲爱的朋友, 您认识这位穿蓝衣服的小个子太太吗?’就行了。喂,马夏尔, 要是你想在一刻钟内得到的媚眼和挑衅性的质问比你一辈子 所得到的还要多,那么你不妨试一试穿过这三重壁垒,去接 近那位迪勒酋、利珀酋或是夏朗德酋Ⅲ的王后。你准会看到, 这些女人中最愚蠢的一位也能立刻想出一个花招,使男人们 无法让这位悲悲喊喊的陌生女子亮相。喂,你不觉得她有点 象一首哀歌吗?” “你这样认为吗?那么,她是一位有夫之妇。罗!” ①夏朗德省,法国昂古莱姆地区的一个省。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为什么不说是一位寡妇呢?” “不是,如果是寡妇,她就会活跃些。”审查官笑着说。 “也许她是个活寡妇,丈夫一天到晚打布约特牌Ⅲ,丢下 她不管。”英俊的胸甲兵反驳道。 “自从签订和约以来,这一类寡妇真有那么多吗?”马夏 尔说。“可是,亲爱的蒙柯奈,咱们俩真侵。她睑上的表情那 么天真,前额、眼梢和鬓角显得那么年轻、充满朝气,不可 能是个已婚女子。那皮肤白里透红,多么鲜亮!鼻子两侧多 么光滑!嘴唇、下颌以及睑上每一个部分都娇嫩得象一朵含 苞欲放的白玫瑰,虽然面容似乎布满愁云。谁会惹这个年轻 女人流泪呢?” “女人为一丁点儿小事就会哭。”上校说。 “我不知道,”马夏尔说,“不过,她流泪不是因为没人请 她跳舞。她的忧愁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看得出,她事先已 考虑好,今晚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敢打赌,她已经 爱上什么人了。” “晤?也许她是德国某个破落王侯的女儿,谁都不跟她讲 话。”蒙柯奈说。 “啊!一个无钱无势的女孩子是多么不幸,”马夏尔又说, “有谁比这个不知名的女人更楚楚动人,更娇美呢?可是,她 周围这些自认为心肠软的泼妇,没有一个人会和她说话。如 果她开口说话,我们还可以看看她的牙齿漂亮不漂亮。” “哟!你这么容易为一点小事激动吗?”上校大声说,他 ①当时的一种纸牌戏。 人间喜剧第三卷 因为那么快就遇上了一个情敌,而且这情敌又是他的朋友,心 里有点恼火。 “怎么!”审查官说,一面把观剧镜对着周围的人,并未 注意将军的问话。“怎么!这儿竞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们这朵 异域花儿的名字?” “嘿!我想她是某位小姐的伴当,”蒙柯奈说。 “算了吧!做伴当的能戴这种只有王后才配戴的蓝宝石, 能穿这种名贵的马林Ⅲ花边长裙吗?你去哄别人吧,将军!既 然你对一个女人的判断能一下子从德国公主跳到伴当,我看 你在外交方面也强不了多少。” 蒙柯奈将军突然一把拉住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的手臂, 在舞会上每个角落都能看到这个人的灰白头发和机敏的眼 睛,他挺随便地加入这一堆或那一堆人的谈话,而且处处受 到尊敬。 “贡德维尔,我亲爱的朋友,”蒙柯奈对他说,“那位可爱 的女人是谁?那边,坐在那只大烛台下面的?” “烛台吗?那是拉夫里奥吲雕的,伊萨贝吲画的图样。” “噢!我早已承认你在选购家具方面很有鉴赏力,气派很 大;可是那女人是谁?” “啊!我不认识她,大概是我内人的朋友吧。” “或者是你的情妇,你这老滑头。” ①马林,比利时的一个城市,以生产花边著名。 ②拉夫里奥(1759 1 814),法国当时最享盛名的雕刻工。 ③伊萨贝(1767 1855),法国画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不是,真的不是!只有德·贡德维尔伯爵夫人才会邀请 一些谁都不认识的人。” 话虽很尖刻,但是矮胖男人的嘴上却浮着微笑,因为胸 甲兵上校的猜想使他内心得到了满足。上校在旁边一堆人里 又找到了审查官,这一位正在那儿忙于打听有关陌生女子的 情况。上校抓住他的胳臂,在他耳边说: “亲爱的马夏尔,你当心点!德·沃德勒蒙夫人瞧着你有 好几分钟了,那种专注的神情真叫人担心。她这个人,只要 看你嘴唇的翕动就能猜到你在跟我说什么。刚才我们的眼睛 已经太能说明问题了,她已经发现,而且在朝我们目光注视 的方向看。我想,她现在比我们俩还更关心那个蓝衣女人呢。” “你耍的是调虎离山的老花招,亲爱的蒙柯奈!再说,这 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和皇帝陛下一样,已经得到的东西就再 也不放弃。” “马夏尔,你这么狂妄,叫人真想教训教训你。怎么,老 乡,你已经有幸成为德·沃德勒蒙夫人心目中的丈夫,这寡 妇才二十二岁,每年有四千金拿破仑Ⅲ的收入,还送给你那 么漂亮的钻石戒指,”他补充说,一面拿起审查官的左手,这 一位很乐意地任他抓住自己的手,“而你还想当洛弗拉斯吲, 好象你是上校,要靠你维持军人的声誉似的!去你的吧!考 虑考虑你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损失。” ①有拿破仑头像的金币,每枚值二十法郎。 ②洛弗拉斯,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家理查逊(1689 1761)的书信体小说 《克拉丽莎·哈洛》中的人物,一个勾引妇女的能手。 人间喜剧第三卷 “至少不会失掉我的自由。”马夏尔强笑着反驳道。 他向德·沃德勒蒙夫人投去热情的一瞥,德·沃德勒蒙 夫人却只回报了一个不安的微笑,因为她看见上校端详审查 官的戒指了。 “听着,马夏尔,”上校又说,“假如你在我的无名女子周 围转来转去,我就想法征服德·沃德勒蒙夫人。” “悉听尊便,亲爱的胸甲兵,不过你是得不到她的。”年 轻的审查官说,一面将光滑的拇指指甲在上颁一个牙齿下弹 出一声轻微的、嘲弄人的声响。 “别忘了我还没结婚,”上校说,“我的剑可以为我赢得荣 誉和财富,而且,你这样激我,等于让坦塔罗斯Ⅲ坐在一桌 筵席前面,他会吃个精光的。” “得儿……!”对上校的挑战,审查官没有回答,嘴里只 发出一连串的辅音,表示嘲讽。在走开之前,他很有兴趣地 把他的朋友打量了一下。按照当时的风尚,男人在舞会上必 须穿白色克什米尔薄呢裤和丝袜。这种漂亮服饰突出了蒙柯 奈的完美体型。那时他三十五岁,具备帝国卫队胸甲兵应有 的高大身材,十分引人注目,那身骑兵服益发衬出他的威武。 他看上去还挺年轻,虽然由于长年骑马有点发胖。他有着一 张巅型的军人面孔,额头广阔,鹰钩鼻,嘴唇红润,黑色的 胡髭更使他的面庞显得开朗坦率。由于一贯担任指挥,他的 举止带上了某种高贵的气派,凡是不想把丈夫变成自己的奴 ①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儿子,因他欺骗众神,泄漏天机,被罚永世受饥渴之 苦。 人间喜剧第三卷 隶的聪明女子,准会喜欢这种风度。上校一面微笑,一面也 看着审查官,他中学时代的好朋友。审查官个子矮小纤瘦,上 校看他时不得不垂下眼睛,他以友好的目光回答了朋友的揶 揄。 马夏尔·德·拉罗什一于贡男爵是个年轻的普罗旺斯 人,很受拿破仑器重,看来有希望被任命为驻某个大国的公 使。他之所以能得到拿破仑的欢心,是凭他意大利人的殷勤, 耍权术的天才,社交集会上的口才,以及处世为人的艺术,后 面这两种本领往往很容易代替脚踏实地的人的优点。他虽然 年轻活跃,但睑上已经有一种白铁般死板的光泽,这是外交 人士必不可少的特点之一,能帮助他们掩盖自己的激动,伪 装自己的感情,当然,如果这种不动声色并非说明他们内心 已不会再激动和不再有感情的话。我们可以把外交家的心看 成一个无法解答的命题,因为当时最有名的三位大使正是以 持久的仇恨和浪漫的爱情而引人注目的Ⅲ。不管怎样,马夏尔 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在纵情享乐时还能盘算自己的前途。他 已经对世界作出了评断,他注意到,那些不大会引起主子妒 忌怀疑的人晋升得非常快,于是他用养尊处优者常有的自命 不凡来掩盖自己的野心,用平庸来掩盖自己的才能。 两个朋友诚挚地握握手就分开了。因为此时响起了另一 ①可能是指法国外交家塔莱朗(详见本卷第143页注①)或法国作家兼外 交家夏多布里昂d羊见本卷第1 63页注①),也可能是指奥地利外交家梅 特涅(详见本卷第519页注①)。后者对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的爱情,是 当时传为佳话的浪漫爱情之一。 人间喜剧第三卷 支四组舞舞曲的前奏,告诉夫人小姐们排成四组舞队形,这 样,客厅中央正在谈话的男宾们不得不从那片宽敞的地方走 开,两个朋友趁四组舞之间的空隙所作的这场谈话,是在德 ·贡德维尔府邸大客厅的壁炉前进行的,这种闲聊在舞会上 相当普通,而且两人的一问一答都是凑到对方的耳边讲的。然 而,壁炉上的枝形烛台和火把形烛台的烛光大量投射在两人 身上,把他们的睑部照得很亮,因此,尽管他们象外交家那 样谨慎,也无法掩盖睑上微微流露出来的感情。他们睑上的 表情既未能逃过精细的伯爵夫人的眼睛,也未能逃过天真的 陌生女人的眼睛。暗暗窥视别人的思想,原是那些饱食终日 无所事事的人在社交界得到的种种乐趣之一,但同时却也有 那么多被愚弄的傻瓜,在社交场合感到无聊厌倦,嘴上又不 敢承从。 为了让大家明白这场谈话的全部意义,有必要讲述一件 事,这件事将用看不见的纽带把这幕戏的几个人物联系起来, 他们当时分散在各个客厅里。晚上十一点钟左右,跳舞的夫 人小姐们正重新站好各自的位置时,一位巴黎最美丽的女人, 当时的时装皇后,出现在贡德维尔府邸的宾客们面前,整个 豪华的晚会就缺她了。她给自己定了条规矩,永远只在舞会 最热闹的时刻到场;在这个时刻,女人们无法长时间让自己 的容貌和穿戴保持鲜艳。这短暂的一刻可以说是舞会的春天。 一小时后,当兴奋已过,倦容初露时,一切都枯萎凋零了。德 ·沃德勒蒙夫人从来不在一个晚会上一直待到头上的花儿歪 斜了,发卷松散了,花边皱了,睑上和大家一样露出无法掩 饰的困倦。她不愿象她的情敌们那样让人看到自己睑上显出 人间喜剧第三卷 无精打采的样子。她离开舞会时总是和来时一样容光焕发,她 就是用这个巧妙的办法保持了“可爱的女人”这个美名。其 他女人不无羡妒地窃窃私议,说她晚上有多少个舞会要参加, 就准备下多少件不同的首饰。那天晚上,德·沃德勒蒙夫人 照例被前呼后拥着步入了客厅,然而,这次她将听凭自己的 愿望决定去留。进客厅之前,她在门边停了片刻,用观察的 目光将在场的女人扫视了一遍,看看她们的打扮如何,而且 确信自己的打扮能使所有的女人黯然失色。这位名噪一时的 美女似乎是在让大家欣赏她。走在前面为她开路的是德·苏 朗日伯爵,他是帝国卫队最勇敢的炮兵上校之一,是皇帝的 宠臣。这两个人短暂而出乎意料的结合无疑含有某种神秘的 东西。几个坐在一边观赏舞会的女人,听见报出德·苏朗日 先生和德·沃德勒蒙夫人的名字,都站了起来,有些男人从 隔壁其他客厅跑来,纷纷挤在正厅的门边。有一个爱打趣的 人(这=类人在这种层出不穷的聚会上总是少不了的)看见伯 爵夫人和她的骑士走进来,便说:“男人们怀着莫大的好奇注 视一个朝三暮四的漂亮女人,女人们怀着同样的好奇端详一 个忠于爱情的男人。”德·苏朗日伯爵是个三十二岁左右的青 年,他生性刚烈,这在男子身上能产生很多优点,然而他那 纤弱的体型和苍白的睑色却不大能使人对他发生好感;他的 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但是,在社交场合他沉默寡言,他身 上没有任何迹象预示他将是一位有才华的演说家,并将代表 右派在复辟王朝的立法会议上大显身手。德·沃德勒蒙伯爵 夫人是一位高高的、有点过于丰腴的女人,皮肤白得耀眼,总 是高傲地昂着她那小小的脑袋,她以可爱的举止引起男人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倾慕,而且从不使任何为她的美貌着迷的人失望。这一对男 女一时成了大家注意的目标,当然,他们不会长时间地让人 家好奇地观看,他们似乎很清楚,偶然的巧合使他们处于一 种尴尬的局面。马夏尔看见他们走过来,连忙跑到一群站在 壁炉旁边的男人中间,以便穿过层层叠叠的人头观察德·沃 德勒蒙夫人。爱情初期的狂热使他满心妒忌,目不转睛地注 视着这两人,仿佛有一个隐秘的声音在对他说,他引以自傲 的成功可能是不牢靠的;然而,伯爵夫人对德·苏朗日先生 冷淡而又彬彬有礼地笑了笑表示感谢,一面在德·贡德维尔 夫人身旁坐下,一面对德·苏朗日先生做了个手势想把他打 发走,这使马夏尔睑上本来因为妒忌而收缩起来的肌肉一下 子放松了。苏朗日似乎没有理解这位美人的目光,——那目 光告诉他,他们俩人都在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所以依旧 站在德·沃德勒蒙夫人所坐的沙发旁边,见此情景,那位容 易冲动的普罗旺斯人又皱了皱蓝眼睛上边的两道黑黑的浓 眉,为了显得态度自然,他两手摸摸头上褐色的鬈发,然后, 掩饰住使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的激动,一面和周围的人聊天,一 面严密注视伯爵夫人和德·苏朗日先生的举止神态。他抓住 再一次走来和他聊天的蒙柯奈上校的手,但是,因为心中有 事,对上校的话却听而不闻。这时,苏朗日不断以安详的目 光,频频注视坐在参议员家大客厅四周的四排女人,欣赏着 她们的钻石、红宝石、金色的发束和花枝招展的头部,它们 好象给客厅镶上了一道绚丽的花边,那光彩几乎能使烛光、水 晶枝形灯以及室内的镀金装饰黯然失色。审查官看着情敌那 种若无其事的冷静神态,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无法控制内心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焦躁,便走到沃德勒蒙夫人面前向她致意。一见这位普罗 旺斯人,苏朗日阴沉沉地瞥了他一眼就无礼地把头扭向一边。 客厅里顿时静下来,人们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个个伸长颈 脖,睑上露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人人害怕而又期待发生 一件丑闻,这种丑闻,有教养的人是竭力不让它发生的。突 然,伯爵苍白的睑涨得和他鲜红的衣饰一样红,而且立刻低 下头去看脚下的地板,为的是不让人猜出他内心慌乱的原因。 一见那个谦卑地坐在烛台下的陌生女子,伯爵便阴郁地从审 查官面前走过,躲到一间供打牌的客厅里去了。马夏尔和所 有在场的人都以为,苏朗日当众给他让位是害怕象一般被取 代的情人那样成为笑柄。于是,审查官做然抬起头,看了看 陌生女子,然后从容地在德·沃德勒蒙夫人身边坐下。可是, 她讲话时他却心不在焉,竟然没听见这位妖艳的女人用扇子 遮住嘴在对他说:“马夏尔,您从我这儿弄走的这个戒指,我 请您今晚别戴它。我有我的道理,等会儿走的时候跟您解释。 您今晚陪我去德·瓦格拉姆公主家。” “刚才您为什么挽着上校的手臂?”男爵问。 “我在柱廊下遇到了他,”她回答,“好了,您走吧,都在 瞧我们呢。” 于是,马夏尔又去找胸甲兵上校。这时,蓝衣女人已成 了胸甲兵、苏朗日、马夏尔以及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共同 关注的目标,但他们关注的动机却大不相同。 两个朋友互相挑战后便结束他们的谈话分手了。审查官 快步走到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那里,巧妙地把她带到最出 色的一个舞蹈组中间。在舞会上女人是容易陶醉的,不仅由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于舞蹈本身和舞会的热闹气氛,还由于参加舞会的男人经过 一番巧妙的打扮后,和女人一样变得富有魅力。马夏尔以为, 趁德·沃德勒蒙夫人正在陶醉之中,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尽情 欣赏那位陌生女人使他神往的姿容。的确,起初他往蓝衣女 子那边频频眺望时,逃过了沃德勒蒙夫人那双不安地转来转 去的眼睛,可是不久就给当场发现了;如果说,第一次他的 心不在焉得到了原谅,那么后来当德·沃德勒蒙夫人问他: “今晚您喜欢我吗?”(这是女人能向男人提出的最有诱惑力的 问题了),他竞无礼地默不作声,这就无法为自己辩解了。他 愈是神情恍惚若有所思,伯爵夫人就愈是追问他,挑逗他。在 马夏尔跳舞的时候,上校在三五成群的宾客间走来走去,打 听陌生女人的情况。问遍了所有的人,甚至那些最不相干的 人以后,他决定趁贡德维尔夫人空闲的那一会儿,去向主妇 本人打听那位神秘女子的名字。就在这时,他发现在托住烛 台的折式柱和正对着折式柱的沙发之间有一个空隙。那一排 排椅子本来好象一道道铜墙铁壁,现在跳舞开始,大部分座 位都空了,只剩下母亲们和上了年纪的夫人们留守在那里。上 校利用这个时机,开始穿过盖着披肩和手帕的椅子“栅栏”, 边走边向一个个老太太致意;就这么边走边寒喧,最后来到 陌生女子身旁的一个空位上。他在那儿站定下来,竟不怕可 能给大烛台上陉兽雕像的爪子或犄角钩住,也顾不得头顶上 方有烛火和烛油。这一举动使马夏尔大为不满。上校是个机 灵人,他当然不会冒昧地马上招呼坐在他右边的蓝衣女子,而 是先对坐在他左边的一位相当难看的贵夫人说:“夫人,这可 真是个盛大的舞会呀!多么豪华!多么热闹!说真的,这儿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女人个个都漂亮!您不跳舞,肯定是故意的。” 上校进行这种平淡无味的谈话,是为了叫坐在他右边的 女人开口,她沉默不语,满腹心思,根本不注意他。上校准 备好很多句子,每个句子最后都能以“您呢?夫人!”这句话 结束,他对这句问话抱有很大希望。然而,他出乎意料地发 现,陌生女人眼里噙着泪水,她的注意力象是完全被德·沃 德勒蒙夫人抓住了。 “夫人大概已结过婚了吧?”蒙柯奈终于忍不住问了,声 音不大平稳。 “是的,先生。”陌生女子回答。 “那么,夫人,您为什么老待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故意 引人注意呢?” 愁容满面的女人忧郁地笑了笑。 “夫人,请赏睑和我跳下一个四组舞,好吗?跳完舞,我 是决不会把您送回这个地方的!靠壁炉有一张摇椅空着,请 到那儿坐吧!当今世上那么多人都想登上皇帝的宝座,人们 痴心梦想的就是皇位,我想您是不会拒绝舞会皇后这个称号 的,凭您的美貌,这个称号应该归您。” “先生,我不跳舞。” 这个女人回答的语气是那么斩钉截铁,令人绝望,上校 只得放弃“阵地”。马夏尔猜得出上校最后提了什么要求,也 看出上校遭到了拒绝,他得意地微笑了,一面用手抚摸着下 巴颏,手指上的那只戒指便闪闪发起光来。 “您笑什么?”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问他。 “我笑这位可怜的上校,刚才他鲁莽行事,碰了个钉子。”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已经说过,请您取下这只戒指,”伯爵夫人打断了他 的话。 “我没听见。” “男爵先生,今晚您什么也听不见,可您倒是什么都看得 见,”德·沃德勒蒙夫人愠怒地说。 这时,陌生女人对上校说: “瞧,那个年轻人有一只非常漂亮的钻石戒指。” “美极了,”上校答道,“这位年轻人是马夏尔·德·拉罗 什一于贡男爵,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谢谢您告诉我他的名字。”她又说,“他看上去很和蔼可 亲。” “是的,不过有点轻浮。~‘他好象和德·沃德勒蒙伯爵夫 人的关系挺好。”年轻女子说,眼睛里带着询问的表情。 “好得不能再好了!” 陌生女子的睑刷地一下白了。 “这下可好,”上校想,“她爱上该死的马夏尔了。” “我还以为德·沃德勒蒙夫人很久以来一直和苏朗日先 生混在一起呢。”年轻女子又说,刚才她内心痛苦得睑色都变 了,现在稍稍恢复过来。 “伯爵夫人欺骗他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上校说,“刚才可 怜的苏朗日进来时,您大概也看见了吧,他还说什么也不相 信自己的不幸呢!” “我看见了,”蓝衣女子说,接着又说了声:“谢谢您,先 生。”那语调无异于打发他走。 这时四组舞快要结束,大失所望的上校只得赶紧走开,一 人间喜剧第三卷 面聊以自慰地想着:“她已结过婚了。” “喂,怎么样,勇敢的胸甲兵,”男爵高声问,一面把他 拖到一个窗口去呼吸花园的新鲜空气。“你的事进展得如何?” “她已经结过婚了,我的朋友。” “那有什么关系?” “呃!见电,我是讲道德的,”上校回答说,“我只找那种 日后能娶过来的女人。再说,马夏尔,她已经正式声明不跳 舞。” “上校,我们拿你那匹有白色斑点的灰马和一百金拿破仑 打赌,好不好?我说今晚她准会和我跳舞。” “赌就赌!”上校说,一面在自负的审查官掌心里拍了一 记。“我先去看看苏朗日,他或许认识这位夫人,因为我觉得 这位夫人对他挺感兴趣。” “我的朋友,你已经输了,”马夏尔笑着说,“我的目光和 她的目光相遇过,我知道其中的含义。亲爱的上校,我在你 遭到拒绝以后和她跳舞,你不会见怪吧?” “不会的,不会的,最后得胜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再 说,我是输了就认输的人,不过我预先告诉你,她可喜欢钻 石呢!” 说到这里,两个朋友分手了。蒙柯奈将军向赌厅走去。他 看见苏朗日伯爵坐在那儿打布约特牌。两位上校之间虽说只 有在战争的危险和部队公务中建立起来的一般友情,但当胸 甲兵上校看见他素来认为很明智的炮兵上校在参加一场可能 使自己倾家荡产的赌博时,心里仍感到十分难过。决定命运 的赌台上摊着一堆堆的金币和钞票,说明赌注下得很大。赌 人间喜剧第三卷 桌周围站了一圈人,一声不吭地在看牌局。有时突然爆出几 个字,如:“不要,跟进,你的,一千路易,吃进”;但是,再 看那五个人,一动不动,好象只用眼睛说话。上校见苏朗日 的睑苍白得吓人,便走到他身边,这时伯爵刚好赢了钱。伊 赞贝公爵兼元帅和著名银行家凯勒站起身来,两人都已把一 大笔赔本输光了。苏朗日集拢一大堆金币和钞票时睑色变得 更加阴沉,赢来的钱,连数都不数;他噘起嘴唇,作出一种 尖刻而轻蔑的表情,好象并不感谢命运给他的恩宠,却反而 在向命运挑战。 “打起精神来,苏朗日!”上校说,然后,他认为把苏朗 日从牌桌前拉走,才是真正帮他的忙,便又说:“您来,我有 个好消息要告诉您,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苏朗日问。 “回答我向您提出的问题。” 伯爵倏地站起身,满不在乎地把赢来的钱包在一块手帕 里,就是他刚才一直神经质地揉来揉去的那块手帕。见他那 副凶相,没有一个赌友敢对他赌赢就走提出非议。相反,当 这张阴沉忧郁的睑从牌桌上方的烛台投射下来的光圈里消失 后,人们的面孔倒舒展一些了。 “这些该死的军人串通一气,都是一路货!”一个从旁观 赌的外交官一边在上校的位置上坐下,一边低声说。 只见苏朗日那张铁青而疲乏的睑朝接替打牌的人转过 来,用钻石般一闪一烁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军人和文官 走不上一条道,部长先生!” “亲爱的朋友,”蒙柯奈把苏朗日拉到一边说,“今天上午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皇上谈起您,大为夸奖,您荣升元帅是不成问题的了。” “头儿并不喜欢炮兵。” “是的,可他很喜欢贵族,而您以前是贵族,”蒙柯奈接 着说道,“头儿说过,战时在巴黎结婚的军官,不应该被看成 是不堪重用的人。怎么样,相信了吧?” 苏朗日伯爵好象一点也不懂这番话的意思。 “好了,”上校又说,“现在我希望您告诉我,您认不认识 坐在大烛台脚边的那位小巧玲珑的女人。” 一听这话,伯爵顿时目光灼灼,一把用力抓住上校的手。 “亲爱的将军,”他说,嗓音都变了,“要是换一个人对我提出 这个问题,我就会用这堆金币砸烂他的脑袋。别管我,我求 您。今晚我真想一枪把自己打得脑浆四溅,而不愿……。我 憎恨眼前的一切。我想马上离开这儿。这兴高采烈的场面,这 音乐,这一张张愚蠢的、嬉笑的面孔,真让我讨厌死了。” “我可怜的朋友,”蒙柯奈温和地说,一面友善地拍拍苏 朗日的手,“您感情太冲动了!我告诉您,马夏尔心里根本没 想着德·沃德勒蒙夫人,他迷上那个娇小的女人了!” “要是他胆敢去跟她讲话,”苏朗日喊道,气得说话都结 巴了,“我会把他揍得象他的皮包那样扁,即使这个狂妄家伙 得到皇上的保护我也不怕。” 说完,伯爵筋疲力尽地瘫坐在上校带他去坐的一张椭圆 双人沙发上。上校慢慢地抽身走开了,他意识到,苏朗日正 在气头上,一个交情不深的人用几句玩笑或几句关怀的话是 不能使他平静的。上校回到跳舞的大客厅里,第一个映入他 眼帘的人就是德·沃德勒蒙夫人。他发现,在她那张平时非 人间喜剧第三卷 常安详的睑上,有着掩饰不了的激动不安的痕迹。她旁边正 好有一张椅子空着,上校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我敢说您有心事,对吗?”他问。 “一点小事,将军。我想走,我答应过德·贝格大公爵夫 人去参加她举办的舞会,在这以前,我还得去德·瓦格拉姆 公主家。德·拉罗什一于贡先生明明知道,可他还挺有兴致 地在那儿向老太太们献殷勤。” “这件事并不完全是您心情不安的原因,我拿一百路易打 赌,您今晚会一直待在这里。” “您好放肆!” “那么,我说对了?” “我在想什么呢?”伯爵夫人拿扇子在上校手指上敲了一 下说,“您要是猜着了,我会酬劳您。” “我不接受这个挑战,因为我的条件太有利了。” “好个自以为是的人!” “您惟恐马夏尔拜倒在……” “谁的脚下?”伯爵夫人故作惊讶地问。 “那个大烛台的脚下,”上校回答,指着美丽的陌生女人, 一面仔细看着伯爵夫人,使她感到有点不自在。 “您猜着了,”卖弄风情的女人回答,一面用扇子遮住睑, 同时两手玩弄起扇子来。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您知道,这 位德·朗萨克老夫人机灵得象只老期狲,她刚刚对我说,德 ·拉罗什一于贡先生要是向那个陌生女人献殷勤,是会有危 险的。这个女人今晚在这儿真叫人扫兴。我宁愿看见死神也 不愿看见这张美得叫人受不了的面孔,啊,美得就象幻影一 人间喜剧第三卷 样。她是我的灾星。”说到这里,伯爵夫人禁不住流露出恼恨 的表情,然后又说:“德·朗萨克夫人参加舞会,向来是为了 观察一切,同时却假装打盹,她刚才的话真叫我担心,马夏 尔对我耍这一手,我是要好好跟他算账的。不过,将军,既 然您是他的朋友,请您劝劝他,叫他别干使我伤心的事。” “我刚才见到一个人,他宣称,要是马夏尔去找那个小个 儿女人,就叫他脑袋开花。这人是说到做到的,夫人。不过, 我了解马夏尔,危险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鞭策。更何况我们 还打过赌。”说到这里,上校压低了声音。 “真的?”伯爵夫人问。 “真的,我以荣誉保证。” “谢谢您,将军,”德·沃德勒蒙夫人说,一面无限风骚 地瞟了他一眼。 “那么,您肯赏睑和我跳舞吗?” “可以,不过要等下一个四组舞。现在我想知道这出戏如 何发展,还想知道这个蓝衣女人究竟是谁,她看上去是个聪 明人。” 上校看出,德·沃德勒蒙夫人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便走 开了。第一仗打得那么漂亮,他感到很满意。 舞会上常有几个象德·朗萨克夫人这样的女人,她们坐 在那里观察一切,就象有经验的海员站在海边,注视着年轻 的水手与海上风暴搏斗。此刻,对这幕戏里的几个人物似乎 颇感兴趣的德·朗萨克夫人一下便猜到,伯爵夫人内心正经 历着一场什么样的斗争。虽然这个年轻娇媚的女人优雅地摇 着扇子,对和她打招呼的男子频频微笑,并且使出女人惯用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种种伎俩掩饰自己的激动不安,然而,德·朗萨克老太太 是十八世纪留给十九世纪的最有洞察力、最狡黠的几位公爵 夫人之一,她能够看出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的心思和想法。 她好象能透过最微小的动作看出它们所流露的感情。洁白光 滑的前额蹙起一道小小的皱纹,颧骨稍稍颤动一下,两道眉 毛的一扬一颦,两片嘴唇的任何难以觉察的弯曲(嘴唇涂得 鲜红,所以她看得清清楚楚),这一切对她来说就象书上的文 字一样各有涵义。这位过去精于卖弄风情的老太太坐在一张 深深的软垫圈椅里,裙裾把椅子铺得满满的,她一面和一位 外交官聊天(这人喜欢找她,为的是从她嘴里收集有趣的奇 闻轶事),一面在年轻的伯爵夫人身上欣赏往昔的自己。看见 伯爵夫人那么善于掩饰自己的忧虑和悲伤,不禁对她发生了 兴趣。的确,德·沃德勒蒙夫人表面装得那么快活,其实内 心感到很痛苦。她曾以为,遇到马夏尔便是遇到了一个有才 能的人,依靠这个人,日后她准能享受权势带来的所有美妙 的东西,从而生活得更好。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看错了人, 这对她的名声和自尊心都是一个残酷的打击。她和那个时代 所有的女人一样,对一个人的爱情愈是来得突然,其程度就 愈是强烈。经历过多次短暂爱情的心,并不比在一次爱情中 消耗净尽的心所受的痛苦要少。诚然,伯爵夫人对马夏尔的 偏爱萌发还不久,可是再愚蠢的外科医生也懂得,截掉一只 活肢比截掉一只病肢更加疼痛。德·沃德勒蒙夫人对马夏尔 的爱是有奔头的,而她前一次的恋爱却毫无前途,而且已被 苏朗日的悔恨弄得兴味索然。一直在窥测适当时机以便和伯 爵夫人攀谈的老公爵夫人,此刻急忙把那位缠住她的外交官 人间喜剧第三卷 打发开,因为,与情侣反目的事相比,其他任何事都显得无 关重要了,即使对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来说也是如此。为了 开始这场较量,她先向德·沃德勒蒙夫人投去嘲弄的一瞥,使 年轻的伯爵夫人不禁担心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这个老妇人手 里。是的,有时一个女人投向另一个女人的目光,就象悲剧 结尾时舞台上出现的火炬。我们必须了解公爵夫人其人,才 能估量她睑上的表情在伯爵夫人身上引起了多大的恐惧。德 ·朗萨克夫人高高的个儿,你见了她睑部的轮廓,会说:“这 个女人从前大概相当漂亮!”她的睑颊上抹了厚厚一层胭脂, 几乎把皱纹都盖住了;然而,深红的胭脂非但没有把她的眼 睛衬托得明亮些,反而使它们显得更暗淡无光。她戴着很多 钻石首饰,不过衣着还算得体,不致招人笑话。她那尖尖的 鼻子告诉你,她说话刻薄。一副装得挺合适的假牙保持了嘴 巴原来的讥讽表情,令人想起伏尔泰的嘴。不过,她的举止 非常彬彬有礼,大大冲淡了她思想的刁钻尖刻,因而人们不 能指责她心眼儿坏。老夫人那双灰色眼睛突然炯炯发光,向 客厅另一边投去得意的一瞥,还伴着一丝微笑,好象在说: “我早就答应过您了!”她的目光使坐在大烛台脚下哀叹的年 轻女子那苍白的双颊泛起了希望的红潮。德·朗萨克夫人与 陌生女子之间的默契,当然逃不过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那 双锐利的眼睛,她隐约感到这两人之间有一个秘密,因而想 弄个水落石出。这时,德·拉罗什一于贡男爵已经问遍了所 有的老太太,而蓝衣女子的姓名仍然不得而知,别无它法,只 好去问德·贡德维尔夫人,可是从她那里也只得到一个令人 很不满意的回答:“这位夫人是德·朗萨克老公爵夫人介绍给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的。”他偶然把头转向老太太坐的那张圈椅时,无意中抓住 了她投向陌生女人的默契的眼光。因此,虽然近来他和这位 老太太的关系不太融洽,他还是决定去和她谈谈。看见活跃 的男爵在她的椅子周围转来转去,公爵夫人带着狡黠嘲弄的 表情微笑了,然后又瞅了德·沃德勒蒙夫人一眼,那神情使 蒙柯奈将军哑然失笑。 “要是这个狡猾的老太太做出友好的样子,那么她准是要 捉弄我一下。”男爵想。 “夫人,”他说,“听说您在负责照看一件很贵重的宝贝。” “您把我当成毒龙Ⅲ了不成?”老太太问,“不过,我倒要 知道,您说的是谁呢?”她接着又问,声音很温和,使马夏尔 又产生了希望。 “我说的是那位陌生夫人,她被这些妒忌的妖艳女人挤到 那个角落去了。您大概和她家认识吧?” “是的,”公爵夫人说,“不过您干吗要知道一个外酋的女 继承人呢?她结婚不久,出身名门。你们这些人是不认识她 的,她一向哪儿也不露面。” “她为什么不跳舞?她长得那么美!我们讲和好不好?您 要是肯把我想知道的事都告诉我,那么我保证,一定在皇上 面前大力支持从特别公产吲中拨还纳瓦兰的森林领地的请 求。” ①典出希腊神话中阿耳戈英雄们的故事,他们所寻找的金羊毛由一只巨大 的毒龙看守。 ②指大革命时期没收的贵族产业。 人间喜剧第三卷 原来,德·朗萨克属纳瓦兰家族的幼支,其家徽为四等 分,天蓝色底,饰有枝桠状银杖,两边各纵列六根银色矛枪。 由于老夫人与路易十五之间的关系,朝廷朋封她为公爵夫人, 现在纳瓦兰家长房还未归顺皇朝,年轻的审查官公然给老夫 人出这种卑鄙的主意,暗示她索回本来属于长房的财产。 “先生,”老夫人假装严肃地说,“您把德·沃德勒蒙伯爵 夫人请来,我答应您,一定向她披露使我们这位陌生夫人如 此令人关注的秘密。您瞧,舞会上所有的男人都跟您一样想 知道她是谁。所有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朝大烛台那边看,就 因为受我保护的女人端庄地坐在那里。有人本想夺走她的荣 誉,结果一切荣誉仍归于她,能和她跳舞的男人该多幸福啊!” 说到这里,她煞住话头,眼睛死死盯着德·沃德勒蒙伯爵夫 人,那目光再明显不过地表示:“我们在谈您。”然后她又说: “我想,您更愿意从您那位漂亮的伯爵夫人嘴里知道陌生女人 的名字吧?” 老公爵夫人的态度是那么富有挑衅意味,以致德·沃德 勒蒙夫人不得不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在马夏尔递过来的一 张椅子上坐下;然后,她全然不理马夏尔,笑着对公爵夫人 说:“夫人,我猜您是在讲我;不过我承认自己无能,不知道 您在讲我的好话还是坏话。” 德·朗萨克夫人用她满是皱纹的、干瘪的手握住年轻的 伯爵夫人那双柔嫩的手,以同情的语调低声对她说:“可怜的 孩子!” 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下。德·沃德勒蒙夫人立刻明白,马 夏尔待在旁边碍事,于是,她以命令口气说:“您走吧!” 人间喜剧第三卷 审查官见伯爵夫人被这个危险的女预言家吸引过来,而 且慑服于她的魔力之下,心里不大高兴,他向伯爵夫人投去 威严的一瞥,这种目光对一个被爱情迷住心窍的女人具有强 大的威力,可是当她已经开始评判她的心上人时,这目光就 显得十分可笑了。 “您莫非想效法皇上?”德·沃德勒蒙夫人说,一面偏着 头,带着讽刺的神情凝视着他。 马夏尔通达人情世故,人又机灵、精明,当然不会悍然 与一个在宫里十分走红、而且皇上愿意亲自为她主婚的女人 决裂。再说,他打算激起她的妒忌心,以为这是探出她突然 冷淡的原因的可靠办法,于是他心甘情愿地走开了。恰好此 时另一场四组舞已经开始,所有的人都动了起来,男爵装作 给四人舞组让出地方的样子,走到一张靠墙的蜗形脚桌边,把 身子倚在大理石台面上,两臂交叉在胸前,全神贯注地看着 两个谈话的女人。有好几次他随着两人的视线,把目光投在 陌生女子身上。这时,把伯爵夫人与这个在神秘色彩下显得 如此有吸引力的美人儿一比,他不禁象所有想飞黄腾达的人 一样,心里打起了卑劣的小算盘:是拿一笔财产呢,还是满 足自己一时的欲望?他犹豫不定。明亮的烛光下,他的睑显 得心事重重,而被他的黑发蹭皱的白色波纹呢壁幔则把他的 睑衬托得更加阴沉,使他看上去简直象个魔电。大概不止一 个观察家在心中暗『寸:“瞧,又一个可怜虫,看来他玩得不大 高兴!”这会儿有一个人可以暗暗笑他了,那就是上校,他右 肩靠在两个分别供跳舞和打牌用的客厅之间的门框上,正饶 有兴趣地观赏着舞会纷乱的场面;只见上百张漂亮的睑随着 人间喜剧第三卷 舞曲的节奏在旋转,有几张睑,例如伯爵夫人和他的朋友马 夏尔的睑,则泄露了内心骚动不安的秘密;他再转过头来,看 见苏朗日伯爵依旧坐在那张沙发上,神色阴郁,那个陌生女 子表情凄楚,睑上时而出现希望的欢乐,时而又出现不由自 主的恐惧和焦虑,他不知道这两人的神情之间有什么联系。蒙 柯奈站在那儿犹如晚会的主宰者,他从这幅活动的画面上看 到了上流社会的全貌,他一面感到好笑,一面领受着成百个 打扮得花枝招展、光艳照人的女人有所图谋的微笑:是啊,一 个帝国卫队的上校——这个职位意味着他同时又是准 将Ⅲ——确实是军队里最好的结亲对象之一。这时已是午夜 前后,谈话、赌博、跳舞、调情、争权夺利、施展诡计、出 谋划策,一切都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以致一个年轻人会情 不自禁地发出这样的赞叹:“好一个精彩的舞会!” “我善良的小天使,”德·朗萨克夫人对伯爵夫人说,“你 年纪还轻,我在你这样的年龄也做过很多错事。看见你刚才 万般痛苦的样子,我想给你几点好心的劝告。在二十二岁的 时候犯错误,这不是糟蹋前程吗?这不等于撕坏一条急需穿 用的长裙吗?我的朋友,我们总是不能及早学会怎样穿长裙 而又不把它弄皱。小心肝,你要是再继续给自己树几个有手 腕的敌人,交几个不懂如何处世的朋友,那么,总有一天你 会看到,什么样的好日子在等着你。” “唉!夫人,一个女人要想得到幸福可真不容易啊!您说 是吗?”伯爵夫人天真地感叹道。 ①皇家卫队的军衔比普通军队的军衔高一级。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的孩子,在你这样的年龄,应该h董得在玩乐和幸福之 间作选择。你想嫁给马夏尔,他作为一个好丈夫还不够侵,作 为一个情人又不够狂热。他有债务,我的朋友,这人会把你 的财产吞吃掉的。要是他能给你幸福,这倒也罢了,可是,难 道你看不出他多么老吗?这人大概生过好多次病,他在抓住 最后的机会寻欢作乐。再过三年,他就不行了。那时,野心 在他身上会开始占上风。也许他能成功,不过,我不相信。他 是什么人?一个精通生意经、能说会道的阴谋家。这么自命 不凡的人不会有什么真本事,也不会有远大的前程。而且,你 瞧瞧他!就在此刻,从他的额头上不是能猜出他的内心吗?他 并不是看中你的年轻漂亮,而是看中你的两百万财产。他不 爱你,我的朋友,他在你身上打算盘,就好象你是一笔买卖。 你要是想结婚,就找一个年龄再大一些的、有声望的、事业 已成功一半的男人。一个寡妇不应该把她的婚姻看作一桩风 流韵事。好比一只老鼠,它会让自己被同一只鼠夹速着两次 吗?现在,第二次婚约对你来说应该是一次能赚钱的投资。通 过再婚,你至少应该希望有一天会当上元帅夫人。” 这时,两个女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蒙柯奈上校那 张英俊的睑上。 “如果你愿意扮演卖弄风情的女人这种难演的角色,而不 想结婚,”公爵夫人和蔼地接着说,“那么,我可怜的孩子,你 会比任何女人都懂得如何翻云覆雨,如何驱散乌云、平息风 暴。不过,我恳求你,永远别把扰乱旁人家庭的和睦、拆散 旁人的家庭、给幸福的女人带来不幸作为一种乐趣。我曾经 扮演过这种危险的角色。咳,我的天哪,为了得到一次自尊 人间喜剧第三卷 心的胜利,常常要坑害好些可怜的贤惠女人(是的,我的朋 友,世界上确实有贤惠女人),同时也会给自己树几个死敌。 后来我明白了,正如阿尔伯公爵Ⅲ所说,一条鲑鱼胜过一千 只青蛙,可是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有点太晚了!确实,真正 的爱情给予我们的欢乐,要比我们勾引起来的情欲带给我们 的欢乐多上千倍!嗨,瞧,我这是给你讲大道理来了。是的, 因为你,我才到这个散发着平民臭味的客厅里来的。可不是 吗?我刚才还看到几个演戏的呢。早先,亲爱的朋友,这种 人只配在小客室里接待,在大客厅,哼,休想!你干吗这么 惊讶地看着我?听我讲呀!你要是想玩弄男人,就去找那些 还没有成家立业、没有家庭义务要承担的男人;其他人不会 原谅我们所闹的乱子的,虽然他们从中得到过幸福。这是我 从多年的经验中得出来的准则,你要从中吸取教益。就拿可 怜的苏朗日来说吧,你把他弄得神魂颠倒,一年多来更弄得 他如醉如痴,天晓得你用了什么手腕,可是,你知道你给了 他什么损害吗?……是害了他一辈子。他结婚两年半了,一 个美丽的女人深深爱着他,他也爱她,可又欺骗了她。这个 女人整天在眼泪和极其痛苦的沉默中过日子。苏朗日有过悔 恨的时候,这种悔恨给他的痛苦要比肉体享受给他的甜蜜强 烈得多。而你,狡猾的孩子,你又爱上了别人。好吧,你来 看看你的成果吧!”老公爵夫人抓住德·沃德勒蒙夫人的手, 两人站起身来。“你瞧,”德·朗萨克夫人望着枝形灯下苍白 ①阿尔伯公爵(150s 1582),日耳曼皇帝兼西班牙王查理五世(1500 1558)时代的西班牙将军,以残酷闻名于世。 人间喜剧第三卷 而又战战兢兢的陌生女人说:“那是我的侄女儿,德·苏朗日 伯爵夫人,今天她终于拗不过我,同意走出卧室,平时她总 待在家里独自悲伤,即使看着她的小宝宝也不能给她多大的 安慰;你看见她了吗?你觉得她挺可爱,其实她现在已经憔 悴了。你想一想,亲爱的美人儿,要是让这张睑映上爱情和 幸福的光辉,它会是多么俊俏。”伯爵夫人默默无言地把头转 向一边,看来她正在进行严肃的思考。公爵夫人把她一直领 到打牌的大厅门口,先往里面瞧了一眼,好象找什么人,然 后她用一种深沉的嗓音对年轻妖媚的伯爵夫人说:“你再看, 那里是苏朗日。” 伯爵夫人不禁哆嗦了一下:在大厅最幽暗的一个角落,她 瞥见了苏朗日那张苍白、挛缩的睑。他靠在沙发上,四肢软 瘫,头一动不动,表明他非常痛苦,打牌的人在他面前走来 走去,谁也不理会他,好象他已经死了似的。妻子泪流满面, 丈夫阴郁沮丧,在这个欢乐的晚会上他们俩却东离西散,犹 如一棵树被雷劈成了两半;这个画面对伯爵夫人或许有某种 预言的意义。她害怕这就是将来她遭报应的图景。她的心还 不很枯槁,同情和宽容之心还没有完全泯灭。她用力握了握 公爵夫人的手,带着孩子般的可爱神态向老夫人微微一笑,表 示感谢。 “我亲爱的孩子,”老夫人在她耳边说,“从今以后要记着, 我们既会吸引也会拒绝男人的爱慕。” “她是您的了,如果您不是一个傻瓜的话。”这句话是德 ·朗萨克夫人凑在蒙柯奈上校耳边说的,而美丽的伯爵夫人 在看见苏朗日那副模样后,此刻正沉没在对他的无限同情之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中,因为她还相当真诚地爱着他,还想让他重新得到幸福。她 暗暗下了决心,要运用她的魅力对他的无法抗拒的影响,使 他回到妻子的身边。 “啊!我要好好规劝他。”她对德·朗萨克夫人说。 “不用,我的朋友!”公爵夫人急忙说,一面坐回到她的 圈椅里,“你给自己挑选一个好丈夫,而且别让我的侄子进你 的门就行了。甚至别对他作任何友好的表示。相信我吧,孩 子,一个女人是不会从别个女人那里接受自己丈夫的心的。当 她想到是她自己重新征服了这颗心时,她会感到百倍的幸福。 我想,我把侄女儿带到这里来,就等于给她提供了重新赢得 丈夫的温情的好办法。我要求于你的,就是去挑逗将军,不 需要你别的帮助了。” 公爵夫人指指审查官的朋友,伯爵夫人微笑了。 “怎么样,夫人,您最后打听到陌生女人的姓名没有?”只 剩下伯爵夫人一人时,男爵不高兴地问道。 “打听到了,”伯爵夫人看着审查官说。 她睑上的表情既狡黠又愉快,那使她的嘴唇和双颊充满 活力的微笑,那水汪汪的眼睛里忽闪忽闪的光亮,就象把行 路人引上歧途的嶙火。马夏尔自以为仍然为她所爱,便做出 一副俏皮的样子(男人在他们喜欢的女人身边都爱摆这种姿 态),并且神气地说: “如果我表示很想知道这个名字,您不会见怪吧?” “如果出于对您的最后一点情分,我不告诉您,您也不会 见怪吧?”德·沃德勒蒙夫人反唇相讥道,“而且我不许您去 接近这位年轻太太,否则您会丧命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夫人,失去您的青睐不是甚于失去生命吗?” “马夏尔,”伯爵夫人正色道,“她是德·苏朗日伯爵夫人。 她丈夫会崩了您的脑袋的,如果您还长着脑袋的话。” “哈!哈!”狂妄的审查官笑着反驳道,“苏朗日上校让一 个从他那儿夺走了您的心的人平安无事地活着,倒反而要为 他的妻子动武!真是违反常理!我求求您,让我和这位夫人 跳舞,这样您可以看到,上校那颗‘纯洁’的心对您的爱是 多么淡薄。因为,如果上校不喜欢我请他的妻子跳舞,而在 这以前却容忍我把您……” “可是她爱她丈夫。” “只不过多了一个障碍罢了,我会很乐意去克服的。” “可她是有夫之妇。” “多么可笑的反对理由!” “啊!”伯爵夫人苦笑着说,“您既惩罚我们犯了错误,又 惩罚我们痛改前非。” “别生气,”马夏尔连忙说,“我求您,原谅我吧。喏,我 再也不去想德·苏朗日夫人了。” “我真恨不得罚您到她那儿去呢!” “好,我这就去,”男爵笑着说,“待我回到您的身边,我 对您的迷恋只会更深。您会看到,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也夺 不走这颗属于您的心。” “不如说您想赢上校的那匹马。” “啊!背信弃义的小于,”他笑着回答,一面用指头威吓 他的朋友。 蒙柯奈走了过来,男爵把伯爵夫人身边的位子让给他,并 人间喜剧第三卷 带着嘲弄的神情对伯爵夫人说: “夫人,这儿有个人夸下海口说,能在一个晚上赢得您的 青睐。” 他离开两人时心里暗暗高兴,自己激发了伯爵夫人的自 尊心,同时又说了上校的坏话。然而,尽管他一向精明,却 没有觉察出德·沃德勒蒙夫人话里的讽刺意味,也丝毫没发 现,伯爵夫人和上校两人已互相朝对方靠拢了几步,虽然他 们自己并未意识到。审查官走走停停,愈来愈接近那个大烛 台,坐在烛台下的德·苏朗日伯爵夫人依旧是面色苍白,战 战兢兢,好象只有两只眼睛还有点生机。就在这时,她的丈 夫来到客厅门口,两眼因激情而闪闪发亮。留心着周围一切 的老公爵夫人急忙跑过去,挽住她侄儿的手臂,并且要他用 自己的车送她回家,说是在这里烦闷得要死。她高兴地想,这 一来可以防止发生一件后果严重的丑事。临走时,她向侄女 儿做了个奇陉的暗示,指了指正准备和侄女儿搭讪的大胆的 男舞伴,意思好象是说:“他来了,你报复吧。” 姑妈投向侄女的目光让德·沃德勒蒙夫人发现了,她顿 时心里一亮,疑惑自己上了这个老于世故、工于心计的老太 太的当。“这个不讲信义的公爵夫人,”她想,“她一面教导我, 一面又用她的方式捉弄我,也许她觉得这很有趣吧。” 想到这里,自尊心比好奇心更有力地驱使她去弄清这件 事的来龙去脉。因为心中有事,她不可能再谈笑自若,谁知 上校把她言谈举止上的拘谨往有利于自己的方面去理解了, 于是态度变得更热情、更急切。那些看穿了世事的老外交家 颇有兴趣地观察着人们睑上的表情变化,他们从未遇见过这 人间喜剧第三卷 么多值得注视和揣摩的富于戏剧性的事。激动着这两对男女 的种种感情和欲望在这一间间热闹的客厅的每个角落都存 在,只是它们千变万化,在另一些人身上以另一些稍稍不同 的形式和色彩表现出来罢了。面对着这些强烈的感情和欲望, 这些爱情纠纷、这些甜蜜的报复和残酷的青睐、这些灼灼的 目光、这洋溢在他们周围的整个炽烈的生活,他们只能更加 尖锐地感到自己无能。男爵终于在德·苏朗日伯爵夫人旁边 坐了下来。他的目光偷偷地来回打量着那娇嫩如朝露、幽香 如野花的颈脖。他靠近欣赏着那老远就使他惊异的美色。他 可以看到一只纤巧的脚穿着好看的鞋,他用目光度量着那柔 软蛔娜的腰肢。当时,女人们模仿古希腊的雕像,把长裙的 腰带正好系在乳房之下,这种款式对上身长得有缺点的女人 是无情的。马夏尔偷偷看了看伯爵夫人的胸部,不禁被她那 完美的线条迷住了。 “今晚您一次也没跳舞,夫人,”他讨好地低声说;“我想, 不是因为没有舞伴吧?” “我从来不在社交场合露面,没人认识我,”德·苏朗日 伯爵夫人冷冷地回答,她一点没领会刚才姑妈给她使的眼色 是要她讨好男爵。这时,马夏尔为了装出神态自若的样子,将 戴在左手的那只钻石戒指晃来晃去,钻石的闪光好象猝然使 年轻的伯爵夫人心里豁然开朗,她睑一红,用一种难以形容 的表情看了看男爵。 “您喜欢跳舞吗?”普罗旺斯人问,试图恢复谈话。 “啊!非常喜欢,先生。” 少妇那意味深长的语调在审查官心中唤起了朦胧的希 人间喜剧第三卷 望,同时也使他感到惊奇,他突然察看了一下少妇的眼色,两 人的目光相遇了。 “那么,夫人,我自告奋勇做您第一场四组舞的舞伴,是 不是太冒昧呢?” 天真羞赧的红晕飞上了伯爵夫人白哲的双颊。 ‘可是,先生,我已经拒绝过一个舞伴了,一位军人 ......,, “是不是那边那个高个儿骑兵上校?” “对,正是他。” “嘿!他是我的朋友,别担心。您答应和我跳舞吗?” “好吧,先生。” 她的声音流露了一种纯真的、发自内心的激动,使审查 官那颗厌倦的心为之一震。他突然感到自己象中学生一样胆 怯、腼腆,失去了自信,他那南方人的头脑发热了,他想说 话,可是与德·苏朗日夫人那些隽永的对答相比,他的言辞 显得平淡干瘪。幸好四组舞开始了。他觉得站在美丽的舞伴 旁边更自在些。对很多男人来说,跳舞是一种行动的方式。他 们希望通过展示身体的风姿能比通过思想更有力地打动女人 的心。从这位普罗旺斯人装模作样的动作和姿态来看,他此 刻大概正想运用这种勾引女人的办法。他把被他征服的女人 带到一个舞组中间,客厅里所有最引人注目的夫人都认为,在 这个舞组跳舞要比在其他任何一个舞组都更了不起。乐队演 奏第一个队形的前奏时,男爵内心体味到一种少有的满足,因 为,当他把排在这个显赫的方块上的所有女人扫视了一遍以 后,发现德·苏朗日夫人的打扮甚至可以与德·沃德勒蒙夫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人相媲美。也许是一种并非偶然的巧合,德·沃德勒蒙夫人 和上校正好排在男爵和蓝衣女子的对面。一时,人们的眼睛 都盯着德·苏朗日伯爵夫人,并且扬起了一阵窃窃称赞声,说 明她是一对对舞伴之间交谈的主题。羡妒和赞美的目光那么 明显地投在她身上,使这份少妇因为得到了她并不想要的胜 利而感到害噪,她垂下了眼帘,睑儿羞得绯红,然而却显得 更可爱了。她要是抬起白哲的眼皮,那也只是为了看看她那 位陶醉中的舞伴,好象要把受到爱慕的光荣转让给他,好象 在说,她把他的爱慕看得比其他所有人的爱慕都更重。她的 娇媚中透着纯洁无邪,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她似乎沉湎在一 种年轻人才有的真诚的仰慕之情中,而爱情往往是由这种感 情开始的。看她跳舞的人很容易认为,她做出这些动人的姿 态只是为马夏尔一个人;虽然她为人谦虚,对沙龙里的那一 套手腕又不熟悉,但是她却象最善于卖弄风情的女人一样,懂 得在恰当的时候抬起眼睛望望他,懂得故意羞答答地垂下眼 皮。不久,按照特雷尼斯Ⅲ创作的、并用他的姓氏命名的一 种四组舞的规则,马夏尔和蒙柯奈上校站到了面对面的位子 —L 0 “我赢了你的马,”马夏尔笑着对上校说。 “是的,可是你失去了八万利勿尔的年金,”上校回答,并 向他指了指德·沃德勒蒙夫人。 “这有什么关系!”马夏尔说,“德·苏朗日夫人值几百 万。” ①特雷尼斯,帝国时期的一个舞蹈教师。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一场四组舞快结束时,已经有不止一两对舞伴在悄悄 议论马夏尔和德·苏朗日夫人之间新产生的相好关系了。那 些长得不漂亮的女人借此训戒自己的男舞伴。长得漂亮的女 人觉得奇陉,德·苏朗日夫人的成功怎么来得如此之快。男 人们则不理解,这位小个儿审查官何以有这等艳福,他们并 未发现他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有几个宽宏大量的女人 说,不应该急于对伯爵夫人下结论:要是一个富于表情的眼 色、或是几个姿势优美的舞步就足以毁掉一个女人的名誉,那 么年轻女人们也太不幸了。惟有马夏尔自己知道他是多么幸 福。四组舞的最后一个队形要求女舞伴作旋转,这时他的手 指捏了捏伯爵夫人的手指,他似乎觉得,少妇的手指隔着那 层细柔芳香的手套回答了他发出的爱的召唤。 “夫人,”四组舞结束时他对她说,“别回到那个可恶的角 落去了,那儿把您的美貌和打扮一直埋没到现在。您到这儿 来,难道只是为了让人欣赏您雪白的脖颈上和编得那么好的 发辫上佩戴的钻石吗?来,到各个客厅去走走,享受享受这 个晚会,也让您自己高兴高兴。” 德·苏朗日伯爵夫人跟着这位追求者走了。马夏尔想,要 是他能带着她到处炫耀,那么把她弄到手的把握就更大了。两 人在挤满一间间客厅的人群中间转了几圈。每走进一间客厅 之前,德·苏朗日伯爵夫人总要不安地停一会儿,探着头把 里面所有的男人扫视一遍,然后才进去。每次都要等马夏尔 说了:“放心吧,他不在里面”,她的害怕心情才平静下来,这 种恐惧的表现倒使瘦小的审查官非常快活。就这样,他们来 到了位于宅子侧翼的一条宽大画廊,这里已经摆好了供三百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人享用的冷餐,看上去非常精美。由于冷餐就要开始,马夏 尔便把伯爵夫人领到一间朝向花园的椭圆形小客室,那里养 着一些奇花异葩,还有几丛小灌木,在闪闪发光的蓝色壁幔 下构成了一个郁郁葱葱、香气袭人的小林园。晚会的喧闹声 传到这里就消失了。伯爵夫人跨进客室时混身战栗了一下,说 什么也不肯跟男爵走了;可是后来她朝一面镜子看了看,大 概从镜子里发现有第三者在场,这才高高兴兴走过去在一张 土耳其式长沙发上坐下。 “这间客室精致极了,”她说,一面欣赏着用珠花别起来 的天蓝色壁幔。 “是的,这里的一切都叫人想到爱情和欢乐,”激动得厉 害的年轻审查官说。 他就着屋里神秘的光亮看了看伯爵夫人,发现她那微微 不安的睑上流露出慌乱、羞涩和欲念,不由得使他心醉神迷。 这时少妇嫣然一笑,而她内心各种感情的斗争也好象随之结 束,她以最迷人的动作拿起她的崇拜者的左手,把他手指上 的戒指,那只曾经引起她注意的戒指取了下来。 “多美的钻石!”她带着少女第一次受到诱惑时的天真表 情赞叹道。 伯爵夫人取下戒指时,马夏尔的手受到她无意的、然而 却令人销魂的触摸,他的心荡漾了,他把两只象钻石戒指一 样闪光的眼睛盯着伯爵夫人。 “戴上吧,”他说,“作为对这美好时刻的留念,也为了爱 情……” 她带着那样深深陶醉的神情凝望着他,以至他说不下去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了,低下头吻了吻她的手。 “您把它送给我吗?”她惊讶地问。 “我愿把整个世界都奉献给您。”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她说。因为过分激动嗓音都变了。 “您只接受我的钻石吗?” “您永远不会向我讨回去吗?”她问。 “永远不会。” 她把戒指戴在手指上。马夏尔满以为幸福已经不远,他 伸出手想搂住伯爵夫人的腰,伯爵夫人倏地站起身来,用清 亮的、毫不动情的声音说: “先生,我毫无顾虑地收下这只钻石戒指,因为它本来就 属于我。” 审查官惊得目瞪口呆。 “德·苏朗日先生不久前从我的首饰里拿走了这只戒指, 还说把它弄丢了。” “您搞错了,夫人,”马夏尔恼火地说,“这戒指是我从德 ·沃德勒蒙夫人那儿得来的。” “正是,”她微笑着回答,“我丈夫向我借了这只戒指,把 它送给了德·沃德勒蒙夫人,她又送给了您,我的戒指作了 一次旅行,如此而已。它也许能把我所不知道的事告诉我,并 且教我怎样自始至终博得别人的欢心。先生,请相信,这只 戒指若不是我的,我绝不会冒险花这么大的代价去得到它,因 为听说年轻女人在您身边是很不安全的。好了,您瞧,”她补 充说,一面扳动安在钻石下的簧片,“德·苏朗日先生的头发 还在里面呢。” 人间喜剧第三卷 说完,她向大厅奔去,动作如此轻捷,要想追上她大概 是徒劳的,而且惊得目瞪口呆的马夏尔也没有兴致做这种尝 试。德·苏朗日伯爵夫人的笑声在小客室里起了共鸣:狂妄 的年轻人发现,上校和德·沃德勒蒙夫人正站在两棵小树中 间开怀大笑。 “你要骑我的马去追赶被你征服的女人吗?”上校问。 两人着实拿男爵取笑了一阵,但他毫不介意地忍受了,因 此他们没有把这天晚上的事给他张扬出去,而这天晚上男爵 的朋友却以自己的战马换来了一个年轻、富有、漂亮的女人。 德·苏朗日伯爵夫人从昂丹大道回到她居住的圣日耳曼 区时,一路上心里非常担忧。离开贡德维尔府邸之前;她曾 寻遍了所有的客厅,既没看到姑母,也没看到丈夫,这两人 已先走了。于是,可怕的预感开始折磨她那颗天真的心。自 从德·沃德勒蒙夫人把她的丈夫拴在自己的战车上以后,她 默默地目瞎着丈夫精神上的痛苦,同时满怀信心地希望,总 有一天丈夫会幡然改悔,回到她身边。因此,她是带着极其 厌恶的心情答应照她姑母德·朗萨克夫人设想的计划行事 的,现在她担心自己做错了。今天的舞会使她纯洁的心灵感 到悲伤。她先是被德·苏朗日伯爵那阴沉、痛苦的神情吓坏 了,接着她情敌的美貌更使她分外惊恐,而社交界的道德败 坏早就使她十分揪心。马车从王家桥上经过时,她把藏在钻 石下那已被亵渎的头发扔掉了,这头发过去是作为纯洁的爱 情的信物赠送给她的。她回想起长时间来自己忍受的痛苦,不 禁凄然泪下。想到多少女人为了求得家庭的和睦而不得不忍 气吞声,把她所体味过的那种残酷的忧虑深深埋在心底,她 人间喜剧第三卷 便不止一次地浑身战栗。“唉!”她思忖着,“没有爱的女人又 怎么办呢?她们从哪儿汲取宽容别人的力量呢?姑母说,是 理智支持着她们的忠诚,我不相信。”她还在自哀自叹时,她 的跟班已放下马车华丽的脚踏板,她从车上跳下,奔入自己 府邸的门厅。她急忙跑上楼、走进自己的卧室时,发现丈夫 坐在壁炉旁边,把她吓得一哆嗦。 “亲爱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您不用我陪伴,也不通知我一 声,就一个人去参加舞会的呢?”他用异样的嗓音问,“要知 道,一个女人不跟她丈夫在一起总是有失体统的。您今晚躲 在那个黑暗角落里,大大损害了自己的名声。” “啊!我的好莱翁,”她用抚爱的声音说,“我忍不住想看 看你又不愿让你发现。是姑妈带我去舞会的,我在那儿很高 兴。” 这充满感情的语调使伯爵无法再假装严厉了。原来,他 刚才狠狠地责备了自己,同时又害怕妻子回来,因为她在舞 会上肯定得知了他的不忠行为,他本以为能瞒住她的。于是, 他试图用自知有愧的情人惯用的手法,来个先发制人,这样 妻子虽然有理,也不能对他发怒了。他默默地看着妻子,觉 得她佩戴着闪闪发光的首饰,显得更美了。伯爵夫人此刻很 幸福,因为她看见丈夫在微笑,又见他在这个时候坐在她的 卧室里,他已经颇有一段时间不常来这里了。于是她看了丈 夫一眼,目光里注入了那么多柔情,她自己也不禁睑一红,垂 下了眼睛。妻子的宽恕使苏朗日万分欣喜,尤其因为这一幕 发生于他在舞会上经受了那么多精神折磨之后;他抓住妻子 的手,怀着感激之情吻了吻:爱情里常常包含感激之情,不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是吗? “奥棠丝,你手指上是什么?把我的嘴唇碰得那么痛?”他 笑着问。 “是我的钻石戒指,你说你弄丢了,现在我把它找回来 了。” 蒙柯奈后来没能娶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虽然他们俩 曾融洽地相处了一段时间。原因是这样的:在奥地利大使为 庆祝拿破仑陛下与弗朗索瓦二世的女儿结婚而举办的舞会 上,发生了一场使这次舞会永远出了名的可怕的大火,德· 沃德勒蒙夫人便是这场大火的牺牲者之一。 一八二九年七月 陆秉慧译 人间喜剧第三卷 菲尔米亚尼夫人 献给我亲爱的亚历山大·德·贝尔尼① 他的老友 德巴尔扎克 有许多情景丰富或以无数偶然的情节造成戏剧效果的故 事,它们本身就具有巧妙的构思,可以经过艺术加工,也可 以朴实无华地从不同的人嘴里讲出来,丝毫无损于主题的优 美动人;可是某些人类生活中的意外事件,惟有心声才能赋 予它生命,有一些可以说是精致的细节,只有经过思维的最 巧妙的提炼才能呈现出它们的微妙之处;还有一些要求具备 灵魂的肖像,如果没有反映面部表情的最细致的线条,便毫 无价值可言了;最后,我们常常会遇到这一类事情,如果没 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和谐,我们就不知道该怎样来说明和处理 它们,这种和谐是在天意或神秘的精神素质的启示下,由某 日、某时或某种巧合所决定的。为了讲述下面这个简单的故 事,并使那些天生多愁善感、沉湎在温情之中的人对它感到 ①亚历山大·德·员尔尼,巴尔扎克的情人贝尔尼夫人的第六个孩子,比 巴尔扎克约小十岁,两人的关系一直十分密切。 人间喜剧第三卷 兴趣,揭示这种神秘的和谐是极为必要的。如果一个作家,象 一个在垂危的朋友身边的外科医生一样,对他所驾驭的对象 怀着崇敬的心情,那么读者为什么不去分担这种无法解释的 感情呢?一种模糊和神经质的忧郁在我们周围布下了灰蒙蒙 的色彩,这种半病态的忧郁所产生的软绵绵的痛苦,有时也 包含着乐趣,难道使自己感受这种忧郁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吗? 如果你偶然想到已失去的亲爱的人,如果在夜晚,或在黄昏, 你一人独处,那就把这个故事继续读下去吧。否则,你现在 就把书扔掉。如果你不曾埋葬过一个残废的或者没有财产的 姑母,你就根本理解不了这些篇章。对有些人来说,这些篇 章好比浸透了麝香一样;而对另一些人来说,它们如同弗洛 里昂Ⅲ的作品一样毫无文采,并且道貌岸然。总之,读者应 当已经体验过流泪的畅快,感受过悄悄忆起一个亲切而遥远 的人影时那种默默无言的痛苦;他应当拥有某些回忆,它们 既使人们为大地所吞没了的东西感到惋惜,又使人们因消逝 了的幸福而微笑。现在,请你相信,哪怕能得到英国的财富, 作者也不愿用任何虚构的诗意来美化自己的叙述。这是一个 真实的故事,你尽可为它消耗你那珍贵的情感,如果你有这 种情感的话。 今天,在法国这个大家庭中,存在多少类型的人,就有 多少种不同的语言。为概括这一论点,我们以巴黎人为例:构 成巴黎人的各类型人物,他们对同一物品或同一事件各有各 的说法,用词各有各的涵义。因此,听听这些不同的说法或 ①弗洛里昂(1755 1794),法国作家,著有喜剧、寓言、田园小说等。 人间喜剧第三卷 涵义,实在是一件令人称奇而且可以解闷的事情。 因此,如果你问一个属于讲求实际类型的人:“你认识菲 尔米亚尼夫人吗?”这个人会用下面的清单描述她:“一幢座 落在渡船街的大府邸,摆设考究的客厅,一些美丽的画,足 足十万利勿尔的年金,一个从前在蒙特诺特酋Ⅲ当过税务长 的丈夫。”说完这些,这个矮胖的、几乎总是穿一身黑衣服的 讲求实际的人,便露出一副表示满意的怪模样,翘起下嘴唇 来盖住上嘴唇,摇晃着脑袋,仿佛在说:“他们都是靠得住的 人,这没得说的。”你不必再去问他什么了!这些讲求实际的 人总是用数字、年金或不动产 这是他们的小词舆中的一 个单词——来说明一切。 请向右转,去问问另一位属于游手好闲类型的人。你再 重复一遍你的问话,他会说:“菲尔米亚尼夫人吗?是的,是 的,我对她很熟悉。我经常参加她的晚会。她每星期三接待 朋友;这是一座非常体面的府邸。”菲尔米亚尼夫人已经化为 一座府邸。这府邸已不再是根据建筑原理用石头一块一块砌 起来的;不,在那些游手好闲者的语言中,这个词是一个无 法表达的习惯语。这位游手好闲的人,又干又瘦,笑口常开, 专讲一些漂亮的废话,后天的智力多于先天的聪明。他弯下 身子,附着你的耳朵,带着一副狡黠的神气说:“我从来没有 见到过菲尔米亚尼先生。他的社会职务是管理在意大利的财 产;而菲尔米亚尼夫人是法国人,她象巴黎女人那样挥霍她 的收入。她的茶会是最出色的!如今,人们可以去消磨时间、 ①蒙特诺特省,拿破仑在意大利创建的一个省份,现属意大利利古里亚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得到美妙享受的府邸已经寥寥无几,她的家就是其中之一。何 况,被允许到她家里去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因此,能进她 客厅里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接着,这位游手好闲的人便 郑重其事地取出一撮鼻烟来强调最后这句话。他一小撮、一 小撮地把烟末往鼻子里塞,好象对你说:“我要到这个府邸去 了,可是你别指望我会介绍你到那儿去。” 菲尔米亚尼夫人好象为这些游手好闲者开设了一家没有 招牌的客栈。 “你上菲尔米亚尼夫人家干什么?在那儿和在宫廷里一样 让人感到厌烦。在那些客厅里,人们附庸风雅,朗读新编的 短小歌谣。如果不是为了避开这些客厅,聪明智慧还有何用?” 你曾经问过你的一个朋友,他是那种惟我独尊的人,他 们想把整个世界封锁起来,不经他们允许不得在那里干任何 事。他们因别人的幸福而感到不幸,只宽恕恶习、堕落、缺 点,只容得下受他们保护的人。从癖性上讲,他们属于贵族, 出于怨恨,他们变为共和党人,而这只不过是为了在和他同 等的人中找一批下属而已。 “哦!亲爱的,有一些令人爱慕的女人,使人看见她们便 原谅了大自然创造所有丑女人的过错,菲尔米亚尼夫人就是 值得爱慕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真迷人!她心地真好!我要是 大权在握,当了皇帝,拥有百万财富,我就[f也凑着你耳朵 说了三个字)。你要我引荐吗?……” 这年轻人属于中学生那一类型,他们在众人面前以胆大 妄为出名,私下却非常腼腆胆怯。 “菲尔米亚尼夫人吗?”另一个人一面舞动手杖一面嚷道,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来说说对她的看法:这是一个介乎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 女人,她面容憔悴,眼睛秀美,身段平板,嗓音低哑,衣着 考究,淡施脂粉,举止可爱。总之,亲爱的,这是个仍然值 得爱恋的风韵犹存的女人。” 这个判决出自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之口,他刚吃过午饭,不 再斟酌词句,要骑马散心去了。在这种时刻,自命不凡的人 都是嘴巴不饶人的。 “她家的藏画十分精美,去看看吧!”另外一个人回答你, “没有什么比这些画更美的了!” 你这是在和一个艺术鉴赏家谈话。这个人要离开你到佩 里尼翁或特里佩Ⅲ那里去。对他来说,菲尔米亚尼夫人就是 一批藏画。 一位妇女说:“菲尔米亚尼夫人吗?我不愿意你到她家 去。” 这句话最富有表现力:菲尔米亚尼夫人!一个危险的女 人!简直是一条美人鱼!她穿着不错,有鉴赏力,她使所有 的女人失眠。说这话的属于爱无事生非的那类人。 一个大使馆随员说:“菲尔米亚尼夫人!她不是安特卫 普吲人吗?十年前,我见过这位美女。她当时在罗马。”属于 随员那个类型的人都有一种怪癖,就是喜欢说几句塔莱朗吲 ①佩里尼翁(1785 1 864),法国画家。特里佩,法国画商。 ②安特卫普,比利时城市。 ③塔莱朗(1754 1 838),法国著名外交家,以外交手腕高超和语言机智辛 辣著称。 人间喜剧第三卷 式的、措词微妙的话,令人难以捉摸他们的本意;他们正如 那些玩弹子游戏的人,总能极其巧妙地避开弹子。这些人一 般不多说话;但一开口就是西班牙、维也纳、意大利或者彼 得堡。国名地名在他们口里就象弹簧一样;你按一下,就会 向你弹出所有的曲调。 “这位菲尔米亚尼夫人不常到圣日耳曼区来吧?”这句话 是一个想跻身于显贵阶层的女人说出来的。对大迪潘先生Ⅲ 也好,拉法夷特先生吲也好,她总把德字胡乱加在所有人的 头上,败坏他们的名誉吲。她一辈子为体面操心,使她极为苦 恼的是,她却住在沼泽区,她丈夫做过诉讼代理人,不过是 皇家法庭的诉讼代理人。 “先生,菲尔米亚尼夫人吗?我不认识她。”这个人属于 公爵那一类型。他只承认那些被允许出入宫廷的女人。原谅 他吧,他是由拿破仑封为公爵的。 “菲尔米亚尼夫人?从前是不是当过意大利剧院的演员?” 说这话的是那种幼稚无知的人。这类人有问必答,宁可无中 生有,也不愿闭口不语。 两个老太太(前法官的妻子)。第一个说(她头戴一顶打 着蝴蝶结的便帽,满睑皱纹,尖尖的鼻子,手捧一本祈祷书, 说话的声音很刺耳。):“这位菲尔米亚尼夫人,她娘家姓什 ①大迪潘(1783 1865),法国王政复辟时期的名律师和自由派政治家。 ②拉法夷特(1757 1834),法国将军和政治家,复辟时期著名的自由派领 袖。 ③“德”字放在姓氏前表示贵族身分,但说话人却把它错放在一些资产阶级 自由派人士头上,故有败坏“名誉”之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么?” 第二个说(她那张红红的小睑就象一只该扔掉的小红苹 果,说话声音很柔和。):“她是卡迪央家的,亲爱的,她是卡 迪央老亲王的外甥女,所以也是摩弗里纽斯公爵的表妹。” 菲尔米亚尼夫人是卡迪央家的。即使她品行不端,没有 财产,年纪不轻,但她还是个卡迪央。这好比一种偏见,卡 迪央家的人总是富有而充满活力的。 一个怪人说:“亲爱的,在她的候见厅里,我从来也没有 见过穿木底皮鞋Ⅲ的人,你到她家去,名誉不会受到损失,还 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那儿赌钱,因为,即使有几个骗子,他们 也都有贵族身分,所以没有人会在那里吵架。” 一个属于观察家类型的老人说:“亲爱的,你到菲尔米亚 尼夫人家中去,会发现一个美丽的女人,懒洋洋地坐在壁炉 旁的一个角落里,她难得从安乐椅上站起身来,只有太太们、 大使们、公爵们或地位显要的大人物来了,她才起身相迎。她 非常和蔼可亲,讨人喜欢,她很健谈,而且什么都愿意谈。在 她身上可以看到激情的一切迹象,但是人们夸大了爱慕她的 人数,反而猜不出谁是她最心爱的。如果怀疑的对象仅仅是 她的两三个知心朋友,那我们就会知道谁是她在社交场中的 相好了;可是这是一位极神秘的女人:她已经结婚,而我们 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丈夫;菲尔米亚尼先生完全是个虚构出来 的人物;他就象人家乘驿车出门时花钱租用、却从来也见不 到的那第三匹马;据演员们说,夫人是欧洲首屈一指的次女 ①这种鞋在当时的资产者中十分流行。 人间喜剧第三卷 低音,自从她来到巴黎,还没有唱过三次呢;她接待了许多 人,却从不上任何人家去作客。” 观察家是以先知的身分讲话的。必须把他的话、他说的 轶事、他的引证当作真理来接受,否则就要被当作一个没有 文化、没有才干的人。他会在许多客厅里兴高采烈地诽谤你。 在这些客厅里,他就象海报上的开场戏那么重要,这类戏经 常对着寥寥无几的观众演出,过去曾大受欢迎。这位观察家 有四十岁,他从不在家中用晚餐,自认为对女人没有危险;他 头发上扑粉,穿一套栗色服装,意大利剧院的好几个包厢里 总有他的座位;有时,他也混在食客中间,但是由于他担任 过非常重要的职务,不至于被人家怀疑是一个吃白食的常客; 况且他在某酋还拥有一块土地,这个酋的名字,他可从来没 有说起过。 “菲尔米亚尼夫人?亲爱的,她是缪拉从前的情妇呀!”这 个人属于爱抬杠的那个类型。这种人给所有的回忆录做“勘 误表”,对每件事都要更正一下,总以一百对一来打赌,对一 切都满有把握。你可以当场拆穿他们在同一天晚上玩的“分 身术”把戏:他们说,马莱谋反时,他们在巴黎遭到逮捕,可 是他们忘记了就在半小时以前,他们刚刚渡过别列津纳河。Ⅲ 几乎所有爱抬杠的人都是荣誉勋位团的骑士,他们嗓门很高, ①马莱将军(1754 1812),法国准将,曾于一八一二年十月二十二日策动 反对帝国的巴黎驻防军起义。拿破仑部队从莫斯科撤退,强渡别列津纳 河,是在同年十一月末。因此马莱谋反对遭逮捕的人,根本不可能参加 强渡别列津纳河。 人间喜剧第三卷 脑门很塌,赌钱输赢很大。 “菲尔米亚尼夫人有十万利勿尔年金?……你疯了吗?说 实在的,有人就象那些不费分文、送嫁妆给自己的女主人公 的作家,大大方方地就给你十万利勿尔年金。但是菲尔米亚 尼夫人是个妖艳的女人,她最近刚使一个青年倾家荡产,没 能缔结一桩美满的婚姻。如果她长得不漂亮,一定穷得一个 子儿也没有。” 哦!这一位,你认出他来了,他是那种好嫉妒的人,我 们不必对这类人做任何描绘,他们和家养的felisⅢ一样为人 们所熟悉。如何解释嫉妒的永恒性呢?那是一种不会带来任 何好处的恶习呀! 上流社会的人、文人、有教养的人以及各式各样的人,在 一八二四年一月份对菲尔米亚尼夫人散布了这么多不同的观 点,要把它们全部记录在案,就太枯燥乏味了。我们只想指 出:一个有兴趣认识她的人,如果不愿或不能到她家里去,那 他一定同样有理由相信她是居孀或有丈夫,是愚蠢或机灵,是 贞洁或淫荡,是富有或贫穷,是敏感或迟钝,是美丽或丑陋; 总之,社会有多少个阶级,天主教有多少个教派,就有多少 个菲尔米亚尼夫人。想起来多可怕!我们人人都犹如一块石 印版,流言蜚语用它印出无数的复制品。这些印件和原稿一 模一样,或者略有差异,而差异又如此难以觉察,以致我们 的声誉竞要取决于——除了朋友的诬蔑和报上的恭维以外 ——每个人在蹒跚而行的真情和被巴黎习气插上翅膀的谎言 ①拉丁文:猫。 人间喜剧第三卷 之间究竟如何权衡。 许多妇女极其高尚和自傲,她们让自己的心变成一块圣 地,不把世界放在眼里,菲尔米亚尼夫人也和她们类似,她 本来是不会得到这年冬天对她关心备至的老地主德·布尔博 讷先生的好评的。巧得很,这个老地主属于外酋种植园主的 类型,这种人习惯于调查了解一切,善于和农民做买卖。一 个人干上这一行,就会不知不觉地变得目光敏锐,仿佛一个 士兵久而久之就有了胆量。这个好奇的人祖籍都兰Ⅲ,巴黎的 种种特殊语言不大能使他满意。他是一个非常可敬的绅士,只 有一个外甥作他的继承人,他种杨树为的就是这位外甥。这 种异乎寻常的感情招来不少诽谤,成为都兰各色人等以极风 趣的方式飞短流长的话题;但转述这些却无甚必要,和巴黎 人的诽谤相比较,它们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一个人看到一行 行漂亮的杨树日益枝繁叶茂,他便会美滋滋地想到他的继承 人。这时,他在树根旁每铲一下土,喜爱之情便增长一分。尽 管这种感情现象极为罕见,但在都兰还能遇到。 这位心爱的外甥名叫奥克塔夫·德·r习,是著名的教士 德·r习吲的后代,这位教士在珍本收藏家或学者中声名卓著, 而这两者满不是一回事。外酋人有个坏习惯,就是爱用冠冕 堂皇的措辞来谴责那些出卖祖产的青年。这种过时的偏见妨 ①都兰,法国旧省名,位于法国中部,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素有“法国 花园”之称。 ②德·冈教士(1643 1723),著名的饱学之士和古代奖章学家,他收集的 奖章和手稿珍藏在今天的巴黎国立图书馆中。 人间喜剧第三卷 碍了政府出于需要直到现在还鼓励的投机买卖。奥克塔夫没 有征求他舅父的意见,就以有利于黑帮Ⅲ的价格突然处理了 一块土地。如果不是老舅父向“榔头公司”吲的代表们提出建 议,魏兰讷城堡就会被拆毁了。使立嘱人更为生气的是,奥 克塔夫的一个朋友,也是远亲——家业小、能耐大,让本酋 的谨慎人谈起他们时说:“我可不愿意跟他打官司!”的那类 表亲——,偶然来到德·布尔博讷先生家里,把他外甥破产 的消息告诉他:奥克塔夫·德·冈先生为了一个菲尔米亚尼 夫人把财产挥霍光以后,落到了当一名数学辅导教师的境地, 正等着继承舅父的遗产,却不敢前来向舅父承认自己的过错。 当这位乡下老人正在火炉边消化一顿丰盛的外酋晚餐的时 候,这位卡尔·摩尔吲式的远房表兄不以为耻地把这些致命 的消息讲给他听了。但是这些晚辈并没有如愿以偿地轻易把 舅父打垮。舅父很固执,他不相信远房表亲的话,听了他外 甥的故事后得下的消化不良症也被他战胜了。有一些打击是 打在心灵上的,另一些则打在脑袋上;这个远房表亲给予的 打击却落在了内脏里,它产生的影响微乎其微,因为这个老 人的胃十分强健。作为圣多马圳的真正信徒,德·布尔博讷 先生不让奥克塔夫知道,悄悄来到了巴黎,他想打听他的继 ①黑帮,指投机集团。 ②榔头公司专门收买古旧房屋,拆毁并零售其地皮、建筑材料和树木等。 ③卡尔·摩尔,席勒所著《强盗》一剧的主人公。因弟弟弗兰茨的离司,不 见容于家庭而沦为强盗。但在此处,作者所指的实际上是弟弟弗兰茨· 摩尔。 ④圣多马,耶稣的十二门徒之一,传说他生性多疑,只相信亲眼所见之事。 人间喜剧第三卷 承人破产的情况。这位老绅士和圣日耳曼区的利斯托迈尔、勒 农库以及旺德奈斯家族都有交往。他听到那么多对菲尔米亚 尼夫人的诽谤,那么多事实和那么多谎言,因此他决定以德 ·鲁克塞莱先生的名字——也就是他的田产的名字——亲自 到她家里去一趟。谨慎的老人为了研究这个所谓的奥克塔夫 的情妇,精心选择了一个晚上。他知道那个时候奥克塔夫正 忙着要完成一件报酬丰厚的工作,而菲尔米亚尼夫人总是在 家里接待她这位朋友的,其中的缘由谁也无法解释清楚。至 于奥克塔夫的破产,不幸并非是无稽之谈。 德·鲁克塞莱先生丝毫不象竞技剧场舞台上的舅父Ⅲ。 这个前火枪手曾拥有一大笔财产,是个上流社会人物,他懂 得如何表现得彬彬有礼,还记得已往那套举止风度,他谈吐 文雅,几乎理解全部宪章吲。尽管他怀着一种高尚的真诚爱戴 波旁家族,尽管他象绅士们那样信仰上帝,尽管他只看《每 日新闻》吲,可是他却不象酋里的自由派所期望的那样可笑。 只要人家不和他谈《摩西》圳,也不和他谈戏剧、浪漫主义、地 方色彩和铁路,他就能言辞得体地和宫廷人士周旋。他的话 ①竞技剧场,巴黎一剧院,建于一八二0年,专演滑稽歌舞剧和喜歌剧。 “竞技剧场舞台上的舅父”,指常在法国喜剧结尾出现的、从海外归来的 有钱舅父(或叔父),他来解决一切难题,使故事圆满结束。 ②此处指一八一四年的宪章。 ③《每日新闻》,捍卫极端保王党人和教会观点的报纸。 ④《摩西》,指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的歌剧《摩西在埃及》。 146 人间喜剧第三卷 题只停留在伏尔泰先生、布丰伯爵先生Ⅲ、佩罗内吲和王后身 边的音乐家格鲁克骑士吲身上。 “夫人,”他挽着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的胳膊走进菲尔米 亚尼夫人家里时,对她说,“如果这个女人是我外甥的情妇, 那我真是可怜他。她明明知道他在顶楼上过日子,自己怎么 能过奢侈的生活呢?难道她没有良心吗?奥克塔夫是个疯子, 竞把出售魏兰讷田产的钱存放在一个……的心上。” 德·布尔博讷先生属于老顽固那种人,他只熟悉旧时代 的语言。 “但是,如果他是在赌博中把那笔钱输掉的呢?” “唉!夫人,那他起码还能尝到赌博的乐趣。” “你以为他没有得到过乐趣吗?噢!那你就看看菲尔米亚 尼夫人吧。” 一见到他外甥的所谓情妇,这位老舅父的最美好的回忆 便都黯然失色了。和菲尔米亚尼夫人见面时冒出的一句客气 话表明,他的恼怒已经无影无踪。有一些偶然的因素只是在 漂亮女人的身上才会起作用,此时,正由于这样一种因素,使 她身上一切的美都焕发出一种特殊的光彩,也许这该归功于 烛光,归功于令人赞赏的朴素的装扮,或归功于她所处的优 雅环境的某种无法形容的反衬。为了判断能使妇女睑上发出 ①布丰(1707 1788),法国博物学家、作家,《自然史》的作者。 ②佩罗内(170s 1794),法国桥梁公路工程师。 ③格鲁克(1704 1787),德国作曲家,从一七七四年起,他定居巴黎,重 新组织巴黎歌剧院。玛丽 安东奈特王后非常欣赏格鲁克的天才,他曾 教过她音乐,她也保护过他。 人间喜剧第三卷 光彩或改变妇女容貌的那些难以觉察的细微变化,必须研究 一下巴黎的客厅在一个夜晚所发生的小小变故。当一个巴黎 女郎清楚地意识到自身的姿色和风雅,当她为自己的服饰和 聪明才智而洋洋自得,当她成为人人赞赏的客厅里的王后,并 引起所有知名人士的微笑而感到幸福,这时,所有朝她投来 的目光便会更增添她的美丽,使她充满活力,她还会用机智 的眼神回答心上人的无声的敬意。在这种时刻,一个女人就 好象赋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变成了女魔法师;她会不知不 觉地卖弄风情,无意中挑起那暗暗令她陶醉的爱情,她的微 笑和眼神都会令人神魂颠倒。如果这种发自内心的闪光也能 给丑陋的女人带来魅力,那么,在一个天生丽质、体态优雅、 皮肤白哲、容光焕发、眼睛炯炯有神,特别是穿着雅致—— 这一点连艺术家和她最严酷的对手也得承认——的女性身 上,会具有多么夺目的光彩呢! 你可曾有幸遇见这样一个女人?她那和谐的声音使她的 话语带有一种魅力,这魅力同样也流露在她的举止中。她知 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保持缄默;她体贴入微地关 心你,她用的字眼都经过精心选择,她的语言纯正规范。她 的嘲笑使人感到愉快,她的批评丝毫不伤害人;她不高谈阔 论,更不与人争辩;但是,她乐意引导一场讨论,并且及时 打住。她的神情和蔼可亲而又喜气洋洋,她的礼貌没有半点 儿做作,她的殷勤毫不低声下气;她对人的尊敬表达得极其 含蓄;她从来不让你感到厌倦,总是使你对她和对你自己都 感到满意。在她周围的种种事物中,你都可以找到她那优美 风度的痕迹。在她家里,一切都使你赏心悦目,你在那里呼 人间喜剧第三卷 吸到的仿佛是故乡的空气。这个女人天性淳朴,她行事从不 强人所难,从不炫示卖弄,她的感情真挚,因而能直爽地表 达出来。她很坦率,但并不伤害任何人的自尊心;上帝把人 造成什么样子,她都能接受;她怜惜堕落者,原谅缺点和可 笑的言行,理解各种年龄的人;对任何事情都不恼怒,因为 她能预料到一切。她既温柔又快活,她还没有给你安慰,你 已对她感激涕零。你如此热烈地爱着她,即使这位天使犯了 错误,你也会感到自己已准备为她辩解。菲尔米亚尼夫人就 是这样一个女人。 当老布尔博讷坐在这个女人身旁和她交谈了一刻钟以 后,便宽恕了他的外甥。他明白,不管奥克塔夫和菲尔米亚 尼夫人之间的暖昧关系是真是假,这中间恐怕隐藏着一个秘 密。这位老绅士回想起我们青春年少时使生活变得如此美好 的那些幻想,又根据菲尔米亚尼夫人的美丽外貌来判断她的 内心,他认为象她那样看上去如此自重的女人是不可能做坏 事的。她乌黑的眼睛表明她的内心多么平静,她睑上的线条 是那样高雅,轮廓是那样完美,她那受人指责的热情对她心 灵的压力似乎是那样微乎其微,这一切,加上这张可爱的睑 庞表现出来的对爱情和贞操的一切许诺,都使老人十分赞赏。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怪不得我的外甥那么痴情呢!” 菲尔米亚尼夫人承认自己有二十五岁。但是那些讲求实 际的人证明她是在一八一三年,即十六岁的时候结的婚,到 一八二五年,她至少该有二十八岁了。然而,同样还是这些 人,他们断言在她一生的任何时期,她都从未象现在这样激 起人的欲念,焕发出女性的全部魅力。她无儿无女,压根儿 人间喜剧第三卷 就没有生育过;那位成问题的菲尔米亚尼先生,在一八一三 年的时候,是个极受尊敬的四十来岁的男子,据说,他只能 把他的姓氏和财产献给他的妻子。菲尔米亚尼夫人已到了这 样的年龄:一个巴黎女人在这种时候最理解什么是热情,在 她无聊的时候,也许还天真地希望获得它,她已经得到了人 世间所出卖、出借和给予的一切东西;大使馆随员们认为她 无所不知,爱抬杠的人认为她还有许多东西可学,观察家们 觉得她的手很白、脚很小,动作扭摆得过分了一点;但是各 种类型的人都承认她是整个巴黎最有贵族气派的美妇人,因 此他们要么羡慕、要么怀疑奥克塔夫的幸福。她还年轻,并 且很有钱,是个出色的音乐家,她聪明、温柔,由于她的母 系亲属卡迪央一家的关系,她受到贵族区的权威人物、布拉 蒙绍弗里王妃的接待,受到她的劲敌——表妹摩弗里纽斯 公爵夫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和德·玛居梅夫人——的敬 爱,她使一切保持或激励爱情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因此,倾 慕她的人太多了,她不能不成为巴黎人文雅的诽谤和动人的 诬蔑的牺牲品,这些诽谤和诬蔑在扇子遮掩下或背地里被人 们巧妙地传播着。为了将真正的菲尔米亚尼夫人和社交场上 的菲尔米亚尼夫人作个对比,这个故事开头的那些评论还是 必要的。如果说,有些女人能谅解她的幸福,那么,另一些 女人对她得体的言行则不能宽恕;然而,最可怕的,特别在 巴黎,莫过于毫无根据的猜疑:要消除它们是不可能的。粗 粗几笔勾出这张淳朴可爱的睑庞,只能给人一种淡漠的印象; 150 人间喜剧第三卷 必须借助安格尔Ⅲ的画笔才能绘出她那高傲的前额、浓密的 头发、庄重的目光,以及特殊的睑色所流露出来的一切思想。 在这个女人身上,一切都应有尽有:诗人们在她身上可以看 到贞德吲或者阿涅丝·索雷尔吲,也可以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 女人,一颗隐藏在令人迷惑的躯壳里的灵魂,夏娃的灵魂,恶 的财富和善的宝藏,过失和顺从,罪恶和忠诚,拜伦爵士的 《唐璜》中的朱莉亚夫人圳和海黛⑨。 这位前火枪手很不知趣地在菲尔米亚尼夫人的客厅里一 直呆到最后,她发现他安详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在她面前 象一只不打死就摆脱不掉的令人讨厌的苍蝇。挂钟指示此刻 已是半夜两点了。 菲尔米亚尼夫人站起身来,希望她的客人明白他该走了。 正在这时,老绅士开口道:“夫人,我是奥克塔夫·德·冈先 生的舅父。” 菲尔米亚尼夫人立刻坐了下来,睑上流露出内心的激动。 尽管这个种杨树的人目光很敏锐,他也猜不出她究竞是因为 感到羞愧还是因为感到高兴,睑上才红一阵白一阵的。有些 ①安格尔(1780 1867),法国古典主义画家,尤以肖像画著名。 ②贞德(141¨_1431),英法百年战争(1337 1453)时期的法国女民族英 雄。 ③阿涅丝·索雷尔(142¨_1450),查理七世的宠姬。 ④朱莉亚夫人,既大胆热情,又虔诚拘谨的西班牙女子,是风流贵族唐璜 的第一个情人。 ⑤海黛,纯真多情的希腊姑娘。唐璜离西班牙东游,途中遇沉船之险,后 来登上希腊一小岛,与海黛相遇。 人间喜剧第三卷 喜悦的心情总带有一点不安的害噪情绪,最贞洁的心灵往往 想掩饰这些美妙的感情。一个女人越是高尚,越是要掩饰她 内心的喜悦。许多女人虽然任性得出奇,但也常常愿意听人 家提到她们有时希望埋藏在心中的一个名字。老布尔博讷并 没有完全这样来理解菲尔米亚尼夫人心绪的纷乱;但是,请 原谅他,这个乡下佬是个多疑的人。 “怎么了,先生?”菲尔米亚尼夫人对他说,同时向他投 去一道清澈明亮的目光,在这种目光里,我们这些男人是永 远也看不出什么来的,因为它含有太多的探询成分。 “啊,夫人,”这位绅士又说,“您可知道人家到我那偏僻 的外酋来对我说了些什么吗?我的外甥已为您倾家荡产,这 个不幸的人住在顶楼上,而您却在这儿过着无比优裕的生活。 请您原谅我说话粗俗坦率,因为听听这些诽谤也许对您大有 用处……” “别说了,先生,”菲尔米亚尼夫人一面用一个命令式的 手势打断这位绅士的话,一面说道,“这一切我全知道。您很 懂礼貌,当我请您不要再谈这个话题时,我想您是不会继续 说下去的。您非常风雅——我用的是它的古义,”她略带讥讽 的口气补了一句,“不会不承认您没有任何权利来盘问我。最 后,为我自己申辩对于我来说是件可笑的事。我希望您对我 的性格有一个比较正确的看法,这会使您相信我对金钱是极 端蔑视的,尽管我没有任何财产,却嫁给了一个有大笔财产 的人。我不知道您的外甥是个富翁还是个穷人,如果我过去 接待了他,现在还接待他,那是因为我把他看作一个配得上 做我的朋友的人。先生,我所有的朋友都互相尊重:他们知 人间喜剧第三卷 道,我的原则是不见我所不看重的人,也许这样做有点苛刻, 可是,我的守护神至今还使我对恶语中伤和不正直抱有强烈 的反感。” 尽管菲尔米亚尼夫人说头几句话时嗓音有点变样,但最 后几句却是以赛莉梅娜Ⅲ讥讽“恨世者”的那种镇定口吻说 出来的。 “夫人,”伯爵激动地说道,“我是一个老人,我差不多是 奥克塔夫的父亲,所以,我要预先恭请您宽恕,我将冒昧地 向您提一个问题,并且以一个正直绅士的身分向您起誓,您 的答复绝不会外传。”他一面说,一面按照真正的宗教仪式把 手放在心口上。“那些诽谤可有道理吗?您爱奥克塔夫吗?” “先生,”她说道,“对任何别人,我将只用目光来答复他; 但是您呢,您差不多是德·冈先生的父亲,所以我要问问您, 如果一个女人用是的来回答您的问题,您将作何感想?当我 们所爱的那个人也爱我们的时候,向他承认我们爱他,…… 那……,好吧;当我们肯定自己为人所爱的时候,请相信我, 先生,这样做对于我们来说是作出一种努力,而对于他则是 一种报答;但是向另外一个人!……” 菲尔米亚尼夫人没说完话便站起身来,向这个老乡绅施 了个礼,然后消失在她的套房里。一道道套房的门接连不断 地被打开,随之又被关上,砰砰嘭嘭的声音,在这个种杨树 的人听来似乎别有深意。 ①赛莉梅娜,法国剧作家莫里哀的五幕诗体喜剧《恨世者》中的女主人公 她年轻、美貌、聪明,然而刻薄而且爱诽谤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啊!该死的,”老人喃喃自语,“什么样的女人啊!她要 么是一个狡猾的长舌妇,要么是一个天使。”说着,他登上他 的包租马车,拉车的马不时在寂静的院子的石板地上刨着蹄 子。马车夫把他的主顾咒骂过不知多少遍以后,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近八点钟的时候,老绅士登上一幢坐落在 修会街的房子的楼梯,奥克塔夫·德·r习就住在这里。如果 世上有一个人对此感到惊讶的话,那自然是这位看见舅父时 的年轻教师了。当时钥匙还插在门上,奥克塔夫的灯还亮着, 他已经熬了一整夜。 “坏蛋,”德·布尔博讷先生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说道, “有些当舅父的在都兰的肥沃土地上每年有二万六千利勿尔 收入,他们的唯一继承人可曾嚏自且说得客气些)把他们放 在眼里?你们知道我们从前是如何尊重长辈的吗?哦,你有 什么要责备我的?我这个当舅父的有什么不是吗?我对你摆 架子了吗?我拒绝接济你了吗?我借口你是来窥测我的健康 状况而请你吃了闭门羹吗?你不是有一个全法国——我不说 全欧洲,那样太自命不凡了——最随和、最宽厚的舅父吗?你 写信给我也好,不写信给我也好,我总是凭着你立誓不渝的 情意来生活的,并且我为你准备下家乡最好的土地,这是一 份全酋人都羡慕的财产;我只不过想尽可能晚点再把它交给 你,这个想法难道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吗?而你这位先生倒 把你的财产卖掉,日子过得象个穷当差的,没有仆人,也不 顾体面……” “舅父……” “问题不在舅父,而在外甥。我理应得到你的信任:因此 人间喜剧第三卷 你必须立刻坦白,我凭经验知道这样做比较容易。你是不是 赌过钱?是不是在交易所做投机买卖亏了本?说呀,对我说: ‘舅父,我是个混蛋!’那么,我就原谅你。但是,如果你对 我撒谎,比我在你这个年龄撒的谎还要大,那我就把我的财 产卖了,换成终身年金,如果还可能的话,我将恢复我年轻 时候的坏习惯。” “舅父……” “昨天我见到你的菲尔米亚尼夫人了,”舅父说着,把手 指尖合拢来,用嘴吻了一下。“她很可爱,”他又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高兴的话,你可以得到王上的恩准和他授予的特权, 也会得到你舅父的同意。至于教会的承认,我认为那是没有 用的,举行宗教仪式想必太贵了。好,你说吧!你是为了她 才倾家荡产的吗?” “是的,舅父。” “啊,这个淫妇,我早就料到了。在我那个时代,宫廷妇 女比今天你们那些交际花更擅长于使男人倾家荡产。在她的 身上,我觉察到过去的时代又复活了。” “舅父,”奥克塔夫带着一副既忧伤又温柔的神情说,“您 误会了,菲尔米亚尼夫人是值得您敬重的,她也是配得上那 些爱慕她的人对她的景仰的。” “可怜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德·布尔博讷先生说,“好吧, 继续讲下去,给我重复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吧。可是,你该知 道,在这些风流韵事上我也不是个三岁的孩子。” “好舅父,这儿有一封信,它会把一切事情告诉您的,”奥 克塔夫一面说,一面抽出一个雅致的皮夹,无疑这是她送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等您看完了信,我再把其余的事情告诉您,您便会认识这个 大家都不了解的菲尔米亚尼夫人了。” “我没戴眼镜,”舅父说,“你念给我听吧。” 奥克塔夫开始念了:“我心爱的朋友……” “你和这个女人的关系是很亲密的罗?” “是的,舅父。” “你们不是闹翻了吧?” “闹翻了?……”奥克塔夫非常吃惊,把话重复了一遍。 “我们在格雷特纳格雷Ⅲ结了婚。” “好呀!”德·布尔博讷先生又说,“那你为什么吃得这么 坏呢?” “请让我念下去。” “好,我听着。” 奥克塔夫又拿起信来念,念到其中的某些段落时情绪极 为激动。 我亲爱的丈夫,你曾经问过我忧郁的原因;这忧郁是透过我 的心灵反映到我脸上了呢,抑或仅仅是你猜到的?你为什么不能 猜到呢?我们的心是连得这样紧密!况且,我不会说谎,也许这 是一种不幸吧?一个女人受人疼爱的条件之一,就是她始终是温 柔和快活的。也许我应该欺骗你;但是我不愿意这样做,哪怕这 能增进或是保住你赐给我、慷慨地献给我的幸福。哦,亲爱的!我 ①格雷特纳 格雷,苏格兰的一个村庄。根据苏格兰的法律,该村治安法 官颁发的证书可证明婚姻的有效性。因此,许多婚姻受到阻碍的人常到 那儿去结婚。这个风俗一直保持到一八五七年。 156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爱情中包含了多少感激啊!因此,我愿意永远爱你,无限地爱 你。是的,我愿意永远为你而骄傲。我们女人的光荣,全在我们 所爱的那个人身上。尊重、敬意、荣誉,这一切不都是属于那个 已经得到一切的人吗?可是,我的天使犯了错误。是的,亲爱的, 你上次吐露的隐情使我过去的幸福黯然失色了。从那个时候起, 我感到自己因你而蒙羞受辱;过去我一向把你看作男子中间最纯 洁的人,看作他们中间最多情和最温柔的人。为了向你吐露使我 难以启齿的心事,我必须充分相信你那颗尚带稚气的心。可怜的 天使,你知道你父亲的财产是怎样盗窃来的,可是你居然还保留 着它!你居然在一问摆满我们爱情的无声的见证物的房间里,对 我大谈这个代理人的丰功伟绩,你是个贵族,你自认为很高尚,你 占有了我,你才二十二岁!多么可怕的事啊!我曾经寻找口实来 为你开脱,我把你的满不在乎归之于年轻人的轻率。我知道你孩 子气十足。也许你还没有严肃地考虑过什么是财富和廉洁。哦!你 的笑使我多么痛苦啊!想想吧!一户人家破了产,经常痛哭流涕, 姑娘们也许天天在咒骂你,老人每天晚上对自己说:“如果德·冈 先生的父亲不是一个不诚实的人,我就不至于受穷挨饿了!” “怎么,”德·布尔博讷先生打断了他,叫了起来,“你 竞侵得连你父亲和布尼厄夫家的纠纷也讲给这个女人听了? ……女人们懂得挥霍财产,却不懂得挣来财产……” “她们懂得的是正直。让我继续念下去,舅父。” 奥克塔夫,世界上任何强权都改变不了荣誉的语言。好好反 省一下,问问你的良心吧,使你获得金钱的那种做法,该何以名 之呢? 人间喜剧第三卷 157 外甥望了望舅父,后者低下了头。 我不能把使我烦恼的全部想法统统告诉你,它们可以归结为 一点,就是我不能尊敬一个为了一笔钱——不管是多少——而有 意识地败坏自己名誉的人。在赌博中赢来一百个苏,或者通过合 法的欺骗行为获得六十万法郎,同样能败坏一个人的名誉。我想 把什么都告诉你:我认为自己由于爱情而受到了玷污,而不久以 前,这份爱情还给我带来了全部幸福。在我的心灵深处响起了一 个呼声,连我的爱情也无法将它压住。啊!我曾为自己的理智多 于爱情而哭泣。你要是犯了罪,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把你藏在怀 里,不让你受到审判;但是,我的忠诚只能到此为止。我的天使, 在一个女人的心目中,爱情就是无限的信任,这信任是和对她所 委身的那个人的某种说不出的尊敬和爱慕结合在一起的。我一向 把爱情设想为一团火,一团能使最高尚的感情熔炼得更纯洁的 火,一团使这一切感情得到发扬的火。现在我只有一件事要对你 说:如果可能的话,变成一个穷人到我这儿来吧,我对你的爱会 更加强烈;否则你就抛弃我。如果我不再见你,我知道剩下来要 做什么事情。现在你要听明白,我不希望你是因为我劝你去归还 那宗财产,你才这样干的。你扪心自问吧。这个正当行为不应该 是为爱情作出的一种牺牲。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情妇;问题 不在于使我高兴,而在于使我对你产生最深切的敬意。如果我弄 错了,如果你没有向我解释清楚你父亲的行为,总之,只要你有 一点点认为自己的财产是合法的(啊!我真愿意相信你不该受到 任何指责!),你就听从良心的呼声作出决定,自己好好地去干吧。 一个象你爱我那样真挚地爱他妻子的人,对她倾注在他身上的一 切神圣的感情是那样地尊重,绝不会有不正直的行为的。现在,我 为了刚才所写的这一切而责备自己。也许一句话就够了,然而我 人间喜剧第三卷 那喜欢规劝的本性使我失去了自制力。因此,我宁愿被你责骂一 顿——但是不要太厉害,只是稍微骂一下。亲爱的,在我们两人 之间,你不是掌权的吗?你应该自己发现自己的过错。好吧,我 的主人,你还会说我对谈论政治一窍不通吗? “完了,舅父。”奥克塔夫说,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可是我看见还有字呢,把信念完吧。” “哦,现在只剩下该给情人看的东西了。” “好!”老人说道,“好,我的孩子。我有过许多风流艳遇; 可是我请你相信,我也恋爱过,et ego in A rcadi∥。不 过,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要教数学呢?” “亲爱的舅父,我是您的外甥,两句话就可以对您讲清楚 了。我已经稍稍动用过我父亲留下来的那笔财产,读过这封 信后,我的内心很不平静,在一段时间里,我为我这来得太 迟的内疚付出了代价。我永远也不可能向您描写出我当时的 处境。当我驾着马车到森林里去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对我喊 道:‘这匹马是属于你的吗?’在吃饭的时候,我对自己说: ‘这不是一顿偷来的晚餐吗?’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我的正义 感越是稚嫩,就越是强烈。首先,我飞奔到菲尔米亚尼夫人 家。上帝啊!舅父,那天,我的心灵感到愉快,我的精神感 到满足,这种愉快和满足抵得上数百万财富。我和她一起算 了算我欠布尼厄夫家多少钱,我还不顾菲尔米亚尼夫人的意 ①拉丁文:我也在阿卡迪亚生活过。阿卡迪亚为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的 个州,传说中的幸福乐土。这里的意思是“我也享受过爱情的幸福”。 人间喜剧第三卷 见,坚持付给他们三厘利息;可是,我全部财产还不够偿清 这笔债务。我们俩彼此相爱,是一对恩爱夫妻,因此她可以 把她的积蓄送给我,我也可以接受下来……” “怎么?这个可敬的女人不仅德行高洁,还自己攒钱吗?” 舅父嚷道。 “您不要嘲笑她,舅父。是她的处境迫使她在很多方面作 出了谨慎的安排。她的丈夫在一八二。年动身去希腊,三年 前他死在那里;直到今天还无法得到她丈夫死亡的法律证明, 以及他必定要为妻子的利益立下的遗嘱,这张重要的文件可 能被人取走了,遗失了,在那个国家,身分证明并不象在法 国那样得到妥善的保管,况且那里也没有领事。她不知道有 朝一日是否会被迫去和那些不怀好意的继承人打交道,所以 她不得不作出特殊的安排,准备象夏多布里昂最近离开外交 部那样,Ⅲ放弃她的富贵荣华。然而我却希望获得一笔属于我 自己的财产,好让我的妻子即使失去财产也能过上富裕的生 活。” “可是你并没有对我谈起这件事,也没有到我这儿来过 呀。……哦!我的外甥,你想想,我对你的疼爱足以让我替 你偿还巨额债务,高尚人士的债务。我可是个戏剧结尾里的 舅父呀,我会设法雪耻的。” “舅父,我知道您会怎么雪耻。但是,让我通过自己的事 业来致富吧。如果您一定要帮助我,请只给我一千埃居生活 ①夏多布里昂(176s 1848),法国作家,一八二二至一八二四年曾任法国 外交部长,由于反对波利尼亚克组嗣而提出辞呈。 人间喜剧第三卷 费,一直到我为了某项企业需要资金时为止。瞧,现在我非 常幸福,我唯一操心的事情就是活着。我教书是为了不成为 任何人的负担。啊!但愿您知道我还了这笔钱是多么高兴。经 过一些调查,我终于找到了不幸的布尼厄夫一家,他们已经 一贫如洗了。这一家人住在圣日耳曼区一座破烂的房子里。年 老的父亲经管一个奖券营业所,他的两个女儿做家务和记账。 母亲差不多一直在生病。两个女儿长得都挺迷人,但是她们 却痛苦地知道,在世人眼中,如果没有钱财,美貌是不值一 文的。我在那儿看到的是一幅何等悲惨的景象啊!如果说我 进去的时候是一桩罪行的同谋犯,我出来的时候却是一个正 直的人了,并且我还洗清了我父亲身后的名声。哦,舅父!我 对他不作任何评论,在诉讼中往往有一种冲动,一种偏激,它 们能使世界上最正直的人上当。律师们会使最荒唐的要求合 法化,法律中有些三段论可以适应良心上的罪孽,法官们也 有错判的权利。我在这一家的遭遇简直是一场真正的戏剧:我 竞成了他们的上帝。人们常常开玩笑说:‘但愿从天上给我们 掉下来二万利勿尔年金!’这个不可能实现的空想,却由我实 现了;我把一笔钱财送到这个每晚聚在暗淡的灯光下和泥炭 炉火前的家庭中,使他们原来充满诅咒的目光变成了饱含着 感激、惊讶、钦佩之情的眼神,……不,这样的场景不是语 言所能形容的。我对他们过多的补偿,在他们看来是不合理 的。总之,如果真有天堂的话,我父亲现在在那儿也可以自 慰了。至于我,没有人能象我那样受到疼爱。菲尔米亚尼夫 人不仅仅给了我幸福,更使我具有了一种似乎是我所缺少的 高尚品质。因此,我把她叫做我的良知,这是和心灵中某些 人间喜剧第三卷 隐秘的和谐相呼应的一个爱情的字眼。正义感带来了好处,我 不久就有希望依靠自己富裕起来。目前我正在想办法解决一 个工业上的问题,如果成功的话,我将赚到好几百万。” “哦,我的孩子!你有一颗和你母亲一样的心。”老人说 着,勉强忍住使他眼睛湿润的泪水,因为他想起了他的妹妹。 这时,尽管奥克塔夫·德·r习的房间离地面很远,这个 年轻人和他的舅舅都听到了一辆车子到达的声音。 “是她,”他说道,“我听得出她的马停下来的声音。” 果然,菲尔米亚尼夫人不一会儿就出现了。 “啊!”她一见到德·布尔博讷先生,便做出生气的姿态, 说道:“我们的舅父在这里并不多余,”她接着又说,同时露 出一丝微笑,“我愿意谦卑地跪在我丈夫面前,恳求他接受我 的财产。奥地利大使馆刚才给我送来一份证明菲尔米亚尼死 亡的文件。这份文件是在驻君士坦丁堡的奥地利代理大使的 关怀下拟成的Ⅲ,完全合乎手续,里面附着由随身男仆保存下 来要交给我的那份遗嘱。奥克塔夫,你可以把一切都接受下 来。瞧,你比我更富有了。你现在的财产只有上帝才能增加。” 她拍拍丈夫的胸口说。接着,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幸福,便 把头埋到了奥克塔夫的怀里。 “我的外甥媳妇,从前我们只是逢场作戏,而今您才是在 爱恋。”舅父说道,“你们女人是人类中最善良、最美的;因 为你们即使犯了过错,责任也决不在你们身上,而总是在我 ①当时希腊属土耳其,因此奥地利驻君士坦丁堡(原土耳其首都)大使才 可能过问死在希腊的菲尔米亚尼的问题。 162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们这一方面。” 一八三一年二月于巴黎 秦雨译 王文融校 人间喜剧第三卷 妇女研究 献给冉一查理·迪·奈格罗侯爵① 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是在复辟时代精神的熏陶下长 大的年轻女子。她有人品,守斋戒,领圣体,她盛装艳服参 加舞会,上滑稽剧院和歌剧院;她的忏悔师允许她把世俗的 和圣洁的事情结合在一起。对教会也好,对社会也好,她从 无越轨行为,体现了似乎以合法二字为铭的当今之世的风貌。 在侯爵夫人的举止中,恰恰既有对宗教的笃信,又有对社交 的喜好;她能和路易十四垂危之际的曼特侬夫人吲一样,表 现出凄楚悲切的虔诚,同时也能顺应复辟王朝之初对女子大 献殷勤的风尚。现在,她恪守妇道是出于心计,也可能是出 于情趣。七年前,她嫁给一位准备进入贵族院的众议员德· 利斯托迈尔侯爵,她或许以为她的好品行会有助于她家大展 鸿图。有些女人正等待德·利斯托迈尔先生当上法兰西贵族 ①奈格罗侯爵(1779 1857),巴尔扎克于一八三七至一八三八年在意大利 旅行期司结识的意大利作家和政治家。 ②曼特依夫人(1635 1719),法国作家斯卡龙的遗孀,从一六六九年起负 责路易十四子女的教育,一六八四年与路易十四秘密结婚。 人间喜剧第三卷 院议员、她也到了三十六岁的时候,再来给她下断语,—— 因为,在人生的这一阶段,大多数女人都会发现她们受到了 社会法则的愚弄。侯爵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他在宫里很得宠, 他的优点和缺点一样毫不足取,既不能为他博得德行高洁的 美名,又不能给他带来恶行劣迹的某种光彩。虽是议员,他 从不高谈阔论,但他擅长投票;他在家中的表现与在众议院 一模一样,因而被誉为法国的最佳夫婿。他不容易情绪激昂, 也从不低声埋怨,除非别人叫他空等。朋友们给他取名阴天, 因为他身上既没有灿烂的阳光,又不是漆黑一片。他和法国 颁布宪章Ⅲ以来接二连三组成的内阁十分相象。一个品行端 正的女人很难落到更可靠的人的手里了。对贞洁的女子来说, 嫁给一个不会干蠢事的男人不是件大好事吗?有些花花公子 和侯爵夫人跳舞时,竞放肆地轻轻按她的手,他们得到的只 是鄙夷的目光,个个感受到那种辱没人的冷漠;它犹如料峭 的春寒,摧残了最美好的希望的萌芽。那些风雅、睿智、自 命不凡的人,悠闲自在、感情丰富的人,出身望族或名扬四 海,能力高强或才疏学浅的人,在她身边全都黯然失色。她 赢得了与她认为有才智的人交谈的权利,愿意谈多久、谈多 少次都随她欢喜,而不会遭到恶语中伤。有些妖艳的女人可 以在七年当中循此行止,以便将来能随心所欲,但是猜想德 ·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私下也有这种盘算,则是对她的诬蔑。 我有幸见过这位侯爵夫人中的佼佼者:她谈锋甚健,我洗耳 恭听,讨得她的欢心,得以赴她家的晚会。这正是我梦寐以 ①指一八一四年六月路易十八颁布的宪章,它确立了王政复辟的新朝代。 人间喜剧第三卷 求的目标。德·利斯托迈尔夫人长得不难看,也不好看:皓 齿红唇,面色鲜艳;身材修长苗条;一双脚小巧玲珑,步子 细碎;两眼柔光闪闪,不象几乎所有巴黎人的眼睛那样暗淡, 一旦兴奋起来,眼光更变得富有魅力。我们可以透过这个模 糊的形体揣摩到一颗心。当她有雅兴谈话时,总是小心翼翼 地用冷漠的态度来掩饰自己的妩媚,这时她是很迷人的。她 无意取悦他人,却总能得到别人的欢心。所得非所求,这句 话千真万确,总有一天会变成谚语。这是从下面这件风流韵 事中引出的教训,巴黎所有的客厅此刻都在议论纷纷,否则 我是不会讲出来的。 大约一个月前,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和一个年轻人 跳过舞。他既谦虚又冒失,浑身是优点,却只暴露出缺点;他 感情炽烈,却嘲笑激情;他有才华,却藏而不露;他在贵族 面前冒充学者,又对学者装出贵族气派。欧也纳·德·拉斯 蒂涅是那班极明事理的青年当中的一个,他们什么都要试一 试,似乎在探测人心,以便看清未来。他尚未到雄心勃勃的 年龄,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他既风雅,又古怪,这是两种难 得并存的素质,因为它们互相排斥。他无心地和德·利斯托 迈尔侯爵夫人谈起成功,约摸谈了半个小时。他轻松自如地 不时转换话题,先从歌剧《威廉·退尔》Ⅲ开站,直至谈到女 人的义务,这中间,他不止一次地盯着侯爵夫人看,那目光 使她发窘。然后他离开了她,整晚上再没有和她讲话。他跳 舞,玩纸牌,输了几个钱,回家去睡觉。我荣幸地向你们担 ①罗西尼的歌剧,一八二九年八月三日在巴黎首演。 人间喜剧第三卷 保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如此,我未作任何增删。 次日早晨,拉斯蒂涅醒得很晚,躺在床上,想必陷入了 清晨的遐想。年轻人这样想入非非的时候,就象空气中的精 灵钻进了一个个丝绸的、开司米的或棉布的幔帐里。在这种 时刻,身体愈困得发沉,头脑愈敏捷灵活。拉斯蒂涅终于起 了床,但没象那些缺乏教养的人似的大打呵欠。他拉铃叫来 男仆为他沏了茶。他喝茶喝得很凶,这在喜欢饮茶的人看来 是不足为奇的;但对那些只把茶当作治疗消化不良的万灵药 的人,我要作个补充说明:欧也纳正在写信。他舒舒服服地 坐着,常常把脚搁在壁炉的柴架上,而不是伸进暖脚套里。啊! 起床后穿着睡袍,把脚放在壁炉挡灰板两个吊钩上挂着的光 滑铁杠上,心里想着自己的艳遇,这是何等惬意的事!我真 为自己既无情妇,又无柴架和睡袍而遗憾万分。等我拥有这 一切的时候,我不会发表评论,我要好好受用。 欧也纳花了一刻钟写完第一封信;他把信折好封上,没 填地址放在自己面前。第二封信从十一点写起,到晌午才写 完,写了满满四页。 “这女人总在我脑子里打转。”他边说边把第二封信折好, 放在面前,打算等到不由自主的遐想结束之后再写上地址。他 把绘有花枝图案的睡袍的两个下摆掖好,脚放在搁脚凳上,手 插进红色开司米长裤的小口袋内,仰卧在一张座子和靠背成 120。角、后侧带靠枕的十分舒适的安乐椅里。他不再喝茶,身 子一动不动,两眼盯着煤铲顶端那个包金的把手。但是他既 看不见煤铲,也看不见把手和包金,他甚至连火也不拨。真 是大错而特错!想女人时拨弄拨弄炉火岂不是一件极大的快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事?我们可以给这些突然窜出、在炉床中噼啪作响的蓝色小 火舌设想出种种话语,领悟一下勃艮第粗犷有力的语言的含 义。 说到勃艮第这个词,让我们暂且打住,为那些无知的人 插入一个希望不披露姓名的杰出词源学家所作的解释。勃艮 第是自查理六世Ⅲ当政以来人们对燃烧木柴时发出的爆裂声 的俗称。这种爆裂往往会把一小块木炭进到地毯或衣袍上,成 为一场火灾的小小起因。据说,这是蛀虫在木柴心里造成的 蛀孔中的气体,被火释放出来的结果。111de amor, inde bur gundus。吲看到使出那么大能耐置身于两根烧红的劈柴 之间的木炭如雪崩一般滚落下来,你会浑身发抖。啊!一个 人心有所爱时,拨火不就是有形地展示他的思想吗? 正在此时,我走进欧也纳的房间,他吓了一跳,对我说: “啊!是你呀!亲爱的荷拉斯。你来多久了?” “我刚到。” “噢!” 他拿起那两封信,写好地址,拉铃叫仆人。 “你把这送进城去。” 约瑟夫一声不吭地进城去了,真是个好仆人! 我们谈起摩里亚远征军吲来,我想当一名随军医生。欧 ①查理六世(136s 1422),法国国王,于一三八0年继承王位。 ②拉丁文:哪里有爱情,哪里就有勃艮第。 ③摩里亚指现今希腊的伯罗奔尼撒半岛,一八二八年,法国梅松将军 (1771 1840)率部远征,攻打占领该地区的土耳其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也纳提醒我说,离开巴黎是得不偿失。于是我们又谈了一些 不相干的事。我想,略去我们谈话的内容不至于引起大家不 满。……………………………………………………………… 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午后两点起床时,她的贴身女 仆卡罗琳娜交给她一封信。她一边看信,一边叫卡罗琳娜给 她梳头。浒多年轻女子都这样不谨慎。) 啊!心爱的天使,我的幸福和生命! 读到这儿,侯爵夫人想把信扔进火里;但她脑子里突然 闪过一个念头,就是想看看一个男人这样开了头,将如何煞 笔,这个念头是任何一个贞洁女子都不难理解的。于是她读 下去。等她翻过第四页,她好象疲倦了似的垂下双臂。 “卡罗琳娜,去问问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太太,是拉斯蒂涅男爵先生的仆人交给我的。” 静默了很久。 “太太要穿衣服吗?”卡罗琳娜问。 “不要。” “他准是个无礼的家伙!”侯爵夫人心里想。……………… 我请所有的女人都设想一下她们对此事作何感想。 德·利斯托迈尔夫人想到最后,决定严禁欧也纳先生上 门,倘若在社交场合遇见他,她将对他表示十二万分的藐视; 因为他的放肆行为不能和侯爵夫人过去最终加以原谅的任何 行为相比。起初,她想把信保存下来,但是考虑再三,还是 人间喜剧第三卷 把它烧了。 “太太刚收到一封热烈的求爱信,而且她读了!”卡罗琳 娜对女管家说。 “我绝没想到太太会这样。”老太婆大为吃惊,回答道。 晚上,伯爵夫人Ⅲ到德·鲍赛昂侯爵家去了,拉斯蒂涅 很可能也在那儿。那天是星期六。年轻人和德·鲍赛昂侯爵 沾点亲,少不了晚上会来。德·利斯托迈尔夫人仅仅为了用 冷淡来折磨欧也纳,一直待着不走,白白等到清晨两点。斯 丹达尔这位风趣人物曾经古怪地把侯爵夫人们在这种晚会上 以及晚会前后的这类思想活动称为结晶吲。 过了四天,欧也纳责骂他的仆人。 “喂!约瑟夫,我不得不辞退你了,我的小伙子!” “您说什么,先生?” “你尽干蠢事。我星期五交给你的信,你送到哪儿去了?” 约瑟夫愣住了。他好似教堂门廊下的一尊石雕,纹丝不 动,全神贯注地回想着。突然,他侵乎乎地微微一笑,说道: “先生,一封送给了圣多明各街的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 人,另一封送给了先生的诉讼代理人……” “你说这话拿得稳吗?” 约瑟夫呆若木鸡。我看我不能不插嘴了,因为那时我恰 巧还未离开。 “约瑟夫没说错,”我说,欧也纳朝我转过身来,“我无意 ①原文如此,为侯爵夫人之误。 ②见斯丹达尔:《论爱情》。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中看到了地址,可是……” “可是,”欧也纳打断我的话,“有一封不是给纽沁根夫人 的吗?” “不是。见电!亲爱的,我还以为你的心已经从圣拉扎尔 街转到圣多明各街了哩。吵’ 欧也纳用手背敲了敲脑门,微笑起来。约瑟夫明白了错 误不在他。 现在,所有的年轻人都应思考一下这件事的教训。第一 个错:欧也纳觉得把不是写给德·利斯托迈尔夫人的情书误 送给她,叫她开心,是件很有趣的事。第二个错:事发之后 过了四天他才去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家,使一位贞洁的年轻 女子的思想得以结晶。他还有十来个错,这里就不必提了,好 让太太们ex professo吲向那些猜不出的人作一番演绎。 欧也纳来到侯爵夫人门前;他正要进去时,门房将他拦 住,告诉他侯爵夫人出门了。就在他上车的时候,侯爵进来 了。 “来吧,欧也纳。我妻子在家。” 啊!请原谅侯爵吧。一个丈夫,无论多么好,也难以十 全十美。拉斯蒂涅上楼梯时,发现在他那本人生的大书里,这 一段有十个社交上的逻辑错误。德·利斯托迈尔夫人看见丈 夫和欧也纳一起进来,睑不由得红了。年轻男爵注意到这片 突然泛起的红晕。如果说,最谦逊的男子都保留着一点点自 ①纽沁根夫人住在圣拉扎尔街,利斯托迈尔夫人住在圣多明各街,故云。 ②拉丁文:十分内行地。 人间喜剧第三卷 命不凡而不肯抛弃,就象女子不会失去爱俏的天性一样,那 么,谁又能责备欧也纳此时的暗自思量呢: “怎么,这个堡垒也能攻取?” 于是他昂首挺胸,十分得意。尽管年轻人不大贪心,但 也都愿意在他们收藏纪念章的柜子里多放上一枚头像。 德·利斯托迈尔先生瞥见壁炉角上有一张《法兰西新 闻》,便抓起报纸,走到窗洞前,想依靠记者的帮助对法国局 势得出自己的看法。一个女人,甚至一个正经女人,纵使在 所能遇到的最难堪的处境下,也不会长久地感到为难:似乎 她手里总拿着人类之母夏娃给她的无花果叶Ⅲ。因此,当欧也 纳对拒他于门外的禁令作出侍合其虚荣心的解释,并以相当 随便的样子和德·利斯托迈尔夫人打招呼时,她便用比国王 的语言更让人捉摸不透的女胜微笑来遮掩她的全部思想。 “夫人,您闭门谢客,是不是身体欠安?” “不是,先生。” “您或许要出门?” “更不是了。” “您在等人?” “谁也不等。” “如果我来的不是时候,您只能怪侯爵先生。我正要服从 您神秘的禁令时,他亲自把我领进了圣殿。” “德·利斯托迈尔先生不知内情。把某些秘密告诉丈夫, 有时是很不谨慎的……” ①意思是用以遮羞。 人间喜剧第三卷 侯爵夫人讲这话时目光威严,语气柔和而坚决,拉斯蒂 涅估摸自己得意得太早了。 “夫人,我理解您,”他笑道,“那么我应当加倍J夫幸遇到 了侯爵先生,他使我有机会在您面前为自己辩解一下。倘若 您不是善良的化身,作这个辩解是充满危险的。” 侯爵夫人神色相当吃惊地注视着年轻的男爵;但她庄重 地答道: “先生,沉默将是您最好的辩白。至于我,我答应您将那 件事统统忘掉,其实您不配得到这种宽恕。” “夫人,”欧也纳冲动地说,“没有冒犯就用不着宽恕。”他 低声添上一句: “您收到的那封一定使您觉得极为失礼的信,不是写给您 的。” 侯爵夫人不禁莞尔一笑,她希望受到了冒犯。 “何必撒谎呢?”她又说,一副不屑的诙谐神气,但声音 相当柔和,“既然我训斥了您,我倒很想对这个狡猾的计谋置 之一笑哩。我知道有些可怜的女人会上钩,她们会说:‘上帝, 他爱得多深啊!”’ 侯爵夫人不自然地笑起来,接着又宽宏大量地补上一句: “如果我们还想做朋友,就再不要提什么误会了,我是不 会上当的。” 欧也纳急冲冲地接口道: “夫人,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您没有想到,您是大大地上 当了。” “你们谈什么呢?”德·利斯托迈尔先生问。他已经听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会儿他们的谈话,但始终摸不着头脑。 “噢!你不会感兴趣的。”侯爵夫人回答。 德·利斯托迈尔先生又安心读起报来,他说: “啊!德·莫尔索夫人去世了:你那可怜的兄弟Ⅲ想必在 克洛施古尔德。” 侯爵夫人朝欧也纳转过身来,接着说: “先生,您知道吗,您刚才讲了一句无礼的话?” “我要是不知道您严守道德原则,”他天真地回答,“我会 以为您要么想把我加以否认的念头强加于我,要么想套出我 的秘密。或许您还想捉弄我。” 侯爵夫人微微一笑,这下欧也纳急了。 “夫人,”他说,“但愿您永远相信我冒犯了您!我热切希 望您不会意外地发现世上本应读到这封信的人……” “怎么!还是那位纽沁根夫人?”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嚷 起来,想识破秘密的好奇心压倒了对年轻人的挖苦进行报复 的欲望。 欧也纳睑红了。女人们为了掩盖自己的嫉妒心,对用情 专一常常大加嘲弄。一个人必须过了二十五岁,听到别人责 备自己忠实得发痴时才不会睑红。不过,欧也纳仍然相当冷 静地说: “为什么不呢,夫人?” 一个人在二十五岁上就会犯下这种过错。这句表白使德 ·利斯托迈尔夫人受到强烈的震动;但是欧也纳还不善于在 ①利斯托迈尔夫人的兄弟是费利克斯·旺德奈斯。 人间喜剧第三卷 匆忙之间或从侧面注视一张女人的睑时对它作出分析。侯爵 夫人只是嘴唇发白了。她打铃叫仆人添柴,迫使拉斯蒂涅起 身告辞。 这时,侯爵夫人神情冷淡,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拦住欧 也纳说: “如果是这样,先生,你很难向我解释清楚,为什么我的 名字会意外地出现在你的笔下。往信上写地址,和离开舞会 时不小心错穿了别人的套鞋可不是一码事。” 狼狈不堪的欧也纳瞅着侯爵夫人,神情既自负又愚蠢。他 感到自己很可笑,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笨拙的话,出去了。几 天以后,侯爵夫人得到欧也纳未说假话的真凭实据。半个月 以来,她不再出去应酬。侯爵对所有向他问起为何有这变化 的人说: “内人得了胃炎。” 我给她治病,了解她的秘密。我知道她不过小小地发了 一次歇斯底里,便借机闭门不出了。 一八三0年二月于巴黎 王文融译 人间喜剧第三卷 假情 妇 献给克拉拉·玛费①『白爵夫人 一八三五年九月,巴黎圣日耳曼区一位豪门望族的继承 人,杜·鲁弗尔侯爵的独生女杜·鲁弗尔小姐,嫁给了流亡 国外的波兰青年亚当米日拉·拉金斯基伯爵。请允许我们 按读音来书写斯拉夫人的姓名,为的是让读者不感到估屈聱 牙:斯拉夫语言中元音的数量少,所以在元音的前前后后设 置层层屏障加以保护,生怕失落。杜·鲁弗尔侯爵把一份达 官显贵的家产挥霍殆尽,而这份家业还是由于与德·龙克罗 尔家族的一位小姐联姻得来的。由此,克莱芒蒂娜·杜·鲁 弗尔在母系亲属中有舅父德·龙克罗尔侯爵和姨母德·赛里 齐夫人;在父系亲属中有一个脾气古怪的叔父杜·鲁弗尔骑 士。这位叔父在她父亲一辈中年龄最小,一直独身,靠做房 地产买卖发了财。德·龙克罗尔侯爵不幸在霍乱大流行时吲 失去了他的两个孩子;德·赛里齐夫人的独生子,一个本来 ①一八三七年三月巴尔扎克在米兰与克拉拉·玛费伯爵夫人(1814_ 1886)结识。后来他因事去威尼斯,从三月十四至十九日短短五天内,他 给玛费夫人写过两封信,爱慕之情,溢于言表。回巴黎之后又给她写过 一封表示爱慕的长信。 ②指一八三二年发生的霍乱。 176 人间喜剧第三卷 前程远大的年轻军官,也在非洲马克塔事件Ⅲ中死于非命。如 今,有钱有势的人家要么因子女过多而濒临一贫如洗的危险; 要么因只肯要一、两个孩子而有断子绝孙的可能,这是实行 《民法》后产生的怪现象,拿破仑当初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吲 说来也是幸运,尽管杜·鲁弗尔侯爵为了巴黎最妩媚的一个 女演员佛洛丽纳挥霍无度,克莱芒蒂娜仍然成了一位富有的 继承人。原来,德·龙克罗尔,这位新王朝吲中出类拔萃的 外交家,他的妹妹德·赛里齐夫人,以及杜·鲁弗尔骑士,为 了将家产从杜·鲁弗尔侯爵的魔掌下拯救出来,商妥每人把 其中的一部分转到自己名下,准备将来交给克莱芒蒂娜。他 们答应从她结婚之日起,每人给她一万法郎的年金。 那个波兰青年尽管是逃亡在外,却没有让法国政府破费 一厘一毫。这一点完全不必赘述,因为亚当伯爵属于波兰最 古老、最显赫的家族之一,他的家族与德国的一大半王亲国 喊有姻亲关系,与萨皮耶哈家族、拉德奇维尔家族、热武斯 基家族、查尔托里斯基家族、莱钦斯基家族、雅布洛诺夫斯 基家族、卢博米尔斯基家族圳,总之,与萨尔马特人⑨的后裔 ①指一八三五年六月二十八日法国殖民军在阿尔及利亚奥兰省马克塔河 畔与阿h杜·卡迪尔亲王率领的地方武装之司的一次战斗,结果法军大 败,死伤惨重,见本《全集》第二卷第4了4页注⑧。 ②这是巴尔扎克最爱谈论的话题之一,他确信按照拿破仑的《民法》取消 长子继承权会使家族逐渐消亡。 ③指一八三0年七月革命推翻波旁王朝后建立的七月王朝。 ④以上提及的都是波兰的显贵。 ⑤萨尔马特人原是居住在东欧波罗的海沿岸的民族,三世纪时为哥特人所 征服,后为斯拉夫族所同化。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中所有最显要的带斯基的姓氏多有姻亲关系。然而,在路易 菲力浦时代,纹章学知识在法国已经不吃香,旧的贵族身 分对于当时占据王位的资产阶级来说,已经不是敲门砖了。再 说,一八三三年亚当在意大利人大街、弗拉斯卡蒂和乔凯俱 乐部Ⅲ露面的时候,他在政治上已经失去希望,过着年轻人 寻欢作乐、花天酒地的生活。人家还以为他是个大学生哩。由 于政府对波兰国籍深恶痛绝,当时波兰人地位低下,而共和 党人则竭力想要提高波兰人的地位。“运动”与“抵制”吲这 两个词再过三十年谁也解释不清,实际上这场“运动”与 “抵制”之间莫名其妙的争斗,是对一个理当受到尊重的民族 的嘲弄:法国曾经对这个战败的民族给予殷勤的接待,通过 募捐为他们举行各种J夫祝活动,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因为在 欧洲与法国决战的时刻,这个民族于一七九六年向法国提供 了六千壮丁,而且是多么英勇的士兵啊!请不要根据这些话 就下结论,说我们想责怪尼古拉皇帝吲反对波兰,或是责怪 波兰反对尼古拉皇帝。首先,把政治论争塞进故事里来是件 颇为愚蠢的事,因为故事应当要么供人消遣,要么引起人的 ①弗拉斯卡蒂,位于巴黎黎塞留街角,原是咖啡馆,路易菲力浦时代成 为巴黎最高级的赌场。乔凯俱乐部建于一八三三年,当时是上流人士的 游乐场所,现在是一家夜总会。 ②一八三四年春,路易 菲力浦着手镇压共和党人。他的拥护者都是右派。 其中又分“运动”、“抵制”两系,彼此司常有争斗。“抵制”系更反动, 也更为路易 菲力浦所倚重,最后终于获胜;其代表人物是基佐。 ③指沙皇尼古拉一世(1796 1 855),曾残酷镇压一八三0至一八三一年的 波兰起义。 人间喜剧第三卷 兴趣。其次,俄国和波兰双方各有各的道理,一方要保持其 帝国的统一,另一方要重新获得自由。顺便说一句,波兰满 可以学中国人的做法,不是用武器打败俄国,而是通过其道 德风尚的影响来征服俄国。中国人终于使鞑靼人被同化了,他 们将来还要同化英国人Ⅲ哩,应当有这个信心。波兰应当使 俄国波兰化,波尼亚托夫斯基吲在帝国最不温和的地区作过 尝试。但是人们不理解这位绅士的意图,更有甚者,也许这 个亲王自己也不怎么了解自己。当全巴黎一致要求援救波兰 的时候,正逢追查一个案件吲,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到头来 人们怎么会不憎恨这些可怜的人呢?人们象煞有介事地把波 兰人看作共和党人的同盟者,却不想一想波兰是一个贵族共 和国。资产阶级几天前还把波兰人奉若神明,此后却把他们 骂得狗屎不如。不管在哪个朝代,一阵骚乱之风吹过,巴黎 人准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们必须提到巴黎舆论的 这种翻云覆雨,然后才能说清为什么在自以为居文明之中心, 执文学艺术之牛耳,自以为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有教养的巴 黎人心目中,在一八三五年,“波兰人”一词已变成了具有嘲 ①巴尔扎克写这篇小说正值中英鸦片战争时期。 ②波尼亚托夫斯基(173¨_1798),一七六四至一七九五年的波兰国王,俄 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面首之一,曾作过一些不彻底的改革,试图加 强波兰的地位。 ③指费希密谋案。费希(1790 1836),科西嘉人,于一八三五年七月二十 八日在路易 菲力浦乘车去巴士底广场参加七月革命纪念活动的途中, 图谋刺杀国王,为此被判处死刑。法国政府把这起事件归罪于共和党人。 巴尔扎克认为波兰共和派也受到这一事件的牵连。 人间喜剧第三卷 讽意味的修饰语。唉!在波兰流亡者中也存在两类人,一类 是波兰共和党人,列列韦尔的子弟,另一类是波兰贵族,以 查尔托里斯基亲王Ⅲ为首。这两类波兰人之间是水火不相容 的。不过为什么要非难他们呢?无论哪个民族的流亡者,不 管他们走到哪里,不是都有类似的分化吗?流亡者的心中总 是装着自己的祖国和自己的怨恨。在布鲁塞尔有两个流亡的 法国教士,两人是不共戴天的死对头。当有人问其中一个为 什么要这样时,此人指着他的难友说:“他是一个冉森派教 徒。”但丁在流亡期间,如果遇到一个白党的对手,说不定也 会干脆利落地用匕首将他捅死吲。法国的激进派把攻击的矛 头指向可尊敬的亚当·查尔托里斯基亲王,商界的大亨和税 局的新霸们对一部分波兰移民冷眼相待,道理也就在这里。一 八三四年,亚当米日拉·拉金斯基就因为这个缘故受到巴 黎人的奚落。“尽管他是波兰人,倒还随和可亲。”这是拉斯 蒂涅对他的评语。马克西姆·特拉伊说:“这帮波兰人个个以 大老爷自居,不过这一位倒是付清了赌债的,想必他有地产。” 我们并不想冒犯这些被放逐的人,但不妨指出,萨尔马特人 ①列列韦尔(1786 1 861),历史学教授,一八二八年被选为波兰国会议员, 在一八三0年的波兰革命中起了积极的推动作用,先后成为临时政府和 国民政府成员,属民主派,一八三一年华沙被俄国攻陷后,到法国避难, 担任波兰流亡委员会主席,后定居比利时的布鲁塞尔。查尔托里斯基亲 王(1770 1861),一八三一年波兰临时政府首脑,拥护君主制,他同样 流亡在巴黎。这两个人主张不同,互不相容。 ②诗人但丁在他家乡佛罗伦萨两大政治派系——“黑党”和“白党”的激 烈争斗中,站在“白党”一边。“黑党”夺取政权后,但丁被加上种种罪 名,判处终身流放。 人间喜剧第三卷 轻浮随便、无忧无虑、缺乏主见的性格招来了巴黎人的恶语 中伤。不过话说回来,巴黎人如果处在类似的情境中,也会 跟波兰人一模一样。法国贵族在大革命时期得到波兰贵族『二 至义尽的援助,对一八三二年被迫流亡的波兰贵族却没有投 桃报李。因此我们应当伤心地承认,圣日耳曼区在这方面对 波兰是欠下了情分的。 亚当伯爵到底是富翁,是穷电,还是冒险家?这个问题 很久都没有弄清楚。外交人士的沙龙忠实于上峰的指令,仿 效尼古拉皇帝的办法,闭口不提波兰人。因为当时尼古拉皇 帝把所有的波兰流亡者一律当死者对待。杜伊勒里宫和大部 分前来领旨的人都显示出这种美其名日“明哲”的恶劣的政 治品性。一听说那位在流亡期间与自己一起抽过雪茄的俄国 亲王Ⅲ已经失宠于尼古拉皇帝,人们便不再理睬他。在谨小 慎微的朝廷和外交界的包围中,贵族出身的波兰人只好独来 独往,象《圣经》中讲到的super numina Bahylonis,吲那 样孤独寂寞,或者出入于某些对各种政见来说都是中立地带 的沙龙。象巴黎这样一座寻欢作乐的城市里,社会各阶层都 有很多的娱乐消遣,波兰人的轻率找到了双倍的用武之地,正 好让他们过着单身汉放荡不羁的生活。最后,我们来讲讲亚 当,首先,他的仪表和举止对他很不利。有两种波兰人,正 ①可能指杜菲亚基纳亲王(1769 1845),他在法国王政复辟时期和七月王 朝时期与巴黎社交界过往甚密。 ②拉丁文:巴比伦河畔。见《旧约·诗篇》第一三七首,其中描写耶路撒 冷失陷后,犹太人流亡到巴比伦的情形。 人间喜剧第三卷 如有两种英国女人一样;一个英国女人如果不是特别漂亮,就 一定丑陋不堪。亚当伯爵属于这后一种。他尖睑猴腮,好象 被老虎钳钳过似的。短短的鼻子,金黄的头发,红棕色的髭 髯,再加上又小又瘦的身材,活象一只山羊。还有他那混浊 的黄眼珠,看人的时候目光斜视,真象维吉尔Ⅲ著名的诗句 所描绘的那样使人心悸。有这么多不利的因素,他又怎么能 做到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呢?可以从两个方面来回答这个问 题,一是他浑身纨裤子弟的打扮,二是母亲对他的教育,她 原是拉德奇维尔家族吲的后裔。如果说他的大胆已近乎卤莽, 那么他的风趣却丝毫没有超越巴黎人言谈中常见的那些过耳 即忘的俏皮话,但在时髦青年中,比他高明的男子也不多见。 当今的上流人士,为了使法国人的谈吐保留古风,总是大谈 马匹、收益、捐税、议员,而且夸大其词。讲风趣得有闲空, 还得各自地位有所不同。也许在彼得堡和维也纳聊起天来,比 在巴黎要聊得有意思。地位相等的人不用斟酌字眼,他们只 要简简单单、有一说一就是了。因此巴黎那些喜欢冷嘲热讽 的人很难承认这位轻浮的大学生式的人物是位贵人:他说起 话来满不在乎地从一个题目跳到另一个题目;因为刚刚死里 逃生,吃喝玩乐的劲头就更大;在国内,他家是名门望族;流 亡之后,他自以为也完全可以为所欲为而不致受到蔑视。一 ①维吉尔(公元前70 19),拉丁诗人,此处指他的代表作《牧歌》III.第 八丁_。 ②拉德奇维尔是立陶宛和波兰的显贵,其历史可追溯到十三世纪。十九世 纪波兰被俄国吞并时,曾奋起反抗。 人间喜剧第三卷 八三四年的某一天,亚当在苗圃街买下一幢宅邸。六个月之 后,房屋的排场已经可以跟巴黎最阔的宅邸媲美。就在拉金 斯基开始为人们认真对待的时候,他在意大利剧院看到了克 莱芒蒂娜,对她一见钟情。一年之后他们举行了婚礼。德· 埃斯巴夫人的沙龙对他首开颂扬之词。当有女儿待嫁的母亲 们得知拉金斯基家族自九oo年起就进入北欧国家显赫门庭 的行列时,为时已晚矣。年轻伯爵的母亲在起义发生的时候, 采取了一个与波兰人性格相反的慎重行动:她把她的财产抵 押给两家犹太商行,取得一笔巨款,存入法国银行。这样,亚 当·拉金斯基伯爵每年便有八万法郎的固定收入。先前许多 沙龙里议论纷纷,说德·赛里齐夫人、老外交家德·龙克罗 尔和杜·鲁弗尔骑士对他们的外甥女(或侄女)不明智的爱 情听之任之,如今人们对这种不谨慎的态度再也不感到奇怪 了。巴黎人一如既往,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一八三 六年冬天,亚当伯爵成了风云人物,克莱芒蒂娜·拉金斯卡 成了巴黎的一位王后。德·拉金斯基夫人如今进入了迷人的 少妇行列,在这群芳争艳的圈子里,有德·莱斯托拉德夫人, 德·波唐杜埃夫人,玛丽·德·旺德奈斯夫人,杜·陪尼克 夫人和德·摩弗里纽斯夫人,这些当今的巴黎之花对暴发户、 资产者和新政策的制订者保持着很大的距离。 为了确切说明一个品德高尚的行为发生在什么范围内, 这个开场白是很必要的。高尚行为并不象那些贬责现状的人 所想象的那么罕见。这种行为犹如美丽的珍珠,是肉体上的 痛苦或精神上的痛苦结出的果实,也如同珍珠一样,隐藏在 粗硬的贝壳下,消失在深渊、大海和滔滔白浪的最底层。而 人间喜剧第三卷 那不断翻腾的水面,则是人们称之为世界、世纪、巴黎、伦 敦或彼得堡的东西,随你叫什么都行吧! 如果说建筑是社会风习的体现,那么这个道理不正是在 一八三。年起义之后、奥尔良家族Ⅲ统治时期得到证明的吗? 由于法国各大家族的财路越来越狭窄,我们祖先言丽堂皇的 府邸不断被拆毁,被法伦斯泰尔吲之类的住宅所取代。七月 王朝的贵族院议员住在这种住宅的四层楼上,脚下便是一个 发迹的江湖医生。各种建筑风格相互混杂,不伦不类。由于 再也没有宫廷和贵族来定格调,艺术产品已无完整的面貌可 言。在建筑方面,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么多酋钱的办法来以假 乱真和冒充坚固,在布局上也从来没有运用过这样多的物力 和智慧。譬如说,你请一位建筑师为一座破旧宅邸的花园设 计一道围墙,他简直会给你修成一座堆满装饰性建筑的小卢 浮宫,内有一个庭院,几个马厩,如果你坚持的话,还可以 有一座花园。在室内,他会给你隔成许许多多小间和小空档, 布置得令人眼花缭乱,给人一种舒适的假象。总之,一下子 隔出那么多住房:往日一个大理院院长的旧面包作坊竞可以 改建成一个公爵之家的住宅。苗圃街的拉金斯卡伯爵夫人的 公馆就是这样一个现代建筑的杰作,右侧是庭院,左侧是花 园;庭院里附属建筑鳞次栉比,花园里的车库和马厩与之遥 ①奥尔良家族是法国波旁家族的幼支。七月王朝的统治者路易菲力浦便 是该家族第四代的代表。 ②法伦斯泰尔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所构想的社会基层组织,此处 指法伦斯泰尔式的公共住宅,即一幢房屋内居住许多户人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遥相对。高高的门房两侧是一对漂亮的能通车辆的大门。这 幢房子最奢华之处,是直通一层●一层有许多令人啧啧称赞 的会客室)女主人内室小客厅的一座漂亮的玻璃暖房,这座 精美的建筑杰作是一位被赶出英国的慈善家花钱造的,他修 建了暖房,装点了花园,给大门刷上油漆,给附属建筑铺好 瓦,把窗户漆成绿色,与乔治四世在布赖顿的美居Ⅲ一模一 样。巴黎多产、灵巧、手快的工人为他雕刻了门窗,仿中世 纪或威尼斯宫殿的天花板,处处安置外表为画幅的大理石壁 橱。艾尔肖埃和克拉芒负责房门上方和壁炉的雕刻,施奈尔吲 出色地为天花板作画。楼梯白如女人的玉臂,楼梯上的奇妙 装饰可与罗特希尔德吲公馆比高低。由于连年动乱,如此豪 华的建筑所花费的金钱竞未超过一百一十万法郎。对一个英 国人来说,这简直是白给。不知什么是真正的王侯气派的人 称这种奢侈为王侯气派。这一豪华建筑的地点,从前是一个 商人旧宅的花园。这商人是七月革命的新贵,在一次交易所 {亍情突变之后破产,死于布鲁塞尔。而这位英国人得了巴黎 病,死在巴黎:对许多人来说,巴黎是一种疾病。有时巴黎 还可成为多种疾病。他的遗孀是基督教卫理公会的教徒,她 对这位从东方归来的大阔佬的小住宅深恶痛绝,原来这位慈 ①指英王乔治四世(176¨_1 830)一八一八年在英国海滨城市布赖顿修建 的“东方图”。 ②艾尔肖埃(1791 1856)和克拉芒(1810 1867)是当时著名的雕刻家, 两人风格相近,参加过卢森堡宫的内部装饰工作。施奈尔是《人司喜 剧》中的名画家。 ③罗特希尔德,著名的犹太银行家家族。 人间喜剧第三卷 善家是一个鸦片商。于是有廉耻之心的孀妇下令把这座可恶 的房子变卖掉,这时正逢多事之秋,不惜代价的和平Ⅲ已经 不可能保持。亚当伯爵正好利用了这个机会。到底是如何利 用的,我们下面将会讲到。反正就他的贵人习气而言,这简 直是小事一桩。 这座房屋用石头砌成,石头都修饰成圆圆的甜瓜形状。屋 后是一片绿茸茸的英国式草坪,尽头是一簇雅致的异国树丛, 掩映着一个中国式的亭子,亭上有无声的铃铛和固定不动的 金色卵形装饰。暖房及其别出心裁的附属建筑遮住了南面的 院墙,与暖房相对的另一面墙则完全为藤蔓植物所掩蔽,藤 蔓借助漆成绿色的竖杆和横档搭成柱廊。这片草地,这个花 卉世界,这些铺沙的小径,这座模拟的森林,这高高架起的 绿篱,都有条不紊地分布在二十五平方杆吲的土地上,当时 价值四十万法郎,等于一座真正森林的价值。在巴黎闹市中 这一片宁静的天地里,鸟儿在歌唱:有乌鹅、夜莺、灰雀、黄 莺,还有许许多多麻雀。暖房是一个很大的花圃,里面香气 袭人,冬天到那里去走走颇有身处盛夏之感;里面气温可以 随意调节,可以造成热带、中国或意大利的气候,其办法之 巧妙,使人肉眼无法察觉。热水、蒸汽、任何发热物质流经 ①所谓“不惜代价的和平”,应指一八三九年前后法国政府对外关系上所采 取的妥协政策,但文中买房却是一八三四年的事。这一矛盾可能是作者 的疏忽造成的。 ②杆是法国当时的长度单位,各地标准不一,约相当于18.20或22英尺。 平方杆是土地面积单位。如用“巴黎杆”,25平方杆约等于855平方米; 如用“河泊森林测量杆”计算,则相当于1280平方米。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管子外面都裹着泥土,看起来就象布满鲜花的花环。内室 客厅颇宽敞。在一块小小的地面上,被称为建筑艺术的巴黎 仙子创造了奇迹,使一切都显得宏伟壮丽。年轻的伯爵夫人 的小客厅是艺术家卖弄本领的产物,那位艺术家是亚当伯爵 请来重新装饰宅邸的。这儿有一个缺点叫人受不了,那就是 精致的小玩意儿实在太多,简直令人不知该喜欢哪样才好。精 雕细刻的中国女红台,可以从中窥见数以千计古怪形象的牙 雕,为此大约需要两户中国艺人之家雕刻一辈子。还有金银 丝座的黄玉酒杯;令人看见就想偷走的镶嵌工艺品;如同施 奈尔亲手复制的荷兰画;仿佛由斯坦h克Ⅲ构思,而不常由 斯坦h克本人完成的天使像;出自受债主催逼的天才之手的 一些雕像(这是对阿拉伯神话最好的破释);我国第一流艺术 家卓越的画稿;四壁安装的细木护壁板和壁上张挂着的一幅 幅新奇别致的印度绸;金光闪闪的门帘上端雕有一幅逼真的 狩猎全景图的黑栎木横梁;与蓬巴杜夫人家不相上下的家具; 波斯出产的地毯,等等,真是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更 妙的是,两幅网眼窗帘把室内的光线挡得半明半暗,使这些 奇珍异宝显得格外迷人。靠墙的蜗形脚桌上摆着若干古董,其 中一根马鞭,鞭柄的雕刻系福沃小姐吲的大作,说明伯爵夫 人爱好骑马。以上描述的就是一八三七年一位贵妇人的小客 ①斯坦h克是《人司喜剧》中的著名雕刻家。 ②福沃小姐(1803 1880),法国雕刻家,保王党人,一八三二年曾参与贝 里夫人企图推翻路易 菲力浦的军事行动,失败后被判终身流放,一八 三四年以后定居弗朗德勒。 人间喜剧第三卷 厅,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足以供人消闲解闷,正象烦闷总是 威胁着这个最爱动荡而又动荡最甚的社会一样。为什么没有 一点使人感到亲切,带来梦想和宁静的东西呢?为什么?无 非是因为人人自危,惟恐朝不保夕,所以挥金如土,寻欢作 乐,今日有酒今日醉。 一天早晨,克莱芒蒂娜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倚在软垫长 椅上。这种长沙发奇妙得很,一旦摊开四肢躺下去就再也起 不来,做软垫椅的工人恰到好处地让你懒洋洋地舒展身子,安 享far ninellteⅢ逸致。暖房的门敞开着,飘来阵阵植物的清 香和热带花木的馥郁芬芳。少妇注视着亚当,他正在跟前抽 一种很讲究的水烟筒,她只许他在这个套间抽这种烟。门帘 用漂亮的束带系起,一眼就能看见两间华丽的客厅:一间以 白色和金色为装饰,与福尔班让松吲大厦的客厅不相上下; 另外一间是文艺复兴风格。餐厅(全巴黎只有纽沁根男爵家 可以与之相比)位于一条小走廊的尽头,走廊的天花板和装 饰是中世纪式样;走廊另一端靠近庭院处,有一间很大的候 见室,从那里可以透过玻璃门瞥见楼梯的豪华气派。 伯爵和伯爵夫人刚吃完早饭,天空万里无云,一片碧蓝, 已是四月末的天气。这一对夫妇已经在一起幸福地度过了两 年时光,而克莱芒蒂娜直到两天前才发现她家里似乎有点什 么秘密、奥妙的事情。这位波兰人,——我们不妨说几句赞 扬他的话——在女人面前一般是软绵绵的,他对她一往情深, ①意大利文:闲情(即无所事事)。 ②福尔班-让松(1785 1 844),南锡主教。 人间喜剧第三卷 甚至在波兰他都会显得低她一等。尽管波丝女子很值得仰慕, 但这个波兰人还是更快地被一位巴黎女子弄得神魂颠倒了。 所以,亚当伯爵被紧紧追问之下,乖乖地向妻子透露了真情。 对付女人,总得会利用某个秘密,这样她会对你感恩图报,好 象骗子对他骗不了的正派人怀有敬意一样。伯爵豪爽,却不 擅辞令,他只说等他抽完满满一筒东方水烟之后才能回答。 “我们出去旅行的时候,”她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 总是说:‘帕兹会安排的!’你只给帕兹一个人写信。回到这 里之后,大家经常对我提到上尉!我要出门?……找上尉!要 付清一份账单?……找上尉!我的马跑不动了,也得找帕兹 上尉。总之,这儿好象在跟我玩多米诺骨牌游戏:三句话离 不开帕兹Ⅲ。我耳朵里只听见讲帕兹,可是见不到帕兹。帕兹 到底是什么?把我们的帕兹端出来让我见见呀!” “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吗?”伯爵的嘴巴离开水烟筒的boc chettino吲,问道。 “一切称心如意,不过我们的年金是十一万法郎,却过着 二十万法郎的日子,不破产才怪呢,”她答道。说完,她拉了 一下铃绳,铃绳很讲究,编织得极细,也是一件艺术品。一 个穿着如大臣家的门官一般的贴身男仆应声而来。 “告诉帕兹上尉先生,我要跟他说话。” “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听到什么吗?……”亚当伯爵微笑着 说。 ①“帕兹”和玩多米诺骨牌时常说的“通过”发音相同。 ②意大利文:烟嘴。 人间喜剧第三卷 有必要指出,亚当和克莱芒蒂娜一八三五年九月结婚,在 巴黎过冬之后,一八三六年间曾到意大利、瑞士和德国旅行, 十一月才回到巴黎。这年冬天,伯爵夫人首次接待客人,这 才发现有个见不到人影的家务总管存在。他不声不响,从不 露面,但安排料理着一切。总管姓帕兹,读音和拼写完全一 致。 “帕兹上尉先生敬请伯爵夫人原谅,他正在马厩,衣冠不 整,不便立刻应命;穿戴一完毕,帕兹伯爵即来拜见,”仆从 说道。 “他在干什么呢?” “他在指导如何洗刷夫人的马,因为康斯坦丁没有照他的 意思洗刷,”仆从答道。 伯爵夫人瞧了瞧仆人,他一本正经,竭力忍住伴着这句 话的一丝笑意。大凡下属谈到某个屈尊跟他们混在一起的上 司时,常常会露出这种微笑的。 “喔!他在洗刷科拉。” “伯爵夫人今天早上不骑马了?”侍从没正面回答便径自 离开了。 “他是波兰人吗?”克莱芒蒂娜问她的丈夫,他点点头,表 示肯定。 克莱芒蒂娜·拉金斯卡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亚当。她的双 脚几乎毕直地搭在一块垫子上,头的姿态好似一只鸟儿在寓 边聆听小树林的声响,她那模样恐怕一个厌世的男人见了也 会动心。她身材苗条,金黄色的头发梳成英国式发型,与英 国画朋中仙女般的美人颇为相象,尤其因穿着波斯式丝绸晨 人间喜剧第三卷 衣,密密的褶裥掩盖不住她身上最美的线条和袅娜的身段,透 过这花团锦簇般的绣花绸缎,仍不难加以欣赏。光艳夺目的 晨衣两襟交叉在胸前,袒露出脖颈下面的一片胸脯,雪白的 皮肤被双肩上华丽的白色镂空花边映衬得更加鲜明。浓密的 黑睫毛覆盖下的双眼,使美丽的嘴巴在一颦一笑间更透出刨 根问底的神态。高高隆起的前额显示出直爽的性格,这是好 强的、爱笑的、有教养的巴黎女子的特性,不是庸俗的诱惑 所能打动的。几乎白得透明的双手搭在沙发椅的两个扶手上, 细长的手指,指尖稍稍翘起,露出闪闪发光的、象一颗颗粉 红色杏『二的指甲。亚当看到妻子那么急不可待,微微一笑,贪 婪地瞧着她。同房的满足并没有使他的热情减退,而这位苗 条的年轻伯爵夫人却早已恢复了常态,亚当对她的欣赏赞美 几乎引不起她的任何反应。她偷偷打量他的眼神里,也许已 经流露出巴黎女子在这个孱弱的、瘦小的红发波兰人面前的 优越感。 “帕兹来了,”伯爵说,他听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 伯爵夫人看见进来一位高个儿漂亮男子,他身材匀称,睑 部表情温和文雅,这是力量和苦难相融合的结果。帕兹匆忙 之间穿了一件紧身礼服,肋形胸饰用橄榄形的纽子扣住,这 种礼服从前称作波兰式直领长礼服。方方的脑袋上,一头浓 密的黑发没有好好梳理。因为他将鸭舌帽拿在手中,克莱芒 蒂娜注意到他宽大的前额象大理石似的发亮,这只手与《儿 人间喜剧第三卷 19l 童模样的赫丘利》Ⅲ的手十分相象。他红光满面,身强力壮; 面部正中高高的罗马鼻子使克莱芒蒂娜想起英俊的特拉斯特 弗林人吲。黑色塔夫纲领带使这位身高五尺吲七寸、有着意大 利人黑玉般闪闪发光的眼睛的神秘人物更加雄姿英发。肥大 的带褶裤一直拖到脚面,只露出长统靴的靴尖:帕兹对波兰 服装款式的喜爱由此可见一斑。说真的,在一个浪漫女子看 来,上尉和伯爵之间、英姿飒爽的军人和尖睑猴腮的矮小波 兰人之间、中世纪式的游侠骑士和这位重臣高官之间的强烈 对比,总有些滑稽可笑。 “你好啊,亚当,”他不拘礼节地向伯爵问好。 然后他风度翩翩地向克莱芒蒂娜鞠躬施礼,问她有何吩 咐。 “这么说,您就是拉金斯基的朋友喽?”少妇问道。 “生死之交的朋友,”帕兹答道,年轻伯爵向他投以最亲 切的微笑,一边吐出最后一口香气扑鼻的烟雾。 “啊!那您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用饭呢?您为什么不陪我 们一起去意大利和瑞士呢?您为什么老躲着我们,为什么您 始终如一地替我们效劳而又使我无法向您面谢呢?”年轻的伯 爵夫人一连串地发问,语气略带嗔怪,但一点没有动感情。 是的,她从帕兹身上看出某种心甘情愿的奴气。当时社 ①罗马神话中的赫丘利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这里提到的雕像名不 确,很可能是指卢浮宫的《赫丘利和特莱福》。 ②特拉斯特弗林人,指罗马台伯河区的居民,巴尔扎克曾多次提到该地区 居民的俊美。 ③指古法尺,一法尺相当于325毫米。 人间喜剧第三卷 会上有一种身兼两职的人,既是秘书又是总管,或既非完全 是秘书也并非完全是总管,是某个穷亲戚或者碍手碍脚的朋 友之类。对这等人,一般多少有点蔑视,伯爵夫人当然也不 例外。 “因为不必谢我,女伯爵,”他颇不拘礼节地Ⅲ回答,“我 是亚当的朋友,我乐意照料他的权益。” “你也乐意老站着,”亚当接着说。 于是帕兹在门帘旁边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 “我记得在我结婚的时候见到过您,有时在院子里也见到 您,”夫人说,“不过,您既然是亚当的朋友,为什么要把自 己摆在低人一等的地位上呢?” “巴黎人的看法如何我完全不在乎,”他说,“我为自己活 着,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话,也可以说为你们俩而活着。” “但是上流社会对我丈夫的朋友如何看法,我却不能无动 于衷呀……。” “哦!夫人,请您对他们说这是一个怪人,上流社会很快 就会心满意足的。”沉默片刻后,他问道:“您打算出门吗?” “您愿意跟我们一起去森林吗?”伯爵夫人反问道。 “愿意。” 说完,帕兹施礼,走出屋子。 “多么好的人啊!他象孩子一样纯朴,”亚当说。 “现在跟我讲讲你跟他的关系吧,”克莱芒蒂娜要求道。 “我亲爱的宝贝,”拉金斯基说,“帕兹跟我一样出生于古 ①这表明帕兹在身分上并非下等人,否则应该称“伯爵夫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老的名门世家,本姓帕济,这个家族遭难的时候,其中有一 个人从佛罗伦萨逃到波兰,并在波兰成家立业,改姓帕兹,被 封为伯爵。这个家族在我们共和君主国兴盛时期立下赫赫战 功,由此发迹。主干在意大利被砍倒,它的枝条却在波兰茁 壮成长,而且从帕兹伯爵家族又分出好几个支系。有的支系 贫苦,有的支系富有,这种情况,你不必感到奇怪。我们这 个帕兹属于穷支系的后代。他从小失去父母,除了一把剑之 外一无所有。我国革命时期,他在康斯坦丁大公Ⅲ的军队里 服役。一旦参加波兰军队,他就象一个波兰人、象一个爱国 者、象一个赤条条毫无牵挂的人那样战斗,有了这三个条件 就能一往无前地冲杀。在最后一次决战中,他以为后面有士 兵跟随,一直冲进俄国的炮兵阵地,当了俘虏。我当时在场, 他的英勇行为鼓舞了我,于是我对手下的骑兵叫道:“快去救 他!”我们从几面分头包抄过去,我救出了帕兹,我是第七名 幸存者:我们去时是二十个人,回来时算上帕兹只剩下八个。 华沙已经被出卖吲,我们不得不设法逃出俄国人的魔爪。凑巧 得很,帕兹和我,我们俩在同一时间到达维斯瓦河彼岸的同 一个地方。当时普鲁士人成了俄国人的鹰犬,我亲眼看到这 位可怜的上尉被普鲁士人逮住。人们如果从斯提克斯河捕捞 到一个人吲,是不会轻易丢开他不管的。帕兹再次遇险,我心 ①康斯坦丁大公(1779 1831),沙皇尼古拉一世之兄,波兰总督,曾参与 镇压一八三0至一八三一年的波兰起义。 ②华沙于一八三一年九月八日被波兰将军克鲁科维奇出卖给俄国。 ③斯提克斯河是冥河,这里的意思是搭救了一个人的性命。 人间喜剧第三卷 里非常难过。为了帮助他,我干脆让自己和他一起被捕。单 独一个人可能死于非命的地方,两人在一起就可以死里逃生。 因为当时我们是落在普鲁士人手里,凭着我的姓氏以及和某 些当权人物的亲戚关系,人们便听任我越狱逃跑。我让亲爱 的上尉冒充一名无足轻重的士兵,冒充我们家的一个仆人,于 是我们得以逃到但泽Ⅲ,又在但泽挤上了一艘开往伦敦的荷 兰船,两个月之后到达了伦敦。当时我母亲已经病倒,正在 英国等我;帕兹和我一起照料她,直到她去世。我们事业的 失败,加速了她的死亡。后来我们离开伦敦,我把帕兹带到 法国。在这样的逆境中结下的友谊,会使两个男子成为兄弟。 到巴黎的那一年,我二十二岁,我有一笔六万多法郎的年金, 还不算我母亲变卖家中钻石和藏画的余款。我想先让帕兹的 生活有保障,然后在巴黎纵情挥霍。我发现上尉的眼中流露 出惆怅的神态,有时还强忍住滚动的泪珠。我早已发现他的 心灵极其高尚、伟大和慷慨。也许他看见自己受惠于一个比 自己年轻六岁的年轻人而无法报答,心中深深感到遗憾吧。当 时我是独身,无牵无挂,行事轻率,很可能在赌博中输个精 光,或被某个巴黎女人缠住,落得倾家荡产,这样帕兹和我 总有一天要分离。尽管我一再许诺供给他一切所需费用,可 是我经常发现自己忘了或者付不出帕兹的膳宿费。最后,我 的天使,我决意不再让他受罪,免得他羞于向我要钱,或者 某一天遇到困难,找不到我这个伙伴。D曲que吲一天早上吃 ①但泽,波兰地名,即今格但斯克。 ②意大利文:于是。 人间喜剧第三卷 完饭,我们俩双脚搁在炉架上,在壁炉旁各自抽烟。我好不 自在地睑红起来,他不安地瞧着我,我转弯抹角地说了半天, 才把一张二千四百法郎年金的票据递给了他……” 克莱芒蒂娜离开自己的位置,走过去坐在亚当膝上,伸 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吻着他的前额,对他说:“亲爱的宝贝, 我感到你真美极了!那么,帕兹当时怎么说呢?” “塔德当时睑色刷白,”伯爵接着讲,“一句话也没有说 ……。,, “啊,他叫塔德?” “对,塔德把票据折起来,还给我,对我说:‘亚当,我 原来以为我们是生死之交,我们俩将永不分离。这么说,你 不想要我了?’我说:‘噢!你怎么这么理解啊,塔德!那么, 好吧,咱们再也不谈这事了。如果我破产,你也跟着破产吧。’ 他回答我:‘你没有足够的财产过拉金斯基式的生活,你难道 不需要一个朋友来照管你的家务,作你的父亲、兄长、可靠 的知己吗?’亲爱的,帕兹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和 声音充满着母爱般的恬静,同时表达出阿拉伯人式的感激、哈 巴狗般的忠诚、野蛮人的情谊,毫不做作,真挚坦率。好!我 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们波兰人都是这样的——抱住 他,吻他的嘴唇,对他说道:‘让我们生死与共吧!我的全部 财产同时也属于你,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正是他,没花 几个钱替我买下了这幢宅邸。他在公债涨价时为我卖出,落 价时再为我买进,于是我们用盈利买下了这所棚子Ⅲ。他是识 ①“棚子”原是军人对木板营房的称呼,这里却诙谐地指这座豪华的公馆。 人间喜剧第三卷 马的行家,买卖马匹,获利很多,我马厩里的马也没有花多 少钱,但我的马匹是全巴黎最出色、最漂亮的。我们手下的 人都是由他精选的正直诚实的波兰士兵,个个都能为我们赴 汤蹈火。有一阵我好象要破产了,可是帕兹为我勤俭持家,把 一切管理得井井有条,终于弥补了我轻率大意在赌博中造成 的损失,补救了我因年轻干下的蠢事。我的塔德狡猾起来抵 得上两个热那亚人Ⅲ,挣起钱来象波兰犹太人那样玩命,精打 细算起来活象一个能干的家庭主妇。我单身的时候,怎么也 不能让他象我那样生活。有时非得软硬兼施,才能把他拽去 陪我看看戏或下下酒馆,跟寻欢作乐的哥儿们一起吃顿晚饭。 他不喜欢沙龙生活。” “那他喜爱什么呢?”克莱芒蒂娜问。 “他热爱波兰,为波兰而伤心。他唯一的挥霍是接济几个 可怜的波兰流亡者,但更多的是以我的名义寄钱,很少用他 自己的名义。” “这么好的小伙子,我会喜欢他的,”伯爵夫人说,“我觉 得他象真正伟大的人那样平凡。” “你在这里见到的所有这些艺术珍品,”亚当接着说,他 丝毫不存戒心地夸奖他的朋友,“都是帕兹搜罗来的,不是在 拍卖中成交,就是买的旧货。啊,他比商人还要精明!下次 你要是看到他在院子里搓手,那准是用一匹好马换来一匹更 好的马。他为我而活着,他的幸福是看到我仪表堂堂,有华 丽的车马。他给自己规定的义务,他都不声不响地去完成,从 ①热那亚人精明狡猾,以善于经商著称。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不炫耀。有一天晚上,我玩惠斯特输了两万法郎。回家的路 上,我禁不住失声喊道:‘帕兹会怎么说呢!’帕兹把钱如数 交给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他眼光中连一点责备我的 意思都没有,可是这声叹息比这种情况下叔伯、妻子、母亲 的告诫更使我震动。我问他:‘你舍不得这笔钱吗?’‘喔!既 不是为你,也不是为我舍不得,不,我只是想到,这笔钱可 以供二十个可怜的帕兹生活一年呢!’你知道帕济家族跟拉金 斯基家族一样高贵,因此我从来不肯将我亲爱的帕兹视为下 人。我尽量保持我自己的身分,也让他保持他自己的身分。我 每次外出和回家总得上帕兹那里转一转,就象去看望我父亲 一样。我的财产就是他的财产。总之,塔德确信如果他遇难, 我会立即赴汤蹈火去救他,就象前两次我救他一样。” “这话的分量可不轻哟,我的朋友,”伯爵夫人说道,“忠 诚如同闪电,打仗的时候能风雨同舟,在巴黎却不见得能同 甘共苦。” “那好,”亚当接着说,“对于帕兹,我要始终象在打仗时 那样对待他。我们两人的性格都很粗鲁,各有各的缺点,但 我们之间内心的相互了解,使我们亲密的友谊更进了一步。我 们可能先救了一个人的性命,然后又杀死他,如果我们发现 他是一个坏伙伴的话;但我们之间牢不可破的友谊是经过考 验的:我们俩经常从对方得到愉快的感受,从这个角度来看, 也许友谊比爱情更为充实。” 一只美丽的手堵住了伯爵的嘴巴,动作之迅速,好象是 打了他一记耳光。 “这是实情啊,我的天使,”他说,“友谊不会出现感情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破裂和快乐的消亡,而爱情总是先超支,到后来却支出少于 收入。” “相爱双方都是这样,”克莱芒蒂娜笑着说。 “是的,”亚当接着说,“而友谊只会不断增长。你不要噘 嘴,我的天使,我们俩既是朋友又是情人,我们已经把这两 种感情汇集在我们美满的婚姻之中了,至少我希望是如此。” “是什么因素使你们成为这么好的朋友,我来给你解释解 释。”克莱芒蒂娜说,“你们俩过着不同的生活是因为你们的 情趣不同,而不是出于不得已的选择,是由于你们的爱好,而 不是由于你们有尊卑之分。根据初步印象和你给我讲的情况 来判断,很可能在某些时刻,那位下属反而变成了上峰。” “哦!帕兹确实比我强,”亚当天真地回答,“我只不过比 他运气好罢了。” 为了这句坦诚的供词,他的妻子吻了他一下。 “他把高贵的情操巧妙地隐藏起来,这一点就非常了不 起,”伯爵接着说,“我对他说过:‘你是个电头电脑的家伙, 你总是深藏不露。’他有权用伯爵的称号,但在巴黎他只让别 人称他为上尉。” “总之,中世纪的佛罗伦萨人在三百年后又出现了,”伯 爵夫人说,“他有但丁和米开朗琪罗Ⅲ的气质。” “对,你说得对,从气质上说他是个诗人,”亚当赞同地 说。 ①米开朗琪罗(1475 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画家、雕塑家 建筑家和诗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么说,我同时嫁给了两个波兰人,”年轻的伯爵夫人 说着做了一个天才演员在舞台上表演的动作。 “亲爱的宝贝!”亚当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要是你不喜 欢我的朋友,那会使我非常伤心的。尽管他对我结婚由衷地 感到高兴,可我们两人都害怕你不喜欢他。你要是对他说你 爱他……哦,象一个老朋友那样爱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去穿衣服,天气很好,咱们三个人一起出去。”克莱 芒蒂娜边说边拉铃叫侍女。 帕兹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所以这天整个巴黎社会看见 克莱芒蒂娜·拉金斯卡往返布洛涅森林时由她丈夫和塔德左 右陪伴着,都在捉摸陪伴她的那个人是谁。克莱芒蒂娜散步 过程中执意要求塔德跟她一起吃晚饭。女王这道心血来潮的 命令迫使上尉不得不改变平日的穿着习惯。从森林回来以后, 克莱芒蒂娜打扮得颇为娇艳。她走进两个朋友等着她的客厅 时,连亚当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帕兹伯爵,”她说,“咱们一起上歌剧院去。” 女人们常常用这样的语气,言下之意是:“如果您拒绝我 的要求,我们就此绝交。” “好的,夫人,”上尉回答,“不过请您只以‘上尉’称呼 我,因为我没有伯爵的财产。” “那么,上尉,请让我挽住您的手臂,”她边说边挽住他, 把他带进餐厅,那动作的热情亲切,足使情人心花怒放。 伯爵夫人让上尉坐在她身旁,上尉的窘态犹如一个穷酸 的下级军官在一位阔气的将军家作客。帕兹让克莱芒蒂娜侃 侃而谈,他象是在上司面前一样肃然恭听,他从不反驳她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意见,而且一定要等她明确发问才作回答。总之他在伯爵夫 人眼中显得呆头呆脑,她的殷勤在冷冰冰的严肃举止和彬彬 有礼的外交姿态面前碰了壁。亚当对他说,“塔德,别那么拘 束好不好!好象你不是在自己家里似的!你大概决意想让克 莱芒蒂娜难堪,是不是?”但他的话没有起作用,塔德仍旧是 一副笨嘴拙舌、浑浑噩噩的样子。等到用完餐后点心,只剩 下男女主人时,上尉解释说,他的起居习惯和上流社会人士 完全相反:他八点睡觉,一清早起床,这样他就把自己刚才 的举止归因于想打瞌睡。 “上尉,我本想带您到歌剧院去,让您散散心。不过您还 是自己决定吧,”克莱芒蒂娜语气中稍含愠怒。 “我要去的,”帕兹忙说。 “今天是杜泼雷唱《威廉·退尔》Ⅲ,”亚当插话,“不过也 许你更喜欢上多艺剧院?” 上尉笑笑,拉铃唤男仆。男仆进来后,他说:“让康斯坦 丁套上大篷马车,不要套双座马车,”然后他瞧着伯爵补充道: “否则我们太挤了。” “若是法国男人,肯定想不到这一点!”克莱芒蒂娜微笑 着说。 “啊,可我们是移居到北欧的佛罗伦萨人哪!”塔德说话 时语气微妙,目光含蓄,泄露出他在餐桌上的姿态是事先设 计好的。 ①杜泼雷(1806 1 896),法国当时著名的男高音兼作曲家,一八三七年四 月十七日首次在歌剧院担任主角,演唱罗西尼的作品《威廉·退尔》。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点不难理解的疏忽,使帕兹在晚餐时的举止和此刻脱 口说出这句话时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照。克莱芒蒂娜向帕兹 送去狡黠的秋波,这类媚眼往往表明女子又惊喜又嗔怪。所 以他们三个人在客厅里用咖啡的时候,大家沉默不语,亚当 感到不自在,但又猜不透为什么。克莱芒蒂娜不再挑逗帕兹, 帕兹则重新摆出军人的僵硬姿态,无论在路上或在包厢里始 终如此,在包厢里他甚至假装睡着了。 “您瞧,夫人,我是一个令人生厌的人,”《威廉·退尔》 演到最后一场舞蹈的时候,他说,“难道我不正象常言所说, ‘干自己的本行更合适’吗?” “说真的,亲爱的上尉,您既不哗众取宠,也不善于辞令, 您身上波兰人的气质很少。” “那么请让我专门照管你们的娱乐、你们的财产和房屋 吧,我只配干这个。” “算了吧,别装蒜啦!”亚当伯爵笑道,“我亲爱的,他既 多情,又受过良好教育。如果他乐意,完全可以在沙龙里露 头角。克莱芒蒂娜,别把他的谦虚当真啊。” “再见,女伯爵,我不客气了:我乘您的马车回去早点睡 觉,然后马上派车回来接你们。” 克莱芒蒂娜点点头,没说什么就放他走了。 “多孤僻的人啊!”她对伯爵说,“你比他可爱多了!” 亚当暗暗抓住他妻子的手。 “可怜的好塔德,在别的男子竭力想表现得出我更讨人喜 欢的地方,他却千方百计把自己扮成个陪衬人。” “哦!”她说,“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是否别有用心,一个普 人间喜剧第三卷 通女子会被他搅糊涂的。” 半小时之后,跟班博莱斯拉大叫:“开门啊!”马车夫已 经把车拐过来,等着两扇门打开。这时克莱芒蒂娜问伯爵: “上尉住在哪儿?” “喏,那儿,”亚当回答,一边指着一个小塔楼的楼顶,塔 楼一边一个漂亮地耸立在大门两旁,有一扇窗户临街。他的 套房底下是车库。 “那另外一边谁住呢?” “目前还没有人住,”亚当答道,“另一边马厩上面的小套 房将来准备给我们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庭教师。” “他还没有睡呢!”伯爵夫人瞥见塔德的房间还有灯光,说 道。这时马车停在柱廊里,廊柱按杜伊勒里宫中的式样仿造, 代替了原来那个漆成人字纹的俗不可耐的锌板雨篷。 上尉身穿室内便袍,手拿烟斗,望着克莱芒蒂娜进入前 厅。这一天对他来说是严峻的。事情还得从头说起:有一天 亚当带他到意大利剧院去相亲,塔德一见杜·鲁弗尔小姐,心 中极为动情;后来在区政府和圣多马·达干教堂又见到她,从 此他认为任何男子都应专心一意地热爱这样一位女子,要知 道唐璜在mille e treⅢ中也有一个是他最爱的啊!所以帕 兹竭力劝说他们婚后作一次传统的蜜月旅行。克莱芒蒂娜不 在的那段时间内,帕兹的感情几乎是平静的。但这对年轻夫 妇一回来,他的痛苦又发作了。亚当曾送给他一只欧洲甜樱 桃木做的烟袋,此刻他一边用这只六尺长的烟袋抽着拉塔基 ①意大利文:一千零三叫专说唐璜曾爱过一千零三个女子)。 人间喜剧第三卷 203 亚Ⅲ烟,一边想道:“只有我和上帝知道我爱她有多深,上帝 将因我默默忍受痛苦而让我得到报偿!可是怎么做才能够既 引不起她的爱又不引起她的恨呢?”为了寻求这一爱情战略的 定律,他漫无边际地思索起来。不要认为塔德的生活中只有 苦没有乐。这一天他所玩弄的种种绝招便是他内心欢乐的源 泉。自从克莱芒蒂娜和亚当回来之后,他看到自己成为这对 夫妇不可缺少的人,心里越来越感到满足。要是没有他忠心 耿耿地管理家业,这对夫妇非破产不可。哪份万贯家财能经 得住巴黎生活的穷奢极欲呢?克莱芒蒂娜由挥金如土的父亲 抚养长大,根本不懂操持家务,而今即便最富有、最娇贵的 夫人们也不得不亲自监督家业。现在谁还能有个总管呢?亚 当是波兰大贵族的子孙,这种家庭从来是听凭犹太人盘剥的, 他根本没有能力掌管波兰一家巨言残余的产业,正因为财产 多,他压根儿控制不住他妻子和他自己随心所欲地乱花钱。如 果没有帕兹,也许他婚前就破产了。帕兹阻止了他到交易所 去投机,这不已经说明一切了吗?因此,帕兹尽管意识到自 己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克莱芒蒂娜,却无法离开这个家,不能 出外旅行,以忘却他的激情。感恩——只有这个词才能解开 他的生活之谜——把他拴在这幢宅邸里,因为惟独他能治理 这个挥霍无度的家。他原以为亚当和克莱芒蒂娜外出度蜜月 能使他平静下来,不料伯爵夫人回来出落得更加美丽,因为 她享受到结婚给巴黎女子带来的精神解放,施展出一位年轻 夫人的全部娇媚。再说亚当又是一位信赖人的青年,他具有 人间喜剧第三卷 真正的骑士风度,深深爱恋着克莱芒蒂娜,他让她享有全部 幸福和独立自由,从而使她焕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魅力。塔 德意识到自己是这一家兴旺繁荣的支柱,他瞧着克莱芒蒂娜 赴宴归来或早晨出发去森林,在林荫大道上见到她坐在漂亮 的马车里,宛如绿叶衬托着一朵鲜花,这一切都使得可怜的 塔德深深地、隐隐地感到心满意足,心花怒放,但是他睑上 丝毫不露痕迹。五个月来,伯爵夫人怎么能见着他呢?他躲 着她,设法避免跟她见面。没有什么比无望的爱情更接近对 上帝的爱了。一个男子的内心难道不应有某种深度,以便无 声无息、默默无闻地献身吗?这种深度里隐藏着父亲般的和 神明般的高傲,包含着爱情至上的情操,犹如权力至上是耶 稣会士的人生哲学一般。这是一种崇高的贪婪,因为它总是 很慷慨大度,而且总是按照神秘地存在于宇宙间的原则来约 束自己。所谓因果,果,难道不是自然吗?而自然是变化莫 测的,自然属于人类,属于诗人、画家、情人;而因,难道 不是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吗?反正某些天赋极高的人和某些伟 大的思想家是这么看的。因,就是上帝。在种种因的天地里, 生活着牛顿、拉普拉斯、开普勒、笛卡尔、马勒伯朗士、斯 宾诺莎、Ⅲ布丰一类人物,真正的诗人和纪元二世纪的隐居 者,西班牙的圣泰蕾丝和那些有狂热追求的高尚的人们。每 ①牛顿(1 64¨_1727),英国物理学家,数学家和哲学家;拉普拉斯(1了4卜 1827),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和物理学家,督政府时代的上议员,执政 府时代曾任内务部长;开普勒(1571 1630),德国天文学家;笛卡尔 (1596 1650),法国作家和哲学家;马勒伯朗士(163s 1715),法国哲 学家;斯宾诺莎(1 63¨_1 677),荷兰哲学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种人类感情都和这种弃果求因的情况有类似之处。塔德已 经达到了这样一种高度,至此一切事物已完全改观。他沉浸 在无法形容的缔造者的欢乐之中,在爱情上,他是迄今我们 知道的天才大事记中最伟大的人物。“不,她没有完全上我的 当,”他一边望着烟袋上飘出的青烟,一边想着,“如果她讨 厌我,她完全可以使我跟亚当决裂;但如果她卖弄风情折磨 我,那我该怎么办呢?”后一种假设有点妄自尊大的色彩,同 上尉谦逊的性格和类似日耳曼人的腼腆是不相容的,所以他 排除了自己已经博得欢心的设想,决定等待事态发展再拿主 意,然后上床就寝。 第二天塔德不在身旁,但克莱芒蒂娜饭吃得很香,并没 有注意到他不从命。这天正好是她接待宾客的日子,前来的 都是些王亲国喊。她没有注意到上尉不在场,其实每次这种 豪华的场面都是上尉安排的。将近凌晨两点时,帕兹听着一 辆辆马车离去,心想:“好极了!伯爵夫人不过是象一般巴黎 女子那样一时高兴或者一时好奇而已。”于是上尉平日的生活 步调被这场小小的风波稍稍打乱了一下以后,重新恢复了正 常。巴黎生活中种种令人操心的事转移了克莱芒蒂娜的注意 力,她似乎将帕兹忘掉了。真的,在这变化无常的巴黎,要 想在交际场占上风,难道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吗?难道你以 为,在这种高级的赌赛中,只需拿财产来冒风险吗?须知冬 季对时髦女子来说,犹如从前帝国军人的一大战役。准备引 起轰动的一件服装或一顶帽子,该是怎样天才的艺术杰作啊! 一个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女子,必须全副披挂地穿着由花朵 和钻石、丝绸和金属制成的硬挺挺、光闪闪的“盔甲”,从晚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上九点一直坚持到次日凌晨两点,经常是到三点。为了使自 己的纤腰引人注目,她必须吃得很少。晚间实在饿得受不了 时,便喝几杯减肥茶,吃点甜食,吃些能产生热量的冰激凌 或者几片不易消化的糕点。肠胃必须服从爱俏的需要。早上 醒得很迟。一切都跟自然规律相反,而自然是无情的。早晨 刚起床,时髦女子就要开始早上的装扮,同时想着下午的穿 着。她不是还要接待、出访、骑马或乘车去布洛涅森林吗?不 是还要经常练习微笑的诀窍,进行紧张的思维活动以便炮制 出一些既不俗又不迂的恭维话吗?这一点,并不是所有的女 子都能做到的。当你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在上流社会开始露面 时艳如桃李,三年之后就憔悴不堪,你感到惊讶么!仅仅六 个月的乡间生活,能恢复冬季亏损的元气么?如今只听见人 们嚷嚷胃炎和一些奇怪的病症,这些病痛,专心料理家务的 妇女是没有的。从前女人只是偶尔出场,现在则总在台上。克 莱芒蒂娜要战斗:她已经崭露头角,必须集中精力对付她与 敌手们之间的这场搏战,因此丈夫的爱情在她心中已占不了 多少位置,塔德当然也可能被忘却。可是一个月之后,到了 五月,她准备前往勃艮第德·龙克罗尔领地的前几天,她从 布洛涅森林回来的时候,瞥见上尉站在与爱丽舍田园大道平 行的便道上。塔德衣着讲究,正出神地望着坐在四轮马车里 的美貌的伯爵夫人,望着轻快的马和穿戴得光彩夺目的仆从, 总之望着他亲爱的令人赞叹的夫妇。 “瞧,上尉在那儿,”她对丈夫说。 “他多么高兴啊!”亚当接话,“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刻,因 为没有比我们的车马随从更华丽的了。他乐不可支地看到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人都羡慕我们的幸福。啊!你才第一次注意到他,其实他几 乎每天都在这里。” “他现在会想什么呢?”克莱芒蒂娜问。 “他此刻在想,冬季实在花钱太多,我们到你年老的舅父 德·龙克罗尔家去,可以攒点钱,”亚当回答。 伯爵夫人命令马车在帕兹面前停下,让他上车坐在她旁 边。塔德睑红得象颗樱桃。 “我的烟味要熏着您了,”他说,“我刚抽了雪茄。” “亚当的烟味就不熏我啦?”她激烈地反问。 “可他是亚当啊,”上尉反驳道。 “那么为什么塔德就不能有同样的特权呢?”伯爵夫人微 笑着说。 这神奇的微笑力量之大,完全战胜了帕兹勇敢的决定。他 瞧着克莱芒蒂娜,双眼流露出内心火样的激情,只因他同时 表达了纯洁的感恩心理,才使这种热烈的目光有所冲淡。他 正是以感恩来维持生命的人。伯爵夫人在披肩下交叉着双臂, 若有所思地靠在垫子上,一面揉搓着她漂亮的帽子上的羽毛, 眼睛望着路上的行人。这颗至今一直在自我克制的伟大心灵, 突然射出闪电般的光芒,深深打动了她的心。那么在她心目 中,亚当的长处究竞是什么呢?勇敢和慷慨难道不是天经地 义的吗?但是上尉!……塔德显然比亚当强,甚至强很多。她 再次将两人作比较:塔德仪表堂堂,出类拔萃;而亚当瘦弱 干瘪,他的体格相貌足以说明贵族世家的昏庸:总是近亲联 姻,必然造成退化。对比是这样鲜明!伯爵夫人看到这一点, 心里该多么痛苦!这些想法,谁也不知道,因为少妇的眼睛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直茫茫然,似乎陷入了沉思,到达宅邸之前,她一句话也 没有讲。 “您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不然我对您以前的不服从可要生 气了,”她进门的时候这么说,“您是亚当的塔德,也是我的 塔德。我知道您受过他的恩惠,但我也清楚您对我们的恩情。 亚当两次帮助了你,其实这是理所当然的,而您每日每时都 在慷慨地帮助我们。我父亲要来跟我们一起进晚餐,还有我 的舅父龙克罗尔和姨妈赛里齐也要来,您去换衣服吧。”她说 着,一面握住他伸过来扶她下车的手。 塔德上楼更衣,心中又甜蜜又紧张,强烈的感情波动使 他惶惶不安。他最后一刻下楼,进晚餐的过程中他再次扮演 军人的角色,似乎他只适于担任总管的职务。但这次帕兹再 也骗不了克莱芒蒂娜,因为他的目光已经使她心明眼亮。德 ·龙克罗尔,这位继塔莱朗亲王之后最有才干的大使,曾在 德·玛赛短暂的内阁中大显身手,他从外甥女那儿得知帕兹 伯爵很有才干,为人谦逊,甘为朋友米日拉充当总管。 “我怎么才第一次见到帕兹伯爵呢?”德·龙克罗尔侯爵 问道。 “嗨!他是藏而不露,高深莫测,”克莱芒蒂娜回答说,一 面向帕兹投去一个目光,意思是让他不要那样。 唉!尽管有可能损害上尉的形象,还是应该承认,帕兹 虽则比他的朋友亚当高明,却并不是一个强者。他表面的优 势从不幸中得来。在华沙度过的贫穷和孤独的日子里,他读 书、学习、进行比较和思考。但造就伟人的创造才能,他是 没有的,这方面先天不足,后天能弥补吗?帕兹仅仅是心地 人间喜剧第三卷 崇高,他能为崇高的事业勇往直前;但在感情领域,他只有 行动,而很少表达思想,他的思想秘而不宣。结果全部思想 活动只能折磨他自己的心。再说,一个没有表达出来的思想, 又算什么呢?听了克莱芒蒂娜那句话,德·龙克罗尔侯爵和 他妹妹交换了一个奇特的眼色,互相暗指他们的外甥女、亚 当伯爵和帕兹。这种一闪而过的场面只在意大利和巴黎才会 有。除了各国宫廷以外,世界上惟有这两个地方,眼睛能够 说明这么多事情。要通过眼睛表现心灵的全部力量,给眼神 以语言的价值,让它一下子传达出一首诗或一出悲剧,必定 是处于这样两种情况:要么极端受奴役Ⅲ,要么享有最大的自 由。亚当、伯爵夫人和杜·鲁弗尔侯爵都没有领会老妖婆和 老外交家洞若观火的眼神,但帕兹这条忠诚的狗却明白了他 们的预言。请注意,这只是两秒钟内发生的事。如此短的瞬 间,要描绘当时骚扰上尉心灵的风暴,未免太繁琐了。“怎么! 姨母和舅父认为我可能被爱上了,”他心里想,“现在我要获 得幸福,就看我够不够大胆了吗?那么亚当呢!……。”理想 的爱情和情欲,这两者跟感恩和友谊一样强有力,几种情感 相互冲突,爱情一时占了上风。这位值得赞叹的可怜的情人 决意不放过这一天!于是帕兹变得风趣起来,竭力讨人喜欢。 在外交家的要求下,他扼要地讲述了波兰起义的情况。用饭 后果点时,帕兹看见克莱芒蒂娜听得出神了,简直把他当作 一位英雄,却忘掉了亚当曾牺牲了三分之一的巨额家产才使 他们得以流亡国外。九点钟喝完咖啡,德·赛里齐夫人拉着 ①巴尔扎克认为意大利是当时受奴役最严重的国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外甥女的手,吻了吻她的前额,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亚当,留 下杜·鲁弗尔侯爵和德·龙克罗尔侯爵。十分钟以后,他们 也走了,最后只剩下帕兹和克莱芒蒂娜单独在一起。 “我也要走了,夫人,”塔德说,“因为您要跟他们一起去 歌剧院。” “不,”她回答道,“我不喜欢舞蹈,而且今晚演出的是非 常糟糕的芭蕾舞:《宫廷叛乱》Ⅲ。” 沉默片刻。 “如果是两年前,没有我作伴,亚当是不会去歌剧院的,” 她接着说,眼睛并不看帕兹。 “他发疯似地爱您……”塔德回答。 “嘿!正因为他发疯似地爱我,明天也许就不爱了,”伯 爵夫人大声说道。 “巴黎女子真是不可思议,”塔德说,“别人发疯似的爱她 们,她们却要人家爱得恰如其分;可要是人家恰如其分地爱 她们,她们又责备你不懂爱情。~‘她们永远有理,塔德,”她 微笑着说,“我很了解亚当,我不怪他:他轻浮,十足的大少 爷派头,他娶了我作妻子会一直心满意足,我无论喜欢什么, 他都不会反对,但是……。” “哪桩婚姻里没有但是呢?”塔德非常温柔地说,竭力想 把伯爵夫人的思路引开。 即使最不自负的男子此刻也会想:“要是我不对她说我爱 ①《宫廷叛乱》,塔格利奥尼(1777 1871)的三幕芭蕾舞剧,拉巴尔作曲 一八三三年在歌剧院首场演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才是大笨蛋呢!”这个想法,差一点使这位情人欣喜若狂。 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可怕的沉寂,而沉寂中却充满了各 种各样的思想活动。伯爵夫人偷偷打量着帕兹,同样帕兹也 从镜子里端详伯爵夫人。帕兹象个吃饱喝足正在消化食物的 人,深深扎在安乐椅里,只有丈夫或麻木不『二的老人才会摆 出这样的姿势。他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机械而飞快地一上 一下转动着两个拇指,眼睛盯着这手指头的简单游戏。 “您倒是给我讲讲亚当的好处啊!”克莱芒蒂娜大声嚷道, “您是了解他的,告诉我他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呀!” 这一声叫喊非同寻常。 “现在该在我们之间设立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了,”可怜 的帕兹暗暗想道,同时编出一个很有英雄气概的谎言,他高 声说道:“好处?我太爱他了,您不会相信我的,我不可能对 您讲他的坏话。因此……夫人,我夹在你们俩之间是很为难 的。” 克莱芒蒂娜低下头,眼睛看着帕兹为她擦得锃亮的皮鞋 鞋尖。 “你们这些北欧人,你们只是体力上勇敢,真到下决心时 却缺乏坚定的意志,”她喃喃地说。 “您一个人留在家里准备干什么呢,夫人?”帕兹装出天 真无邪的样子问道。 “怎么,您不陪我吗?” “原谅我要告辞了……。” “怎么!您上哪儿?” 212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要去看马戏,今晚在爱丽舍田园大道开始演出Ⅲ。我 是非去不可的……。” “为什么呢?”克莱芒蒂娜问,一边用有些愠怒的眼色盘 问他。 “我得向您泄露我心中的秘密了,”他红着睑继续说,“可 是至今我还没有告诉亲爱的亚当,他还以为我只爱波兰呢!” “啊!我们高贵的上尉有秘密?” “您会认为这是一件不名誉的事,而且会劝阻我。” “您,不名誉?……” “是的,我,帕兹伯爵,我如痴似狂地热恋着一个姑娘。 她原来跟着布托尔一家在法国走江湖,这些人搭了一个类似 弗朗柯尼吲的马戏班子,但只在集市上演出!后来我让奥林 匹克杂技剧场的经理雇用了她。” “她漂亮吗?”伯爵夫人问道。 “在我眼里当然漂亮,”他闷闷不乐地接着说,“玛拉迦是 她的艺名,她健壮、敏捷而柔软。与社交场中所有的女人相 比,我觉得她更可爱,什么原因?老实讲,我也说不清!每 当我看她演出,心情就十分激动:她乌黑的头发上扎着一条 蓝色的缎带,在她裸露着的橄榄色双肩上飘拂,她身穿镶着 金边的白裙和一件丝织紧身衣,简直是一尊活生生的希腊雕 像;她脚登一双已经磨损的轻便缎鞋,举着旗帜骑马飞奔,她 ①自一八三五年起,每年从五月到秋末,爱丽舍田园大道都有马戏表演。 ②弗朗柯尼一家是奥林匹克马戏团的创建者。起初在各地巡回表演,后固 定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奥林匹克杂技剧场演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在军乐声中腾空穿过一个巨大的纸环,搅得纸片满场飞舞,随 即又姿态优美地落回那匹奔马的背上,引起全场热烈的掌声, 根本用不着雇人捧场……您说这叫我激动不激动?” “比舞会上的漂亮女人更使您激动吗?”克莱芒蒂娜用撩 人的惊讶口吻问道。 “是的,”帕兹回答,声音哽咽,“在始终充满危险的表演 中保持这种令人赞叹不已的敏捷,这种始终如一的优美,在 我看来是一个女子最了不起的胜利……是的,夫人,森蒂、玛 利勃朗、格里齐、塔格利奥尼、芭斯塔和艾斯莱尔,Ⅲ所有这 些过去或现在统治舞台的明星,在我看来都不配替玛拉迦解 鞋带。玛拉迦能够在风驰电掣的马上跳下蹿上,从马肚左侧 钻下去,又从右侧钻出来,象白色的嶙火在最剽悍的牲畜周 围飞舞,她能够用一只脚尖站在马背上,然后突然跌坐下来, 双脚悬垂,而马一直向前飞奔。还有最后一招,她站在没有 缰绳的飞马上编织长袜、打鸡蛋或者摊鸡蛋,这时全场轰动, 百姓赞不绝口。这是真正的百姓,农民和大兵!从前在剧场 前作滑稽表演时,这只可爱的小鸽子能用鼻尖顶儿把椅子,她 的鼻子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希腊式鼻子。夫人,玛拉迦就是 灵巧的化身。而且她力大无比,只需用可爱的小拳头或小脚 就能打发掉三、四个男人。总之,她是体操女神。” “她大概很愚蠢……。” “喔!”帕兹接着说,“就象《皮克的佩弗里》中的女主人 ①以上提及的都是著名的女歌唱家和舞蹈家。 214 人间喜剧第三卷 公Ⅲ那样好玩,象波希米亚人那样无忧无虑,脑子里想什么 就说什么,她很少考虑未来,就象您扔几个铜板给一个穷人 那样不加思索。高尚的情操之类她是不懂的。你永远也不能 使她相信,一位老练的外交家可以是一位俊美的青年,给她 一百万也改变不了她的看法。对一个男人来说,她的爱情永 远可以博得他的欢心。她身强力壮,她的牙齿好比三十二颗 光泽美丽的珍珠镶嵌在珊瑚上。她的喙——她这样称呼自己 的嘴——用莎士比亚的说法,具有小母牛口部的活力和气味。 叫许多人饱受折磨!她眼里的美男子是身强力壮的男子,阿 道尔夫、奥古斯特、亚历山大式的人物,吲或者耍杂技的艺人 和滑稽演员。她的教练是个卡桑德尔吲式的凶狠至极的老家 伙,经常打她。恐怕她挨过几千次打才练得这般矫捷、这般 优美、这般勇猛吧!” “您对玛拉迦真是着迷了!”伯爵夫人说。 “玛拉迦只是她在海报上的名字,”帕兹老大不高兴地说, “她住在圣拉扎尔街一个四层楼上的套间里,穿的用的都是绫 罗绸缎,生活舒适得象个公主。她过着双重的生活:卖艺生 活和美貌女子的生活。” “她爱您吗?” ①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皮克的佩弗里》的女主人公是阿莉丝·布里奇 诺思,此处所指的显然是同一小说中的另一人物弗内拉。 ②阿道尔夫指瑞典王古斯塔夫二世(1 594 1 632),奥古斯特指波兰王奥古 斯特二世(1670 1733),亚历山大可能是指俄皇亚历山大一世(1777 1825),均以体格魁梧著名。 ③卡桑德尔,意大利喜剧中愚蠢而轻信的老头儿的典型。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爱我,……说出来您要觉得好笑……仅仅因为我是波 兰人!她总是以版画上波尼亚托夫斯基跳进埃尔斯特河山的 形象来看待波兰人的,因为在所有的法国人看来,这条不可 能淹死人的埃尔斯特河是一条吞没波尼亚托夫斯基的汹涌澎 湃的河流……所以我在法国这种气氛中生活,实在是非常不 幸,夫人……。” 一颗狂怒的泪珠在塔德眼睛里转动,深深感动了克莱芒 蒂娜。 “你们这些男人,都喜欢猎奇!” “那您呢?”塔德问。 “我很了解亚当,我敢肯定,他要是遇到象您的玛拉迦那 样的杂技女艺人,一定会把我忘掉的。对啦,您是在什么地 方遇见她的呢?” “在圣克鲁,去年九月交易会的时候。她待在挂满幕布的 演杂耍的草台一角,她的伙伴们穿着波兰服装,正吵闹得不 可开交。我瞥见她一声不响,静悄悄地待着,我看出她内心 充满忧伤。一般二十岁的姑娘是不会这样的啊!我就因为这 受到了感动。” 伯爵夫人姿态优雅,若有所思,表情几乎是忧伤的。 “可怜,可怜的塔德!”她大声嚷道,然后她带着真正的 ①若瑟夫·波尼亚托夫斯基亲王(176¨_1 81 3、,波兰将军,上文提到的波 兰国王波尼亚托夫斯基之侄,从一八0六年起协助拿破仑征战。在一八 一三年莱比锡之役中,他曾掩护拿破仑撤退,但他本人受重伤,在泅渡 埃尔斯特河时淹死。在巴尔扎克的时代,有些法国人曾对此史实持怀疑 态度。 人间喜剧第三卷 贵夫人信以为真的神情,狡黠地笑了笑,“好吧,到马戏场去 吧!” 塔德拿起她的手吻了吻,一颗热泪落在她的手上,然后 他走出屋去。他编造了对一个女骑手的痴情故事,现在应该 赋予这个故事一些真实性了。在他编造的故事中,只有一件 事是真的,那就是,在圣克鲁,布托尔马戏团的女骑手、有 名的玛拉迦,确实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天早上他刚在马戏团 海报上看到她的名字。他给了马戏团的小丑一个五法郎的硬 币,小丑告诉他,女骑手小时候是捡来的,也许是拐来的。于 是塔德进了马戏场,看到漂亮的女骑手。他花了十个法郎,一 个临时代管服装的马夫告诉他,玛拉迦真名叫玛格丽特·蒂 凯,住在神庙沟街一幢房子的六层楼上。 第二天,帕兹怀着痛苦的心情,前往神庙区寻找蒂凯小 姐。夏天,她是马戏团最杰出的女骑手的替角,冬天,她是 通俗喜剧里的哑角。 “玛拉迦!”女门房冲进阁楼喊道,“一位漂亮的先生来找 您!他正在向夏皮佐打听情况,夏皮佐正跟他磨蹭呢,让我 赶紧来通知您一声。” “谢谢您,夏皮佐妈妈。要是他看见我正在熨我的裙子, 多不好啊!” “没关系!爱屋及乌嘛!” “是一个英国人吗?英国人可喜欢马呐。” “不是,我看他象个西班牙人。” “倒霉!人家说西班牙人可穷了……您留在这里陪我,夏 皮佐妈妈,否则我就会象没人照料似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您找谁啊,先生?”女门房打开房门问塔德。 “蒂凯小姐。” “姑娘,”女门房装模作样地说,“有人找您。” 一根晾衣服的绳子碰掉了上尉的帽子。 “请问先生有何贵干?”玛拉迦边捡起帕兹的帽子,边问 道。 “我在马戏场见到您,您使我想起我失去的一个女儿,小 姐,您非常象我的爱洛伊丝,出于对她的怀恋,我想给您一 些资助,如果您不反对的话。” “说哪儿话啊!您快请坐,将军,”夏皮佐太太说,“真没 见过这么好的人……真太殷勤了。” “我不是来献殷勤的,亲爱的夫人,”帕兹说,“我是一个 陷于绝望的父亲,只是想找一个跟我女儿相象的人聊以自慰 罢了。” “这么说,以后您就对别人说我是您的女儿喽?”玛拉迦 很机灵地问道,一点都没有怀疑他的诚意。 “是的,”帕兹说,“我偶尔来看看您,为了使我的幻觉更 完善,我让您住到一套漂亮的房子里去,还有非常讲究的家 具。” “我会有家具?”玛拉迦瞧着夏皮佐太太说。 “还有佣人,”帕兹接着说,“让您过得非常安逸。” 玛拉迦偷偷打量着这个陌生人,问道: “先生是哪国人?” “我是波兰人。” “那么我接受了,”她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帕兹临走时答应再来。 “这倒是件严重的事!”玛格丽特·蒂凯望着夏皮佐太太 说,“我担心这个人为了实现什么异想天开的念头而来哄骗 我。得了!我豁出去啦!” 这次奇怪的会见之后一个月,美丽的女骑手已经住进由 亚当伯爵的地毯家具商精心配备的一套住宅,因为帕兹有意 让拉金斯基公馆的人谈论他的爱情狂热。对玛拉迦来说,这 次奇遇简直是《天方夜谭》Ⅲ式的,做梦也想不到。她由夏皮 佐夫妇服侍,他们既是她的知己,又是她的佣人。夏皮佐两 口子和玛格丽特·蒂凯等待着某种结局的到来,然而三个月 过去了,玛拉迦和夏皮佐太太都摸不清这位波兰伯爵搞的是 什么名堂。帕兹每周来待一个小时左右,他一直不离开大客 厅,从来不想进玛拉迦的小客厅,更不想到她的卧房里去。尽 管女骑手和夏皮佐夫妇使尽种种伎俩,但他从未踏进过她的 房门。伯爵询问一些关于这个江湖艺人的生活琐事,每次都 在壁炉上留下两枚四十法郎的金币就走了。 “他看上去很烦恼,”夏皮佐太太说道。 “是的,”玛拉迦回答,“这个男人冷若冰霜……。” “不管怎么说,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啊,”夏皮佐高声说, 他为自己能穿上一身蓝色呢料衣服而满心欢喜,他的模样活 象一个部长办公室的听差。 帕兹的定期捐赠,等于让玛格丽特·蒂凯每月有三百二 十法郎固定收入。这笔钱再加上她从马戏团得到的微薄收入, ①《天方夜谭》即阿拉伯民司故事集《一千零一夜》。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的生活与过去的困境相比,已经显得十分阔绰了。马戏团 的艺人之间流传着关于玛拉迦交好运的种种奇谈。女骑手出 于虚荣,竞把谨慎的上尉为她的住房花掉的六千法郎说成六 万。据马戏团小丑们和哑角们说,玛拉迦用的餐具全是银器, 而且她来马戏团上班的时候披着漂亮的呢斗篷,围着雅致的 肩巾,穿着开司米的衣裙。总而言之,这位波兰人是一个女 骑手可能遇到的最大的好人:既不找一点麻烦,又一点不妒 忌,完完全全让玛拉迦自由自在。 “有些女人真是运气!”玛拉迦的对手说,“马戏团三分之 一的收入都是我挣来的,却碰不到她那样的好运。” 玛拉迦戴着漂亮的小圆帽,有时乘车在布洛涅森林招摇 过市e姻花女子使用的一个漂亮说法),有些风雅青年已经开 始注意她。后来,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开始对玛拉迦说长道 短,对她的幸运极尽诬蔑之能事。甚至说她是梦游者,波兰 人则被认为是动物磁气疗法施行者,说他正在寻求点金石。更 有甚者,还有人说什么玛拉迦的处境比普绪喀更稀奇古怪。玛 拉迦一边痛哭,一边向帕兹转述这些流言蜚语。 “我恨一个女人的时候,”她最后说,“我决不诽谤她,我 不会说人家要她接受磁气,想在她身上取得点金石。我说她 弯腰驼背就是,并且证明她确实如此。为什么您要连累我呢?” 帕兹始终冷冰冰一言不发。夏皮佐太太终于弄清了塔德 的名字和爵位;后来她还从拉金斯基公馆打听到这些毋庸置 疑的情况:帕兹是一个单身汉,无论在波兰或法国,他根本 没有死去的女儿。玛拉迦听了不禁大惊失色。 “我的孩子,”夏皮佐太太说,“这爪_陉物……”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个男人只满足于暗中——偷偷地——瞧瞧玛拉迦这样 漂亮的姑娘,既不敢对任何事情表态,也不信赖人,——在 夏皮佐太太看来,他就必定是个怪物。 “这个怪物供养您,必定想让您参与某件非法或者犯罪的 事情。天杀的,要是您上了重罪法庭,或者——说起来都吓 人,我从头顶直凉到脚跟——您上了轻罪法庭Ⅲ,保管您成为 报上的新闻人物……要是我换了您,您猜我会怎么着?嗨!我 是您的话,为我自己的安全起见,我去报告警察。” 有一天正当玛拉迦胡思乱想,情绪激动的时候,帕兹在 壁炉台的天鹅绒上放下了金币。她拿起金币朝他睑上扔去,说 道:“我不要偷来的钱。” 上尉把金币交给了夏皮佐夫妇,从此再也不来了。这时 克莱芒蒂娜正在勃艮第她舅舅德·龙克罗尔侯爵的领地上度 过最美好的季节。杂技剧场塔德的专座上再也不见他的人影, 艺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认为玛拉迦的清高纯属愚蠢,有人则 认为她手腕高明。最乖觉的女人听到帕兹的所作所为都感到 不可理解。帕兹在一周之内就收到三十七封轻佻女子的来信。 而对帕兹来讲,幸亏他惊人的克制态度没有激起上流社会的 好奇心,只是引起不三不四的人们说长道短而已。 过了两个月,美丽的女骑手负债累累,给帕兹写了一封 信。这封信在纨裤子弟看来简直是一篇杰作。此信全文如下: ①夏皮佐太太缺少法律知识,以为轻罪法庭似乎比重罪法庭更可怕。 笑。 人间喜剧第三卷 22l 我的朋友,尽管发生了那件引起您误解的事情,我仍然敢于 这样称呼您,您会怜悯我吗?一切使您伤心之处决非我的本意。要 是我曾经有幸使您觉得在我身旁感到快乐的话,请回来吧……否 则我就要陷入绝望了。贫困已经降临,它所带来的难堪,您是不 知道的,昨天我只靠两个苏的鲱鱼和一个苏的面包活命。难道这 是您情人的饮食吗?夏皮佐夫妇已经离开我,他们从前看上去对 我是多么忠心耿耿!失去您以后,我才看清了所谓人情……养一 条狗,它还不至于嫌弃我,而夏皮佐夫妇却走了。来了一个执达 吏,不问青红皂白把什么都封存了,他是铁石心肠的房产主和连 十天期限都不愿给的珠宝商派来的。因为没有你们这些男人作 保,信用也就没有了!女人的处境是多么艰难!而她们应当引咎 自责的,只不过是贪图快乐罢了。我的朋友,我把稍微值钱的东 西全部送进了当铺。我已一无所有,只剩下对您的怀念。眼看冬 季就要到来。冬天我没有津贴,因为通俗剧场一到冬天就上演哑 剧,而我在哑剧中几乎没有什么角色可以扮演。您怎么会误解了 我对您高尚的感情呢?归根到底,我们表达感激的方式是相同的 啊!您以前看到我生活舒适心里就高兴,现在您怎么能让我陷入 困境呢?哦!您是我世界上惟一的朋友,而我又要跟布托尔马戏 团走江湖去了,因为这样我至少能混碗饭吃。在这之前,请原谅 我冒昧地问您一句,我是否已经永远失去了您。在马戏场上往圈 里跳的时候,如果我忽然想起您来,很可能因一步之差而摔断双 腿!不论发生什么事情,玛格丽特·蒂凯永远属于您。 玛格丽特·蒂凯 “这封信值得我花一万法郎!”塔德心里想,不禁失声大 人间喜剧第三卷 次日克莱芒蒂娜回到了家,第二天帕兹见到她,觉得她 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美丽,更动人。吃饭晚的时候,伯爵夫 人似乎对塔德十分淡漠。饭后,上尉走了,伯爵和他的夫人 之间出现了极为有趣的场面:刚才塔德装作请亚当出主意的 样子,似乎无意地把玛拉迦的信留给了他。 “可怜的塔德!”亚当等帕兹走后向他的妻子感叹道,“一 个如此高贵的人竞被一个最蹩脚的江湖艺人所玩弄,真是倒 霉!他会失去一切,他将堕落,过不了多久他会变得判若两 人的。喏,亲爱的,看看吧!”伯爵把玛拉迦的信递给他的妻 子。 克莱芒蒂娜读了这封满是烟草味道的信,做了一个厌恶 的动作,把信一丢。 “不管他给哄骗到什么程度,也该有所察觉了,”亚当说, “玛拉迦一定给他设过好多圈套。” “他还会去的!”克莱芒蒂娜说,“他会原谅她的。你们只 有对这类坏女人才宽宏大量!” “她们也需要别人宽容,”亚当说道。 “塔德只有待在他自己家里……才能对自己有个清醒的 判断,”她接着说。 “嗨,我的天使,你说到哪儿去了,”伯爵起先很高兴能 在他妻子面前贬低一下他的朋友,但他并不想把犯错误的人 一棍子打死。 塔德深知亚当其人,便要求他“严守秘密”,说是请求亚 当原谅他的挥霍,并允许他提取一千埃居供养玛拉迦。 “这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伯爵接着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怎么讲?” “没有为她花费一万法郎以上,还没给她还债,倒让她写 这么一封信来纠缠,作为一个波兰人,这未免……!” “他会让你倾家荡产的,”克莱芒蒂娜说,语气带着巴黎 女子表示不信任时特有的尖刻。 “噢!我了解他,”亚当回答,“他为了我们的利益会甩掉 玛拉迦的。” “我们等着瞧吧,”伯爵夫人接着说。 “为了他的幸福,必要时,我会毫不犹豫地要他离开她。 康斯坦丁告诉我,在他们有来往的那段时间里,以前很少喝 酒的帕兹,有时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如果他再这样下去,我 会象看见自己的孩子走上邪路一样痛心的。” “别再说了,”伯爵夫人大声说道,同时又作了一个厌恶 的手势。 两天后,上尉从伯爵夫人的举止、声调、眼神里看出亚 当泄露秘密所引起的可怕后果。蔑视使这位动人的女子和他 之间产生了鸿沟。从此他郁郁寡欢,时时刻刻被这样的念头 所折磨:“是你自己让她瞧不起你的呀!”生活使他感到难以 忍受,最明媚的阳光在他看来也是灰暗的。不过在这无边苦 海的波涛中,他也有欢乐的时刻:他从此可以尽情欣赏伯爵 夫人而不会有任何危险,因为她对他已经毫不注意。节日聚 会时,他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默不作声却全神贯注地瞧着她, 不放过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当她唱歌的时候,他不错过一首 歌曲。总之,克莱芒蒂娜的美好生活维系着他的生命,他可 以亲自为她要骑的马洗刷,一心一意为这座言丽堂皇的住宅 人间喜剧第三卷 节酋开支,更加忠心耿耿地为这一家的利益效劳。这无言的 快乐深深埋藏在他的心底,犹如母亲的欢乐永远不为孩子所 知晓:因为,如果不了解内心的某些东西,能够谈得上了解 吗?他的爱难道不是比彼特拉克对洛尔的纯洁的爱Ⅲ更美冯? 彼特拉克的爱情最终成为他创作的源泉,使他获得荣耀,写 出登峰造极的诗篇。阿萨吲临死的时候难道不是感到死得其 所、与天地共存吗?这种感受,帕兹每天都有,他只不过没 有死,也没有流芳百世的价值而已。爱情究竞包含着什么,为 什么虽则有无言的欢乐,帕兹仍然忧伤不已?天主教大大提 高了爱情的地位,可以说把美德和高尚精神也不可分割地融 合进去了。一个人没有引以为荣的优点就没有爱情,在被蔑 视的情况下为人所爱是极其罕见的,因此塔德自讨苦吃的创 伤使他痛苦不堪。如果让她表示出爱他,然后死去呢?…… 可怜的情人也许会感到自己没有白活一世。象这样生活在她 面前,慷慨大度地为她效劳而不为她所赏识、所理解,他真 是宁可回到原来那种提心吊胆的局面。总之,他希望德行能 得到报偿。他消瘦了,睑色发黄,常常发低烧,终于病倒。整 个一月份他只得卧床,却又不肯看医生。亚当伯爵很为他可 ①彼特拉克(1304 13了4),意大利诗人和人文学者。一三一二年随家迁居 法国阿维尼翁,一三二七年对洛尔一见钟情。一三四八年他得知洛尔死 于瘟疫,十分悲痛,为她写了《抒情诗集》。这段佳话后来成为精神恋爱 的典型。 ②阿萨骑士(1733 1760),法国奥弗涅团上尉,七年战争期司,他在执行 侦察任务时发现敌兵,不幸被俘,他不顾敌方威胁,向法军高呼告警,当 场被敌人刺死。伏尔泰在《路易十五时代的故事》中讲到他的英雄事迹。 人间喜剧第三卷 怜的塔德担心。伯爵夫人却在小范围内无情地说:“随他去好 了,你看不出他为奥林匹克Ⅲ感到内疚吗?”这句话使塔德从 绝望中鼓起了勇气,他起床、外出、设法找点消遣,终于恢 复了健康。将近二月份的时候,亚当在乔凯俱乐部输掉一笔 钱,数目相当可观。因为怕老婆,就来求塔德把这笔钱算在 为玛拉迦挥霍的账上。 “说这个江湖女艺人多花了你两万法郎,这有什么了不起 的?这只跟我有关系。要是伯爵夫人知道这两万法郎是我赌 输的,我就会失去她的尊敬,她会为未来担忧的。” “又这样,唉!”塔德喊道,不觉长叹了一声。 “喂!塔德,你这次肯帮忙,你就不再欠我的情了。” “亚当,你以后还要生儿育女,不要再赌了,”上尉劝说 道。 几天以后伯爵夫人得知亚当为帕兹慷慨解囊,惊呼道: “玛拉迦又花了我们两万法郎!以前用去一万法郎,一共 三万!还有一千五百法郎的年金,等于我在意大利剧院定包 厢的价钱,抵得上很多市民的家产哪!……喔!你们这些波 兰人,”她一边说一边在她漂亮的暖房里采花,“你们真是不 可想象。你不生气吗?” “可怜的帕兹……” “可怜的帕兹,可怜的帕兹,”她打断他的话接着说,“他 对我们有什么用?我来管理这个家好啦,我来管!以前他拒 绝的一百金路易年金,你现在拿去给他,他爱怎么跟奥林匹 ①玛拉迦所在的马戏团,此处指玛拉迦。 人间喜剧第三卷 克马戏团电混都行。” “他对我们很有用处,一年来他为我们节酋的钱肯定在四 万法郎以上。总之,亲爱的天使,他替我们在罗特希尔德银 行存了十万法郎,换一个总管,早把这笔钱给贪污了……。” 克莱芒蒂娜软了下来,但她对塔德仍然很严厉。几天以 后她请帕兹到小客厅里来。一年前在这里她把他跟伯爵作比 较,感到大吃一惊。可是这次面对面接见他,却没有发现任 何危险。 “我亲爱的帕兹,”她态度随便,带着大人物对其下属既 往不咎的姿态说道,“如果您真的如您所说的那样爱亚当,那 就请您办一件他决不会要您办的事,而我,她的妻子,却毫 不犹豫地要求您去办……。” “是关于玛拉迦吧?”塔德话中带刺地说道。 “对了!正是!”她说,“如果您希望跟我们过一辈子,如 果您希望我们继续做好朋友,就请您离开她。一个老兵怎么 ......,, “我只有三十五岁,”他说,“一根白头发也没有哩!” “可是您很象有了的样子,”她说,“反正一样。怎么一个 如此深谋远虑、如此高贵的人……” 她说这句话,意图很明显,是想在他身上重新唤起她以 为已经消失的高尚情操。这话听了不免使人难过。帕兹打了 一个手势,她稍微停顿了一下,但别人难以觉察。她接着说 下去: “象您这样高贵的人,怎么会孩子似地被人耍了呢?您的 艳史使玛拉迦出了名……瞧瞧,连我舅舅都想见见她,而且 人间喜剧第三卷 真的见着了。不止我舅舅一个人,玛拉迦得意地接待所有这 些先生们……我一直以为您心灵高贵……哼!离开她,您的 损失就那么大,大到不可弥补吗?” “夫人,如果要我作出某种牺牲来重新取得您的尊重,那 是很快就能办到的。但离开玛拉迦并不属于……。” “如果我是男人,换到您的地位上,我也会这么说的,”克 莱芒蒂娜接过话说,“那么好吧,就算离开她是重大的牺牲好 了,我们不用为此争吵了吧!” 帕兹走出小客厅,心里真怕会干出什么蠢事来。他压制 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便走到户外去散步。虽然天气很冷,他 穿得很单薄,前额和睑上却火烧火燎的。“我一直以为您心灵 高贵!”这句话一直在他的耳际萦绕,他心想:“不到一年前, 听到克莱芒蒂娜的声音,我一个人就能打败俄国人!”他想扔 下拉金斯基公馆,到北非骑兵营当兵去,战死在非洲Ⅲ算了。 可是担忧的心理又拦住了他:“没有我,他们怎么办呢?别人 很快就会叫他们破产。可怜的伯爵夫人!只要把她的收入降 到三万利勿尔一年,她的日子就苦不堪言了!”他心想,“好 吧!即便我已失去了她,还是鼓足勇气把好事做到底吧!” 谁都知道,自一八三。年起,巴黎狂欢节的规模大得惊 人,已经具有全欧性质,与从前威尼斯狂欢节相比,更加滑 稽,更加热闹。是否因为财富猛减,巴黎人才想出这种集体 的娱乐呢?就象他们的俱乐部,实际上是没有主妇、不讲礼 仪和花钱较少的沙龙。总而言之,三月份舞会多得很:在这 ①指阿尔及利亚,自一八三0年起,法国在非洲只有对阿尔及利亚的战争。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些舞会上,跳舞,嬉闹,纵情欢乐,放浪形骸,滑稽可笑的 装扮和风趣的巴黎人种种花样翻新的戏谑,把狂欢节搞得轰 轰烈烈。 当时最热闹的地方是圣奥诺雷街,缪萨尔Ⅲ是这种狂欢 中的拿破仑。缪萨尔生得个子矮小,偏巧来指挥震天价响的 音乐,其响声不亚于人群的喧闹声;他指挥加洛普舞曲,这 是巫魔夜会的轮舞曲,奥贝尔吲的杰作之一。加洛普舞曲只 是在《古斯塔夫》吲中的大加洛普舞曲上演后才成型并具有其 诗意的。五十年来,一切如梦境般地飞速而过,这规模宏大 的终曲难道不是可以作为这个时代的象征吗? 严肃的塔德,当他得知全身化装的伯爵夫人要和其他两 位年轻夫人一起,在她们丈夫陪同下去观看最热闹的缪萨尔 舞会的奇异场面时,他心中爱恋着一个纯洁无瑕的神圣形象, 却去找狂欢节舞蹈皇后玛拉迦,约她到缪萨尔舞会去通宵跳 舞。一八三八年封斋节前的星期二凌晨四点,伯爵夫人裹着 带风帽的化装黑色长外衣,坐在那间巴比伦式大厅的阶梯形 台阶上。瓦朗蒂诺圳指挥的乐队一开始演奏,她就看见塔德 ①缪萨尔(1793 1 859),著名的乐队指挥,经常在通俗音乐会和舞会上担 任指挥,当时很受欢迎。 ②奥贝尔(178¨_1871),法国作曲家,曾任巴黎音乐学院院长。 ③即奥贝尔作曲的《古斯塔夫三世》(1 833)第五场(即终曲),又名《假 面舞会》,很有名,经常单独演出。 ④瓦朗蒂诺(1785 1 865),歌剧院的乐队指挥。 人间喜剧第三卷 229 化装成罗贝尔·马凯Ⅲ,带着女骑手跳轮舞。女骑手穿着蛮人 的服装,头插羽毛,象一匹野马似的,在人群中上蹿下跳,活 象一团嶙火。 “啊!”克莱芒蒂娜对她的丈夫说,“你们这些波兰人,你 们都是些没骨气的人。听了塔德的话,谁能不相信他呢?他 已经向我许下了诺言,可是他不知道我会来这里,我什么都 看得清清楚楚,而他却瞧不见我。” 几天以后,她请帕兹一起用晚饭。饭后,亚当让他们俩 单独留下,克莱芒蒂娜对塔德严加训斥,让他明白,她再也 不愿意留他寄居了。 “好吧,夫人,”塔德恭顺地说,“您说得对,我的确是一 个无耻之徒,我说话不算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有及 时离开玛拉迦,想拖到狂欢节以后……,说老实话吧,这个 女人对我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了,以致……” “这个被警察赶出缪萨尔舞会的女人,她跳的是什么舞 哟!” “我同意,我认错,我离开您的家好啦。不过您是了解亚 当的。如果我撒手不管你们的财产,您可得多多费心。虽说 我在玛拉迦问题上有毛病,可我一直关注着你们的产业,管 理你们的下人,事无巨细都亲自过问。所以,请您允许我看 到您能够接管之后再离开您。现在你们已经结婚三年,不会 再象度蜜月时那样乱花钱了。现时的巴黎女子,哪怕是爵位 ①罗贝尔·马凯,音乐剧《向阳山坡的客栈》中的主人公,著名的强盗典 型。勒迈特(1800 1876)在剧中扮演这个人物,大获成功。 人间喜剧第三卷 最高的贵人,都十分精通理财和持家……。就这样吧!待到 我对您的能力,更主要的是对您办事的果断感到放心的时候, 我就离开巴黎。” “这才是华沙的塔德,而不是马戏团的塔德说的话,”她 回答说,“等您恢复常态之后再回到我们这里来。” “恢复常态?……永远恢复不了,”帕兹说着低下眼睛,望 着克莱芒蒂娜美丽的双脚,“您不知道,女伯爵,这个女人说 出话来妙趣横生,出人意料。”说到这里,他已经感到快失去 勇气了,于是赶紧补充道:“上流社会那些装腔作势的女人, 没有一个及得上这个天性坦率、如同小动物一般的女子 ……。,, “问题是我最讨厌带野性的东西,”伯爵夫人说着,狠狠 地瞪了他一眼,那眼光犹如发怒的毒蛇。 从这天上午起,帕兹让克莱芒蒂娜知道所有的事务,成 了她的家庭教师,他让她了解理财的艰难,东西的真实价格, 指点她怎样才能不让别人过多地占便宜。她可以指靠康斯坦 丁,让他给她当管家,因为塔德已经把康斯坦丁训练出来了。 到了五月,他认为伯爵夫人已经完全能够管理家财,因为她 是个有眼光的女人,头脑敏锐,天生是当主妇的材料。 塔德非常自然地造成了这一局面,谁知又出现了一段对 他来说极其可怕的曲折,他的痛苦并不如他原来设想的那样 容易忍受。可怜的情人没有料到会发生意外,然而亚当突然 病倒了,病得很重,塔德没有走成,当了他朋友的看护。上 尉尽心服侍,不顾疲劳。一个女人如果有兴趣运用深刻的洞 察力,便能从上尉的英雄行为中看出,这是高尚的人为了压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制自己不自觉产生的邪念而对自己采取的某种惩罚。但是女 人们要么洞察一切,要么什么也看不见,这取决于她们的心 理状态:爱情是她们唯一的明灯。 四十五天中,帕兹看守、护理着米日拉,一点也看不出 他思念玛拉迦。这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从来不想她。克莱芒 蒂娜见亚当垂危,但还没有断气,便请来了所有最著名的医 生。“如果他能得救”医生中最博学的一位说道,“那只能是 上天的力量了。得靠照料他的人掌握时机,助天一臂之力。伯 爵的生命掌握在看护他的人手里。” 塔德去将这个判决通知克莱芒蒂娜。她坐在一座中国式 的亭子里,一则休息休息,消除疲劳,二则让医生们自由自 在地讨论,不受拘束。从小客厅到中国式亭子所在的岩石小 丘,有一条黄沙小路,迷恋克莱芒蒂娜的帕兹沿着弯弯曲曲 的小路走着,犹如到了但丁所描写的地狱深渊。这个不幸的 人从没想过有可能成为克莱芒蒂娜的丈夫,他忧心如焚,愁 眉不展。他走到克莱芒蒂娜跟前,痛苦得睑都变了样。墨杜 萨Ⅲ般可怕的睑色显出他绝望的心情。 “他死了吗?……”克莱芒蒂娜问道。 “他们说他没有救了,至少,他们让他听天由命。您不必 去,他们还在那儿,可是毕安训本人也在收拾听诊器,准备 走了。” “可怜的人!我在想,是否有时候我也折磨过他,”她说。 “您使他很幸福,这方面您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塔德安 ①墨杜萨,希腊神话中满头毒蛇的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 人间喜剧第三卷 慰道,“您对他是宽宏大量的……。” “我的损失大概是无法补救的了。” “不过,亲爱的,假定伯爵不幸去世,难道您不曾对他有 所评判?” “我并不是神魂颠倒地爱他,”她回答说,“而是象一个妻 子应该爱她丈夫那样爱他。” “那么,比起失去另一种男人,您的遗恨可以少一些,”塔 德以一种克莱芒蒂娜从未听见过的语气说,“如果您所失去的 男人是你们女人的骄傲,是你们的爱情和你们的整个生命,那 情况就不同了。对我这样的朋友,您完全可以实话实说…… 而我,我会怀念他的!……早在你们结婚之前,我就把他当 作自己的孩子看待,我为他牺牲了我的一生。要是他死了,我 活在这世界上就没多大意思了。而对一个二十四岁的寡妇来 讲,生活依然是美好的。” “嗨!您很清楚,我谁也不爱,”她突然不胜痛苦地说。 “您还不知道什么叫爱,”塔德说。 “哦!丈夫终究是丈夫,我是相当明智的,我情愿要我可 怜的亚当那样一个孩子,而不要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快三十 天了,我们心里一直在想:‘他能活下来吗?’这种肯定与否 定的交替,使我象您一样作好了失去他的思想准备。我可以 坦率地对您说,唉,要是可能的话,我宁愿用我的生命去换 取他的生命。在巴黎,一个独身的女人难道不是很容易在破 产者或败家子的虚情假意面前上当受骗吗?所以我祈祷上帝 给我留下我的丈夫,他百依百顺,心肠极好,很少麻烦人,而 且已经开始怕我。” 人间喜剧第三卷 “您很实在,我更加喜欢您了,”塔德说着,拿起克莱芒 蒂娜的手吻了吻,她没有反对。“在如此重要的时刻,能遇到 一个毫不虚伪的女子真是难能可贵。我可以推心置腹地跟您 谈谈。让我们想想未来,好吗?假如上帝没有倾听您的祈祷, 那么我时刻准备向上帝呼救:‘留下我的朋友吧!’这五十个 夜晚并没有使我的视力衰退,哪怕再照料三十个日日夜夜,夫 人,您尽管睡好了,有我看守呢。如果真的如他们所说,可 以通过精心照料救活他的话,我定能把他从死神手里夺过来。 要是您和我竭尽全力仍然无效,伯爵死了,那么,如果有人 爱着您,啊,如果一个配得上您的多情而刚强的人深深爱着 您的话……” “我也许曾经非常渴望有人爱我,可是我没有遇见过 ……。,, “也许您理解错了……” 克莱芒蒂娜双眼死死盯着塔德,揣测他说这句话并非出 于爱情,而更多是出于贪财的思想,所以鄙视地从头到脚打 量了他一番,然后用高、中、低三种声调向他狠狠吐出“可 怜的玛拉迦”几个字,惟有贵妇人才会运用这种表示蔑视的 特殊语调。她站起身来,任由塔德昏倒在地,因为她头也不 回,向小客厅昂然走去,上楼到亚当的卧房去了。 一小时之后,帕兹回到病人的房间。他精心照料着伯爵, 就象没有受到致命的打击一样。从这个致命的时刻起,他变 得沉默寡言了。再说,他要与病魔搏斗。他的英勇善战博得 了医生们的称赞。无论什么时候,人们都能看到他那双明亮 的眼睛,好比是两盏点燃着的明灯。他对克莱芒蒂娜没有流 人间喜剧第三卷 露出任何一点怨恨。她向他表示谢意,他只是听着而没有接 受,他好象成了聋子。他心里想:“她将受我救亚当一命之恩!” 这句话,可以说他是用自己光芒四射的行动写在了病房里。到 了第十五天,克莱芒蒂娜支持不住,不得不减少她的护理时 间,否则她要累垮了。帕兹却不知疲倦。八月底,他们的医 生毕安训终于对克莱芒蒂娜说,伯爵的性命保全下来了。 “喔!夫人,根本不应该谢我,”他说,“没有他的朋友, 我们是救不活他的!” 中国式亭子里那可怕的一幕发生后的第二天,德·龙克 罗尔侯爵来看望他的外甥女婿,因为他就要肩负一项秘密使 命,前往俄国。前一天受到致命打击的帕兹,悄悄向外交官 说了几句话。后来,亚当伯爵病愈后第一次偕夫人乘敞篷四 轮马车出游的那天,在马车正要离开台阶的时候,一个传令 兵走进宅邸的院子,求见帕兹伯爵。坐在马车前座的塔德转 过身去,原来是一封打着外交部印章的信。他迅速把信放进 礼服口袋,动作之快使克莱芒蒂娜和亚当无法问及此事。不 可否认,在有教养的人中有一种不开口的语言技巧。但是车 到马约门的时候,亚当还是利用自己大病初愈的特殊地位 ——不管他怎么任性,别人总得让他三分 对塔德说:“咱 们两个情同手足的朋友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你知道电报 内容的话,就快告诉我,我非常想知道。” 克莱芒蒂娜心里有气,瞧着塔德对她丈夫说:“两个月来 他一直跟我赌气,我才不想追问他哩!” “哦!我的天哪!”塔德回答说,“反正我阻止不了报纸发 表这件事,我不妨向你们说出这个秘密:承蒙尼古拉皇上恩 人间喜剧第三卷 235 巅,任命我为远征希瓦Ⅲ的部队中一名上尉。” “你去吗?”亚当失声叫道。 “我去,亲爱的,我来的时候是上尉,回去的时候依然是 上尉……再待下去,玛拉迦可能会叫我干出蠢事来的。明天 我和她一起吃最后一顿晚餐。如果我九月份不动身去圣彼得 堡,就得走陆路吲。我不是言人,我还得留一小笔款子给玛拉 迦,好让她独立生活。怎么可以不照顾唯一能了解我的女人 的前途呢?玛拉迦认为我伟大!玛拉迦认为我英俊!玛拉迦 也许对我不忠诚,但是她深深地……” “钻进您的脑子里,然后非常准确地落回到她的马背上,” 克莱芒蒂娜尖刻地说。 “啊,您不了解玛拉迦,”上尉话带挖苦,眼带讥讽,使 克莱芒蒂娜陷入了沉思和不安。 “永别了,美丽的布洛涅森林的小树,在这儿散步的有巴 黎女子,也有似乎重新见到了祖国的流亡者。我知道我的眼 睛再也看不见小姐小径和夫人大道上郁郁葱葱的树木,再也 看不见圆形空地的洋槐和雪松……在那亚洲的边缘,我将按 照我愿为之效力的伟大皇上的意图行事,凭着勇敢,凭着拿 生命冒险,我也许能够成为一支部队的指挥官,那时我或许 会怀念爱丽舍田园大道,因为在这里,有一次您曾让我上车 坐在您的身边。总之,我将始终怀念玛拉迦的严厉苛刻,我 ①希瓦,中亚细亚一个独立汗国,在今乌兹别克境内,一八三九年十一月 沙皇曾派远征军侵犯这个国家,次年夏败退。 ②九月份可以走海路。 人间喜剧第三卷 现在所说的那个玛拉迦。” 他说这句话的态度,使克莱芒蒂娜不寒而栗。 “那么您很爱玛拉迦喽?”她问道。 “我为她牺牲了我们永远不肯牺牲的荣誉……。” “什么荣誉?” “。欧……我们愿付出任何代价在我们的偶像眼中保持的 荣誉。” 回答完这句话,塔德便不再开口,只是在经过爱丽舍田 园大道的时候,他才打破沉默,指着一所木板房子说:“瞧! 这就是杂技剧场!” 晚饭前他抽空前往俄国大使馆,然后又到外交部。第二 天清晨伯爵夫人和亚当尚未起床,他已动身去勒阿弗尔了。 “我失去了一位朋友,”亚当听说帕兹伯爵已经离去,热 泪盈眶地说,“一位真正具有这个词的涵义的朋友。他象逃避 瘟疫一般逃离我的家,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何在。我们两个 朋友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吵翻吧,”他死死盯着克莱芒蒂娜说 道,“不过他昨天关于玛拉迦那一席话……其实他从来没有碰 过这个姑娘的一个手指头。” “你怎么知道呢?”克莱芒蒂娜问。 “我自然好奇,去见了蒂凯小姐。可怜的姑娘至今不明白 塔德为什么绝对不肯亲近她……” “够了,先生!”伯爵夫人说完就回到自己卧房去了。她 暗自寻思:“莫非我受了某个高尚骗局的愚弄?” 刚想到这儿,康斯坦丁进来,交给她以下这封信,那是 塔德在夜间草草写成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237 伯爵夫人:到高加索去送死,还要同时带走您对我的蔑视,这 太过分了。既然一死了之,我就一了百了吧。我第一次见到您,就 爱上了您。这是对女子的一种始终如一的热恋,即便女方不忠也 依然如故。选中您、娶您为妻的亚当是我的恩人,我很贫穷,我 心甘情愿和忠心耿耿地为你们当管家。在这极度的不幸中,我发 现了最甜蜜的人生。在你们家充当一个不可缺少的齿轮,知道自 己对你们的豪华阔绰和安逸幸福有所贡献,这就是我快乐的源 泉。如果说为亚当效劳给我的心灵带来极大的满足,那么,当这 一切劳碌的起因和成果都是为了自己所热恋的女子时,情形又当 如何,您就可想而知了。我领略了爱情中母性的欢乐:我就这样 接受了生活的安排。我好比大路上的穷人,在您美丽庄园的边界 上用石头砌了一间陋室,而不向您伸手求乞。虽然贫穷和不幸,虽 然因亚当的幸福而眼花缭乱,我却成了施与者。啊!这种爱情好 似护守天神的爱那样纯洁,时时刻刻卫护着您;您睡觉的时候,他 看守着您;您走过的时候,他爱抚地瞧着您,他这样活着感到很 幸福。总之,对这个可怜的流亡者来说,您就是祖国的太阳。此 刻他含着眼泪给您写信,怀念着最初那些时日的幸福。我十八岁 那年,得不到任何人的怜爱,我把华沙一个妩媚动人的女子当作 理想的情妇,在她身上寄托着我的思念和我的向往,她成了我朝 思暮想的皇后!可是这个女人对此一无所知。何必要告诉她呢? ……我!我爱着我心上的人。从我年轻时这段爱情史,您可以想 象,我生活在您生活的圈子里,为您刷洗马匹,为您的钱袋寻找 崭新的金币,为您安排精美的膳食和盛大的晚会,凭着我的本领 使那些比您更富有的人相形见绌,我该是何等幸福!每次亚当对 我说:“塔德,她要某件东西,”我是多么兴冲冲地在巴黎奔忙啊!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您想在某时某刻有件什么小东西,我 常常要花九牛二虎之力,坐七小时的马车才能弄到。但为您而奔 238 人间喜剧第三卷 波,其乐无穷!看到您在花丛中微笑,而您却看不到我,我便忘 记了谁也不爱我……总之,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有些日子,幸 福冲昏了我的头脑,我竟在夜里去亲吻您双脚踩过的、对我来说 则是您的足迹闪闪发光的地方。这种举动与我从前神出鬼没地偷 吻拉迪斯拉斯伯爵夫人Ⅲ亲手碰过的门把手一样。您呼吸过的空 气香味袭人,我吸进这空气就感到吸入了生命的玉液琼浆。我在 这儿宛如处在人们所说的热带,完全沉醉在生机勃勃、充满创造 精神的腾腾热气之中。我必须告诉您上述这些事,才能解释明白 我那些不由自主的思想何以表现得那么古怪自负。本来我是至死 也不肯向您披露我的秘密的!您大概还记得,有几天您非常好奇, 创造奇迹的人终于引起了您的注意,您很想见见他。当时我以为, 原谅我,夫人,我以为您会爱上我。您的深情厚意,您那可能为 情人所误解的目光,在我看来,对我太危险了,因此我为自己物 色了玛拉迦。我知道女人对这类私情是绝不能饶恕的:我正是在 发现自己的爱情必然要泄露的时候,物色了这么一个人物。现在 您怎样蔑视我都可以,而以前您毫不留情地鄙视我,我却是冤枉 的。不过我可以肯定,您姨母将伯爵带走的那天晚上,如果我向 您倾诉了上述那些想法,话一说出口,我就会象一只被驯服的老 虎又咬住了活的动物,一感觉到血的热气,就……。 于子夜 写不下去了。那时的情景如今依然历历在目!是的,当时我 如醉若狂。我从您的眼中看到了希望,我的眼睛本会放射出胜利 和红旗的光芒,并且迷住您的双眼。我设想了这一切,真是罪过, 也许我想错了。惟有您对那可怕的一幕拥有发言权,我在那一幕 ①拉迪斯拉斯系波兰王族。 人间喜剧第三卷 239 中,终于压制住了爱情、情欲。这两种人类最不可战胜的力量,却 被那应当永世长存的感恩心理冰冷的手压下去了。您那残忍的鄙 视惩罚了我。您向我表明,对一个人的厌恶和蔑视是很难改变的。 我如痴似狂地爱着您。即便亚当死了,我也会离开;现在亚当已 经得救,我更应当走开了。不能把朋友从死神手中夺回后再去欺 骗他。再说,我的出走也是为了惩罚我曾经产生过的一个念头:医 生对我说他的生命取决于看护他的人时,我曾产生过让他死去的 念头。永别了,夫人。离开巴黎,我失去了一切。而您没有忠于 您的塔德在身边,却毫无损失。 忠于您的 塔德·帕兹 “我可怜的亚当认为他失去了一个朋友,那么我失去了 什么呢?”克莱芒蒂娜心想,她沮丧地垂下头,眼睛凝视着地 毯上织出的一朵花。 就在同时,康斯坦丁也偷偷交给伯爵一封信。信的全文 如下: 我亲爱的米日拉,玛拉迦什么都对我说了。为了你的幸福,你 去拜访女骑手的事,千万不要向克莱芒蒂娜透露一个字,并且始 终让她相信玛拉迦花了我十万法郎。从伯爵夫人的性格来看,她 不会原谅你输钱,也不会原谅你私访玛拉迦。我不去希瓦,而是 去高加索。我心情很忧郁。从我这次赴任的情况来看,三年之后, 我要么成为帕兹亲王,要么战死疆场。永别了,我从罗特希尔德 银行提取了六万法郎,我们俩现在两讫了。 塔德 “我真蠢!刚才我差点儿没断送自己,”亚当心想。 人间喜剧第三卷 塔德出走,三年过去了,报纸还没有提到什么帕兹亲王。 拉金斯卡伯爵夫人极其关心尼古拉皇帝的远征,她内心已经 是一个俄国人,她贪婪地阅读来自俄国的每一条消息。每个 冬天总有那么一、两次,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俄国大使: “我们可怜的帕兹伯爵现在怎么样啦,您知道吗?” 咳!这些所谓目光敏锐、聪颖绝伦的巴黎女子,她们之 中的大多数经常在帕兹式的人物身边来来去去,却对他们视 而不见。是的,不止一个帕兹被埋没了,这种事想起来是多 么可怕!即使他们受到爱恋也仍然得不到赏识。上流社会中 就连最单纯的女子也要求最伟大的男子有点儿江湖骗术,似 乎最美的爱情要是纯朴自然地表现出来便毫无价值,似乎爱 情只能置身于华服盛装和金银器皿之中。 一八四二年一月,拉金斯卡伯爵夫人略带忧伤的姿容激 起了拉帕菲林伯爵狂热的爱情。此人是当时巴黎最厚颜无耻 的花花公子之一。拉帕菲林知道要征服一个由怪物Ⅲ严密看 守的女子困难重重。为了出其不意地把美貌动人的克莱芒蒂 娜弄到手,他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有点忌妒克莱芒蒂娜的女人 身上。她同意为奇袭创造机会。 拉金斯卡伯爵夫人无论怎么聪明,也料想不到会有这等 卑鄙出卖的事。她冒冒失失地跟着这个所谓女友去参加在歌 剧院举行的假面舞会。拉帕菲林使出浑身解数引诱克莱芒蒂 娜。将近凌晨三点,她跳舞跳得心醉神迷,答应跟他去用夜 宵。她正准备登上那位所谓女友的马车的关键时刻,一只有 ①狮头、羊身、龙尾的吐火怪物,此处指亚当。 人间喜剧第三卷 力的手将她抱住。尽管她高声叫喊,还是被抱进她自己的马 车。车门敞开着,但她并不知道她的马车就停在这里。就在 这时,克莱芒蒂娜认出了塔德。“他没有离开巴黎!”她失声 叫道。塔德看着马车把伯爵夫人拉走,便逃走了。 哪位女子一生中有过这样离奇的遭遇呢?克莱芒蒂娜每 时每刻都希望着与帕兹重逢。 一八四二年一月于巴黎 沈志明译 242 人间喜剧第三卷 夏娃的女儿 献给博洛尼尼伯爵夫人 (维梅卡蒂小姐①) 夫人,还记得吗?有个在米兰旅行的人,他和您交谈时便如 同回到了巴黎,得到莫大的乐趣。倘若您还记得这段往事,那么, 今天他为了在您身边度过那么多美好的夜晚而把他的一部作品 奉献给您以表谢意,您就不会感到惊讶了。他请求您用您的姓氏 保护这部作品,正如过去这个姓氏曾保护了一位深受米兰人喜爱 的古代作家吲的好几个短篇小说。您也有一个欧也妮吲,已经长 得很美,从她那聪颖的微笑可以看出,她从您身上继承了女性最 可贵的禀赋。我相信,这部小说里的欧也妮未能从她可悲的母汞 那儿得到的种种童年幸福,您的欧也妮必定都能得到。您瞧,世 人都说法国人轻浮、健忘,而我却象意大利人那样忠贞不渝,铭 记往事。当我写着欧也妮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思绪常把我带回 到那仿大理石建造的凉爽客厅,或是维可罗 德 卡比西尼街的 小花园,它们曾听到过可爱的欧也妮的笑声,还有我们俩的争论 ①欧也妮·维梅卡蒂·塔迪尼(1810 1876),即博洛尼尼伯爵夫人,巴尔 扎克于一八三七年在米兰与她相识。 ②大约是指意大利短篇小说家M·班戴洛(14~5 15(;1)。——原编者注。 ③指伯爵夫人的女儿欧也妮·博洛尼尼。 人间喜剧第三卷 和我们讲述的故事。如今,您已经离开科尔索大街,迁居特雷 莫纳斯泰里。您在那儿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只能想象。在我一心 目里,您仿佛不再置身于精致的摆设之中(当然,您周围肯定都 是这些精美的东西),而是象卡洛多尔西、拉斐尔、提善、阿洛 里Ⅲ所画的美人那样,她们显得有些抽象,因为离我们太遥远了。 如果这本书能越过阿尔卑斯山,它将向您证明作者对您的深 切感谢和敬意。 您谦卑的仆人 德巴尔扎克 晚上十一点半光景,在圣三会教士新街的一座华丽宅邸 里,有两位少妇坐在小客厅的壁炉前。客厅四壁张挂着色泽 柔和的闪光蓝丝绒壁幔,这是法国纺织工业近几年来的新产 品。称得上是真正艺术家的裱糊安装师给门窗配上了和壁幔 同一色泽的柔软的开司米帘子。一盏镶着绿松石的银质吊灯 用三根精巧的链子吊着,从天花板中央一个漂亮的圆形花饰 正中垂下来。小客厅的所有陈设,直至最细微的地方,都是 按同一格调布置的,连天花板也裱着蓝色丝绸,上有一条条 折成褶裥的白色开司米长带,如星光般向四处辐射,然后以 相等的距离垂在壁幔上,并用珍珠结子扣住。脚下是温暖柔 软的比利时地毯,厚得象草坪,亚麻灰的底色,上面织着蓝 色花簇。家具全是用红木整料按古时最美的式样雕制,其言 ①提善(1490 1 576)、阿洛里(1577 1621)以及前面提到的卡洛·多尔 西、拉斐尔,都是巴尔扎克心目中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和巴罗克绘画艺 术的代表。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丽的色彩与小客厅那种素淡的、在画家看来也许有点过于朦 胧的基调互相烘托。椅子和安乐椅的靠背全蒙着绣有蓝花的 白丝绸,四周镶着精雕细刻的红木叶丛,看上去就象一幅幅 玲珑精致的绘画。窗户两侧有两个多层搁架,上面陈列着无 数珍贵的小摆设,全都是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工艺品中 的奇葩。宝蓝色的大理石壁炉台面上,摆着奇妙的古萨克森 瓷器,表现一些牧羊人手持精美的花束去参加那永远不散的 婚礼,这是一种德国风格的中国工艺品。这些瓷器围成一圈, 中间是一台白金座钟,用乌银镶嵌着阿拉伯图案。壁炉上方 闪耀着一面威尼斯棱边镜,镶在饰有浮雕的乌木镜框里,可 能本是某个古老的皇家宅邸之物。两张花几上放着几盆色彩 暗淡的奇花异卉,这是温室里培育出的弱不禁风的娇贵者,却 又是植物界的珍品。这间小客厅井井有条,干干净净,却又 缺乏生气,仿佛在等待出售似的。在这儿,你不会看到反映 出主人幸福的那种调皮任性的杂乱无章。然而此时此刻,这 儿的一切倒很协调,因为两位少妇正在哭泣。客厅的每件东 西都象在忍受着痛苦。宅子的主人名叫费迪南·杜·蒂耶,是 巴黎最富有的银行家之一。这名字就能说明为什么客厅的陈 设如此奢华。而从客厅也可以看出整个宅子的概貌。虽然杜 ·蒂耶是个弃儿,又是暴发户(天晓得他是怎么发迹的),却 在一八三一年娶了德·格朗维尔伯爵的小女儿。德·格朗维 尔是法国司法界一位知名人士,七月革命后成了贵族院议员。 杜·蒂耶出于野心攀了这门亲事,他所花的代价是在婚约上 签收了他并未收取的奁产,其数目与许配给费利克斯·德· 旺德奈斯伯爵的大小姐的嫁资同样可观。当初,德·格朗维 人间喜剧第三卷 尔家正是因为出了那笔巨额嫁资才得以和德·旺德奈斯家联 姻的。这样,贵族给法官造成的损失由银行家弥补了。要是 德·旺德奈斯早知道,他三年后将成为某个自称为杜·蒂 耶Ⅲ的费迪南先生的连襟,那么他也许不会娶他现在的妻子; 然而谁能在一八二八年末预料到一八三。年事件吲给法国的 政治形势、财产状况、道德风尚带来的奇怪动乱呢?谁要是 当时对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说,在这场社会地位的 大变动中他将失掉贵族院议员的桂冠,并说这顶桂冠将戴在 他岳父的头上,那么他就会被看成是疯子。 杜·蒂耶太太蜷缩在炉边一张矮椅里,神态专注。她温 存地把姐姐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胸口上,不时地亲吻它。她姐 姐就是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社交界把教名和姓氏 连在一起称呼伯爵夫人,以便把她和她的妯娌侯爵夫人区别 开来(侯爵夫人原是封丹纳家的小姐,凯嘉鲁埃伯爵的遗孀, 非常言有,后来嫁给了前大使夏尔·德·旺德奈斯。)伯爵夫 人半躺在一张半圆形双人沙发上。另一只手捏着一块手绢,两 眼含着泪水,强忍住的抽噎使她透不过气来。她刚才对妹妹 倾吐了自己的心事,这种推心置腹的谈话只有手足情深的姐 妹之间才能做到,而这两姐妹正是相亲相爱的。当今世上,象 ①巴尔扎克在《赛查·皮罗托盛衰记》一书中概述了这个人物的身世。杜 ·蒂耶原是个私生子,他妈妈——一个被引诱失身的乡下姑娘——生下 他后就投河自尽了。他从小由本堂神甫抚养,长大成人后,他向政府申 请用出生地杜·蒂耶做了姓氏,这样,从姓氏看,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 他是贵族之后。 ②即七月革命。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们那样奇特地出嫁了的两姐妹,完全可能疏远、隔膜起来, 然而她俩深厚的姐妹之情,为何能在双方丈夫互相蔑视、所 属的两个社会集团彼此格格不入的情况下保持不变,从未有 过裂痕,也从未蒙上阴影呢?历史学家有必要讲一讲其中的 缘由。简要介绍一下她们的童年,也许能说明她们现在各自 的境遇。 姐妹俩是在巴黎沼泽区一座阴森森的宅邸里长大的,抚 养她们成人的母亲是一个思想狭隘、笃信宗教的妇人。她,正 如古话所说,怀着重任在身之感,完成了一个母亲对女儿应 尽的首要责任。因此,玛丽安杰莉克和玛丽欧也妮直到 结婚时——老大在二十岁上,老二在十七岁上——还从未走 出过母亲严密看管下的家庭圈子。她们从未看过一场戏,巴 黎的教堂就是她们的剧院,母亲对她们的管教和修道院里一 样严格。从懂事的年龄起,她俩就一直睡在一间与德·格朗 维尔伯爵夫人的卧室相通的房间里,房门整夜开着。每天的 时光除了用来梳妆打扮、完成宗教功课以及学习名门闺秀必 不可少的课业以外,便是为穷人做些针线活,再就是散步,象 英国人在星期天那样一本正经地散步,还不时互相提醒:“走 慢点,否则我们就象在玩耍了。”她们所学的知识不超过忏悔 师规定的范围,而这些忏悔师都是从最不讲宽容、最严厉的 教士中挑选出来的。从来没有一个姑娘在被交给她的丈夫时 能象这两姐妹那么纯洁无瑕。她们的母亲把这一点——也确 实是很重要的一点——看成是自己尽到了对上帝和世人应尽 的义务。两个可怜的姑娘结婚前从未读过一本小说,至于绘 人间喜剧第三卷 247 画,也只画过一些人像,居维埃Ⅲ会认为这些人像是完全违 背人体解剖学的大作,而且在她们笔下,连法尔奈斯的赫丘 利吲也会女性化。一位老处女教她们绘画,一位道貌岸然的 修士教语法、法语、历史、地理和女孩儿所需要的一点算术。 她们的阅读材料都选自经过批准的书籍,如《传教士书简 集》吲,诺埃尔的《文学课本》等,阅读是在晚上以朗诵的方 式进行的,而且必须有伯爵夫人的指导神甫在场,惟恐书中 碰到一些段落,若不加以明智的讲解,就会引得她们想入非 非。费讷隆的《忒勒玛科斯历险记》圳在这些人看来是一本危 险的书。格朗维尔伯爵夫人相当爱两个女儿,一心要把她们 教养成玛丽·阿拉科克⑨那种天使般的人儿。然而两个姑娘 却宁愿要一位德行没有这么高、但却更为和蔼可亲的妈妈。这 种教育收到了它的效果:宗教象枷锁一样强加在姐妹俩身上, 用严峻的形式表现出来,并以它的种种仪式使这两颗年轻纯 洁却受到罪人待遇的心感到厌倦,它压抑了她们的内心感情, 它在她们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却并不为她们所爱。玛丽姐 妹要么将变成傻瓜,要么渴望独立。结果,她们一旦看到了 ①居维埃(1769 1 832),法国动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他通过对各种动物 的大量观察提出了基本的解剖学原理。 ②法尔奈斯的赫丘利,指藏于那不勒斯法尔奈斯宫的赫丘利雕像,巴尔扎 克把它看作是男陆健美的象征。 ③记述传教士言行的书信集。 ④《忒勒玛科斯历险记》,费讷隆写的一部教育小说,叙述忒勒玛科斯长途 跋涉寻找父亲奥德修的经历。 ⑤玛丽·阿拉科克(1 647 l 69 o、,圣母往见会的信女,专门在巴黎圣心院 宣传对耶稣的虔诚。 人间喜剧第三卷 社会,比较了几种思想,就立刻盼望出嫁。不过她们不知道 自己有着动人的姿容和美好的品德。她们意识不到自己的天 真老实,又怎能认识生活呢?她们既没有抵御灾难的武器,也 没有评价幸福的经验,身居牢笼般的家庭,她们只能从自身 得到安慰。夜晚悄声的倾诉,或是白天趁母亲走开的片刻交 谈的几句话,有时包含了言语所不能表达的思想。两人常常 避开众人的视线,互相瞥一眼来交流感情,这一瞥真抵得上 一首辛酸伤感的诗。仰望晴朗的天空,闻闻花儿的芳香,手 挽着手在花园里兜上一圈,这些小事都能给她们带来无上的 乐趣。完成了一幅刺绣也能使她们的心田充满纯真的欢愉。和 她们的母亲交往的那些人非但不能启迪她们的心灵,鼓舞她 们的精神,反而使她们思想阴郁,心情悲伤,因为这些人都 是古板、生硬、毫无风趣的老妇人,闲谈的内容不外乎传教 士与指导神甫之间的区别,自己身上的小病小痛,以及连 《每日新闻》和《宗教之友》Ⅲ都不会留意的宗教方面的琐事。 至于那些男客,他们的面容是那么冷漠而愁苦,连最炽烈的 爱I青之火在他们面前也会熄灭。这些人都到了一定的岁数,这 时男人一般都变得郁郁寡欢,只对饮食的好坏有感觉,专贪 图生活上的舒适。由于只知道履行宗教义务,例行宗教仪式, 他们的心已经枯萎了。他们常常整晚整晚默不作声地打牌。这 帮人形成了一个严峻的、古犹太法庭似的圈子,维护着母亲 制定的家规,两个小姑娘则被排斥在外。她们非常憎恨这些 ①《宗教之友》即《宗教及国王之友》报,创办于一八一五年,是一种兼有 文学和政治色彩的宗教报纸。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两眼深陷、整天拉长着睑的人。然而在这幅阴暗的生活画面 上却明晰有力地凸现出一个男人的形象,那就是音乐教师。当 时,指导神甫们认为音乐是在天主教会里诞生和发展起来的 一种宗教艺术,因而家里允许两姐妹学点音乐。先是由在附 近一所修道院里教视唱练习和钢琴的一位戴眼镜的老小姐来 指导他们,枯燥的练习把两个小姑娘累得精疲力竭。后来,大 女儿满十岁时,格朗维尔伯爵指出必须聘请一位音乐教师。伯 爵夫人本着妇从夫命的准则同意了丈夫的决定,笃信宗教的 女人总是把完成义务视为美德。音乐教师是个德国人,天主 教徒,是那种年轻时就显得老气而到了八十岁却好象只有五 十岁的人。他那两颊凹陷、布满皱纹、肤色黝黑的睑,还保 留着某种天真的稚气。坦诚的蓝眼睛炯炯有神,春天般愉快 的微笑荡漾在唇边,银灰色的头发象耶稣那样自然地拢着,给 他那心醉神迷的表情增添了说不出的庄严,而且会使人对他 的性格作出错误的判断:他会带着极其庄严的神情去干一件 蠢事。衣服对他来说只是一副必要的外壳,他对此一向不予 注意,因为他的眼睛总是望着高高的云天,当然不会去关心 物质生活。这位默默无闻的伟大艺术家是那种和蔼可亲而又 漫不经心的人,他们把自己的时间和心血献给别人,就象把 自己的手套丢在人家的桌子上,把雨伞丢在人家大门口一样。 他的手洗过以后看起来还是脏的。他那衰老的躯干很不平稳 地安装在两条弯曲的腿上,仿佛向人们证明,人完全可以把 躯体当作灵魂的附属物。总之这是一个奇怪的人,只有一位 250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叫霍夫曼Ⅲ的德国人精彩地描绘过这种人(这=位诗人擅长表 现那种看来并不存在但却充满生命力的东西)。这就是音乐教 师施模克,他早先担任过安斯巴赫总督吲的唱诗班指挥。有 一次接受虔信测试时,人家问他是否守斋,他真想回答“请 看看我这副样子就知道了”,但是怎么能跟虔诚的信女和严厉 的指导神甫开玩笑呢? 这位童心尚在的老人在玛丽姐妹的生活中占据了重要的 地位,两个姑娘对这位一生致力于艺术的天真而伟大的音乐 家怀着深厚的感情,因此她们出嫁后,每人给了他三百法郎 的终生年金,这笔钱够他付房租、喝啤酒、抽烟和买衣服。靠 六百法郎的年金,加上教课的报酬,他过上了伊甸乐园般的 日子。在这以前,施模克感到,只有对这两个可爱的姑娘,对 这两颗在冷若冰霜的母教和宗教的禁锢下依然绽开的心,他 才有勇气诉说自己的贫困和心愿。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施模 克的为人和玛丽姐妹的童年。后来谁也不知道是哪位神甫或 信女发现了这个流落在巴黎的德国人。当母亲们得知格朗维 尔伯爵夫人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了一位音乐教师,都来打听他 的姓名和地址。沼泽街上一下子就有三十家聘请了施模克。从 此,他穿上了带镀铜扣子和马鬃垫子的皮鞋,经常更换衬衣, 这表明他到暮年终于出名了。他那天真汉的快活性格过去为 ①霍夫曼(1776 1822),著名的德国文学家和音乐家。 ②安斯巴赫公国于一七0一至一八0六年属普鲁士,一八0六至一八一四 年属德国巴伐利亚。因此,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已经没有什么安斯巴 赫总督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清贫的生活所压抑,现在又跃然于眉宇之间。他会情不自禁 地说上几句俏皮话,比如,要是白天泥泞的街道在夜间冻干 了,第二天他就会说:小切(姐)们,昨夜毛(猫)把巴尼 (黎)的涅(泥)浆给吃掉了。不过他讲的是半德语半法语的 土话。能够从他的智慧之花里选择这朵“毋忘我”献给两个 天使般的姑娘,他感到非常高兴,因此说这些俏皮话时,他 做出一副机敏、风趣的样子,这就使人无法嘲笑他了。他看 出两个学生的生活很不幸,便很想叫她们开开心,因此,即 便他的样子不是生就的滑稽,他也会故意做出可笑的样子来 给她们逗乐;而他那颗善良的心又会使民间最粗俗的笑话变 得新颖隽永。用已故圣马丁Ⅲ的一句富有形象的话来说,他 那圣洁的微笑能把污泥镀上一层金。遵照宗教教育中一条高 尚的训言,玛丽姐妹每次上完课以后都恭恭敬敬地把老师一 直送到住所门口,两个可怜的女孩子在那儿对他说几句温存 的话,让他感到幸福,她们自己便也感到幸福:她们只有对 他才能显露女性的本色!就这样,在她们结婚之前,音乐成 了她们生活中的另一个天地,正象有人说,俄罗斯农民把梦 境当成现实,而把现实看作一场噩梦。为了保护自己不被庸 俗卑劣的现实生活所侵蚀,不被苦行思想所吞噬,她们整个 身心投入了艰难的音乐艺术,直至精疲力竭。然而,醉心于 音乐的老农牧神、天主教徒施模克指挥下的天女——“旋 律”、“和声”、“作曲”——对玛丽姐妹的辛勤劳动给予了奖 赏,并以仙姿绰约的舞蹈为她们筑起了一道防御壁垒。莫扎 ①圣马丁(1743 1803),法国哲学家。 252 人间喜剧第三卷 特、贝多芬、海顿、帕伊西埃洛、西马罗沙、赫梅尔Ⅲ,还有 一些二流音乐家,在她们心灵中激发了千百种感情,但这些 感情并未越出贞洁含蓄的范围,却把她们引入了“创造”的 天国,任她们在那儿展翅翱翔。每当她们完美地演奏了几个 乐章,她们自己也为之深深陶醉,不禁相互握手,相互拥抱, 而老师则称她们为他的圣赛西尔吲。 玛丽姐妹到十六岁才开始参加舞会,而且一年只有四次, 还必须是由伯爵夫人看得上的几家举办的。母亲总是再三训 导她们,对邀请她们跳舞的男人应该持怎样的态度,然后才 让她们离开自己身边。这些训导是如此严厉,以致实际上她 们对舞伴只能回答“是”或者“不是”。伯爵夫人的眼睛一刻 也不离开她们,似乎要从嘴唇的翕动猜出她们在和舞伴说些 什么。两个可怜的孩子赴舞会的打扮是无可指责的:她们身 穿长袖细布连衣裙,衣领一直高到下颁,裙子打了无数的褶 裥。这种装束不仅遮盖了两个少女优美的体形和风姿,而且 使她们看上去有点象埃及的剑鞘。然而这一大堆棉布却遮不 住两张因为哀愁而益发显得俊俏的睑蛋儿。她们发现人们都 以一种温和而怜悯的目光望着她们,很是气恼。试问,凡是 女人,不管她多么老实,谁个不想被人倾慕呢?她们白璧无 瑕的头脑从未沾染过任何危险的、不健康的,或仅仅是暖昧 ①莫扎特(1756 1791),奥地利的天才作曲家;贝多芬(1770 1827),德 国最伟大的作曲家;海顿(173¨_1 809),奥地利著名作曲家;帕伊西埃 洛(1了41 1 81 6),意大利作曲家;西马罗沙(1了49 1 8叫),意大利作 曲家;赫梅尔(177s 1 837),德国作曲家和钢琴家。 ②传说中保护音乐家的圣女。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思想:她们的心是纯洁的,她们的手红通通的,她们的身 体好得要命。两个姑娘走出娘家大门到市政府和教堂举行婚 礼时,就象上帝刚造出来的夏娃那样清白,她们心里记着一 条简单然而可怕的嘱咐:在一切事情上都要服从她们将要与 之昼夜相处的男人。不过她们想,在她们将要被送去的外姓 人家过日子,不会比在修道院似的娘家更坏。 她们的父亲,德·格朗维尔伯爵,是个地位很高、学识 渊博、清廉正直的法官,尽管他有时也被卷进政治漩涡。那 么,为什么他不保护两个女儿免受专制家规的威慑呢?读者 可能还记得,伯爵和妻子结婚十年后曾经签约,谈好夫妇分 居,各住各的房子。伯爵负责儿子的教育,把女儿交给伯爵 夫人去管教。他认为,夫人那套压抑人的教育方法对男孩比 对女孩有更大的危险性:两个女孩命中注定要受一种束缚,不 是爱情的枷锁,就是婚姻的桎梏,她们失去的东西要比男孩 少些,因为男孩的才智应该得到自由发展,要是受到极端的 宗教思想的强烈压制,他们的优点就会被损害而变质。这样, 伯爵从四个牺牲品中挽救了两个。伯爵夫人则认为,两个儿 子 一个立志当审判官,另一个准备当检察官——太缺乏 教养,不能让他们和两个妹妹有任何亲密的关系。可怜的孩 子们之间的来往受到严密的监视。再说,每次伯爵把儿子从 学校领出来,也尽量不把他们关在家里。两个男孩和母亲以 及妹妹一起吃顿午饭,然后伯爵就把他们带到外面去散心:或 去艺术品修理铺,或看戏,或参观博物馆,若时令相宜,就 去野外郊游,伯爵为他们的娱乐活动提供一切费用。只有逢 到家庭的重大节日,如伯爵夫人的生日、新年、学校发奖日 人间喜剧第三卷 等,两个男孩才在父亲的住所留宿。这种时候他们感到很拘 束,不敢拥抱两个妹妹,她们被伯爵夫人牢牢看管着,一刻 也不能跟哥哥单独在一起。两个不幸的姑娘见到哥哥的机会 是那么少,以至兄妹之间不可能有任何联系。在男孩回家的 日子,不时可以听到伯爵夫人询问:“安杰莉克哪儿去了?” “欧也妮在干什么?~‘孩子们在哪里?”一提起她的两个儿子, 伯爵夫人就抬起冰冷的、苦修者的双眼,望着天空,象是恳 求上帝宽恕她没能把他们从蔑视宗教的邪路上拉回来。她的 哀叹或缄默无异于《耶利米哀歌》Ⅲ中最悲痛的诗章,使两个 女孩误以为她们的哥哥已经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儿子一 满十八岁,伯爵便在自己的住所给他们安排了两个房间,并 规定他们在一位律师的监督下学习法律。这位律师就是伯爵 的秘书,他负责向两位公子传授将来当法官的窍门。玛丽姐 妹俩对兄妹情谊只有抽象的概念。她们结婚的时候,一个哥 哥已在远离首都的一个法院当检察长,另一个哥哥也在外酋 刚刚开始任职,两人每次都因有重大案件要审理,不能参加 妹妹的婚礼。有不少家庭,人们满以为它们内部的生活是亲 密、团结、和谐的,而实际情况却是:兄弟们远离家庭,为 自己的地位和前程奔忙,或被公务缠身;姐妹们则被卷入别 人家利害冲突的漩涡。一家成员就这样东分西散,互相遗忘 了,他们之间只靠淡薄的回忆来维系,直到家族的荣誉感把 他们重新唤回来,或是某项利益又把他们聚在一起,但也可 能使他们实际上已经疏远的关系彻底破裂。精神和肉体上都 ①《旧约·耶利米哀歌》,共五章,哀叹耶路撒冷被巴比伦人所毁。 人间喜剧第三卷 紧密团结在一起的家庭是罕见的。现代社会的规律是一个家 庭分化为几个家庭,它带来的最大灾害就是个人主义。 安杰莉克和欧也妮在深深的孤寂中度过了少女时代。这 期间她们很少见到父亲,再说,他每次来府邸一楼伯爵夫人 居住的套房时,睑上总是郁郁寡欢。他把在审判席上的一副 庄严持重的面容带到了家里。到十二岁左右,两个小姑娘已 过了玩布娃娃的年龄,她们开始动脑筋思考,并且已不再取 笑老施模克,这时她们才发现了使父亲前额上布满皱纹的原 因。她们看出来,在严肃的外表下,父亲有着一副善良的心 肠和可爱的性格。她们懂得了,父亲把他在家庭中的位置让 给了宗教,他没有得到一个丈夫应该享受的体贴和温存,他 对女儿的爱——这是父爱中最微妙的部分 同样也受了伤 害。父亲的痛苦使两个从未得到过温暖的姑娘心里异常难过。 有时,父亲和她们一起在花园散步,一只胳臂挽着一个纤腰, 让自己的脚步合上孩子们的步伐,走到花丛里时,他会停下 来,在她们前额上一一亲吻。这时,他的眼睛、嘴巴乃至整 个面部都流露出最深切的同情。他说:“我亲爱的孩子们,我 知道你们不很幸福,我要及早把你们嫁出去。看到你们离开 这个家,我就高兴了。”欧也妮说:“爸爸,我们已经打定主 意,一有人来求婚,我们就立刻嫁给他。”伯爵叹道:“看吧, 这就是严厉管教的苦果!本想培养出圣女,反而……”他说 不下去了。姐妹俩感到,父亲和她们分手时总是那么依依不 舍,偶然在家吃晚饭时,也总是那么疼爱地看着她们。她们 虽然很少见到父亲,却打心眼里同情他,而人们往往会爱他 们所同情的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修道院式的严厉教育促使两姐妹早早出嫁了,共同的不 幸把她俩连结在一起,就象丽塔和克里斯蒂娜Ⅲ从娘胎里就 连在一起一样。很多男子为形势所迫而结婚时,都宁愿要一 个从修道院出来的、脑子里灌满了宗教信条的女子,而不愿 娶一位从小在社交场中受熏陶的姑娘。一个男子要么娶个见 识很广的女子,她阅读和评论报上的广告,她同无数年轻人 跳华尔兹或加洛普舞,她无戏不看,无小说不读,她学跳舞 时膝盖几乎被舞蹈教师的膝盖折断,她蔑视宗教,有一套自 己的道德观;要么娶一个象玛丽 安杰莉克和玛丽 欧也妮 那样无知而纯洁的姑娘。没有调和折衷的余地。也许,跟前 一种女子结婚和跟后一种女子结婚都同样危险。然而,绝大 多数男子还没到阿尔诺耳弗吲的年龄,就宁愿选择一个受过 宗教教育的阿涅丝吲式的女子,而不要未来的赛莉梅娜圳。 玛丽姐妹都长得娇小玲珑,两人个头一般高,有着同样 的纤手秀足。妹妹欧也妮的头发是金色的,象母亲。安杰莉 克的头发是褐色的,象父亲。但两人的肤色一样,都是洁白 而带有珠光,这说明她们血统纯正,生活优裕。她们的肌肤 丰润如茉莉花瓣,也象花瓣一样柔嫩细滑,透出碧玉花纹似 的蓝色小血管。欧也妮的蓝眼睛和安杰莉克的褐色眼睛常常 ①丽塔和克里斯蒂娜是连体双胞胎姐妹,活了八个月,于一八二九年死去, 当时的医学报刊对她们的情况有很多报道和评论。 ②阿尔诺耳弗,莫里哀的喜剧《太太学堂》中的人物,婊妒和专制的典型。 ③阿涅丝,《太太学堂》中的女主人公,阿尔诺耳弗的监护对象,被视为天 真纯洁的女子典型。 ④赛莉梅娜,见本卷第156页注①。 人间喜剧第三卷 流露出一种孩子般的无忧无虑和毫不做作的惊异表情,当眸 子在水汪汪的眼眶里茫然转悠时,这种表情便特别明显。姐 妹俩的身材都很匀称:两肩略嫌瘦削,但日后会发育得圆滚 滚的。她们的胸脯长期被遮盖住,但是,一旦她们的丈夫请 她们袒露出来去参加舞会时,那胸脯的完美便令所有的人惊 叹不已,这使两位纯洁的姑娘在家里以及在整个舞会上羞得 满睑绯红。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时候,也就是说,姐姐在哭, 妹妹在安慰她的时候,两人的手和胳臂已经成了乳白色,两 人都已做了妈妈,一个生了个男孩,另一个生了个女孩。小 时候,母亲认为欧也妮很调皮,因此对她格外留心和严厉。在 这个令孩子们惧怕的母亲眼里,安杰莉克高贵而骄傲,心里 充满了豪情,能够自己管住自己,而欧也妮则是个机灵电,需 要加以遏制。世上有些好人被命运所埋没,他们本应万事如 意,但是,仿佛灾星总是折磨他们,不测风云老是拿他们做 牺牲品,结果他们一辈子在不幸中度过,最后在不幸中死去。 玛丽两姐妹就是这样。欧也妮这个天真快活的姑娘,刚跳出 娘家的樊笼,又落入一个专横奸诈的暴发户手中。安杰莉克 这个生来准备为爱情进行伟大斗争的姑娘,却被命运抛到巴 黎社会的最上层,享受着充分的自由。 德·旺德奈斯夫人两腿半曲,蜷身躺在椭圆形沙发里,脑 袋软弱无力地靠在沙发背上,显然,她那婚后六年依然天真 无邪的心灵已经受不住偌大痛苦的重压。今天晚上,她只在 意大利歌剧院露了一下面就奔到妹妹家来了,发辫里还留着 几朵鲜花,其他的花已经和她的手套、绸面皮大衣、手笼、风 帽一起散落在地毯上。晶莹的泪珠和挂在洁白的胸脯上的珍 人间喜剧第三卷 珠混在了一起,充满泪水的双眼说明她有难言的痛苦要倾诉。 而四周的环境却是如此奢华,这不构成了一幅可怕的图画 吗?!伯爵夫人感到没有勇气说下去。 “可怜的姐姐,”杜·蒂耶夫人说,“你对我的婚后生活太 不了解,才会想到来向我求救!” 这句话是姐姐刚才猛烈倾倒的苦水从她心底里翻腾出来 的,正象积雪融化能掀起深深埋在山涧底的石头一样。听了 这句话,伯爵夫人惊愕地看着妹妹 银行家的妻子。她的 眼泪给吓干了,两眼直愣愣的。 “难道你也生活在苦难的深渊里吗,我的天使?”她低声 问道。 “我的不幸不会减轻你的痛苦。” “说出来吧,好妹妹。我还不至于自私到不愿听你诉说! 这么说,我们俩还象做姑娘的时候一样,都在受苦罗?” “可现在我们是分在两处受苦,”银行家的妻子忧伤地说。 “我们生活在两个敌对的社会集团里,当你不再到杜伊勒里宫 去的时候我反倒得去Ⅲ。我们俩的丈夫属于两个相反的派别。 我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银行家的妻子,一个恶棍的妻子,我的 宝贝!而你呢,你是一个善良、高尚、心胸宽大的人的妻子 ......,, “啊!别青陉我!”伯爵夫人说,“一个女人要能责陉我, ①这个故事发生在七月王朝时期,当时政权掌握在大资产阶级手中,因而 杜·蒂耶这样的银行家、暴发户经常出入宫廷,而德·旺德奈斯等正统 派贵族却被排斥在外。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自己必须忍受过单调无味的生活带来的烦闷,她必须尝过 摆脱了这种生活而一下子进入爱情的天国是什么滋味;她必 须体会过,为另一个人而生活,并分享他那诗人的心灵的无 限激情是多么幸福,她还必须体会过双重生活的乐趣:一方 面和他一起在那争权夺利的世界里到处来去奔忙,为他的忧 愁而痛苦,为他的快乐而心荡神驰,在宏伟的生活舞台上大 显身手;而与此同时,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平静、冷漠、 安详。是啊,亲爱的,常常是心里象海洋一样在翻腾,而身 子必须安静地呆在家里,坐在火炉前的沙发上,象你我现在 这样。然而,当每时每刻都有一件重大的事来扰乱你或绷紧 你的心弦,当你对任何事都不能无动于衷;当你感觉到自己 整个生命系在一次散步上,因为在散步的人群中你会看到一 双使太阳黯然无光的明亮的眼睛;当你为一次迟到而心神不 安;当你想杀死一个不知趣的人,因为他侵占了使你全身血 液沸腾的难得的美好时光的一分一秒;——这时候是怎样的 幸福啊!真正的生活多么令人陶醉!啊,亲爱的,在那么多 女人祈求激动人心的生活而又得不到它的时候,自己却能这 样生活!想一想吧,天真的妹妹,人生只有一个阶段能享受 这种诗意,那就是青年时期。再过几年,人生的严冬就要来 临了。唉!假如你拥有这些活生生的感情财富而又将失去它 ......,, 听见姐姐翻来覆去赞美这种生活,杜·蒂耶夫人惊恐地 用双手蒙住了睑。但看见姐姐泪流满面的样子,她终于说: “我没有一点想责备你的意思,我亲爱的姐姐。刚才你在 顷刻之间往我心里投下的火种,比我这几年来用泪水浇灭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还要多。是的,我心里认为,我现在过的生活,或许为你 刚才所描绘的那种爱情作了最好的辩护。唉,我想,要是我 们能多见几次面,就不会处于现在这种境地了。要是你了解 我的痛苦,你就会珍视自己的幸福,还会鼓动我进行反抗,而 我也可能会得到幸福。你的不幸是偶然的,还能在偶然中得 到弥补,我的不幸却是每时每刻都存在的。在我丈夫眼里,我 不过是他用来炫耀奢华的一只衣帽架,是他野心的标志,是 他虚荣心的一种满足。他对我既没有真正的感情,也缺乏信 任。费迪南就象这大理石一样冰冷而光滑,”她一面说一面拍 拍壁炉台,“他总提防着我。我要是为自己要点什么,肯定会 遭到拒绝;可是,能够满足他的虚荣心、能炫示他财富的东 西,我甚至不用要就可以得到:他装饰我的住房,他为我的 吃喝花费数量惊人的钱财。我的仆人的服装,我在戏院的包 厢,总之凡是人们看得见的,都极尽奢华之能事。为了摆阔, 他什么都不吝惜,他可以给孩子的讯褓镶上花边,但对孩子 的哭喊却无动于衷,也不知道孩子真正需要什么。你懂我的 意思吗?别看我去王宫时满身珠光宝气,别看我出门时佩戴 着贵重的小玩意儿,其实一个铜子儿也不在我手里。杜·蒂 耶太太也许叫很多人羡妒,人家以为她在金子里游泳,可没 有一百法郎是属于她自己的。一个父亲要是不管他的孩子们, 就更不会把孩子的妈放在心上。唉,他可真让我感到我是他 花钱买来的,我的个人财产(其实并不由我支配)是从他手 里抢来的。要是我只需要把他掌握在手里,那么我也许会施 展手腕博取他的欢心;可是我被一种奇陉的势力控制着,这 人间喜剧第三卷 26l 势力就是一个公证人的寡妇Ⅲ,她是个五十多岁、自命不凡的 人,她挟制着杜·蒂耶。我知道,只有等她死了,我才能自 由。在这儿,我象王后一样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到了午饭和 晚饭的时间有人敲钟,就象在你的庄园里那样。我总是在固 定的时刻由两个穿号衣的仆人陪着到树林里去散步,也总是 在固定的时刻回来。我不能发号施令,而只能接受命令。比 如,我正在跳舞或者正看着戏,听差走过来对我说:‘夫人的 车子备好了,’我就得在兴致正浓的时候离开。如果我不遵守 他给我规定的那套礼仪,他就会发脾气,那可真叫人害怕。这 可诅咒的富贵生活使我留恋过去,使我觉得我们的妈妈是个 好妈妈,她至少夜里不管我们,我可以跟你谈话。那时候我 生活在一个疼我、并且和我一起受苦的人身边;而在这里呢? 住在这豪华的公馆里,我却好象置身在沙漠之中。” 听了这番悲惨的诉说,伯爵夫人也抓住她妹妹的手,一 面亲吻一面流泪。 “所以,我怎么能帮助你呢?”欧也妮低声对安杰莉克说。 “要是他撞见我们俩在谈话,他就会起疑心,他会查问这一个 多小时你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就不得不向他撒谎,而在他这 样阴险狡猾的人面前撒谎是不容易的,他会给我设很多圈套。 好了,别谈我的苦楚了,还是考虑考虑你吧。我亲爱的,你 需要的四万法郎对费迪南根本不算一回事,他和另一个大银 行家——纽沁根男爵合伙,支配着几百万法郎呢。有时,他 ①指罗甘太太,《人司喜剧》中的一个人物。巴尔扎克在《赛查·皮罗托盛 衰记》中写到杜·蒂耶和这位公证人妻子之司的私情。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们举行晚宴我也在场,他们在晚宴上讲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 杜·蒂耶知道我谨慎,他们当着我的面谈话毫无顾忌,深信 我是不会张扬出去的。嘿,听了他们的谈话以后,我觉得,与 金融界的某些阴谋相比,拦路抢劫和谋财害命可算得上是善 行善举了。纽沁根和他不管别人破产不破产,正如我不把他 们挥金如土放在心上一样。我常常接待一些受骗上当的可怜 虫,这些人正是前一天我听到杜·蒂耶他们谋划着要坑害的 人,这些人入伙做买卖,却不知道自己将要在买卖里失掉全 部家产。我真想对这些人说:‘当心!’就象莱奥纳德Ⅲ对误 入匪窟的人说‘当心’一样。可是,如果我说了,会有什么 后果呢?所以我不作声。这豪华的公馆无异于歹徒行凶之地。 杜·蒂耶和纽沁根恣意挥霍,一千法郎的钞票整把整把地往 外拿。费迪南在杜·蒂耶买下了古堡的旧址,准备把它重建 起来,还想再买一片树林、几处漂亮的田庄,与古堡连成一 片。他说他儿子将成为伯爵,还说,到第三代,杜·蒂耶就 是贵族之家了。纽沁根呢,他住腻了圣拉扎尔区的那幢宅子, 正在造一座华丽的公馆。他夫人是我的一个朋友……啊!对 了,”她叫道,“她也许会对我们有用处,她在丈夫面前敢说 敢做,又能支配自己的财产,她能救你。” “我的小猫咪,我只有几个钟头的时间了,我们今晚就去 找她吧,现在就去,”德·旺德奈斯夫人说,一面扑到杜·蒂 耶夫人怀里,哭了起来。 ①法国作曲家勒絮尔(1760 1 837)根据勒萨日的小说《吉尔·布拉斯》改 编的歌剧《匪窟》中的人物。 人间喜剧第三卷 “现在都晚上十一点了,我能出去吗?” “我有车子。” “你们在这儿谋划些什么呀?”杜·蒂耶说着推开小客厅 的门。 他在两姐妹面前装出一副毫无害人之心的伪善面孔。刚 才地毯减轻了他的脚步声,加之两位少妇专心在谈自己的事, 没听见他的马车进大门。伯爵夫人常在社交界周旋,又享有 丈夫给她的充分自由,所以变得越发精明和机灵,而这些本 领在她妹妹身上却得不到发展,因为妹妹摆脱了严酷的母教 后又被专制的丈夫所主宰。伯爵夫人见欧也妮害怕得快要泄 露真情了,便忙用一个坦率的回答来给她解围。 “我原来以为我妹妹很有钱,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伯爵 夫人说,一面看着她的妹夫。“我们女人有时手头拮据,但又 不便告诉丈夫,就象约瑟芬和拿破仑之间一样。我是来求我 妹妹帮个忙的。” “她一定能毫不为难地帮您这个忙,姐姐。欧也妮是很有 钱的。”杜·蒂耶说,语气柔和中带着尖酸。 “她有钱也只对您有好处,我的妹夫。”伯爵夫人苦笑着 回了他一句。 “您需要多少钱?”杜·蒂耶问。他很想笼络自己的大姨 子。 “傻瓜,我不是跟您说过,我们女人不愿意跟丈夫们打交 道吗?”伯爵夫人巧妙地回答。她明白他是想控制她。幸亏妹 妹刚才对此人的为人作过一番刻画,“我明天再来找欧也妮。” “明天吗,”银行家冷冷地说,“不行。明天杜·蒂耶太太 人间喜剧第三卷 要到纽沁根男爵家赴晚宴。这位男爵就要当贵族院议员了,他 把他在国民议会的位置让给我。” “那么,您能让她到歌剧院我的包厢里来吗?”伯爵夫人 问,她没和妹妹交换眼光,深怕她泄露她们的秘密。 “她有自己的包厢,我的姐姐。”杜·蒂耶得意地说。 “那么,我到她的包厢去。”伯爵夫人回道。 “这可是破题儿第一遭给我们赏光哕!”杜·蒂耶说。 伯爵夫人听出话里有责备的意思,笑了起来。 “您放心吧,这次不会要您破费一个子儿的。”她说,“再 见,好妹妹。” “好放肆的女人!”杜·蒂耶恨恨地说,一面拾起从伯爵 夫人发辫上掉下来的那些鲜花,然后又对妻子说:“你应该学 学德·旺德奈斯夫人。我真希望你在社交场合能象你姐姐刚 才在这儿那么泼辣。可你总是显得那么循规蹈矩,侵里傻气, 真叫人难受。” 欧也妮没有回答,只抬眼向天,祈求上帝。 “哼!太太,刚才你们俩究竞在这儿干什么呢?”银行家 停了一会儿指着地上的花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你姐 姐明天要到你的包厢里来?” 可怜的毫无自由的欧也妮惟恐他盘问下去,推说她想睡 觉,便走出客厅去卸晚装。杜·蒂耶一把抓住她的胳臂,把 她拉到自己面前。枝形镀金银烛台上的蜡烛在两束花之间燃 烧着,烛光下,他那灼灼的目光逼视着妻子的眼睛。 “你姐姐是来借四万法郎的,她喜欢的一个男人欠了四万 人间喜剧第三卷 法郎的债,三天之后就要给关进克利希街的监狱Ⅲ 宝贝给锁进保险箱一样。”他冷冷地说。 可怜的女人顿时感到浑身一阵神经质的颤抖, 制住了。 265 就象一件 但很快克 “您在吓唬我,”她说,“我姐姐很有教养,又很爱自己的 丈夫,才不会对别的男人关心到这种程度呢。” “恰恰相反,”他无情地答道,“象你们姐妹这样在严格的 管束和宗教仪式中长大的女孩子,特别渴望自由,追求幸福, 她们在生活中享受到的幸福又永远不如她们梦想的那么巨 大,那么完美。这种女孩不可能成为好妻子。” “您要说就说我一个人,”可怜的欧也妮说,语气中带着 悲凉的嘲讽,“请您尊重我姐姐。德·旺德奈斯夫人那么幸福, 她丈夫让她那么自由,她不会不依恋他的。而且,如果事情 真象您猜测的那样,她就不会告诉我了。” “事实就是这样,”杜·蒂耶说,“我不许你插手这件事。 那个人坐牢对我有好处。我算是把事情给你挑明了。” 杜·蒂耶太太走了。 “她不会听我的。我只要监视她们,就能知道她们干些什 么。”杜·蒂耶一个人呆在小客厅里自言自语。“哼,这些蠢 女人也想来跟我们较量。” 他耸了耸肩,随后就去找他的妻子,或者说得更确切些, 是去找他的奴隶。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对杜·蒂耶夫人倾吐的知 ①这个监狱当时专门监押负债未还的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心话,牵涉到她婚后六年的很多事情,如果不把这些主要的 事件作一个简略的叙述,那么,上面一席话对读者来说就不 可理解了。 有一些杰出人物曾把自己的命运和复辟王朝拴在一起, 然而不幸的是,复辟王朝却把这些人和马尔蒂涅克Ⅲ一起排 斥在政府机密之外,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就是这些人中 的一个。他和另外几个人一样,在查理十世当政的末期被贬 到贵族院。这次失宠虽然在他看来是暂时的,但却促使他想 到结婚。象许多男人一样,他对青年时期的风流韵事感到腻 味,便想以结婚作为归宿。人一生中总有一个时候把社会生 活看得特别重。费利克斯有过幸福的日子,也有过不幸的日 子,不幸的时候比幸福的时候多,所有一踏入社会便遇到最 完美的爱情的人都是如此。这些命运的宠儿变得爱挑剔了。可 是,在尝遍生活的酸甜苦辣、比较了各色人物以后,他们渐 渐满足于“差不多”,并且在绝对的宽容中寻求清静。别人欺 骗不了他们,因为他们把一切都看透了;他们心甘情愿地与 世无争;对一切都有思想准备,他们就不那么痛苦了。尽管 如此,费利克斯仍不失为巴黎最英俊、最讨人喜欢的男子之 一。在女人面前,他曾特别受到本世纪一位最高尚的女性的 推崇,据说,这个女人因为爱他而痛苦地死去了。不过真正 训练了费利克斯的还是美丽的杜德莱勋爵夫人。在巴黎,不 少女人都认为,费利克斯这个小说主人公式的人物,在情场 ①马尔蒂涅克(1776 1862),复辟王朝时期的自由派议员,一八二八年 月被任命为议长和内务大臣,次年八月被贬黜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上的几次胜利倒要归功于那些诋毁他的流言蜚语。他和德· 玛奈维尔夫人的恋爱是他风流艳史的尾声。虽然他还算不上 是个唐璜,但他从情场上得到的东西与他从政界得到的一样, 都是幻想的破灭。最理想的女性和最理想的爱情曾占据和照 亮了他的青年时代,这也许是他的不幸,今后他将再也不会 遇到这样的女性和这样的爱情了。快到三十岁时,费利克斯 伯爵决定以结婚来结束快乐带来的烦恼。他要娶一个在最严 峻的天主教环境里长大的姑娘,在这一点上,他已拿定主意。 所以当他得知格朗维尔伯爵夫人如何管教自己的女儿以后, 便向她的长女求婚。他自己也曾身受一个专横母亲的折磨,对 痛苦的青年时代记忆犹新;因此,即使对方出于女性的羞涩 什么也不讲,他也能看出一个少女的心在专制的桎梏下成了 什么样子:是变得乖戾、抑郁、愤懑了呢,还是依然恬静、温 柔,准备接受美好的感情?暴虐总是产生两种相反的效果:一 种是仇恨和伴随它的一切破坏性的感情,一种是逆来顺受和 基督徒式的温顺,伊璧克泰都斯Ⅲ和斯巴达克思吲这两个奴 隶的伟大形象就是这两种相反效果的象征。德·旺德奈斯伯 爵从玛丽安杰莉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在娶这位不知 世事、纯洁无瑕的少女时,年纪轻轻却已暮气沉沉的伯爵早 就决定,自己将以丈夫的温存和父亲的慈爱来对待她。他感 ①伊璧克泰都斯,古罗马哲学家,主张禁欲和忍让。他身为奴隶,据说有 一次奴隶主用刑具扭绞他的腿,他说:“你会把腿扭断的。”腿果然断了, 他又说:“我不是早跟你说过吗?” ②斯巴达克思,公元前罗马奴隶起义的领袖。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到自己的心已在社交场上和政治倾轧中干涸了,他深知,玛 丽交给他的是青春年少,而他交给玛丽的将是衰竭的残生。他 将让春天的花朵陪伴寒冬的冰块,让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 姑娘陪伴阅历已深的皓首老人。对自己的地位作出这番明智 的判断以后,他便带着充分的精神准备退入夫妇生活的圈子 里。宽容和信任是他坚守的两项原则。天下的父母应该为自 己的女儿寻求象他这样的夫婿,他们有头脑,象神灵一样是 最好的保护者;他们不存幻想,象外科医生一样有洞察力;他 们饱经世故,象母亲一样有远见。而这三点之于婚姻,犹如 三德Ⅲ之于基督教一样重要。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在优 裕而风雅的生活中养成的讲究和享乐的习惯,他在上层社会 的政治风云中所获得的教益,在一度忙碌、一度深思、一度 又从事文学的生活中积累的观感和见解,这一切,再加上他 本人的才智,如今他都用来使他的妻子获得幸福。因此,玛 丽安杰莉克一跨出娘家这个炼狱,便一步登上了费利克斯 为她在岩石街建造的小家庭的天堂。这里,连最细小的东西 都散发着高雅的贵族气息,但这高贵的外表并不妨碍年轻而 多情的人所渴望的那种和谐和无拘无束。玛丽安杰莉克首 先充分领略了物质享受的一切乐趣。费利克斯亲自给她当了 两年管家。他耐心而又巧妙地给她解释生活里的每件事物,逐 步使她懂得上流社会的奥秘,他告诉她所有贵族家庭的家谱, 教她如何交际,指点她如何打扮和交谈,他带她去各个戏院, 他请人给她上文学课和历史课。他以情人、父亲、教师和丈 ①基督教的三德:信仰、希望、爱。 人间喜剧第三卷 夫的细心周到完成了玛丽的教育;不过他当然也掌握分寸,注 意娱乐和教育两不偏废,还注意不要破坏宗教思想。总之,他 出色地完成了这件大事。他高兴地看到,他已经把德·旺德 奈斯伯爵夫人培养成了当今上流社会最令人瞩目、最讨人喜 欢的贵妇之一。玛丽安杰莉克对费利克斯的感情正是费利 克斯希望在她心中唤起的:真挚的友谊,衷心的感激,手足 之情恰如其分地搀和着夫妻间应有的那种高尚而得体的温 情。她做了妈妈,而且是个好妈妈。就这样,费利克斯用各 种可能的纽带把妻子和自己紧紧系在一起,但又不显得要束 缚她。他只想依靠习惯的诱惑力来得到平静的幸福。只有生 活舞台上的老手,只有在爱情和政治上经历了从理想到幻灭 的过程的人,才有他这样的本领,才会象他这样行事。再说, 费利克斯在培养玛丽时体味到画家和作家在艺术创作中,或 是建筑师在建造宏伟的建筑物时感受到的乐趣。就是说,一 面创造,一面看到创造的成果,看到自己的妻子既有知识又 不失天真,既聪颖又自然,既亲切可爱又庄重端方,既完全 自由,又丝毫离不开他,既是年轻的姑娘,又是成熟的母亲, 他从中得到双重的乐趣。美满的家庭一如幸福的民族,他们 的历史两行就能写完,没有什么可大书特书的。因此,正如 幸福只能用幸福来解释,这四年生活整个儿就象亚麻的灰色 那样柔和,象天赐的食物吗哪Ⅲ一样清淡,象小说《阿丝特 ①典出《旧约·出埃及记》第十六章,以色列人在摩西率领下出埃及后,在 以琳和西乃之司的旷野生活了四十年,吃的是天赐的食物吗哪。 270 人间喜剧第三卷 莱》Ⅲ一样有趣。 可是,费利克斯苦心缔造的幸福大厦渐渐从房基开始腐 蚀,到了一八三三年已濒于倒塌,而他连想都没想到。原来, 二十五岁的少妇和十八岁少女有着不同的心理,正如四十岁 的女人和三十岁的女人心理不同一样。妇女一生有四个时期, 在每个不同的时期都象换了一个人。德·旺德奈斯对现代社 会风俗造成的这些变化规律无疑是知道的,可是,事情临到 自己头上时,他却把它们给忘了;正如最好的语法学家在写 书时也可能忘记语法规则,最伟大的将军在战场上受到炮火 的夹攻或遇到复杂的地形时,也会忘记某条绝对的军事原理。 能始终把思想运用到实际中的人是天才;然而最有天才的人 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施展他的天才,否则他就太象上帝了。婚 后,玛丽和丈夫之间没有发生过一次冲突,没有说过一句会 给和谐一致的感情造成任何不协调的话。这样生活了四年后, 玛丽觉得自己象一株植物种在肥沃的土壤里,长在永远蔚蓝 的天空下,受到和煦的阳光抚爱,现在已经发育得非常茁壮, 于是她的思想似乎发生了突变。她生活中的这一危机——也 就是我们要讲的故事的主题 也许显得不可理解。乍一看, 年轻的伯爵夫人,这个幸福的妻子和幸福的母亲,是不可原 谅的,但是,下面这番解释,也许能在不少女人眼里减轻她 的过错。生活是由两个互相作用的对立面组成的,缺了其中 任何一方面,人就会痛苦。德·旺德奈斯满足了玛丽的一切 ①《阿丝特莱》,法国作家奥诺雷·杜尔菲(1567 1625)所著的田园小说 描写阿丝特莱与牧羊人塞拉东天真纯朴的爱情。 人间喜剧第三卷 需要,但同时也就使她不再有任何欲望,而欲望是创造之母, 它能调动人们巨大的精神力量。极度的炎热,极度的不幸,完 美无缺的幸福以及一切绝对的原则主宰的地方,必然是没有 任何出产的,因为它不容其他东西并存,把一切异体都窒息 掉。德·旺德奈斯不是女人,而只有女人才懂得如何使幸福 变幻无穷。她们一会儿卖弄风情,一会儿又拒绝,一会儿害 怕,一会儿赌气,昨天还是不成问题的事,今天又把它推翻, 种种聪明灵巧的小伎俩都由此而来。男人会因忠贞不渝而使 对方厌倦,女人永远不会。德·旺德奈斯心地太善良,他不 会故意折磨自己所爱的女人,而是让她在万里无云的碧空似 的爱情里邀游。然而,永恒的极乐世界在天上,只有上帝知 道是怎么回事。人世间,再伟大的诗人一旦描绘起天堂来便 总是叫读者厌烦。但丁遇到过的困难也是德·旺德奈斯面临 的危险:我们谨向他们所作的绝望的努力表示敬意!玛丽渐 渐觉得,这安排得如此完美的乐园未免有些单调,夏娃在人 间天堂里感受到的完美幸福渐渐使她腻味,正如老吃甜食,久 而久之也会叫人恶心,这就使她象黎瓦洛尔Ⅲ读弗洛里昂的 寓言时那样,希望羊圈里出现一只狼。自古以来蛇的象征意 义大概就在于此,夏娃向蛇求助,很可能是因为她在伊甸乐 园待腻了的缘故。赋予《圣经》故事这一寓意,在新教徒看 来也许是太轻率,他们对待《圣经》的《=f}l世记》部分比犹 太人自己还要认真。不过,即使不援引《圣经》故事来作比 喻,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的处境也能得到解释:她感到自 ①黎瓦洛尔(1753 1 8叫),法国作家,记者。 人间喜剧第三卷 己心灵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没处使,她的幸福不需要她以痛 苦为代价,幸福自然而然地来了,不用她操心和担忧,也一 点不用害怕会失掉它。每天早晨一睁眼,幸福就呈现在她面 前,伴随着同样的碧空,同样的微笑,同样亲切的话语。它 象平静的湖面,没有风吹起涟漪,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她多 么想看到这明镜般的湖面漾起波澜啊!她的愿望包含着某种 幼稚的成分,这应该使伯爵夫人得到世人的原谅。然而,社 会并不比《创世记》中的上帝更宽容大度。变得聪明了的玛 丽本人也十分明白,她的想法该是多么伤人的心,因此不敢 向她亲爱的小丈夫吐露,她很单纯,想不出其他表示亲呢的 称呼。确实,甜蜜的夸张语言不是冷铸出来的,而是恋人们 在炽热的爱情之火中锻造出来的。德·旺德奈斯喜欢这种可 爱的含蓄,因此用巧妙的方法把夫妻感情控制在温吞吞的范 围之内。这位模范丈夫认为,一个高尚的人是不屑于运用江 湖骗术的,其实,某些江湖骗术或许倒能使他显得更了不起, 并使他得到感情上的报酬;他只想靠自己本身来博得别人的 喜爱,而不想求助于财富的妙用。他甚至不肯拾取自己花了 心血以后应得的好处。有时伯爵夫人在林中散步,看到一辆 装备不全或套得不好的马车,不觉莞尔,于是她高兴地把目 光移到自己的马车上,马匹配着英国式的鞍辔,正悠闲自在 地站在一边,她觉得自己享用这些奢华而高雅的东西是理所 当然的,所以并不因为自己的自尊心从未受伤害而感谢费利 克斯。在其他事情上也是如此。善良不见得能避开暗礁,人 们往往把善良归结为性格问题,而很少看到,这是一个高尚 的灵魂暗自努力的结果。相反,坏人只要不做坏事,就会得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到人们的奖赏。这个时期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的社 交学问已经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可以不再扮演那种无足轻重 的、腼腆的配角,那种只会观察和倾听别人谈话的角色[}居 说,吉丽亚·格里齐Ⅲ在斯卡拉歌剧院的合唱队里也一度扮 演过这样的角色)。年轻的伯爵夫人感到自己有能力当主要演 员了,而且还冒险尝试过几次。她加入大家的谈话,这使费 利克斯很满意。和丈夫朝夕相处使她常有一些巧妙的回答和 隽永的见解,这引起了人们对她的注意,而成功更鼓舞了她 的勇气。以前别人就对德·旺德奈斯说他的妻子漂亮,现在 他非常高兴地看到她又是那么聪明。每当玛丽在某个舞会、音 乐会或有趣的聚会上显了身手,回到家里,她一面摘下装饰 品,一面就以喜悦而又随便的口气问费利克斯:“今晚你对我 满意吗?”伯爵夫人引起了某些人的妒忌,费利克斯的姐姐, 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就是其中之一。她过去常把玛丽带在身 边,以为自己保护的是一个不起眼的人,可以用来当陪衬,突 出自己。如今,这位美丽、贤淑、懂音乐、不大喜欢卖弄风 情的名叫玛丽的伯爵夫人对上流社会来说,是多么诱人的争 夺对象啊!德·旺德奈斯曾和好几个贵妇有过瓜葛,后来不 是他主动和她们断交,就是她们和他断了。然而,她们对他 的婚姻并不是漠不关心的。当她们看到德·旺德奈斯夫人不 过是个两手绯红、相当拘谨、少言寡语、看上去不很有头脑 的女人时,她们感到大解心头之恨。不久,一八三。年七月 ①吉丽亚·格里齐(18__ 1869),著名的意大利女高音歌唱家。 274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灾难Ⅲ来临了。上层社会涣散了整整两年。在这动乱的两 年中,有钱人都躲到自己的庄园里,或是到欧洲各地旅行去 了。差不多到一八三三年,所有的沙龙才重新开放。圣日耳 曼区的贵族仍不愿与外界来往,但是他们把少数几家,如奥 地利大使的府邸,看作中立地带,正统派和新王朝在这儿都 有最风雅的头面人物作各自的代表。德·旺德奈斯和过去流 亡在外的王室虽有千丝万缕的感情上的联系,但他有自己的 政治信念,并不认为自己必须仿效他那一派的愚蠢、过火的 行为。在紧要时刻,他曾尽了自己的责任,冒着生命危险,越 过平民革命的浪潮,建议两派和解。为此他带着妻子参加上 流社会的交际活动。在这些场所,他的忠诚是不会遭到怀疑 的。玛丽以贵妇人的无比动人的仪态出现在大家面前,德· 旺德奈斯过去的女友很难在这位雍容华贵、聪明温柔的伯爵 夫人身上认出当年的新娘了。埃斯巴侯爵夫人,德·玛奈维 尔夫人、杜德莱勋爵夫人以及几个名气小些的女人,感到蜷 缩在她们心底的毒蛇苏醒了;她们听到被激怒了的傲气发出 尖厉的咝咝声,她们妒恨德·旺德奈斯的幸福;为了叫灾难 降临在他头上,她们可以献出自己最漂亮的拖鞋。但这些可 怜的坏女人对伯爵夫人并不露出敌意,反而簇拥在她周围,纷 纷对她表示过分的友好,还在男人们面前夸奖她。费利克斯 明白这些人的用心,因此严密注视着她们和玛丽的关系,叮 嘱玛丽要提防她们。这些女人看出,她们和玛丽的交往使伯 爵担心,显然他对她们有所戒备,为此,她们不能原谅伯爵。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于是她们对自己的情敌特别关心,分外殷勤,为她在社交界 捧场。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因此大为不快,她不知道她们葫 芦里卖的什么药。人们称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 是巴黎最迷人最聪明的女子。玛丽的另一位妯娌,夏尔·德 ·旺德奈斯侯爵夫人常为姓氏相同引起的误会和对比而懊丧 失望。虽然侯爵夫人也很聪明漂亮,但她的情敌们偏爱拿她 的弟媳妇和她相比,因为伯爵夫人毕竟比她年轻十二岁。这 些女人知道,玛丽的成功使她和两位妯娌的关系多么难处,这 两人对得胜的玛丽 安杰莉克的态度变得冷淡而不客气了。 她们成了危险的亲属,身边的敌人。谁都知道,由于政治的 动乱,当时人们对文学普遍不关心。为了克服这种现象,文 艺界出了一些或多或少具有拜伦风格的作品,这些作品里描 写的无非都是夫妻间的不忠。于是,违反婚约的事成了杂志、 小说和戏剧的主题。这一永恒的主题从来没有象当年那么时 髦过。情夫,这个叫丈夫们最害怕、最讨厌的人物,简直无 处不在,也许只有家庭里是例外,在那个市侩气十足的时代, 情人对家庭的冲击力量也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小。难道在人 们都奔到窗口,嘴里高喊着“当心”,并且把街道照得通亮的 时候,小偷还会在街上漫步吗?如果说,在这都市、政治和 道德不断动荡的年代,发生过一些婚姻悲剧,那也是极个别 的现象,并不比在王朝复辟时期更为公众所注意。不过,女 人们之间对小说和戏剧这两种浪漫的文学形式谈得很多,谈 话中常常提到情夫,这是她们希望遇到而又很难遇到的人物。 社会上的风流韵事为她们提供了谈话资料,而谈论时,照例 是那些生活上无可指责的贵妇唱主角。值得注意的是,那些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享受着不合法的幸福的女人,对这种话题往往表现出反感的 态度,她们在社交场合总是摆出一副正经、谨慎乃至近乎胆 怯的样子;仿佛在恳求大家别谈这些,又好象在恳求大家原 谅她们享受了欢乐。相反,当一个女人津津有味地听别人谈 论某某女人失足的事,或叫人向她解释,偷I青的女人究竟能 领略什么样的欢乐时,我敢说,这个女人准是站在十字路口 犹豫不决,不知该选择哪条路。整个冬天,上流社会的声音 在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耳边狂吼,雷雨前的暴风在她四周 呼啸。那些自称是她的朋友的贵妇们,仗着有显赫的门第和 社会地位保护她们的名声,多次给玛丽描绘情夫的诱人形象, 在她心灵里撒下了很多关于爱情的热烈言辞,说什么,对于 女人,生活的真谛就是伟大的爱情。这是斯塔尔夫人的话,她 也是这样身体力行的。有时,在至亲好友之间,伯爵夫人天 真地问,情夫和丈夫有什么不同。这时,希望伯爵夫人遭遇 不幸的女人们便少不了给她一个奥妙的回答,以便激起她的 好奇,唤起她的想象,拨动她的心弦,引起她的兴趣。比如, 她的嫂嫂德·旺德奈斯侯爵夫人说:“我亲爱的妹妹,和丈夫 在一起是平平庸庸地过日子,和情夫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生 活。”杜德莱勋爵夫人说:“婚姻是炼狱,爱I青是天堂,我的 孩子。”德·图希小姐叫道:“别听她的,爱情是地狱。”德· 罗什菲德侯爵夫人驳道:“可在这个地狱里,人们能够爱呀。 人们在痛苦中得到的乐趣比在幸福中得到的多。不信你看看 那些殉道者!”埃斯巴侯爵夫人说:“小傻瓜,和丈夫在一起, 可以说我们的生活支柱是自己;但爱上一个人,生活的支柱 就是他人。”漂亮的莫依娜·德·圣埃雷安则笑着说:“情夫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好比禁果,我认为这句话概括了一切!”有时,玛丽不赴外交 界的聚会,也不到杜德莱勋爵夫人或加拉蒂奥讷公主这些有 钱的外国人家里参加舞会,这种时候她总是上意大利剧院或 歌剧院看戏,然后就去埃斯巴侯爵夫人家或是德·利斯托迈 尔夫人家,有时去德·图希小姐家或蒙柯奈伯爵夫人家,再 不就是去葛朗利厄夫人家,当时只有这几个贵族沙龙对外开 放;而每次从这些人家出来,她心里都播下了不良的种子。人 们劝她要充实自己的生活(这是当时一句时髦话),要被人理 解(这也是一句在女人嘴里有着奇陉涵义的话)。她怀着不安、 激动、好奇的心情回到家里,陷入沉思。她感到自己的生活 里缺了点什么,不过她还不至于把它看成一片空虚。 德·蒙柯奈伯爵夫人家是玛丽常去的沙龙之中最有趣、 也是人最杂的一个。德·蒙柯奈伯爵夫人是一位娇小可爱的 女人,她接待艺术名流、金融巨头、杰出的作家,不过要经 过非常严格的挑选,因此,在交际方面最挑剔的人也不必担 心在她家遇到任何二流人物,最自负的人在那儿也不会失望。 社交界重新聚首的那个冬天,德·埃斯巴夫人,德·利斯托 迈尔夫人、德·图希小姐和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等好几家 的沙龙已在艺术、科学、文学、政治等各界新的知名人士中 吸收了成员。上流社会是从不放弃它的权利的,它总是要人 们给它消闲解闷。冬末春初,在蒙柯奈伯爵夫人举办的一次 演奏会上,当代一位文学界和政界的名人拉乌尔·拿当露面 了。他是由当时最有才华、也是最懒散的作家之一,爱弥尔 ·勃龙代介绍来的。爱弥尔·勃龙代也是名人,不过这只是 就小范围而言:新闻界很捧他,但出了这个圈子,他就不为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人所知了。这一点,勃龙代自己也明白;再说他也不抱任何 幻想,言谈间常表示看不起名誉地位,譬如他说过:“荣誉是 一种毒药,只能小剂量服用。” 自从经过长期斗争而崭露头角以后,拉乌尔科用了被戏 称为青年法兰西山的风雅的中世纪派对形式的热中,加入了 这些膜拜艺术的人们的行列,象天才人物那样标新立异。这 些人的用心倒挺好,因为再没有什么比十九世纪法国人的服 装更可笑的了。革新这种服装的确是一种勇敢的行为。必须 承认,拉乌尔身上有某种伟大的、怪诞的、不同凡响的东西, 它需要合适的外壳来与之相配。不管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敌人 (两者半斤八两),都一致认为拉乌尔的外表再侍合他的精神 不过了。他的本来面目也许比经过修饰以后更为奇特。他那 仿佛被摧残和毁坏过的睑使人以为他曾经和天使或者魔电交 过战,很象德国画家笔下蒙难耶稣的睑,上面布满了脆弱的 人性与上帝的威力不断斗争的印记。然而,面颊上深深的皱 纹,凹凸不平的脑壳上的槽沟,眼睛和太阳穴上的陷寓,丝 毫不表明他的体质赢弱。那坚韧的皮肤、嶙峋的骨骼看起来 非常结实。由于生活无节制,发黑的皮肤紧贴在骨头上,仿 佛已被躯体内的欲火烤干了,但它却包着一副奇伟的骨架。他 的身材又高又瘦。为了惹人注意,他的头发留得很长,而且 ①“青年法兰西”是法国十九世纪一些狂热的浪漫主义文学青年成立的文 学社团。作家泰奥菲尔·戈蒂耶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曾以此题名。戈蒂耶 描写这些青年不仅在作品上,而且在举止服饰上也标新立异。他们内部 又分成若干派别,如拜伦派青年法兰西,嚼烟派青年法兰西,寻欢作乐 派青年法兰西,中世纪派青年法兰西等。 人间喜剧第三卷 总是乱蓬蓬的。这位不修边幅、身材欠匀称的拜伦,长着两 条苍鹭的长腿,膝盖肥大,胸部过分前挺,他那青筋暴露的 两手象螃蟹的双螯一样有力,手指细长而刚劲。拉乌尔有着 拿破仑式的眼睛,那是双蓝色的,目光能穿透你的灵魂的眼 睛;他的鼻子有点弯曲,但很敏感。他的嘴巴长得挺秀气,加 上那两排女人特别喜欢的洁白无比的牙齿,更显得好看。他 的头脑里充满了思想和火热的感情,他的前额闪着天才的光 辉。有一种人,为数不多,但从你身旁走过时,立刻给你留 下强烈的印象;他们到一个沙龙里马上形成一个光点,把所 有的视线都吸引过去。拉乌尔就属于这种人。他以不修边幅 而引人注目,如果可以借用莫里哀的一句话,他就象爱丽央 特说的“身上邋里邋遢”。Ⅲ他的衣服总象是被故意揉过、拧 过,皱巴巴的,边角蜷起,为的是和他的相貌一致。他通常 把一只手插在敞开的背心里,这个姿势因吉罗德画的一张夏 多布里昂先生像而变得很有名。拉乌尔采取这种姿势倒不是 为了模仿夏多布里昂[f也不愿模仿任何人),而是为了破坏衬 衫上有规则的褶痕。他常常突然猛烈地摆动脑袋,就象纯种 马不愿老披着鞍辔,不时抬起头想挣脱嚼子和缰绳那样,这 种痉挛性的动作常把领带一下子扭成一团。他留着长长的、下 端尖尖的胡子,但他不象那些把胡子蓄成扇形或三角形的风 雅绅士,他们把胡子梳啊,刷啊,捋啊,还喷上香水,而他 却听其自然。他的头发和领带、衣领搅在一起,厚厚地披在 ①见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第二幕第四场。爱丽央特是女主人公赛莉梅 娜的表妹。 人间喜剧第三卷 肩上,衣服与头发摩擦的地方于是变得油腻腻的。他那干瘪 多筋的双手从未用指甲刷子和柠檬水拾掇过,好些专栏记者 说,他甚至很少用清水洗一洗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总之,这 位伟大的拉乌尔是个滑稽人物。他的动作生硬而突兀,好象 一部装配得不好的机器。他走起路来从不规行矩步,总是七 歪八倒,横冲直撞,有时又戛然止步,因此常常撞到那些在 巴黎的通衢大道上悠闲漫步的市民身上。他的言谈充满辛辣 的诙谐和尖刻的俏皮话,而且象他身体的动作一样令人难以 预测:谈话的语气会无缘无故地突然由复仇的调子变得甜蜜 温柔,含着诗意和抚慰,有时他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有时 又猛醒似地进出几句,叫人听起来十分吃力。在社交场合,他 的举止大胆而笨拙,他蔑视社会的习俗,摆出一副对上流社 会所尊崇的一切都要予以批判的架势,这就使他与那些思想 狭隘和力图维护传统礼节的人格格不入。但这种作风是一种 象中国货一样新奇的东西,一点不令妇女们讨厌。何况,他 对妇女们往往极其和蔼可亲,似乎乐意让她们忘掉他那古怪 的外表,乐意战胜某些人对他的厌恶,以满足他的虚荣心、自 尊心或自豪感。“为什么您要这样做呢?”一天,德·旺德奈 斯伯爵夫人问他。他口气很大地回答说:“珍珠不是藏在蚌壳 里的吗?”另一个人对他提出同样的问题时,他说:“如果我 对所有的人都好,那怎么能让人看出我对某一个人特别好 呢?”拉乌尔一向把杂乱无章作为自己的招牌,并且把它带到 精神生活里来。这个招牌倒很侍合实际。他很象那些到资产 阶级家庭去做打杂佣人的可怜姑娘,什么都会干:起初他当 过批评家,而且是个大批评家,但是他觉得干这一行有点吃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亏,他说,他的一篇批评文章抵得上一部作品。后来,剧院 的可观收入吸引了他。然而,把一部作品搬上舞台需要持之 以恒的工作,他干不了,只得和一位通俗喜剧作家杜·勃吕 埃合伙,这一位根据他的构思来编剧,把他丰富的思想压缩 在短小的,但却妙趣横生、很能卖座的剧本里,这些剧本一 般都是为某个男演员或女演员而写的。凭他们两个,就给佛 洛丽纳,一个能够叫座的演员,闯出了牌子。后来他觉得,象 孪生兄弟似的老是同别人合在一起,有点辱没自己,便单独 写了一个剧本在法兰西剧院上演。戏失败了,还引起一场恶 战,摧毁性的攻击文章排炮似的向他轰来。早在青年时代他 就试图涉足法兰西剧院,那时候古舆主义统治着剧坛,他却 写了一部绝妙的《品托》山风格的浪漫主义剧本;整整三个晚 上,奥德翁舞剧院一片骚乱,以致最后剧本被禁演了。很多 人认为,第二个剧本和第一个一样都称得上是杰作,而且比 所有他和别人合作的卖座好的剧本更能使他成名,不过是在 不大为人们了解的圈子里,也就是在真正有鉴赏力的内行中 间享有名气。爱弥尔·勃龙代对他说:“再有这样一次失败, 你就要流芳百世了。”然而,拿当没有走这条艰难的路:为生 活所迫,他重又写男人头上扑发粉,女人睑上贴假痣的十八 世纪的通俗闹剧、服装剧,或是把一些畅销书改成剧本。尽 管如此,他仍然被认为是一个很有才气的人,只不过还没显 出全部本领罢了。再说,他也涉猎过高级文学,发表过三部 ①《品托》,法国诗人勒梅尔西埃(1771 1 840)的一部历史喜剧,基本上 属古典主义风格,但同时也被认为是浪漫派戏剧的前驱。 人间喜剧第三卷 小说,还不算已付排的作品,它们象养在鱼池里的鱼儿一样 是拿得稳的。如同那些一辈子就写了一本书的作家一样,他 的三部小说中数第一部最成功。这部当时被轻率地列为头等 作品的书,这部艺术家的作品,他利用一切机会让人把它誉 为当代最好的书,本世纪唯一的小说。他还常常抱怨说艺术 对人太苛求了。他是那种竭力把绘画、塑像、书籍、建筑等 一切作品统统列在艺术之神麾下的人。他先出了一本诗集,这 本诗集为他在现代诗坛上争得了一席地位。集子中有一首晦 涩的诗颇受人赞赏。因为没有财产,他不得不从事写作,从 戏剧到新闻,又从新闻到戏剧,分散和浪费了不知多少精力, 但他总相信自己会走运。所以他倒不象某些已到暮年却并未 发表著作的作家,名气只建筑在几本要写而尚未写成的书名 上,而且将来这些作品的印数可能还不及为了出版它们而进 行的交易多。拿当颇象一个天才;如果有一天他被送上断头 台[f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愿望),他也会象安德烈·谢尼耶那样 敲打自己的前额的。Ⅲ看到十来个作家、教授、玄学家、历史 学家拥入了权力机构,而且在一八三。年到一八三三年的政 治动乱中还一直留在政府里,他又被政治野心攫住了,懊悔 以前没写政治文章而只写了些文学作品。他自以为比这些新 贵高明,他们的飞黄腾达引起了他强烈的妒忌,他本来就是 那种对什么都眼红的人,是那种什么都能干而所有成果却被 ①安德烈·谢尼耶(1762 1794),法国浪漫派诗人,相当有才华,因反对 大革命后期的过火做法,被送上断头台。临刑前,他摸着自己的前额说 道:“可我这里面还颇有些东西呢!”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别人窃取了的人,凡是能出头露面的地方他都要去碰一碰,但 在哪儿都待不长,总是让他周围的人大失所望。眼下,他由 圣西门主义转到共和主义,然而也许又会回到内阁主义。他 象狗一样在各个角落窥视有没有可啃的骨头,它寻找着可以 从那儿吠叫唬人而又不致挨打的安全之地。然而鼎鼎大名的 玛赛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使他深感蒙羞受辱。玛赛是当时 的政府首脑,一点也看不起那些缺乏黎塞留所说的“恒心”的 作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思想缺乏一贯性的作家。再说,不 管哪个部,都只会被拉乌尔的事情搅得一团糟。贫困迟早会 使他接受别人的条件,而不是迫使别人接受他的条件。其实, 拉乌尔小心掩盖起来的真实性格与他表现出来的性格是一致 的。他是真心诚意的喜剧演员,喜欢突出自己,仿佛国家就 是他,他还是个慷慨陈辞的能手。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善于假 装各种感情,吹嘘那并不存在的荣誉,给自己装点上种种美 德。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会在口头上忠于自己的思想,摆出一 副阿尔赛斯特Ⅲ的愤世嫉俗的样子,而行动上却是个菲兰 特吲。在这副彩色纸板做的盔甲掩护下,他打着利己主义的算 盘,而且往往能达到他暗自立下的目标。由于他懒得无以复 加,他总是受着贫困的威胁。他不懂得建立一座丰碑需要坚 持不懈地工作;但是,有时因为虚荣心被刺伤而狂怒到极点 ①阿尔赛斯特,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中的主人公,他耿直坦率,毫不 妥协地反对他那个时代和社会的一切习俗礼仪,结果落得非常孤独。 ②菲兰特,《恨世者》中的另一个人物,阿尔赛斯特的朋友,恪守中庸之道 的正人君子。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或是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他也能作出京人的努力,战胜自 己思想上最难克服的弱点。创作了一点什么以后,他感到又 惊奇又疲倦,便重又坠入巴黎的享乐生活中,消沉一阵。需 求对他来说是可怕的:他无力抵御,于是只能堕落,结果毁 坏了自己的名誉和前途。他有个老同学,是个不可多得的内 阁人才,在七月革命中被发掘了出来。拿当常把自己的才能 和前途与这位老同学相比,这种对自己的错误估计,驱使他 为了摆脱困境便在私生活秘密的掩盖下,对爱护他的人干出 悖情背理的事,尽管如此,对这类事却谁也不谈及,谁也不 抱怨。他的感情平庸,又厚颜无耻,能和一切道德败坏的人、 一切可怜虫、背信弃义者以及持各种观点的人握手言欢,这 就足以使他象一位立宪君主一样不可侵犯。一个小小的罪过 要是发生在一个品格高尚的人身上,也许会激起公愤,但出 自他就算不了一回事;即使是不大正当的行为也没有什么了 不起。人们原谅他,也就原谅了自己。连本想鄙视他的人也 向他伸出手来,深怕有朝一日用得着他。他的朋友那么多,以 至他希望有几个敌人。这种表面上的善良迷住了很多新来者 [f旦并不妨碍有人背叛他),使他可以为所欲为,使他所做的 一切合法化。对于损害他的行为,他先是气得大喊大叫,但 一转眼又原谅它。这就是新闻记者的特征。这种友情(这是 一个风趣的人想出来的字眼)能腐蚀最美好的灵魂!它使人 渐渐丧失自尊心,它扼杀伟大事业赖以成功的原则,它认可 灵魂的卑怯懦弱。某些人之所以要求大家因循荀且,就是为 了使自己的叛卖和出尔反尔的行径得到宽恕。一个民族中最 有知识的那部分,就是这样成了最不值得尊敬的人。从文学 人间喜剧第三卷 方面看,拿当缺乏风格和学识。如同大多数想成名的文学青 年一样,他现买现卖,昨天学到的东西今天就吐到作品里。他 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好好写作;他没有认真观察,而只 有道听途说。他不会严密地构思一部作品,就用一些热情奔 放的描绘来补救。用文学上的行话来说,他是耍激情的,因 为有关激情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天才作家的任务却是通过 真实生活中的偶然事件,探索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可能和可信 的东西。拿当笔下的主人公只是放大了的个体,他们不能启 迪思想,只能引起短暂的同情;他们与生活中的重大课题毫 无联系,因而也就没有任何代表性。但是,拿当依靠的是自 己才思的敏捷,以及打弹子的人称为“侥幸击中”的那种偶 然机遇。他象灵巧的射手,善于准确地抓住那些传到巴黎或 由巴黎兴起的思想。他的多产不能归功于他本人,而应归功 于他的时代:他靠时运生活,为了主宰时运,他就夸大它的 意义。总之,拿当的作品不真实,他的话语是骗人的;正如 费利克斯伯爵所说,他有几分象耍杯子的杂技演员。人们可 以感觉到,他的笔是在一个女戏子的化妆室里得到灵感的。我 们从拿当身上看到了当今文学青年的形象,看到她们虚假的 伟大和真实的卑微。他能代表他们,因为他和他们一样有着 不大得体的丰采,一样堕落得很深;他的生活和他们一样,如 激流翻滚,充满突如其来的挫折和意想不到的成功。他们真 是这个被妒忌所吞噬的世纪的产儿,在这个世纪里,千万人 在各种巧妙手段掩盖下进行着形形色色的你争我夺,而他们 286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失败则滋养了无政府主义这条九头蛇Ⅲ。他们希望不劳动 而能发财致富,没有本领而能享受荣誉,不花力气而能得 到成功。不过,经过多次对抗和冲突,只要当权者愿意, 他们最终也能靠不道德的手段领取一份俸禄。当这么多野心 勃勃而又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聚集到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就会 产生意志力的竞争、闻所未闻的不幸以及你死我活的搏斗。在 这场残酷的大战中,取得胜利的是最凶狠或最狡猾的利己主 义者。胜利者虽然如莫里哀所说,激起了几声叫骂,吲但却成 为人们的榜样,为人们所羡慕、谅解和效法。当拉乌尔以新 王朝的反对派的身分进入德·蒙柯奈夫人的沙龙时,他表面 上的荣华正达到鼎盛期。他是作为掌权的玛赛、拉斯蒂涅、拉 罗什一于贡们的政敌而被贵族们接纳的。爱弥尔·勃龙代是 他的引荐者。此人由于致命的优柔寡断和对一切行动的超脱 态度,一直扮演着嘲讽者的角色,不站在任何人一边,而又 和所有的人都友好。他是拉乌尔的朋友,也是拉斯蒂涅的朋 友,又是德·蒙柯奈夫人的朋友。一次,玛赛在歌剧院遇到 他,笑着对他说:“你是一个政治上的三角形。这种几何图形 只属于无所事事的上帝;有抱负的人应该沿弧线前进,这是 政治上的捷径。”远远望去,拉乌尔如同一颗灿烂的流星,他 的举止姿态侍合时尚。他从别人那儿搬来的共和主义思想,使 ①希腊神话传说中的怪物,名许德拉,在阿耳戈利斯的勒耳那沼泽为害。许 德拉身躯庞大,凶猛可怕,它的九个头中,有一个头被割掉后会再生。这 里用来比喻无政府主义是难以消灭的。 ②见《伪君子》第五幕第七场,答尔丢夫说:“无论你怎么叫骂,我是一点 也不会动气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他暂时摆出一副民众事业捍卫者们常有的新教徒式的激烈态 度,其实他在内心是嘲笑这些人的。在女人眼里,这种态度 不无魅力。女人喜欢造就奇才,折服坚如岩石的意志,熔化 钢打铜铸的性格。拿当扮出的精神面貌和他身上的衣服十分 协调。因此,对厌倦了岩石街天堂的夏娃来说,他必然成为, 而且确已成为那条毁了世上第一个女人的蛇,那条五彩斑谰、 善于辞令、有着吸引人的眼睛、动作柔美的蛇。玛丽一见到 他,立刻感到心荡神驰,其强烈程度竞引起了她自己的恐惧。 这个所谓的伟人,通过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引起了一种肉体 上的感应,一直波及她的内心,把她的心扰乱了。可是这种 心绪纷乱却给她带来快乐。当时,拿当披着名望这件华丽的 外衣,使这个天真的女人眼花缭乱。她本来在和几位贵妇人 聊天,一看到这个与众不同的人便不说话了。这突然的沉默 早被她那些假朋友看在眼里。吃茶点的时候,她离开自己的 位置,向摆在客厅当中的方形沙发走去,拉乌尔正在那儿高 谈阔论。玛丽站在一旁,让奥克塔夫·德·r习夫人挽着她的 手臂。她不由自主的颤抖暴露了她内心强烈的激动,对此,善 良的德·冈夫人一直为她保守秘密。一个女人在恋爱时,眼 睛会流露出异常的柔情,但是,此时此刻拉乌尔正讲得天花 乱坠,一句句俏皮话象连珠炮似的连连发射,指控之词如轮 转烟火般一会儿回旋,一会儿铺展,火热的言辞勾勒出一个 个鲜明的人物面貌,他自己也完全沉醉于其中,所以不曾注 意到环绕着他的一群妇女中间,有一个可怜的小夏娃正用眼 睛向他吐露一片天真的倾慕之情。人们好奇地听着。要是能 288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从欧洲人还未涉足的月亮山Ⅲ找来一只独角兽,那么全巴黎 的人大概会带着同样的好奇心涌向动物园。这种好奇心使庸 人陶醉,却使真正高尚的人厌恶;拉乌尔就喜欢它。他的心 是在所有的女人身上,不能专属于某一个女人。 “当心,我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的美丽而善良的女伴 在她耳边说,“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伯爵夫人向丈夫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要他来挽住她(可 惜做丈夫的不一定能理解这种眼色);于是费利克斯把她带走 了。 “我的朋友,”埃斯巴侯爵夫人在拉乌尔耳边说,“您真是 个走运的人。今晚您征服了不少女人的心。这位走得那么突 然的可爱女人就是其中之一。” 清晨一两点钟,当拉乌尔和勃龙代差不多是单独在一起 时,拉乌尔对他的朋友提起这位贵妇人的话,他问他: “你知道埃斯巴侯爵夫人想跟我讲什么来着?” “当然,我刚刚听说,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疯狂地爱上 你了,你真是个幸运儿。” “我没看到她呀!”拉乌尔说。 “嗨,你会看到她的,你这个滑头,”爱弥尔·勃龙代说, 一面放声大笑。“杜德莱勋爵夫人请你们参加她的盛大舞会, 就是为了让你和伯爵夫人相会。” 拉斯蒂涅请他们坐上他的马车,于是他们和拉斯蒂涅一 ①月亮山在北非,被认为是尼罗河的发源地。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那里 还是欧洲人尚未涉足的地区。 人间喜剧第三卷 289 道走了。这三个人一个是折衷主义的副国务秘书,一个是凶 狠的共和分子,一个是政治上的无神论者,他们几个聚在一 起,自己也觉得好笑。 “我们破一下现在的规矩,一起去吃夜宵怎么样?”勃龙 代问,看来他想重新提倡消夜。 拉斯蒂涅带他们到韦里酒家,把马车打发走了,然后三 个人在桌边坐下,纵谈当今的社会,还不时纵声大笑。夜宵 中间,拉斯蒂涅和勃龙代劝他们的假政敌不要放过这桩送上 门来的、有利可图的好买卖。这两个情场老手用嘲谑的口吻 将玛丽的身世叙述了一番,讲到她天真的童年以及她和德· 旺德奈斯的美满婚姻时,插进了很多尖刻的挖苦和入木三分 的俏皮话。勃龙代恭喜拉乌尔遇上了一个如此单纯清白的女 人,她的全部罪过就是用红铅笔画过一些拙劣的素描,作过 几张平淡的水彩画,为丈夫绣过几双拖鞋,怀着最贞洁的感 情弹过几首小夜曲。这个女人整整十八年被拴在母亲的腰带 上,从小浸泡在宗教仪式里,后来由德·旺德奈斯培养成了 贵妇人,婚姻使她成熟得恰到好处,现在该由一个情夫来美 美地享用了。喝到第三瓶香摈酒时,拉乌尔·拿当已是无所 不谈,他从未对任何人这样推心置腹过。 “二位朋友,”他说,“你们知道我和佛洛丽纳的关系,也 了解我的生活,要是我在你们面前供认,我还不知道和一个 伯爵夫人相爱是什么滋味,你们是不会觉得奇怪的。我每想 290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到自己只能在诗里给自己一位贝阿特丽克丝Ⅲ或者洛尔吲,便 感到无比委屈!一个高贵而纯洁的女人就象没有污点的良心, 她使我们在自己眼里显得美好。在别处,我们可以玷污自己; 在她面前,我们必须始终是高尚的、骄傲的、洁白无瑕的。在 别处,我们过着疯狂的生活;但在她身边,却象沙漠中的绿 洲那样宁静、清新、翠绿。” “好了,好了,傻瓜,”拉斯蒂涅说,“提高点调门,象帕 格尼尼那样,在第四根弦上演奏摩西的祈祷吲吧。” 拉乌尔不言语了,两眼直愣愣地一动不动。沉默了一会 儿,他说: “这个无聊的学徒部长不理解我。” 就这样,当岩石街的夏娃满心羞愧地躺下睡觉,为自己 竞那么乐意听大诗人讲话而感到惶惶不安,并且动摇于对德 ·旺德奈斯的感激之情和蛇的甜言蜜语的诱惑之间的时候, 这三个厚颜无耻的人却在践踏她那刚刚开放的娇嫩洁白的爱 情之花。唉,要是女人们知道,这些在她们身边是那么耐心、 那么善于曲意奉承的男人,一旦远离她们就多么厚颜无耻 ……他们对自己所爱的一切又是多么满不在乎……唉!纯洁、 ①贝阿特丽克丝(1265 1290),但丁青年时代的恋人,《神曲》中描写她 引导诗人游历天堂。 ②洛尔,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年轻时倾慕的少女,他曾把他的十四行诗献 给她。 ③帕格尼尼(178¨_1840),意大利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和作曲家。他演奏罗 西尼的名曲《摩西》时,用小提琴的第四弦_毒出最高音的弦)表现摩 西的祈祷。 人间喜剧第三卷 美丽、羞怯的女人,男人是怎样在粗鲁的玩笑中揭露她的秘 密,对她评头论足啊!但同时这又是多么大的胜利!她愈是 失掉遮体的薄纱,就愈显出她的美丽! 此刻,玛丽正把拉乌尔和费利克斯两人作比较,丝毫没 想到这种比较会给她的感情带来什么样的危险。世界上没有 什么比拉乌尔和费利克斯两人更能形成鲜明对照的了。拉乌 尔是那么不修边幅,气质粗犷;而费利克斯则象时髦女人似 的注意仪表,衣冠楚楚,举止disinvoltur∥,始终保持着当年 杜德莱勋爵夫人给他调理成的英国绅士风度。这种明显的对 比很能激发女人的想象,因为她们相当容易从一个极端跳到 另一个极端。伯爵夫人是个规矩而虔诚的女人,第二天,她 在她的天堂里禁止自己去想拉乌尔,还责备自己是个可耻的 忘恩负义者。 吃午饭时她问丈夫:“你觉得拉乌尔·拿当这个人怎么 样?” “一个耍杯子的杂技演员,”伯爵回答,“一座用点金粉就 能平息的火山。德·蒙柯奈伯爵夫人不该让这种人进她的沙 龙。” 这一回答使玛丽很伤心,尤其是在谈到文学界时,费利 克斯为了用事实证明他对拉乌尔的评价正确,向玛丽讲了他 所知道的拉乌尔的生活轶事,说他的生活朝不保夕,和一个 名角儿佛洛丽纳在一起电混。临了,伯爵又说:“这个人确有 点才气,可是他既没有恒心又没有耐性,而这是天才得以持 ①意大利文:潇洒。 人间喜剧第三卷 久和不朽的必备品质。为了使世人敬服,他跻身于他无法在 那儿久驻的上流社会。真正的天才,勤奋而正派的人,是不 会这样做的:他们勇敢地走自己的路,他们承认贫困,而不 用虚假的荣华来掩盖它。” 女人的思想具有不可思议的伸缩性:它受到当头一棒便 蜷缩起来,好象被压垮了,但是过了一定的时间,它又会恢 复原状。玛丽起初想:“费利克斯大概是对的。”三天以后,拉 乌尔在她内心引起、而德·旺德奈斯未能让她体验的那种既 甘美又令人痛苦的激动,使她又想起那条蛇来了。伯爵夫妇 去参加杜德莱勋爵夫人举办的盛大舞会,在那个舞会上,玛 赛最后一次在社交界露面,两个月后他便去世,留下了“杰 出的政府领导人”这样一个美名,勃龙代说,玛赛的作用是 无人能理解的。伯爵和他的夫人在舞会上又遇到拉乌尔·拿 当。这次舞会由于聚集了七月政治事变中的好几个大人物而 分外引人注目。他们聚在一起,自己也感到奇怪。这是七月 革命后上流社会的头几次隆重聚会之一。一间间客厅呈现出 一幅幅神奇的景象:到处是鲜花、珠宝、油亮的头发,所有 的首饰盒都为这次舞会倾倒一空,所有的修饰手段都被一一 用上。沙龙可以比作一个精巧的花房,富有的园艺家在这儿 汇集了最绚丽的奇葩异草。女宾们的衣裙都是用色彩夺目、质 地细软的料子做的。人类的工艺仿佛要与自然界的生物争奇 斗艳,洁白或印花的薄纱宛如最美丽的蜻蜒翅膀;绉纱、花 边、薄花边、透明罗纱,波浪形的、细齿形的,其新奇别致 与品种之繁多有如昆虫世界;细如蛛丝的金银线,轻如薄雾 的丝绸,巧夺天工的刺绣,神仙精灵创制的花样;还有那如 人间喜剧第三卷 蛔娜的柳枝一般从贵妇们高昂着的头上弯垂下来的、彩色缤 纷的热带鸟羽毛,那编成发辫形的珠花;衣料有平纹的、棱 纹的、锯齿纹的,仿佛曲线图案之神曾经指导了法国的纺织 工业。这种奢侈豪华与荟萃在这里的女人们的姣美容貌和谐 地交相辉映,似乎要构成一本精美的纪念画朋。一眼望去尽 是白哲的双肩,有的微带琥珀色,有的象用滚筒抛光过似地 浑圆光滑,有的白亮如缎,有的白而无光,但又细腻丰腴,仿 佛涂上了卢本斯Ⅲ调配的色彩,总之,是人类所能找到的千 差万别的白色。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有的象缟玛瑙,有的 象绿松石,镶着黑丝绒或金流苏一样的睫毛;那一张张面庞 使人想起东西方最优美的睑型,有的前额高高的,显得骄傲 而威严,有的微微隆起,好象装满了思想,有的扁平,透着 桀骜不驯。还有给这赏心悦目的舞会增添了如许吸引力的女 人们的酥胸,有的双乳挤拢,象乔治四世喜欢的那样;有的 学十八世纪流行的款式,将双乳分开;有的却又照路易十五 欣赏的式样,将两乳稍稍靠拢;然而,不管款式怎样,全都 大胆地袒露着,毫无遮盖,或者只是半掩在细麻布小绉领下 面,象拉斐尔画的人像那样(后来,这成了他那些孜孜不倦 的学生们的成功之笔)。那起舞时伸出的秀足,那旋转时微倚 在舞伴手臂里的纤腰,使最冷漠的人也为之心动。轻柔的低 语声、衣裙的塞率声、脚在地板上轻轻的滑动声、旋转时的 触碰声,奇妙地伴和着舞曲。这令人目眩神迷的奇幻仙境,这 千百种幽香的融合,这映照在闪动着烛光的水晶杯盘中的五 ①卢本斯(1577 1640),弗朗德勒画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彩缤纷的光线,这在四壁的镜子中成倍增殖的美妙画面,这 一切,仿佛都是仙女挥舞魔棒布置出的景象。黑鸦鸦的男宾, 如同深色的背景,衬托着美貌的女人和她们漂亮的服饰。在 他们中间可以看到豪门子弟高雅、俊秀、端正的轮廓,英国 绅士蓄着棕色胡髭的庄重面庞以及法国贵族风流潇洒的容 貌。欧洲的各种勋章闪耀在他们的胸前,或挂在脖子上,或 垂在腰际。细细观察之下,聚集在这里的上流社会不仅有五 光十色的珠宝,还有一个灵魂,它在生活,它在思考,它在 感觉。掩盖着的七情六欲,赋予它一副面貌:你无意中会发 现有人在暗暗交换着狡黠的目光,轻率而好奇的姑娘在向别 人透露她们的欲念,醋劲十足的女人用扇子半遮着睑蛋,嘁 嘁喳喳地讲旁人的坏话或互相恭维吹捧。整个浓装艳抹的上 流社会在晚会上纵情狂欢,而晚会又象一股醉人的香气把它 熏得迷迷糊糊。仿佛从所有的头脑和心灵里都涌出一些思想 和感情,它们凝聚成一股强大的气流,回过来又冲击那些最 冷漠的人,使他们也兴奋起来。在金碧辉煌的客厅一角,一 两个银行家、几个大使、几位前部长,还有那位不期而至的 老不正经杜德莱勋爵,正在打牌。当令人陶醉的晚会进行到 最热闹的阶段,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身不由己地和 拿当攀谈起来。或许,伯爵夫人也是被舞会的气氛陶醉了,这 种气氛曾叫多少最谨慎的人吐露了真情啊。 拿当是第一次置身于这样的社交场合。目瞎这豪华的气 派和盛大的场面,名利欲比以往更猛烈地咬啮着他的心。看 看这位拉斯蒂涅,他弟弟才二十七岁就被任命为大主教,他 妹夫马夏尔·德·拉罗什一于贡是大臣,他本人是副国务秘 人间喜剧第三卷 书,而且据说不久就要娶纽沁根男爵的独生女儿;看看外交 官中那位不知名的作家Ⅲ,他为一八三。年以后成为王室喉 舌的一家报馆翻译外国报刊文章;看看有些舞文弄墨的人进 了行政院,有些教授成了贵族院议员;看看这些人,他痛苦 地意识到,自己天天鼓吹推翻贵族是走错了路,因为这个贵 族阶级拥有走运而有才能的人,有靠耍权术获得成功的人,也 有真正出类拔萃的人。就说勃龙代吧,他在新闻界那么倒霉, 那么被人压榨,但在上流社会却受到那么好的接待,而且要 是他愿意的话,还可以利用他和德·蒙柯奈夫人的关系平步 青云,因此,在拿当眼里,勃龙代是一个有力的例证,证明 社会关系有强大的威力。于是他暗暗下定决心,从此要象玛 赛、拉斯蒂涅、勃龙代以及他们的领袖塔莱朗那样,蔑视公 众舆论,只承认现实,并且为着自己的利益歪曲现实,把一 切制度看成是达到自己目标的武器,他决心再也不去扰乱一 个构造得如此健全、如此美好、如此合情合理的社会。“我的 前途,”他思忖道,“将系在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女人身上。” 这个思想是在狂热的名利欲中形成的,正是怀着这种思想,他 遇上了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如同饥饿的鸢鹰碰到了猎物。 这天晚上,迷人的伯爵夫人佩戴着白鹳羽毛,显得特别的美, 是劳伦斯吲笔下那种朦胧的美,这与她温柔的性格很协调。野 心勃勃的诗人身上那种沸腾的活力深深沁入了她的心。杜德 ①可能是指东方学者爱德华·戈蒂耶(1799 1843),他于一八二四年进入 外交界,被任命为法国驻西班牙巴伦西亚的领事。——原编者注。 ②劳伦斯(1769 1830),英国肖像画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莱勋爵夫人的眼睛是什么也不会放过的,她为了让两人安心 单独谈话,把德·旺德奈斯交给玛奈维尔夫人去对付。这个 女人仗着她过去对伯爵的影响,把他引进了打情骂俏的迷魂 阵。她一会儿红着睑吐露衷肠,巧妙地表示她在眷恋旧情,这 无异于把一朵鲜花奉献在伯爵脚下;一会儿她又责陉伯爵,为 自己辩护,好招惹伯爵再责备她。这两个已经反目的情人还 是第一次这样说悄悄话呢。就在伯爵往日的情妇拨弄业已熄 灭的爱情之火的灰烬,希望还能找到几星炭火的时候,旺德 奈斯伯爵夫人正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乱跳,一个女人自知有 错和行为越轨时,就会有这种感觉。这种激动不无魅力,并 且能唤醒沉睡的力量,如今,就象童话《蓝胡子》Ⅲ里讲的一 样,女人们都喜欢用染着血迹的钥匙;这是一个绝妙的神话 构思,也是佩罗的一大成功。 拿当堪称熟读莎士比亚的戏剧家,他在伯爵夫人面前摊 开自己的种种不幸,向她叙述自己如何与人和环境搏斗,让 她看到他伟大高尚,只是没有安身立命之地,他有政治天才, 只是未被人赏识,他的生活里缺少高尚的温情。他没有明说, 而是暗示美丽的伯爵夫人为他扮演《艾凡赫》中蕊贝卡吲的 崇高角色:爱他,保护他。他所说的一切都未越出高尚的感 情范围。毋忘草不会比这位诗人所用的比喻更痴情,百合花 ①《蓝胡子》,法国作家佩罗(1 628 1703)写的一则童话。蓝胡子是个凶 恶可怕的人,先后杀害了六个妻子。他禁止妻子走进他的某个房司,而 女人的好奇心却偏偏要促使她们走进那个房司。 ②《艾凡赫》,司各特的历史小说。主人公艾凡赫效忠于狮心王理查一世,几 次遇险都得到犹太女子蕊贝卡的救助。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不会比他讲的事情更纯洁,天使的前额不会比他的额头更光 辉明朗,他可以把他的谈话录寄给书商去出版。拿当不折不 扣地起了伊甸园里那条蛇的作用,他向伯爵夫人炫示了惹祸 的禁果那夺目的色彩。玛丽离开舞会时心情是复杂的:她内 疚,可是这内疚近似一种希望;她心里美滋滋的,因为拿当 说了很多恭维话,迎合了她的虚荣心;她无比激动,连心灵 最深处都给扰乱了;她被自己的贤德所约束,可是又很想对 不幸的诗人表示怜悯。 也许是玛奈维尔夫人把旺德奈斯伯爵带到了他妻子和拿 当正在谈心的客厅里,也许是他自己想到这儿来找玛丽一起 回家,也许是和玛奈维尔夫人的谈话勾起了伯爵内心已经平 息的忧伤,总之,他妻子来挽住他的手臂时,发现他闷闷不 乐,若有所思。伯爵夫人担心是自己和拿当在一起被他看见 了。等到她和费利克斯两人单独在马车里的时候,她对他意 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的朋友,你不是一直在那儿跟玛奈维 尔夫人谈话吗?”妻子的娇嗔使费利克斯如入棘丛,浑身不安, 正在他无法摆脱窘境时,马车到了府邸。这是爱情教给玛丽 的第一个招数。她很得意,居然打败了她一向认为那么高明 的男人。她头一回尝到了获得重大胜利以后的喜悦。 在城根街和圣三会教士新街之间的一条小胡同里,一幢 又单薄又难看的小楼四楼上,拿当有一个套间,这个套间空 空荡荡,冷冷清清,四壁萧条。对那些和他交往不深的人,还 有那些文坛新手、债主以及一切应该拒之于他的私生活大门 之外的纠缠者和讨厌电来说,这里是他的住处。而他的真正 住所、他的了不起的生活、他的排场和交际却在佛洛丽纳小 人间喜剧第三卷 姐家里。佛洛丽纳是个二流演员,但是十年来,拿当的朋友 们、几家报纸,还有几个剧作家,却把她捧进了名演员的行 列。这十年来,拿当与这个女人的关系十分密切,他有一半 日子是在她家度过的;在没有朋友要接待,没有晚宴要赴的 时候,就在她那儿吃饭。佛洛丽纳道德上腐败透顶,但同时 她又极有头脑。这个长处在她和艺术家厮混中得到了发展,并 在每天的运用中得到磨练。有头脑,被认为是演员身上一种 不可多得的品质。人们很自然地作出如下的推测:一个毕生 致力于把一切都表现出来的人,其内在的东西势必荡然无存。 可是,只要想一想每个世纪为数不多的男女演员中,产生过 那么多优秀的剧作家和令人倾慕的女性,就能把这种观点驳 倒。这种观点的根源,在于自古以来对表演艺术家总是大加 非难,青陉他们在形象地表现各种激情时,把自己个人的感 情丧失殆尽了。其实,演员在表演中只运用了他们的思维力、 记忆力和想象力。伟大的演员是这样一种人,用拿破仑的话 来说,他们能随意截断人天生具有的感情和思想之间的联系。 莫里哀和塔尔玛到了晚年还比一般人更多情。佛洛丽纳由于 长期来不得不倾听一些能h算一切的记者以及能预见一切、 道出一切的作家们谈话,还不得不观察某些到她家来搜集俏 皮话的政界人物,她成了一个天使和魔电的混合物,这一来 她便有了资格和这班老奸巨猾的家伙打交道。他们赞叹她的 冷静,十分喜欢她那些令人咋舌的想法和感情。她的屋子装 饰着向她献殷勤的男人们送来的贡品,显得过分的华丽。凡 是不考虑东西的贵贱,只看重东西本身的女人家里都有这副 气派。对这些女人来说,东西的价值是随着她们的脾气好坏 人间喜剧第三卷 而变化的。她们盛怒之下可以摔坏皇后才配用的扇子或小匣 子,可要是别人打碎了一个只值十法郎的、给她们的小狗盛 水喝的瓷盆,她们却会大喊大叫。看看那间摆满最珍贵的礼 品的餐厅,人们就会懂得什么叫言丽堂皇与满不在乎的大混 杂。屋子的四壁直到天花板,都有镂花橡木护壁板,上面嵌 着无光金线,格外言丽,护壁板四周雕着和怪兽嬉戏的小天 使。在熠熠的光彩照耀下,可以看到这里是一幅德康Ⅲ的素 描,那里是一尊石膏天使,天使手里托着安托南·莫瓦纳吲提 供的圣水盆,稍远是一幅精巧的欧也纳·德韦里亚吲的油画 和一幅路易·布朗热圳画的西班牙炼丹者阴沉的头像,拜伦 给卡罗琳娜@的一封亲笔信镶在艾尔肖埃雕刻的乌木镜框 里,对面是拿破仑给约瑟芬的一封信。这些珍品摆得毫不对 称,却自有一种觉察不出的巧妙,使人似乎老有意想不到的 发现。一切布置显得既精巧又随便,这两个优点,只有艺术 家才会兼备。雕刻精美的木质壁炉台上只摆着一尊奇异的佛 罗伦萨牙雕,据说是米开朗琪罗的作品,表现一个森林之神 发现年轻的牧羊人原来是个女人,这是一件复制品,原作保 ①德康(1803 1860),法国画家,浪漫派中最著名的东方景物画家。 ②安托南·莫瓦纳(1796 1849),法国画家,雕刻家,格罗和吉罗德的学 生。这里提到的是根据莫瓦纳的一幅草图制作的雕塑《捧着圣水盆的天使》。③欧也纳·德韦里亚(180s 1865),法国历史画家。 ④路易·布朗热(1806 1867),法国画家,曾为身穿僧侣服的巴尔扎克画 过像。德康、欧也纳·德韦里亚和路易·布朗热都是巴尔扎克所欣赏的 当代画家。⑤指卡罗琳娜·兰姆(1785 1828),拜伦的情妇。 人间喜剧第三卷 存在维也纳的珍宝馆。牙雕两侧各放着一只大烛台,都出自 文艺复兴时期某位艺术大师之手。在一面护壁板中央,有一 只布勒Ⅲ制作的钟,玳瑁底座上,镶嵌着呈阿拉伯图案的闪 闪发光的铜片,钟的左右摆着两尊小塑像,可能是哪个修道 院被毁时幸存的。客厅的四角安着几盏灯,灯座言丽堂皇,这 是某个制造商给的谢礼,佛洛丽纳曾为他大做广告,吹嘘羊 角形日本花瓶做成的灯具是多么必不可少。在一只美妙的书 架上,放着一件贵重的银器,这是一次战役中的战利品,在 那次作战中,某位英国勋爵承认了法兰西民族的威力;此外 还可看到饰有浮雕的瓷器;总之,一个除了家具没有其他财 产的演员家里才有这等豪华。佛洛丽纳的房间张挂着紫罗兰 色的壁幔,初次登台的舞蹈演员往往梦想有这样一个房间:白 绸衬里的丝绒窗帘垂在蒙着薄纱的窗户上,天花板裱糊着白 色开司米和紫罗兰锦缎,床前铺一块白鼬皮地毯,床幔象一 朵倒挂的百合花,里面吊着一盏宫灯,灯下可以阅读尚未出 版的报纸样张。客厅的基调是黄色,里面的摆设一律是佛罗 伦萨青铜器的色彩,十分协调;这里我不一一描写,否则就 象一份经法庭批准的拍卖清单了。总之,只有在附近的罗特 希尔德公馆才能找到可以与这些精美摆设媲美的东西。 佛洛丽纳原来叫莎菲·格里尼乌,佛洛丽纳是艺名,取 艺名是演员常有的事。她虽然长得漂亮,却是在下等戏院开 始她的舞台生涯的。她的名气和财产全亏了拿当。演员和文 人结合,在戏剧界和文学界屡见不鲜,这一结合对拿当没有 ①布勒(164¨_1732),法国著名的细木工和雕刻艺术家。 下接《人间喜剧04》 任何不利,他仍然可以保持一个有影响的人物的体面。佛洛 丽纳的经济情况并不稳定,她的收入不固定,剧团的聘金和 假期的演出,勉强够开销行头费和家用。拿当从经营新兴工 厂赚来的钱里提出一部分交给她;虽然他对佛洛丽纳一直很 殷勤,做她的靠山,但是给她的资助既不定期也不牢靠。这 种没有保障的、空中楼阁般的生活,丝毫吓不倒佛洛丽纳。她 相信自己的才能,相信自己的美貌。有人告诫她时,她总把 自己的前途押在这两个宝上。别人听了她信心十足的腔调,觉 得未免有些滑稽。她常说:“只要我愿意,就会有年金。我的 总账上已有五十法郎了。”谁也不明白,象她那么漂亮的人怎 么整整七年默默无闻。实际情况是,她十三岁被雇去当哑角, 两年后在一个不知名的通俗喜剧院正式登台。十五岁时,还 既看不出她的美貌,也看不出她有才华:女人的发展全在以 后。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她二十八岁,这是法国女子风 华正茂的年龄。在佛洛丽纳身上,吸引画家的首先是她那洁 白而有光泽的肩膀,靠近后颈的部位带点橄榄青,但结实而 润滑;灯光射在她肩膀上犹如照在丝光布上。她回头时,脖 子上形成美不可言的褶裥,那是雕刻家最欣赏的地方。做岸 的颈项托着古罗马皇后似的头,娇巧而优雅,浑圆而倔强,很 象波佩Ⅲ的头;五官端正,透着冷俐,前额光滑,没有一丝 皱纹,所有不爱思考、不爱发愁、容易让步、但发起倔脾气 来什么也不听的女人都长着这样的脑门。这仿佛一凿子雕出 来的前额,把一头亚麻色的秀发衬托得格外美。头发总是由 ①波佩(? 65),古罗马暴君尼禄(37 68)的妻子,以美貌著称。 人间喜剧第三卷 前面往后梳,分成相等的两股,象罗马妇女那样,然后在脑 后挽成两个圆髻,这样头形显得长些,同时头发的颜色又把 颈子衬得更白。两道眉毛又黑又细,象中国画家描出来的,眼 皮柔软,显出纤细的粉红色血管网络。火辣辣的眸子带着褐 色纹路,赋予她的视线一种虎视眈眈的神情,又显露出妓女 的不动声色的狡黠。她那讨人喜欢的羚羊眼睛是一种柔和的 灰色,周围覆着长长的黑睫毛,这两种不同色调和谐地搭配 在一起,充分表露出热诚而平静的情欲。她的眼圈微带倦色, 可是当她妩媚地转动眸子侧目看人,或是抬起眼睛做出思考 的样子时,当她凝眸而视,头一动不动,睑上毫无表情,而 双眼炯炯发光时(这都是在舞台上学来的招数),或是目光迅 速扫遍全场,好象寻找什么人时,她这双眼睛真是世界上最 锐利、最温柔、最罕见的了。红色油彩破坏了她那娇嫩的双 颊白里透红的美妙色调,使人再也看不出她是在睑红还是睑 色发白。她的鼻子很秀气,粉红的鼻孔富于情感,生就了会 表达莫里哀喜剧中女仆的讥讽、嘲弄。一张肉感而放荡的嘴 既善于挖苦人,又善于说绵绵情话,配上鼻子和上唇之间两 道明显的突棱,越发好看。白哲的下巴稍稍大了点,表明她 要爱就爱得很强烈。她长着女王的手和胳臂,而一双脚却又 肥又短,这是出身微贱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从来没有一份遗 产会这么叫人发愁。为了改造这双脚,佛洛丽纳什么法子都 试过,就差没把它剁掉。可是这双脚象生养了她的布列塔尼 人一样固执:所有的专家,所有的治疗都拿它没办法,因此 佛洛丽纳总穿瘦长的半统靴,里面塞上棉花,让脚显出弓形。 她中等个儿,已有发胖的趋势,不过身材相当挺拔、匀称。在 人间喜剧第三卷 品德方面,戏台上的撒娇献媚、打情骂俏、挑逗温存她无一 不精通;这些手段加上点孩子气,天真的嬉笑中夹杂点哲理 的嘲弄,就有一种特别的情趣。她表面上无知轻率,实际上 对贴现和整套商业法律内行得很。要知道,在得到今日这值 得怀疑的成功之前,她吃过多少苦啊!她是经历了无数风险 才一层一层下来,从阁楼住到二楼的!Ⅲ她了解生活,她从咬 布里干酪吲开始,直到满不在乎地吃菠萝煎饼吲,她住过带泥 灶的阁楼,在壁炉的一角自己烧饭洗衣服,到现在竞能向一 班大腹便便的厨师和厚颜无耻的小厨工发布命令。她总能赊 账,还从来不曾丧失信用。良家妇女不知道的事,她都知道, 还能操三教九流的语言;就经历而言,她是平民,凭出众的 姿色,她是贵妇。她见怪不怪,能象密探、法官和老政客一 样老谋深算,洞察一切。她知道怎么对付商人和他们他诡计, 她熟悉行情,就象一个拍卖估价员。当她象洁白而娇嫩的新 娘躺在长椅上,扮演着一个角色或背诵台词时,你会以为她 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幼稚、无知、软弱,除了天真无邪没有 其他手段。倘若这时来了个讨厌的债主,她马上象一个受惊 的小猛兽似的跳将起来,骂出十足的粗话。她会说:“嘿!我 亲爱的,您这种放肆行为等于向我重利盘剥,我不想再看到 您了,还是叫执达吏来吧,我情愿看见他们,也不愿看见您 ①楼层越高,房租越便宜。 ②布里是指巴黎盆地东部塞纳河和马恩河之司的地区,这个地区畜牧业发 达,乳酪享有盛名。布里干酪当时可能是比较大众化的食品。 ③在一八三八年,菠萝还是一种名贵的水果。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张嘴睑!” 佛洛丽纳定期举办一些饶有风趣的晚宴、音乐会和晚会, 这些聚会上总有输赢很大的赌博。她的女友全都很漂亮,年 纪大的女人从来不登她的门。她不会妒忌,认为妒忌就等于 承认自己不如别人。早先她结识过柯拉莉,电鳗Ⅲ,现在她认 识蒂丽娅、欧弗拉齐、阿姬莉娜、杜·瓦诺布勒夫人、玛丽 埃特,吲这些女人在巴黎招摇过市,好象飘在空中的蛛丝,人 们不知道她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她们今天是王后,明天 是女奴;另外还有她的对手——女演员、女歌唱家,总之是 一群不同凡响的女人,她们乐善好施、无忧无虑的样子是那 么动人,她们的放荡生活充满了活力、激情和对未来的蔑视, 象狂热的舞蹈一样吸引了许多人。虽然这位风尘女子家里的 生活是在一片哄乱和她的笑声里度过的,可是女主人的两只 巧手,比哪一位客人都精于计算。在这里,文学艺术界的名 流与政界、金融界的巨头厮混在一起花天酒地;在这里,肉 欲高于一切;在这里,忧郁和狂想是神圣的,正如在一个市 民家里名誉和品德是神圣的一样。这里的常客有勃龙代、斐 诺、艾蒂安·卢斯托mB人是佛洛丽纳的第七爪l情人,但自 认为是第一个)、连载小说家费利西安·韦尔努、库蒂尔、毕 西沃、拉斯蒂涅(过去常来)、克洛德·维尼翁、银行家纽沁 根、杜·蒂耶、作曲家孔蒂等人,一群形形色色的钻营能手; 此外还有佛洛丽纳认识的女歌唱家、女舞星和女演员的男友 ①电鳗是高布赛克(见本卷《高布赛克》篇)的重外孙女爱丝苔的绰号。 ②上面提到的这些人物都是《人闻喜剧》中的风尘女子。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们。这帮人有时互相仇恨,有时亲亲热热,视情况而定。一 个人只要稍有名气,佛洛丽纳就接待他,她的家可以说是这 帮人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干堕落、邪恶勾当的地方。到这儿来 的人都曾“名正言顺”地发过迹,受过十年苦难,扼杀过两 三次爱情,他们都是因为写过几本书或是有几件考究的背心, 演过一出戏或是有一辆华美的马车而出了名的。他们在这里 密商损人之计,窥探生财之道,取笑前一天自己策动的骚乱, 预测股票的涨跌。离开这里时,男人们依旧摆出他们公开的 政治姿态;在这里他们却可以批评自己的党派而不会有什么 不良的后果,他们可以承认对手本领高超,手腕绝妙,可以 亮出任何人不敢承认的思想。他们可以无所不谈,因为他们 能无所不为。世界上只有巴黎才能找到这种兼收并蓄的场所, 不管你的趣味如何,道德如何,政治见解如何,只要外表体 面,都能受到接待。因此,说佛洛丽纳是二流演员,还不能 成为定论。佛洛丽纳的生活并不悠闲,也不值得羡慕。不少 人看到一个女人靠演戏成了人们崇拜的对象,很为之神往,以 为她的生活必定快乐得象永不休止的狂欢节。在看门人的小 屋里或是寒酸的阁楼上,多少可怜的姑娘看完戏回来梦想着 珍珠钻石、装饰着金线的袍子、华美的腰带,想象自己的头 发在舞台灯光下闪闪发亮,仿佛看见自己得到观众喝彩,被 剧团重金聘请,被男人们钟爱、争夺,可是她们谁也不了解 这种生活的真实情况:演员象马戏场的马,必须进行无数次 排练,免得演坏了被罚款,她得一次又一次地阅读剧本,不 断琢磨新的角色,而当时巴黎要演二三百个新戏!每场演出, 佛洛丽纳要换两三次服装,回到休息室时,常常已累得半死。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时,她还必须用大量的油脂擦去睑上的红白油彩,倘若演 的是一个十八世纪的角色,还必须洗掉发粉,她简直连吃晚 饭的时间也没有,而演员在演出时既不能饿着肚子,又不能 吃,也不能说话。佛洛丽纳也没有时间吃夜宵。如今的演出 都得过了半夜才结束,回来后她总得卸装,总有这样那样的 事要吩咐呀!清晨一两点钟才躺下,一大早又得起来复习台 词,吩咐准备服装,交代要什么不要什么,然后试服装,吃 午饭,看情书,写回信,和捧角的承包人洽谈,好叫他们在 她上场和退场时制造气氛,她得付清为上个月的成功所花的 钱,同时还要用钱去换取这个月的成功。可以相信,在圣热 奈Ⅲ的时代(这个演员被封为圣徒,他以演戏的方式完成自 己的宗教义务,并且总穿着一件苦修者的粗布衣),戏剧艺术 并不需要演员这样疲于奔命。有时,佛洛丽纳想学有钱人的 派头到乡下采点鲜花,便不得不假称自己有病。然而,这些 纯粹机械性的活动与以下的事情相比简直就不算什么了:玩 阴谋诡计啦,虚荣心受伤害心里不痛快啦,剧作家挑选了别 的演员啦,自己的角色被别人抢走,或是要把人家的角色抢 过来啦,男演员的种种苛求啦,竞争者的狡猾手段啦,剧院 经理和新闻记者对你的纠缠啦,等等,为了应付这些事,真 要一个工作日里再加一个工作日才行。到此为止我们还一点 没涉及艺术本身,诸如激情的表现,细微的睑部表情和动作 的处理,还有舞台上的注意事项;要知道,成千架观剧镜对 ①圣热奈(? 286或303),古罗马哑剧演员。戴奥克利蒂埃纳时代(284 305)的基督教殉教者。 人间喜剧第三卷 着舞台,从最精彩的表演里也能发现不足之处。这些表演艺 术曾占据了塔尔玛、勒坎、巴隆、孔塔、克莱蓉、尚梅斯莱 这些伟大演员Ⅲ的全部思想和生命!后台更是象地狱,在这 里,虚荣心是不论性别的:一个演员,男的也罢,女的也罢, 只要一成功便招来敌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至于财产,佛洛 丽纳的聘金再高,也不够应付行头上的开支。不谈服装,光 是长手套、皮鞋就要很多,还要晚礼服和出门的穿戴。佛洛 丽纳生命的三分之一用来求爷爷告奶奶,三分之一用来维持 自己的排场,另外三分之一用来保卫自己:事事都要动脑筋 花力气!不错,她有一点幸福便贪婪地享受,这是因为,在 她的生活中,幸福好象是偷来的、难得的、要长期等待的,是 在别人强加给她的可憎的玩乐中和对观众的笑睑中偶然得到 的。在佛洛丽纳心目中,神通广大的拉乌尔是一根保护她的 权杖:有了他,她酋了多少麻烦和心事。他对她正如过去的 大庄园主对待他们的情妇,又象现在有些老头子,只要某家 小报稍稍碰了一下他们崇拜的女戏子,他们就马上跑去向记 者求情。佛洛丽纳依恋拉乌尔甚于依恋一个情夫,她离不开 他甚于离不开一座靠山,她象侍奉自己的父亲一样侍奉他,象 欺骗自己的丈夫那样欺骗他,但她可以为他牺牲一切。拉乌 尔呢,为了满足她演员的虚荣心和抚慰她的自尊心,为了她 ①勒坎(1729 1778),法兰西剧院的著名悲剧演员;巴隆(1653 1729), 莫里哀剧团的著名喜剧演员;孔塔(1760 1813),法兰西剧院的著名女 演员;克莱蓉(1723 1803),法兰西剧院的著名悲剧演员;尚梅斯莱 (1644 1698),法国著名悲剧演员,主演过拉辛的很多悲剧。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舞台前途,没有办不到的事。没有大作家的帮忙,就没有 名演员:有了拉辛才有尚梅斯莱,有了蒙韦勒Ⅲ和安德里欧吲 才有马尔斯吲。佛洛丽纳很想成为对拉乌尔有用的、甚至必不 可!』>的人,但却无能为力。于是她把希望寄托在习惯对一个 人的吸引力上。为了实现拉乌尔的计划,为了招待他的朋友, 佛洛丽纳随时可以敞开她的客厅,摆出美酒佳肴,她希望自 己之于拉乌尔,如同蓬巴杜夫人之于路易十五。女演员们都 羡慕佛洛丽纳的地位,有的记者羡慕拉乌尔的艳福。可是,人 总是喜欢有对立,有矛盾,懂得这一点的人便不难理解,为 什么拉乌尔过了十年放荡不羁,时好时坏,今天狂歌曼舞,明 天家产查封,今天大吃大喝,明天清水面包的动荡生活以后, 现在却向往纯洁真诚的爱情,向往贵妇人恬静和谐的家;同 样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要 在她那因过分幸福而变得单调的生活里搅起感情的波澜。这 是生活的规律。没有对比就没有艺术。不求助于对比手法而 完成的艺术作品堪称天才的最高表现,正象进寺院是基督徒 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一样。 舞会结束,拉乌尔回到家里,发现佛洛丽纳给他的一张 字条,是她的女仆送来的。但是他困极了,没有看上面写些 什么就去睡了,心里充满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甜美爱情给他带 ①蒙韦勒(1745 18__),著名演员和悲剧作家,马尔斯小姐的父亲。 ②安德里欧(1759 1833),作家,在马尔斯舞台生涯的初期,给了她很大 的帮助。 ③马尔斯(1779 1847),著名女演员,曾在雨果的名剧《艾那尼》里演女 主角。 人间喜剧第三卷 来的新鲜乐趣。几个钟头以后,他从字条里得知了一些重要 消息,这些消息,拉斯蒂涅和玛赛都没向他透露过。原来,有 人向佛洛丽纳泄露内情说,议会结束后,议院就要解散。拉 乌尔随即来到佛洛丽纳家,并派人去找勃龙代。在女演员的 小客厅里,爱弥尔和拉乌尔一面把脚搁在壁炉柴架上烤火,一 面分析了一八三四年法国的政局。究竟哪一派最有成功的希 望?他们把所有的政治派别逐一研究:纯粹的共和派,总统 制共和派,不要共和国的共和派,不要君主的立宪派,君主 立宪派,保守组阁派,专制组阁派,折衷右派,贵族右派,正 统右派,亨利五世派,还有支持查理十世的右派。至于抵抗 派和运动派,在这两派之间却没有什么可犹豫的,否则就等 于讨论要生还是要死。 当时,各派所办的报纸纷纷谴责混乱得可怕的时局,一 个士兵称之为稀泥浆。勃龙代是那时头脑最清醒的人,不过 那是谈别人的事,临到自己头上就糊涂了。正象有些律师,为 自己辩护就笨嘴拙舌。勃龙代在这类私下的讨论中很有真知 灼见,他劝拉乌尔不要突然改变政治主张。他说: “拿破仑说过,用古老的君主立宪制缔造不出年轻的共和 国。老兄,你不妨在新议院里建立一个中间偏左派,做它的 台柱和中心人物,你准能在政治上成功。一旦你被接纳,一 旦你进入政府,你就能实现你的抱负,你就能总是属于得胜 的那一派。” 拿当决定创办一种政治性的日报,亲自领导一切,在巴 黎的无数小报中物色一种,把它合并过来,再和一种杂志挂 钩,建立几个分支。勃龙代劝他不要过分地把希望寄托在办 人间喜剧第三卷 报上,但是拿当不听,因为周围那么多人都是以新闻事业为 手段而发迹的。勃龙代又给他指出,办报不是个好买卖,现 在报纸太多,互相争夺订户,新闻事业已经不是新鲜玩意儿 了。拿当仗着自己有的是“朋友”和勇气,要大胆地闯一闯。 他傲气十足地站起身来说:“我会成功的!” “你没有办报的钱!” “我要写一个剧本!” “剧本肯定失败!” “失败就失败!”拿当说。 他在佛洛丽纳的住宅里走来走去,勃龙代跟在他后面,以 为他疯了;忽然,拿当用贪婪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摆在屋里的 一件件宝贝:勃龙代这才明白了。他说: “这里的东西值十几万法郎哩。” “是啊,”拉乌尔站在佛洛丽纳那张豪华的床前叹息道, “不过,我宁愿下半辈子在马路上卖钥匙链,每天靠吃炸土豆 活命,也不卖这儿的一个挂衣钩。” “不是卖一个挂衣钩,”勃龙代说,“而是卖掉全部东西。 野心象死神,它要掠走一切,因为它知道,生命在后面紧紧 跟着它。” “不能!一百个不能!我可以接受昨天舞会上那位伯爵夫 人的一切,可是决不剥掉佛洛丽纳的甲壳!……” “是啊,”勃龙代用悲伤的调子说,“这等于推倒她的造币 厂,砸掉硬币冲压机,毁掉造币用的模子,这是非同小可的 事。” 这时,佛洛丽纳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她对拿当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要是我听明白了的话,你不想搞戏剧,要搞政治了?” “是的,我的小妞儿,是的,”拉乌尔和蔼地说,一面搂 着她的颈子,亲她的脑门。“你干吗噘嘴?我搞政治你会吃亏? 难道大臣不比记者更能使你这位舞台皇后得到高额的聘金? 难道你不会派到更多的角色,得到更多的假期?” “你到哪儿去弄钱呢?”她问。 “到我叔叔那儿。” 佛洛丽纳知道他的叔叔是谁,这是指放债的,正象民间 语言把舆当叫做姑姑。 “别担心,我的小宝贝,”勃龙代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去 找马索尔、杜·蒂耶、斐诺、普朗坦。马索尔是个律师,他 象他的同行们一样想当掌玺大臣,哪怕当一天也好,杜·蒂 耶想当国会议员,斐诺眼下是一家小报的后台老板,普朗坦 想当行政院审查官,他还在一家杂志插一手,我请这些人帮 他的忙。是的,我会把他从他自己手里救出来:我们要把艾 蒂安·卢斯托、克洛德·维尼翁、费利西安·韦尔努都找来, 叫卢斯托包下长篇连载,维尼翁负责评论专栏,韦尔努给报 纸打杂,律师嘛,也有事可干,杜·蒂耶管证券交易和工业 两栏。我们要看看,这些硬汉子和俯首听命的人合在一起最 终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最后不是进医院就是到部里当官,这是体力或精神耗尽 的人的去处。”拉乌尔说。 “你什么时候请他们吃饭?” “五天以后,就在此地。”拉乌尔说。 312 人间喜剧第三卷 “需要多少钱,你告诉我。”佛洛丽纳简短地说。 “律师、杜·蒂耶和拉乌尔,每人没有十来万法郎是无法 开张的。”勃龙代说,“有了这笔钱,报纸在一年半之内就可 以顺利发行。在巴黎,是发展还是垮台,一年半的时间便可 见分晓。” 佛洛丽纳噘了噘嘴表示赞成。两个朋友乘一辆敞篷马车 去拉吃饭的人,摇笔杆的人,出主意的人和入股的人。美丽 的演员呢,她叫来了四个言商——家具商、古玩商、画商和 珠宝商。四个人走进这神圣的私宅,把里面所有一切立了个 清单,好象佛洛丽纳已经死了似的。她威胁他们说,要是他 们把良心藏着,等遇上更好的机会再拿出来,她就来个大拍 卖。她说,不久前她在演一个中世纪的角色时,被一个英国 勋爵看中,她想卖掉所有的动产,装出很穷的样子,叫勋爵 送她一幢华丽的宅邸,她要把住所布置得可以和罗特希尔德 的家媲美。可是不管她怎样用花言巧语打动他们,四个商人 只肯出七万法郎,其实这些东西能值十五万。就佛洛丽纳自 己而言,叫她出两个里亚Ⅲ她也不愿买这些,可是,她对商 人说,如果他们肯出八万法郎,六天后她就把屋子里的一切 都交给他们。“要就要,不要就算。”她说。买卖成交了。商 人一走,佛洛丽纳高兴得跳起来,象以色列国王大卫的山丘 ①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四分之一苏。 人间喜剧第三卷 313 一样Ⅲ。她想不到自己如此富有,着实快活了一阵。拉乌尔来 的时候,她装作生气的样子,说自己被抛弃了,说她已经好 好想过,男人不会无缘无故从一个派别转到另一个派别去,也 不会无缘无故由剧院转到议院:她肯定有一个情敌!她的直 觉可灵呢!她要拉乌尔发誓永远爱她。五天以后,她举行了 一次世界上最丰盛的晚宴。在酒的海洋中,在一片打趣笑谑 中,在忠诚、合作、珍重友情等誓言中,大家给报纸命了名。 什么名字,现在记不起来了,自由报?市镇报?酋政报?国 民自卫军报?同盟报?大公报?反正是以“al”结尾的一个什 么字,而且势必前途不妙吲。关于文学界结社、命名的第一阶 段少不了的大吃大喝,过去已有那么多淋漓尽致的描写(可 是作者在阁楼上描写边些时却没吃没喝的),再要描写佛洛丽 纳的晚宴就很难了。这里我只需说一句,就是第二天早上三 点钟,虽然一个人都没离去,佛洛丽纳竞能旁若无人地脱衣 睡觉。原来,这些时代的火炬一个个睡得象死人一样。一大 早,当打包工、代办人、搬运夫来搬走名演员家里豪华的物 ①见《旧约·诗篇》第一一四篇第四节: “大山踊跃如公羊 小山跳舞如羊羔” 巴尔扎克用这典故,意思是说佛洛丽纳象诗中的小羊羔一样快活地跳 跃。大卫(公元前1_J『JO 972),以色列国王,传说《诗篇》一百五十篇 中有七十三篇是他作的。 ②这里作者多半是指《国民报》,因当时只有《国民报》蚋ation缸)是al结 尾;“不妙”,“糟糕”的原文是mal,也是al结尾,所以巴尔扎克利用谐 音讲了这么一句俏皮话。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件时,竞不得不把这些名人象大件家具一样抬起来放在地板 上,佛洛丽纳看了大笑起来。就这样,女演员那些精美的东 西被扫荡一空。这些纪念品沦落到了商店里,任何人走过都 不知道这些奇珍异宝是从哪里弄来,又是怎样弄来的。按照 常规,有些东西让佛洛丽纳一直保留到当天晚上:床、桌子、 招待客人吃午饭的一套用具等等。这些文人雅士入睡时周围 还是锦幔华帐,一觉醒来却见室内空空荡荡,冷冷凄凄,一 派寒酸相。墙壁上尽是钉眼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本来有壁幔 遮住,现在暴露无遗,就象巴黎歌剧院的舞台,布景一撤就 露出了绳子。 “咦,可怜的姑娘给抄家啦?!”参加晚宴的毕西沃惊呼道, “大家掏掏口袋,来一次捐助!” 一听这话,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的口袋全倒空,只 凑了三十六法郎,拉乌尔讪笑着拿来给笑盈盈的佛洛丽纳。女 演员得意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拿出一叠钞票放在被子上,过 去,不管年成好坏,妓女一夜能赚这么厚厚的一叠。拉乌尔 叫来了勃龙代。 “我明白了,”勃龙代说,“这个机灵电把事儿办了,没告 诉我们。好哇,我的小天使!” 他这一点破,留下来的人便一下子把洋洋得意、只穿着 睡衣的佛洛丽纳举起来,抬到餐厅。律师和几个银行家已经 走了。这晚,她在剧院得了个满堂彩,原来她自我牺牲的消 息已经在观众中传开了。 “我宁愿观众为我的演技鼓掌。”她的对手在休息室说。 “一个到现在为止只因为做了好事才赢得掌声的演员有 人间喜剧第三卷 315 这样的愿望是很自然的。”佛洛丽纳回敬了一句。 晚上,女仆把她安置在桑德丽叶巷拉乌尔的住所。而拉 乌尔则暂时住在给报社作办公室的屋子里。 这就是天真的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的情敌。反复无常 的拉乌尔象用一个环似地把女戏子和伯爵夫人奇妙地连在了 一起;这真是可怕的联系。路易十五时代,一位公爵夫人为 了斩断类似的联系,曾派人毒死了勒库弗勒Ⅲ,这一报复举动 是很容易理解的,只要想一想,这种联系对一位贵妇来说是 何等的奇耻大辱。 拉乌尔与伯爵夫人相爱的初期,佛洛丽纳一点也不妨碍 他们。她预计,拉乌尔在办报这项艰难的事业中会缺钱用,就 向剧团申请六个月的假期。拉乌尔起劲地指导她谈判,终于 使她得胜,这一来,他在佛洛丽纳的心目中更可贵了。佛洛 丽纳象拉封丹的一则寓言里的农民一样有头脑,这个农民在 贵族们聊天的时候,负责准备好晚饭,吲而佛洛丽纳在她那名 噪一时的情人忙着追逐功名利禄的时候,则到外酋或外国去 挣钱来供养他。 到目前为止,很少有画家描绘过上层社会的爱情,它充 满了不为人知晓的伟大和辛酸,由于欲望受到各种蠢人和庸 俗小事的遏制,这种爱情令人痛苦难熬,它常常因双方心灰 意懒而告吹。从我们的故事里,人们也许能窥见其一斑。杜 ①勒库弗勒(169¨_1730),法兰西剧院有名的女悲剧演员,被情敌布荣伯 爵夫人毒死。 ②见《商人、贵族、牧人和王子》,《拉封丹寓言诗》卷十第十五首。 人间喜剧第三卷 德莱勋爵夫人举办家庭舞会的次日,玛丽就已根据梦想中的 程序,认为自己被拉乌尔爱上了,拉乌尔也自认为已被玛丽 选为情人,其实双方谁也没有作任何表白。虽然他们还不至 于象有些男女那样免掉一切开场白,可是也很快就开门见山 了。拉乌尔享够了肉体上的欢乐,现在又向往一个理想的世 界;而玛丽呢,她还远远没有不贞的念头,所以不会想到要 离开这个理想世界。因此,在实际上,他们俩的爱情是世界 上最纯洁、最无邪的;但在思想上,他们的爱情却是世界上 最热烈、最甜美的。伯爵夫人曾有过不少骑士时代的想法,只 不过这些想法已经完全现代化了。她丈夫对拿当的厌恶再也 不能阻碍她爱拿当,这与她扮演的角色是相侍合的。拿当越 是不值得敬重,她就越了不起。诗人火热的言辞在她身体上 引起的反响比在心灵里更强烈。情欲唤醒了『二慈。『二慈是最 崇高的德行。伯爵夫人认为,只要从『二慈出发,爱情的冲动、 爱情的欢乐和过火的举动都是可以容许的。她觉得做拉乌尔 在人世的保护神是一件崇高的事。以自己白哲纤弱的手扶持 一个在她看来是真正的而不是泥塑的巨人,在没有生命的地 方播下生命的种子,暗暗地做一个伟大前程的缔造者,帮助 一个天才与命运之神搏斗,并降服命运之神,为他刺绣比武 时披挂的彩带,为他提供斗争的武器,给他破妖术的护身侍 和治伤口的药膏,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啊!对受过玛丽那 样的教育,象她那样虔诚而高尚的女人来说,爱情该是一种 给人以快意的『二慈行为。这就是她胆大的原因。纯洁的感情 不在乎受到玷污,就象妓女不在乎道德廉耻一样。她有一种 诡辩的想法,认为自己的行为丝毫不损害夫妇之间的信义。一 人间喜剧第三卷 旦确信了这一点,她便纵情享受和拉乌尔相爱的欢乐。于是 生活里的许多细枝末节变得意味无穷了。她的小客厅将是她 思念拉乌尔的地方,因而成了圣殿;连她精致的文具盒也有 了新的意义,它在她心里唤起了与拉乌尔通信的无限乐趣:她 将有信要读,要珍藏,要回复。梳妆打扮在女人生活里本来 就具有美妙的诗意,只不过这种诗意过去她已领略尽了或者 还根本没有认识,而今在她眼里又有了从未发现的魔力。顿 时,对她也象对所有的女人一样,梳妆打扮成了一种表达内 在思想的方式,成了一种语言,一种象征。为了讨他喜欢,为 了替他争光而精心选择一件装饰品,这里面包含着多大的享 受啊!现在她也天真地忙于这些有趣的小事了,这些小事占 了巴黎女人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且使她们家里的摆设和 她们身上的穿戴具有极大的意义。很少有女人只为自己而出 入丝绸店、帽子店、成衣店。年纪一大,她们不是就不再想 到打扮自己了吗?要是你散步时看到一张睑在橱窗玻璃前停 留片刻,你不妨把它好好观察一下。你会发现,在那开朗的 额头上,在闪着希望之光的眼睛里,在浮动于嘴唇的微笑里, 都写着这样一句话:“我要是佩戴上这个,他会觉得我更好看 些吗?” 杜德莱夫人的舞会是在一个星期六晚上举办的;星期一, 伯爵夫人去看歌剧,她确信在那儿能见到拉乌尔。果然,拉 乌尔站在通往楼厅的阶梯上,伯爵夫人走进包厢时,他垂下 了眼睛。德·旺德奈斯夫人非常高兴地发现,她的情人开始 注意衣着了。这个一向不考虑如何打扮才算风雅的人,今天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浓密的发卷上抹了香发油,又光又亮;他 人间喜剧第三卷 穿着一件入时的背心,领带结得端端正正,衬衫的褶痕无懈 可击。他按照时尚,戴一副黄手套,手上露出来的部分显得 很白。他把两臂交叉在胸前,仿佛摆好姿势让人画像似的。他 神气十足,似乎对整个剧场漠不关心,但又流露出难以掩饰 的焦躁心情。眼帘虽然低垂着,眼睛却似乎望着伯爵夫人搁 手臂的红丝绒扶手。费利克斯坐在包厢的另一角,背对着拉 乌尔。聪颖的伯爵夫人选择了一个适当的姿势,使自己能俯 视拉乌尔靠着的那根柱子。在短短的时间里,玛丽竞使这个 有才智的男人放弃了在衣着方面玩世不恭的态度,这个变化 表明了她对他的影响。不管是多么庸俗的女人或是多么高贵 的女人,无疑都会为此而陶醉,因为任何变化都意味着顺从。 玛丽不禁想起她那几位可恶的女教师,心想:“她们说得对, 被人理解确实是一种幸福。”两个恋人用敏锐的目光扫视了一 下大厅,然后交换了会心的一瞥。这一瞥如同甘露滋润了两 颗被期待焚烧着的心。“我在这地狱里已熬了一个钟头,现在, 天堂的门开启了。”拉乌尔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在这儿,可 是我不自由啊!”伯爵夫人的眼睛说。只有小偷、密探、情侣、 外交家,总之,只有行动不自由的人才懂得目光的表达能力 和用目光交谈的乐趣,只有他们能理解这充满内心活动的光 亮的一闪一烁所包含的智慧、温柔、幽默、愤怒或无耻。拉 乌尔感到自己的爱情因苦于得不到满足而更难克制,在障碍 面前变得愈来愈强烈。他所在的阶梯离伯爵夫人的包厢不到 三十步,然而他却无法消灭这个距离。拉乌尔是个性情暴烈 的人,他一向认为欲望和占有的乐趣之间是没有多大间隔的。 现在,面对着这个地面上的、却又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恨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不能如虎腾跃,一步跳到伯爵夫人面前。狂怒之下,他想作 一次试探。于是他堂而皇之地向伯爵夫人行了个礼,伯爵夫 人只傲慢地微微点了点头。女人们常以这样的动作使她们的 崇拜者不敢造次。费利克斯伯爵转过身来,看谁在和她妻子 打招呼;见是拿当,便根本不向他致意,好象责问他怎么如 此大胆,然后慢慢转过头去和妻子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赞许 她对拿当不屑一顾的态度。当然,包厢的门对拿当是关闭的。 这一位凶狠地盯了费利克斯一眼。谁都会用佛洛丽纳的一句 话来解释这目光的意思:“你呀,你很快就不能戴自己的帽子 了。”Ⅲ当时最放肆的女人之一,德·埃斯巴夫人,从她的包 厢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她提高嗓门对舞台上的演出随便叫 了声好。站在她的包厢下方的拉乌尔终于转过头来;他向她 行了个礼,她对他嫣然一笑,好象说:“要是人家把您从那儿 赶走,您就到我这儿来。”拉乌尔离开那根柱子,来拜访埃斯 巴夫人。他必须在这儿露面,为的是叫德·旺德奈斯那小于 明白,名气和门阀一样值钱,在他拿当面前,所有装饰着爵 徽的大门都会打开。埃斯巴夫人硬要他坐在她对面的前座上。 她想盘查他。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今晚可真够迷人的。”她 对他夸奖伯爵夫人的打扮,好象在夸奖他前一天刚出版的一 本书。 “是的,”拉乌尔冷淡地说,“白鹳羽毛对她非常合适;不 过她似乎舍不得摘掉它,前天就开始佩戴了。”他又随便加了 ①意思是要给他换一项“绿帽子”。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么一句评论,为的是打消侯爵夫人认为他和伯爵夫人已有 默契的想法。 “您知道这句谚语吗?”她反驳道,“好事当继续。” 要论唇枪舌战,文豪不一定都比侯爵夫人们强。拉乌尔 打定主意装侵,这是聪明人的最后一招。 “这句谚语用在我身上倒是千真万确的,”他说,同时风 流地看着侯爵夫人。 “我亲爱的,您这句话说得太晚了,我无法领情。”她笑 着回答,“算了,别假正经了。昨天早晨在舞会上,您觉得德 ·旺德奈斯夫人佩着白鹳羽毛很美!她心里明白,所以今天 又为您戴上它。她爱您,您喜欢她;这确实太快了点儿,不 过我看,你们相爱是很自然的事。我没说错吧?否则您就不 会这样死劲绞您的手套了。当一个男人不能坐在他所崇拜的 女人的包厢里,而是被人家当众用不理不睬的办法赶出来坐 在我旁边,因而气得要命的时候,或者他希望人家大声对他 说的话,人家只能小声对他说,弄得他烦躁极了的时候,才 会象您这样绞自己的手套。” 确实,拉乌尔正绞着自己的一只手套,露出一只白得惊 人的手。 “您为她作出了您不曾为社会作出的牺牲,”她继续说,一 面肆无忌惮地盯着拉乌尔的那只手,“她该为自己的成功高 兴,而且会因此而自命不凡;不过,我要处在她的地位,也 许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以前仅仅称得上聪明,今后她会被 看成天才了。您写本书把她描绘一番吧,您是很会写这种书 的。亲爱的朋友,书里别忘了提德·旺德奈斯,就算为我写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吧。他太自以为是。我受不了他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气,就 好象他是奥林匹斯山的朱庇特似的。据说,神话里的所有天 神中,惟有朱庇特没遇到过不顺心的事。” “夫人,”拉乌尔激动地说,“要是您以为我会把自己的感 受和爱情当作商品来出卖,那您就把我的灵魂看得太低下了。 我宁愿照英国人的习惯,在女人脖子上套根绳子,把她牵到 市场上去卖,也不干这种文学上的下贱勾当。” “可我了解玛丽,她会叫您写的。” “她才不会呢!”拉乌尔满腔热情地说。 “这么说,您很了解她哕?” 拿当不禁笑自己,他,一个写戏的人,竞把假戏当真了。 “戏已经不在那儿演了,”他指指舞台说,“戏在您的包厢 里演。” 他拿起观剧镜观察剧场,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您怨恨我吗?”侯爵夫人斜睨着他问道,“您的秘密不是 总被我识破吗?我们是很容易和解的。您到我家来,我每星 期三接待客人。亲爱的伯爵夫人只要看到您来,她就会每次 必到。有时候我在四点到五点之间会见她,这是我接待为数 不多的至亲好友的时间。我是个好心肠的女人,我把您也算 在受优待者之列。” “嘿!”拉乌尔说,“您瞧,上流社会是多么不公正,人家 还说您厉害呢!” “我吗?”她说,“必要的时候我也厉害。难道不需要自卫 吗?不过,您那位伯爵夫人,我是很喜欢她的,您该高兴了 吧!她很迷人。她将以孩子般的快乐心情,把您的名字第一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个刻在她的心坎儿上。所有的恋人,哪怕是那些小伍长,也 都是怀着这种心情把他们姓名的第一个字母刻在树皮上的。 女人的初恋好比一个甜美的果子,过一段时间以后,我们给 男人的温情和体贴里就会搀杂些手腕。象我这种上了年纪的 女人什么都可以讲,什么都不怕,连新闻记者也不怕。我跟 您说了吧,我们女人往往要到迟暮之年才知道怎样使男人幸 福,而我们开始恋爱时则是使自己幸福,同时让你们男人的 自尊心得到种种满足。在初恋的女人身上,心灵一片天真,一 切都出乎意料地令人心醉神迷。您的诗人气质那么重,一定 会喜欢花甚于喜欢果子。我们半年后等着瞧吧!” 拉乌尔象所有犯了罪的人一样,总是想方设法一味抵赖。 然而这只能给厉害的辩论对手提供武器。这场巴黎女人最擅 长的妙趣横生而又布满陷阱的谈话,如同无数套索,把拉乌 尔套住,无法脱身,他真怕无意中泄露了实情,被侯爵夫人 利用来取笑他;因此,看到杜德莱勋爵夫人走进包厢,他便 谨慎地抽身走了。 “怎么样,”这位英国女人问侯爵夫人,“他们两人的情况 如何?” “他们相爱得简直发狂了,这是拿当刚才对我说的。” “他长得再丑点就好了,”杜德莱勋爵夫人说,一面朝费 利克斯投去恶毒的一瞥,“除此之外,他倒挺侍合我的要求; 他父亲是个犹太旧货商,婚后不久就破产而死;他母亲生前 是个天主教徒,不幸,她把儿子培养成了基督教徒。” 关于自己的出身,拿当一直小心隐瞒着,不久前被杜德 莱勋爵夫人打听到了。她一想到可以从中编出几句话来狠狠 人间喜剧第三卷 地挖苦旺德奈斯,就预先感到几分快意。 “可我刚才还邀请他到我家来呢!”侯爵夫人说。 “我昨天不也接待他了吗?”杜德莱勋爵夫人说,“我的天 使,有些乐趣是要花很大代价去换取的。” 当晚,拉乌尔和德·旺德奈斯夫人相爱的消息就在上流 社会传开了,一些人对此加以指责,另一些人则表示不信。伯 爵夫人的“朋友”杜德莱勋爵夫人、埃斯巴夫人和玛奈维尔 夫人等为她辩护,可是她们那种不恰当的热心却正好使人相 信传闻。拉乌尔星期三晚上出于需要只得前往埃斯巴夫人家, 果然在那儿遇到了常去的一群上流人物。费利克斯没有陪他 夫人同来,因此,拉乌尔得以和玛丽交谈了几句,谈话的内 容平常,然而语调充分表达了两人的感情。玛丽因早有奥克 塔夫·德·冈夫人提醒,对社会上的流言蜚语存了戒心,知 道自己在上流社会的处境关系重大,她向拉乌尔也说明了这 一点。于是,在这群贵妇中间,他们俩唯一能享受到的乐趣 就是仔细玩味心上人的声音、动作、姿势和看法,他们紧紧 抓住细小的事来交流感情。有时双方的眼睛同时注视着一件 东西,象是在上面镌刻两人都理解的思想;有时他虽然在谈 话,眼睛却在欣赏情人微微伸出的脚,那颤抖的手,还有那 不停地、意味深长地摆弄着首饰的手指。此时,他们不再需 要语言和思想,而是通过物件互诉心曲。这些物件是那么能 传情,以至一个正在恋爱的男人往往让别的男人给自己所爱 的女人递送茶杯、糖碟或是别的什么,以免被周围那些好象 什么也没看见、其实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的人觉察出他内心的 慌乱。无数的欲念、大胆的愿望、激烈的思想都从目光里小 人间喜剧第三卷 心地流露出来。在这里,躲开众人的视线握一握情人的手,就 如同一封长长的情书一样能表达感情,如同一个亲吻一样能 使人销魂。爱情因为有各种顾忌而更膨胀,因为遇到各种障 碍而更增长了。这些被诅咒而很少被克服的障碍成了劈碎的 柴禾,使爱情的火烧得更旺。在这里,爱情不能外露,只能 隐藏在渴求的眼光里,隐藏在神经质的肌肉抽动或一句平常 的客套话里。伟大的爱情竞至于用如此可怜的方法来表示,由 此,女人更能衡量出她在爱她的男人身上有多么大的威力。有 多少次,到了楼梯的最后一级才能和心爱的人讲一句话,补 偿整个晚上忍受的折磨和那些无谓的谈话!拉乌尔这个不把 上流社会放在眼里的人,将满腔怒气发泄在他的议论里,语 言精妙如火花四溅。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怒吼,一种艺术家 碰到难以忍受的障碍时发出的怒吼。这种罗兰式的狂怒Ⅲ,这 种把讽刺挖苦作为大棒去摧毁一切、砸碎一切的精神,使伯 爵夫人如痴如醉,却使其他人只觉得有趣,他们好象在看西 班牙马戏团里一头浑身披挂的公牛。 “你就是把一切都打倒,也还是得不到清静。”勃龙代对 他说。 这句话使拉乌尔的头脑恢复了冷静。他不再当众发火,让 人家看好戏了。侯爵夫人给他端来一杯茶。 “您真能逗乐,以后下午四点钟请常光临。”她故意高声 ①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阿里奥斯托曾写过一首题为《疯狂的罗兰》 的叙事长诗。罗兰即法国中世纪英雄史诗《罗兰之歌》中的主人公,查 理曼大帝的侄儿。 人间喜剧第三卷 对他说,好让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听见。 拉乌尔对“逗乐”这个词颇为恼怒,尽管这个词是用来 对他发出邀请的。他顿时不再说话,只听别人讲,好象有些 演员在台上不表演,而瞪着观众。勃龙代有些可怜他。“我的 朋友,”他把他拉到客厅的一角对他说,“你怎么把在佛洛丽 纳家的举止态度搬到上流社会来了?这儿不兴动怒,不兴长 篇大论,只能时不时说一句风趣话儿。哪怕心里气得想把众 人从窗户里扔出去,睑上还是要摆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嘲讽 人要轻声陧气,对心爱的女人要装出恭恭敬敬的姿态,不能 象驴子在大路当中打滚那么放肆。在这儿,我的朋友,恋爱 也得遵照一定的程式。要么你和德·旺德奈斯夫人私奔,要 么你就拿出绅士风度。你太象你小说里描写的情人了。” 拿当耷拉脑袋听着,活象一只落在陷阱里的狮子。 “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他说,“这个睑色难看的侯爵夫 人请我喝茶,要我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她还觉得我逗乐!现 在我明白为什么圣茹斯特Ⅲ要砍这帮人的脑袋了。” “你明天还会来的。” 勃龙代说对了。情欲是既懦弱又残忍的。第二天,拉乌 尔在“去”和“不去”之间犹豫了好一阵以后,还是在一个 重要的讨论进行到一半时,丢下他的合股人,跑到圣奥诺雷 区德·埃斯巴夫人家去了。正当他在门口付车钱时,看见拉 斯蒂涅那辆崭新的轻便马车驶了进去,他的虚荣心大大受伤; ①圣茹斯特(1767 1794),又译圣鞠斯特,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领 袖之一,罗伯斯比尔的主要助手,雅各宾派专政时的公安委员会委员。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他决心也弄一辆华丽的马车和一名驾车的小厮。伯爵夫人的 车子已停在院子里,拉乌尔见了满心欢喜。在情欲的支配下, 玛丽的行动就象时针在发条推动下那样准确。她已靠在小客 厅火炉边的一张安乐椅里了。有人通报拿当的名字时,她没 转睑看他,而是从镜子里端详他,因为她知道女主人肯定会 转身看拿当的。在上流社会,爱情受到四面八方的监视,不 得不求助于一些小计谋:这就使好些乍一看来于爱情无用的 东西有了生命;诸如镜子、暖手筒、扇子等等,很多女人是 利用它们,而不是使用它们。 “您进来的那会儿,大臣先生正说保王党人和共和党人彼 此很融洽呢!”德·埃斯巴夫人对拿当说,一面用目光向他指 指德·玛赛。“您对这件事大概也有所闻吧!” “即使是真的,又有什么不好呢?”拿当说,“我们仇恨同 样的东西,我们在恨什么方面是一致的,在爱什么方面是不 一致的。如此而已。” “这种联盟至少是奇怪的,”德·玛赛说,一面看了一眼 费利克斯伯爵夫人和拉乌尔。 “您有什么高见,我的好朋友?”埃斯巴夫人问伯爵夫人。 “我对政治一窍不通。” “您以后会参预政治的,夫人,”德·玛赛说,“到那时, 您就是我们的双重敌人Ⅲ了。” 拿当和玛丽只是在德·玛赛走后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①玛赛是当权派,奉行调和折衷政策;旺德奈斯伯爵是正统派贵族;拉乌 尔是共和派;所以玛赛说伯爵夫人将成为他们的“双重敌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拉斯蒂涅跟着德·玛赛离去,埃斯巴夫人一直把他们送到第 一小客厅的门口。两个情侣顾不得去想大臣的挖苦话,他们 总算有了几分钟的自由。玛丽急忙脱去一只手套,将手伸给 拉乌尔,拉乌尔抓住这只手,吻着它,好象是个十八岁的年 轻人。伯爵夫人的目光表达了那么高尚的柔情,使拉乌尔不 禁热泪盈眶,易激动的男人就是会动辄流泪。 “在哪儿能见到您?在哪儿能跟您讲话?”他说,“假如我 老是必须掩饰我的声音、我的目光、我的心、我的爱情,那 我会死去的。” 见他流泪,玛丽非常激动,她答应只要天气不太坏就到 森林去散步。这一许诺给拉乌尔带来的欢乐比佛洛丽纳五年 里给他的欢乐还要多。 “我有多少话要对您讲啊!这种不得已的沉默又使我多么 痛苦啊!” 伯爵夫人心醉神迷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这时侯 爵夫人回来了。 “怎么,您对德·玛赛的话竞无言以对?”她说着走了进 来。 “对死者应当尊重,”拉乌尔回答说,“您没看见他已经奄 奄一息了吗?拉斯蒂涅充当他的守护人,是希望他在遗嘱里 提到他。” 伯爵夫人为避嫌疑,就推说还有其他人要拜访,想走了。 为了这一刻钟的相会,拉乌尔牺牲了他最宝贵的时间和最使 人动心的利益。玛丽还不了解这种枝头鸟似的生活的详细情 况,这种生活与千头万绪的事务以及要求很高的工作交织在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起。如果两人之间有始终不渝的爱情把他们联系起来,而 互相推心置腹、共同考虑生活中出现的困难又使这种联系日 益紧密;如果两颗心朝夕交流各自的烦恼,正如两人的嘴相 互交流气息;如果他们怀着同样的焦虑互相等待,遇到障碍 一起战栗;——那么,任何事在他们眼里都是重要的:女人 能理解,对方为避免一次迟到需要多么深厚的爱情,匆匆来 一次该要作出多么巨大的努力;男人忙碌、苦恼时,她能和 他一起奔忙,一起希望,一起激动不安;有怨气,她只对东 西发泄;她不再疑神疑电,她了解并能估量生活中每件小事 的价值。可是如果两个人刚刚相爱,这时的爱情充满了热望、 猜疑和苛求,两人互不了解;如果你爱的是个终日无所事事 的女人,她认为爱情应该时时刻刻守候在她的家门口;如果 你爱的女人过分重视自己的尊严,事事要别人服从,哪怕她 的命令错得会导致男人破产;——那么,这种爱情在巴黎、在 我们这个时代,就意味着难以想象的巨大劳动!上流社会妇 女仍然受着十八世纪传统的影响,当时每人都有一个确定而 牢靠的地位。如今,大多数男人都必须为自己谋一个职位,必 须开拓自己的前程,加固自己的产业,但很少有女人了解他 们生活中的这些难处。今天,地位稳定的人屈指可数。只有 老年人才有时间去恋爱,年轻人却象拿当那样被迫在野心这 条战船上拼命划桨。女人还不大能接受这一人情世态的变化, 她们满以为那些时间不够支配的人象她们一样时间太多;她 们无法想象,在她们自己的事情、目标以外,还存在别的事 情和目标。即使情人为来相会战胜了勒耳那沼泽的九头蛇,他 也没有任何功绩可言;她们只顾享受与情人相见的幸福,而 人间喜剧第三卷 忘记了其他一切;她们只感激情人给她们带来心灵的激动,却 不打听花了多大的代价。如果她们闲来无事想出了一个计谋 (这=种计谋,她们随要随有),她们就会当首饰一样拿出来炫 耀;为了赴约,你象囚徒扭断牢房的铁栅栏那样排除了客观 障碍,她们却在那儿慢吞吞地玩弄花招。最后,胜利还得属 于她们,你决不要和她们争夺。不过她们也有理:当一个女 人为你冲破了一切,你怎能不为她冲破一切呢?她们所要求 的和她们奉献出来的一样多。从埃斯巴夫人家回来时,拉乌 尔发现,要在上流社会谈情说爱,同时又要从事新闻事业 这十匹马才能拖得动的战车,又要给戏院写剧本,还要料理 他那些陷在泥潭里的生意,这对他来说将是多么困难的事! “今天的报纸一定是令人讨厌的,”他一边走一边想,“没 有我的文章,而且第二期也不会有!”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到布洛涅森林去了三次, 都没见到拉乌尔,她每次回来时又失望又担心。原来,拉乌 尔认为,自己只能以新闻界泰斗的风采和威势出现在布洛涅 森林。他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去弄两匹象样的马,一辆象样的 轻便马车,一名象样的驾车小厮,并设法使他的合股人信服, 节酋他宝贵的时间是多么必要,从而要他们把车马的费用算 在报纸的总务开支上。马索尔和杜·蒂耶这两个合股人非常 乐意地同意了他的要求,这一来,他觉得他们俩是世界上最 好的大好人。要是他们不帮这个忙,拉乌尔的日子简直就没 法过下去;他的生活里虽然也搀和着一些理想爱情的微妙乐 趣,但它现在已变得那么艰辛,以至很多人,乃至身体最结 实的人,都应付不了如此巨大的精力消耗。强烈而幸福的爱 人间喜剧第三卷 情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活里占据的位置已经很大;而当追求的 对象是德·旺德奈斯夫人这样庄重的女人时,那么,爱情就 会把拉乌尔这种大忙人的生活整个儿吞噬掉。以下就是爱情 给他规定的首要义务:他几乎必须每天下午两三点钟之间骑 着马,穿着最悠闲的英国绅士的服装来到布洛涅森林,在那 儿他得知当天晚上在哪个沙龙、哪座剧院可以会见德·旺德 奈斯夫人。他直到半夜才离开这些沙龙,所得到的只是几句 期待已久的话,还有情人在桌子下面、在两扇门之间或是在 上车的时候偷偷给他的一星半点温存。玛丽已经把他引进了 上流社会,经常设法使她去作客的人家也邀请拉乌尔赴晚宴。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出于傲气,也出于爱情,拉乌尔不敢 谈他的工作。他必须服从这位天真单纯的女王的一切心血来 潮的意愿,而同时必须注视议会的辩论,跟上政治潮流,掌 握住报纸的方向,还得把两个剧本搬上舞台,因为这笔收入 对他是必不可少的。有时他想逃避一个舞会、一场音乐会或 一次散步,但这时,只要德·旺德奈斯夫人不高兴地噘一噘 嘴,他就立刻牺牲事业上的利益去玩乐。他早晨一、两点钟 才能离开社交聚会,回家后一直工作到八、九点;刚刚睡下, 又得起来和他所依靠的几位有影响的人物商讨报纸的观点, 讨论千百件内部事务。当时报纸涉及各个方面,涉及工业、公 共利益与私人利益、文学界人士的面子以及他们的作品等等。 拿当每天从编辑部办公室奔到剧院,从剧院奔到议院,又从 议院奔到几个债权人家里,忙得疲惫不堪。但他来到玛丽面 前时,必须是一副安详、喜悦的样子。他必须悠哉游哉地驱 车来到她家门前,好象他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一个除了幸 人间喜剧第三卷 福的爱情带来的慵懒以外不知有其他劳累的人。而这些不为 人知的牺牲换来的,只是些极其温柔的话语,永远相爱的保 证,还有当两人有几秒钟单独在一起时热烈地握几下手,交 换几句充满激情的话。他觉得,如果不让玛丽知道他为得到 这点小小的恩惠所付出的代价,那等于是一种欺骗。不久,向 她解释的机会来到了。四月风和日丽的一天,在布洛涅森林 一个偏僻的去处,伯爵夫人搀住拿当伸给她的胳臂。为了一 点儿小事,她正要跟他发一次娇脾气呢(女人就会这样小题 大做)。因此,她见到他时,不象往日那样嘴上挂着微笑,前 额因幸福而发光,两眼由于某一风趣、愉快的思想而灼灼有 神。相反,那天她显得严肃,不荀言笑。 “你怎么啦?”拿当问她。 “别管这些小事,”她说,“您该知道,女人就象孩子。” “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叫您不高兴了?” “要是那样,我就不会来这儿了。” “可是您没对我微笑,您见到我好象并不高兴。” “我在和您赌气,是吗?”她说,一面温顺地看着他,女 人常以这副神气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受害者。 拿当在诚惶诚恐中走了几步,心里很不好受。沉默了一 会儿,他说: “要不就是无谓的担忧,捕风捉影的怀疑,你们女人总是 把这些玩意儿看得比生活中的大事还重要;你们有本领用一 根稻草秆、一星草屑叫世界失去平衡!” “这是讽刺?……我早料到的,”她一面说,一面低下头。 “玛丽,我的天使,难道你看不出,我说这些是为了掏出 人间喜剧第三卷 你心中的秘密?” “我的秘密即使说出来也仍然是个秘密。” “那您就说吧……” “我不为人所爱,”她说,一面斜着眼向他投去机敏的一 瞥,女人总是用这种办法巧妙地考察她们想摆弄的男人。 “不为人所爱?……”拿当叫道。 “是的,您管的事太多了。在您繁忙的生活中,我算得了 什么呢?随时都会被忘记。昨天我到林子里来了,我等了您 ......,, “可是……” “我为您特地穿了一件新袍子,但您没来。您昨天在哪 儿?” “可是……” “我不知道。我到埃斯巴夫人家,在那儿也没找到您。” “可是……” “晚上在歌剧院,我的眼睛没离开过楼座。每次门一开, 我的心就猛跳,跳得都要碎了。” “可是……” “我度过了怎样的一个夜晚啊!这些心灵里的风暴,您是 想不到的。” “可是……” “这样激动不安,生命都要耗尽了。” “可是……” “可是什么?”她说。 “是的,生命在消耗,”拿当说,“只要几个月的功夫,你 人间喜剧第三卷 就会把我的整个生命都吞噬掉。你对我的无理责备也迫使我 道出自己的秘密,”他说,“你不被人所爱?……你被爱得太 深了。” 于是他激动地描绘了自己的处境,自己的一个个不眠之 夜,详细地叙述了他在每个固定的时刻应做的事,诉说了他 为何必须成功,办报这项工作的要求又是如何高,他必须抢 在众人前头正确无误地对各种事件作出判断,不然就会丢掉 权柄,此外还要迅速研究种种问题,而在我们这个时代,问 题层出不穷就象天空云彩的变幻那样快。 拉乌尔这是糊涂一时。埃斯巴夫人早就对他说过,世上 再没有什么比初恋更天真的了。伯爵夫人一下子因为爱得太 深而自感有罪。正在爱恋的女人在任何事情上都看出一种乐 趣,一种享受,一种诉说情怀的机会。看到在她面前展现的 拉乌尔的浩瀚生活,她钦佩得五体投地。她本来就把拿当想 象得很伟大,现在更觉得他卓越无比。她责陉自己爱得太切, 请求他在他方便的时候才来;这样做对她来说要作出极大的 努力,她祈求上帝帮助她战胜自己的感情。她将等待!她将 从此牺牲自己的欢乐。她原只想给他作进身之阶,谁知竞成 了障碍!……她绝望得哭了。 “这么说,女人只能爱,”她含着眼泪说,“而男人有千百 种办法行动;我们女人只能思索、祈祷、膜拜。” 她觉得,拉乌尔如此爱她,应该得到报偿。于是象一只 夜莺想从枝头跳到泉边饮水,她向四周看看是不是只有他们 俩,会不会在一片寂静中躲着一个第三者,然后她向拉乌尔 仰起睑,拉乌尔俯下他的头,她让他亲了个吻,这是她非法 人间喜剧第三卷 给男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吻。她感到五年来从未象此 时此刻这样幸福过。拉乌尔也觉得千辛万苦一下子得到了补 偿。两人在洛特依到布洛涅森林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 了一阵,他们又以情侣们惯有的那种均匀而有节奏的步伐,回 到马车旁边。拉乌尔真诚地认为,这轻易而有分寸的一吻是 出于圣洁的感情。一切罪恶来自社会,而不是来自这个全心 全意爱他的女人。他对自己疯狂的生活中的种种烦恼不再感 到遗憾,而玛丽在热烈的初恋中大概也将拉乌尔的这些烦恼 抛到了九霄云外。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她们不会每时每刻 看到非凡的生活中的拚搏。女人的爱情往往带着崇拜和感激 的成分,玛丽正是怀着这种感情,以果断而轻盈的步伐走在 与大道平行的一条细沙小径上。她和拉乌尔都很少讲话,然 而句句话都能扣动心弦,使对方感受至深。天空万里无云,一 棵棵粗壮的大树已经开始发芽,无数褐色的枝条缀上了好些 绿色的芽尖,灌木、桦树、柳树、杨树抽出了最初的、还有 点透明的嫩叶。任何人的心都不能不为这和谐的景色所感染。 爱I青使伯爵夫人懂得了大自然,正如它曾经使她h董得了社会 一样。 “但愿你从来只爱过我一个人!”她说。 “你的愿望已经是现实,”拉乌尔回答,“我们相互表露的 是真正的爱情。” 他说的是真话。在这颗年轻的心面前,他一直扮演着一 个纯洁的人,渐渐地自己也相信了那些充满美好感情的话。他 的热情起先是出于投机和虚荣,现在却变得真诚了。他开始 是说谎,后来倒说起真话来。再者,任何作家身上都有一种 人间喜剧第三卷 难以泯灭的感情,那就是对美好情操的仰慕。最后,当一个 人老是为另一个人作出牺牲时,他就会逐渐对这个人产生真 正的关切。上流社会的女人以及高等妓女本能地意识到这个 道理;也许她们并未意识到,但却不知不觉地在运用这个道 理。所以,伯爵夫人待到第一阵感激和惊讶之情过去以后,便 因能使一个男人为她作出这么多的牺牲,战胜那么多的困难 而沾沾自喜起来。她被一个配得上她的人爱着。拉乌尔还不 知道,他那虚假的荣华将使他受到什么样的约束;女人是不 容许她们的情人从偶像的底座上跌下来的,正如人们不能原 谅天神有任何卑劣的行为一样。玛丽还不知道拉乌尔在韦里 酒家吃夜宵时对他的朋友们揭开的那个谜底!这个出身微贱 的作家在搏斗中度过了他青年时期的头十年,现在他想得到 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人的爱。尚福尔Ⅲ说过,爱情若没有虚 荣心支持就是脆弱的。现在,正是虚荣心支撑着拉乌尔的爱 情,而且使它日益膨胀。 “你能对我发誓你不属于、而且永远不属于任何别的女人 吗?”玛丽说。 “我生命中没有时间可以给其他女人,我的心里也没有位 置可以给其他女人了,”他回答道,并不以为自己是在撒谎, 因为他是那么瞧不起佛洛丽纳。 “我相信你的话。”玛丽说。 走上停放马车的小路,玛丽离开了拉乌尔的胳臂,拉乌 尔则做出恭恭敬敬的样子,好象刚碰见她似的;他把帽子拿 ①尚福尔(1741 1794),法国伦理学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在手里,陪她走到马车跟前,然后沿查理十世大街跟着车子 走了一程,鼻子吸着马车扬起的尘土,眼睛看着被风吹到车 外的垂柳般的羽毛。虽然玛丽高尚,愿意放弃见到他的欢乐, 但拉乌尔受着情欲的驱使,还是出现在她所到之处。见他这 样浪费对他来说是如此宝贵的时间,伯爵夫人想责备他,可 又不忍心,她那副既嗔又喜的神态,真叫拉乌尔疼爱极了。玛 丽管起了拉乌尔的事务,正式给他规定了每天的时间安排,为 了使他没有借口到处乱跑分散精力,她呆在家里不出门。她 每天早晨读报,并预言连载小说家艾蒂安·卢斯托(她觉得 这人的文章妙极了)、费利西安·韦尔努、克洛德·维尼翁以 及所有的编辑都是前程远大的人。玛赛去世后,她劝拉乌尔 公正地评价此人。拉乌尔写了篇很有气魄的动人的悼词,既 称颂了已故大臣,同时又批评了他玩弄权术,敌视民众,玛 丽读得如醉如痴。不用说,她在竞技剧场台侧包厢观看了拿 当一个剧本的首场公演,拿当指望靠这个剧本的收入支持他 的企业。演出看来很成功。但玛丽上当了,掌声是花钱买来 的。 “你没来意大利歌剧院看告别演出吗?”杜德莱勋爵夫人 问她,玛丽是散戏后去她家的。 “没有,我到竞技剧场去了,有一个戏在那儿首场公演。” “我可受不了通俗笑剧,我对这种戏剧形式的态度和路易 十四对特尼埃Ⅲ的画所持的态度一样。”杜德莱勋爵夫人说。 ①特尼埃(1610 1 690),十七世纪弗朗德勒最伟大的画家,善于表现平民 生活题材,如小酒店、乡村节日、农夫等。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倒觉得通俗笑剧的作者有了进步。”埃斯巴夫人说。 “现在这种戏已经成了挺吸引人的喜剧,风趣盎然,要很有才 气才写得出。我挺喜欢看。” “而且演员也极好,”玛丽说。“竞技剧场的演员今晚就演 得很出色。剧本合他们的意,对话耐人寻味,妙趣横生。” “就象博马舍Ⅲ写的对话。”杜德莱勋爵夫人说。 “拿当先生还称不上是莫里哀,不过……”埃斯巴侯爵夫 人说,一面看着伯爵夫人。 “他搞些通俗笑剧。”夏尔·德·旺德奈斯侯爵夫人说。 “也搞垮了几个部。”玛奈维尔夫人接过话头说。 伯爵夫人一言不发;她想找几句尖刻的俏皮话来回敬她 们,但因心里气得发抖,只说了句“他也许会建立几个部 呢”,便找不到更好的话了。 所有的女人都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 玛丽走后,莫依娜·德·圣埃雷安叫道:“她爱拿当到了 崇拜的地步!” “她对此并不隐瞒。”埃斯巴夫人说。 五月到了,旺德奈斯把妻子带到他的领地去了。玛丽只 能从拉乌尔热情洋溢的信中得到安慰,她也天天写信给他。 伯爵夫人的离去本来可以把拉乌尔从他跌进的深渊里救 出来,如果佛洛丽纳在他身边的话;然而,他是孤身一人,周 围的朋友一经看出他想驾驭他们以后,就都成了敌人。他的 ①博马舍(173¨_1799),法国著名剧作家,费加罗三部曲(《塞维勒的理 发师》、《费加罗的婚姻》、《有罪的母亲》)的作者。 人间喜剧第三卷 合作者眼下都恨他,准备在他失败的时候再给他援助和慰藉, 在他成功的时候向他顶礼膜拜。文学界一向如此。人们只爱 不及自己高明的人。谁要是想高升,大家就都成了他的敌人。 这种普遍的忌妒心倒大大增加了无能之辈成功的可能性。因 为这种人不会引起别人的忌妒和怀疑,他们象鼹鼠一样暗暗 开掘着自己的路,而且不管他们有多蠢,都能在三、四处被 安排个顾问的职位;而与此同时,有才能的人却拥在门口你 推我挤,结果谁也进不去。凭着高等妓女天生的本领,佛洛 丽纳也许可以嗖出那些所谓朋友心中暗藏的仇恨,在千百种 猜测中看出事情的症结所在。不过,这些人的仇恨并不是威 胁着拉乌尔的最大危险。危险来自他的两个合股人,律师马 索尔和银行家杜·蒂耶,他们早就考虑好了如何利用他那股 热情为他们拉车,他们自己则坐享其成。一旦他不能为报纸 写文章,就把他排挤出去;或是当他们需要使用报纸这分伟 大的力量时,就把它从他手里夺过来。对他们来说,拿当是 一笔可以吞并的钱财,一股可以使用的、能以一当十的文学 力量。有那么一些律师,他们把喋喋不休当成雄辩,总是把 话说尽而令人厌烦,他们在所有的聚会上贬低一切,因此象 瘟疫一样叫人避之惟恐不及,他们不惜一切要当大人物。马 索尔就是这样一位律师。他不再稀罕当司法大臣了;他眼见 四年中司法大臣象走马灯似地换了五、六个,使他对司法官 的长袍大倒胃口。他现在想的是在公立学校弄个教授的职衔, 在行政法院捞个官职,此外再加上一枚荣誉勋位勋章。杜· 蒂耶和纽沁根男爵曾向他担保,如果他和他们观点一致,就 可以得到勋章和行政法院审查官的职位;他觉得,这两个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比拿当更可能实践诺言,因此盲目服从他们。为了更好地蒙 骗拉乌尔,这些人让他丝毫不受控制地行使他的权力。杜· 蒂耶只在拉乌尔一窍不通的公债投机买卖方面利用报纸;不 过,他已经让纽沁根男爵告知拉斯蒂涅,报纸会暗中讨好政 府,只要政府支持他在议会替补纽沁根男爵。男爵就要当贵 族院议员了,他过去是在一个类似英国那种虽然衰落而仍保 留为选区的市镇上当选为议会议员的。这个市镇只有很少的 选民,现在,报纸被免费大量寄到那里。银行家和律师就是 这样耍弄着拉乌尔,他们任他在报社称王称霸,享受所有的 权益和荣耀,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拿当非常喜欢他们,就象 上回要求车马费时那样,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好人,还 自以为在耍弄他们。富有想象力的人(对这种人来说,希望 是生活的基础)从来不愿意看到,在生意上,当一切都按照 他们的愿望进行的时候也正是最危险的时候。拿当正处于极 盛时期,他充分利用这种形势,在政界和金融界到处出头露 面。杜·蒂耶把他领到纽沁根家,纽沁根太太极为热情地接 待了他,倒不是为他本人,而是碍着德·旺德奈斯夫人的面 子。可是她在他面前一提到伯爵夫人,拿当就把佛洛丽纳抬 出来作挡箭牌,大吹特吹他和女戏子之间的关系,说他们的 关系是断不了的,他怎么会丢下这稳当现成的幸福去换取贵 妇人的卖弄风情呢?他以为这一招干得很妙。拉乌尔上了纽 沁根、拉斯蒂涅、杜·蒂耶和勃龙代Ⅲ的当,卖力地帮助空 ①根据上文,此处应是马索尔。 340 人间喜剧第三卷 谈家们去组织那种昙花一现的内阁Ⅲ。此外,为了表明他在生 意方面清清白白,这个向来不怕损害朋友的利益、不怕在困 难时刻对厂主做出不高尚行为的人,现在为了出风头,竞不 屑于接受几家靠报纸办起来的工厂给他的优惠。他的虚荣心 和野心产生了这些完全相反的表现,这在很多类似的人身上 都能见到。为了在公众面前穿出漂亮的大衣,他们就到朋友 家拿点料子把破洞补好。然而,伯爵夫人走后两个月,拉乌 尔曾有过付不出账的尴尬时候,使他在胜利中不免有几分担 忧。杜·蒂耶提前付了十万法郎。佛洛丽纳拿出来的钱—— 占他在报纸第一次投资总数的三分之一,都已用在纳税和开 张必须的巨额花销上了。现在该考虑以后怎么办。银行家算 是照顾他,拿了他五万法郎四个月到期的期票,这样一来,杜 ·蒂耶就象拉住了马笼头一样把他抓在自己手里。靠这笔额 外的钱,报纸有了六个月的经费。在有些作家看来,六个月 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此外,靠大量做广告,派出很多推销员, 对订户许下些空头好处,报纸拉了两千个订户。这一小小的 成功壮了他的胆,吸引他把钞票往新闻业这个无底洞里扔。看 来,只要再拿出一点本事,再发生一件什么政治性的诉讼或 政府对报纸的迫害事件,拉乌尔就能成为现代的意大利雇佣 军头头吲,墨水就是这支军队的火药。当佛洛丽纳带着五万法 郎回来的时候,不幸这一切已经安排就绪。拉乌尔本该把这 笔钱作为后备资金,可是一则他认为,如果他必须成功,那 ①一八三四年一年内就有四次组掏,其中巴萨诺的内掏只存在了八天。 ②指卖身投靠者。 人间喜剧第三卷 就必定会成功;二则他感到爱情已经使他精神上更高大,从 而认为过去接受佛洛丽纳的钱是很不光彩的;三则他被周围 那群逢迎拍马者吹捧得神魂颠倒,因此他没有那样做,而是 把他的处境瞒着佛洛丽纳,硬要她用这笔钱重新布置一个家, 说什么在目前的情况下,堂皇的门面是必不可少的。佛洛丽 纳在这方面是用不着别人鼓动的,结果背上了三万法郎的债。 她在皮加尔街弄了一座漂亮的房子,完全归她所有,她那帮 老朋友重又在那儿聚会。象佛洛丽纳这种地位的女人的家,可 以说是个中立地带,对政治野心家们很有利,他们在这儿商 谈问题,却把拉乌尔排斥在外,就象过去路易十四在荷兰谈 判,而把荷兰人排斥在外一样。拿当为佛洛丽纳假期后重返 舞台专门写了个剧本,剧中的主角由她演正合适。这个半正 剧半通俗喜剧的剧本,后来成了拉乌尔在剧院的告别之作。报 纸早已准备为佛洛丽纳叫好,反正讨好拉乌尔不用花一文钱。 捧场的声势太大,闹得法兰西剧院说这是一种干扰。一些专 栏文章把佛洛丽纳捧成马尔斯小姐的接班人。这么巨大的胜 利把女演员搞得晕头转向,看不清拉乌尔的处境了。她每天 生活在节日和盛宴之中。她象一位女王,周围簇拥着一批殷 勤而又有求于她的人,有的为自己的书,有的为自己的剧本, 有的为自己的舞蹈演员,有的为自己的剧院,有的为自己的 工厂,还有的为登一则广告;她尽情享受掌握新闻权力的乐 趣,并且从中看到了当大臣会有怎样的威望。据来她家的人 说,拿当是个了不起的政治家,他在生意上走对了路子,他 会成为议员,也肯定能当上大臣,至少象很多人一样能当一 段时间。女演员们很少不愿意听奉承话的。佛洛丽纳对专栏 人间喜剧第三卷 文章太懂行了,不会对报纸和办报的人存有戒心。她对新闻 机构了解得太少,不会关心它那套手段。象她这种性格的女 人从来只看到结果。至于拿当,他则认为,到下一届议会选 举时,他和另外两个人准能成功。那两个人从前也是新闻记 者,其中一个当时已是大臣,他竭力排挤同僚,以便巩固自 己的地位。分别了六个月,拿当很高兴重新和佛洛丽纳在一 起,并且懒洋洋地恢复了过去的生活习惯。他的生活是由理 想爱情的花朵和佛洛丽纳给他的欢乐编织起来的。他写给玛 丽的信堪称爱情加优美文笔的杰作。他把玛丽当作生活的明 灯和守护神,干什么事都要征求她的意见。他懊恼自己站在 民众一边,有时很想采取贵族的立场,然而尽管他惯于作出 惊人之举,也不能不看到,一下子从左边跳到右边是办不到 的事。还是当大臣容易些。他把玛丽给他的宝贵的信珍藏在 一只有暗锁的文件夹里,文件夹是于雷送的,也可能是菲歇Ⅲ 送的,这两人在巴黎大登广告,大张招贴,互相竞争,看谁 造的锁最难打开、最保险。这只文件夹放在佛洛丽纳新居的 小客厅里,拉乌尔就在这儿工作。要骗过一个平时对其无所 不谈的女人是最容易不过的,她什么也不会怀疑,自以为什 么都看到,什么都知道。再说,佛洛丽纳回来后,目瞎拉乌 尔的生活,没看出任何越轨之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只 她也见过的、随便收在那儿的文件夹里竞有爱情的珍宝—— 她的情敌的信。这些信是伯爵夫人按照拉乌尔的嘱咐寄到报 社办公室的。拉乌尔此时的境况很不错。他有不少朋友,和 ①于雷和菲歇都是当时著名的锁匠。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别人合写的两个剧本刚刚获得成功,给他的奢华生活提供了 费用,同时扫除了他对未来的忧虑。他丝毫没把欠杜·蒂耶 ——他的朋友——的债放在心上。有时,遇事总爱作一番分 析的勃龙代忍不住对杜·蒂耶表示怀疑,他反说: “怎么能不信任自己的朋友呢?” “可是对敌人就谈不上信任不信任了。”佛洛丽纳说。 他为杜·蒂耶辩护,照他说,杜·蒂耶是最善良、最随 和、最廉洁的人。拿当象个走钢丝而没有平衡棍的杂技演员, 任何人,哪怕是与他最不相干的人,只要洞察了他的生活内 幕,都会为之提心吊胆。可是杜·蒂耶却以一个暴发户的泰 然自若和漠不关心的态度,袖手旁观着。他对拉乌尔的友好 中包含着可怕的嘲讽。一天,他们从佛洛丽纳家里出来,他 和拉乌尔握手道别,看着他上了轻便马车,然后对天字第一 号的忌妒电卢斯托说: “瞧他今天神气活现地到布洛涅森林去,半年后就该到克 利希监狱去了。” “他?不会的,”卢斯托叫道,“有佛洛丽纳呢!” “可是,我的小兄弟,谁跟你说他会一直留着她呢?至于 你嘛,比他强百倍,半年后你就是我们的主编先生了。” 十月,期票到期了,杜·蒂耶慷慨地给他延了期,不过 这回是两个月,外加贴现和一笔新的贷款。拉乌尔自以为稳 操胜券,因此在杜·蒂耶这只钱袋里大把拿取。再过几天,费 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就要回来,她急不可耐地想见到 拉乌尔,比往年早回一个月。拉乌尔不想在重新开始他的战 斗生活时,因缺钱用而被捆住手脚。他们之间的通信已经使 人间喜剧第三卷 伯爵夫人的情绪兴奋到了极点,因为笔写总是比嘴讲大胆,在 信里,思想经美妙的词句一掩盖,可以无话不谈,言必尽其 意。伯爵夫人把拉乌尔看作当代最光辉的天才,认为他心灵 美好,只是不为人所理解,他白璧无瑕,值得人爱。她看见 他正大胆地把手伸向权力的筵席。不久,他那谈情时如此温 柔的声音将在议会讲坛上轰鸣。他的生活象球体一样由无数 相互交错的圆组成,其圆心就是上流社会。玛丽只为他活着。 她已对小家庭的平静幸福失掉了兴趣,拉乌尔那旋涡式生活 的动荡不宁通过情人的生花妙笔传给了她,也激荡着她。她 吻着这些信,它们是在新闻界的激战之中和勤奋工作之中抽 空写成的呀!她体会到它们的全部价值,她确信自己是惟一 为他所爱的人,除了荣誉和野心,她没有别的情敌。她在孤 寂的生活中找到了可以发挥她全部力量的地方。她J夫幸自己 选对了人:拿当是个天使。幸好,她回到领地后与拉乌尔无 法来往,倒平息了社会上对她的流言蜚语。九月底,他们又 开始到布洛涅森林去散步了。在各个沙龙重新开放之前,他 们只能在那儿见面。在那儿,拉乌尔可以比较自由自在地领 略理想生活的纯洁美妙的乐趣,而又不让佛洛丽纳知道。他 只需少干点工作,反正报社里的事情已经上了轨道,每个编 辑都已熟悉自己那部分活儿。他常常情不自禁地把佛洛丽纳 和伯爵夫人作比较,比较的结果总是对佛洛丽纳有利,而伯 爵夫人也毫不逊色。他的感情和理智上对一个贵妇的眷恋使 他不得不再度东奔西忙,疲惫不堪,可是他居然有超人的精 力,同时活跃在社交、新闻、剧场这三个舞台上。佛洛丽纳 感激他,分担他的工作和忧烦,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 人间喜剧第三卷 走,毫不吝啬地给他以实际的幸福,不言不语,不自怨自艾; 而伯爵夫人呢,总是对他百看不厌却又对他守身如玉,殊不 知,为了与她相会片刻,拉乌尔要做多少工作,要花多少心 血。佛洛丽纳从不想主宰他,而是高高兴兴地任拉乌尔想要 就要,想甩就甩,象猫一样,被主人从怀里放到地上以后,抖 抖脑袋高兴地走开。这种随和的作风倒挺适合思想家的生活 节奏;任何艺术家都会象拿当一样,一面享用这种艳福,一 面继续追求理想的爱情,后者侍合他诗人的天性,能满足他 内在的尊严感和虚荣心。他也知道,万一走漏风声就会引起 灾难性的后果。然而又想:伯爵夫人和佛洛丽纳都不会知道 的,她们俩离得那么远!入冬后,拉乌尔又在上流社会露面, 此时他已达到鼎盛时期,简直是个人物了。德·玛赛一死,议 会四分五裂,拉斯蒂涅也随着垮了台,他不得不依仗拉乌尔, 同时充当他的吹鼓手。德·旺德奈斯夫人很想知道,丈夫是 不是已改变了对拉乌尔的看法。于是,事隔一年她又对他提 出同样的问题,满以为这下可以痛痛快快出口气了,女人们 都喜欢这种报复,连最清高的贵妇也不例外,天使们都想排 在耶路撒冷神殿中的至圣所周围,可见天使们也有虚荣心哩! 谁知伯爵回答说: “他只差上阴谋家的当了。” 费利克斯在社交界和政界混久了,心明眼亮,把拉乌尔 的处境看得一清二楚。他冷静地告诉妻子,费希谋反未成,反 使原来对本王朝不太热心的人,在王朝受到威胁时向路易 菲力浦靠拢。政治观点不鲜明的报纸会失掉订户,因为,新 闻和政治的关系将趋于简单化。如果拿当已经把他的财产押 人间喜剧第三卷 在报纸上,那么他不久就要完蛋。这一看法,虽只三言两语, 而且是在谈及一个不太重要的问题时提出的,但却简明扼要, 合情合理,又出自一个懂得如何估计各党派前途的人之口,这 可吓坏了伯爵夫人。 “这么说,你对他颇感兴趣哕?”费利克斯问妻子。 “我觉得他的思想挺有意思,也喜欢他的言谈。” 妻子回答得很自然,伯爵一点没起疑心。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玛丽和拉乌尔在埃斯巴夫人家轻声 交谈了好久。伯爵夫人表示了自己的忧虑,都被拉乌尔一一 消除了。他很高兴能用俏皮话压低费利克斯在他妻子心目中 的威信,他要报复一下。于是他把伯爵描绘成一个思想狭隘、 跟不上时代的人,想用复辟王朝的尺度来衡量七月革命,不 愿意看到中产阶级的胜利,而中产阶级却是社会的一股力量, 一股事实上存在的力量,不管存在的时间是长还是短。再没 有什么贵族老爷可言了,真正出类拔萃的人们的朝代正在到 来。拉乌尔不去考虑一个不带偏见的政治家间接提出的公正 意见,却炫耀自己,妄自尊大,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然 而哪一个女人不是相信情人甚于相信丈夫的呢?伯爵夫人放 了心,又过起去年冬天那种生活来: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偷 偷享受爱情的欢乐,暗暗和情人握手。可是,当一个女人所 爱的男人怀有某种决心,而且忍受不了束缚时,这种生活可 能使她的行为超出限度。幸亏有佛洛丽纳起缓冲作用,拉乌 尔的情欲对伯爵夫人还不算危险。再则,拉乌尔还忙于其他 重要的事,不能充分享受幸福。不过,要是拿当突然遭到什 么不幸,或是遇到新的障碍,或是再也控制不住感情,那么 人间喜剧第三卷 伯爵夫人就会跌进深渊。就在拉乌尔隐约看到伯爵夫人这种 心理状态时,杜·蒂耶突然于十二月底向拉乌尔讨债。这位 银行阔老板声称手头拮据,给拉乌尔出了个主意,叫他到羊 腿子那儿去借这笔钱,半个月就还。羊腿于是个以百分之二 十五的利率放债的高利贷者,凡是经济上窘迫的年轻人都去 求这位财神爷。杜·蒂耶说,再过几天,报纸办一月份的续 订手续,报社金库里就有钱了,到那时再替他想办法。另外, 他干吗不再写个剧本呢?拿当生性高傲,要尽一切努力还账。 杜·蒂耶给羊腿子写了封信让拉乌尔带去,信中要这位放债 的按期票上的钱数付给拉乌尔,期票二十天到期。拉乌尔不 想一想钱怎么这样轻易到手,反而懊悔没多借一点。出色的 思想家往往这样行事,把严重的事当玩笑,他们仿佛把自己 的才智留着写作品,在日常事务上不敢使用,惟恐愈用愈少。 拉乌尔把上午的事讲给佛洛丽纳和勃龙代听,把羊腿子作了 一番全面的描绘:没生火的壁炉,雷韦永的糊壁纸Ⅲ,楼梯, 声音痦哑的鹿脚形门铃,破旧的擦鞋垫,没有火的炉膛,就 象他那没有光的眼睛。两人听了都嘲笑他的这位新“叔叔”; 他们既不提防自称没钱的杜·蒂耶,也不提防那么快就拿出 钱来的高利贷者,真是异想天开。 “他只要你百分之十五的利,你真该谢谢他才对。”勃龙 代说,“他们若是要百分之二十五的利,人们便不再对他们打 躬作揖,从百分之五十起,就叫重利盘剥了。要这样的利,就 ①雷韦永的印花糊壁纸在半个世纪前时兴过。羊腿子仍用这种糊壁纸,说 明其吝啬,不肯花钱换新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会受到鄙视。” “受到鄙视?”佛洛丽纳说,“请问,你的朋友里头,谁能 以这样的利率借钱给你而不摆出一副救命恩人的面孔呢?” “她说得对,我很高兴,不欠杜·蒂耶一个铜子儿了。”拉 乌尔说。 有些人对所有的问题都能洞若观火,何以在自己的事情 上就缺乏洞察力了呢?也许,一个人的才智不可能面面俱到; 也许艺术家往往只顾享受现在,不考虑未来;也许他们太专 心观察别人的可笑之处,就看不到别人布下的陷阱;也许他 们以为别人不敢愚弄他们。然而,未来很快就成了现在,二 十天后,期票被拒绝兑现。佛洛丽纳叫拉乌尔在商务法庭上 要求延迟二十五天付款,法庭同意了。拉乌尔研究了自己的 处境,叫人拿来报社的账目,发现报社的收入只能应付费用 的三分之二,而订户又愈来愈少。这下子伟人变得心事重重、 睑色阴沉了,但只是在佛洛丽纳面前,他把真情都对她讲了。 佛洛丽纳叫他将以后打算写的剧本一揽子出卖,并且转让他 以前所写的戏的全部演出收入。用这个办法,拿当到手了两 万法郎,债务减到四万法郎。二月十日,延长的二十五天又 到期了,杜·蒂耶不想让拿当在他准备去的选区成为他的竞 争对手(他准备把另一个选区让给马索尔去竞选大臣),因此, 叫羊腿子对拉乌尔加紧逼债。因负债入狱的人是不能当候选 人的。眼下,克利希监狱很可能吞掉这位未来的大臣。佛洛 丽纳自己也因本身的债务一直在和执达吏打交道,在这紧要 人间喜剧第三卷 349 关头,她已山穷水尽,象美狄亚一样只剩孑然一身Ⅲ,因为她 的家具已被查封了。踌躇满志的拉乌尔现在听到他那没有根 基的新建大厦处处发出崩裂坍塌的轧轧声。他本来就感到无 力继续他的宏大事业,要重新开始就更办不到了。他就要葬 身在这理想大厦的瓦砾堆里。他对伯爵夫人的爱还能给他的 生活带来一点光明,使他睑上有点生气,其实,内心里希望 已经死灭了。他一点也不曾怀疑杜·蒂耶,眼睛只看着高利 贷者。他在冒风险,而拉斯蒂涅、勃龙代、卢斯托、韦尔努、 斐诺、马索尔却不肯开导他。拉斯蒂涅想重新抓权,和纽沁 根、杜·蒂耶串通一气。其他人呢,看着自己的同类在垂死 挣扎,感到无限快活,因为他曾想控制、驾驭他们。他们之 中任何人也不向佛洛丽纳提醒一句,反而在她面前吹嘘拉乌 尔说:“天塌下来他也能顶得住,他会脱离困境的!一切都会 好的!” “昨天我们搞到两个订户,”勃龙代一本正经地说,“拉乌 尔就要当议员了,预算一表决,解散议会的法令就会公布出 来。” 拿当已在商务法庭被控,再也借不到钱了。佛洛丽纳的 财产被查封,只能指望某个傻瓜爱上她,可惜从来不会有这 样的巧事,正好碰上这么个人。拿当的朋友都是无钱又无势 的,他一被逮捕,政治上高升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更不幸的 ①美狄亚,高乃依的同名悲剧里的女主人公。当她失掉丈夫和孩子后,别 人问她:“遭到这样的失败后你还剩下什么?”她回答:“还剩我这个 人。”——见《美狄亚》第一幕第五场。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是,他预支了钱的大批活儿必须完成。他就要滚进贫困的无 底深渊了。面对这危险的前景,他丧失了胆量。德·旺德奈 斯夫人还会爱他吗?她会远远地避开他吗?女人只是在对一 个男人已经以身心相许时,才会和他一道走向深渊,而他和 伯爵夫人之间却没有神秘的肉体关系把两人连结在一起。即 便伯爵夫人随他远走国外,她也成了个一无所有的女人,他 反倒多了个累赘。于是他想到自杀。象他这种才智属二流而 自视甚高的人,往往会把自杀作为利剑,来斩断这解不开的 绳结。他已经跻身于上流社会,并且曾经想主宰它,现在却 要在它面前一落千丈?让伯爵夫人留在这个社会里受人崇拜, 而自己重新变成一个满腿泥巴的步兵小卒子?不,他想都不 愿意想。自杀的念头来到诗人居住的空中楼阁门口,他已经 听见了它的脚步声。不过,在走投无路之时,拿当还存着侥 幸心理,要挨到最后一刻才自杀。在法庭送达判决书、支付 催告和通知民事拘禁的那几天,拉乌尔走到哪儿,都忍不住 带着一副冰冷而又阴森的神情,善于观察的人在决心自杀或 正考虑如何自杀的人睑上,都能看到这副神情。死的念头使 他们的前额罩上了阴霾,他们的微笑带有某种不祥的意味,他 们的动作是庄严的。这些不幸的人好象要把金色的生活之果 连皮都吃尽。他们神思恍惚,目光时刻审视着自己的内心,耳 朵倾听着自己的丧钟声在空中回荡。一天晚上,玛丽在杜德 莱勋爵夫人家看到了这些可怕的征兆:大家都在客厅谈天,拉 乌尔却独自坐在小客厅一张沙发上;伯爵夫人来到门口,他 头也不抬,既没听到玛丽的呼吸声,也没听到她绸裙的塞率 声;眼睛定定地盯着地毯上一个图案,目光因痛苦而变得呆 人间喜剧第三卷 滞。他正在想,宁愿死也不能让权弃位。不是所有的人在失 掉权力后还能享有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享受的那种待遇的。 再则,当时巴黎自杀之风很盛。这不正是不信神的社会的结 局吗?拉乌尔已决心一死了之。希望越大,失望得越惨。而 拉乌尔的绝望只能把他引向坟墓。 “你怎么啦?”玛丽轻轻跑到他身边问道。 “没什么。”他回答。 情侣之间有一种说没什么的语气,它意味着完全相反的 意思。玛丽耸耸肩说: “真是个小孩子!你肯定遇到什么不幸了。” “不,没有。”他说,“再说,要是我有什么,你总会很快 知道的,玛丽,”他又深情地说了一句。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她用权威的语气问。 “你想知道真情吗?” 玛丽点了点头。 “我在想你,我对自己说,很多男人要是处在我的地位, 都会希望得到毫无保留的爱,我得到了,是吗?” “是的,”她说。 “可是,”他接着说,一面搂着她的腰把她拉过去,在她 前额上吻了一下,也不管可能被别人撞见,“我没给你留下任 何污点和悔恨。我完全可以把你带进深渊,然而我让你留在 深渊边缘,保持着你的光彩和贞洁。不过,有一个想法老纠 缠着我。” “什么想法?” “你会瞧不起我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玛丽嫣然一笑。 “会的。你永远不会相信我对你的爱是圣洁的,而且别人 也会玷污我的感情,我知道。女人们无法想象,我们身在污 泥中,眼睛却望着天上,赤诚专一地膜拜一个纯结高尚的女 人,她们怀疑这种神圣的爱。她们无法理解,才智高超、情 感不凡的人能把自己的灵魂从肉欲中解脱出来,奉献给自己 崇拜、热爱的人。其实,玛丽,我们男人对理想的崇拜比你 们女人更热忱,我们在女人身上找到我们的理想,而女人不 会在我们身上寻找她们的理想。” “干吗发这种长篇议论?”玛丽用嘲讽而又自信的口吻问。 “我就要离开法国了,明天你会从我的随身仆人交给你的 一封信里知道原因和详细情况。永别了,玛丽。” 说着他紧紧拥抱了一下玛丽,就走出了小客厅,丢下玛 丽一个人在那儿痛苦得发怔。 这时埃斯巴侯爵夫人来找她,问道:“你怎么啦,亲爱的 朋友?拿当先生对你说什么了?他刚刚离开我们时表情异常 激动。也许你是表现得太理智或者太不理智了……” 伯爵夫人挽起埃斯巴夫人的手臂回到客厅,没呆多久就 回家了。 “她大概是去赴第一个幽会。”杜德莱勋爵夫人对侯爵夫 人说。 “我会知道的,”埃斯巴侯爵夫人答道,说着也走了,她 的马车跟在玛丽的车子后面。 但是,玛丽的车子走上了去圣奥诺雷区的路。埃斯巴夫 人到家时,看见费利克斯伯爵夫人的车继续往前走,直奔岩 人间喜剧第三卷 石街。玛丽躺下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找出一本北极游记 读了一整夜,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早晨八点半,她收到了拉 乌尔的信,急忙打开。信是以这样的老套子开始的: 我最最亲爱的: 当你拿到这张纸时,我已不在人世了。 玛丽不再往下读,神经质地把信纸揉成一团,按铃叫来 贴身女仆,匆匆忙忙披上一件晨衣,随便穿上一双鞋,裹了 一条披肩,拿了顶帽子,关照女仆告诉伯爵一声,说她到她 妹妹杜·蒂耶太太家去了,便离开了家。 “你把主人送到哪儿才离开他的?”她问拉乌尔的男仆。 “送到报馆。” “领我去。”她说。 伯爵夫人不到九点钟就出门,不坐车,而且情绪显然不 正常,这使府里的仆人大为惊讶。幸而女仆去禀告伯爵,说 夫人刚刚接到杜·蒂耶太太写来的一封信,看了以后非常生 气,让送信来的那个男仆陪着,匆匆忙忙去她妹妹家了。旺 德奈斯等着妻子回来向他说明情况。伯爵夫人跳上一辆街车, 很快到了报馆。报馆在费多街一家年代已久的旅馆里占用几 个套间,这时,宽敞的房子里还冷冷清清,只有一名打杂的 小厮,他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失魂落魄似的跑着穿过一间 间屋子,还问他拿当先生在哪儿,感到很奇陉。 “他大概在佛洛丽纳家,”小厮回答,把伯爵夫人当成佛 洛丽纳的情敌,为争风吃醋来大闹一场的。 “他在哪间屋子工作?”伯爵夫人问。 “在一间工作室里,钥匙带在他身上。”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要去。” 小厮把她领到一间幽暗的小屋子门口,屋子的窗户朝着 后院,早先这是盥洗室,与一间宽大的卧室相连,卧室里还 保留着放床的凹室。小工作室位于房间凸出的一角,伯爵夫 人打开卧室的窗户,就能从工作室的窗户看到里面发生的一 切:拉乌尔坐在他那大主编的安乐椅里,喉咙发出垂死者的 喘气声。 “破门进去,别声张,只要你不讲出去,我会给你钱的。” 她说,“你没看见拿当先生就要断气了吗?” 小厮去印刷车间找来一个铁排字框,把门撞开。拉乌尔 正采取一个普通女裁缝会采取的方式,用一只普普通通的煤 炉在窒息自己。桌上有一封给勃龙代的信,刚写完不久,信 中请求朋友把他的自杀归因于突然中风。伯爵夫人来得正是 时候,她叫小厮把拉乌尔背到马车上,但是,在哪儿护理他 呢?她走进一家旅馆,要了一个房间,打发报馆小厮去找来 一位医生。几小时后,拉乌尔脱险了。然而,伯爵夫人在从 他口里得知全部实情以前,不肯离开他的床边。沮丧的野心 家只得把自己那些骇人听闻的苦痛向她和盘托出。她听完后 回到家里,昨天折磨拉乌尔的痛苦和念头,现在又折磨着她。 “我会安排好一切的,”她曾对拉乌尔这样说,为的是让 他有勇气活下去。 “你妹妹出什么事了?”费利克斯见妻子回来,问她道, “我看你睑色都变了。” “一件可怕的事,但我必须绝对保密。”她回答说,一面 竭力装出镇静的样子。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为了独自一人把发生的一切好好想一想,晚上她到意大 利剧院去了,然后又到她妹妹杜·蒂耶太太家,向她叙述了 早晨那可怕的一幕,把满腹苦水都对她倾吐出来,要妹妹给 她出主意,给她援助。当时她们俩谁都不知道,那只使费利 克斯·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害怕的煤炉,正是杜·蒂耶点 燃的。 “在这世界上,他只有我了,”玛丽对妹妹说,“我决不对 他负心。” 这句话包含着所有女人的秘密:当她们确信自己是一个 伟大而完美的男人的一切时,她们会表现得无比英勇。 杜·蒂耶早就听说大姨子可能爱上了拿当,不过他象很 多人一样不相信,或者认为这与拉乌尔和佛洛丽纳之间的关 系水火不相容。女演员会赶走伯爵夫人,要不就是伯爵夫人 赶走女演员。可是那天晚上回家看见大姨子在意大利剧院,他 就已经从她睑上看出她心绪烦乱,他立刻猜到,拉乌尔已经 把自己的困窘全对她说了。这么看来,伯爵夫人确实爱着拉 乌尔,她是来向玛丽欧也妮借钱的,就是拉乌尔欠老羊腿 子的那笔钱数。杜·蒂耶夫人不明白,丈夫怎么能象神仙似 的一猜就准,惊讶得目瞪口呆,这就便杜·蒂耶的疑心变成 确信了。这位银行家自以为能掌握拿当的诡计的线索。谁都 不知道,这个倒霉电正躺在槌球场大街一家配有家具的旅馆 里。他用的是报馆小厮的名字。伯爵夫人答应给这小厮五百 法郎,只要他对昨天夜里和今天早晨发生的事严守秘密。因 356 人间喜剧第三卷 此,弗朗索瓦·基耶Ⅲ对看门人说,拿当由于工作过度劳累, 晕倒了。杜·蒂耶在报馆没见到拿当,一点也不觉得奇陉。他 想,记者躲起来是为了避开来抓他的人,这是很自然的事。包 探来调查情况,得知早晨一位妇人来报馆把主编抢走了。两 天以后,他们才查出马车的号码,盘问了车夫,探明了欠债 人藏身的旅馆,并摸清旅馆的情况。这样,玛丽采取的明智 措施使拉乌尔赢得了三天展缓期。 姐妹俩各自在痛苦中度过了一夜。这样一场灾难能用它 的火光照亮整个生活,照出生活的底层和暗礁,而在这以前, 人们往往只看到生活的顶峰。杜·蒂耶夫人脑海中浮现出一 个垂死的年轻人,坐在椅子里,面前放着他编的报纸,正用 罗马字体写出他最后要说的话。这可怕的情景使她震惊。因 此,可怜的女人一心只考虑如何救他,如何让姐姐赖以生存 的这个人活下去。我们的思想往往本能地先考虑事情的后果, 后分析事情的原因。欧也妮再一次认为,她原先打算求但斐 纳·纽沁根男爵夫人(她常邀她去晚宴)帮忙的想法是可行 的,而且肯定能成功。象所有还没被现代社会这部光滑的机 器挤压过的人一样,她慷慨大度,决心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 —L 0 伯爵夫人呢,她为救了拿当的命而无比喜悦,整整一夜 都在想,用什么妙计弄到四万法郎。在这种危急时刻,女人 是聪明绝顶的。她们在高尚感情的激励下,能想出令窃贼、商 人、放债人吃惊的办法,——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使这多 ①报馆小厮的名字。 人间喜剧第三卷 少有些相似的三类人吃惊的话。伯爵夫人一会儿想卖掉她的 钻石,以后只佩戴假的,一会儿决定向旺德奈斯要这笔钱,就 说是给妹妹的,反正妹妹已被她牵连进去了。可是她的灵魂 太高贵,不会采取这些不体面的办法,所以想出后又随即把 它推翻。拿旺德奈斯的钱去给拿当?!这太卑鄙了,她吓得几 乎从床上跳起来。那么,首饰上镶假钻石呢?她丈夫终归会 发觉的。她想去向罗特希尔德借这笔钱,他们是那么富有;她 又想去央求巴黎大主教,他会救助可怜的人;就这样,她从 万能的金钱想到万能的上帝,什么办法都想尽了。她悲叹自 己朝中无人,要是在过去,她也许能从王亲国喊那里借到钱。 她想求助于父亲,然而这位老法官一向憎恶不合法的行为;他 的子女终于明白,他对爱情方面的不幸是不会给予多大同情 的,甚至连听都不愿意听。他已变得落落寡合,对任何男女 私情都深恶痛绝。至于格朗维尔伯爵夫人,她现在蛰居于诺 曼底她的一个庄园里,酋吃俭用,祷告上帝,在神甫和一袋 袋埃居中度她的余生,至死都冷若冰霜。即使玛丽来得及到 巴耶去见她,难道她会交给女儿这么多钱而不查问她拿去派 什么用场吗?就说欠了债?对,可能她会被她最喜欢的大女 儿说得心软的。好,要是其他办法不成功,就去诺曼底。只 要格朗维尔伯爵假称妻子突然得了重病,女儿就有借口到诺 曼底走一趟,他大概是不会拒绝这样做的。早晨那可怕而又 凄惨的一幕,对拿当的照料,在他床边度过的时刻,他那断 断续续的叙述,这个伟大人物生命垂危的情景,这个天才在 奋进中遇到的庸俗乃至龌龊的障碍……这一切又一起涌入她 的脑海,进一步激发了她对拉乌尔的爱。她回味当时激动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心情,感到情人的不幸比他的荣耀更能使自己迷恋他。如果 他已功成多就,她会吻他的前额吗?不会的。她觉得,拉乌 尔在杜德莱勋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对她讲的那最后一席话,表 达了无比高尚的感情。那是多么圣洁的诀别啊!他牺牲了自 己的幸福,因为他的幸福可能成为她的痛苦,这是多么高尚 的行为!伯爵夫人曾经希望自己的生活充满激情,现在激情 接踵而至,又可怕,又残酷,然而她喜欢。因为与其说她是 为享乐而生活,不如说是为了受苦。她自忖:“我救了他,以 后还要再救他!”心里是多么甜蜜!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拉乌 尔的那句话:“只有落难的人才知道爱I青有多么伟大!”这句 话是拉乌尔感觉到玛丽的嘴唇吻着他的前额时讲的。 她丈夫走进她的房间叫她用早餐,他问道: “你是不是病了?” “我妹妹家发生的这场悲剧真叫我揪心,”她说,这倒并 非是假话。 “她落在坏人手里了。一个人家出了杜·蒂耶这样卑鄙的 人,真是一种耻辱;要是你妹妹遭到什么不幸,是不可能从 他习B儿得至0怜f闩的。” “哪个女人会满足于别人的怜悯呢?”伯爵夫人说,身子 痉挛地动了动,“你们男人是那么冷酷无情,你们的严厉就算 是对我们开恩了。” “我并不是今天才知道你心地高尚的,”费利克斯说,一 面吻妻子的手,他被妻子的自尊感动了,“有你这种想法的女 人是用不着别人来看管的。” “看管?”她说,“这是给我们的又一种耻辱,不过它会转 人间喜剧第三卷 而落在你们自己头上。” 费利克斯微微一笑,而玛丽却睑红了。一个女人暗中干 了错事时,反会堂而皇之地过分表现出女性的傲气,这是一 种巧妙的掩饰,我们应该为此感激她们才对,因为在那种情 况下,欺骗如果不包含着伟大,至少包含着尊严。玛丽写了 几行字给拿当,告诉他一切顺利,信是写在基耶先生名下,由 一个听差送到槌球场大街旅馆的。晚上在歌剧院,伯爵夫人 的谎话奏效了:伯爵认为,她离开自己的包厢去看妹妹是理 所当然的事。他等杜·蒂耶走了,剩下杜·蒂耶夫人一个人 时,才挽着妻子走去。玛丽穿过走廊,走进妹妹的包厢,在 惊讶地看着她们姊妹俩聚到一起的人们面前冷静而安详地坐 下来,内心真是无比激动。 “怎么样?”她问妹妹。 玛丽·欧也妮的面容回答了这个问题:她睑上洋溢着一 种天真的喜悦,不少人还以为这是虚荣心得到满足的缘故。 “他会得救的,姐姐,但是为期只有三个月。在这段时间 里,我们再看怎么样更有效地帮助他。纽沁根太太要四张期 票,每张一万法郎,不拘谁签字都可以,免得影响你的名声。 她跟我解释了应该怎样出具期票,可我一点没懂,让拿当先 生替你准备吧。只是我想,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以前的音 乐教师施模克先生可以帮我们的大忙:请他在期票上签字。你 只要再附上一封保证兑付的信,明天纽沁根太太就会把钱交 给你。这些事你都要自己办,不要转托其他任何人。我想施 模克先生不会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的。为了转移人们的怀疑目 标,我说你是想帮助我们的老音乐教师,一个落难的德国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已经要求纽沁根太太对这件事绝对保密。” “你聪明得象个天使!但愿纽沁根男爵夫人交了钱以后再 跟人谈这件事。”伯爵夫人说,一面抬起眼睛,象是要祈求上 帝,虽然明知是在剧院里。 “施模克住在孔蒂河滨道讷韦尔街,别忘了。你要亲自 去。” “谢谢,”伯爵夫人说,并且紧紧握了握妹妹的手,“啊, 我情愿少活十年……” “你暮年的十年……” “为了以后不再有这样的焦虑,”伯爵夫人接着说,一面 因妹妹的插话而微微一笑。 这时,凡是偷偷看着这姐妹俩的人,都会以为她们在谈 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同时会欣赏她们天真的笑声;可是也有 一种人,他们到歌剧院来与其说是为了消遣,不如说是为了 窥视女人的打扮和容貌,他们之中此刻要是有人发现,姐妹 俩迷人的睑蛋儿上的快乐表情蓦然被一种强烈的震惊所驱 散,那么他也许能猜透伯爵夫人的秘密。原来是拉乌尔出现 在他惯常站立的楼梯上,睑色灰白,眼神不安,面容阴郁。由 于是晚上,他不怕碰到执达吏的助手Ⅲ,便到伯爵夫人的包厢 里去找她,但是发现包厢空空的,于是他两手捧住额头,胳 臂肘撑在楼梯栏杆上,他想: “是啊,她怎么会到歌剧院来呢!” “看看我们呀,可怜的伟人,”杜·蒂耶夫人低声说。 ①当时的一条法律规定,太阳下山后到第二天太阳升起前,不能逮捕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至于玛丽,她不顾自己的名声会受影响,用火热而执着 的目光盯着他。一种意志力从这目光里喷涌出来,正如光波 从阳光里喷涌出来一样。按照动物磁性论者的观点,这种意 志力能渗透到被目光注视的人的身体里。拉乌尔仿佛被一根 魔杖击了一下,蓦地抬起头,他的目光与两姐妹的目光碰在 了一起。伯爵夫人以女人永不会丧失的机智,抓住挂在自己 胸前的金十字架,用一个倏忽即逝而又意味深长的微笑,示 意他看看十字架。于是首饰的金光好似一直照到了拉乌尔的 脑门、他向玛丽回报了一个快活的表情:他已经明白了。 “欧也妮,使死者获得新生,这难道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吗?”伯爵夫人对妹妹说。 “你简直可以加入‘船舶遇难救助协会’,”欧也妮微笑道。 “他来的时候是多么忧愁、沮丧,可离开这儿的时候又会 多么高兴!” 杜·蒂耶走到拉乌尔身旁和他攀谈。 “喂,你好吗,亲爱的朋友!”他说,一面和拉乌尔握手, 并做出各种友好的表示。 “当然好,就象一个人刚刚得到有关选举的最令人满意的 消息,”满面春风的拉乌尔回答。 “我很高兴。”杜·蒂耶说。“报纸马上需要钱了。” “我们会弄到钱的,”拉乌尔回答。 “女人有魔电帮她们的忙,”杜·蒂耶说,他还不肯相信 拉乌尔的话,他曾把拿当叫做夏拿当Ⅲ。 ①夏拿当|Chama山an)是江湖骗子|Charl扯an)的谐音字。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话从何说起?”拉乌尔问。 “我的大姨子到我夫人的包厢里来了,其中必定有电。我 看你很得伯爵夫人的青睐,她越过整个大厅跟你打招呼呢!” 这边,杜·蒂耶夫人对姐姐说:“你瞧,都说我们女人会 做假。我丈夫在讨好拿当先生,而想叫拿当先生坐牢的也正 是他。” “可是男人还指责我们!”伯爵夫人说,“我一定要擦亮他 的眼睛。” 她说着站起身来,挽起在走廊等她的旺德奈斯的手臂,容 光焕发地回到自己的包厢里;过了一会儿,她离开了歌剧院, 吩咐仆人第二天八点以前备好马车。第二天八点半钟,她已 经到了孔蒂河滨道,在这之前,还先到槌球场大街去过一趟。 讷韦尔街太窄,马车进不去。幸好施模克住的房子座落 在河堤的拐角处,伯爵夫人用不着在泥泞里步行,一跳下马 车就踏上了通向那所房子的坑坑洼洼的小泥径。房子又旧又 黑,多处用铁链箍住,就象看门人用的陶土器皿;墙壁前倾 得厉害,行人从屋前走过都不免提心吊胆。唱诗班的老指挥 住在三楼,从他的窗口可以观赏新桥到沙约宫一带美丽的塞 纳河风光。这位善良的老人听到仆人通报有位从前的女学生 来拜访时,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竞让她径直走进了他的房 间。伯爵夫人虽然早就知道施模克对衣着满不在乎,对人世 间的事物不感兴趣,可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他的生活是呈现 在她眼前的这副样子。谁能相信一个人的起居能随便和漫不 人间喜剧第三卷 363 经心到这种程度呢?施模克是一位第欧根尼Ⅲ式的音乐家,他 对家里的杂乱一点不感到难为情,也许他根本不承认这叫杂 乱,因为他自己对此已非常习惯。他吸烟总是用一只粗笨的 德国烟斗,把天花板和被猫爪子撕破多处的糊壁纸熏成了黄 色,使屋里的东西看上去就象刻瑞斯吲的金色谷子。那只猫 有一身光亮蓬松的长毛,任何看门女人见了都想要它。它安 详大方地呆在那儿,俨然是这屋子的主妇,长长的胡须使它 显得非常庄重。它威严地蹲在一架美妙的维也纳出产的钢琴 上。伯爵夫人进来时,它冷冷地向她投去假情假意的一瞥,一 个对伯爵夫人的美貌感到惊异的女人大概也会用这样的目光 来迎接她。猫蹲在琴上一动不动,只抖了抖右边两根银色胡 须,然后又把它那两只金色的眼睛转向施模克。钢琴又老又 旧,木质倒很好,滚成金、黄两色,可是已经很脏,油漆也 已褪色、剥落了。琴键磨损得象老马的牙齿,而且被烟斗上 掉下来的烟油染成焦黄。钢琴搁板上的一堆堆烟灰告诉人们, 前一晚施模克曾乘着这古老的乐器向音乐的盛会驰骋。方砖 地上满是干泥巴、碎纸片、烟灰和不知何物的碎屑,就象有 一个星期没打扫的寄宿学校宿舍的地板,从那里,校工可以 扫出成堆成堆又象厩肥又象破布的东西。地上还有栗子骰、苹 果皮、红鸡蛋壳吲和不小心打碎的盘子,碎片上粘着干了的 ①第欧根尼(约公元前414 324),希腊犬懦派哲学家,以清贫为乐,蔑视 权势名利,传说他常年住在一只木桶里。 ②刻瑞斯,罗马神话中的谷物女神。 ③复活节时出售染成红色的煮鸡蛋。 人间喜剧第三卷 酸菜糊。如果伯爵夫人的眼光稍微老练点的话,就能从这些 碎屑上了解到施模克的生活情况。这些盖满尘土的垃圾形成 一张地毯,在脚下咔吱作响,从壁炉里冉冉飘下的灰烬落在 上面。壁炉用彩石砌就,里面有一块煤做的圣诞柴,圣诞柴 前面是两块就要烧尽的木柴。壁炉上方有一面镶着框的镜子, 镜框上刻有一些狂舞的人像。镜子的一边挂着那只威武的烟 斗,另一边是一只中国陶罐,这是教授放烟草的地方。屋里 的家具同莫依康部落Ⅲ的印第安人茅屋里的家具一样简单: 两张靠背椅,一张铺着又薄又瘪的垫子的小床,一张没有大 理石台面的被虫蛀过的五斗柜,一张缺了腿的桌子L上面还 留有吃剩的简单早餐),都是从旧货店里买来的。窗户没挂帘 子,插销上悬着一面刮胡子用的镜子,上面搭着一块布片,是 用来擦拭刀片的,布片上留着一道道污痕,这大概是施模克 为美惠三神吲和尘世所作的唯一牺牲。那只猫是受保护的弱 者,得到最好的待遇,它占用了靠背椅上的一只旧垫子,垫 子旁边放着一只杯子和一只白瓷盘子。然而,施模克、猫和 烟斗,这活生生的三位一体,把这些家具搞成的样子是任何 文笔都描写不出的。烟斗把桌子烧坏了好几处。猫和施模克 的脑袋把两张椅背上的绿色乌得勒支丝绒磨得油腻腻的,又 光又滑。猫承担了一部分清洁工作,要是没有它那条蓬松美 丽的尾巴,五斗柜和钢琴上空白的地方大概永远得不到打扫。 莫依康,美洲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 美惠三神,希腊神话中妩媚、优雅和美丽三位女神的总称,分别取名为 阿格拉伊亚、欧佛洛绪涅和塔里亚,她们象征讨人喜欢的本领。 人间喜剧第三卷 屋子的一角堆着鞋子,要清点其数目必须作一番了不起的努 力。五斗柜和钢琴的台面上堆满了乐谱本,书脊被虫咬坏,边 角发白、磨破,一张张纸头从硬纸夹里露了出来。墙壁上一 溜边贴着女学生们的地址,是拿粘信封用的小面团贴上去的, 面团下面没有纸头就表示该地址已经作废。纸头上有粉笔写 的若干算式。几只前一天喝空了的啤酒壶装饰着五斗柜,在 那堆古旧的物件和乱纸中,它们显得又新又亮。一只水罐上 搭着一条毛巾,一块蓝白相间的普通肥皂湿淋淋地放在柜子 的香木贴面上,这就是老人的全部卫生设施。衣帽架上挂着 两顶帽子,都已旧了,还有那件伯爵夫人一直看见他穿在身 上的三层领外套。窗下摆着三盆花,大概是德国花;紧靠着 花盆有一根冬青条做的手杖。虽然伯爵夫人的视觉和嗖觉在 这儿感到不舒服,但是,施模克的微笑和目光犹如神灵的光 辉,使屋里黄黄的色调变得金光灿烂,使杂乱无章变为生气 勃勃,遮盖了室内的寒伧相。这位神奇的人物懂得很多神奇 的东西,也向别人揭示出很多神奇的东西,他的灵魂象太阳 一样闪光。他见到自己的圣赛西尔时笑得那么坦诚、那么天 真,以至周围一切都焕发出青春、欢乐、纯洁的光芒,这是 人类最珍贵的财宝,他把它们慷慨地倾倒给人们,并用以遮 盖自己的贫困。无论多么倨做的暴发户也会觉得,计较这位 音乐之神的使徒居住与活动的环境是一件可鄙的事。 ‘啊,亲爱的伯雀(爵)夫人,什么风怕(把)您吹来的?” 他说,‘难滔(道)我套(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唱赞美歌吗?” 这个想法使他爆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大笑。‘难滔(道)我蹦 (碰)上好运气了吗?”他带着狡黠的神情接着说,然后又象 人间喜剧第三卷 孩子似地笑了。“您丝(是)为音乐而来,不丝(是)为一个 可怜人而来,这我自(知)滔(道),”他显得有点伤感地说, ‘但丝(是),不管您丝(是)为什么而来,您要自(知)滔 (道),这里的一切 肉体、灵魂和财产,全苏(属)于您!” 他拿起伯爵夫人的手吻了吻,一滴眼泪落在那只手上。这 善良的人每天都惦着人家给他的恩德。欢乐使他暂时忘却,可 是当他记起来时,感受就加倍强烈。他立刻拿起粉笔,跳到 钢琴前的一把扶手椅上,象年轻人一样敏捷地在纸上写下几 个大字:一八三五年二月十七日。这个动作是那么可爱天真, 并且带着那么不可遏制的感激之情,伯爵夫人深深地感动了。 “我妹妹也要来的,”她对老人说。 “她也会来吗?什么司(时)候?什么司(时)候,但愿 在我死之前来!”他说。 “我代她来求您帮个忙,以后她自己会来谢您的。”她说。 ‘帙,快,快说!”施模克喊道, “需要我做什么?丝 (是)否需要套(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只需在每张纸上写明:签此票据支取一万法郎。”说着 她从手笼里抽出拿当按照格式准备好的四张期票。 “啊,这很快就能判(办)到,”德国人象小绵羊一样温 顺地回答。“只丝(是),我不自(知)滔(道)我的笔和墨 水在哪儿。走开,米尔先生,”他对猫喊道,猫无动于衷地看 着他。‘这丝(是)我的猫,”他指着猫对伯爵夫人说,‘这只 可练(怜)的猫和可练(怜)的施模克生活在一起!它多漂 亮!” “是的,”伯爵夫人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您腰(要)它吗?”他问。 “您真这么想吗?”她说,“它不是您的朋友吗?” 猫遮住了墨水瓶,此刻它猜到施模克要用,于是跳到了 床上。 “它机灵得象猴知(子),”他指着床上的猫说,‘铖叫它 米尔,为的是颂扬我很熟悉的我们柏林伟大的霍夫曼Ⅲ。” 好心人在期票上签了字,天真得就象一个孩子做母亲吩 咐他做的事,不假思索,然而确信自己是在做好事。他一个 劲儿对伯爵夫人介绍他的猫,一点不关心那些票据,殊不知, 根据涉及外国人的法律条文,这些票据可以使他永远失去自 由。 “您的确认为,这些贴了印花的小字(纸)头……” “您丝毫不用担心,”伯爵夫人说。 “我一点也不担心,”他粗声粗气地说,‘铖丝(是)问, 这些贴了印花的小字(纸)头真能使杜·蒂耶太太高兴吗?” “啊!当然,”她说,“您给她帮忙,就如同您是她的父亲 ......,, “能对她有点用处,那我就感到很考(高)兴了。听我给 您弹个乐曲吧!”说着他把票据丢在皇上,一步跳到钢琴前面。 顷刻间,这位天使的手指已在古旧的琴键上来回跳动,他的 目光已透过屋顶看到了天空,世界上最美妙的乐曲已在空气 中回荡,沁入人的心灵。他自然而朴素地表现了神圣的绝妙 的东西,他赋予木头和琴弦以语言,正象拉斐尔画的音乐女 ①霍夫曼所著《神奇故事集》中有一集名为《家猫米尔》。 人间喜剧第三卷 神赛西尔在聆听她的天使们面前演奏那样。可是,伯爵夫人 待到签字的墨迹一干,便不再让他演奏下去。她将期票塞进 手笼,用手拍拍施模克的肩头,把她那容光焕发的老师从他 翱翔其间的苍穹中拉了回来。 “我的好施模克,”她说。 “怎么?已经要走了?”他无可奈何地说, “那么您丝 (是)为什么来的呢?” 他毫无怨言,象一条忠心耿耿的家犬立起身来听伯爵夫 人讲话。 “我的好施模克,”她接着说,“这是一件生命攸关的事, 争取几分钟的时间就能少流点血和泪。” ‘还丝(是)老脾气,”他说,‘r去吧,天寺(使),去擦 干别人的眼泪吧!您要自(知)滔(道),可练(怜)的施模 克把你们的来访看得比你们给他的年金更重。” “我们还会见面的,”伯爵夫人说,“以后每星期日您来弹 奏乐曲,并且和我一起吃晚饭,免得我们吵架。这个星期日 我等您。” “正(真)的?” “请您一定来,我妹妹肯定也会定好日子请您去的。” “那么我再幸福也没有了,”他说,“因为,以前只有当您 的车子经过爱丽舍田园大滔(道)司(时)我才能见到您,真 不容易啊!” 说到这里,他抑制住在眼眶里滚动的泪水,把手臂伸给 他美貌的学生,她感觉到老人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这么说,您一直在想着我们?”她问道。 人间喜剧第三卷 “总丝(是)在慈(吃)面包的司(时)候,”他说,“首 先想到你们是我的恩人,然后想到你们是最值得我爱的两位 姑娘!” 伯爵夫人不敢再说什么:施模克的话里含有一种难以想 象的、充满敬意的庄严,一种忠实、虔诚的庄严。这个烟雾 弥漫、满地碎屑的房间是敬奉两位女神的圣殿。房间主人的 崇拜感情与时俱增,而引起这种感情的被崇拜者却一点也不 知道。 “这儿有人在爱着我们,深深地爱着我们,”她想。 老施模克怀着激动的心情看着伯爵夫人上了车,伯爵夫 人也同样激动,她用指尖给他送了个优雅的飞吻,就是女人 之间远远表示问好而互送的那种飞吻。施模克见后,久久地 站立在那里,直到车子已消失在远方还一动也不动。不一会 儿,伯爵夫人已进了纽沁根公馆的院子。男爵夫人还未起床, 但是为了不让一位显贵的女人久等,她披上一条披肩,套了 件晨衣就出来了。 “夫人,这关系到一件善举,”伯爵夫人说,“办得愈快愈 好,不然我是不会这么早来打扰您的。” “哪儿的话,我太高兴了,”银行家的妻子说,一面从伯 爵夫人手里接过四张期票和她的保证书。她打铃叫来贴身女 仆。“泰蕾丝,告诉出纳,叫他本人马上给我送四万法郎来。” 然后,她把德·旺德奈斯夫人写的担保书加了封,锁到 桌子抽屉里。 “您的房间很雅致,”伯爵夫人说。 “纽沁根先生马上不让我住这儿了,他正叫人造一座新宅 人间喜剧第三卷 干。” “您大概要把这一所给您的女儿哕?听说她要和拉斯蒂涅 先生结婚了。” 纽沁根夫人正要回答,出纳来了,她收下钞票,把四张 期票交给出纳。 “正好两相抵销。”男爵夫人对出纳说。 ‘还差跌(贴)现,”出纳说,然后看着签字,又补充了 一句:‘这个施模克丝(是)安斯巴赫的一位音乐家。”Ⅲ他的 话使伯爵夫人有点胆战心惊。 “难道我在做生意不成?!”纽沁根夫人用高傲的目光怒视 着出纳说,“这是我的事。” 出纳偷眼瞟瞟伯爵夫人,又瞟瞟男爵夫人,只见她们都 板着睑。 “您可以走了,”男爵夫人对他说,然后又转向伯爵夫人: “请您再留片刻,别让人家以为这场交易与您有关。” “您真是乐于助人,我求您再行个好,为我保守秘密。” “既然是为了一件善举,我当然会保守秘密的,”男爵夫 人微笑着说,“我马上叫人把您的空车调到花园那头去,然后 我们一起穿过花园。不会有人看到您从我家出去的,否则就 无法向别人解释了。” “您象一个受过苦的人那样待人宽厚,”伯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我是否待人宽厚,可是我确实受过苦,”男爵 夫人说,“但愿您的善举使您付出的代价要小些。” ①出纳也是德国人,说法语带有很重的德国腔。 人间喜剧第三卷 吩咐完毕后,男爵夫人取来毛皮拖鞋和披肩,把伯爵夫 人送到花园的小门口。 当一个人象杜·蒂耶坑害拿当那样策划了一个阴谋,他 是对谁也不会透露的。纽沁根略知一二,他的妻子却与这些 不择手段的计谋毫无关系。不过,男爵夫人知道拉乌尔手头 拮据,当然不会被两姐妹蒙骗,她完全猜得出这些钱将转到 谁的手里。她很乐意帮伯爵夫人的忙,再说,她对这种困境 也深感同情。拉斯蒂涅所处的地位使他对两个银行家的诡计 了解得一清二楚。这天他来和纽沁根夫人共进午餐。但斐纳 和拉斯蒂涅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秘密,她把她和伯爵夫人之间 的一幕告诉了他。拉斯蒂涅想不到男爵夫人会参与这件事,虽 然在他看来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是他很多手段中的一种。 于是他向男爵夫人指出,她可能已经打破了杜·蒂耶竞选的 希望,使他整整一年中所搞的种种骗术和所作的种种牺牲付 之东流。拉斯蒂涅把事情的底细告诉了男爵夫人,并且嘱咐 她对刚才的错误只字别提。 “但愿出纳不要把这事告诉纽沁根,”她说。 中午时分,杜·蒂耶正在用午餐,仆人通报羊腿子到。 “请他进来,”银行家说,也不管他妻子在场,“怎么样, 夏洛克Ⅲ老兄,那个人进监牢了没有?” “没有。” “怎么?我不是跟您说过,槌球场大街,旅馆是……” “他已经付清了,”羊腿子边说边从公文包中抽出四十张 ①莎士比亚剧本《威尼斯商人》中的高利贷者。 人间喜剧第三卷 钞票。杜·蒂耶睑上显出失望的神情。 “对钱永远不能表示不欢迎的态度,不然会招来晦气的。” 杜·蒂耶的伙伴不动声色地说。 “太太,您是从哪儿弄来这些钱的?”银行家问妻子,一 面扫了她一眼,那眼色使他妻子的睑一直红到颈根。 “我不懂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 “我会弄清这个秘密的,”他一边说一边怒气冲冲地站起 身来,“您打破了我最珍贵的计划。” “您要打翻桌上的午餐了,”羊腿子说,一面按住被杜· 蒂耶的便袍下摆带起的台布。 杜·蒂耶夫人冷冷地站起来,准备离开餐室:丈夫的话 使她害怕。她按了按铃,一个男仆走进来。 “给我备好马车,”她吩咐男仆。“告诉维吉妮,我要更衣。” “哪儿去?”杜·蒂耶问。 “有教养的丈夫是不会这样盘问妻子的,”她回答说,“而 您一向认为自己的一举一动象个贵族。” “自从这两天您和您那个放肆的姐姐会了两次面以后,我 简直不认得您了。” “您不是要我学得放肆点吗?”她说,“我就在您身上试 试。” “为您效劳,夫人,”羊腿子不太想看夫妻间的争吵,说 了一声就退出去了。 杜·蒂耶两眼盯住他妻子,妻子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丝 毫不垂下眼帘。 “这是什么意思?”他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意思是,我不再是个害怕您的小姑娘了,”她说,“我 现在是,而且一辈子都将是您忠实贤淑的妻子;如果您愿意 的话,您可以当我的主人。但是要当暴君,休想。” 杜·蒂耶走了出去。玛丽 欧也妮经过这番搏斗后,混 身发软地回到自己房中。“要不是我姐姐遇到了危险,我是决 不敢这样顶撞他的;”她想,“但是有句谚语说得好,坏事有 时能变成好事。”夜里,杜·蒂耶夫人又把姐姐向她吐露的隐 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现在她既深信拉乌尔能得救,便不再 因为老想着迫在眉睫的危险而丧失理智。她回想起伯爵夫人 曾说过,如果自己不能使拿当免于破产,就和他私奔,以此 来安慰他,她说这话时语气是那么坚决果断。欧也妮意识到, 这个男人的无限感激和爱慕之情,会使姐姐做出她这个理智 的人看来是疯狂的行为。近来,上层社会中这类私奔的事时 有发生。有些女人为了得到昙花一现的欢乐,而落得悔恨终 生,并因地位暖昧而名誉扫地,欧也妮想起了那些可怕的结 局。杜·蒂耶刚才的话更使她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她怕一切 秘密最终会败露;她仿佛看到了纽沁根银行的文件夹中收着 伯爵夫人的签字;她想求她姐姐向费利克斯供认一切。杜· 蒂耶夫人没有找到伯爵夫人。费利克斯在家。欧也妮感到心 里有一种声音在呼唤她去拯救她的姐姐。明天可能就为时太 晚了。她愿意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但是她决定把事情全部 告诉伯爵。他看到自己的荣誉尚未受损,难道能不宽容吗?伯 爵夫人不是堕落,而是误入歧途。可是欧也妮又害怕,泄露 了整个上流社会一致严守的秘密会被人看作是怯懦和背叛; 不过最后她还是为姐姐的前途着想,想到有朝一日姐姐会孑 人间喜剧第三卷 然一身,被拿当毁掉,穷困潦倒,蒙受苦难和不幸,陷于绝 望之中,她便感到不寒而栗;她再也不犹豫了,要求伯爵会 见她。费利克斯见小姨子来访很是吃惊,他和她作了一次长 谈,谈话中他表现得那么冷静和克制,以至欧也妮担心他会 做出某种可怕的决定。 “您放心,”旺德奈斯说,“我会处理得使伯爵夫人有一天 将感激您。我知道,您把这事告诉我以后,决不肯对她闭口 不提,但不管怎样,请您给我几天时间。为了了解您还不清 楚的秘密,特别是为了谨慎从事,几天时间对我来说是必要 的。也许我一下子就能把一切弄个水落石出!妹妹,在这件 事上只有我一人应该受责。所有的情夫都使出他们的手段;但 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有幸看到生活的真实面貌。” 杜·蒂耶夫人离去时,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立即到法兰西银行取了四万法 郎现金,赶到纽沁根夫人家。见到纽沁根夫人后,对于她曾 给他的妻子以信任表示感谢,并把钱还给了她。伯爵解释说, 他夫人这次背着他借款是因为要花很大一笔钱去做好事,而 他想加以限制。纽沁根夫人说: “先生,您不必作任何解释,既然尊夫人把一切都对您说 了。” “她都知道了,”旺德奈斯心里想。 男爵夫人交还了保证书,又派人去取那四张期票。这时, 旺德奈斯以政界人士的敏锐目光看了男爵夫人一眼,那目光 有点使她不安。伯爵认为现在正是谈判的好时机。 “夫人,我们生活在一个一切都很不稳定的时代,”他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法国王位的更迭快得吓人。十五年就了结一个强大的帝国、 一个君主立宪王朝,以及一场革命Ⅲ。谁也不敢对未来的事作 担保。您知道我是忠于正统派的,因此,我说这些话毫不足 奇。假设一场灾难降临,难道您不希望在可能得胜的一方有 一个朋友吗?” “当然希望,”她微笑着说。 “那么,您想不想暗中有我这样一个感激您的人呢?这个 人将来必要时能替纽沁根先生保住他正在谋取的贵族院议员 的称号。” “您想要我做什么呢?”她说。 “很简单,”他说,“讲出您所知道的有关拿当的一切。” 男爵夫人把她早晨和拉斯蒂涅的谈话向他复述了一遍。 四张期票从出纳那里取来了,她一面还给伯爵,一面对这位 过去的贵族院议员说:“请别忘了您的诺言。” 这个诺言有那么神奇的力量,旺德奈斯当然不会忘记,而 且,为了从拉斯蒂涅男爵那里得到一些其他的情况,他对这 位男爵也炫耀了这个诺言。 出了男爵家,他向一个代写书信的人口授了一封给佛洛 丽纳的信,内容是这样的:如果佛洛丽纳小姐想知道她将扮 演的主要角色是什么,请她在拿当先生陪同下去参加即将举 ①从雾月十八日政变到拿破仑第一次逊位,是十五年差几个月;从王朝复 辟到七月王朝的建立正好十五年;七月革命到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相隔 十八年,与费利克斯的预见相去不远。 376 人间喜剧第三卷 行的歌剧院舞会。w 信一发出,他就来到他的代理人家里。代理人是个老实 而又精明能干的小伙子。伯爵请他假充施模克的一位朋友,去 向拿当先生要一张四万法郎的期票作为交换票据,就说施模 克向他讲了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前去访问的事,还问他(当然 有点太晚了)自己重复写了四遍的“签此票据支取一万法 郎”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这样做要冒很大的风险,因为拿 当可能已经知道事情是怎么安排的,但是,为了取胜,就得 冒一点风险。玛丽在心绪纷乱中,可能确实忘了向拉乌尔要 一张凭据给施模克。代理人立即去报社,五点钟胜利地回到 伯爵家,带回一张四万法郎的交换票据;原来,他和拿当交 谈几句以后,便说自己是伯爵夫人派去的。 这一着既已成功,费利克斯必须设法不让妻子在歌剧院 舞会举行之前见到拉乌尔。他准备带她去参加舞会,让她自 己在舞会上弄清拿当和佛洛丽纳之间的关系。他知道妻子特 别自尊,因此要让她自动抛弃私情,而不想叫她在他面前睑 红;他准备从佛洛丽纳那里赎回玛丽写给拿当的信,并及时 把这些被佛洛丽纳卖出来的信拿给玛丽看。这个计划很英明, 筹划得也很快,而且已经部分实现,但它可能由于偶然这一 因素而落空,偶然常改变人世间的一切。 晚饭后,费利克斯把话题引到歌剧院的舞会上,说是玛 丽还从未去参加过,建议她第二天也去消遣消遣。 ①自十七世纪以来,每年嘉年华会(即封斋前的狂欢节)期司,歌剧院都 要举行假面舞会。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要让你叫一个人大吃一惊。” “啊!那我太高兴了。” “为了把玩笑开得精彩,必须选一个值得一捕的猎物,也 就是说选一个名人,一个有才智的男人,作为进攻的目标,把 他耍得晕头转向。我把拿当交给你对付,怎么样?我能从一 个认识佛洛丽纳的人那里得到一些秘密,拿当要是知道了,准 会急得发疯。” “佛洛丽纳?”伯爵夫人问,“就是那个女演员?” 玛丽曾经从报社的打杂小厮基耶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现在它象一道闪电掠过她的头脑。 “是呀,她是拿当的情妇,”伯爵回答说,“你觉得奇怪吗?” “我原以为拿当先生工作太忙,不可能有情妇。作家也有 时间谈情说爱?” “我不是说他们谈情说爱,但是他们象大家一样总得住在 某个地方;若是没有自己的家,或是被商警逼急了,他们就 住到情妇那里,这在你看来可能有点轻浮,可是比住在监狱 里要舒适得多呀。” 伯爵夫人的睑颊烧得比火还要红。 “你愿意拿他开个玩笑吗?你会叫他大吃一惊的,”伯爵 接着说,并未注意他妻子的睑,“我要让你有办法向他证明, 他象小孩一样被你妹夫杜·蒂耶耍了。杜·蒂耶这个无耻之 徒想叫他坐牢,这样拿当就不能在纽沁根的选区里和杜·蒂 耶竞争。我从佛洛丽纳的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佛洛丽纳变卖家 具得了多少钱,她把这笔钱都给拿当作了办报的资金;我还 知道,佛洛丽纳从她今年在外酋和比利时演出的收入里,拿 人间喜剧第三卷 出多少钱奇给了拿当,结果这笔钱让杜·蒂耶、纽沁根、马 索尔得了好处。这三个人早已把报纸卖给部里了,因为他们 有把握挤走拿当。” “拿当先生不会接受一个女演员的钱。” “你不太了解这种人,亲爱的。他在你面前不会否认这个 事实的。” “我一定要去参加舞会,”伯爵夫人说。 “你会玩得很痛快的,”旺德奈斯接着说,“你手中掌握了 这样的武器,一定能狠狠鞭挞拿当的虚荣心,同时也是帮他 的忙。你会看到,他听了你的讽刺挖苦后,先是怒不可遏,继 而转为冷静,然后又暴跳如雷。这样,你可以用开玩笑的方 式让一个有才智的男人看清他面临的危险,可以让他敲打敲 打他们内部那些两面讨好的家伙。怎么,你不听我讲了,亲 爱的?” “恰恰相反,我听得太出神了,”她回答,“我以后会告诉 你,为什么我非把这事搞清楚不可。” “那么明天你别摘下面具,”旺德奈斯说,“我安排你和拿 当、佛洛丽纳一道吃夜宵。对一个象你这样地位的女人来说, 先让一位名人急得团团转,又引起一个女演员的好奇心,这 该是多么有趣的事;你要叫他们俩都摸不着头脑。我呢,马 上着手调查拿当对佛洛丽纳的不忠实行为。要是掌握到他近 来某件艳史的详细情况,就能让你欣赏一个高等妓女发脾气 的场面,那是妙不可言的。佛洛丽纳的怒气会象阿尔卑斯山 的激流一样汹涌澎湃,因为她爱拿当,拿当是她的命,她依 恋拿当,就象肉附在骨头上,就象母狮守着幼狮。记得年轻 人间喜剧第三卷 时见过一个有名的女演员,写起信来文理不通,一天她来找 我的一个朋友,索回她给他的信,她那副傲慢无礼而又无比 威严、满腔怒火而又不动声色的神气,还有那副野人的架势, 后来我再也没看到过类似的情景了……玛丽,你不舒服吗?” “不是,是炉火生得太旺了。” 伯爵夫人在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躺下。突然,炉火的 煎熬使她做出别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她倏地站起来,两腿打 着哆嗦,两臂抱在胸前,慢慢走到丈夫跟前,问他道: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不是那种想折磨我的人。要是我 有过错,你会瞧不起我,但不会折磨我的。” “你说我能知道什么呢,玛丽?” “关于拿当呀!” “你以为你爱他,其实你爱的是一个用漂亮词句做成的幻 影。”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 “都知道了。” 这句话犹如给玛丽当头一棒。 “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把这些忘掉,就象什么也不知道一 样。”他说,“我的孩子,你已经掉进了深渊,必须把你拉上 来,我已考虑好了。你瞧。”说着,他从侧面口袋里拿出那封 担保书和施模克签的四张期票,玛丽一眼就认出了。旺德奈 斯把担保书和票据扔进了火里。 “可怜的玛丽,你知道三个月以后你会落到什么地步吗? 你会被执达吏带上法庭。别把头低下,别羞得无地自容,你 是被最美好的感情迷住了眼睛,你和诗调了一降情,而不是 人间喜剧第三卷 和一个男人。所有的女^、——所有的,你听见吗,玛丽?—— 处在你的地位都会被诱惑。我们男人在二十岁以前就已干过 千百桩蠢事,如果要求你们一辈子不干一件轻率的事,那不 是太不合情理了吗?上帝不会允许我以胜利者自居,或是用 怜悯把你压得抬不起头来,那天你已经表示绝对不要这种怜 悯了。也许,拿当在给你写信时是真心诚意的,自杀时也是 真心诚意的,晚上回到佛洛丽纳身边时还是真心诚意的。我 们男人不及你们高尚。我此刻不是替自己讲话,而是替你讲 话。我是能原谅你的,然而社会不能。它容不得一个出了事 闹得满城风雨的女人,它不能容许一个女人既享有十全十美 的幸福,又享有名誉和声望。这是否公正,我也说不上。我 只知道社会是残酷的。也许社会的整体比孤立的个人更忌妒。 一个小偷,坐在剧院观众席上时可以为台上纯洁无辜者的胜 利鼓掌,一出剧院却去偷纯洁无辜者的首饰。社会是不肯平 息它制造出来的罪恶的,它给手段高明的骗子颁发勋章,对 默默无闻、忠心耿耿的人却不给一点奖赏。我了解并亲眼目 瞎过这些事。即使我无力改造社会,至少我能够保护你不被 你自己毁掉。你遇到的是一个只能给你带来不幸的男人,而 不是那种圣洁的、我们应为之作出牺牲的爱情,那种爱情是 可以被人谅解的。也许,我的过错在于没有把你的生活安排 得丰富多采些,没有让你在享受过宁静的幸福以后也去尝尝 沸腾的生活和旅游、玩乐的滋味。另外,我猜想,你是在某 些忌妒你的女人怂恿下去接近一位名人的。杜德莱勋爵夫人、 埃斯巴夫人、德·玛奈维尔夫人和我的嫂夫人爱米莉都在里 面起了一定的作用。我曾经提醒过你要防备这些女人,她们 人间喜剧第三卷 引你对私情产生好奇,主要是为了伤我的心,其次才是想把 你投入一场感情的风暴之中,但愿这场风暴只在你头上隆隆 而过,没有伤到你。” 听了这番充满善意的话语,伯爵夫人百感交集,对费利 克斯更是无比钦佩。高尚自尊的人一下子就能领会别人对他 的爱护体贴。感情方面的知分寸、识好歹,与仪态举止风度 一样,都是天生的。旺德奈斯在一个有过失的女人面前自谦 自责,为的是不想看到她睑红,这种殷勤而又不失其高贵的 态度,伯爵夫人很是感佩。她发疯似的飞快往外跑,可是想 到她的举动可能使丈夫担心,便又跑回来说了声“等一等”, 就又不见了。 让她自己下台阶的办法,是费利克斯精心设计的。他的 聪明机智立即得到了报偿:妻子把拿当写给她的所有信件都 拿来交给了他。 “审判我吧!”她说,一面跪了下来。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难道你忍心审判他吗?”他回答, 一面接过信,扔到火里。他知道,要是他读了这些信,往后 妻子是不会原谅他的。玛丽伏在丈夫的膝上哭了起来。伯爵 托起她的头问道: “你写给他的信在哪里呢?” 玛丽本来感到睑上热得难受,被他这一问,顿时觉得从 头到脚都凉了。 “那些信,我会设法让佛洛丽纳亲手还给你的,这样,你 就不会怀疑你丈夫在污蔑那个你认为值得你爱的人了。” “如果我问他要,他有什么理由不还给我呢?” 人间喜剧第三卷 “要是他不肯还呢?” 伯爵夫人低下了头。 “社会真叫我厌恶,”她说,“我再也不愿意在社会上露面 了;假如你宽恕我,我从此就离群索居,呆在你身边。” “你还会感到烦闷的;再说,你要是突然离开社交界,人 家会怎么议论呢?这样吧,等开了春,我们到意大利旅行去, 在你有第二个孩子以前,我们要游遍欧洲。但是明天歌剧院 的舞会我们不能不去,这是我们取回你的信而又不影响名声 的唯一办法。而且,要是佛洛丽纳把信还给你,不正表明她 对拿当的权威吗?” “我将亲眼看到这一切?”伯爵夫人惶恐地问。 “是的,后天早晨。” 次日午夜时分,在歌剧院舞会上,拿当手挽着一个颇有 点英武气概的蒙面人,在剧院休息室溜达。转了两三国后,有 两个蒙面女子向他们走来。 “可怜的傻瓜,你要毁掉自己了,玛丽在这儿,而且看见 你了。”乔装成女子的旺德奈斯对拿当说。 “要是你愿意听,我可以把拿当瞒着你的秘密告诉你。你 就会知道,你对他的爱情遇到了危险。”伯爵夫人对佛洛丽纳 说,一面兀自发抖。 拿当猛地甩开佛洛丽纳的胳臂去跟踪伯爵,眼看着他混 进人群不见了。这边佛洛丽纳在伯爵夫人旁边坐下,伯爵夫 人带她坐到旺德奈斯身边一张长凳上。伯爵为了保护他妻子, 早已回到这儿来了。 “喂,把事情谈清楚吧!”佛洛丽纳说,“要快点,别以为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会在这儿坐很久。世界上谁也别想把我的拿当抢走,我靠 习惯势力牢牢拴住了他,习惯和爱情同样有力量。” “首先我得问清楚,你是佛洛丽纳吗?”费利克斯用他本 来的声音问。 “好奇怪的问题!我是不是佛洛丽纳你都不知道,叫我怎 么相信你的话呢?你是在恶作剧吧?” “你去问拿当吧,他正在找他的情妇呢,我就是要讲这个 情妇的事。你问问拿当,三天前他在哪儿过的夜!他背着你 用煤气自杀,我的姑娘,因为没钱用了。你对一个你声称很 爱的男人,就是这么个了解法吗?你让他身无分文,他只好 自杀,或者,更确切地说,他不是自杀,是自暴自弃。自杀 未遂跟决斗未伤一点皮肉一样,都是滑稽可笑的。” “你在瞎编,”佛洛丽纳说,“那天,他在我那儿吃的晚饭, 不过是太阳下山以后。可怜的小伙子给追得紧,躲一躲罢了。” “你可以到槌球场大街的旅馆去打听一下,是不是曾经有 一个漂亮女人,把奄奄一息的拿当送到旅馆去过。他跟这个 女人来往已经一年了。你的情敌的信就藏在你家里,在你眼 皮底下。如果你想给拿当一个教训,我们三人不妨一起到你 家去,等把信拿到手,我就向你证明,你有办法使拿当不被 关进克利希监狱,如果你有这分好心的话。” “你拿这一套去骗别人吧,可骗不了我佛洛丽纳,小兄弟。 我担保拿当不会爱上别的任何人。” “你大概要说,近来拿当对你分外体贴吧?这恰恰证明他 爱上别人了。” “他会爱一个上流社会的女人?……我才不为这点小事犯 人间喜剧第三卷 愁呢!” “那好吧,你要不要听他对你说,早晨他不送你回家了?” “要是你能叫他对我说出这句话,我就把你带到我家去, 我们一起找情书,我要亲眼看到才相信;难道他在我睡觉的 时候写的?” “你呆在这儿瞧着。”费利克斯说。 他挽起妻子的胳臂,站在离佛洛丽纳两步远的地方。拿 当一直在休息室里走来走去,四处寻找那个蒙面人,就象一 条狗在寻找它的主人。不一会儿,他回到蒙面人跟他讲机密 话的地方。佛洛丽纳从他睑上看出他明明有心事,便在他面 前站定,一动不动,象块界石,并且用不容置辩的命令口吻 说:“不许你离开我,我自有理由。” “我是玛丽!……”伯爵夫人遵照丈夫的主意,在拿当耳 边说,“这女人是谁?把她扔在这儿,到楼梯下面去等我。” 拿当急得没办法,使劲甩开佛洛丽纳的手臂,佛洛丽纳 虽然用力抓住他,但没料到他有这一着,只得松手。拿当即 刻消失在人群里了。 “刚刚我怎么跟你说的?”费利克斯在气得目瞪口呆的佛 洛丽纳耳边说,一面向她伸出胳臂。 “不管你是什么人,跟我来吧。你有车子吗?” 旺德奈斯没有回答,只急急忙忙拉着佛洛丽纳跑到柱廊 下约好的地点,和他妻子会合。旺德奈斯的马车夫飞快地驾 着车,不多一会儿就把三人送到了佛洛丽纳家。佛洛丽纳摘 下面具,愤怒得过不过气来。那副喷怒和醋劲十足的样子,煞 是动人,伯爵夫人见了不禁惊讶得浑身一颤。 人间喜剧第三卷 旺德奈斯对佛洛丽纳说:“有一只文件夹,开夹子的钥匙 从来没交给你,信想必就放在那里面。” “这下子我真觉得奇怪了,几天来有桩事一直叫我不放 心,你倒知情。”佛洛丽纳说,一面直奔书房去取文件夹。 旺德奈斯透过妻子戴的假面看出,她的睑变得煞白。佛 洛丽纳的房间向她披露了女演员和拿当之间的亲密关系,已 超过一个精神上的情妇所能忍受的程度。女人的眼光一瞬间 便能洞察这类事情的真相。伯爵夫人眼见他们两人的日用物 品混杂在一起,不能不相信丈夫告诉她的事是真的。这时佛 洛丽纳拿着文件夹回来了。 “怎么打开呢?”她说。 她叫人去把厨娘用的大菜刀拿来;贴身女仆拿来了刀,佛 洛丽纳接过来,在手中晃了晃,带着嘲讽的神气说:“杀鸡Ⅲ 就用这种刀。” 这句话叫伯爵夫人听了不寒而栗,比前一天她丈夫的警 告更使她明白,她差点滑进一个多么深的渊壑。 “我真侵!”佛洛丽纳说,“他的剃刀更好使。” 她拿来了拿当刚用过的剃刀,割开了皮夹的折缝,包破 了,玛丽的信掉了出来。佛洛丽纳随手拿起一封。 “啊,果然是一个正派女人写的!看来连一个拼写错误也 没有。” 旺德奈斯把信拿过来交给他妻子,玛丽把信摊在一张桌 子上查对了一下,看是不是所有的信都在那儿。 ①双关语,法文俚语“鸡”也作“情书”解。 人间喜剧第三卷 “你愿意拿信换这个吗?”旺德奈斯问佛洛丽纳,一面递 去一张四万法郎的期票。 “签这种证券不是愚蠢吗?……凭券取钱,”佛洛丽纳一 面看期票一面说。“哼,好啊!你喜欢伯爵夫人?我会给你的! 我在外酋拼死拼活给他挣钱,为了救他,我甚至不怕和讨厌 的证券经纪人打交道!瞧,男人就是这样:你为了他情愿遭 天罚,他反倒作践你!这笔账我是要和他算的。” 旺德奈斯夫人已带着信一溜烟走了。 “喂,漂亮的蒙面人,给我留下一封做证据,好叫他认罪 呀!” “这是不可能的了,”旺德奈斯说。 “为什么?” “这个蒙面人就是你原来的情敌。” “啊!可是她总该向就道声谢呀,”佛洛丽纳叫道。 “谁叫你收下了四万法郎呢?”旺德奈斯说着施了个礼走 了。 尝过一次自杀的痛苦滋味以后还想再尝一次的年轻人是 极为少见的。当自杀不能使人摆脱生活时,它能使人打消自 寻短见的念头。拿当看见自己给施模克的期票到了佛洛丽纳 的手里,显而易见,她是从德·旺德奈斯伯爵那里得到的,这 一来,他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比他当初想摆脱的处境还要可 怕,然而他再也不想自杀了。他设法和伯爵夫人会见,好向 她解释自己对她怀着怎样的爱,这爱I青在他心中燃烧得比以 往任何时候都更炽烈。可是,他们在社交界第一次重新碰面 时,伯爵夫人向他投去的眼光是那么威严而又充满鄙夷,无 人间喜剧第三卷 异于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尽管拿当非常自 负,但是自那以后整个冬天,他再也没敢跟伯爵夫人讲话,甚 至没敢靠近她。 他对勃龙代敞开了心扉。话题涉及伯爵夫人时,他又谈 起洛尔和贝阿特丽克丝,并对下面这段优美的文字作了解释 和发挥,这段文字是当代最令人瞩目的一位诗人写的: “理想之花,你有着蓝色的花瓣,金色的花蕊,你那缕缕 须根比仙女光亮的发辫还要纤细百倍,它深深扎在我的心田, 吮吸着最纯净的养分;啊,你这甜蜜的花,苦涩的花!拔掉 你,心就会流血,你那折断的花茎也会渗出一滴滴殷红的体 液!啊,可诅咒的花,她在我心中生长得多么快!” “老兄,你唠叨什么呀,”勃龙代冲他说,“就算你有过这 么一朵美丽的花,可她根本不是理想的。我劝你别象盲人对 着空鸟巢唱歌,还是考虑洗心革面,归顺政府,规规矩矩过 日子吧。你的艺术家气质太浓,也太有才华,不能成为一个 政治家。你被那些不如你的人耍了。你要有思想准备,以后 还会被人耍,不过该换个地方。” “玛丽总不能阻止我爱她,”拿当说,“就要把她作为我的 贝阿特丽克丝。” “老兄,但丁的贝阿特丽克丝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他后 来再也没见过她,否则她还能成为贝阿特丽克丝吗?若要把 一个女子作为我们崇拜的对象,就不应该看见她今天穿一件 短斗篷,明天穿一件袒胸露背的长裙,后天在大街上给她最 小的孩子买玩具,跟人家讨价还价。你有佛洛丽纳,她一会 儿在通俗笑剧里是公爵夫人,一会儿在正剧里是资产阶级,在 人间喜剧第三卷 瑞士是黑奴、侯爵夫人、上校夫人、农妇,在秘鲁又成了太 阳神的童贞女(这是她作童贞女的唯一方式),当一个男人有 佛洛丽纳这样的情妇,我不知道他怎么还能冒险和上流社会 的女人谈情说爱。” 用证券交易上的术语来说,杜·蒂耶执行了拿当的财产, 拿当因为没钱还债,被迫放弃了他在报社的股份。在他们俩 竞选的选区,银行家当选了,而我们这位名人却连五票都没 得到。 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去意大利作了一次长时间的幸福 旅行,第二年冬天回到巴黎。这时,费利克斯对拿当其人所 作的一切预言都已得到应验:拿当听从勃龙代的劝告,正在 和当局谈判。至于他的个人事务更是一团糟,以致有一天,玛 丽在爱丽舍田园大道看见她往日的崇拜者衣着寒酸,手挽着 佛洛丽纳徒步而行。如果说在女人眼里,一个与她不相干的 男人已是够丑陋的了,那么一个不再为她所爱的男人则更是 面目可憎,更何况他长着拿当那一副尊容呢。想到自己曾对 拉乌尔发生过兴趣,德·旺德奈斯夫人不禁一阵羞惭。即使 她尚未从非夫妇间的爱情中解脱出来,那么,此时伯爵与拿 当这个已不再为公众所赏识的人之间形成的对比,也会使她 觉得自己的丈夫比天使还要可爱了。 这位如此富于文思而又如此意志薄弱的野心家,最终还 是投降了,象一个庸庸碌碌的人那样安于一份清闲的差事。他 曾经支持过一切图谋瓦解政府的活动,如今却在某个部的荫 庇下过着平静的生活;荣誉勋位十字勋章从前是他开玩笑的 话题,现在点缀着他的上衣饰孔;过去他在某革命小报上批 人间喜剧第三卷 评政府的不惜代价、以求和平的政策,报纸编辑部就靠他那 些文章维持生活,如今,他却写文章赞颂这项政策;过去他 以圣西门主义的激烈词句抨击贵族院议员世袭制,现在他以 公理的权威为它辩护。这种前后矛盾的行径有其根源和依据, 那就是:在前几次政治动乱中与拿当持同样立场的人,现在 的政治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一八三八年十二月于雅尔迪 陆秉慧译 人间喜剧第三卷 献给达玛索·帕勒托侯爵先生① 我一直有个愿望,想讲一个普通的真实故事,要让一对 年轻的情侣听了我的故事害怕得互相躲在对方怀里,就象两 个孩子在林边碰到一条蛇,吓得紧紧抱在一起那样。我开宗 明义向你们宣布了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哪怕这样做会减少故 事的吸引力,或使自己被看成一个妄自尊大的人。我曾在这 个可以说是很普通的悲剧里扮演过一个角色;如果这故事不 能引起你们的兴趣,那不仅得怪我自己,同时也得归咎于历 史事实本身。很多真实的事是极其乏味的。因此,善于从真 实中选择可以变得富有诗意的东西,这就表现出一半的才能 了。 一八一九年,我正从巴黎去穆兰吲。由于经济情况不佳, 我只能坐在公共马车的顶层上旅行。你们知道,英国人认为 马车顶层的位置最好。在旅途的最初阶段,我找到无数有力 ①达玛索·帕勒托侯爵(1 8叫 1 862),热那亚学者,诗歌翻译家;革命家 马志尼之友。巴尔扎克于一八三八年与他结识。 ②穆兰,法国阿列省省会。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理由,证明我们邻国人的这种看法是正确的。一位看上去 比我稍稍富裕些的青年,出于兴趣,也爬了上来,挨着我在 长凳上坐下。对我的种种论据他都报以微微一笑,但并无讥 讽之意。我们两人年龄相仿,观点一致,又都喜爱野外的新 鲜空气,和那随着笨重的驿车向前滚动而展现在我们眼前的 丰富多采的景色,此外还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磁铁般的吸力, 两人之间很快就产生了一种短暂的亲密友情。旅行者特别乐 于享受这种友情,因为他们知道,这种过眼云烟的友情很快 就会终止,而且对未来不会有任何约束。车行不到三十里,我 们已经在谈论女人和爱情了。话题当然是我们各自的情妇,不 过,在这种场合,所用的语言是谨慎含蓄的。我们都很年轻, 还处于喜欢半老徐娘的阶段,也就是说喜欢三十五到四十岁 的女人。啊,从蒙塔尔吉到另一个我已记不清地名的驿站之 间,若是有一位诗人在一旁听我们谈话,他大概能收集到不 少火热的言辞、迷人的肖像描写和甜蜜的知心话。而我们的 腼腆害噪、无声的叹息和羞怯的目光,又比言语更能表达我 们要说的内容,那种纯真的魅力,此后我再也寻觅不到了。大 概只有年轻人才能理解年轻人吧,我们俩在有关爱情的主要 观点上彼此非常一致。首先,我们提出这样的事实和原则,那 就是,世上没有比出生证更无意义的东西了;很多四十岁的 女人反而比某些二十岁的女人更年轻;归根结底,女人外表 显示的年龄才是她们的实际年龄。这一理论突破了爱情在年 龄上的限制,于是,我们真心诚意地在无边无际的爱情之海 中邀游起来。我们先把自己的情妇描绘成年轻、妩媚、痴情、 趣味高雅、聪明机灵的伯爵夫人,有着一双秀足,皮肤光滑 人间喜剧第三卷 如缎,还散发着幽香,后来我们互相吐露了实情,他承认他 爱的某夫人三十八岁,我也坦白说自己爱着一个四十来岁的 女人。这样,我们发现两人在爱情方面是同道,便从一种模 糊的顾忌中解脱出来,彼此更加推心置腹了。各人都竭力表 明自己比对方更多情。一个说,自己有一次长途跋涉二百法 里,就为了和情妇会见一个钟头。另一个说,自己为了去赴 一次夜间幽会,险些被当成狼,给枪杀在一个牧牛场里。总 之,我们互相描述了各自的种种爱情狂热。如果说,回想过 去经历的危险是一种愉快,那么,追忆已经消逝的欢乐不也 有莫大的乐趣吗?这等于再一次享受啊!我们两人之间已无 所不谈:冒过的危险啦,体验过的大大小小的幸福啦等等。我 们甚至还开玩笑。我的朋友说,他的伯爵夫人为了博取他的 欢心,曾抽过一支雪茄;我说我的伯爵夫人为我煮巧克力,而 且没有一天不给我写信或来看我;他的情妇曾冒着身败名裂 的危险,在他那儿住了三天;我的情妇做得更大胆,或者不 妨说,更过分。两位伯爵夫人的丈夫都钟爱他们的妻子,他 们被正在恋爱的女人特有的魅力所迷住,对妻子惟命是从。他 们比传令兵更头脑简单,因此,他们构成的威胁不大不小,正 好能增添我们的乐趣。唉,可惜,那些纯真的话语和温和的 嘲讽,一下子就被风吹得烟消云散了。 在到普依Ⅲ的途中,我仔细打量了我的新朋友,而且很 快相信,他大概是真的被人爱着。请想象这么一个青年,中 等身材,但很匀称,生着一张快活的、表情丰富的睑,黑头 ①指卢瓦尔河畔的普依,法国捏夫勒省一城镇。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发,蓝眼睛,微红的双唇,洁白整齐的牙齿,白净的皮肤把 俊秀的五官衬托得更有风采,眼圈略带茶褐色,仿佛是个初 愈的病人。他还长着一双白哲的、线条柔和的手,象一个漂 亮女人的手那样保养得极好,此外他看上去受过很好的教育, 又很聪敏。经过这番想象,你们也会和我一样认为,我的旅 伴做一个伯爵夫人的情人是当之无愧的。最后,不止一位姑 娘会希望他成为自己的丈夫,因为他是子爵,拥有一万二千 到一万五千利勿尔的年收入,还不算可能继承到的遗产。 离普依还有一法里路时,突然翻车了,我不幸的伙伴为 安全起见,从车上跳到一片新犁过的田边,而不象我那样紧 紧抓住长凳,随着车子翻倒。是他跳得不得法,还是跳下后 滑倒了呢?我也不知道事故是怎么发生的,反正车子倒在他 身上,把他压伤了。我们将他抬到一家农舍。难忍的疼痛使 他发出一阵阵呻吟,他一边呻吟,一边留下一桩心愿,交我 去完成,那是垂死者的最后愿望,显得特别神圣。可怜的人 弥留之际还在想,倘若他的情妇突然从报上得悉他的死讯会 多么悲哀,他为此万分痛苦,这种纯真的感情只有他这样年 岁的人才会有。他请求我亲自去向她报丧,又说他有一把钥 匙,用缎带穿着挂在胸前,要我把它找出来。我找到了那把 钥匙,它已半陷在肉里,当我尽可能轻轻地把它从伤口里拔 出来时,我那垂死的朋友没有叫一声痛。他向我说明如何去 卢瓦尔河畔的夏里泰城Ⅲ,到他家里取他情妇给他写的全部 情书,并请我把这些信还给她。末了一句话讲到一半,他便 ①卢瓦尔河畔的夏里泰,法国涅夫勒省一城镇。 人间喜剧第三卷 无力说下去了。然而,他最后一个手势告诉我,那把不祥的 钥匙将证明我是受他之托给他母亲送信的。他毫不怀疑我一 定能为他尽心尽力,然而却不能向我讲一句感激的话,这使 他很伤心,于是他用恳求的目光看了我片刻,眨了眨睫毛表 示和我诀别,然后头一歪,与世长辞了。他的死亡是翻车造 成的唯一不幸事件,“而且,”马车夫对我说,“这多少是他自 己的过错。” 到了夏里泰,我执行了这位可怜的旅伴的口头遗嘱。他 母亲不在家,这对我来说倒是一大幸事。然而,我还是不得 不目瞎一位老女仆的悲痛。当我告诉她,她的小主人已死时, 她的身子晃了晃;随后,看到那把还染着血迹的钥匙,她便 木然跌坐在一把椅子里了。我因心中惦着另一种更伟大的痛 苦——一个被命运夺走了最后之爱的女人的痛苦,只得离开 了年迈的女管家,任她继续对着那把钥匙喃喃自语似地哀哭。 我带着由我那结识仅一天的朋友仔细封好的珍贵信件出发 了。 伯爵夫人居住的庄园离穆兰八法里,有几里还必须通过 泥地,要完成我的使命是相当艰苦的。由于不言自明的客观 原因,我的路费仅够用到穆兰。但是,怀着年轻人的热情,我 决定步行。坏消息一向传得快,我要走得相当急速才能赶在 它前头。我打听到一条捷径,从波旁内Ⅲ的小路走。可以说 我是肩上扛着一个死人在赶路。愈是接近蒙佩尔桑庄园,去 拜见一位贵妇人的奇特旅行就愈使我害怕。我的想象力构思 ①波旁内,法国中央高原北部一地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出千百种富有浪漫色彩的奇妙情节,我设想自己可能在什么 样的情景中会见蒙佩尔桑伯爵夫人,或者说,会见曾被年轻 的旅伴如此爱慕的朱丽叶Ⅲ,这样讲更侍合小说的诗意。我猜 测着可能向我提出的种种问题,并且编出种种随机应变的回 答。在每一条低凹的小路上,在每一个树林的拐弯处,我仿 佛都在排练索西对他的灯笼叙述如何打仗的那一幕戏。吲说 来惭愧,我当时想的,首先是自己应持怎样的举止态度以及 如何施展才智,巧妙应对;可是当我进入庄园地界,一种凄 楚的思绪突然在我头脑中闪过,如同一声霹雳划破灰色的云 幕:一个女人费尽心血,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把她年轻的朋友 带到家里,此时此刻,她的整个心都被他占据着。随着相见 时刻的临近,她正期待着难以名状的欢乐。对这个女人来说, 我捎去的消息是多么可怕啊!不过,报丧也是一种慈善行为, 虽然是残酷的慈善行为,于是我加快了脚步,不时陷在波旁 内小路的泥泞里,衣服上溅满了点点污泥。不久,我走上一 条两边栽满栗树的林荫大道,大道尽头便是蒙佩尔桑别墅,它 的主体建筑突现在天幕上,就象一团形状怪诞、镶着亮边的 褐色云彩。到了别墅门口,我发现大门敞开着。这一未曾料 到的情况打破了我的计划和设想。不过,我还是壮着胆进去 了。两条狗立刻出现在我的左右,大声吠叫,象地道的乡下 ①莎士比亚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女主人公,此处指蒙佩尔桑伯爵夫 人。 ②见莫里哀的《安菲特律翁》第一幕第一场:安菲特律翁打了胜仗,派仆 人索西连夜先回家向女主人通报他的归来。一路上索西把手上的灯笼当 作女主人,向它叙述战斗的经过。 人间喜剧第三卷 狗那样凶。一个胖胖的女佣人闻声跑来,我告诉她,我有话 要跟伯爵夫人说,她用手指指环绕着别墅的英国式大花园里 的树丛说:“夫人在那边……”我讥讽地说了声“谢谢”,因 为她这句“夫人在那边”可能害得我在花园里转上两小时。 这当儿,走来一个漂亮的小女孩,长着一头鬈发,穿一 件白色连衣裙,系一条粉红腰带,披着打褶裥的斗篷。她听 到、要不就是猜到了我和女仆的问答。一看见我,她便跑开 了,一面用尖细的声音喊着:“妈妈,有一位先生要和你讲话。” 我跟在她后面,沿着弯弯曲曲的花园小径走去。那件白色斗 篷飘飘忽忽如同嶙火,为我指引着女孩所走的那条路。 我应当讲出一切,毫不隐瞒。走到林荫路的最后一个矮 树丛时,我竖起了衣领,用上衣的袖头掸了掸寒酸的帽子和 长裤,用袖子掸了掸上衣,又将两只袖子互相掸了掸;然后, 我把上衣仔细扣好,露出翻领,因为这些部分比衣服的其他 部分总要新一点;最后,我很巧妙地把靴子在草里擦了擦,将 裤腿放下,遮住靴面。我希望经过这番加斯科尼式Ⅲ的打扮 后,我不会被人当成专区收间接税的流动税务员。现在,当 我有时回想起彼时彼刻年轻的我,自己也觉得好笑。 就在我为自己设计一种恰当的举止时,突然,在绿色小 径的拐弯处,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的百花丛中,我瞥见了朱 丽叶和她的丈夫。漂亮的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显而易见,伯 爵夫人听到女儿那句模棱两可的话以后,加快了脚步。见是 ①法国人嘲笑加斯科尼(法国西南部旧省名)人虚有其表,喜欢吹牛说大 话。“加斯科尼人洗衣服”便意味着把脏衣服反穿,只图表面干净。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个陌生人颇为笨拙地在向她行礼,她吃了一惊,停了下来, 对我摆出一副冷漠而又彬彬有礼的面孔,并且优雅地噘了噘 嘴,这表情使我看出她有多么失望沮丧。我想从苦心准备的 漂亮词句里找出几句话来讲讲,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正在双 方不知如何开口的当儿,丈夫出场了。我顿时思绪万千。为 了掩饰窘态,我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问我面前的两位是 不是蒙佩尔桑伯爵和伯爵夫人。话虽无意义,却使我有时间 对夫妇俩作出判断和分析(他们的孤寂生活就要被我的来临 彻底打乱了)。我以在我那样的年龄罕有的洞察力一眼看出, 丈夫多半是一位巅型的乡绅,这些乡绅现在成了外酋最大的 荣耀。他穿着一双厚底大皮鞋,我首先提到这双鞋,是因为 它比那褪了色的黑上衣、磨旧的长裤、松松垮垮的领结和卷 边的衬衣领更引起我的注意。此人有点象法官,但更象酋参 议员;他浑身上下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好象一个区长,什 么也不能抗拒他的意志;他看上去脾气乖戾,一个自一八一 六年以来每年都参加竞选,但每年都落选的人就会有这样的 脾气。在他身上,乡下人的理智和愚蠢不可思议地混合在一 起;他毫无教养,却有阔人的敲陧;对妻子言听计从,可又 自认为是一家之主;大事不管,小事上却不肯迁就;此外他 形容憔悴,满面皱纹,皮肤焦黄,头上长着几根稀疏的灰发, 又长又直,这就是伯爵其人。可是再看看伯爵夫人!啊,她 站在丈夫旁边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啊!她个儿不高,腰肢 扁平蛔娜,身段迷人;她长得那么娇小、纤弱,碰一碰都怕 折断她的骨头。她身穿一条白色细纱长裙,头戴一顶饰着粉 红缎带的漂亮软帽,腰间结一根粉红腰带,无袖胸衣可体地 人间喜剧第三卷 裹着肩膀和线条优美的上身,使人一见便从心底里油然产生 一种不可抗拒的占有欲。她的眼睛乌黑有神,表情丰富,动 作温文尔雅,一双脚很纤秀。即使一个养尊处优的老人也会 以为她还不满三十岁,因为她的前额和睑部所有的线条显得 那么娇嫩年轻。至于性格方面,我觉得她既象利尼奥勒伯爵 夫人,又象B侯爵夫人,这两个舆型的女胜形象,在读过卢 韦那本小说Ⅲ的青年人头脑里,是永远鲜明的。我一下子洞 悉了这对夫妇的所有秘密,当下作出一个决定,这决定的灵 活圆滑,堪称出自一个老练的外交家。也许,我一生中只有 那一回凭直觉处事,也只有那一回才弄明白,一般朝臣和上 流社会人士处世手腕的奥妙何在。 自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以后,我忙于人生的搏斗,不可 能分析生活中极细小的行为,只能按礼仪和社会体统的要求 行事,致使最高贵的感情全都枯竭了。 “伯爵先生,我想跟您单独谈谈,”我做出神秘的样子说, 并且向后退了几步。 伯爵跟在我后面。朱丽叶让我们单独在一起,自己毫不 在意地走开了,因为她确信,什么时候她想知道丈夫的秘密, 就准能知道。我把旅伴之死简短地向伯爵叙述了一遍。伯爵 听了这个消息以后的反应,说明他对他年轻的助手怀有相当 深的好感。这一发现壮了我的胆,使我敢于在两人后来的对 ①卢韦·德·库弗雷(1760 1797),法国作家,国民公会议员,这里提到 的小说是《德·福勃拉斯骑士的爱情》,利尼奥勒怕爵夫人和B侯爵夫人 是小说主人公德·福勃拉斯所爱的两个女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话中作出如下的回答。 “我太太知道了会很悲伤的,”他吃惊地说,“我必须十分 小心谨慎地把这件不幸的事告诉她。” “先生,”我说,“我首先跟您谈,这就尽了我的一项责任。 我不愿意不通知您,就把一个陌生人托我捎给伯爵夫人的东 西交给她。但是,他托我送交的是一种正当的遗赠,也是一 个我无权支配的秘密。从他的言谈里,我知道您为人极好,我 想您是不会阻止我完成他的遗愿的。至于以后,夫人完全有 自由向您讲出我不得不保守的这个秘密。” 听到称赞他,这位贵人很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回了一句 含糊不清的恭维话,最后表示由我自便。于是我们往回走。这 时,庄园的钟声宣布开晚饭了,我被邀请与主人共进晚餐。朱 丽叶见我们俩神情严肃,一言不发,便偷偷地观察我们。过 了一会儿,她丈夫找了个小小的借口,让我们单独在一起,她 更是诧异,停下了脚步,瞟了我一眼,只有女人才能用那种 目光看人。她的目光里含着好奇,一位主妇看到家里从天而 降似的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当然可以这样好奇地看他;她的 眼光里含着疑问,确实,我的穿着打扮、年龄和相貌形成那 么奇特的对照,无怪她有疑问!她的目光带着敲陧,被人狂 热地爱着的女人往往如此,因为在她们眼里,世上的男人除 却一个,其他的都不值一顾;她的目光里还含着不由自主的 恐惧、害怕以及厌烦,因为她刚才无疑准备享受与情人单独 在一起的幸福,现在却要接待一个不期而至的客人。我懂得 这富有表情的目光,这无声的语言,于是回报了一个充满怜 悯和同情的微笑。这时,我对她凝视了片刻,在这晴朗的日 人间喜剧第三卷 子里,站在两旁开满鲜花的小径中间,她美丽的容貌真是光 彩照人。看着这幅令人赞叹的画面,我禁不住叹了口气。 “唉!夫人,我刚刚作了一次很艰难的旅行,是为……您 一个人而来的。” “先生!”她说。 “噢!”我接着说,“我是代表一个把您称为朱丽叶的人来 的,”她的睑刷地一下白了,“您今天见不到他了。” “他病了?”她低声说。 “是的,”我答道,“但是,我求您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他 托我交给您一些与您有关的秘密物件。请相信,不会有比我 更能守口如瓶、忠人之事的信使了。” “出什么事了?” “也许是他不再爱您了?” “啊!那是不可能的!”她叫道,同时不由地露出一丝坦 率的微笑。 突然,她似乎哆嗦了一下,用惊恐的目光急速看了我一 眼,接着睑上一阵红,问我:“他活着吗?” 上帝啊,多么可怕的字眼!我年纪太轻,忍受不了那种 声调,一时答不上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个不幸的女人。 “先生!先生,回答我呀!”她大声说。 “他活着,夫人。” “这是真话?啊,把真实情况告诉我,我能接受,告诉我 吧!无论什么痛苦,也没有不知他是死是活更叫我难受!” 我不回答,眼里忍不住滚出两颗泪珠,因为她说这些话 时的语调太奇特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把身体靠到一棵树上,同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叫喊。 “夫人,”我对她说,“您丈夫来了!” “能说我有个丈夫吗?!” 说着,她飞快地跑开,不见了。 “喂,好了,晚饭都快凉了,”伯爵喊道,“来吧,先生。” 我只得跟着主人走去,他把我领到一间餐厅,那里,晚 饭已经摆好,菜肴的丰盛精美只有在巴黎才能常见。桌上摆 着五副餐具:伯爵夫妇的、小女孩的、我的——本应该是他 的,最后一副是为圣德尼Ⅲ的一位司铎预备的。司铎做过餐 前祷告后问道: “伯爵夫人呢?” “啊,她就会来的,”伯爵回答。他殷勤地先给我们舀了 汤,然后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盆,并且其快无比地吃光了。 “啊!侄儿,”司铎大声说,“要是你夫人在这儿,你就会 理智些了。” “爸爸这么吃法会伤身体的,”小女孩带着狡黠的神情说。 这段有关饮食学的奇怪的小插曲发生后不久,正当伯爵 急煎煎地切一块我叫不出名称的野味肉时,一个贴身女仆跑 来禀告:“先生,我们到处找不到太太!” 一听此话,我猛然站起身来,心里害怕发生什么不幸的 事,我的睑上一定明显地流露了这种担忧,使得老司铎也跟 我往花园里跑去。那位丈夫碍于情理,一直走到餐厅门口。 ①圣德尼在巴黎北面,是塞纳圣德尼区府和主教府所在地,其最有名的 建筑是建于公元五世纪的大教堂。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别走,别走!用不着担心。”他对我们喊道。 他没有和我们一道去。司铎、女仆和我,我们找遍了大 花园的小径、草坪,呼唤着,侧耳细听着,尤其当我告诉他 们年轻的子爵已死,他们就更担心了。我一面跑,一面叙述 这件不幸事故发生的详细情况,我发现女仆和她的女主人极 其贴心,因为她比司铎更明白我恐惧的个中原因。我们看了 花园中的水池和所有的地方,但哪儿也找不到伯爵夫人,也 没看见她走过留下的任何痕迹。最后,在沿着一堵墙往回走 时,我听到了低沉的、被深深捂住的呜咽声,是从一个类似 谷仓的地方传出来的。我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走进去,果然 在那里发现了朱丽叶。她本能地把自己埋在一堆干草中,倾 泻自己的悲痛。由于生性怕难为情,她把头藏在草里,为的 是不让人听到她凄惨的哭声:她的抽噎、啜泣就象一个孩子 的,但是更悲哀,更透人肺腑。对她来说,世界上什么东西 都不存在了。女仆把她从干草里扶起来,她象个垂死的动物, 身子软瘫,任人摆布。女仆不会说其他的安慰话,只一个劲 儿说:“好了,太太,好了……” 老司铎还在不断地问:“她怎么了?你怎么了,孩子?” 女仆帮着我,把朱丽叶抬到卧室里,我再三关照她要看 好夫人,对别人只说夫人犯了偏头痛。然后,我和司铎下楼 回到餐厅。我们离开伯爵已有好一会儿了,走到列柱廊下我 才又想起他,他的无动于衷委实令我吃惊;及至见他冷静地 坐在那儿用餐,我就更惊讶了。他差不多把晚餐全都吃光了, 这使他女儿快活不已,因为她觉得亲眼看到爸爸违背妈妈的 命令是很有趣的事。我从司铎和伯爵之间突然发生的一场小 人间喜剧第三卷 小的龃龉中,才弄明白为什么这位丈夫对刚才周围发生的事 那么不关心。原来,伯爵患有一种相当厉害的病,病的名称 我已记不起来,为了治好这种病,医生规定他严格地节制饮 食,伯爵一直受着这种饮食制度的约束,现在,他正被康复 期病人常有的贪食欲支配着,在他身上,动物的贪欲战胜了 人类应有的一切感情。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看到了人性截 然不同的两个方面赤裸裸的表现,它们给这可怕的痛苦事件 涂上了一抹喜剧色彩。整个夜晚是凄凉的。我很疲倦。司铎 绞尽脑汁在猜测侄媳哭泣的原因。伯爵在静静地消化他的晚 餐,刚才他妻子差贴身女仆向他含糊其词地解释了自己不舒 服的原因,我记得好象推说是妇女生理上的不适,伯爵也就 没有再问下去。我们大家都早早就寝。一名男仆领我去我的 宿处,从伯爵夫人的房门前经过时,我怯生生地探问她的情 况。伯爵夫人听出我的声音,叫我进去,说是想跟我谈谈;可 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低下了头,于是我又退出来。尽管我 以年轻人的真诚分担着女主人精神上所受的残酷刺激,但是 在强行军似的走了那么多路以后,我疲惫已极,很快就睡着 了。深夜,有人用力拉开我的帐幔,幔环在铁杆上发出的刺 耳声响把我惊醒了。我看见伯爵夫人坐在床脚。桌上一盏灯 射出的光照在她睑上。 “这是千真万确的吗,先生?”她说,“我不知道,在受了 这样可怕的打击以后,还怎么能活下去;不过,此刻我的心 情是平静的,我要知道全部经过。” “多么平静啊!”我心中想,一面看着她那惨白的睑色,它 白得吓人,和她棕色的头发形成了强烈对比;听着她说话时 人间喜剧第三卷 在喉头滚动的嗓音,我被她整个面容所起的变化惊呆了,这 变化表明了她心灵上的创伤。她已经憔悴凋零,象一片入冬 的树叶,失去了秋天染上去的最后色彩。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完全没有了原来的美,只反映出她内心深沉的悲怆,仿佛过 去阳光熠熠的地方现在笼罩了一片乌云。 我重又把那猝然发生的、夺走了她朋友的事件讲述一遍, 将某些使她太痛苦的情节一带而过。我向她叙述了我们第一 天的旅程,那一天充满了对他们俩爱情的回忆。她贪婪地听 着,一点没哭,头向前倾,象是一位热心的医生在探寻病症 所在。有一个时刻,我觉得她已把心扉整个儿打开,准备承 受所有的痛苦,并且由于最初的绝望情绪,一心想沉浸在自 己的不幸中。我抓住这个时刻,向她讲述了那可怜的人临终 的担忧,以及他为什么和怎样派我传送这不幸的消息。这时, 她的眼睛好象被灵魂最深处喷涌出来的绝望之火烧干了,睑 色变得更加苍白。我拿出藏在枕头下面的信交给她,她机械 地接了过去;随后猛烈地哆嗦一下,用粗沉的声音说:“可他 的信,我看过就烧了;我没留下他的任何东西!什么也没留 下,什么也没留下。” 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前额。 “夫人,”我说,她痉挛了一下,看看我,“我从他头上剪 下了一绺头发,这就是。” 于是,我把她心上人的最后的、也是永远不会腐烂的一 小部分呈在她面前。啊!你们要是和我一样手上落满了那滚 烫的眼泪,你们也会理解什么叫感激,它有时和恩惠是很接 近的。伯爵夫人握住我的手,眼睛因激动而发亮,透过极度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痛苦,闪着一星微弱的幸福之光。她用压低的声音说:“啊! 您一定也在恋爱!但愿您永远幸福!千万别失掉您心爱的人!” 她没说完,拿着她的宝贝飞快地跑了。 第二天,这夜间的一幕和我的梦境混在一起,给我一种 虚幻的感觉。只是当我在床头寻找那叠信而再也找不到时,我 才确信,那是痛苦的现实。第二天的事无需赘述,我陪着朱 丽叶又度过了几个钟点。我那不幸的旅伴曾对她倍加称赞;的 确,她的任何言谈、举止、行为都说明她心地高尚,感情细 腻,是世上为数不多的痴请而忠心的女人之一。 傍晚,蒙佩尔桑伯爵亲自把我送到穆兰。到了那里,他 有点发窘地对我说:“先生,我们已经欠您的情了。如果您不 认为这是滥用您的好意,或是对一个陌生人冒昧行事,那么, 请您将这笔钱带到巴黎 反正您要去那儿——交给桑蒂耶 路的某先生(我已忘了他的名字),好吗?这笔钱是我欠他的, 他让我赶快还他。” “当然可以,”我说。 我怀着纯洁的感情接过二十五路易一卷的金币,这正好 给我作了去巴黎的路费,后来我如数去还给那位与伯爵有银 钱来往的人。 到了巴黎,当我把这笔钱送往指定的人家时,我才明白, 朱丽叶是多么机灵巧妙地帮助了我。她借给我这笔钱所采取 的办法,她对我显而易见的贫寒所持的谨慎态度,不正表现 了一个多情女人的全部智慧吗? 我曾有机会把上面的遭遇讲给一个女人听,她害怕得紧 紧抱住我,对我说:“啊!亲爱的,你可别死,啊?”这时,我 人间喜剧第三卷 感到怎样的快乐啊! 一八三二年一月于巴黎 陆秉慧译 人间喜剧第三卷 石榴 园 石榴园是一处小巧的住所,位于卢瓦尔河下游右岸,距 离图尔桥约一英里。此处河面宽阔,宛如湖泊,绿色的小岛 星罗棋布,岸边有一座岩丘,丘上耸立着几所乡间住宅,清 一色由白石砌成,四周环绕着葡萄园和果园,园中朝阳方向, 世界上第一流的水果正在成熟。经过几代人坚韧不拔的努力, 岩丘的凹处都已填上了土,受到阳光的照射,借助这种人造 气温,人们得以在平坦处种植各种热带作物。这几家零散的 住户,都归圣西尔村管辖。条条沟壑将山丘切割,小村庄就 坐落在一处不太深的山沟里,尖尖的钟楼高高耸立着。稍远 处,一片肥沃的谷地将这长条的山丘切断,苏瓦齐尔河就沿 着这谷地注入卢瓦尔河。石榴园筑在岩丘的半山腰上,离教 堂仅百步之遥,是一所有二三百年历史的古老住宅。在都兰 地区每一个风光旖旎的地方,都能见到这一类房屋。有一处 山岩断裂,正好便于修起一道通向大坝的缓坡。当地人所谓 的大坝,是指山坡底下为防备卢瓦尔河水溢出河床而修筑的 一道防护堤。巴黎到南特的大路,就从这堤坝上通过,坡道 的上端有一座门,从那里伸展出一条满是石子的小路,夹在 408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两块堡垒般的台地Ⅲ中间。台地上全是葡萄架或成排的果树, 这是防止水土流失的土方建设。这条小路从高处台地的脚下 开出来,又几乎完全为低处台地上的树木所遮掩。小路沿着 一段陡坡通向那所房子,让人一路看到逐渐展宽的卢瓦尔河 河面。这条低凹的小路尽头是一座哥特式的拱门,几件简朴 的装饰已经面目全非,野生的紫罗兰、长春藤、青苔和墙头 草已将它们覆盖。这类经年不衰的植物装点着所有台地的堰 墙,它们从墙缝里钻出来,随着季节的更迭,为这堰墙不断 变换着新的花饰。 穿过这道遭过虫蛀的门,有一方修在岩丘最高一层台地 上的小花园,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园中的草坪,点缀着几株 绿树、无数蔷薇及各色鲜花,围绕台地的陈旧的黑栏杆高踞 于其他台地之上,台地的另一端,正对着栅栏门,是一座依 傍邻墙而建的木楼。木楼的柱子完全为茉莉花、金银藤、葡 萄藤和铁线莲所遮掩。那所房子就屹立在这最高处的小花园 当中,屋前是爬满葡萄藤的拱形台阶。从岩石中开凿出的一 个大地窖的门就开在这台阶的拱壁上。住宅四周都是葡萄架 和石榴树,这便是小院被称作石榴园的来由。屋子的正面有 一扇村野风格的独门,门两旁各有一面宽大的窗户。顶层有 三间阁楼,格外高大,相比之下,底层反倒显得有点低矮。屋 顶两坡覆以青石板。房屋主体部分的墙壁刷成黄色;门、楼 下的板窗和阁楼的百叶窗都漆成绿色。 一进门,你就看到小小的楼梯口,曲曲弯弯的楼梯由此 ①在山坡上垒成的平地称台地。 人间喜剧第三卷 盘旋而上,每一个拐弯的结构形式都迥然不同。楼梯的木头 已近乎腐朽,雕成螺旋形的扶手因长年使用而变成了褐色。右 面是宽敞的餐厅,装有古色古香的护壁板,地上铺着雷诺堡Ⅲ 出产的白瓷砖。左面是一间同样大小的客厅,没有护壁板,只 贴上了饰有绿边的金黄色糊墙纸。两间屋子都没有装天花板, 房梁是胡桃木的,各处缝隙都抹上了白灰泥。二楼有两间大 卧室,墙壁刷了白灰,石砌的壁炉没有楼下的壁炉那么多雕 饰。所有的窗户都朝南开,北边只有一扇门,开在楼梯后面, 正对着外面的葡萄架。房子左侧的耳房是木结构,为了防止 风吹日晒,木头外面都砌上了青石板,在墙上形成了长长的 纵横交错的蓝色线条。厨房就在这间茅屋式的房子里,从里 面与住宅相通,外面也有单独的门,门前是几级台阶,台阶 下面有一口深井,井台上的农用唧筒淹没在一丛丛柏树、水 生植物和高高的野草之中。这间新近建成的小屋,说明这石 榴园以往不过是个简陋的葡萄堆栈。它和城市之间隔着宽阔 的卢瓦尔河,主人从城里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收葡萄,或者稍 事消遣。他们一清早就把吃的东西送到这里来,但是除了收 获葡萄的季节,从不在这里留宿。可是,英国人象蝗虫一样 铺天盖地地落到了都兰地区,非得把石榴园修建齐整才能租 赁给他们。在葡萄园下面的山沟里有一条林荫小径,那间现 代式样的附属建筑正好隐蔽在小路尽头的菩提树丛中。房屋 上面的葡萄园占地约两阿尔邦吲。从那儿,隔着一道十分难于 ①雷诺堡,法国安德尔 卢瓦尔省都兰地区一城镇。 ②旧时面积单位,约合20至50公亩。 人间喜剧第三卷 攀登的陡坡,可以清楚地俯视这处院宅。拖到地面的葡萄藤 蔓染绿了山厂习,房子和山厂习之间的空地最多五法尺宽,总是 潮湿而冰冷,好象一条沟,里面长满了茂盛的草木。每逢雨 季,葡萄园里的肥料流到沟里,使那块带栏杆的台地上的果 园土壤更加肥沃。负责加工葡萄的佃户的住房紧靠着左山墙, 屋顶盖的是茅草,似乎是为了和厨房求得对称。这片宅院四 周围着院墙和成排的果树;葡萄园里也栽满了各种果树。总 之,这块园地的每一寸都充分利用起来了。即使由于人们的 疏忽,在岩石上留下了一小块空地,大自然也会在那里的石 头底下扔下一棵无花果、几株野花,或者几丛草莓。 在世界上任何地方,恐怕你都难以遇到这样一处住所,如 此简朴,又如此壮丽,果实累累,香气四溢,美景如画。它 位于都兰地区中心,集这个地区的各种鲜花、水果和美景之 大成,堪称是小都兰。各地的葡萄,不同品种的无花果、桃、 梨,满地的甜瓜,甘草,西班牙的蝴蝶花,意大利的夹竹桃, 亚速尔群岛的茉莉花,一应俱全。卢瓦尔河就在你的脚下,你 可以从三十图瓦兹Ⅲ的高处俯瞰那恣肆汪洋的水流。傍晚,来 自海上的凉风徐徐吹拂,夹带着长堤上的花香,令你心旷神 怡。在那碧蓝的天空上,时而会飘过一片不断变换着色彩和 形状的浮云,不论你站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到这片云彩赋予 这壮丽景致的每一细部的无穷变幻,在那儿,首先映入眼帘 的是昂布瓦斯吲以下的卢瓦尔河左岸,千里沃野上的图尔城 ①法国古长度名,约合二米。 ②昂布瓦斯,安德尔 卢瓦尔省都兰地区一城镇。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及其郊区、工厂,以及普莱西斯,然后是左岸从伏弗赖到圣 桑福里安的地段,这一段布满令人赏心悦目的葡萄园,勾勒 出岩丘的半圆形河岸。目力所及,只有富饶的谢尔丘陵挡住 你的视线,在那淡蓝色的天边,有着许多园林和古堡。西边, 最令人心醉的是那一望无垠的河面,从早到晚,总有船只在 水面行驶,盆地里几乎从不停息的微风吹胀了船上的点点白 帆。一位王子会把石榴园当作他的别墅,一位诗人却肯定愿 在这里定居;一对情侣会把它看作与世隔绝的温柔乡,但它 只是图尔城一个善心的市民的房产。石榴园能给一切想象力 提供丰富的诤情。无论是最平庸、最冷漠的人,还是最有教 养、最热情的人,都不会在这里逗留而感觉不到那种幸福的 气氛,也不会领略不到排除了野心和挂虑之后的恬静淡泊的 人生乐趣。空气和轻轻的涛声里充溢着梦幻。沙滩在低语,时 而忧郁,时而欢快,时而金光灿灿,时而暗淡无光。周围的 一切都在运动,惟独这片葡萄园的主人不曾变更,他总是生 活在他那长年盛开的鲜花和美味可口的水果之中,有个英国 人以一千法郎租用这座朴素的住宅六个月,契约规定他不得 动用果园的收成,他要想吃水果,就得把租金加倍,如果他 想要酒,租金还得翻上一番。那么石榴园,连同它的斜坡,凹 路,三块台地,两阿尔邦葡萄园,蔷薇盛开的栅栏,古老的 石级,有唧筒的水井,枝蔓蓬乱的铁线莲,以及世上各种品 类的树木,究竞值多少钱?请您不必乱出价!石榴园是永远 不会出售的。一六九。年,就象被沙漠上的阿拉伯人遗弃的 爱马一样,有人以四万法郎的价钱让出了它。从那以后,它 就一直属于同一个家族。它是这个家族的骄傲,是传家宝,是 人间喜剧第三卷 王冠上的钻石。一位诗人曾说过,观赏不也是享用吗?从这 里,你可以观赏都兰地区的三条河谷,还有那座象是用金银 线编织的悬在半空的大教堂。这些无价之宝,难道能花钱买 到吗?你在这里的菩提树下恢复了健康,难道能用钱买到吗? 复辟时期最美好的年代里的一个春天,一位贵妇,由一 个女仆和两个孩子伴随,来到图尔寻找住处。两个孩子,小 的看上去八岁左右,大的看上去有十三岁。她看到石榴园,便 租了下来。这里与城市距离较近,大概是这一点使她决定在 此住下。客厅成了她的卧室,两个孩子各占楼上一间,女仆 住在厨房顶上辟出的小屋里,饭厅变成了这个小家庭公用的 厅堂和接待客人的地方。室内陈设十分简朴,但是趣味高雅, 既没有任何无用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奢华之物。这陌生女人 亲自挑选的家具都是胡桃木制品,不带任何装饰。洁净、住 室内外的和谐,使石榴园魅力无穷。 维朗桑夫人(这是陌生女人所用的姓氏)究竞属于富有 的资产阶级、高贵的贵族阶级,还是属于令人生疑的某些女 性阶层,耍弄清这个问题相当困难。她的简朴引起种种相互 矛盾的揣测,而她的举止却似乎证实了那些于她有利的猜度。 在外酋,总有那么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惯于窥测一切似 乎能活跃他们那个狭小天地的事故。因此,维朗桑夫人来到 圣西尔不久,她行事的谨慎就引起了那些好事者的兴趣。维 朗桑夫人个子相当高,窈窕,单薄,但是很娇巧。一双秀足,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她脚腕的优美,而不是一般的纤瘦。戴着 手套的手,好象也很漂亮。白哲的面庞,从前鲜嫩而红润,现 在则染上了几块常常移动的深红斑点。过早出现的皱纹使高 人间喜剧第三卷 雅的额头失去了光泽,浓密的栗色头发分编两股,盘成两个 圆髻,这种处女的发式于她忧郁的容貌十分相宜。她黑色的 眼睛,眼窝深陷,带有黑圈,充满火样的激情却又故作冷静。 当她有时忘记了给自己强行规定的表情时,眼中便流露出隐 隐的焦虑。鹅蛋睑显得稍长了一点,不过,从前幸福和健康 的时候,比例可能是很适当的。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常常习 惯性地掠过一抹含着淡淡哀愁的假笑。但是,每当两个和她 形影不离的孩子看着她,或者向她没完没了地提些只有在母 亲看来才有意义的无聊问题时,她的嘴就有了生命,她的微 笑表露出母爱的快乐。她步履缓慢而有贵族气派。她的服饰 一成不变,表明她有意不再讲究衣着打扮,有意忘却人世,大 概也希望被这人世所遗忘。她穿一件长长的黑裙,束着云锦 缎腰带,用一块宽边的细麻布头巾当披肩,两端胡乱地塞在 腰带里。鞋子穿得很经心,表明她是习惯于风雅生活的。她 穿着灰色丝袜,更增添了这身固定打扮的悲哀色彩。一顶从 不变换的英国式帽子也是灰色的,还外加一块黑色的面纱。她 显得十分虚弱和难受。她只到一个地方去散步,那就是从石 榴园走到图尔桥。这里象那不勒斯海湾和日内瓦湖一样景色 开阔,在宁静的黄昏时分,她和两个孩子来到这里呼吸卢瓦 尔河清新的空气,欣赏落日创造的奇景。在石榴园蛰居的日 子里,她只去过两次图尔。第一次是去请求中学校长给她推 荐最优秀的拉丁文、数学和美术教师;另一次是去和那些为 她指派的教师商定给孩子们授课的时间和报酬。她每周不过 有一两个傍晚在桥上露面,但已足以引起经常来这里散步的 差不多全城居民的注意。外酋各个重要社交圈子的穷极无聊 人间喜剧第三卷 和永不满足的好奇心尽管创造出并无恶意的侦探术,而关于 这位陌生女人属于社会哪一个阶层、她的财产状况以及她的 真实身分等问题,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确切的情报。只有 石榴园的业主将她的名字告诉了他的几个朋友。无疑这是真 名,因为陌生女人是用这个名字来签订租约的。她名叫奥古 斯塔·维朗桑,布朗东伯爵夫人。这个姓大概是她夫家的姓。 这篇故事后面的结局将会证实上述披露的真实性,但是这事 只有和石榴园业主常打交道的商界人士知道。因此,对于上 流社会来说,维朗桑夫人始终是个谜,人们能够从她身上看 到的只是高贵的天性、朴实无华而又楚楚动人的神态和天使 般温柔的声音。她的深居简出、郁郁寡欢以及那半受摧残而 又极力加以掩盖的姿色是那特富于魅力,以至好几个年轻男 子为之倾倒。但是,爱情越真诚,就越胆怯;更何况她是那 样威严,谁也不敢和她攀谈。最后,虽然有几个大胆的人给 她写了信,这些信也肯定还没拆封就被烧毁了。维朗桑夫人 将她收到的所有信件统统扔进了火炉,好象她早有打算,要 在都兰地区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她来到这令人陶醉的静 庐,似乎是为了将整个身心都用来享受生的乐趣。三位被允 许进入石榴园的教师,怀着敬佩的心情谈起了这个女人和两 个孩子亲密相处的动人情景。 两个孩子也同样引起人们很大的兴趣,做母亲的无法不 怀着羡慕的心情注视他们。两个孩子长得都很象维朗桑夫人, 她的确是他们的母亲嘛!同样透亮的皮肤,同样鲜艳的色泽, 同样清澈的水汪汪的眼睛,同样长长的睫毛,同样焕发着稚 气美的轻盈体态。长子名叫路易加斯东,深色头发,目光 人间喜剧第三卷 大胆,体魄健壮,突出的额头又高又宽,仿佛透露出刚毅的 性格。他动作轻捷灵活,十分洒脱,毫不做作,从不大惊小 怪,好象对他的所见所闻都要作一番思考似的。另一个叫玛 丽加斯东,尽管有几绺头发已经呈灰色,开始和他母亲的 头发颜色相近,但整个看上去差不多是金色的。玛丽体态瘦 削,睑庞清秀,优雅纤巧,和维朗桑夫人的迷人之处相仿。他 显得有点病态,深灰的眼睛闪着柔和的目光,睑色苍白,具 有女性的特点。他母亲还让他戴着绣花的领圈,梳着长长的 发鬈,穿着带肋形和橄榄形胸饰的小外套,给小家伙增添了 无法形容的神采,也透露出母亲(可能也包括孩子在内)聊 以自娱的对女性打扮的趣味。这身漂亮的装束和哥哥那件翻 着衬衫领子的俭朴上衣恰好形成对比。他们两人裤子、半统 靴、衣服的颜色都是相同的,正和他俩长得相象一样,说明 他们是亲兄弟。看到路易对玛丽的照顾,谁都不会不为之感 动。在哥哥对弟弟的目光里,有着某种父爱的成分。玛丽呢, 虽然年幼而且无忧无虑,对路易却好象充满感激之情。他们 就象是刚刚离开花枝的两朵小花,承受着同样的微风,沐浴 着同样的阳光,一朵色彩鲜艳,另一朵却已略显枯黄。他们 的母亲只要说一句话,使一个眼色,语调有一点变化,就能 够使他们聚精会神,使他们回过头来倾听。无论是听到命令、 请求还是叮嘱,他们都会百依百顺。维朗桑夫人总能叫他们 了解她的欲望和意愿,好象他们之间早就有了共同的思想。散 步的时候,他们在前面玩耍,采集鲜花,观察小虫,她就怀 着深沉的爱怜之情欣赏着他们。她的感情是那样深厚,常使 毫不相干的路人都为之感动,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孩子们,对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他们微笑,并以一瞥友好的目光向母亲致意。谁能不赞赏他 们整洁的衣着,柔和动听的声调,优雅的举动,幸福的神情, 以及高贵的天性呢!这种秉性,表明他们从摇篮时代起就受 到了精心的培养。这两个孩子似乎从来没有大声哭喊过。他 们的母亲象是有电感似的能预测他们的欲望和痛苦,她会预 先满足他们的要求,不断地抚慰他们。她似乎生怕他们受到 一点委屈,比怕自己被判死刑还有过之无不及。孩子的一切 都是对母亲的赞美。我们梦寐以求,希望在另一个更美好的 世界里品尝到幸福的滋味,他们三位一体密不可分的生活景 象恰能勾起人们这种朦胧而甜蜜的憧憬。这三个十分和谐的 人物在家中的生活和人们看到他们时所产生的印象完全相 侍:井井有条,既规律又简朴,正适合孩子们的教育。两个 孩子在日出后一小时起床,先按照从小养成的习惯作一次简 短的祷告。这些真诚的祝祷,七年中一直在母亲床上进行,祈 祷前后,母亲都要吻一吻他们。然后,兄弟俩开始象漂亮女 子一样精心地梳洗打扮。他们无疑早已习惯于注意个人的整 洁,这对他们的身心健康显然十分必要,而且在某种程度上 使他们感到舒适。他们在梳洗上从不马马虎虎,因为他们都 害怕母亲责备,尽管是十分温和的责备。要是看到他们不太 干净,母亲在早餐前亲吻他们的时候就会说:“我亲爱的天使, 你们这是在哪儿把指甲弄得这么黑啊?”母亲起床前他们要在 客厅里做功课,在等待女仆收拾客厅的时候,兄弟俩就来到 花园,在晨露和新鲜空气中驱散一夜的睡意。虽然他们只能 在规定的时间进入母亲的卧室,可他们还是不时探头探脑地 想看看母亲醒了没有。这样违章地清晨闯入母亲的卧室,最 人间喜剧第三卷 后总是变成母子欢聚的场面。玛丽跳上床去,搂住他崇拜的 偶像;路易则跪在枕边,拉着母亲的手。于是,象情人对情 妇那样开始了一连串焦虑不安的盘问,然后便是天使般的笑 声,热烈而纯洁的爱抚,无声胜有声的沉默,含混不清的语 言,永远听不够,又永远讲不完的稚气的故事……因为,它 总是被亲吻所打断。 “你们好好念书了吗?”母亲问道,语气温柔而友善,她 正要数落疏懒何等有害,却又对那有自满情绪的孩子投去泪 水盈盈的目光。她知道,孩子们都有取悦她的强烈愿望;孩 子们也明白,母亲只为他们而活着,她以出于爱子之心的全 部智慧引导他们生活,并把自己的全部心血和时间都奉献给 他们。一种尚未形成利己主义、亦未形成理智的最美好的直 觉,也许就是所谓孩提的纯真情感吧,使孩子们知道他们是 否受到了特殊的关怀,人们是否以愉快的心情在照料他们。你 真的爱他们吗?那么,这些可爱的坦率而公正的孩子就会对 你满怀感激之情。他们爱得炽热,甚至怀着妒意;他们感情 极其细腻,会说出最温柔的话语;他们毫无保留地信赖你。所 以,有坏母亲才有坏孩子的说法也许是有道理的,因为孩子 的感情总是由他们亲身体验过的情感而来,由他们最早受到 的照料、最早听到的话语,以及他们从中寻找热爱和生命的 最初目光而来。所以,这一切要么成为引力,要么成为斥力。 上帝把孩子放进母亲的怀抱,为的就是让她明白孩子应当长 时间留在她怀里。可是,也有一些母亲,受到残酷的对待,她 们高尚的柔情经常被挫伤:这可怕的忘恩负义足以说明,在 感情方面要定出什么绝对的原则是十分困难的。这位母亲和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的两个孩子之间,不乏使他们相互依恋的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在人世间孤孤单单,过着同样的生活,相互间非常了解。 清晨,当维朗桑夫人沉默不语的时候,路易和玛丽也不开口, 他们尊重母亲的一切情感,甚至不去打听他们无法分担的母 亲的心事。但是,大孩子已经很会考虑问题了,母亲向他保 证,说自己身体状况良好,他从不以此为满足。他常常阴郁 不安地观察母亲的面容。他并不知道有危险,但当他看到母 亲黑眼圈外出现了绛紫色,眼窝越陷越深,睑上因发烧引起 的红晕也越来越厉害时,他就猜到了几分。他非常敏感,在 他看出玛丽的游戏开始使母亲感到疲劳时,他就会对弟弟说: “来,玛丽,咱们吃饭去吧,我饿了。” 走到门口,他会回过头来看看母亲睑上的表情,母亲则 对他报以微微一笑。但是,孩子这种举动所表现出的高尚情 感和对痛苦的过早理解,常常使她热泪盈眶。 孩子们用早餐和休息的时候,维朗桑夫人就去梳洗打扮。 她打扮自己全都是为了她亲爱的小宝贝,她要让他们高兴,让 他们处处满意,让他们感到她妩媚动人、富有魅力,就象是 一片馨香,令人恋恋不舍。十点到三点之间,她准时来帮孩 子们复习功课。中午他们在花园亭子里共进午餐。午餐后,还 有一个小时可以玩耍。在这一个小时内,这位幸福的母亲,可 怜的女人,就躺在亭子里的长沙发上休息。从这里可以眺望 变化多端的都兰美景,阳光、天空、季节的千百种变化,使 这都兰地区的景色不断更新。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奔跑,攀上 台地,追赶壁虎,他们在一起嬉闹,就象壁虎一样灵活敏捷。 他们观赏果实、花朵,研究昆虫,跑来向母亲寻根究底地提 人间喜剧第三卷 问题。于是他们不断地朝着亭子跑来跑去。在乡下,孩子是 不需要玩具的,大自然的一切就够他们忙碌的了。维朗桑夫 人一面刺绣,一面听他们上课。她一言不发,既不看老师也 不看孩子,只是聚精会神地听着,似乎要尽力把握话语的意 义,并且大致了解路易是否从中获得了力量。譬如说,他有 没有提出难倒教师的问题?这反映他是否有所长进,要是这 样,母亲的眼睛就会熠熠发光,露出微笑,并向他投去充满 希望的目光。她对玛丽要求甚少。她寄希望于长子,并对他 表现出某种尊重。她运用女胜和母亲所有的一切本领来培育 他的灵魂,使他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这一作法包藏着一个 隐秘的思想,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理解的,其实,他也已经理 解了。每次课后,她都要将老师送到第一道门口,在那儿仔 细地询问路易的学习情祝。她爱子心切,感人至深,老师们 都愿意对她如实相告,以便帮助她督促路易在较薄弱的地方 多下功夫。晚饭开来了,然后是游戏、散步;晚上,还要复 习功课。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一成不变而又十分充实的生活。学 习和娱乐交替得十分适当,使人无暇念及烦恼,也没有可能 产生泄气的情绪和发生争吵。无限的母爱使一切都那么轻而 易举。她从不拒绝两个儿子的任何要求,却教他们懂得审慎; 她适时地称赞他们,给他们以勇气;她叫他们看到以各种形 式表现出来的贫困,要他们学会安于命运。她以仙女般的关 怀去发展和增强他们天使般的本性。有时,她看着他们玩耍, 想到他们从未给她添过忧烦,泪水就会涌上那双深情的眼睛。 我们对天国的认识都很模糊,这样广袤完整的幸福,正因对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们来说好比是天堂的景象,才会使我们潸然泪下。她躺在 乡村式样的长沙发上,望着晴和的天气、宽阔的水面、如画 的景致,听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的大笑和小小的 口角,这一切都显示了他们亲密的关系、路易对玛丽父亲般 的感情以及两个孩子对母亲的挚爱。他们两人小时候有个英 国保姆,所以他们英语和法语都说得很好,母亲也轮流用两 种语言和他们说话。她出色地指引着他们年轻的心灵,不让 任何错误的意识渗入他们的思想,也不让任何卑劣的原则进 入他们的灵魂。她对他们以柔治之,对他们什么都不隐瞒,什 么都向他们解释得一清二楚。路易想看书,她就精心为他挑 选有趣的好书。这是些记述著名水手生活的书,或是伟大人 物、出类拔萃的船长的传记。从这些书籍的细枝末节里,可 以找到千百个机会提前向他解释世界和人生,尤其强调那些 默默无闻、但却真正伟大的人物怎样在没有靠山的情况下,从 社会最底层出发,最后争得了远大的前程。这些教益匪浅的 课程都是在晚间上的,那时,天空倒映在卢瓦尔河中,美丽 的夜晚悄然无声,小玛丽已在母亲的膝上入睡。不过,谈起 这些总是使这位可爱的妇人更加忧伤。最后,她往往不再言 语,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泪水盈眶地陷入冥想。 “妈妈,你为什么哭啊?”路易这样问她。那是六月一个 美好的傍晚,炎热的白昼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柔媚朦胧的夜 色。 “孩子,”她搂过孩子的脖子答道,这孩子埋藏在心中的 激情深深地感动了她,“我给你和你弟弟造成的命运,就是雅 人间喜剧第三卷 42l 姆雷·杜瓦尔Ⅲ早年孤苦无援的悲惨命运。我亲爱的孩子,不 久你们就要无依无靠、孤苦冷仃地生活在这世上了。你们还 这么小,我却要撒手离去。但是,我希望看到你意志坚强,知 书达理,能够指引玛丽。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太爱你们了,一 想到这些不能不感到难过。亲爱的孩子们,但愿你们不至于 有一天咒骂我……” “妈妈,为什么有一天我会咒骂你呢!” “我可怜的小宝贝,”她吻了吻孩子的额头,说,“有一天, 你会发现我对不起你们,我把你们扔下,没有财产,没有 ……”她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没有父亲。” 这句话一出口,她已经泪流满面。她轻轻地推开孩子。路 易凭着某种直觉,猜想母亲这时愿意独自待一会儿,便带走 了睡得迷迷糊糊的玛丽。一个小时之后,把弟弟在床上安顿 好,他又轻轻地回到母亲所在的亭子里来。这时,他听到一 个沁人肺腑的柔美声音在唤他: “路易,你来呀!” 孩子扑到母亲怀里,他们疯狂地紧紧拥抱。 “我心爱的,”他终于说道,他常常对母亲用这个称呼,他 甚至觉得用这类表示爱I青的字眼都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情,“我 心爱的,你为什么担心会死呢?” “我有病,亲爱的可怜的天使,我一天比一天衰弱。而且, ①雅姆雷·杜瓦尔(1 695 1755),著名的古钱币、古奖章学专家,曾被奥 地利王任命为纪念章陈列馆和维也纳帝国图书馆的馆长。他是孤儿,童 年时期曾到处流浪,生活十分悲惨。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很清楚,我得的是不治之症。” “你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呢?” “我应当忘掉它。你呢,根本就不该知道我的死因。” 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偷偷瞥了母亲几眼。此刻她正仰望 着天空,注视着浮云,充满了淡淡的哀愁!路易不相信母亲 死期已近,他感觉到了她的苦恼,却猜不透个中的缘由。他 没有打搅久久陷入沉思的母亲。如果他年龄再大一些,就会 从她那美丽的面庞上看出交织着甜蜜回忆的悔恨,看出这位 女性的一生:无忧无虑的童年,冷酷无情的婚姻,可怕的激 情,宛如在风暴里诞生、为雷电所摧残、坠入万劫不复的深 渊之中的花朵。 “亲爱的妈妈,”路易终于打破了沉默,“你为什么要对我 隐藏你的痛苦呢?” “孩子,”母亲答道,“我们对外人应当总是满面笑容,深 深地隐藏起我们的烦恼;关心他们,可永远不对他们谈论我 们自己。奉行这些箴言也是使家庭幸福的因素之一。有一天 你会倍受痛苦的!到那时,想到你可怜的母亲曾在你面前强 忍凄楚,含笑而死,你就会有足够的勇气来忍受生活的艰辛 了。” 这时,她咽下眼泪,竭力向儿子讲解求生存的要领,财 产的价值、本金和使其稳固的方法,各种社会关系,积累生 活所需金钱的正当办法和受教育的必要性。然后,她又向他 吐露了自己经常郁闷和饮泣的一个原因,那就是,她一去世, 他和玛丽就会落入赤贫的境地,两个人只有数目很小的一笔 钱,而且除了上帝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保护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必须抓紧学习!”孩子以哀愁而深沉的目光望着母亲, 大声说道。 “啊,我真高兴!”说着,她在儿子睑上印满亲吻,洒满 泪水。“他理解我!”她又说,“路易,你要当你弟弟的监护人, 你答应我,是不是?你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 “对,”他回答,“可是,你不会很快就去世吧,你说呢?” “可怜的孩子,”她说,“正是对你们的爱支撑着我!何况 这地方如此幽美,空气非常有益于健康,也许……” “你使我更喜欢都兰地区了。”孩子激动地说。 从维朗桑夫人预见到死期临近,因而对长子谈及他未来 的命运那天开始,年龄已满十四的路易比过去更加发愤用功, 更不想玩耍了。可能是他成功地规劝了玛丽要好好念书,不 要只知道玩闹,现在,两个孩子在石榴园的凹路、花园和层 层台地上穿行游玩时,不再大声喧闹了。兄弟两人使自己的 生活和母亲的阴郁情绪相适应。母亲的睑色一天比一天苍白, 甚至发黄:额头两边太阳穴处也凹陷了;皱纹一夜比一夜加 深。 到了十一月,这个小家庭来到石榴园已经五个月,一切 都变了样。眼看女主人显出日渐不支的征兆,仅靠一颗火热 的心和对孩子极度的爱维持着生命,老保姆也变得阴沉而忧 伤,她似乎了解这一早逝的秘密。当她那风韵犹存、而且比 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注意修饰的女主人涂脂抹粉、精心装扮 自己那弱不禁风的病体,然后,在两个孩子陪伴下到高处的 424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台地上漫步时,老安奈特Ⅲ常常会从水井旁的两棵松树间探 头窥视,手里拿着衣服,忘记了正在干着的活儿。看到维朗 桑夫人与她从前认识的那位楚楚动人的女子已经判若两人 时,她几乎掉下泪来。 当初,这所美丽的房子里生气勃勃,充满欢乐,如今却 变得似乎有点悲悲切切。它沉寂无声,住在这里的人很少出 门。维朗桑夫人不竭尽全力,就难以再到图尔桥去散步。突 然变得格外聪明的路易,可以说已和母亲化为一体。他看到 母亲睑上的红晕,便猜想到她一定非常疲倦、难受,总是找 出种种借口不再到图尔桥去散步,因为对他母亲来说这段距 离太长了。这圣西尔可以称作图尔的田舍小花园。高高兴兴 到圣西尔去的夫妇们和三五成群的游人,傍晚都会在堤上看 见这位妇人如幽灵般沿台地走过,她苍白、瘦弱,一身着黑, 虽已精疲力竭,却仍然光彩照人。人们于是揣测到她忍受着 极大的痛苦。园丁一家也变得悄然无声。有时,这个农民、他 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正好聚在他们的茅屋前,安奈特在井边洗 东西,夫人和孩子呆在亭子里。可是在这欢乐的院子里却听 不到一点声息。维朗桑夫人并没有发觉,所有的人都以爱怜 的目光注视着她。凡是接近她的人,都觉得她那么善良,那 么富有远见卓识,那么令人肃然起敬!无名的疾病使她饱受 折磨,给她定下了死期。都兰秋高气爽,葡萄、各种水果,以 及各种有益健康的条件,本应延长这位母亲的生命,但是,入 秋以来,除了孩子,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尽情地享受着 ①保姆名。 人间喜剧第三卷 同孩子们共处的每一个时辰,仿佛这已是最后的一刻了。 从六月到九月底,路易都瞒着母亲学习到深夜,进步很 大。他已经学到代数中的二次方程,掌握了绘图几何,还能 画一手好画。总之,他想要成功地通过理工学院的入学考试, 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有时候他傍晚到图尔桥去散步,在 那儿遇到一位领半饷的海军上尉。这位帝国时期水兵的男性 美、他的勋章、他的举止,对于路易设想自己的未来发生了 很大影响。水兵对这个眼里闪烁着毅力的年轻人也产生了友 情。路易事事好奇,又渴望听人讲述军旅生活,常到这里溜 达,好和这位水兵聊天。领取半饷的上尉还有一个朋友和伙 伴,是一位步兵上校,同他一样也被逐出了军界,于是年少 的加斯东可以轮流向他们两人打听陆军和海军的生活。他向 这两个军人提出了一大堆问题。不妨说,他预先体验了他们 的苦难和艰辛。此后他要求母亲允许他在本地区内游览游览, 散散心。教师们对他的刻苦感到惊异,曾告诉维朗桑夫人说, 他儿子过分用功,所以她非常愉快地答应了这个要求。于是, 路易开始到处奔波。为了使自己能吃苦耐劳,他以令人难以 置信的敏捷爬上最高的树,学习游泳,熬夜。他不再是原来 的孩子了。他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阳光晒黑了他的面庞,睑 上已经透露出一种捉摸不透的深邃思想。 十月来临了,维朗桑夫人只有到中午才能起床。这时,由 卢瓦尔河水反射过来的阳光集中照射在台地上,为石榴园创 造出一种与那不勒斯湾温和或炎热的日子相仿的气候。正因 此,当地的医生才奉劝维朗桑夫人在这里住下。于是她常来 坐在一棵树下,两个儿子不离左右。学习中断了,教师也辞 人间喜剧第三卷 退了。母亲和孩子们想要心心相印地生活一段时间,自由自 在,也无需娱乐。这里再听不见哭声,也听不见欢快的喊叫。 大孩子躺在母亲身旁的草坪上,吻着她的双脚,母亲看着他, 象是看着一爪l情人。心神不安的玛丽去给她采摘鲜花,满面 愁容地送到她面前,踮起脚尖从她的嘴唇上撷取一个少女般 的吻。这位皮肤白哲的妇人,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憔悴疲 惫,行动迟缓,从无怨言,只是一味对着两个活泼健康的孩 子微笑。这一切,配以树木半凋、黄叶铺地的悲凉秋色、柔 和温煦的阳光和都兰天空的白云,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最后,维朗桑夫人遵照医嘱,足不出户。她的卧室每天 都摆满了她喜爱的鲜花。孩子们也住进了她的卧室。十一月 初,她弹了最后一次钢琴。钢琴上方挂着一幅瑞士风景画。孩 子们头靠着头聚在窗旁。她的目光在孩子和风景画之间来回 扫视。她的睑色绯红,手指在象牙白的琴键上热情地滑动。这 是她最后的节日,别人不知道的节日,是回忆之神在她心灵 深处暗暗J夫祝的节日。医生来了,嘱咐她卧床休息。母亲和 两个孩子相视无语,呆呆地接受了医生这可怕的判决。 医生走后,她说: “路易,扶我到台地上去,让我再看看我的故乡。” 听到这句淡淡的话,孩子伸过胳膊把母亲搀到台地中间。 在那儿,她似乎总是不由自主地望着天空,而很少看着地面。 这时确实也难以确定哪里的景色更美,因为团团云彩正隐隐 绰绰呈现出阿尔卑斯山壮丽雪峰的形状。她额眉紧蹙,眼里 流露出痛苦和悔恨,抓起孩子们的双手紧贴在她那猛烈起伏 的胸口。 人间喜剧第三卷 427 “不知父母是何许人!吵’她喊道,向孩子们投去深沉的目 光,“可怜的天使!你们将会怎么样呢?而且,到二十岁的时 候,难道你们不会对我提出严厉的责问,耍弄清我的一生和 你们的一生吗?” 她推开孩子,双肘倚在栏杆上,捂着睑独自沉吟了片刻, 惟恐让别人看到。当她从痛苦中恢复过来之后,看到路易和 玛丽象两个天使一样跪在她身旁。他们注视着她的眼睛,对 她温柔地微笑着。 “让我把这微笑带走吧!”她边擦眼泪边说。 她回到室内上床躺下,直到睡进棺材之前,她再也没有 离开这儿。 日复一日,八天过去了。老安奈特和路易夜里轮流守候 在维朗桑夫人身旁,他们紧盯着病人的眼睛。心爱的人生了 病,每次呼吸过于急促,家人就担忧,惟恐这是她最后一口 气。这样的悲剧在每个家庭中都发生过。在这里,每时每刻 都在演着这出悲剧。在这性命攸关的一周的第五天,医生让 人把鲜花拿走。生的幻想正在一个一个地破灭。 从这一天起,玛丽和他的哥哥每次来亲吻母亲的额头时, 都感到嘴唇象触到了一团火。星期六晚上,维朗桑夫人一点 声响都不能忍受,只好让她的屋子混乱不堪而不去收拾。这 位一贯喜爱优雅、极有风度的女胜,再也顾不上整洁了,这 正是她生命垂危的开始。路易再也不愿离开母亲。星期日夜 里,万籁俱寂,路易以为母亲已经入睡,但是,借助灯光,他 ①意指孩子们是非婚生子。 人间喜剧第三卷 看见母亲用一只汗淋淋的雪白的手掀开了床帏。 “我的孩子,”她说。 这垂死的人声调里含有某种格外庄重的成分。思潮翻滚 的心灵产生了巨大的威力,猛烈地震撼着孩子,他感到一股 滚烫的热流直透骨髓。 “妈妈,你要什么?” “你听我说。明天,对我来说,一切就都完结了。我们再 也不能见面了。明天,我的孩子,你就要成为一个大人。所 以,我不得不作些安排,可这是咱们俩之间的秘密。去把我 小桌上的钥匙拿来!好,打开抽屉,左边有两张封好的纸,一 张上写着路易,另一张上写着玛丽。” “在这儿呢,妈妈。” “亲爱的孩子,这是你们的两张出生证,将来对你们是必 不可少的东西。你要把它交给可怜的老安奈特保管,等你们 需要的时候,她会还给你们。”她接着说,“在那儿,是不是 还有一张我写了几行字的纸?” “是的,妈妈。” 路易开始念那张纸上的字:“玛丽·维朗桑,生于……” “够了,”她很快打断说,“别往下念了。孩子,我死后, 你把这张纸也交给安奈特,让她送到圣西尔镇公所去,凭着 它,镇公所才能正确地填写我的死亡证。准备好纸笔,我要 向你口授一封信。” 看见孩子准备就绪,向她转过头来表示在听她发话时,她 平静地说道:伯爵先生,您的妻子布朗东夫人在安德尔一卢 瓦尔省图尔市附近的圣西尔逝世。她已经宽恕了您。“签上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停下来,迟疑不决,十分激动。 “你更不好受了吗?”路易问。 “签上:路易一加斯东!” 她舒了口气,接着说: “把信封好,写上地址:英国伦敦海德公园布朗东 广场布朗东爵士启。” “好了,”她又说,“我死的那天,你到图尔去把这封信发 了。” “现在,”停顿片刻之后,她说,“亲爱的孩子,去把那个 你见过的小钱包拿到我这儿来。” 路易将钱包拿来后,她说: “这里有一万二千法郎,是给你们的。唉,你们本来可以 更富有一些,假如你们的父亲……” “我的父亲,他在哪儿?”孩子喊了起来。 “死了,”她把一只手指放到嘴唇上,“他死了,为了挽救 我的名誉和性命。” 她抬起双眼望着天空。要不是痛苦的眼泪已经流干,她 一定又要哭了。 “路易,”她又说,“在这儿,在我的床头,对我发誓,你 要把刚才写的和我对你说的统统忘掉。” “好的,妈妈。” “拥抱我吧,亲爱的天使。” 她沉默了很久,仿佛想从上帝那里汲取勇气,根据自己 还残存多少力量来决定说多少话。 人间喜剧第三卷 “听着,这一万二千法郎就是你们的全部财产。你一定要 把钱放在自己身上,因为我死了之后,司法人员就要来查封 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再属于你们,就连你们的 母亲也不再属于你们!而且,可怜的孤儿,你们必须离开这 儿,谁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我已经对安奈特的命运作了妥善 安排,她每年可以得到一百埃居,她肯定会留在图尔。但是, 你自己和你弟弟,你准备怎么安排呢?” 她坐了起来,看着她那倔强的孩子。孩子站在她床前,额 上渗出了汗珠,激动得睑色煞白,泪水模糊了眼睛。 “妈妈,”他以深沉的声音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过了。我 要把玛丽送到图尔的学校里去。我要把一万法郎交给老安奈 特,让她把钱保存好,并请她照顾弟弟。然后,我带上剩下 的一百路易到布雷斯特去,我到船上去当见习水手。玛丽学 习期间,我就可以当上海军上尉。总之,妈妈,去吧,您放 心地去吧,我回来的时候就会有钱了,我要让我们的小宝贝 进综合理工学院,或者按他的兴趣去引导他。” 母亲那双暗淡无神的眼睛闪出了一道快乐的光芒,两行 热泪夺眶而出,在滚烫的面颊上流淌。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当她看到在这顷刻间变成大人的儿子身上有着他父亲的心灵 时,她几乎由于过度兴奋而死去。 “上界来的天使,”她哭着说,“你用一句话就抹去了我的 一切痛苦。啊,什么痛苦我都能忍受了。——这是我的儿子, 我生了、养了这个人!” 她向空中举起双手,又把双手合一,以表达她那无边的 快乐。然后,她就躺下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妈妈,您的睑煞白!”孩子喊道。 “快去找一位神甫来。”她用垂死的声音回答。 路易叫醒老安奈特。她惊恐万状地向圣西尔的神甫家跑 去。 上午,维朗桑夫人在最感人的气氛中接受圣礼。两个孩 子、安奈特和已经与他们成为一家人的纯朴的园丁全家,都 跪在地上。一个普通乡村唱诗班的孩子送来的银十字架立在 床前,一位老神甫为行将就木的母亲主持临终傅Ⅲ。终傅!真 是个崇高的字眼,它所代表的思想比字眼本身更为崇高,只 有罗马教会侍合使徒教义的宗教才有这样的圣礼。 “这位妇人受过多少苦啊!”本堂神甫用他纯朴的语言说 道。 玛丽·维朗桑什么也听不见了,可她的眼睛还死死地盯 着她的两个孩子。在死一般的寂静里,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地 倾听着这垂死者的呼吸,那呼吸已经越来越缓慢。不时发出 的一声长叹表明她还活着,也透露出她内心的斗争。最后,母 亲停止了呼吸。除了玛丽,所有的人都痛哭流涕。这可怜的 孩子年纪太小,还不懂得死亡的涵义。安奈特和园丁的妻子 为这位可爱的女人闹上了眼睛,此时,她的美貌又光彩夺目 地显现出。她们送走了所有的人,撤去了房间里的家具,把 死者用裹尸布裹好,放平,在床的周围点上蜡烛,摆好圣水 缸、黄杨树枝和耶稣受难的十字架,按照当地的风俗,推开 百叶窗,拉开窗帘。晚些时候,副本堂神甫来这儿过夜,和 ①临终圣礼的名称。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刻也不愿离开母亲的路易一起祈祷。星期二早晨举行了葬 礼。只有老保姆和两个孩子在园丁妻子的陪同下送葬。这位 女性的才情、美丽和风雅曾经驰名全欧,如果她不曾犯过那 桩甜蜜的罪行,在伦敦,她的送葬行列必定会具有隆重的贵 族气派,并成为各家报纸大肆渲染的重要新闻。为了使这些 得到宽恕的天使能够进入天堂,这种罪行在人世间总是要受 到惩处的;人们往母亲的灵柩上扔土时,玛丽哭了,这时他 才明白他再也看不见母亲了。 一个简陋的木十字架竖在她的坟上,上面是圣西尔的神 甫撰写的碑文: 此处安息着 一位不幸的女人 终年三十六岁 以芳名奥古斯塔进入天国 请为她祈祷! 一切都结束后,两个孩子回到石榴园,朝这所住宅看了 最后一眼;然后,他们手拉着手准备和安奈特一道离开这里。 他们把一切都托付给园丁,并请他呈报法院。 这时,在水井的台阶上,老保姆把路易叫住,拉到一边, 对他说: “路易先生,这是夫人的戒指!” 孩子哭了,为了能得到亡母一件活的纪念品而深受感动。 就他的能力而言,他根本不可能想得这么周到。他拥抱了老 人间喜剧第三卷 保姆。然后,他们三个人一起出发了。他们经过凹路,走下 土坡,头也不回地径直向图尔走去。 走到桥上时,玛丽说: “妈妈是从这儿来的。” 安奈特有个表妹,是个休业的老裁缝,住在图尔的盖尔 什街。她把两个孩子带到这位亲戚家里,打算和她一起生活。 但路易向她解释了自己的计划,把玛丽的出生证和一万法郎 交给她。第二天,他在老保姆的陪伴下,送他弟弟去学校。他 扼要地向校长介绍了弟弟的情况。出来时,他把弟弟带到校 门口,郑重其事而又亲切体贴地嘱咐了一番,让他明白,在 这个世界上他已孤立无援了。他对弟弟凝视了很久,拥抱了 他,又打量一阵,擦去眼泪,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去,直到再 也看不见一直站在校门口的弟弟。 一个月以后,路易 加斯东以见习水手的身分登上一艘 军舰,离开了罗什福尔港湾。他倚在轻巡航舰鸢尾号的船舷 上,凝望着迅速飞逝、逐渐消失在蓝色水平线上的法国海岸。 不一会,他就象在这个世界上和在生活中一样,只剩下独自 一人,迷失在大西洋上了。 “不要哭,年轻人!上帝会帮助所有人的。”一个老水手 用他那既粗鲁又善良的大嗓门对他说。 孩子以充满自豪的目光向这个人致谢。然后,他低下头, 听天由命地投入了水兵生涯。他已经成了父亲。 一八三二年于昂古莱姆 黄晋凯译 人间喜剧第三卷 被遗弃的女人 献给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① 她忠诚的仆人 奥诺雷德巴尔扎克 一八三五年八月于巴黎 一八二二年初春,巴黎的医生把一个大病初愈的年轻人 打发到下诺曼底来。他的病是由于过分用功,或者,也可能 是由于过分放荡而引起的。病后的调养需要完全休息、素淡 的饮食、清凉的空气和绝对避免感情冲动。贝森吲丰饶的田 野和外酋淡泊的生活,对他的康复似乎颇为有利。他来到距 离海滨两法里远的美丽的城市巴耶,住在一位表姐家里。表 姐以长期蛰居僻壤的人所特有的那种热诚迎接他,因为一位 亲戚或一位朋友的光临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除了某些习俗之外,所有的小城都是大体相仿的。这位 ①洛尔·德·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1784 1 838),拿破仑部将朱诺元帅的 遗孀。她和巴尔扎克相识于一八二五年,并成为密友。巴尔扎克曾帮助 她写作《回忆录》。她的回忆,以及她给巴尔扎克介绍的许多朋友,对作 家认识帝国时期的历史大有裨益。 ②贝森,诺曼底一个富裕的牧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年轻的巴黎人名叫加斯东·德·纽埃尔。他在表姐圣塞韦尔 夫人和组成她那个小国子的人家中度过几个晚上之后,很快 就结识了被这个封闭的小圈子视为全城代表的社会名流。加 斯东·德·纽埃尔在他们身上,看到的是同一种模式,在组 成昔日法国的许多独立王国Ⅲ的都会里,善于观察的人都能 发现这类人物。 首先是这样一个家庭:其贵族门第在方圆五十法里之外 便无人知晓,可在酋内却被认为不容置疑,而且肯定属于最 古老的世家。这类小范围内的王室家族,谁也料想不到,是 倚仗联姻关系才和纳瓦兰家族、葛朗利厄家族沾上了边,又 与卡迪央一家牵上了线,并攀上了布拉蒙绍弗里家的。这 类名门望族的家长通常总是一名果敢的猎人。此公缺乏教养, 只知道以其显赫的姓氏欺压他人。他对专区区长勉强容忍,正 如他勉强忍受捐税一样;他对十九世纪产生的新贵一概不予 承认,而且指出内阁首相并非贵族,简直是政界的一桩怪事。 他的妻子说话嗓门很大,语气斩钉截铁;她曾经拥有很多膜 拜者,但从不贻误复活节领圣体的仪式。她不会教育女儿,总 认为单凭姓氏她们就能永远相当富有。此外,夫妻两人对当 代的奢侈一无所知,他们还保留着现在只有舞台上才穿戴的 服装,对于银器、家具和马车,他们都偏爱老式的,对习俗 和语言也是如此。这种古老的排场与外酋的俭朴风气倒恰好 能融为一体。总之,这是些贵族遗老,只是没有征收土地转 移税的权利,也没有成群的猎犬和镶着饰带的服装而已。他 ①指在封建领主统治下自主权颇大的古行省。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们洋洋自得,一心效忠于他们只是远远望见过的王公。这个 incogllitoⅢ的古老家族还保持着古代立经挂毯吲上那些人物 的与众不同之处。在这个家族里,肯定还有一位当少将的叔 伯或兄弟,佩带过红缓带,在宫里做过官,曾经跟随黎塞留 元帅出征过汉诺威吲。你在这里与这个人物相遇,就象见到了 路易十五时代一本古老的小朋子上脱落下来的一页。 和这个守旧的家庭相对立的,是一个更加富有,而贵族 门第却没有那么古老的家族。夫妻俩每年冬天到巴黎去度过 两个月,从那里带回转瞬即逝的时尚和昙花一现的热情。夫 人很漂亮,但有点矫揉造作,总是赶不上时髦,可她还常常 嘲笑左邻右舍的愚昧无知。她的银器是新式的。她有几个小 厮、黑奴和一个贴身男仆。她的长子拥有世袭财产,有一辆 轻便双轮马车,终日无所事事。次子是最高行政法院的助理。 父亲熟知内阁内幕,常爱讲点有关路易十八和凯拉夫人的轶 闻圳。他的钱都买了五厘利的公债,谈话中竭力回避苹果酒的 价钱问题,但有时仍不免露馅,对于更正酋内大户财产的数 字表现出特殊的兴趣。他是酋议会议员,身穿在巴黎定做的 衣服,佩戴荣誉勋位十字勋章。总之,这位贵族对复辟王朝 颇为了解,一心在议会里设法捞钱。不过,他的保王主义却 不象与他分庭抗礼的家族那么纯正。他订阅《法兰西新闻》和 ①意大利文:隐姓埋名。此处可译为不见经传。 ②一种经线垂直的古式挂毯。 ③黎塞留元帅(1696 1788),路易十五时代的重要人物,曾多次率军出征。 此处指欧洲七年战争期司黎塞留入侵德国汉诺威一事。 ④凯拉伯爵夫人(1785 1 852),路易十八的宠姬。 人间喜剧第三卷 《辩论报》,而对方只看《每日新闻》。 过去的代理主教、现在的主教大人,在这两大势力当中 脚踩两只船。这两户人家在他面前表现出对宗教的尊敬,却 不时让他想到杰出的拉封丹在《驮圣骨的驴子》这篇寓言结 尾处所表现的寓意Ⅲ。这位老好人是平民出身。 等而下之就是那些二流明星了,这是些华收入一万到一 万二千利勿尔的贵族,有的当过舰长,有的曾是骑兵上尉,有 的什么也不是。要是骑马在路上走,他们的位置应在手捧圣 器的神甫和出巡的税务检查官之间。他们几乎都在侍卫队或 火枪队里混过,而今却在自己的庄园里悠哉游哉地打发日子, 对一次伐木或自己酿造的苹果酒的关注更基于对君主政体的 兴趣。不过,在两局惠斯特之间,或在掷骰子的时候,他们 依据烂熟于心的家谱计算陪嫁、权衡婚姻之后,也会谈论一 通宪章和自由党人。他们的夫人神气十足,坐在柳条轻便马 车里摆出一副宫廷气派。她们以为披上披肩,戴上软帽,就 是盛装华服了。她们一年买两顶帽子,可是都要经过反复盘 算,通常是求人顺便从巴黎带回来。一般说来,她们品行端 正,喜欢饶舌。 在这群贵族人士主要成员周围,聚集着两三个出身高贵 的老处女,她们已经解决了人类的不动产问题。她们自己似 乎就封存在这些你看到她们的房子里,她们的面孔,服饰,也 ①该寓言的结尾是这样两句诗: 人们并不是向无知的官吏致敬 他们看重的只是他的官服。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成了本宅、本城、本酋的一部分。她们就是本宅、本城和本 酋的传统、记录和精神。她们每个人身上都有某种僵硬的、一 成不变的东西。她们懂得恰到好处地微笑或摇头,也会不时 说上几句被人认为相当俏皮的话。 几个富有的资产者,由于他们的贵族观点,或是由于他 们的财产,也钻进了这个小小的圣日耳曼区Ⅲ。尽管他们已经 上了四十岁,可那个圈子里的人谈起他们时还是说:“这小家 伙思想还端正!”于是选他们当了议员。一般说来,他们受到 那几位老处女的庇护,但风言风语也不少。 最后还有两三个教士受到这个名流社会的接待,或因为 他们有教士佩带的襟带,或因为他们较有风趣。贵族们在一 起感到穷极无聊,才让个把资产者进入他们的沙龙,就象面 包师往面团里放酵母一样。 堆砌在这些头脑里的全部智慧是一定数量的老观念,同 时夹杂着每天晚上搅和在一起的某些新思想。表达这些观念 的语句犹如小海湾里的海水,天天有潮涨潮落,总是那些同 样的旋涡;谁今天听到了那空荡荡的回响,明天还能听到,一 年以后还能听到,永远如此。他们对世间事物一成不变的裁 决形成了一门传统学科,谁也休想再加进一点新精神。这些 墨守成规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在习惯的圈子里打转。这些 习惯正象他们对宗教、政治、道德、文学的见解一样,都是 无法更动的。 要是一个外来者得以进入这个小国子,每个人都会带点 ①喻指外省的贵族圈子。 人间喜剧第三卷 嘲弄地对他说:“你们巴黎社交界的那种光采,您在这里是找 不到的!”每个人都非议左邻右舍的生活方式,尽力使人相信 在这个圈子里他是个例外,他还曾徒劳无益地想要更新这种 生活方式。不过,这些指摘只能是他们相互间的事,如果这 位外来者随声附和几句,那他可就倒霉了,人家立即把他看 成一个无法无天的坏蛋,一个象所有的巴黎人一样腐化堕落 的巴黎人。 在这个小小的社交界里,人们所属的党派阵营受到严密 注意,生活中的每件事物都十分协调,一切都清清楚楚,贵 族的身分和土地的价值都明码标出,就象每天报纸最后一版 刊载的交易所行情一样。当加斯东·德·纽埃尔在这里露面 时,他早被放在巴耶见解那具准确无误的天平上称量过了。他 的表姐圣塞韦尔夫人已经宣布过他的财产数字,他可望得到 的财产数字,炫耀过他的家谱,吹嘘过他的学识、他的彬彬 有礼和谦逊。他受到了他所期待的欢迎,人们把他当作一位 高尚的贵族来接待,但却不拘礼节,因为他才二十三岁。一 些少女和几位母亲已经在向他暗送秋波。在奥日谷地,他有 一万八千利勿尔的年收入,他父亲迟早要把玛奈维尔古堡及 其属地留下给他。至于他所受的教育,他的政治前途,他的 人品、才干,都是毫无问题的。他的土地肥沃,田租有保证, 已开辟出上好的种植园,修理费和捐税都由佃户承担,苹果 树已有三十八年的历史。他的父亲正在与人商谈一笔交易,要 买进和他的猎场毗连的二百阿尔邦森林,还打算整个筑起一 道围墙。任何人世的荣耀,即使有希望当上内阁成员,也无 法与这样的优势相抗衡。不知是出于狡黠,还是另有盘算,圣 人间喜剧第三卷 塞韦尔夫人从来没提到加斯东的哥哥,加斯东自己对此也讳 莫如深。他哥哥得了肺病,看来不久就得被人埋葬、哀悼,乃 至遗忘。加斯东·德·纽埃尔开始拿周围这些人士取乐。他 在自己的画朋上惟妙惟肖地勾画出他们瘦削、钩曲、布满皱 纹的尊容,古怪可笑的装束和习惯动作。对此地方言里的诺 曼底表达方式、对他们粗野不文的思想和性格,他也很感兴 趣。但是,这种忙于在笼子里打转的松鼠似的生活,他过了 一阵之后,就感到在这种类似修士在修道院深处所过的、一 切都已事先定好的生活里,缺少对照反差,于是他陷入了危 机,虽还不到烦闷或厌恶的程度,却已包含着烦闷和厌恶所 产生的后果。植物被移植到一块截然不同的土地上,难免有 一阵要出现萎缩和生长不良的现象;经过过渡阶段的轻微不 适之后,对人来说,这种移植现象也就结束了。确实,如果 没有什么力量把他拉出这个社会,他就会不知不觉地接受这 一切习俗,适应这种已经征服了他、消耗着他的空虚生活。加 斯东的肺部已经习惯这种空气。他打发着这种无所事事、无 所用心的日子,已经准备承认这是一种呆板、单调的幸福。过 去在巴黎,他曾十分热中于那种充满生气勃勃的行动、思想 不断结出果实的生活,现在,他对这一切开始淡忘了。生活 在这些活化石中间,他也即将石化,而且要永远留在这里,象 尤利西斯的伙伴Ⅲ一样,对自己那肥大的躯壳颇为满意。一 ①罗马神话中的尤利西斯即希腊神话中的奥德修。荷马史诗《奥德修纪》卷 十记载:奥德修一行来到埃亚依岛上,他的同伴喝了女神刻尔吉的药酒 后都变成了猪,而且觉得这猪的躯壳也不错,不想再恢复人形。 人间喜剧第三卷 天晚上,加斯东·德·纽埃尔在一间客厅里,坐在一位老妇 人和当地教区的一位代理主教中间。客厅镶有灰色护壁板,墙 上挂着几幅家人的肖像,地面上铺着白色大方砖,摆着四张 牌桌,十六个人围着牌桌一面闲聊,一面玩惠斯特。加斯东 ·德·纽埃尔什么也不想,只是一味消化着美味的晚餐。这 种美味的晚餐,就是外酋一天的盼头。这时,他突然发现自 己已经觉得这里的习俗颇有道理了。他悟出这些人为什么能 在破旧的桌布上继续玩着前一天用过的纸牌,也悟出了他们 怎么能做到既不为自己也不为别人而讲究穿着打扮。在这种 周而复始的单调运动里,在这种习以为常的平静里,在这种 对于漂亮的东西完全无知的状态中,他揣测到了某种无以名 之的哲理。总之,他几乎完全明白了奢华的无益。巴黎城,连 同它的激情、风暴和享乐,在他心中已经如同童年的记忆一 般了。有一位少女,见面之初,他曾觉得她睑相呆侵,举止 缺乏风度,服饰令人生厌,表情十分可笑。但现在他却真诚 地赞赏着她那通红的双手Ⅲ和谦逊腼腆的神态了。他算是完 了。他原来从外酋到了巴黎,现在又要从巴黎发烧一般的生 活回到外酋冰冷的生活中来。他听到的话,没有一句能象在 沉闷的歌剧伴奏中出现一句精彩的乐句那样,引起他的激劝。 “您昨天不是去看过德·鲍赛昂夫人吗?”一位老太太问 当地王族的家长。 “我是今天早上去的。”他答道,“我发现她很忧郁,很痛 ①在巴尔扎克笔下,血统高贵的人,其肤色总是十分白皙;两手通红则是 血统不纯的表征。 人间喜剧第三卷 苦,我甚至没能让她答应明天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 “您是和德·尚皮涅勒夫人一起去的吗?”老太太露出一 种惊讶的神情喊道。 “是和内人一起去的。”这位贵人平静地说,“鲍赛昂夫人 娘家不是属于勃艮第家族吗?当然,这只是娘家。但不管怎 么说,这个姓氏就足以开脱一切了。我内人很喜欢子爵夫人, 而且,这位可怜的贵妇人孤苦冷仃已经这么久了,以至 ......,, 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德·尚皮涅勒侯爵以平静冷漠 的神情注视着周围的人。这些人一面听他说话,一面审视着 他。但是,人们简直难以猜透,他所作的让步,究竞是由于 同情德·鲍赛昂夫人的不幸呢,还是由于考虑到她的贵族门 第;他是以接待她为荣呢,还是出于敲陧想迫使当地的贵族 和他们的妻子去看她。 贵妇们面面相觑,似乎在相互磋商;于是,一片沉默突 然笼罩了客厅,这种态度足以表明她们对此不敢荀同。 “这位德·鲍赛昂夫人,莫非是那位因和阿瞿达潘托先 生的风流韵事而闹得满城风雨的贵妇么?”加斯东问他身边的 一位妇女。 “一点不错,正是她,”对方回答,“阿瞿达侯爵结婚之后, 她就到库尔塞勒来住了。这里的人谁都不接待她。况且,她 很聪明,不会感觉不到她处境的尴尬,所以她也没打算见任 何人。德·尚皮涅勒先生和其他几位先生到她家去过,但她 只接待了德·尚皮涅勒先生,大概因为他们是亲戚吧!他们 和鲍赛昂家族有联姻关系。老鲍赛昂侯爵娶了尚皮涅勒家长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房的一位小姐。尽管德·鲍赛昂子爵夫人被认为是勃艮第家 族的后裔,但是,您知道,我们这儿是不能接待一个和丈夫 分居的女人的。我们很愚蠢,还抱着这些老观念不放。德· 鲍赛昂先生是位风流文雅的男子,宫中的要人,他肯定是深 明大义的,子爵夫人这样逃出来,就更是错上加错,她真是 晕了头了……” 德·纽埃尔先生听着对方的话,早已心不在焉。他浮想 联翩。奇遇正在向他的想象力微笑,心灵在孕育着朦胧的希 望,种种无以名状的幸福、疑惧和事变的预感纷至沓来。但 是还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这海市蜃楼,这瞬息万变的景象提 供依据,使那景象固定下来。在这种时刻,除了“浮想联 翩”这个词以外,我们又能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形容这种奇遇 的魅力呢?心飞神驰,一个个难以实现的计划产生出来,爱 情的幸福在萌发。也许,这爱情的萌芽已包含着爱情的全部, 正如种子包含着鲜花及其馨香和丰富的色彩一样。德·纽埃 尔先生根本不知道在那桩轰动一时的变故之后,德·鲍赛昂 夫人隐居到诺曼底来了。那种事,是大多数妇女既羡慕不已 又嗤之以鼻的,特别是当青春和美貌的魅力足以为这种过错 辩解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名声,无论由何而来,都具有难以 理解的威望。对于女人来说,就象对于古代的家族一样,似 乎罪恶的光荣可以消除罪恶的耻辱。一个家庭可以因其成员 被斩首而洋洋自得,同样,一个漂亮的少妇,也可以因她幸 福的恋情或遭到可怕的遗弃而带来赫赫名声,从而更加迷人。 她越是令人怜悯,就越能博得同情,只有对平庸的事情、平 庸的情感和平庸的艳遇我们才会冷酷无情。能引人注目的时 人间喜剧第三卷 候,我们就显得高大了。难道不是必须高人一头才能受人瞩 目吗?对于高大的事物,敬意总会在众人心中油然而生,而 不会去过分追究变得高大的方法。这时,加斯东·德·纽埃 尔感到自己正被推向德·鲍赛昂夫人,是由于上述原因的无 形影响,或是由于好奇,由于需要为眼下的生活增添点情趣, 总之,是由于一大串难以明言的理由,也许,以常用的命里 注定一词来表达才最恰当。德·鲍赛昂子爵夫人蓦地以种种 妩媚的神态出现在他的面前,简直就是一个全新的天地。在 她的身旁,毫无疑问,会有恐惧、希望,也会有争斗、征服。 她和加斯东天天在这低级趣味的沙龙里看到的女胜肯定会形 成鲜明对比。总之,这是一位真正的女胜。在这个冷漠的圈 子里,种种盘算代替了情感,礼貌只不过是义务,连最简单 的见解都暗含着伤人的成分,言者有心,听者亦有意。在这 里,他还不曾遇到过一个真正的女性。德·鲍赛昂夫人在他 心中唤醒了年轻人的梦想,和他那曾一度沉睡、而现在却变 得益发强烈的激情。这个晚上余下的时间里,加斯东·德· 纽埃尔变得神不守舍。他思索着用什么办法进入德·鲍赛昂 夫人的家,当然,他一筹莫展。人家都说她非常聪明。虽然 聪明的女人也会受到新奇事物的诱惑,但她们十分苛求,善 于猜透一切。因此,想要得到她们的欢心,必得下一番苦功, 而且成败的机会各半。更何况子爵夫人不仅因不幸的遭际而 变得孤傲,还有着姓氏赋予她的尊严。她的离群索居,在她 和外界之间筑起的一道道围墙中,似乎还是最不高大的一道 墙。因此,一个陌生人,无论出身如何高贵,要受到她家的 接待,几乎是不可能的。第二天一早,德·纽埃尔先生就信 人间喜剧第三卷 步向库尔塞勒小楼走去,在小楼的围墙外转了好几圈。在他 这种年龄,将幻想信以为真是很自然的。他在幻想的迷惑下, 通过豁口或越过墙头向里张望,对着紧闭的百叶窗凝思,或 向着敞开的百叶窗观看。他期待着一个罗曼蒂克的机缘,借 此接近那位不相识的女人,他设想出偶然机遇的种种后果,而 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接连好几个早晨,他都到这 里来散步,但是一无所获。然而,每散一次步,这位超然世 外的女人,这孤独隐居的爱情牺牲品,都在他的思想中变得 更加高大,在他灵魂深处扎下了根。因此,沿着库尔塞勒的 院墙漫步时,如果偶然听到一个园丁笨重的脚步声,加斯东 的心就会因希望和快乐而猛烈地跳动起来。 他很想给德·鲍赛昂夫人写封信。但是,对一位不曾谋 面,素昧平生的女人,能说些什么呢?而且加斯东对自己也 缺乏信心。象所有充满幻想的年轻人一样,他害怕以不予答 理的形式来表示的可怕的轻蔑,其程度更甚于对死亡的恐惧。 一想到他的第一篇爱情散文很可能被付之一炬,他就不寒而 栗。无数相互矛盾的念头在折磨着他。最后,他经过多方幻 想,编织多种奇遇,绞尽脑汁,终于在人们所能设想的大量 方案中,找到了一条妙计。这种种方案足以对最天真无邪的 女子证明,一个男人会怀着多么大的热情想着她。种种社会 怪现象常常在一个女人和她的情人之间制造许多真正的障 碍,其数量与东方诗人在他们那些美妙的神话故事里所描写 的障碍一样多,而他们笔下的景象,哪怕是最荒诞不经的,也 很少有过分夸张之处,所以,在现实世界里,也和在神话世 界里一样,女人应当永远属于那个终于设法接近了她,并且 人间喜剧第三卷 把她从痛苦的处境中拯救出来的男人。最穷苦的游方憎爱上 了一位哈里发Ⅲ的女儿,他们之间的距离,决不会比加斯东 和德·鲍赛昂夫人之间的距离更大。对于德·纽埃尔先生在 她周围掘起的壕沟,德·鲍赛昂夫人一无所知;德·纽埃尔 先生的爱情,却因为需要超越的障碍很大而有增无减。任何 遥远的事物都具有吸引人的力量。这些障碍更赋予了他这位 临时安排的情妇以这种独具的魅力。 他相信自己的灵感。他希望从他眼中进发出的爱情火光 能使他获得一切;他认为话语比任何热情的书信都更有说服 力;他也寄希望于女人天生的好奇心理。有一天,他来到德 ·尚皮涅勒先生家里,想利用他实现自己的计划。他对这位 绅士说,有人托他找德·鲍赛昂夫人办一件重要而微妙的事 情,但不知她是否愿意读一个陌生人的书信,也不知她是否 信任一个陌生人。因此,他请德·尚皮涅勒先生最近见到子 爵夫人时,问问她肯不肯赏睑接见他。他一方面请求侯爵,如 果此事遭到拒绝,千万要替他保密;另方面又非常巧妙地鼓 动侯爵,要他尽一切可能向德·鲍赛昂夫人陈述理由,使他 能够受到接见。难道他不是一个看重声誉又正大光明的人吗? 趣味低下或者不正当的事他是干不出来的!这位高傲的绅士, 由于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便完全被这爱情的巧计欺骗 了。爱情能将老练的大使所具有的那种泰然自若、不露声色 赋予一个年轻人。德·尚皮涅勒先生竭力想探究加斯东的秘 密,但加斯东难以和盘托出,便用诺曼底式的语言来对付他 ①哈里发,穆罕默德的合法继承者,伊斯兰国家对领袖的称呼。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巧妙询问。尚皮涅勒先生具有法兰西骑士的风度,反过来 还恭维他能严守秘密。 侯爵当即奔往库尔塞勒,上了年纪的人为漂亮女人效力 都有这么个急迫劲儿。在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目前的处境中, 收到这样的口信使她十分惊讶。她竭力回忆,也想不出有什 么事能叫德·纽埃尔先生到她家来;不过,在审慎地询问了 德·纽埃尔先生的社会地位后,她觉得接待他也没有什么不 便之处。但起初,她还是拒绝了;尔后,她盘问德·尚皮涅 勒先生,竭力想猜透他究竞知道不知道这次造访的动机,并 和他商量该怎么办才合适。最后,她改变了主意。他们的商 议,以及侯爵的被迫守口如瓶,都激发了她的好奇心。 德·尚皮涅勒先生不愿显得呆侵可笑,便装出深知个中 秘密而又不肯透露的样子,说子爵夫人对这次拜访的目的,大 概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倒是真心实意地想弄个明白,但却枉 费心机。德·鲍赛昂夫人设想加斯东和这些人、那些人有什 么联系,其实这些人加斯东根本不认识;她被很多荒唐的假 设弄得晕头转向,她还自忖是不是过去曾见过这位德·纽埃 尔先生。最真诚或是最巧妙的情书恐怕都难以产生这种无字 谜所产生的效果。为寻求谜底,德·鲍赛昂夫人可谓煞费苦 心。 当加斯东得知他可以去见于爵夫人时,他一方面为这么 快就能得到他热切期待的幸福而欣喜若狂,一方面又为不知 该如何结束他的骗局而感到束手无策。“管它呢,见她去!”他 一边更衣,一边想道,“见到她,这就是一切!”跨进库尔塞 勒大门的时候,他还在指望碰巧冒出一个办法,解开他自己 人间喜剧第三卷 出的这道难题。有人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勇往直前,遇到 危险,总能急中生智,找到战胜危险的力量,加斯东就是这 种人。他精心打扮了一番。象所有的小青年一样,他以为一 个带扣扣得好坏就会决定成败,而不知道青春年华时节,一 切都是可爱和动人的。尤其是象德·鲍赛昂夫人这样出色的 女性,吸引她们的只能是精神的魅力和品格的高尚。高尚的 品格能满足她们的自尊心,向她们预示伟大的爱情,看上去 似乎能满足她们心灵的要求;聪明才智能取悦她们,与她们 细腻的天性相呼应,于是她们便以为被人理解了。一切女人, 除了有人取悦,被人理解和为人钟爱之外,还有何奢望呢?不 过,只有认真思索过人情世态的,才能领悟到,初次见面时 不修边幅,不露锋芒才是真正的卖弄风情。可是,当我们圆 滑到足以成为干练的政治家的时候,往往年事已高,无法利 用我们的经验了。加斯东不相信精神的力量,而想借助于服 饰来增添自己的魅力;德·鲍赛昂夫人同样本能地着意打扮, 她边整理头发,边自言自语:“我可不愿意让人觉得可怕。” 德·纽埃尔先生在精神、体态、举止方面都自有其天然 纯朴的特点,给那普普通通的姿势和思想平添了某种雅趣,使 他能直言不讳,还能处处得到谅解。他颇有教养,目光敏锐, 如同他敏感的心灵一样。他的神情也总是快活而多变,活泼 的眼神里包含着热情与温柔,本质上善良的心地也正与此相 侍。走进库尔塞勒时他所抱的决心,是和他坦率的性格和热 情的想象力完全一致的。他穿过辟成英国花园式的大庭院来 到一间大厅,男仆请问了他的大名,去了一阵又返回来给他 带路。虽然爱I青使他胆大包天,此时此刻,他也无法抑制剧 人间喜剧第三卷 烈的心跳了。 “德·纽埃尔男爵到。” 加斯东慢慢地走进去,但仍保持了翩翩的风度。要知道, 在只有一个女人的客厅里,要做到这一点,比在有二十个女 人的客厅里更难。尽管天气已经转暖,壁炉里仍是火光熊熊。 壁炉上一对多枝烛台上的蜡烛,投射出柔和的光芒。在壁炉 的一角,他看见一位少妇坐在一把靠背很高的新式安乐椅上, 座位很矮,可以任她的头摆出各种妩媚风雅的姿态,低垂、倾 斜,懒洋洋地抬起头来,仿佛那是一个重担;她穿着一条黑 色的长裙,矮椅使她可以或躇着腿,或露出脚,或者把脚缩 进长长的裙褶下面。子爵夫人想把她正在看的书放到小圆桌 上,但因她同时扭过头来看德·纽埃尔先生,书没有放好,掉 到桌子和椅子中间的空当里。对这一小小的意外她并不显得 吃惊,她抬起身子,微微点点头,算是向年轻人还礼。但她 的动作令人难以觉察,身体几乎没有离开那把她深深埋在里 面的安乐椅,她俯下身子,向前凑凑,用力拨了一下炉火;然 后,她又弯腰拾起一只手套,漫不经心地戴在左手上,同时 还想找另一只,但很快就收回目光,用右手指指一把椅子,象 是请加斯东落座。这只手白哲、修长,近乎透明,没戴戒指, 手指尖尖,粉红的指甲呈完美的椭圆形。这位素不相识的客 人就坐之后,她向他扭过头来,优美的姿势里包含着探询的 成分,其微妙细腻,实在难以形容。早年所受的教育和追求 高雅趣味的习惯,使她秉性善良,举止优雅而利索,她刚才 的一连串动作就是在顷刻之间迅速完成的,没有停顿,也不 急促。一个美丽的女人,神情既关注又从容,再加她那上流 人间喜剧第三卷 社会的贵族风度,更使加斯东如醉如痴。流放到这诺曼底偏 僻地区两个月以来,他一直生活在各种木偶一般的人物之中。 德·鲍赛昂夫人与那些人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对他来说,她 不能不是梦中诗情的人格化。所以,这一形象的完美,简直 无法与他过去赞赏过的任何一个女人相比。这间客厅和圣日 耳曼区的客厅陈设完全相同,桌上零乱地放着许多珍贵的小 摆设,还有许多书籍和鲜花。在这个女人面前,在这间客厅 里,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巴黎。他走在一块真正的巴黎地毯 上,他重又见到了巴黎女郎的卓越舆型,她体态娇弱,风度 优雅,对打扮的效果如何漫不经心,而刻意追求效果恰恰害 苦了许多外酋妇女。 德·鲍赛昂子爵夫人一头金发,棕色眼珠,皮肤象所有 金发女郎一样白哲。前额高雅地隆起,这是遭贬天使的额头, 这天使以她的过失为荣,根本不想得到宽恕,她头发浓密,两 个发环在额旁形成两道宽宽的曲线,上面高高地盘成一个辫 结,使她的头更增加了几分端庄。丰富的想象力可以从那金 色的螺形发髻中看到勃艮第家族的公爵桂冠;而从这位贵妇 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又可以看到这个家族的虎虎勇气;不过, 这是一个坚强女性的勇气,只是用来对付轻蔑鄙视和胆大妄 为的,对于柔情蜜意,她却满怀温情。白净的长脖子上长着 小巧的脑袋,令人叹赏;面孔俊秀,芳唇微启,表情丰富,但 仍保留着精细审慎的风格,一种类似狡黠与无礼的嘲讽意味。 稍一动弹,她的前额就出现许多皱纹,她那双常常仰视天空 的美丽的眼睛总是饱含着痛苦的表情,但是,如果我们想到 她的不幸,想到她几乎为之付出生命的爱情,就不会不原谅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这两种女性的缺陷了。三年来,这个女人与世隔绝,独自 居住在一个远离城市的幽谷深处,伴随她的只有对光彩、欢 乐、充满激情的青年时代的种种回忆。过去是日夜欢娱,备 受尊崇,而今却只有可怕的空虚。在偌大一间寂静的客厅中 见到这样一位女子,难道不是一幕令人肃然的景象么?略加 思索,这一情景就更显得伟大庄严。这个女人的微笑说明她 充分意识到自身的价值。既非母亲,又非妻子,被社会所摈 弃,被人夺走了唯一能使她动心而不为此感到羞愧的男子,又 不能从任何感情中汲取她虚弱的心灵所需要的帮助,她只能 从自身获得力量,靠自己的生命力活着,她只剩下了一个遭 遗弃的女人的指望:等待死亡,虽然还有不少美好的年华,她 仍想尽快了结此生。自认为注定应享受幸福,却既没有得到 幸福,又没有给人以幸福就要死去了么?……一个女人哪!这 是怎样的痛苦!这些念头闪电般迅速地在德·纽埃尔先生的 脑海里闪过,面对着能笼罩一位女性的最伟大的诗情,他真 感到自惭形秽。美貌、不幸和高贵这三重光辉使他神魂颠倒, 几乎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他只顾赞赏子爵夫人,竞然一句 话也说不出来。 德·鲍赛昂夫人,无疑并未因他这种惊呆的样子感到不 悦,她动作轻柔而又庄重地向他伸过手来。然后,似乎为了 表现女胜的娇媚,她苍白的嘴唇上泛起一丝微笑。她对他说: “先生,德·尚皮涅勒先生告诉我,您费心给我带来一个 口信,这是哪位……” 听到这句可怕的话,加斯东越发感到自己处境的可笑、趣 味的低级,以及对这样一位高贵而不幸的女人所用手段的卑 人间喜剧第三卷 劣。他睑红了,眼神慌乱,百感交集。但是,他突然镇定下 来,年轻人善于在知错认错的感觉中汲取力量。他作了一个 满含谦卑之情的手势,打断了德·鲍赛昂夫人的话,以激动 的语气回答她道: “夫人,看望您,我不配有这种福气;我卑鄙地欺骗了您。 无论驱使我这样做的感情是多么伟大,也无法使人原谅我为 来到您的身旁所玩弄的可耻花招。不过,夫人,如果您能惠 然听取我的陈述……” 子爵夫人以高傲和轻蔑的目光瞥了德·纽埃尔先生一 眼,抬手抓住铃绳,拉响了铃。贴身男仆进来了。她威严地 望着年轻人,对仆人说: “雅克,掌灯送客。” 她傲慢地站起来,向加斯东施礼告别,然后弯下腰去拾 起那本掉在地上的书。她的动作冷漠生硬,和刚才迎接他时 动作的优美风雅恰成对比。德·纽埃尔先生离座起身,但却 站着不动。德·鲍赛昂夫人又扫了他一眼,好象在说:“怎么, 您还不走吗?” 这一眼,饱含着直刺人心的嘲讽,使加斯东顿时象要昏 厥的人一样,睑色煞白。几颗眼泪在眼眶里滚动,但没有落 下来,羞愧和绝望之火将泪水烘干了。他颇为高傲地望了德 ·鲍赛昂夫人一眼,那眼神既表示顺从,也表示某种程度的 自信:子爵夫人有权利惩罚他,但又何必这样做呢?随后,他 走了出去。穿过前厅的时候,他的睿智和为爱情所激发的聪 敏使他悟出他这种处境所面临的全部危险。 “如果我离开这所房子,”他自忖,“我就永远别想再回来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了。对于子爵夫人来说,我将永远是一个傻瓜。一个女人不 会猜测不到她所激起的情爱。而她正是一个女人!她那样粗 暴地将我撵出来,也许她现在正情不自禁地感到有点懊悔呢! 不过,一言既出,她不应该、也不可能再收回,我应当理解 她的心思才对。” 想到这里,加斯东在石阶上停住了脚步,他惊呼一声,很 快地转过身来说道: “我忘了点儿东西!” 他又向客厅走去,仆人跟在他的后面。这个仆人对于男 爵头衔和私有财产的神圣权利一向满怀敬意,现在听到男爵 说这句话时那自然的语气,就完全上了当。加斯东没等通报 就轻轻走进了客厅。子爵夫人以为擅自闯进来的是贴身仆人, 她抬起头,发现站在面前的却是德·纽埃尔先生。 “雅克已经掌灯送过我了。”他微笑着说。这微笑,半是 风雅半是忧郁,使这句话完全失去了开玩笑的成分,而且那 语气定能打动对方的心。 德·鲍赛昂夫人一下子被解除了武装。 “好,请坐吧!”她说。 加斯东迫不及待地抓过一把椅子,幸福感使他目光熠熠, 子爵夫人简直无法抵御这年轻人的目光,她低下头来看着书, 心中玩味着那种永远新鲜的乐趣,一种对女胜来说永不会消 失的情感,那就是意识到自己是使一个男子幸福的根源。再 说,她的心思已被猜透。一个女人遇上一个男子,他了解她 内心种种合乎逻辑的任性,理解她那些表面看来矛盾百出的 思想变化,懂得她那时而表现为怯懦、时而表现为大胆的短 人间喜剧第三卷 暂的羞涩,实际上正是风情和纯真的奇妙结合,那么她对这 个男子是会感激不尽的。 “夫人,”加斯东轻轻地喊道,“您知道我的过错,您却不 知道我的罪孽。如果您知道我是怀着多么幸福的心情……” “噢,当心!”说着,她以神秘的样子把一只手指举到鼻 子那么高,轻轻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另一只手又作出要去 拉铃绳的样子。 这个漂亮的动作,这种妩媚的威胁,大概触动了她的哀 愁,勾起了她对幸福往事的一次回忆。那时候,她可以要多 迷人就有多么迷人,要多可爱就有多么可爱;幸福使她的许 多非分之想都变得合情合理,使她最细微的举止都充满了魅 力。她紧蹙双眉,显出额头上的皱纹;在柔和的烛光照耀下, 她的面孔现出阴郁的表情。她用严肃却毫不冷漠的目光望着 德·纽埃尔先生,以深深为自己话语中的涵义而激动的态度 对他说道: “这一切都太可笑了!先生,确实有过那样的时光,我有 权快活得发狂,我可以和您一起欢笑,无所疑惧地接待您。但 是如今,我的生活已大大改变了,我不能再为所欲为,我必 须三思而行。您前来访问我,是出于什么样的感情呢?是好 奇吗?那么,我为这不可靠的片刻欢乐所付出的代价就太高 了。您是不是已经热烈地爱上了一个备受诽谤而您又从未见 过的女人呢?那么,您的感情就可能是建立在蔑视的基础上, 建立在一个过失的基础上,偶然的因素已使这个过失臭名远 扬。” 她气恼地把书扔到桌子上,以可怕的目光向加斯东瞥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眼,接着说: “怎么,我软弱过,难道社会就希望我永远软弱吗!这真 是太可怕,太卑鄙了。您是为怜悯我而来的吗?要同情心灵 的苦痛,您还嫌太年轻。先生,请记住,我宁可受到轻蔑,也 不要人怜悯;我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同情。” 静默片刻。她朝他抬起头来,神情忧郁而温柔: “好吧,先生。您看,无论是什么感情促使您糊里糊涂地 跑到我这隐庐里来,您都伤害了我,您很年轻,还不至于完 全没有善心,您会感觉到您的举动欠妥的。我原谅您,我现 在和您谈这件事已经不那么严厉了。您不会再到这儿来了,对 吗?我请求您,尽管我本可以命令您。要是您再来一次,那 么,不论您我都无法阻止全城的人把您看作我的情人。如果 是那样,您就在我的痛苦之上又增添了更大的痛苦。我想,这 不是您的本意吧!” 她沉默了。她以真正尊严的目光注视着他,使他心乱如 麻。 “我错了,夫人。”他用深深信服的口吻回答,“但是,在 我这样的年龄,热情、轻率和对幸福的强烈需求,既是优点, 也是缺点。现在,”他接着说,“我明白了我是不该设法来看 您的。不过,我的欲望又是很自然的……” 他努力多用感情、少用理智来叙述自己迫不得已远居他 乡的痛苦。他描绘了一个感情强烈但却缺乏爱情养料的年轻 人的状况,使人想到他是值得被人温柔地爱恋的,只是还从 未遇上一个年轻漂亮、充满情趣、感情细腻的女子,让他品 尝到爱情的欢乐。他说明自己因何失去分寸,但并不想为之 人间喜剧第三卷 辩解。他恭维德·鲍赛昂夫人,向她剖明在他心目中,她正 是为大多数青年所不断追求而又总是追求不到的理想情人。 然后,他又说到他每天清晨环绕库尔塞勒漫步,谈到当他看 到这所小楼时他所产生的种种飘忽不定的念头。现在,他总 算进入了这座小楼。他的叙述,在这女子心中引起了难以言 传的宽容之情。对于因自己而引起的荒唐事,女子心中总是 能找到这种宽容之情的。在这冷漠孤独的生活里,他使她听 到了热情的声音,给她带来了年轻人火热的灵感和显示出良 好教养的精神魅力。以极其细腻的方式表达出来的真实情感, 会使人激动,德·鲍赛昂夫人已经很久很久没体验过这种激 动的心情了,她不能不强烈地感受到其中的乐趣。她情不自 禁地注视着德·纽埃尔先生表情丰富的面孔,暗自叹赏他心 灵中崇高的自信。这颗心尚未被人生残酷的教训撕裂,也未 被野心或虚荣所进行的无休止的算计吞噬。加斯东风华正茂, 性格坚强,对自己的远大前程还不大在意。这样,两个人都 产生了一连串对他们的宁静极其危险的念头,但是对方并不 知晓,他们还竭力向对方隐瞒这些念头。德·纽埃尔先生发 现子爵夫人是那种罕见的女性之一,她们总是成为自己完美 无瑕和难以遏制的柔情的牺牲品。她们心中,一切都非常美 好,感情无比丰富,美的本能和表达爱情的多种多样的方式 相结合,净化了肉欲,并且几乎使肉欲成为圣洁的东西:这 是女人令人叹赏的秘诀,是大自然极少提供的珍品。一旦她 们允许别人进入她们的心中,人们就会发现她们那妩媚的姿 色已经是最次要的魅力了。而子爵夫人呢,在倾听加斯东以 真诚的语调向她叙述自己青春年华的厄运时,她就揣度出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腼腆给二十五岁的大孩子们所带来的痛苦。因为刻苦攻读使 他们没有受到腐蚀,也使他们不曾与社交界人士接触。这些 人会用他们那些头头是道的经验破坏年轻人的美德。在他身 上,她找到了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个男子还没有家 庭和财产的自私观念,也还没有只顾个人的感情。这种自私 观念和只顾个人的感情一旦发作,最后便将忠诚、荣誉、克 己、自尊这类情感扼杀净尽。这些品德是灵魂之花,它首先 能以强烈而细致的激情丰富人生,又能使人们变得更加真诚 正直。但是这些花朵总是过早地凋谢。加斯东和德·鲍赛昂 夫人一旦被抛进感情的广阔天地,就在理论上走得很远,彼 此探测心灵的深处,相互捕捉各种表情的真谛。这种考察,加 斯东出于无心,而德·鲍赛昂夫人却并非无意。她利用自己 先天或后天获得的乖巧,在无损于自己的前提下发表一些言 不由衷的看法,以了解德·纽埃尔先生的见地。她太聪颖、太 妩媚了,而且对待这个她毫不戒备、以为从此不会再见面的 年轻人也太随便了,以致她讲了一句风趣的话以后,加斯东 不禁天真地喊了起来: “啊,夫人,一个男人怎么能抛弃您呢?” 子爵夫人沉默下来。加斯东满睑通红,以为自己冒犯了 她。其实,这个女人只是感到有些意外,自从遭受不幸以来, 她第一次重新尝到深切的快感,德·纽埃尔先生发自肺腑的 这一声叫喊所取得的进展,是最滑头的浪子运用计谋也难以 取得的。年轻人坦率的判断说明,在他眼中她是无辜的,它 谴责了社会,控诉了那个背弃她的男子,也为她来到这里独 自生活作了辩护。她曾热切地盼望得到世人的谅解、真诚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同情、社会的尊重,但都遭到了残酷的拒绝;现在,她这些 最隐秘的心愿都在这一声感叹中得到了满足。而发自内心的 最甜蜜的恭维和女人们总是贪婪地加以品味的赞美之词,更 增添了这声感叹的魅力。她总算找到了知己,得到了理解。德 ·纽埃尔先生自然而然地给了她一个从失败中又抖擞起来的 机会。她看了挂钟一眼。 “噢,夫人!”加斯东喊起来,“请您不要惩罚我的冒昧吧! 要是您只答应见我这一晚,那就请您赏睑不要缩短时间。” 她对这种恭维微微一笑,说: “既然我们不应该再见面,现在多呆一会儿、少呆一会儿 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要是我讨您喜欢,那将是一件不幸 的事。” “不幸的事已经发生了。”他忧郁地答道。 “别对我说这话,”她严肃地说,“要不是我当前的处境, 我会高高兴兴地接待您。我要直言不讳地跟您谈谈,您就会 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意、也不应该再见到您了。您的心灵想必 很崇高,不会意识不到,只要我被人怀疑再一次失节,所有 的人就会把我看作是一个卑贱、庸俗的女人,和其他女人一 模一样。白璧无瑕的生活将会突出我的品格。由于婚姻,我 成了法律的受害者;由于爱情,我成了男人的受害者。我太 高傲了,不能不努力以特殊的身分继续生活在这个社会里。如 果我不保持现在的地位,我就理所当然地要承受横加于我的 一切责难,我自己也会丧失自尊。从属于一个我不爱的男人, 这样崇高的社会道德我可没有。尽管法律有明文规定,我仍 然打碎了婚姻的约束。这是错误,这是罪过,您说是什么就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是什么。不过,对我来说,那种状况无异于死亡。我要生活。 要是我有孩子,也许我还能找到力量忍受那门当户对的婚姻 所带来的痛苦。可在十八岁的时候,我们这些可怜的姑娘根 本不知道别人要我们干什么。我违犯了社会法则,社会惩处 了我,我们之间是公平合理的。我寻求过幸福,难道追求幸 福不也是我们的自然法则吗?那时候,我年轻漂亮……我以 为遇上的这个男子确实象他表现的那么热情。我曾一度被热 恋过!……” 停顿片刻,她又说: “我以为,一个男人永远不会抛弃象我那种处境的女人。 但是我被抛弃了,也许是我不讨人喜欢。是的,我大概违背 了某种自然法则:可能我太痴情,太忠诚,或要求太高,我 自己也不清楚。厄运使我清醒了。在当了长期的原告之后,我 不得不甘心充当唯一的罪人。我作出自我牺牲宽恕了那个我 本以为应当受到指控的人。我不够机敏,没能把他留住;命 运狠狠地惩罚了我的笨拙。我只知道爱。当一个人在恋爱时, 又怎能想到自己呢?因此,在我本该成为君主的时候,我却 当了奴隶。以后,真正了解我的人会责备我,但也会尊敬我。 我的痛苦教导我不能再冒被遗弃的风险。那是女人一生中最 可怕的危机,我真不明白,在经受了危机发生后第一周的苦 难之后,我怎么竟然还活着。必须度过三年的独处生活,才 能象我现在这样有力量来谈论这一痛苦。极度的痛苦通常总 是以死亡告终,可是,先生,我的结局却是没有坟墓的极度 痛苦。噢,我受了多少苦啊!” 子爵夫人抬起美丽的双眼望着墙上的突饰,她大概常把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不愿让外人听到的心事对它诉说。当女子不敢正视她们的谈 话对象时,墙上的突饰就成了最温柔、最顺从、最贴心的知 音。内室小客厅的突饰,难道不是个没有神甫的告解座式的 构件吗?此时此刻,德·鲍赛昂夫人表情丰富,姿色迷人,如 果不嫌用词过艳的话,简直可以说是娇媚风流。她既正确地 评价了自己,又在她和爱情之间筑起高高的障碍,这样,她 就刺激了这个男人的各种情感:她越抬高目标,就越是让人 清楚地看到这个目标。最后,她收敛了由于痛苦的回忆而显 得过分动情的目光,低下头来看着加斯东。 “现在,您该承认我应当保持冷漠和孤独了吧?”她平静 地对他说。 这位女子,无论是在理智上还是在爱情上都那样崇高,德 ·纽埃尔先生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跪倒在她的脚下。但 他担心那样做会在她面前显得愚蠢可笑,便抑制住自己的冲 动和想法。他既担心不能成功地表达这些冲动和思想,又害 怕遭受无情的拒绝或嘲弄,这种忧虑足以使最炽热的心灵冷 却下来。感情冲动的时候,强压下去的结果会引起深沉的痛 苦。凡是常常不得不把自己的欲望强咽下去的胆怯者或野心 家,都体验过这种痛苦。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打破了沉默,用 颤抖的声音说道: “夫人,请允许我将我有生以来最激动的心情表露出来 吧,我要向您坦白您使我感受到的一切。您使我的心灵变得 崇高了!我感到心中有一种愿望,那就是要把我的一生用来 使您忘却您的哀愁,用来爱您,以报复那些仇恨过您或伤害 过您的人。当然,这心迹的吐露太突然,今天还无以证明,我 人间喜剧第三卷 应当……” “够了,先生,”德·鲍赛昂夫人说,“我们两人都走得太 远了。刚才我的本意是想向您解释一下,我不得不拒绝您的 来访,是出于什么令人伤心的原因,以免这种拒绝显得太冷 酷无情,而决不想招来恭维。卖弄风情只适合于幸运的女人。 相信我,让我们还是彼此如同路人吧!以后您就会明白,既 然某种关系有一天必然要崩溃,那么就决不应该让这种关系 形成。”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皱起眉头,立即恢复了当初那副贞 洁的形象。 “一个女人如果不能在她一生的各个时期都追随她所钟 爱的男子,”她又说,“那该是多么痛苦啊!如果这个男子真 的爱她,这种痛苦在他心中不是也会引起可怕的反响吗?那 岂不是双重的不幸?”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她微笑着站起来,意思是客人也该 离座了,她说: “您上库尔塞勒来的时候,大概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一番 说教吧!” 这时,加斯东感到自己和这个不寻常的女人之间的距离 比刚和她接触时更远了。他认为这段甜蜜时刻的魅力只不过 是这位一心想显露才智的女主人卖弄风情的结果。于是他冷 淡地向子爵夫人行过礼,灰心丧气地走了出去。在路上,男 爵竭力想找到这个象弹簧一样又软又硬的女人的真正性格。 可是他亲眼看到了这个女人的各种微妙变化,使他实在难以 对她作出准确的判断,随后,她的各种声调仍在他耳边回响,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的举止、神态、眼神,在回忆中更增添了魅力,使他越想 越爱了。在他面前,子爵夫人的美貌重又在黑暗中大放光芒, 刚才获得的印象又一一浮现出来,向他显示出当初不曾注意 到的女性的妩媚和才情,从而使他再一次受到诱惑。他浮想 联翩,致使原来最清醒的思想也发生了冲突、拼搏,一时间 将灵魂抛进了疯狂的深渊。只有年轻人才能揭示和理解这类 狂热的抒情诗的奥秘。在这种诗里,心灵会同时受到最正确 和最疯狂的念头的袭击,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将使它向最后 击中心灵的念头让步,这可能是充满希望、也可能是陷入绝 望的念头。二十三岁的男子几乎总是为自卑感所控制,少女 的羞涩、惶惑会使他心神不安;他总担心不能好好地表白他 的爱情;他只看见困难重重,为此而恐惧万分;他为不能取 悦对方而战栗;如果他不是爱得这么深,也许倒会变得大胆 些;他愈感到幸福的价值,就愈不相信情人会轻易赐给他幸 福;也许是他过分沉湎于自己的欢乐,又总在担心没有给人 以欢乐;如果不幸他的偶像十分威严,他就只好偷偷地、远 远地欣赏她;要是别人没有猜透他的心思,那么他的爱情就 会化为泡影。这种在年轻的心灵中早熟的爱情,往往会留下 闪光的幻觉。哪个男子没有几个这类纯真的回忆呢?这类回 忆常常是越到后来就越温馨,甚至给人带来完美幸福的图像。 这类回忆就象在如花的年龄夭折的孩子,父母只见过他们的 微笑。因此,德·纽堆尔先生从库尔塞勒回来的时候,简直 受尽了种种极端的决心的折磨。德·鲍赛昂夫人已经成了他 生存的先决条件,他宁可死去也不能没有她而活着。他还很 年轻,对于一个完美无缺的女性向幼稚而热忱的心灵施加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无情诱惑,他不可能不动心。他不得不度过暴风雨般的一夜。 在这样的长夜里,年轻人从幸福到自杀,又从自杀到幸福,享 尽一生的幸福,然后精疲力竭地入睡。这是些决定命运的长 夜,可能发生的最大不幸,是一觉醒来成了旷达之士。太真 切的爱情使他难以成眠,德·纽埃尔先生爬起来,开始写信, 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可是没有一封令他满意,他又把这些信 统统烧掉了。 第二天,他又围着库尔塞勒的小围墙漫步,不过是在夜 色降临时分,因为他害怕被子爵夫人发现。此时,他所屈从 的感情具有某种极其神秘的性质,只有年轻人,或者处于同 样境遇的人,才能理解个中的无言乐趣及其稀奇古怪之处。所 有这一切,对于那些相当幸福,在生活中只讲求实际的人来 说,只会使他们耸耸肩膀而已。经过几番恼人的迟疑之后,加 斯东终于给德·鲍赛昂夫人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可以看作是 恋人们特有的漂亮而空洞的词句模式,能与之相比的是孩子 们为父母的生日偷偷画的图画,除了接受者之外,这是谁都 讨厌的礼物。信的内容如下: 夫人, 您对我的心、我的灵魂、我的生活具有那么大的威力,以致 今天我的命运已完全为您所掌握。请不要把我的信付之一炬,请 您发发善心将它看完。当您发现这第一句话并非庸俗、利己的表 白,而只是陈述了一个合情合理的事实时,也许您就会原谅我说 的这句话了。我的请求是谦卑的,我的自卑感使我十分克制,您 的决定对我的生命具有极大的影响,这一切也许会使您受到感 动。在我这样的年龄,夫人,我只知道爱,只是心中满怀着对她 464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爱慕之情,却完全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取悦、引诱一个女人。您 让我体会到的极大快乐,把我无可抗拒地吸引到您的身旁。我是 以全部利己之心来思念您的。对我们来说哪里有维持生命所必需 的温暖,这种利己之心就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我认为我配不上您。 是的,象我这样年轻、无知、羞怯的人,我觉得我所能给予您的 幸福,还不及我在看见您、听到您的声音时所感受到的幸福的干 分之一。对我来说,您是这世界上唯一的女人。我不能想象没有 您该怎样生活。我已决定离开法国,到印度、非洲或别的什么地 方去;我要用我的生命去冒险,直至在某种明知不可能成功的事 业中将这生命断送。我不是必须用某种无尽期的事情来战胜这无 限的爱情吗?但是,只要您愿意给我一线希望,不必让我属于您, 只要能得到您的友情,我就留下来。请您允许我在您身边度过几 个小时,就象上次我意外得到的机会一样,哪怕按您的要求只是 难得的几次也行。我知道,一句过分热情的话就可能断送我的这 一幸福,但就是这样脆弱的幸福也足以使我热血沸腾。我请求您 接受这样一笔仅仅对我有利的交易,这是否过高估计了您的慷慨 大度呢?您为这个社会作出了那么大的牺牲,您一定能让社会明 白,对您来说,我什么也算不上。您太聪明、太高傲了!您有什 么可担心的呢?为了让您相信在我的谦恭的要求里没有隐藏任何 不可告人的目的,我现在真希望能够剖开我的心给您看看。假如 我能指望让您分享埋藏在我心中的深情厚意的话,我就不会一面 告诉您我的爱情是无限的,一面又恳求您赐我以友谊了。只要我 能在您身边,您愿意我成为什么样的角色都可以,如果您拒绝我, 您当然有权那样做,我不会有任何怨言,我就远走他乡。万一将 来有别的女人由于某种原因进入我的生活,那您就是做对了;但 是,如果我因忠实于我的爱情而死去,也许您会感到惋惜!我真 希望引起您的惋惜之情,这将减轻我的痛苦,也可彻底剖明我那 未被理解的心灵 人间喜剧第三卷 加斯东·德·纽埃尔在猜测德·鲍赛昂夫人会如何接过 他的第一封哀的美敦书时,简直备受煎熬。要想理解这一点, 除非十分了解人在年轻时遭受的任何一种巨大不幸;除非曾 经骑上生有白色双翼的喀迈拉Ⅲ。只是在热切的想象面前,这 神兽才肯献出自己雌性的臀部。他好象看到子爵夫人冷酷讥 诮的样子,象那些不再相信爱情的人那样嘲弄着爱情。他真 想把信取回来,他觉得这封信写得荒唐可笑。现在,他头脑 中闪过一千零一个想法,比起信上那些生硬的句子,那些该 诅咒的、雕琢、造作、自命不凡的句子,肯定要高明得多、感 人得多;好在这些句子标点很乱,字也写得歪歪扭扭。他努 力不去思考,不去感受;但他还是思考着,感受着,痛苦着。 要是他到了三十岁,他一定来个自我麻醉;可这个还很天真 的年轻人既不知道鸦片的效力,也不懂得高度文明的种种办 法。他身边也没有一个巴黎的那种好友,他们总会及时地对 你说:P月盯E,NON DOLET!吲同时递给你一瓶香摈酒,或 ①喀迈拉,希腊神话中狮头、羊身、龙尾的喷火怪物,但作者在这儿显然 是指生有白色双翼的飞马珀伽索斯。英雄柏勒洛丰在雅典娜帮助下制服 了这匹飞马,并骑着它射死了喀迈拉。此处的描写喻指征服一个高傲的 女人,犹如征服神马一样困难。 ②拉丁文:帕厄图斯,这不疼。按,帕厄图斯(公元42年卒)为罗马帝国 时期的人,曾卷入反对克罗狄乌斯皇帝的阴谋,阴谋败露后,他受到死 刑的威胁,他的妻子为激励他自杀,先将匕首插入自己胸膛,并说:“帕 厄图斯,这不疼!”然后将匕首递给他。 466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是拖着你去狂饮,以减轻你因为犹豫孤疑而产生的苦恼。多 么了不起的朋友啊!你有钱的时候他们总是破产;你要找他 们的时候,他们总是去洗矿泉浴了;你向他们要一个路易的 时候,他们总是刚在赌场里输掉了最后一个路易,可还总有 一匹劣马要卖给你。不过他们毕竟是世界上最好的小伙子,他 们随时准备和你一起出发沿着陡坡往下滑,以此来消耗时间、 精力和生命! 德·纽埃尔先生终于从雅克手里收到了一封信。信写在 一方小羊皮纸上,印有勃艮第家族纹章的蜡封散发着香气,似 乎能使人闻到那个美人的香艳。 他立刻跑回屋里把自己关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读她 的信。 先生,由于我好心好意不让您遭到无情的拒绝,也由于一个 人的聪明才智对我总有诱惑力,您便因此而严厉地惩罚我。我信 赖年轻人的高贵品德,您却欺骗了我。我那天和您谈话,即使说 不上完全开诚布公,——如果完全开诚布公,那大概也是十分可 笑的——但我至少是坦率的,而且,为了让一个年轻人了解我冷 漠的原因,我把我的处境告诉了您。您越是引起我的兴趣,您给 我造成的痛苦就越强烈。我本性温柔善良,但环境使我变坏了。您 的信,换一个女人一定会连看都不看就把它烧掉,可我,我不仅 读了,还给您写回信。我的说理将向您证明,即使我无意中使人 产生了感情,即使我对这种感情的表露并非无动于衷,但我决不 会与人分享这一感情。我的行为会更有力地向您证明,我心里确 是这么想的。其次,您说我对您的生活具有极大的影响,我已打 算为了您的利益而运用这种影响,现在我就希望施加一次——仅 人间喜剧第三卷 467 仅一次——这种影响,以便撕下遮住您双眼的帷布。 先生,我马上就三十岁了,而您才二十二岁Ⅲ。您到了我这个 年纪会有什么想法,您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您轻率地信誓旦旦,说 不定到那时就成了您沉重的包袱。今天您会义无反顾地为我献上 整个生命,您甚至会为稍纵即逝的快乐而去死,这些我都可以相 信。但是,到了三十岁时,人生的经验会使您失去每天为我作出 牺牲的力量,而我呢,也会为接受这些牺牲而感到深受屈辱。终 有一天,一切、甚至天性本身都会命令您离开我。我曾对您说过, 我情愿死,也不愿被遗弃。您看,厄运使我学会了算计。我这是 在思考,我没有任何热情。您这是逼着我对您说,我一点都不爱 您,我不应当、不能够、也不愿意爱您。女人听任不加思考的感 情冲动的时期,在我已经过去了。我再也不能成为您追求的情妇 了。先生,对我的慰藉来自上帝,而非来自男人。何况,借助于 受骗的爱情这凄惨的烛光,我对人心看得很透,决不会接受您所 要求和给予的友情。您上了自己内心冲动的当,您更多地寄希望 于我的软弱,而并非您自己的力量。这一切都是本能的反应。我 原谅您这种孩子式的诡计,您恐怕连这种诡计的同谋都还算不 上。凭着这短暂的爱情,考虑到您的一生,也考虑到我的宁静,我 命令您留在国内,不要为一个必定要熄灭的幻想而耽误体面美好 的一生。现在,您也许会责备我的回信太无情无义;但是,日后 您实现了自己真正的使命,充分培育了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各种感 情时,您就会赞赏我的答复了。到那时,您会高兴地与一位老妇 重逢,她的友情对您肯定是甜蜜而珍贵的。她虽经历爱情的波折, 阅尽人生的沧桑,但她并不曾颓废下去,崇高的思想和宗教观念 使她洁身自好,圣洁如故。永别了,先生;听我的话吧,您要想 ①上文说加斯东二十三岁。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到,您的成功会给我孤寂的生活带来欢乐;象人们思念远在他方 的人那样思念我就行了。 读完这封信以后,加斯东·德·纽埃尔写了这样几句话: 夫人,我要是接受您的安排,不再爱您,而去作一个凡夫俗 子,那我也就只配有这种命运了,您说是吗?不,我不听您的,我 发誓要永远忠于您,直至死亡。噢,把我的生命拿走吧,除非您 担心在您一生中再增加一次悔恨…… 德·纽埃尔先生的仆人从库尔塞勒回来时,主人问他: “你把我的字条交给谁了?” “交给子爵夫人本人了,她正坐在车上,动身……” “进城来吗?” “我想不是,先生。子爵夫人的马车套的是驿马。” “啊,她走了!”男爵说。 “是的,先生。”仆人回答。 加斯东当即打点行装,尾随德·鲍赛昂夫人而去。她把 他一直领到日内瓦,而不知道他跟随在后。一路上,他思绪 万千,而萦绕在他脑海里的主要是这个问题:“她为什么要走 呢?”围绕着这个问题生出无数假设,他自然从中选择了他最 得意的一个:“如果子爵夫人愿意爱我,象她这样聪明的女人 无疑更喜欢瑞士。在瑞士,谁也不认识我们,而在法国,她 可能碰上很多包打听。” 一个女人如果精明到注意选择适合于她的地点,某些热 情奔放的男子可能不大喜欢她这样的人。他们都是些高雅之 士。不过目前还没有什么能证明加斯东的假设是正确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子爵夫人在日内瓦湖畔租下一栋小屋。待她安顿下来之 后,一个美丽的黄昏,夜幕降临的时刻,加斯东登门拜访了。 雅克不愧是贵族的贴身仆人,他见到德·纽埃尔先生毫不惊 讶,以无所不知的神态去给他通报。听到这个名字,看到这 个年轻人,德·鲍赛昂夫人手里的书掉到了地上。正当她惊 魂未定时,加斯东从容地走到她的面前,用她听起来颇为甜 美的声音说道: “给您拉车的马,我一站一站地接着租用,这叫我多么高 兴啊!” 她就这样服从了自己心中秘密的愿望!在这样的幸福面 前不作出让步的女人,到哪里去找呢?有一个和巴黎女郎的 气质恰好相反的天仙般的意大利女郎,——阿尔卑斯山这 边Ⅲ的人听了她的话一定觉得她极不道德——她在读法国小 说时曾说:“这些可怜的情人,为了一个上午就可以安排好的 事,竞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我真不明白是为什么。”讲故事 的人不是也可以效法这个好心的意大利女郎,不要叫听众和 他描写的对象等得太焦急吗?这里面当然有不少动人的风情 可以描绘。譬如德·鲍赛昂夫人温和地一再推迟给加斯东以 幸福,为的是能象古代的处女一样,失身时也保持体面,也 可能是为了享受初恋的那种纯真的乐趣,让初恋在力量和程 度上达到最高峰。象德·纽埃尔先生这样年龄的男子,最容 易被这类反复无常的爱情游戏所哄骗;而女人们则非常热中 于这类游戏,还要设法延长这类游戏,或是为了确立她们的 ①阿尔卑斯山在法国和意大利之司;阿尔卑斯山这边,即指法国。 人间喜剧第三卷 地位,或是为了更长久地享用她们的权力,因为她们本能地 揣测到,她们的权力很快就要缩小。不过,这种小小的闺房 外交会议记录,虽说不象伦敦会议Ⅲ记录那么冗长繁琐,但 在这个真实的爱情故事里无足轻重,完全可以一笔带过。 德·鲍赛昂夫人和德·纽埃尔先生在日内瓦湖畔子爵夫 人租下的别墅里住了三年。他们离群索居,不去拜访任何人, 也没引起别人的议论;他们泛舟湖上,起床很晚,总之,象 我们每个人梦寐以求的那样幸福。这所小小的住宅很简朴,绿 色的百叶窗,环绕着宽阔的阳台,阳台上张着顶篷,是一所 情侣们真正的“金屋”;屋内有白色的长沙发,踏上去毫无声 响的地毯,色泽鲜艳的帐幔,这里的一切无不闪耀着快乐的 光辉。从各个窗口望出去,日内瓦湖的景色呈现出不同的面 貌。极目远眺,是起伏的群山和气象万千的浮云,它们色彩 不同,瞬息万变,头上,是美丽的天空;前面,是一带长长 的湖面,任性的湖水变化无穷。景物仿佛为他们而陷入沉思 幻想,一切都在对他们微笑。 一项至关重要的利益召唤德·纽埃尔先生返回法国,因 为他的哥哥和父亲已相继去世。他必须离开日内瓦。两个情 人已经买下了这所房子。他们真想砸碎群山,打开闸门,放 尽湖水,把一切都带走。德·鲍赛昂夫人跟随德·纽埃尔先 生回到法国。她变卖了自己的产业,在玛奈维尔附近购置了 一大片和加斯东的土地相毗连的地产,他们就在那里一起住 ①指一八三一年,奥、法、英、普、俄等国为在比利时和荷兰之司建立持 久和平而召开的伦敦会议。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下来。德·纽埃尔先生心甘情愿地把玛奈维尔地产的使用收 益权让给母亲,交换条件是给他以继续当单身汉的自由。德 ·鲍赛昂夫人的地产在一座小城附近,处于奥日河谷最优美 的地带。在这里,两个情侣在他们和社会之间筑起堵堵高墙, 任何社会观念、任何人都无法逾越,他们又恢复了在瑞士所 过的美好的日子。整整九年,他们所体味的幸福是勿庸赘述 的。对那些能够理解任何形式的诗歌和祷文的人,这段奇遇 的结局大概会让他们揣测到这对情侣所享受的幸福。 可是,德·鲍赛昂夫人的丈夫,德·鲍赛昂侯爵先生 [f也的父亲和长兄均已去世Ⅲ)身体却非常健康。如果确切知 道我们的死会成全别人的幸福,那真是没有什么比这个因素 能更好地帮助我们活下去了。德·鲍赛昂先生是个固执而爱 嘲弄的人,象所有享用终身年金的人一样,他从每天早上起 床时精神饱满这一点上,又比别人多得了一分快乐。此外,他 还是个风月老手,行事有条不紊,彬彬有礼,老谋深算,能 够平静地向一个女人倾诉爱情,就象仆人说“夫人,请用餐 吧”一样。 这段有关德·鲍赛昂侯爵的传略小注,旨在使诸君明白, 侯爵夫人是不可能嫁给德·纽埃尔先生的。 九年的幸福生活,这恐怕是一个女人能够签订的最甜蜜 的合同了。德·纽埃尔先生和德·鲍赛昂夫人从这段艳史开 始以来,一直处于一种既正常又暖昧、不尴不尬的境况之中, 九年之后,他们依然如此。致命的危机终于到来了。人们对 ①由于父亲和长兄的去世,鲍赛昂子爵便承袭了侯爵的封号。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场危机很难有一个概念,却能以数学般的准确标出其发展 的一个个阶段。 加斯东的母亲,德·纽埃尔伯爵夫人从不愿见德·鲍赛 昂夫人。她是个生硬古板、品行端正的女人,她完全按照法 律的要求成全了老德·纽埃尔先生的幸福。德·鲍赛昂夫人 明白,这位体面的老寡妇必定是她的敌人,她会设法把加斯 东从这种不道德和反宗教的生活里强拉出去。侯爵夫人本想 卖掉土地,回到日内瓦去。但这不啻是对德·纽埃尔先生的 怀疑,她不能这样做。此外,他叉恰巧对瓦勒卢阿Ⅲ土地的 开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在那里开垦了许多种植园,想整 治那儿的土地。女人们都希望自己的丈夫、甚至自己的情人 享有这种机械性的乐趣,她要一走,不就剥夺了他的这一乐 趣吗?这一带来了一位德·拉罗迪耶尔小姐,二十二岁,相 当富有,年金有四万利勿尔。每次加斯东有事到玛奈维尔去 都会遇到这位女继承人。这些人物就象一个数学命题中的各 个数字一样,一一排列在那里。一个月以来,德·鲍赛昂夫 人竭力想解开这道可怕的难题。一天早上,她写了一封信交 给加斯东。下面这封信对这道可怕的难题作出了解释。 我亲爱的天使,我们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什么也不能使 我们分离,我们的爱抚常常代替我们的语言,而我们的语言同样 是我们的爱抚。在这样的时候给你写信,难道不是违情悖理的吗? 但是,不,我心爱的人,有些事情,女人是不能当着她情人的面 说的:一想到这些事,她就难以启齿,失去了力量,也失去了才 ①这是个虚构的地名,从巴耶附近的巴勒卢阿变化而来。 人间喜剧第三卷 473 智,甚至周身的血液都会向心脏回流。这样待在你身边使我万分 痛苦;而我却经常是这样的。我觉得我的心应当对你完全诚实,什 么想法都不该瞒着你,哪怕是转瞬即逝的想法。我太喜欢无拘无 束,这于我的天性很相宜,我不能再这样为难、不自在下去。因 此,我要把我的苦恼告诉你。是的,这确实是一种苦恼。你在听 我说吗?别再用得,得,得……这类我喜欢——你的一切我都喜 欢——的放肆腔调来叫我住口。因为亲爱的天赐的夫君,让我告 诉你,从前,在忧伤的重压下我几乎痛不欲生,你却抹去了我所 有忧伤的回忆。只有你才使我感受到爱情。只有你青春年华的率 真,你伟大心灵的纯洁,才能满足一个苛求的女人心灵上的渴求。 朋友,当我想到在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九年里,你从未引起我的嫉 妒心,我就常常高兴得心跳不已。你所有的心灵之花,你所有的 思念,都献给了我。我们的天空中不曾有过一丝乌云。我们不知 道什么是牺牲,只是一味听从心灵的呼唤。我享受到了一个女人 所能享受的无边的幸福。泪水沾湿了这页信笺,这泪水是否能向 你表明我对你的全部感激之情呢!我真想跪下来给你写这封信。 可是,这种幸福倒使我体验到一种比遭受遗弃更为可怕的痛苦。 亲爱的,女人的心是有很深的皱褶的。直至今日,正象我不知道 我的爱情有多深一样,我也不知道我的心有多深。一想到我们所 爱的人的不幸,相比之下,能落到我们头上的最大的痛苦,都很 容易忍受了。如果这种不幸是由我们造成的,那不是要叫我们痛 苦死了吗?……这就是压迫着我的思想。而且,这种思想还引出 了一个更加令人心情沉重的思想,它会使爱情失去光彩,会扼杀 爱情,使爱情变成一种玷污人生的耻辱。你三十岁,我已经四十Ⅲ。 ①此处年龄又不准确。按前文推断,如果鲍赛昂夫人四十岁,那么加斯东 应为三十二或三十三岁。 474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样的年龄差别,难道不会使一个热恋中的女人产生许许多多的 恐怖念头吗?你为我抛弃了人世的一切,开始时你可能是不自觉 的,后来便充分意识到你为我作出的种种牺牲。你也许已经考虑 到你的仕途,考虑到缔结一门必定会给你增加财富的婚姻,这婚 姻将允许你公开承认你的幸福、你的子女,能够把你的财产一代 代传下去,能使你重新在社交界抛头露面,并光彩地占据你的一 席地位。但是,你可能已经强压下了这些想法,在我一无所知的 情况下,愉快地为我放弃了一个女财产继承人、一份家财和一个 美好的前程。出于年轻人的慷慨之情,你可能愿意恪守誓言,其 实这誓言只是在上帝面前才将我们连结在一起。我过去的痛苦浮 现在你眼前,你把我从不幸中拯救出来,可能正是这种不幸保护 了我。你是由于怜悯我才爱我!这个想法,比担心误了你一生更 使我感到可怕。那些能用匕首刺死他们的情妇的人实在是慈悲为 怀,只要他们动手的时候他们的情妇还是幸福的、无辜的;还沉 溺在幻想的光彩里……是的,比起几天来隐隐折磨着我的这两种 想法,死亡确实是上策。昨天,你那么温柔地问我:“你怎么啦?” 你的声音使我颤抖。我以为,按你的习惯,你已经看出了我的心 思,于是我等待着你吐出肺腑之言,我以为已经猜透了你出于理 智的盘算,已经有了正确的预感。因而,我回想起你的某些习惯 性的关注,我觉得从中看到了某种做作的成分。男人通过这种做 作,泄露出他们感到忠诚已成为难忍的负担。此刻,我为自己的 幸福已经付出了很高的代价。我体会到大自然出售给我们的都是 爱情的珍品。事实上,命运不是已经把我们分开了吗?你一定想 过:“迟早我得离开可怜的克莱尔Ⅲ,为什么不及时离开她呢?”这 句话已经写在你目光的深处。我曾远远地躲开你哭泣。流泪竟也 ①鲍赛昂夫人的名字。 人间喜剧第三卷 475 要躲着你!这是十年来哀愁第一次使我流泪,我太高傲,不愿让 你看到我的泪水;但是我丝毫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是的,你是对 的。我不应该过于自私,把你光辉而漫长的一生和我那即将衰老 的生命紧紧拴在一起……可是,要是我猜错了呢?……要是我把 你爱情的忧郁当成是理智的思考了呢?……啊,我的天使!别让 我捉摸不定,惩罚你这好嫉妒的妻子吧!但要让她重新意识到她 的爱情和你的爱情,因为这个女人的整个身心已陷入了这种感 情,这种使一切都变得圣洁的感情。自从你母亲到来以后,自从 你在你母亲那里看到了德·拉罗迪耶尔小姐以后,我就为各种不 光彩的猜疑所折磨。叫我痛苦好了,但千万不要欺骗我。我希望 什么都知道,你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你想了什么!如果你在我和 某件事情之间犹豫傍徨的话,我还给你自由……那时我将向你隐 瞒我的命运,我可以不在你的面前哭泣,只是,我再也不愿见到 你了。……啊!我写不下去了,我的心都碎了…… 我郁闷地发了一阵呆。朋友,你这样善良,这样坦率,我没 有什么值得自豪之处来和你抗衡。你既不会伤害我,也不会欺骗 我。可是你一定要对我说实话,无论这会多么残酷。你需要我鼓 励你说出真情吗?好吧,我的心肝,一种妇人之见会给我以安慰 的。我不是曾经占有过一个年轻腼腆、风流倜傥、英俊文雅的你 吗?这是任何别的女人都再也见不到而我却甜蜜地享受过的加斯 东……不,你再也不会象曾经爱我那样,象现在爱我这样去爱别 人了;是的,我是不会有情敌的。我们的爱情构成我的全部思想, 当我想到我们的爱情,我的回忆里就不会掺杂上苦味。从今以后, 你再也不能以孩子气的媚态、年轻人的殷勤、内在的风情、外在 的风度和对快感的迅速领悟,总之,以青春恋情的一切迷人之处 去诱惑一个女人了,啊,你已经是一个男子汉!现在,你会盘算 476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切,会听天由命。你也会忧心忡忡,惴惴不安,野心勃勃,前 顾后盼。这一切,将使她看不到你那永不消逝的微笑;而在我的 眼里,这微笑却总是使你的嘴唇更加漂亮。对于我,你的声音总 是那么温柔;但将来,它有时也会变得忧伤。见到我时,你的眼 睛总是闪耀着天使般的光芒,但对于她,却常常黯淡无光。而且, 那个女人不可能象我这样爱你,也就永远不会象我这样讨你喜 欢。她不会象我这样经常关心自己的仪容,也不会象我这样经常 琢磨你的幸福,在这方面,我从来不缺少智慧。是的,我见识过 的那个男人、那颗心、那颗灵魂,再也不会存在了。我将把这一 切埋藏在记忆里,以便继续享用;我会靠过去美好的时日幸福地 生活,这种日子,除了我们自己,是无人知晓的。 我亲爱的宝贝,如果你根本没想到过要自由,如果我的爱情 并没有使你感到沉重,如果我的担忧纯属臆想,如果我仍然是你 的夏娃,是你在世界上唯一的女人,那么,你一读完这封信,就 来吧!快快跑来吧!啊,我相信,在那一瞬间,我会比九年来的 任何时候都更爱你。我责备自己胡乱猜疑,经受了这些猜疑引起 的无谓的痛苦之后,我们的爱情每增加一天,是的,仅仅是一天, 就将等于整个幸福的一生。你说话呀,坦率地说呀!别欺骗我,那 可是罪过。说呀,你要自由吗?你考虑过男子汉的生活吗?你后 悔吗?如果是我使你后悔,那我就会为此而死!我对你说过,我 爱得很深,与其我幸福,不如你幸福;与其我活着,不如你活着。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就抛开我们九年幸福生活的丰富回忆吧,以 免影响你的决定。可是,你说话呀!我服从你,就象服从上帝一 样。如果你抛弃了我,上帝就是唯一能安慰我的了。 当德·鲍赛昂夫人知道这封信已经到了德·纽埃尔先生 手上的时候,她全身瘫软,思绪万千,坠入了茫茫的冥想,象 是昏昏欲睡的样子。的确,她所遭受的痛苦之强烈,是和女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人的力量不相称的,也只有女人才会尝到这种痛苦的滋味。在 不幸的侯爵夫人等待决定命运的时候,德·纽埃尔先生读着 她的信,按照年轻人遇到这类变故时所常用的说法,是感到 十分为难。他这时已几乎屈从于母亲的旨意和德·拉罗迪耶 尔小姐的吸引力。这位年轻女子毫无可取之处,身体僵直象 棵白杨,肤色有红有白,依照待嫁闺女应遵守的规矩,她很 少开口。不过,每年四万利勿尔的地产收入已经替她说够了。 真挚的母爱帮助老德·纽埃尔夫人想方设法把儿子拖回到道 德的路上。她向他指出,他能被德·拉罗迪耶尔小姐选中实 在是荣幸,因为向她求婚的言家子弟简直数不胜数;是认真 考虑自己前途的时候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总有一天他 能得到八万利勿尔的不动产年息;财产能安慰一切;如果德 ·鲍赛昂夫人的确是为他好而爱他,她就应当第一个鼓励他 结婚。总之,凡是女人能够影响一个男人理智的一切手段,这 位好心的母亲都没忘记用上。就这样,她使儿子产生了动摇。 过一种体面的、侍合世俗观念的生活,对加斯东是有吸引力 的;德·鲍赛昂夫人的信来到的时候,他的爱情正在和这种 诱惑进行争斗;这封信决定了战斗的胜负。他决定离开侯爵 夫人,结婚。 “人生在世,总得堂堂正正地做人啊!”他思忖。 随后,他设想这个决定会给他的情妇带来怎样的痛苦。男 子汉的虚荣和情人的良心使他更夸大了这种痛苦,他真诚地 动了恻隐之心。他突然领会到这巨大的不幸,认为应当『二至 义尽地减轻这一致命的创伤。他希望能将德·鲍赛昂夫人引 入冷静的状态,并且由她出面要求他缔结这一残酷的婚姻;为 人间喜剧第三卷 此,就得让她逐步适应分手纯属必然的思想,让德·拉罗迪 耶尔小姐经常象幽灵一样在他们之间游荡,先得放弃这位小 姐,然后再设法使人强迫他娶她。为了实现这个极言同情心 的计划,他甚至寄希望于侯爵夫人的高贵和自尊,寄希望于 她崇高的美德。因而为了消除她的怀疑,他给她回了信。回 信!对于一个既有真正爱情的直觉、又有最细腻的女性感知 能力的女人来说,这封回信就是一纸判决。因此,当雅克进 来,走向德·鲍赛昂夫人,给她递上一张摺成三角形的纸头 的时候,可怜的女人象一只被逮住的燕子似的浑身发抖。一 股莫名的寒气从头到脚袭上全身,就象是裹上了一块冰冷的 殓尸布。他没有跑来跪倒在她面前,他没有睑色苍白、泪汪 汪、情切切地到这儿来,事情已经一清二楚了。但是,痴情 的女人心中总是怀着希望的!真不知道要刺多少刀才能把她 们杀死,她们始终爱着,流着血,直至最后一刀。 “夫人需要什么吗?”雅克退出时温和地问道。 “不需要。”她说。 “可怜的人!”她抹去一滴眼泪,心想,“他,一个仆人, 也猜出了我的心思!” 她读起信来:我最亲爱的,你自己制造了许多幻觉…… 读到这几个字,侯爵夫人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心中一个隐 秘的声音在对她大喊:“他撒谎!”爱I青使她怀着急于知道下 文的心情,一目十行地读完了第一页。在这一页的下端,她 看到这样几个字:什么都还没有决定……她哆嗦着急切地翻 过这一页,清楚地看到了贯串这些艰涩隐晦的句子的基本精 神;在这封信里,她再也找不到爱情的冲动了。她把信揉皱, 人间喜剧第三卷 撕碎,搓成一团,还咬了几口,便扔进火里,大声喊道: “噢,无耻之尤!他占有我,却不再爱我了……” 说完,她半死不活地扑倒在长沙发上。 德·纽埃尔先生写完信后就出门了。他回来的时候,看 到雅克站在门口。雅克交给他一封信,说: “侯爵夫人不在古堡了。” 德·纽埃尔先生一惊,拆开信封读信: 夫人,我要是接受您的安排,不再爱您,而去作一个凡夫俗 子,那我也就只配有这种命运了,您说是吗?不,我不听您的,我 发誓要永远忠于您,直至死亡。噢,把我的生命拿走吧,除非您 担心在您一生中再增加一次悔恨…… 这是侯爵夫人动身去日内瓦时他给她写的短笺。克莱尔 ·德·勃艮第在底下加了一句:先生,您自由了。 德·纽埃尔先生回到玛奈维尔他母亲那里。二十天以后, 他娶了斯泰法妮·德·拉罗迪耶尔小姐。 假如这个平平常常的真实故事就此结束,那简直就是骗 人了。谁没有几个比这更有趣的故事可以讲述呢?但是,这 个故事的结尾很有名,可惜这是真有其事;再则,有些人领 略过无边的爱情的高尚乐趣,但又亲手毁灭了,或是因残酷 的命运而失去了这种爱情。这个故事著名的结尾以及这结尾 在他们心中唤起的记忆,可能使这篇小说免遭批评。实际上 德·鲍赛昂侯爵夫人和德·纽埃尔先生分手的时候,根本没 有离开她的瓦勒卢阿古堡。由于许多只能深埋在女人心中的 原因,而且每个女人都能捉摸出她自己独有的理由,克莱尔 人间喜剧第三卷 在德·纽埃尔先生完婚之后仍然继续住在古堡里。她深居简 出,除了贴身女仆和雅克之外,连她的家仆都从来没见过她。 她要求家里绝对安静。除了到瓦勒卢阿的小教堂去以外,从 不走出房门。每天清晨,附近一位神甫来到这座小教堂为她 做弥撒。结婚以后没几天,德·纽埃尔伯爵Ⅲ在夫妻生活上 就陷入了一种麻木冷淡的状态。这种情形,既可以叫人以为 他们是幸福的,也可以使人认为他们很不幸。他母亲逢人便 说: “我的儿子非常幸福。” 加斯东·德·纽埃尔夫人,象许多少妇一样,有点枯燥 乏味,温和,耐心,婚后一个月,她新怀孕了。这一切,都 侍合老套套。德·纽埃尔先生待她很好,只是离开侯爵夫人 两个月之后,他竞变得神情恍惚,总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他从来都是严肃庄重的。”他母亲说。 七个月不冷不热的幸福生活过后,发生了几件事。表面 上看来无足轻重,却包含着思想的巨大变化,表明心灵的极 度混乱,三言两语是难以讲清的,只好听凭人们随心所欲地 去理解。有一天,德·纽埃尔先生在玛奈维尔和瓦勒卢阿地 面上打猎。回来的时候他走过德·鲍赛昂夫人的花园。他让 人去找雅克,他等着;男仆来了,纽埃尔先生问他: “侯爵夫人一直爱吃野味吗?” 雅克作了肯定的回答,加斯东就塞给他一大笔钱,还说 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由,为的是请雅克帮个小忙:将他的 ①德·纽埃尔已经承袭了伯爵的封号。 人间喜剧第三卷 猎物留给侯爵夫人。对于雅克来说,既然纽埃尔先生不希望 侯爵夫人知道野味的来历,那么女主人吃的鸱鸪究竞是她的 守林人还是德·纽埃尔先生打来的,也就根本无关紧要了。 “这是在她的地里打的。”伯爵说。 一连数日,雅克都参与了这个并无恶意的骗局。德·纽 埃尔先生天一亮就去打猎,吃晚饭时才回家,总是空手而归。 整整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加斯东胆大起来,他写了封长 信给侯爵夫人,设法送到她手上。这封信原封未动给退了回 来。侯爵夫人的亲随把信还给他的时候,天色已晚。此时伯 爵在客厅里,好象正在听他妻子在钢琴上敲打埃罗尔德Ⅲ的 随想曲,他突然冲出客厅,象一个男子飞赴约会似的向侯爵 夫人家奔去。他从十分熟悉的一个豁口跳进花园,慢慢地穿 过小径,不时停下脚步,好象要极力抑制怦怦的心跳;他走 近古堡,倾听里面的动静,他断定佣人们都在吃饭,便径直 向德·鲍赛昂夫人的住房走去。侯爵夫人从不离开她的卧室, 德·纽埃尔先生悄悄地走到卧室门口,借助两支蜡烛的光亮, 看见侯爵夫人消瘦、苍白,坐在一张大沙发椅上,低着头,垂 着手,眼睛盯着一件东西,却似乎视而不见。这是一种充分 表现出来的痛苦。这种神态里还有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只是 谁也不知道克莱尔·德·勃艮第正注视着坟墓呢,还是注视 着过去。也许是因为德·纽埃尔先生的眼泪在黑暗中闪光,也 许是因为他的呼吸发出了轻微的声响,也许是因为他身不由 己地哆嗦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他的出现不能不产生一种感应 ①埃罗尔德(1791 1 833),法国作曲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现象,这种现象在平时正是光荣、幸福和真正爱情的明证;总 之,德·鲍赛昂夫人慢慢地朝门口转过睑来,看见了她昔日 的情人。伯爵向前挪了几步。 “先生,如果您再往前走,”侯爵夫人睑色煞白,大声嚷 道,“我就从这扇窗口跳下去。” 她跳过去抓住窗户的插销,拉开插销,一只脚踏在十字 窗的外窗台上,手扶窗框,向加斯东转过头来。 “你滚出去!滚出去!”她喊道,“否则我立即跳下去。” 听着这惊心动魄的叫喊,又听到仆人们的骚动,德·纽 埃尔先生象个坏人似的溜走了。 回到家里,伯爵写了一封很短的信,叫他的贴身仆人给 德·鲍赛昂夫人送去,嘱咐他要让侯爵夫人知道这关系到他 的生死问题。信使出发后,德·纽埃尔先生回到客厅,看到 他妻子继续在照着谱子弹那首随想曲。他坐下来等候回信。一 个小时之后,随想曲弹完了,夫妻两人各在壁炉一侧,相对 无语,仆人从瓦勒卢阿回来,把原封未动的信还给主人。德 ·纽埃尔先生走进与客厅相连的一间小屋,拿起他打猎回来 时放在那里的猎枪,自杀了。 这个急转直下的致人于死命的结局,与法国年轻人的所 有习惯大相径庭,但却是合情合理的。 凡是认真地观察过,或是甜蜜地体验过一对男女美满结 合所产生的各种现象的人,都能完全理解这一自杀行为。一 个女人不会自己成熟,不会在一天之内就能顺应爱情无法预 料的变化。快感象是一朵奇葩,需要最精心的培育。只有经 过长期耕耘,达到情投意合,才能揭示出这种快感的一切源 人间喜剧第三卷 泉,才能产生温柔微妙的乐趣。我们都迷恋此种欢乐,把它 看作那个诚心诚意给我们欢乐的人儿所固有的素质。这种令 人叹赏的融洽,这种可说是宗教信仰一般的情感,以及认为 在我们所爱的人身边能够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或过度的幸 福的坚定信念,就是长期、持续的爱情的部分秘密。在一个 具有女性天赋的女人身边,爱情从来不会变成习以为常的东 西。她那令人倾倒的温情善于化作丰富多采的形式。她既聪 明又痴情。她在自然中加进了那么多人为的妙计,或者说她 在人为的妙计中也加进了那么多自然成分,这就使她无论在 记忆里还是在现实中都极富于魅力。与她相比,一切女人都 会黯然失色。只有担心失去这么广博、这么多采的爱情的人, 或者已经失去过它的人,才会认识它的全部价值。但是,如 果一个男子在感受过这种爱情之后,却为了缔结一桩冷冰冰 的婚姻而抛弃了它,如果他曾希望在妻子身上获得同样的幸 福,而这位妻子却以隐藏在夫妻生活暗处的某些事实向他证 明,他再也不可能得到那样的幸福;如果他的嘴唇上还留有 圣洁爱情的甘味,而为了社会上的一种怪观念,就致命地伤 害了自己真正的妻子,——那他就只有一死,要不然就得有 一套自私、冷酷的世俗哲学,而这是令痴情的人厌恶的哲学。 至于德·鲍赛昂夫人,她肯定没有想到,在九年的时间 里,她向她情人慷慨地奉献自己的爱情之后,他竟会绝望到 轻生的地步。也许她认为只有她一个人是痛苦的。再说,她 完全有权拒绝那种最可耻的、与另一个人分享的爱情。这种 分享,一个妻子由于重要的社会原因可以容忍,但是一个情 妇对之却深恶痛绝,因为爱情存在的全部理由就在于它的纯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八三二年九月于昂古莱姆 黄晋凯译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奥诺丽纳 献给阿希勒·德韦里亚先生① 以表深情怀念 德巴尔扎克 法国人怕出门的心理和英国人爱出门的心理可以说不相 上下,两个极端也许都有理由。走出英国,随处都能发现胜 过英国的东西;但要在法国以外找到法国的韵味就极不容易 了。别国有的是幽美的风景,比法国舒服得多的设备,我们 在这方面是进步最慢的。别国有时还让你看到言丽伟大、动 人心魄的豪华场面;它们既不缺少风采,也不缺少高雅;可 是精神生活,思想活动,在巴黎不足为奇的辩才与隽永的谈 吐,那种心有所思而不形之于口的默契,那种成为法国语言 精华的、意在言外的词令,却是无论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的。法 国人的笑谑已经很少为人理解,在国外自不免象一株移植的 树木一般很快就枯萎了。在法兰西民族看来,侨居海外简直 是违背常理的事。许多法国人,例如我们在这里提到的那些, 认为只要看到本国的海关官吏就觉得高兴,这恐怕是把爱国 ①阿希勒·德韦里亚(1800 1857),法国画家,雕刻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心夸张得最厉害的说法了。 这段小引,目的是要让一般旅行过的法国人,把流寓国 外的时期偶尔在某一位外交官的客厅里找到一片沙漠绿洲, 找到整个祖国的那种喜悦回想一下;这心情,在从来没离开 意大利人大街的沥青马路,认为河滨大道与塞纳河左岸已经 不算巴黎的人,是不容易理解的。喂,巴黎人!你们可知道 什么叫做不在巴黎而仿佛身在巴黎吗?那并非吃到牡蛎岩饭 店的厨子博雷尔替老饕预备的、只能在蒙托尔盖尔街烹调的 名菜;而是看到令人想起牡蛎岩饭店的席面!而是尝到在国 外近于神话的、象本文所提到的女子那样少有的法国酒!所 谓重瞎巴黎,也并非听到从巴黎传至边境就变味的、风行一 时的妙语;而是置身于风雅的、心心相印的、识见卓越的环 境,为所有的法国人,从诗人到工匠,从公爵夫人到街头的 孩子,都耳满目染,熏陶惯的。 一八三六年,正当撒丁国王驻跸热那亚的时候,两个多 少有点名气的法国人,在法国领事租的一所别墅中间,还能 有置身于巴黎的感觉。别墅坐落在一个高岗上。在圣托马斯 门与有名的灯塔之间,那高岗是亚平宁山脉的最后一块高地; 至于有名的灯塔,随便哪本纪念朋只要有热那亚的风景,没 有不把它画上的。当初热那亚城邦全盛的时期,王侯勋贵花 到几百万金钱盖造华丽的别墅;本文所说的府第便是其中之 一。世界上倘若有什么地方晚景特别幽美的话,那一定是热 那亚了:上半天先来一场当地特有的倾盆大雨;然后海水的 明净争着与天色的明净比赛:一片静寂笼罩着海滨的大道,笼 罩着别墅的树林和张着大嘴、莫测高深的吐着流泉的石像;明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星闪闪,地中海的波浪一个接着一个,仿佛一个女人的自白, 被你一句一句逼了出来。那时,芬芳的空气充塞你的肺部,罩 着你的梦境;令人陶醉的韵味仿佛肉眼看得见似的,象大气 一样在空中浮动,直扑到你的椅子里,——你拿羹匙调着冰 淇淋或果汁,脚下躺着城市,面前站着美女:象这种薄伽丘 情调的良辰美景Ⅲ,的确是意大利和地中海滨所独有的。 座上有喜欢招待四方才士的豪客迪·奈格罗侯爵,有达 马索·帕勒托侯爵,吲那是两位在气质上极象法国人的热那 亚人;还有一个法国总领事,由一位美若圣母的太太和因为 瞌睡而默不出声的孩子陪着;此外是法国大使、大使夫人、自 以为衰老但很狡猾的一等秘书,以及两位专诚来向领事太太 辞行的巴黎人。别墅的阳台上摆着一桌精美的晚餐,时间是 五月中旬。把这些人物和这个场面想象一下,你就能对那幅 图画有个概念了:画上的中心人物是一位大名鼎鼎的女子,那 次晚会中的上宾,常常引起座客注目的。 余下两个法国人,一个是出名的风景画家莱翁·德·洛 拉吲,一个是出名的批评家克洛德·维尼翁。他们俩是陪着那 女客一起来的;女客是当代妇女界中最知名的一个人物,本 ①薄伽丘(1313 1375),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小说家,他在《十日谈》 第一日的前言中,假托有一小群人于一三四八年鼠疫最猖獗的时候在佛 罗伦萨城外的一个别墅避难,利用良辰美景,或歌或舞,或讲故事,借 以忘却当前的浩劫。 ②这两位侯爵均系十九世纪实有的人物,作者用的亦是真名实姓。 ③莱翁·德·洛拉曾在《入世之初》中出现,当时还只是一个未出名的小 艺徒。 488 人间喜剧第三卷 姓德·图希,文坛上的名字叫做卡米叶·莫潘Ⅲ。德·图希小 姐有事上佛罗伦萨,以她素来殷勤的脾气,把莱翁·德·洛 拉顺便带来游历意大利,还特意赶往罗马,让他见识一下罗 马郊外的风光。来的时候取道辛普朗山隘,回去是走科尔尼 舍到马赛的路。那次在热那亚停留,仍是为了画家的缘故。 不消说,总领事很愿意趁王上的乘舆到达以前,陪一位 不但以天才见称,并且以财富、声名、地位而论也应当重视 的人物,去参观热那亚。卡米叶·莫潘对城中最偏僻的小教 堂都了如指掌,偏偏吝惜光阴,把画家交给外交官和当地的 两位侯爵了。虽然大使也是个优秀的作家,莫潘可不接受他 殷勤的情意,怕英国人所谓的招摇;直到总领事为她饯行,她 方始不再推辞。莱翁·德·洛拉告诉卡米叶,说惟有她这次 肯赏光,他才能向大使夫妇、领事夫妇,以及两位热那亚侯 爵表示他的谢意。于是德·图希小姐只能把那些完全空闲的 日子,一个受人注目的人物在巴黎难得遇到的日子,牺牲一 六。 在座的人物介绍过了,我们不难想象他们之间决没有客 套,也不难想象有许多女人,连上层阶级的在内,都不曾被 邀请;因为她们都很好奇地想知道,卡米叶·莫潘那种富于 男性气息的才具是否和漂亮女子的妩媚风度冲突,是否犯了 牝鸡司晨的毛病。从晚餐开始到九点,就是说直到端上小点 心的时间,虽则谈话忽而轻松,忽而严肃,虽则以说话俏皮 闻名巴黎的莱翁·德·洛拉常常插进几句妙语,逗大家发笑, ①卡米叶·莫潘影射乔治·桑,巴尔扎克常常在小说中提及。 人间喜剧第三卷 而在座诸人的雅趣也替谈话生色不少,却始终不大提到文学。 可是一来二去,谈锋早晚会碰到这个纯粹法国式的题目的,哪 怕只是略微接触一下。趁话题还没改变方向而轮到总领事发 言的时候,我们不妨把他这个人物和家庭先提一提。 这外交家年纪大约有三十四岁,结婚才六年,活脱是拜 伦爵士的肖像。既然拜伦的相貌遐迩闻名,我也不必再为领 事写照。但他做梦一般的神气全无做作的意味。拜伦爵士是 诗人,那外交家也很有诗意;这点儿区别,一般女性都能分 辨,同时也足以说明她们一部分感情的根源,虽不能证明那 些感情的合理。他这种潇洒的风度,加上可爱的性格,孤独 与用功的生活所养成的习惯,使一个有钱的热那亚少女入迷 了。有钱的热那亚少女!这句话可能使当地人听了发笑,因 为女子被剥夺继承权以后,难得会有钱的了。但奥诺里娜· 佩德罗蒂是一个银行家的独养女儿,并无弟兄,所以是例外。 虽然女子的痴情是一般男人引为得意的事,总领事却似乎并 不愿意结婚。直过了两年,法国大使趁王室驻在热那亚的期 间奔走了几次,这门亲事方始成功。但年轻的外交官所以回 心转意,还不是为了奥诺里娜·佩德罗蒂动人的感情,而是 因为出了一桩没人知道的事,因为他的私生活有了一次剧烈 的波动;这种波动那样迅速地被日常生活的急流所吞没,使 一个人以后的行为,即便是最自然的,也显得不可解。这一 类隐蔽的原因往往也影响到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 以上所述,至少是热那亚城里一般人的意见;某些妇女 认为法国领事的沉默寡言与悒郁寡欢的态度,一定是心中别 有所恋的缘故。在此不妨顺便提一句,女人从来不因为男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更喜欢别的女人而抱怨,她们很乐意为女性共同的利益牺牲。 奥诺里娜·佩德罗蒂倘使受到没有理由的轻视,是很可能怀 恨的;但知道那轻视是由于别有所恋,她便照旧,也许更爱 suo sposoⅢ了。在感情问题上,女人承认有优先权。只要 对方心中有个女人,就不算女胜失面子。一个人当外交官不 是白当的:这个sposo吲嘴巴紧得很,简直象坟墓一样,甚至 热那亚的商界中人以为青年领事的态度是出于预谋:要不是 他扮演着爱情上的心病者吲的角色,那独养女儿可能不会被 他抓住。假如真有这样的事,一般妇女也觉得太卑鄙了,决 不肯相信。佩德罗蒂的女儿把自己的爱情改作安慰,用意大 利式的柔情蜜意去苏解他的无人知道的痛苦。此外佩德罗蒂 il sigllo一对于爱女强迫他选择的女婿,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有势力的大老在巴黎照顾着青年外交官的前程。法国大使对 银行家许下的诺言果然兑现了:总领事封了男爵,得了荣誉 勋位三等勋章。便是佩德罗蒂il sigllor本人也被撒丁国王 封为伯爵。陪嫁是一百万。佩德罗蒂cas扩的资产,因为在 麦子生意上赚了钱,估计有二百万之多,在新夫妇结婚以后 六个月便落到他们手里;因为第一个同时也是最后一个佩德 罗蒂伯爵,到一八三一年一月就故世了。 奥诺里娜·佩德罗蒂是那种美丽的热那亚女子。热那亚 口1】、 绰 的 特 习 a ■■ 公 几 主 中 》 。 者 夫 病 丈。心。 。 的夫0生行 她丈剧先银 : :一罟: : 文文的文文 利利哀利利 大大里大大 意意莫意意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女子长得好看的时候,简直是全意大利最有气派的美女。为 了朱利安·梅迪契墓上的雕塑,米开朗琪罗是到热那亚来挑 选模特儿的。因为这个缘故,《日》与《夜》那几个女像的胸 部特别膨大;许多批评家认为夸张,其实是利古里亚Ⅲ女人 的特征。今日之下,热那亚的美人只有到戴mezzaro吲的妇女 中寻访,正如在威尼斯只能在戴fazziol一的妇女中发见。这 是衰老的民族共同的现象。高雅的舆型只出现在平民阶级,好 象城市遭了大火,名贵的徽章都给埋在灰烬底下了。但奥诺 里娜在财产方面已经是一个例外,以贵族气派的美貌而论又 是一个例外。读者不妨想象一下:假定米开朗琪罗放在《思 想家》下面的《夜》圳,披上了现代的衣衫,秀美的长发盘在 皮肤略带棕色的、庄严的头上,惘然出神的眼中燃着火焰,丰 满的胸部裹着披肩,身上穿着白地绣花的长袍;假定这雕像 撑起身子坐着,交叉着手臂,象有名的女演员乔治小姐⑨一 样的姿态,那么领事太太的形象就如在目前了。站在她身旁 ①利古里亚省即热那亚隶属的省份。 ②意大利文:美纱罗(一种盖住头部和肩部的用花边或丝绸制成的披肩)。 ③意大利文:法齐奥里(一种很大的包头巾)。 ④米开朗琪罗为朱利安·梅迪契及洛朗查·梅迪契的坟墓所作的雕像,上 面居中各为一巨型的男像:一个象征朱利安,一个象征洛朗查,象征洛 朗查的即美术史上享有盛誉的《思想家》。每一巨像之下各有雕像二座 (男女各二),题作:《晨》、《暮》、《日》、《夜》,身体均为斜倚半睡的姿 势。但《思想家》像下之女像代表《晨》,朱利安下面之女像方代表 《夜》;巴尔扎克误记,致谓“《思想家》下面的《夜》”。 ⑤乔治小姐,法兰西剧院著名悲剧演员,玛格丽特 约瑟芬·维梅尔 (1787 1867)的艺名。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是一个六岁的男孩子,长相的漂亮正侍合做母亲的愿望;坐 在她膝上的是一个四岁的女儿,其美丽正好和雕塑家大卫为 装饰一个坟墓而竭力寻访的儿童舆型一模一样。 卡米叶·莫潘暗中注意着这一对夫妇。她觉得领事有了 美满的幸福,不应该再有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气。 虽然夫妻俩那天教人看到的是十全十美的快乐家庭的景 象,卡米叶却始终不了解:这男人明明是她认识的人中最优 秀的一个,出入于巴黎的沙龙,有岁入十余万法郎的家产,为 什么只在热那亚当一个总领事?另一方面,凭着女人象《查 第格》故事中那个明哲的阿拉伯人Ⅲ一样的聪明,卡米叶在 许多小地方看出丈夫对妻子的感情的确很忠实。没有问题,这 两个出众的人物可以白头偕老,相爱无间。但看着总领事莫 测高深的态度,和不下于英国人、野蛮人、东方人和老外交 家的镇静,卡米叶不由得在肚里左思右想:——“怎么回事 呢?”——“噢,没有什么!” 一牵涉文学,大家就谈到文坛上的老题目:女人的失节。 他们的意见不久归结到两点:女人的失节究竟错在女人还是 错在男人?在座的大使夫人、领事夫人、德·图希小姐,这 三位公认为白璧无瑕的太太把女人批判得很严。几个男的却 竭力向三位优秀的女性证明,说女人失足以后还可能有她的 德性。 ①伏尔泰的哲理小说《查第格》中提到一阿拉伯人,叫做赛多克,在市场 上买到查第格作奴隶,不久发见他识见卓越,即以友人相待,事事谘询, 故经营之商业获利甚丰。 人间喜剧第三卷 莱翁·德·洛拉说道:“咱们这种捉迷藏式的游戏,玩到 什么时候为止呢?” 领事对他的太太说:“cara vit∥,你打发孩子去睡觉 吧;叫吉娜把我放在布勒家具上的小公事包给拿来。” 领事太太一言不发,站了起来:这证明她很爱丈夫,因 为她的法文程度已经能懂得他的意思等于要她走开。 然后领事说道:“让我给大家讲一个我自己还在里头当一 个角色的故事,你们听完了再讨论吧。拿着解剖刀空划一阵 是没意思的。要解剖,就得有个尸体。” 于是在场的人坐下来预备听了,尤其因为各人的话已经 说得相当多,快要兴尽,正是讲故事的人应当挑选的时间。以 下便是总领事口述的话:—— 我二十二岁上得了法学博士学位以后,我的七十二岁的 舅舅洛罗神甫,认为需要替我找个后台,安排一个前程了。这 位好人即使不是圣者,至少把每个新年都看作上帝的恩赏。不 必说,太子的忏悔师要安插一个亲手培植的年轻人,他妹妹 的独生子,真是太容易了。因此一八二四年年底,这位年高 德劭的老人有天特意到我房间里来找我。那时他在巴黎勃朗 芒托教堂已经当了五年本堂神甫,我住的就是他教士私宅 中的一间屋子。他和我说: “孩子,你换换衣服,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他找你到家 里去当秘书。要是我没看错,将来上帝召我回去的时候,那 位先生可以代我照顾你。我的弥撒祭到九点完场,还有三刻 ①意大利文:亲爱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钟的时间,尽够你收拾了。” “啊!舅舅,我在这个房间里过了四年多愉快的日子,难 道要我离开了吗?……” “我身后没什么东西传给你呀,”他回答。 “你的名字和你的功德永久留在人们的记忆中,我还不沾 光吗?” 他微微一笑,说道:“别提这种遗产。你对人生还阅历不 够,不知道这种性质的遗产是最难兑现的,不比我今天要带 你去见的……●说到这里,领事停下来加两句说明:我只能 用我保护人受洗的名字称呼他,把他叫做奥克塔夫伯爵。) ……不比我今天要带你去见的奥克塔夫伯爵,只要你能讨这 位廉洁的政治家喜欢——这我相信你一定办得至『卜 ,倒真 正能庇护你,等于我给了你一份家私。本来嘛,要不是你父 亲的破产和你妈妈的故世象晴天霹雳一般把我搅昏了,我也 很可能替你积一笔钱的。” “你是伯爵的忏悔师吗?” “嘿!要是这样,我还能把你荐去吗?在忏悔室里听来的 秘密,世界上有哪个教士敢利用?不,你是由掌玺大臣保举 的。亲爱的莫里斯,你住在他家里等于住在一个父亲家里。伯 爵给你两千四百法郎年薪,供给住宿,外加一千二的伙食津 贴:他既不能和你一桌吃饭,也不愿意为你另开一桌,把你 交给仆人照管。我知道了奥克塔夫伯爵的秘书决不是高等用 人的性质,才代你接受下来。你工作一定很忙,因为伯爵自 己便是工作极紧张的;但经过了那番训练,你将来无论什么 高级的职务都能胜任了。谨慎机密一类的话,我想也用不着 人间喜剧第三卷 再嘱咐你,那是预备进政界的人最重要的条件。” 你们想,我当时心里多么好奇。奥克塔夫伯爵是最高的 司法大员之一,又得到太子的王妃信任,那时刚好由于她的 力量,发表为国务大臣。他的生活,和诸位大概都认识的赛 里齐伯爵的差不多,可是更深藏,因为他住在沼泽区佩延讷 街,几乎从来不招待宾客。由于持续不断的工作,日子过得 象憎侣一般朴素,他的私生活是外边不知道的。现在我先把 我的地位简单地描写一下。 我是十八岁念完中学的;道貌岸然的圣路易中学校长,受 我舅舅的嘱托,等于做了我的监护人。离开中学的时候,我 的纯洁不下于一个从圣絮尔皮斯神学院出来的、信心极坚的 学生。母亲临终要舅舅答应决不让我当教士,但我好象准备 进教会的青年一样虔诚。我一出中学,洛罗神甫就把我安置 在他的私宅内,教我念法律。为了获得所有的学位,必须念 满四年大学;那四年我非常用功,特别在枯索的法学园地之 外。住在校长家里的中学时代不大能接触文学,这时便急于 苏解一下我的饥渴:一朝念了几本近代名著,跟着把前几个 世纪的代表作都念了。我对戏剧入了迷,有个很长的时期天 天上剧院,虽则舅舅每月只给一百法郎零用。老人家手头这 么紧,多半是由于怜惜穷人,大量施舍的缘故;结果正好限 制青年人的欲望,使它适可而止。我到伯爵家去就职的时候, 固然不是什么少不更事的青年,但我难得的几次偷闲,我都 觉得是天大的罪过。舅舅为人好得象天使一样,我真怕使他 伤心,所以那四年从来没有在外边过夜。他老人家直要等我 回去了才睡觉。这种慈母一般的关切,比青年人在家教极严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家庭中受到的教训与责备,倒反更能够约束我。 当时我还没见识过组成巴黎社会的不同的阶级,所知道 的良家妇女与资产阶级女子,只限于在散步的时候或是戏院 里见过,并且还是从正厅里远望的。倘若有人对我说:“等会 儿你可以见到卡那利,或是卡米叶·莫潘,”我头里肚子里都 会象火烧一样的发热。在我心目中,名人的说话、走路、吃 饭,都跟平常人两样。青年人的脑子里不知装着多少《天方 夜谭》式的神话!……他先要虚构了多少神灯Ⅲ以后,才明 白真正的神灯不是靠偶然,便是靠苦功,或是靠天才。这种 由于精神兴奋而来的梦想,在某些人是时间很短的,但我始 终保存着。那个时代我夜里入睡的当口不是做了托斯卡讷大 公爵,便是成了百万富翁;不是有个公主爱我,就是自己享 了大名。 所以在奥克塔夫伯爵那儿有个职位,一年有二千多法郎 进款,对于我就是开始过独立生活。我觉得从此有希望踏进 社会,追求我最急切的梦想,——找一个女子做后台,不让 我走入危险的路;那种危险的路是一般二十二岁左右的青年, 无论怎么安分怎么有教养,在巴黎都是容易走上的。我开始 惴惴不安,对自己害怕了。便是我下过苦功的法律知识,也 不一定每次都能把那些可怕的妄想压下去。是的,有时我胡 思乱想,假定过着舞台生活,自命为可能成为一个大演员,做 着声名盖世、艳福无穷的美梦,完全不知道令人失望的内 ①《神灯》为《天方夜谭》中最有名的故事之一;主人公阿拉丁靠神灯成为 巨富。 人间喜剧第三卷 幕;——那当然是到处一样的,人生每一个舞台都有它的内 幕。有几次我跑到外边去,中心如焚,恨不得到巴黎城中去 探奇猎艳,碰上一个美女,跟她到门口,刺探她,写信给她, 把自己整个儿交给她,用爱情的力量征服她。 我的舅舅,——这个心肠极慈善的人,这个七十岁的老 孩子,和上帝一样聪明,和天才一样幼稚,大概也猜到了我 心中的骚动,因为他每次感到拴我的那根绳子过紧,眼看就 要绷断的时候,一定会对我说:“得了吧,莫里斯,你也是个 可怜人!给你二十法郎玩儿去吧,你又不是教士!”倘若你们 看到使他的灰色眼睛发亮的那种嶙火,把可爱的嘴唇往两边 扯开去的那副笑容,挂在他象使徒一般丑陋而庄严的睑上的、 那种令人疼爱的表情,你们就会理解我当时的心情,我只能 把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当作母亲一般拥抱,来代替我的回 答。 到佩廷讷街去的路上,舅舅对我说:“奥克塔夫只会把你 当作朋友,决不当作下属;但他是多疑的,或者更准确地说, 是很谨慎的。必须日子久了,才能赢得这位政治家的友谊;因 为他虽则眼光犀利,看人看得很多,也受了你前任的骗,险 些儿吃亏。你听了这话就知道在他手下应当怎么行事了。” 到了一所前有院子,后有花园,规模和卡尔纳瓦莱府第Ⅲ 一样大的屋子前面,我们在一扇其大无比的门上敲了几下,敲 出来的声音好象散在旷野里。舅舅向一个穿号衣的老门房说 ①卡尔纳瓦莱为巴黎有名的府第,建于十六世纪,现为巴黎市公产,改为 博物馆。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明来意,我却望了望院子,一眼之间把什么都瞧见了:地下 的石板被野草遮掉了,极有格局的建筑物装饰很多,黝黑的 墙高头长着草木,赛似小小的花坛,屋顶的高度跟杜伊勒里 宫的相仿。楼上的游廊,柱子已经剥落。从一个巍峨的拱门 中,我瞥见里侧另外有个院子;那是连门都在腐烂的下房。一 个老马夫在里头擦一辆旧车。看他懒洋洋的神气,可以断定 当年牲口众多,极有气派的马房,如今至多只剩一两匹马了。 正对院子的门面,建筑十分壮丽,但气象萧索,好似派作机 关用的政府的公产或是王上的私产。正当我跟舅舅俩从门房 (门房高头还留着请向门房接洽几个字)走向台阶的时候,听 见一声铃响,阶沿上跑出一个听差,穿的号衣很象法兰西剧 院中的拉勃朗希Ⅲ穿的。由于平日宾客稀少,听差一边打开 一扇嵌着小玻璃的门,一边还在披上褂子。门的两旁各有一 盏露天的灯,把墙壁熏了许多象星一样的黑点。列柱成行的 走廊,言丽不亚于凡尔赛宫中的,它让你看到一座将来不会 再造的那种楼梯,占的地盘跟现在新盖的整幢屋子一样大,宽 度可以让八个人并列着走;石级冷冰冰的,象坟墓里的阶梯, 高大的穹窿传出我们脚步的回声,似乎进了一所大教堂。铁 栏杆是亨利三世吲时代的镂刻艺术家匠心独运的结晶品,大 可饱人眼福。我们仿佛肩上披了一件冰冷的大氅,走过穿堂, 走过一连串不铺地毯的客厅,里头摆着精雅的,有资格搬到 ①拉勃朗希,十七、十八世纪法国喜剧中常见的仆人名。 ②亨利三世(1551 1589),法国国王,于一五七四年登基,一五八九年被 一多明我会派僧侣所刺死。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古董店去的古式家具。最后我们到了与正屋成直角的楼厅部 分,走进一间宽敞的书房,窗子都朝着大花园。 进入第一间穿堂的时候,带我们上楼的听差已经把我们 交给另一个拉勃朗希Ⅲ。一到书房门口,仆人就通报道: “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和他的外甥德·奥斯塔先生!” 奥克塔夫伯爵穿着长裤,灰色法兰绒上衣,从一张其大 无比的书桌后面站起来,走向壁炉架,一边向我做手势让坐, 一边去跟我舅舅握手,嘴里说着: “我虽然属于圣保罗教区,也常常听人提起勃朗芒托的 本堂神甫。今天真是幸会了。” 我舅舅回答:“阁下真是太好了。我把我独一无二的亲属 带了来。倘若我自以为给阁下送一件礼物,同时却也替我外 甥找了一个象父亲一般的保护人。” “神甫,这一点决无问题,只要令甥和我经过相当时间, 双方都觉得能相处的话。”接着他问我: “您的名字是?……” “莫里斯。” “他是法学博士,”舅舅补上一句。 “好极了,好极了,”伯爵说着,把我从头看到脚,“神甫, 先是为了令甥,其次为了我,希望您赏光每星期一到这儿来 吃晚饭。没有外客,等于咱们的家庭晚会。” 舅舅和伯爵开始用政治观点谈论宗教问题,慈善事业,消 弭罪案的问题;我趁此机会把我的命运所系的人物从从容容 ①指另一个穿同样号衣的仆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打量了一番。 伯爵是中等身材,穿的衣服使我看不出他的肥瘦,但我 觉得是偏于清瘦干枯的。陷下去的睑,皮肤很粗。五官清秀, 微嫌太大的嘴巴兼有慈爱与嘲弄的表情。脑门或许太宽了些, 长得象疯子一般使人害怕,尤其因为它和下半个睑成为强烈 的对比。下巴很小,和下嘴唇离得很近。一双青绿色的眼睛 又聪明又精神,跟我以后见到而且很欣赏的塔莱朗亲王的一 般无二,并和亲王一样能把眼神收敛,变得无精打采;这双 眼使他那张不是苍白而是发黄的睑更显得奇陉。这皮色似乎 暗示他性子暴躁,心中藏着剧烈的感情。已经带些银色的头 发,梳理得很仔细,把头顶盖满了一道白一道黑的颜色。英 国小说家刘易斯Ⅲ曾经模仿《黑衣修士的告解座》中的施多 尼吲描写过一个修道士;在我看来,施多尼仍比刘易斯笔下 的修道士要高明。要不是伯爵的头发梳得那么有模有样,他 就跟那个骇人听闻的修道士完全相象了。因为清早就得上法 院办公,伯爵已经剃好胡子。一对有罩子的四根插头的烛台, 分摆在书桌两头,蜡烛还点着,说明那位司法大员天没亮就 起床了。他打铃叫仆人的时候,我看到他一双手又白又好看, 象女人的一样…… 领事说到这里又插了几句话:“诸位,我讲这故事,不 ①刘易斯(1775 1818),英国作家,作品多为恐怖小说。 ②《黑衣修士的告解座》是专写恐怖小说的英国作家拉德克利夫太太 (1764 1 823)的小说。事实上,此书的出版在刘易斯的《修道士》之后, 所以巴尔扎克的模仿之说并不可靠。 人间喜剧第三卷 得不把这个人物的职务与头衔改动一下,但仍相当于他实际 上的地位。身分,官阶,财产,享用,生活方式,全部真实; 可是我既不愿意对不住我的恩主,也不愿意违反我代人保守 秘密的习惯。”) 领事停了一会,又往下说了。—— 以社会地位论,我在伯爵前面好比虫蚁之于老鹰;但我 并没那个心理,只觉得一看见他另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现 在我可弄明白了。天才的艺术家……(领事向大使、女作家 和两位巴黎人很殷勤地欠了欠身)、名副其实的政治家、诗人、 统率队伍的将军、一切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很本色的,而他 们的本色就使你觉得和他们平等。诸位在思想上都高人一等。 (领事特意对着在座的宾客说),也许已经注意到,社会所造 成的心理方面的距离,往往能够由感情来缩短。倘若我们在 思想上不如你们,我们可以在忠诚不二的友谊方面和你们并 肩。以心的温度来说,——原谅我用这种名词,——我觉得 跟我的保护人离得这么近,正如我和他的身分离得那么远。总 之,我们的心明亮得很,能预感到别人的痛苦、悲伤、快乐、 责备、仇恨。等到发现伯爵的睑也有我早已在舅舅睑上注意 到的表情,我就隐隐觉得那是胸中藏着一团神秘的征象。道 德的实践、良心的平安、思想的纯洁,把我舅舅的相貌从极 丑变为极美。在伯爵睑上,我却看到相反的变化:一眼望去, 我以为他有五十五岁;后来经过仔细观察,总觉得在那副因 悲喊而冷苦冰霜的面容之下,在呕尽心血的疲劳之下,在失 意的感情所表现的郁闷气色之下,还藏着青年人的朝气。听 我舅舅说到某句话,伯爵的眼睛一下子又变得象长春花一般 人间喜剧第三卷 清朗,堆起一副表示叹赏的笑容,于是我看出他的真实年龄 不过四十岁。这些念头,我并非当时就有,而是以后把那次 会面的经过回想之下,分析出来的。 听差托着盘,端着主人的早餐进来了。 伯爵说:“我不是要早点;也罢,放在这儿;你先陪德· 奥斯塔先生去瞧瞧他的房间。” 我跟着听差出去;他带我去看几间雅致的屋子:正房套 房,一应俱全;顶上是个平台,里侧是正房的院子,另一边 是下房,底下是从厨房通往大楼梯的走廊。回到伯爵书房,刚 要开门进去,我听见舅舅正在对我下这样的评语: “他可能犯错误,因为他感情很重;无伤大雅的过失,我 们都免不了;但他没有一点劣根性。” 伯爵很亲热地把我瞅了一眼,问:“怎么样?您喜欢那地 方吗?这里空房间很多,您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另外拨几间 屋子。” 我回答说:“在舅舅那儿,我只住一间屋呢。” “那么您今晚就可以安顿下来,你们学生的行李,一辆街 车就能对付了吧?今晚上咱们三人一块儿吃饭。” 他说着,望了望我的舅舅。 和伯爵的书房相连的有一间规模宏伟的藏书室。他带我 们进去,又给我看到另外一个小巧玲珑的套房,挂满了画,从 前大概是个静修的地方。 他说:“这便是您的小书房了;您需要和我一同工作的时 候就待在这里;放心,我不会用链子把您拴着的。” 于是他详细告诉我该做的工作是什么性质,要占据多少 人间喜剧第三卷 时间。我一边听一边觉得他真是个伟大的政治导师。 我大约花了一个月工夫去摸熟我新环境中的人和物,把 我的职务研究清楚,对伯爵的举止态度逐渐适应。一个当秘 书的必然留神观察他的东家。他的口味、嗜好、性情、怪癖, 都成为你不由自主的研究对象。这样两个人精神上的结合,比 夫妇的结合可以说又过之,又不及。三个月中间,我跟奥克 塔夫伯爵彼此都在暗中刺探。我很奇怪地发现伯爵只有三十 七岁。他那种生活表面上的安静,洁身自好的操守,并不完 全出于严肃的责任感和自甘淡泊的思想;和这个被一般熟悉 的人认为了不起的人经常接触的结果,我觉得在他繁忙的工 作、彬彬有礼的举止、和蔼可亲的面具、极象心绪安定而很 容易瞒过人的隐忍态度之下,大有深不可测的奥妙。平时我 们走在森林里,可以从脚步的声音上猜到某些地面底下是窟 窿还是大块的石头;同样,用礼貌遮盖的自私,和被灾难挖 成的地下隧道,也会在朝夕相处的生活中发出空洞的声音。盘 踞这个伟大心灵的不是灰心,而是痛苦。伯爵懂得一个在社 会上负有责任的人。最重要的是有行动,有业绩。因此他虽 然抱着隐痛,仍旧走着他的路,用清明的目光望着前途,象 一个信仰坚定的殉道者。秘不示人的哀伤,惨痛的失望,并 没把他引入看破一切,不复信仰的荒土;这勇敢的政治家是 虔诚的,但毫无炫耀的意思;他到圣保罗教堂参加的弥撒,是 为一般诚心的工匠与仆役们举行的清早第一场弥撒。朋友之 中,宫廷之中,谁也不知道他奉行宗教仪式如此诚心。他的 崇拜上帝,象某些规矩人满足什么嗜好一样讳莫如深。所以 我后来发现,伯爵所遭遇的不幸远过于一般自以为受尽劫难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人;他们因为度过了情欲与信仰的难关,便用讥讽与轻蔑 的口吻嘲笑别人的情欲与信仰。伯爵却既不讪笑被希望拖入 泥淖而仍在那里希望的人,也不讪笑攀登高峰以求孤独的人, 或是热血奔腾地继续奋斗,用幻象作兴奋剂的人;他是从全 面看社会的,不受信仰的束缚,肯听别人的怨叹,不轻信感 情,尤其不轻信忠诚;但这个伟大的严厉的法官,对人间一 切都能同情,都能赏识,不是逞一时的热情,而是出之以默 默无声的态度,深思的态度,还有是用自己的柔情与人交流 的方式。这可以说是一个天主教中的没有血案的曼弗雷德Ⅲ, 抱着信仰面仍不失好奇心,用一股象没有出口的火山一般的 热度融化人间的冰雪,跟一颗只有他自己看到的明星絮语! 我从他的生活表象上发现了许多难以理解的事。他往往 在我眼前隐没,但并非象旅行者一般随着地形低陷而失去影 踪,而是象被人追捕的狙击兵,故意避人眼目,想找个藏身 之处。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他常常在工作最紧张的时候外出, 也不瞒着我,因为他一边把工作交给我,一边说:“替我接下 去吧。”这位忙于政治家、大法官、演说家三重职务的人,酷 爱鲜花,我看了很喜欢;那是心胸高洁的表现,也差不多是 一切风雅人士都有的嗜好。园子和书房里摆满了珍奇的花草, 但他永远拣枯萎的买来,也许是有心象征自己的命运!…… 他本身便象那些快要凋谢的花,而那些花的近乎变质的香味, 又能给他一股异样的醉意。伯爵非常爱国,献身于公共事业 ①拜伦的诗剧《曼弗雷德》中的主人公,是一个性格强悍的人物,他于绝 望中犯罪,精神痛苦达于极点,但至死无宗教信仰。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狂热很象一个人要借此忘掉另外一股热情;可是他浑身浸 在里头的研究工作和公事,对他还嫌不够;他心中常有一些 剧烈的斗争,爆发的时候不免进出些火花射到我身上。此外, 他常常流露出渴求幸福的意愿,我也觉得他还是能够幸福的; 那么究竞有什么阻碍呢?是不是害着相思病呢?这是我想到 的一个问题。但在归结到一个这么简单而又这么可怕的问题 以前,我左思右想,把痛苦的境界到处摸索过了。可见他无 论如何努力,仍掩盖不了内心的波动。在他严肃的姿态底下, 在法官那种沉默的态度底下,明明有股热情激荡,但被他用 那么大的力量镇压着,所以除了我这个与他共同生活的人,谁 也没疑心到这桩秘密。他的座右铭仿佛是:“痛苦就痛苦吧, 决不开一句口。”随处受到的敬重与钦佩,和他同样勤劳王事 的格朗维尔与赛里齐两位院长的友谊,对伯爵都毫无作用;或 者是他对他们讳莫如深,或者是他们早已明白底蕴。在众人 前面,他始终昂着头,不动声色,只有极少的时间才会露出 真面目,例如独自待在书房里,花园里,以为四下无人的时 候;那他就象孩子一样,不再以法官的身分遏止他的眼泪,而 有非常冲动的表现了;那种情形倘若用恶意去解释,很可能 损害他识见卓越的政治家声誉的。 等到我把这些情形肯定以后,奥克塔夫伯爵在我心中便 成了个问题,而且象所有的问题一样有那种强烈的吸引力;同 时我对他的关切也象关切我自己的父亲一般了。为了尊敬而 不敢表示出来的好奇心,你们能理解吗?……他没有野心,但 506 人间喜剧第三卷 象皮特Ⅲ一样从十八岁起就致力于经世治国之学,成为渊博 的学者;他是法官,精通国际法、参政法、民法、刑法,既 不用怕受人欺侮,也不用担心自己犯错误;他又是思想深刻 的立法大员,态度严肃的作家,热心宗教的独身者,他的生 活就足以证明他没有一点可批评的地方:这样一个人物究竟 是被什么灾难压倒的呢?便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受到上帝的 惩罚,也不及他所受的痛苦那么严酷:悲伤把他睡眠的时间 剥夺了一半,一天只睡四小时!其余的时间,他表面上很安 静、用功,没有声音,没有怨叹,但我常常撞见他搁着笔,把 手支着头,眼睛象两颗固定的星星,间或还有泪湿的痕迹!他 心里到底有什么斗争呢?这股活泼的泉水流在晶莹的砂土上, 为什么没有被地下的火烘干呢?吲……难道泉水与地球的洪 炉之间,象海洋与地壳一样隔着一层花岗石吗?换句话说,这 座火山还会有爆发的一天吗? 有时候,伯爵用好奇的、锐利的目光,很快地把我瞧上 一眼,等于一个人想物色同党而打量对方似的;然后一接触 我的眼睛,看到它们象张开的嘴巴一般等候答复,似乎说着: “您先开口呀!”他的眼睛便躲开去了。有时他郁闷不堪,脾 气很坏;遇到这种情形而伤害了我,他过后自有办法挽回:不 说一句道歉的话,可是态度温柔,象基督徒一样谦卑。 ①指英国有名的政治家威廉·皮特(1759 1 806),幼有神童之目,七岁即 注意国家大事,十四岁即智力成熟。 ②泉水象征眼泪,火象征爱情,为法国文学上传统的比喻。作者在这里引 用此譬,是说热情如火的人,一旦遇到不幸,大抵是要发狠报复的,怎 么还会流泪呢? 人间喜剧第三卷 等到我对这个我觉得极神秘,但大众认为极容易了解 (因为他们只要用怪僻二字就能把所有内心的谜都解释了)的 人物,有了父子般的感情以后,他的家务被我大事改革,面 目一新。伯爵不事生产,把家里的事搅得很糟。除掉本兼各 职的薪水,其中三个差事是不受兼职不兼薪的限制的,他一 年还有十六万左右收入,支出是六万法郎,内中至少有三万 落在仆役的腰包里,第一年年终,我把那些坏东西统统打发 了,请伯爵运用他的威望帮我找了一批老实人。第二年年终, 伯爵受到的侍候比以前好得多,饮食也精致了,现代化设备 也享受到了!他有了两匹好马,是我替他向马夫论月包租的; 请客的日子,饭菜由舍韦酒家承包,事先讲好价钱,弄得很 体面;平日的伙食归我舅舅荐来的一个手段高明的厨娘负责, 再加两名下手帮忙;特别开支不计,经常费用一年只花三万 法郎,仆人反多了两名;有了他们收拾打扫,这所老公馆就 显出它古色古香的诗意,不似先前那么荒凉芜秽了。 伯爵知道了这个结果,便说:“怪不得我那些下人会发财 了。七年之间,我的两个厨子都开了挺阔气的饭店。” 我回答说:“您七年之中损失了三十万法郎。您在法院里 向罪犯提起公诉,却在自己家里鼓励人家盗窃。” 一八二六年年初,大概伯爵把我的为人看清楚了;我们 的关系也到了上司与下属不能更亲密的程度。他对于我的前 程并没说过一句话,只是象老师与父亲一般教导我:常常要 我为他最繁重的工作搜集材料,起草报告;他一边修改,一 边指出他和我的观点有哪些地方不同,对法律条文的解释有 什么分别。等到后来我办的一件稿能当作他亲自办的一样送 人间喜剧第三卷 出去时,他那种高兴的表示等于我最大的报酬,而他也体会 到我这种心情。这个小小的插曲,对一个表面上这么严峻的 人居然发生很大的作用。伯爵对我,用法律术语说,已经下 了最后一审的判决:他捧着我的头,亲着我的额角,说道: “莫里斯,你已经不是我的同伴了,我还说不上将来你跟 我究竞是什么关系,倘若我的生活不变,也许会把你当作儿 子看待!” 伯爵把我带到巴黎最高级的人家,让我坐着他的车,带 着他的跟班去作他的代表;那种机会真是太多了,因为他往 往正要出发的时候,突然改变主意,叫了一辆街车走了,上 哪儿去呢?……简直是一个谜。我从人家招待我的态度上猜 到伯爵对我的心意,知道他事先把介绍的话说得多么郑重。他 象做父亲一般的体贴,非常豪爽地满足我的需要,而我的知 情识趣更使他时时刻刻想到我。一八二七年一月将尽的时候, 我在赛里齐伯爵夫人家赌运极坏,输了两千法郎,却不愿意 在我经管的账上支付。第二天我心里想:“我是向舅舅要这两 千法郎呢,还是靠伯爵解决这个问题?”结果我采取了第二个 办法。他正在用早餐,我对他说: “昨天我手气坏极了,心里一火,便继续赌下去,输了两 千法郎。您能答应我在本年的薪水中预支吗?” “不,”他很可爱的笑了笑,“在交际场中赌钱,应当有笔 赔本。你先拿六千法郎,把赌债还掉;从今天起,咱们各半 负担;既然你常常出去作我的代表,至少不能让你的自尊心 受到委屈。” 我听了并不向伯爵道谢。我跟他之间,道谢的话似乎是 人间喜剧第三卷 多余的。这点儿微妙的地方,足以说明我们的关系是什么性 质。 虽然如此,我们还没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他没有把我在 他私生活中摸索出来的隧道打开给我看,我也没对他说:“您 怎么啦?有什么痛苦呢?”他深更半夜跑在外面干什么?我作 他秘书的坐着自备马车回家,他却常常雇着街车,或竞一步 一步走回来!一个这样虔诚的人难道受着什么不正当的嗜好 腐蚀,而假『二假义地瞒着人吗?还是胸中存着某种嫉妒的心 理,比奥赛罗还藏得紧,而他花尽心力想满足那个心理吗?还 是私下养着什么低三下四的女人?有天早上,我记不起在哪 个铺子里付了账回来,在圣保罗教堂与市政厅之间,撞见奥 克塔夫伯爵和一个老婆子讲话讲得那么紧张,甚至没看到我。 那老婆子的相貌使我有种说不出的疑心;尤其因为看不见伯 爵把积蓄花到哪儿去了,我的疑心更有了根据。你们想,要 我来监视主人的行动,岂不可怕?那时我知道他有六十万法 郎以上可以存放,倘若存了定期储蓄,以他对我在金钱方面 的信任而论,我不会不知情的。有时伯爵早上在花园里散步, 到处乱转,仿佛一个人抱着凄凉抑郁的幻想,骑在一匹神话 中的飞马上。他尽走,尽走,拼命搓着手,把表皮都快搓破 了!倘若我去找他而在一条小路拐弯的地方撞见了,会发觉 他眉飞色舞,眼睛不再象一块青玉那样干枯,而变得象长春 花一般有层绒毛了;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就为了这两种不 同的眼神的强烈的对比大为惊奇的:一种是幸福的目光,一 种是苦恼的目光。在那种情形之下,有两三次他抓着我的手 臂走了几步,我满以为他要把他的快乐倾倒在我心里了;可 人间喜剧第三卷 是结果只问我:“啊,您找我有什么事呢?”更多的时候,特 别从我能代他办理公事,起草报告以后,可怜的人站在一口 美丽的白石水池旁边,几小时地看着金鱼;水池在园子中央, 周围是个圆形的花坛,种着最鲜艳的花。这位政治家扯着面 包屑喂鱼,居然为了这种简单的乐趣出神了。 以上是这个内心的悲剧暴露的经过:他不但创痛巨深,骚 动不已,而且在但丁的《地狱篇》没有描写到的范围中间,还 有些惨不忍瞎的快乐的表现…… 说到这里,总领事又停顿了一会。 某星期一,德·格朗维尔院长和行政法院副院长德·赛 里齐先生在奥克塔夫伯爵家里开会。他们三个组成一个委员 会,我是委员会的秘书。由于伯爵的保举,那时我已经是行 政法院的助理审查了。当局瞩咐三人小组暗中研究的政治问 题,需要不少材料,当下都摆在我们藏书室内一张长桌子上。 德·格朗维尔和德·赛里齐二位把初步准备工作交给奥克塔 夫伯爵负责,并且决定先在佩延讷街集会,免得拿文件再带 往委员会主席德·赛里齐家。内阁对这件事非常重视,临了, 大部分工作都落在我身上,同时也替我在那一年上挣得了审 查官的职位。德·格朗维尔和德·赛里齐两位伯爵的生活习 惯跟我主人的很相象,从来不在外边吃饭;但等到听差叫我 出去说“圣保罗和勃朗芒托的两位本堂神甫在客厅里等了 两小时了”的时候,我们也想不到会议拖得这么晚。 那时已经到了九点了。 奥克塔夫笑着和他的同僚说:“诸位,你们今天少不得要 跟两位神甫一起吃饭了;格朗维尔一向讨厌教士,不知道受 人间喜剧第三卷 得了党刁、了。” “那要看怎么样的教士。” 我回答:“噢!一个是我的舅舅,一个是戈德隆神甫。放 心,封塔农神甫已经不在圣保罗当司铎了……” “好,咱们吃饭吧,”德·格朗维尔院长接着说,“我怕的 是那些宗教狂;一个真正虔诚的人倒是最痛快的。” 于是大家进了客厅。饭桌上空气很愉快。真有学问的人, 饱经世故而能说善辩的政治家,都是讲故事的能手,只要他 们肯讲。他们要么态度沉闷,要么妙语横生,而不会介于二 者之间。对这种风雅的玩意儿,梅特涅Ⅲ亲王的本领不亚于 夏尔·诺迪耶吲。政治家的诙谑象钻石一般雕琢得玲珑剔透; 每句话都清楚明白,光芒四射,同时又富于人情味。我舅舅 很有把握在这三个优秀人物之间保持体统,便尽量发挥他的 才智,那么细腻,那么温厚,又象以职业关系而惯于隐藏思 想的人一样机灵。当然,那次的谈话没有一点儿无聊与庸俗 的气息,对听众的精神作用好比罗西尼的音乐。 戈德隆神甫,有如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的,不象一个圣 保罗而象一个圣彼得,是个信仰坚定的乡下人,颟预臃肿,从 头到脚都是方方正正的一块;对于上流社会,对于文学,简 直一无所知,老是大惊小怪,问些出其不意的话,使谈话生 十九世纪初期奥地利著名的政治家,外交家,曾 法国作家,其沙龙是当时浪漫派文学青年聚会的 ∞ D 嘶 阻 卜 卜 丌 碍 i 涅相耶。 特首迪所 梅任诺场 ① ② 人间喜剧第三卷 色不少。最后,大家提到社会永远割不掉的一个疮疤——奸 淫问题,也正是我们在饭前研究的。我舅舅指出当初制定法 巅的立法家始终受着大革命的影响,使民法与宗教的法律完 全抵触;他认为一切弊病都是从这个矛盾来的。 他说:“在教会看来,奸淫是罪大恶极的行为,在你们法 院看来不过是轻罪。犯人不押上重罪法庭而是用马车送往违 警庭的。拿破仑手下的参事院对淫妇极其手软,简直是无能。 民法不是应当与宗教的法律态度一致,把不安于室的妻子象 从前一样送往修道院去过一辈子吗?” “修道院!”德·赛里齐先生接口道,“第一先得办起修道 院来;从前大家还把修道院改作军营呢。并且,神甫,您想 把社会不愿意容忍的人送给上帝吗?……” “噢!”德·格朗维尔伯爵说,“您真是不了解法国。出头 起诉的权在丈夫;但丈夫告发妻子犯奸的案子,一年不到十 件。” 奥克塔夫伯爵接着说:“这是神甫替教会说话,因为奸淫 的罪名是耶稣基督定出来的。在人类发源的东方,女人只是 供男人娱乐的一件东西,大家除了要她服从、长得俊俏以外, 没要求她具备其他的德性。现代的欧洲家庭是继承耶稣精神 的产物,把灵魂放在肉体之上,所以规定婚姻关系不可解除, 当作一件神圣的行为。” “噢!”德·格朗维尔嚷道:“婚姻中一切无法解决的困难, 教会也的确感觉到的。” 奥克塔夫微笑着说:“教会造成了一个新社会;但我们这 个社会的风俗,和因气候关系女人七岁就成熟,二十五岁就 人间喜剧第三卷 衰老的那种风俗,永远不会相同。天主教教会把半个地球的 人的需要都给忘了。所以我们只能讨论欧洲社会。女人究竞 比我们高,还是低?这是男女关系的真正的问题。倘若女人 比我们低,那么教会把她抬得那么高以后,她犯奸淫应当受 惩罚。过去便是这么办的。不是处死,就是送修道院,古时 的立法就是这么回事。但以后,风俗照例把法律改变了。国 王的宝座做了奸淫的床席;而风流案子的增加也表示天主教 教条的衰落。现在教会只要求不贞的妇女能真正忏悔,社会 也只给她一个黥印而不再教她受毒刑。固然,法律照旧把犯 人判罪,但是这再也吓唬不住他们了。并且道德也有两种:社 会的道德与法舆的道德。凡是法舆处罚不严的,社会就越大 胆越不在乎:这一点我同意洛罗神甫的意见。在判决书的主 文前面写着义正辞严的理由而心里不羡慕风流罪犯的法官, 恐怕很少吧。社会在节会、习惯、娱乐方面表示根本否定法 律,但对付事情的态度比法巅和教会更严:它先鼓励人作假, 然后再责罚人家手段笨拙。我觉得有关婚姻的法律应当彻底 改革。或许把女子的继承权撤销以后,法国的法律可以变得 完满了。” 德·格朗维尔伯爵笑着说:“这个问题,我们三个人了解 最透彻。我不愿意跟我那位太太一起生活。赛里齐的太太不 愿意跟赛里齐一起生活。至于你,奥克塔夫,太太又把你丢 下了。我们三人合起来可以包括夫妇之间所有的难题;将来 要研究离婚问题的话,我们就是个现成的委员会。” 奥克塔夫的叉子掉在玻璃杯上,把玻璃杯打破了,盘子 也打破了。他睑白得象死人一样,向格朗维尔狠狠瞪了一眼,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又从眼梢对我瞟了一眼,被我发觉了。 德·格朗维尔接着说:“对不起,朋友,我没注意到莫里 斯。我跟赛里齐两个先做了你的证人,后来又做了你的同党。 我以为让两位年高德劭的教士听到是没关系的。” 德·奏里齐先生把谈话转了方向,讲他怎样想讨太太喜 欢而终于没成功。根据这位老人的结论,人的好感恶感是不 可能定出规律来的;社会的法律只有和自然界的规律接近的 时候才能说最完满。但自然界从来不管心灵的结合,人类能 够传种,自然界的目的就算达到了。所以现在的法巅把极大 的伸缩性付诸偶然是很聪明的办法。只要有男性的继承人,取 消女儿的继承权的确是很好的修正:一则免得种族退化,二 则减少不合理的婚姻,使男人找伴侣的时候只着眼于德性与 容貌,而夫妇生活可以幸福一点。 然后他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手势,说道:“可是一个国家 把七八百名议员集在一起,还有什么办法改善法律!……至 于我,虽然我自己牺牲了,至少还有个儿子将来能继承我 ......,, 我舅舅接着说:“一切宗教问题丢开不谈,我要向阁下提 出一点,就是自然界只管叫我们活着,社会却应当给我们幸 福。伯爵,您有没有孩子呢?” “我,我有孩子吗?”奥克塔夫伯爵的声音口吻变得那样 厉害,使大家不敢再谈女人与婚姻问题了。 喝过咖啡,两位伯爵和两位神甫看到可怜的奥克塔夫郁 闷之极,便悄悄地溜走了;他连客人陆续走掉都没发觉,坐 在壁炉旁边一张靠椅里,怅然若失。 人间喜剧第三卷 等到他发现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说:“现在你知道 我生活中的秘密了。我结婚以后三年,一天晚上回到家里,从 仆人手中拿到太太一封信,声明离开我了。信写得相当有骨 气,因为女人的天性使她一方面犯这种可怕的过失,一方面 还能保持某些品德……现在大家只知道伯爵夫人在船上遇 险,以为她死了。我只身独处,已经过了七年!……好了,莫 里斯,今晚上不谈了。等我不怕和你谈这问题的时候再谈吧。 一个人害了多年的病,一朝有了转机反倒受不了。好转的现 象往往象害了另外一种病。” 我心里乱糟糟地去睡觉,因为疑团非但没廓清,倒反越 来越重了。一个象伯爵那样性格的人和一个由伯爵挑选的女 人之间,决不会闹些琐碎无谓的纠纷,所以我预感到必有些 古怪的内幕。伯爵既是一个如此高尚,如此可爱,如此完满, 如此多情,如此值得人家爱的男人,那么促成伯爵夫人离开 的事故至少也是很特殊的。我在隧道上面走了多年,德·格 朗维尔先生的一句话仿佛在隧道中丢进了一个火把,虽然没 照清楚,但已经足够使我注意到隧道的深广。尽管不知道伯 爵痛苦的深度与惨烈的程度,我可明白了他痛苦的性质。细 细推敲之下,我不禁堕入一切有情人都可能有的蒙咙半睡的 境界:伯爵的发黄的睑,干瘪的太阳穴,大规模的研究工作, 常有的出神状态,结了婚的单身汉一切生活上的细节,登时 变得通明雪亮,突出来了。噢!可怜的主人,我多么喜欢他 啊!他在我心目中显得崇高伟大。我仿佛读到一首伤心的诗, 看出我一向认为麻痹的心其实永远在那里活动。极度的痛苦 不是常常会变成静止吗?这位大权在握的法官有没有采取报 人间喜剧第三卷 复行动呢?是不是在那里咀嚼他长期的苦难呢?沸腾不已,达 十年之久的怒潮,在巴黎不是一件大事吗?从那次惨变以后, 奥克塔夫一向是怎么应付的?我们这时代和过去大不相同,私 生活已经变成一个社会问题,所以夫妇的仳离更其不幸。我 们两人考虑了几天,因为深刻的痛苦也有它的羞恶之心;可 是有天晚上,伯爵终于音调很严肃地和我说道:“你别走!” 以下大致都是他口述的话: “我离开中学,回到这所老屋子的时候,有个受我父亲监 护的、漂亮而有钱的十六岁的姑娘。由我母亲一手教养起来 的奥诺丽纳,那时刚好童年梦醒,看到人生。她妩媚可爱,稚 气十足,想着将来的幸福象想着什么首饰一样,而幸福对她 也许就是灵魂的首饰。奉教的虔诚使她体味到一些幼稚的乐 趣,因为这颗纯朴的心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是诗歌,连宗教在 内。她远远地把自己的前途看作永远不散的筵席。无邪,纯 洁,从来不曾因为精神骚动而有睡眠不安的现象,从来不曾 因为有什么羞耻与悲伤而睑上变色或者掉过眼泪。她甚至也 不追究为什么春光明媚的日子心头有些不由自主的冲动。她 只觉得自己软弱,天生是听命于人的,她等着出嫁而并没有 急于出嫁的欲望。凡是文学作品用描写情欲的方式灌输给人 的、也许是必不可少的毒素,与她轻松快乐的幻想是完全无 缘的;她对于人生毫无认识,对社会上的危险茫无所知。亲 爱的孩子受的痛苦太少了,从来没机会试验她的勇气。总之, 她的天真可以使她毫不畏惧地踏到毒蛇堆里去,象某些画家 为无邪这个题目所拟想的画面一样。世界上再没一张睑比她 的更开朗更快乐的了。明明是意义很清楚的不大得体的问句,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会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我和她在一起跟兄妹一样。一年 终了,就在这所屋子的花园里,站在池子前面扔着面包屑喂 鱼,我和她说: …你可愿意咱们俩结婚吗?嫁了我,你可以爱怎么就怎 么;换了别个男人,你可能受罪的。’ “我母亲正好走来,奥诺丽纳便说:‘妈妈,我跟奥克塔 夫说定了,将来我和他结婚……’ “我母亲回答:‘十七岁就结婚吗?……不,再等一年半; 倘若这期间你们俩情投意合,那么你们的出身、财产都相当, 这门亲事可以说把门第与感情兼顾到了。’ “等到我二十六岁,奥诺丽纳十九岁的时候,我们结婚了。 我的父母都是前朝的老人;为了尊重他们,我们保存这所屋 子的本来面目,连家具都没更新,而我们住在这儿也和过去 一样象两个孩子。可是我出去应酬,带太太去见世面,认为 教导她是我的责任之一。到后来我才发觉,在我们那种情形 之下结合的婚姻原来藏着一个暗礁,多少的感情、谨慎、生 活,都是被这暗礁砸得粉碎的。丈夫变了教育家,成了老师; 而老师的戒尺迟早总会伤人,把爱情给摧残了;因为一个年 轻、美貌、安分、快乐的妻子,对于超过她天赋的优势的东 西,是受不了的。也许我有许多地方做错了。也许在夫妇生 活最难处理的初期,我说话盛气凌人。也许是相反,我犯了 另外一种错误,太信任那个纯朴的天性,没监督伯爵夫人,以 为她决不会反抗的。唉,不论在政治方面,在夫妇生活方面, 我们还不知道世界上那些帝国的崩溃与个人的苦难,到底是 由于太信任呢还是由于太严厉。说不定在奥诺丽纳心中,她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丈夫还没有侍合她少女的梦想。一个人幸福的时候,怎么 能知道自己违反了人生哪几条规律呢?……” 伯爵象一个认真的解剖学家,对于同事们找不出原因的 一种病竭力想找出原因来;他责备自己的话,我只记得一个 大概;但那种宽大的精神,我觉得和耶稣基督救渡犯奸妇人 的精神不相上下。 伯爵停了一会又说:“我父亲死了几个月,母亲也跟着去 世;又过了一年半,终于临到那可怕的一晚,我出乎意料地 拿到奥诺丽纳的告别信。她受了什么幻象诱惑呢?是肉欲吗? 是同情人家的患难呢,还是被天才催眠了?这两种力量究竟 是哪一种把她突然之间勾摄去的,或是把她逐渐拖下去的?当 时我不愿意追究。那一下打击真是太残酷了,一个月之间我 象痴呆了一样。后来仔细想了想,觉得还是不知道原因为妙; 而且奥诺丽纳所遭受的不幸,使我对这些事情只嫌懂得太多。 至此为止,莫里斯,一切都很平淡;可是我再加上一句话,情 形就不同了:那就是我爱着奥诺丽纳,始终疼着她!从被遗 弃的那一天起,我就靠回忆过活,把昔日的欢娱一桩一桩回 想起来,而那些欢娱在奥诺丽纳是一定不感兴趣的。” 他看我眼睛里有些诧异的表情,便接着说:“噢!别把我 当作英雄,也别把我看作那么侵,象帝政时代的一个上校说 的,不去找点儿消遣。可是,莫里斯,也许那时我太年轻,或 者是太痴情了,全世界我竞找不到第二个女人。经过内心剧 烈的斗争,我终于想让自己麻醉一下了;身边揣着钱,已经 到了对妻子不忠实的门口:不料我心中的奥诺丽纳,好比一 座雪白的雕像一般突然站在我面前。那种细腻滑润的皮肤,连 人间喜剧第三卷 血的流动和神经的震颤都看得出来;那张纯朴的睑,在出事 的前一天,和我对她说‘你可愿意我们俩结婚吗?’的时候同 样的天真;那股跟德行一样芬芳的天国的香味;还有她眼睛 的光彩,举动的妩媚:这些都回到我脑海中来,使我马上溜 了,仿佛一个盗墓的人,看到死者的灵魂从坟墓中活生生地 走了出来。 “在内阁会议上,在法院里,在夜里,我无时无刻不想着 奥诺丽纳,甚至要拿出全部的毅力才能集中精神,注意我所 作的事、所说的话。你瞧,我的工作骨子里是这么回事。我 对她,并不比一个父亲看到心疼的儿子因为粗心大意而陷入 危险的时候更气恼。我明白我把太太当作一首诗,因为自己 欣赏到如醉苦狂的程度,便以为对方也有同样的快感。啊!莫 里斯,盲目的爱情是丈夫的过失,可能促成妻子犯各式各样 罪恶!我把这孩子当作孩子一般疼着,让她的精力闲着不用; 也许她心中的爱还没觉醒,我已经用我的爱情惹她厌倦了。她 太年轻,没看出妻子对丈夫的忠诚是发挥母性的第一步,却 把婚后第一关就当作整个的人生;于是这倔强的孩子私下诅 咒人生,也许为了矜持而不敢在我面前诉苦。在这样一个残 酷的局面之下,遇到一个使她大为激动的男人,她便无法抵 抗了。而我这个被认为极有眼光的法官,心肠好而头脑老是 不得空闲的人,对于无人理解的女子心理的规律,领会得太 迟了,直到自己的屋子着了火才在火光底下看出来。那时我 按照法律,把我的良心作为法庭;因为以法律来说,丈夫在 家里等于一个法官:结果我赦免了妻子,判决我自己有罪。但 这样以后,我的爱情竞变成了一种痴情,正如在某些老年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身上发作的,那种没骨气的、死而无怨的痴情。现在我对于 不在眼前的奥诺丽纳,仿佛一个人在六十岁上爱了一个非到 手不可的女子,任何代价在所不惜;而且我觉得自己的精力 并不亚于青年人。老头儿的大胆,青年人的谨慎,我兼而有 之。朋友,要知道社会对于夫妇之间这种可怕的局面,只有 冷嘲热讽的分儿。情人被遗弃,社会是可怜他的;丈夫被遗 弃,社会只认为他无用。凡是经过教堂与市政府的仪式得来 的女人,丈夫要保持不住,就非受人讪笑不可。所以我决不 能声张。赛里齐是幸福的。他因为宽宏大量,还能见到太太, 加以庇护,加以保卫,又因为他是疼爱她的,所以能体会到 极度的快乐,象一个对什么都不在乎,甚至不怕给人笑话的 大施主:他越受人家取笑,越象父亲溺爱儿女一般得意。 …我为了顾全太太,才顶着丈夫的名义!’赛里齐有一 天从内阁会议出来和我这样说。 “可是我啊,我什么都没有,连给人讪笑而我表示不怕的 机会都没有!我只靠着没有养料的爱情支撑!对一个上流社 会的女子,我没有一句话可说。看到娼妓,我又避之惟恐不 及!我是被法术禁锢而不得不守贞的!要没有宗教信仰,我 早自杀了。我向工作挑战,没头没脑地埋在里面,可是工作 压不倒我,结果只是浑身滚热,心里火辣辣的,再也睡不着 觉……” 这个口才那么高明的人说的话,我也不能尽记;但他的 热情使他的口才比着法庭上的雄辩更高一级,我听了竞象他 一样睑上淌满了眼泪。他歇了一会,我们俩都抹了抹眼睛,然 后他又揭穿另外一些秘密。那时我是怎么样的感觉,请你们 人间喜剧第三卷 想想吧。 “以上说的是我内心的活剧,可不是此刻在巴黎演出的看 得见的活剧。内心的悲剧,谁也不会感到兴趣。我知道这一 点。象你这样和我一同流泪的人,将来也能体会到一个人没 法把别人的痛苦移在自己心中,或是移在自己的皮肤上。我 们的痛苦只有自己能衡量。便是你吧,你所了解的我的痛苦, 也不过凭一种极渺茫的推断。我把无可奈何的相思的苦闷发 泄一下的举动,你怎么能看到呢?例如我常常端详着一帧小 型画像,觉得她的脑门,她的嘴角的笑容,睑的轮廓,白哲 的皮肤,都跟真人一样,我把它们亲着吻着;鬈曲的黑头发, 几乎能让我在鼻子里闻到它的香味,拿在手里拈弄。有时候 我忽然觉得有了希望,纵身跳起来;有时候失望的痛苦对我 好比万箭钻心;有时候我在巴黎踩着泥浆乱跑,想用疲劳来 镇压心中的烦躁;这种种情形,你可曾撞见过吗?我的急躁 可以和肺痨病人相比,狂欢可以和疯子相比,惊慌可以和遇 到了警察的杀人犯相比。总之,我的生活是连续不断的高潮, 恐惧的高潮,快乐的高潮,绝望的高潮。以下我再把看得见 的戏剧讲给你听: “你以为我成天忙着行政法院、议会、法院、政治……唉, 天哪!我过的那种生活把我的头脑刺激得太灵敏了,只要夜 里花上七个钟点就可以把这些事打发完。奥诺丽纳才是我心 上的一件大事。怎样把太太重新收服,才是我独一无二的研 究工作。在她所住的笼子里监护她而不让她知道在我的掌握 之中,供给她生活,让她所喜欢的很少的一些娱乐能够满足; 永远待在她周围,但象天使似的既不教她看见,也不教她猜 人间喜剧第三卷 到,要不然我整个的前途就完了:这才是我的生活,我真正 的生活!七年以来,没有一晚睡觉之前,我不是先去看一眼 她床头的灯光,或是她照在窗帘上的影子的。她离开我家里 的时候,除了身上穿的以外,什么都不愿意拿。这孩子把傲 气推到极端,近于荒谬的地步。所以她出走了十八个月就被 情人遗弃;因为他一看见贫穷那副粗糙、冰冷、阴沉、发臭 的面貌便吓坏了。那男人当初一定以为能够过快乐美妙的生 活,不是上意大利,便是上瑞士,象一般阔太太们抛弃丈夫 以后的情形。奥诺丽纳自己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那该死的 东西丢下她的时候让她一文不名,还怀着身孕!一八二。年 十一月,我央求巴黎最高明的产科医生冒充城关区一个无名 的外科医生。我托她区里的本堂神甫张罗她的生活费,假装 是行好事。一方面要让我太太隐姓埋名,绝对不给外人知道; 一方面要替她找一个既对我忠心,又要做我聪明解事的心腹 的女管家……这种工作真要费加罗Ⅲ那样的本领才行。你当 然知道要找出太太的住址,在我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经过三个月的失望而不是绝望以后,我决意为奥诺丽纳 的幸福尽心竭力,同时也只让上帝知道我所扮的角色:这是 惟有一相情愿的情人才能体会到的诗意。既然一切死心塌地 的爱情都需要养料,那么我对于这个孩子,因为我的疏忽才 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是更应当加以保护,由我来做她的守护 天使,不让她遭受新的祸害吗?她的孩子养了七个月,死了: ①费加罗,博马舍的著名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和《费加罗的婚姻》中 的主要人物,一个狡黠风趣、足智多谋的仆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对她对我都是运气。她死去活来挣扎了九个月,在最需要 有个男人帮助的时候被遗弃了;但是我,”他说着象天使般伸 出手臂,“我始终在暗里做她的后援。奥诺丽纳得到的照顾, 和她住在自己的府第里一样。她身体养好了,问起是谁帮助 她的,怎么帮助她的;人家回答说:‘那是区里做善事的女修 士——产妇救济会,还有是特别关切她的本堂神甫。’ “这女人的傲气竞发展成一种恶癖,她在受难期间表现的 顽强,使我有些夜晚把它叫作骡子脾气。她要自己谋生!啊, 我太太竟然作工!……最近五年,我把她羁留在圣莫街,住 着一幢精致的小楼,做着纸花和女人的装饰用品。她以为她 的高雅的出品是卖给一个商人的,得到相当高的代价,每天 足足有二十法郎收入;六年以来她在这方面没有起过疑心。买 的日用品差不多只出三分之一的价钱,所以她一年六千法郎 的开销可以有一万五千的享用。她喜欢花草,拿三百法郎雇 一个园丁,实际我却出了一千五的工资,还得每三个月付二 千法郎的账。我答应给园丁一个菜园,一所跟圣莫街门房相 连的种菜人住的屋子。我那个产业是由法院的一个助理书记 顶名的。园丁只要泄漏一丁点风声,他全部的好处就完了。奥 诺丽纳住的小楼有花园,有花房,每年只付五百法郎租金。她 出面是用她的女管家戈班太太的名字。这是我特意找来的,谨 慎机密,万无一失的老婆子,非常喜欢她的女主人。但老婆 子的热心,和园丁的一样是我出了重赏换来的,那重赏当然 要等事情成功了才给。为了同样的理由,门房夫妇也花了我 好大的代价。总而言之,奥诺丽纳三年以来很幸福,满以为 她的花草、衣着、享用,都是靠她的工作挣来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伯爵看到我的眼睛和嘴唇都打着问号,便嚷道: “噢!……你要说的话,我知道了。是的,我尝试过一次。 我太太以前住在圣安东区。有一天,我听到戈班太太一句话, 以为有希望讲和了,便换了一二十次稿子,写了一封劝她回 心转意的信从邮局寄去。当时我心里的焦急也不用细说了。我 从佩延讷街走到勒伊街,象一个判了死刑的人从法院走往市 政厅Ⅲ,但犯人还坐着车子,我可是一步一步走的!……时间 是夜里,下着大雾,我去找戈班太太,听她报告我太太的情 形。谁知奥诺丽纳一认出我的笔迹,连念都没念,就把信扔 在了火里。 “她说:‘戈班太太,明儿我不住这里了!……’ “唉!一个不通世面,以为象戈班太太那样当过主教的厨 娘的人,二百五十法郎的工钱已经尽够的女子,只要使点儿 手段就能让她以十二法郎一码的代价买到最好的里昂丝绒, 只出十分之一的价钱买到一只山鸡、一条鲜鱼、一些水果;平 日我欢天喜地的快乐就寄托在这种欺骗上面;你想一旦听到 她要搬家的话,我不象给人扎了一刀吗?……你有时撞见我 搓着手,快活得什么似的;哎,那是因为我把有资格搬上舞 台的妙计搅成功了啊!比如说,我骗过了太太,教一个卖胭 脂花粉的女人卖给她一条印度绸披肩,说是一个女演员的东 西,连用都没怎么用过;可是我这个道貌岸然的法官抱着那 条披肩睡过了一晚呢! “总之,今日之下,我的生活可以用两句形容最残酷的刑 ①此系指市政厅广场,为巴黎执行死刑的地方。 人间喜剧第三卷 罚的话归纳起来,就是:我爱着,我等着!戈班太太忠心耿 耿地替我当着探子,刺探那颗我疼爱的心。每天晚上我都得 去找这个老婆子谈谈,打听奥诺丽纳白天作些什么,说些什 么,连一言半语都不肯漏掉,因为只要一句慨叹的话,我就 能看出那颗充耳不闻,一言不发的心有些什么秘密。奥诺丽 纳对宗教很热心;她去望弥撒,做祷告,但从来不去忏悔,不 领圣餐:她预料到人家会对她说的话,不愿意听劝她回家的 忠告。对我这样厌恶,真使我害怕极了,弄迷糊了,因为我 从来没伤害奥诺丽纳,一向对她极温柔。即使教导她的时候 不免有点儿性急,即使男人的讽刺可能把少女应有的傲气触 犯了,难道就能使她象有什么深仇宿恨一样的固执吗? “奥诺丽纳从来没把身分告诉戈班太太,对她的婚姻只字 不提,使那位好心的太太没法替我说一句好话,因为在奥诺 丽纳的屋子里只有她明白底细。其余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只 是怕警察总监的名字和尊重大臣的权势。因此我没法窥探她 的心事:我是堡垒的主人,可是进不了堡垒。简直无法可想。 性子一急,就会前功尽弃!既不知道对方的理由,怎么能加 以驳倒呢?起了底稿,教代写书信的人誊过了,去送给奥诺 丽纳吗?……我想过这办法。但不是可能使她再搬一次家吗? 上次搬家已经花了我十五万法郎。现在的屋子原是由你的前 任代我出面买下的。那该死东西不知道我晚上多么容易惊醒, 配了一把钥匙开保险箱,预备偷取他声明代我买屋的证件,被 我当场撞见。我咳了一声,他吓跑了,第二天我逼他写了一 张卖契,把屋子转让给现在代我顶名的人,然后我把他撵走 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啊!虽然人类所有高尚的机能在我身上没有得到满足, 也没尽量发展,也没觉得舒畅;虽然我所担任的角色没有做 父亲的那种至情至性;虽然我没享受到身心酣畅的快乐;可 是有时候我竞自以为中了偏执狂。某些夜晚,我竞听见了狂 欢女神裙上的铃声Ⅲ,我最怕那种剧烈的过渡阶段,从偶尔在 那里发光的、跃跃欲动的一线希望,突然之间转变到使我如 堕万丈深渊的绝望。几天以前,我认真想着洛弗拉斯与克拉 丽莎的悲惨的结局,对自己说: …倘若奥诺丽纳和我生了个孩子,她不是会回到我家里 来了吗?’ “总之,我相信将来一定有个幸福的结局,信念之坚使我 十个月以前就在圣奥诺雷区买下一所最美丽的住宅。如果我 能重新收服奥诺丽纳,我决不愿意她再看到这所屋子和她当 年逃出去的房间。我要把偶像供奉在一座新的庙堂里,让她 觉得开始一种完全簇新的生活。新屋正在装修,我要它在高 雅与言丽两方面都登峰造极。有人和我提到一个诗人,说他 爱上一个歌女,在钟情的初期,还不知道歌女将来怎样对待 他,便买下了一张巴黎最好看的床。如今法官之中最冷静的 一个,公认为御前老成持重的顾问,听了那故事竟然心里每 根神经都震动。议会讲坛上的演说家,对于拿这种准备工作 来培养他的理想的诗人,是很理解的。玛丽路易丝吲来到 ①狂欢女神为象征性的人物,身穿短裙,裙上系有小铃,手持小木偶。 ②玛丽路易丝(1791 1847),奥地利公主,拿破仑一见倾心,乃与约瑟 芬离婚,娶以为后。 人间喜剧第三卷 法国的前三天,拿破仑在贡比涅行宫的床上喜欢得打滚…一 一切伟大的热情都有这一类表现。我就象那诗人一样的爱着 象拿破仑一样的爱着!……” 听到这最后几句,我相信奥克塔夫伯爵担心自己发狂的 确是可能的了。他站起身,走来走去,一边说话一边舞动手 臂;忽而又站住了,仿佛对自己那些激昂的话也吃了一惊。他 沉默了半晌,然后想从我眼中找些同情的表示,说道: “我真是可笑得很。” 我回答:“不,先生,您是不幸得很……” “噢!是的,我不幸的程度是你想象不到的!从我过火的 说话上面,你可以,并且应该相信我有的是最强烈的痴情,因 为九年之间它使我所有的机能都停止活动。但比痴情更强的 是对她的崇拜,对她的灵魂、精神、风度、心地,以及一切 与女性无关的成分的崇拜;对那些附着于爱情的,你一生念 念不忘的魔力的崇拜,——那是从片刻的欢娱中体味到的日 常的诗意。奥诺丽纳的心灵与气质的可爱,我在幸福的日子 正如一切幸福的人一样没有注意,可是追忆之下都看清楚了。 这任性而倔强的孩子,受到了无情无义的遗弃,受到了贫穷 的压迫,竞变得那么坚强那么高傲。自从我看出她有这些崇 高的品质以后,我越来越感觉到损失重大。而这朵天国的幽 花竞然孤零零地躲在一边枯萎憔悴!”他又带着挖苦而沉痛的 情绪往下说:“啊,我们上回谈的法律,实际是等于由一小队 警察抓着我太太押送到这儿来!……这不是拖一具尸首回来 吗?宗教对她不起作用,她只求宗教的诗意,只愿意祷告而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不愿意听教会的戒律。我吗,我把宽恕、『二慈、爱,都用尽 了,无计可施了。只剩下一个有希望成功的办法:便是权术 与耐性,象养鸟的人捕捉最机警、最敏捷、最奇异、最少有 的鸟那样的手段。所以,莫里斯,那天德·格朗维尔先生在 你面前泄漏秘密以后——那也是可以原谅的——,我觉得这 件意外的事故倒是命运的一种指示,正如赌徒在赌得最紧张 的时候竭力在心中祈求而听从的指示……告诉我,你对我的 感情是不是能象小说中的英雄一般替我出力?……” “伯爵,”我打断了他的话回答,“我猜到您的用意了。可 是,您第一个秘书想偷开您的保险箱;您第二个秘书的心,我 是知道的,他可能爱上您的太太。难道您忍心送他到火里去 教他受难吗?把手放在烈焰之中而不灼伤自己,您想可能吗?” “你真是个孩子,”伯爵回答,“将来我会给你戴上手套去 的!圣莫街上那所种菜人住的小屋子,我已经教人腾出来了; 住到那边去的决不是我的秘书,而是我的一个远亲,审查官 德·奥斯塔男爵……” 我惊愕之下,歇了一会,然后听见门铃声和一辆车直奔 阶前的声音。不久听差来报告德·库特维尔太太和她的女儿 来了。奥克塔夫伯爵母系方面的亲戚很多。他的表姊德·库 特维尔太太是寡妇,文夫原来在塞纳酋法院当推事,死后只 剩下一个没有财产的女儿。你们想,看到一个二十岁的少女, 长得跟你理想中的情妇一样美,还会把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 放在心上吗? 伯爵抓着我的手把我介绍给德·库特维尔太太母女的时 候,凑着我耳朵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又是男爵,又是审查官,将来还有更大的官爵,加上这 所屋子作陪嫁,这样你总不至于爱上伯爵夫人了吧?” 我心里不由得飘飘然,并非为了那些不敢希望的好处,而 是为了阿美莉·德·库特维尔小姐;她的姿色,配上巧妙的 装束格外显得夺目,那种化装的手段原是所有想嫁女儿的母 亲都会教给女儿的。 好了,别扯上我的事了。 领事说着,停了一会。 二十天以后,我住到种菜人的屋子里去了。那儿已经打 扫干净,收拾齐整,摆好家具;办事的迅速只要两句话就可 解释:我们是在巴黎!有的是法国工匠!有的是钱!我爱阿 美莉小姐的程度正好使伯爵对他的安全放心。可是一个二十 五岁的青年所能有的谨慎,是不是足够应付那些由我承担下 来,而有关朋友幸福的妙计呢?为解决这个问题,我存心一 大半要依赖舅舅;因为伯爵允许我必要的时候把事情告诉他。 我雇了一个园丁,自己装做爱花成癖,仿佛世界上没有一件 事能使我感到兴趣,只是没头没脑地翻垦菜园,要把土地整 理得可以种花。我象荷兰或英国的某些花迷一样只栽培一种 花。我挑选的是大理花,专门搜集所有的变种。你们不难想 象,我的行动,哪怕是极细微的变更,都是由伯爵规定的;他 那时把全部智力集中在圣莫街那出悲喜剧上面,连一点儿小 事都不放过。等伯爵夫人上了床,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奥 克塔夫、戈班太太和我三个人几乎每天举行会议。我听着老 婆子把女主人白天的一举一动报告伯爵;他什么都要问到,吃 些什么,作些什么,态度怎样,第二天预备吃什么菜,她想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仿制什么花。我那时方始懂得相思之苦,懂得从头脑、心、感 官三方面同时发源的爱情在绝望之下是怎么回事。奥克塔夫 只有在盘问老婆子的时候才算活着。在整理花园的两个月中 间,我绝对不向邻居的小楼瞧一眼,连是否有一个邻居也不 打听,虽则我们两家的园子只隔一道木栅。伯爵夫人沿着木 栅种的一行柏树,已经有四尺高了。 一天早上,戈班太太告诉她女主人一个坏消息,说隔壁 搬来一个怪物,有意到年底在两个花园之间筑一道墙。我那 时心中怎样的好奇是不用说的了。啊,要见到伯爵夫人了! ……这个欲望使我对阿美莉小姐初生的爱情顿时减色。砌墙 的计划是个可怕的威胁。将来奥诺丽纳没有空气呼吸了,园 子夹在她的小楼与我的围墙之间,会变成一条狭窄的走道。那 小楼从前是人家为玩乐而盖的别墅,象孩子们用纸板搭成的 宫堡,只有三十法尺深,一百法尺长;正面是照德国办法油 漆的,到二楼为止,墙上都钉着牵引花草的木格子;整个建 筑代表所谓洛可可式Ⅲ的蓬巴杜风格。从大门到屋子,有条 很长的小径种着菩提树。小楼的园子和种菜的园地,形状象 一把斧头,小径象是斧头的柄。我计划中的界墙,要把斧头 部分去掉四分之三。伯爵夫人因之大为忧急,无可奈何地问 道: “戈班太太,那种花的是什么人呢?” ①洛可可为美术史上一种风格的名称,亦称巴洛克,创自十七世纪意大利 装饰艺术家,在十八世纪的法国最为风行:以仿效岩洞及植物形态为主, 不求对称,务求奇巧。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戈班太太回答:“唉,我不知道跟他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好象是最讨厌女人的。他舅舅是巴黎一个本堂神甫,我只 看到一次,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儿,丑得要命,人可是非常 和气。也许真象街坊上说的,这神甫有心教外甥迷着花草,免 得事情更糟……” “怎么呢? “哎,告诉您罢,您的邻居是头脑有毛病的!……”戈班 太太指着自己的头。 不动武的疯子是女人在感情方面最不提防的男子。你们 等会儿可以发觉,伯爵替我挑这个角色的确很有眼光。 “可是他怎么会这样的呢?”伯爵夫人问。 戈班太太回答说:“他念书念得太多了,脾气变得很怪。 并且他自有不喜欢女人的理由……既然您要知道外边的闲 话,就一齐告诉了您吧。” “可是,”奥诺丽纳接口说,“我对疯子倒不象对不疯的人 那么害怕。我要跟他谈谈。你去通知他,说我请他过来。要 是不成,我再找那个本堂神甫。” 她们这样谈过话以后,第二天我在新辟出来的花径上散 步,瞥见楼上一扇窗的帘子撩开了一点,有个女人在那里张 望。戈班太太走来和我招呼。我突然向小楼望了一眼,作了 一个粗暴的手势,仿佛说:“哼!我才不理会你的东家呢!” 戈班女人回去报告交涉的经过:“太太,那疯子叫我别跟 他烦,说即使是烧炭匠,在家也能作个主张Ⅲ,若是没有老婆, ①法国谚语,意谓任何人在自己家里都是主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就更能当家作主了。” “这话倒说得越发有理了,”伯爵夫人回答。 “是呀;但是我告诉他,说他要让一个躲在家里静修的人 伤心死了,因为她唯一的消遣就是种花;结果他回答说:—— 好,那我就去一趟吧。” 第二天,戈班女人跟我打了一个招呼,表示她主人正等 着我登门拜访。正当伯爵夫人用过早点,在小楼前面散步的 时候,我推开木栅,向她走过去,穿的是乡下人服装,旧灰 呢长裤,大木靴,旧猎装,头上戴一顶便帽,脖子里裹一条 破围巾,手上全是泥土,还拿着一把锹。 戈班女人嚷道:“太太,这位先生便是您的邻居。” 伯爵夫人并不惊慌。那个因伯爵的倾诉和她的行为而显 得格外离奇的女子,我终于见到了。时间是五月初。清新的 空气,蔚蓝的天色,嫩芽的绿意,春天的香味,烘托着这个 痛苦的人物。一见奥诺丽纳,我就完全体会到奥克塔夫的痴 情,觉得他用天国的幽花去形容她真是一点不错。我先注意 到她的睑色白得非常特别,因为白的种类和红与蓝的种类一 样多。望着伯爵夫人,你的眼睛好象能接触那芬芳的肌肤,血 就在一缕缕似蓝非蓝的脉管底下流着。只要情绪略微有些波 动,她的血便在肌理之下散布开去,象一股粉红色的水汽。我 和她相见的时候,洋槐瘦弱的叶子中透过几道阳光照着奥诺 丽纳,成为一圈流动的黄色的光轮;画家中间只有拉斐尔和 提善能在圣母周围画出这种光来。褐色的眼睛表情又温柔又 快乐;从低垂的长睫毛底下漏出来的神采,反映在她的睑上。 凭她光滑柔软的眼皮的动作,奥诺丽纳给你一股魔力,因为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把这个灵魂的幕卷起落下的方式,不知包含着多少感情,多 少庄严、恐惧、轻蔑的意味。一瞥一视之间,她可以使你不 寒而栗,也可以使你欣然色喜。随便挽着的灰色头发,替她 描出一个宽大饱满的额角,富于幻想的、诗人一般的额角。嘴 巴长得非常肉感。还有一点得天独厚的地方,就是睑部的轮 廓和全部的线条都显得十分高贵,能抵抗岁月的侵蚀;这是 在法国很少见而在意大利很普通的特点。奥诺丽纳虽则体态 苗条,可并不瘦;身腰还有使人古井重波的力量。娇小玲珑 这四个字,她的确当之无愧,因为她是那一类轻盈柔软的女 子,可以象猫一般让你抱起来温存一番,放下去回头再来。纤 小的脚踏在沙上发出特有的轻微的声音,和衣衫塞率的声音 很调和,成为一种女性的音乐印在你心上,使你能在千千万 万的女人脚声中分辨出来。她的姿态把多少代世家的身分表 现得那么庄严,走在街上连最放肆的平民见了也会闪在一旁。 快活,温柔,高傲,威严,这些好象互相抵触而仍旧保持她 小孩子气息的德性,你只能认为是天赋,否则就无法了解她。 但这孩子可能象天使一般坚强;也象天使一样,一旦本性受 了伤害决没有妥协的余地。倘若你看见她的眼睛与嘴唇对你 笑过,听见她悦耳的声音,感觉到它的抑扬顿挫象诗歌一般 的美,那么万一她沉下睑来,你就觉得自己被宣告了死刑。闻 到她身上发出的紫罗兰香,我才懂得为什么伯爵没走上纵情 声色的路,为什么人家永远忘不了她;因为对于触觉,对于 眼睛,对于鼻子,她都等于一条花,对于灵魂更其是一朵天 国的幽花……奥诺丽纳能使人对她象中古的骑士一般忠诚, 作没有酬报的牺牲。 人间喜剧第三卷 凡是见到她的人心里都会有这样的念头:“你尽管想吧, 我一定能体会;你尽管说吧,我一定服从。要是我在酷刑之 中送了命而你能有一日之欢,那就把我的生命拿去吧,我会 含笑而死,象殉道的人在火刑架上一样;我要把这殉难的日 子交给上帝,作为父亲给孩子的节日。”很多妇女能装出一种 风度,使人见了象见到伯爵夫人一样;但她身上的一切都那 么自然,而那种没法模仿的天生的丰韵能直接透入你的心坎。 我提到这些,因为跟她的灵魂、思想和玲珑剔透的心有关;要 是不描写,恐怕你们会责备我的。当时我差点儿忘了我所扮 的疯疯癫癫的、粗暴的、不会奉承女性的角色。 “太太,听说您是喜欢花草的。” 她回答:“先生,我是制花的女工。我种了花,拿它们写 生,仿佛一个有艺术手腕的母亲很高兴替孩子们画像……这 就说明我相当穷,虽则要求您通融,却没有能力付您一笔赔 偿。” “怎么!”我装得象法官一样严肃,“一个象您这样出众的 人才竟然做工吗?难道您和我一样有些特殊的理由,需要让 手指忙着,免得头脑活动吗?” “咱们只谈界墙的事吧,”她微笑着说。 我回答:“咱们谈的就是界墙的基础啊。我先得知道咱们 的两种痛苦,或者说两种怪癖,究竞应当由哪方面让步…… 啊,多美的水仙花!跟今天这个天气一样清新!” 我敢说她的确布置了一个花卉与灌木的博物馆,只有阳 光能进去参观;一切安排都显出艺术家的匠心,便是最冥顽 不灵的屋主也不忍加以破坏。大簇的花,或是参差错落地分 人间喜剧第三卷 作几级,或者拼成一个个的花堆,用的都是莳花专家的手法, 使你看了精神舒畅。隐僻幽静的园子发出阵阵清香,好比抚 慰心灵的油膏,只会触发你恬适的思想,触发妩媚的,甚至 艳丽的形象。这花园使你看出一个人真正的性格留在一切事 物上的无可形容的标记,只要我们的真性格不需要服从社会 上种种不可少的虚伪。我一会儿瞧瞧成堆的水仙,一会儿瞧 瞧伯爵夫人,为了扮演我的角色,还装作对她远不及对花那 么爱好。 她说:“原来您是极喜欢花的?” 我回答:“只有花才不会辜负我们的温情与爱护。” 接着我发表一大篇议论,把社会与植物作比较,慷慨激 昂,简直和界墙问题离开十万八千里,使伯爵夫人只能认为 我是一个痛苦的、受伤的、大可哀怜的人。但过了半小时,我 的邻居不知不觉又把我拉回到正题上;女人不动爱情的时候, 头脑竞会跟年老的诉讼代理人一样冷静。 我说:“要是保留木栅,您一定会把我不愿意泄露的种花 的诀窍学了去的;因为我正在搜求蓝的大理花,蓝的蔷薇花, 我对蓝色的花简直喜欢得发疯。蓝色不是一般高尚的心灵最 爱的吗?象现在这样,咱们双方都不能算单宅独院;还不如 开一扇格子门……既然您喜欢花,不妨来看看我的,我也可 以去看看您的。您固然是闭门谢客,我也只有一个舅舅来看 我,他是勃朗芒托的本堂神甫。” 她回答道:“我不愿意闲人随时闯进我的花园,闯进我的 屋子。但您尽管请过来,我总是欢迎的;您是我的邻居,我 愿意彼此相处得好好的;可是我爱静的脾气不能让我的清静 人间喜剧第三卷 操在人家手里。” “那么随您便罢!” 我说完把身子一纵,跳过了木栅。 到了自己园里,我回头走向伯爵夫人,作出一个吓唬她 的手势,象疯子一般扯着电睑,嚷道:“您瞧,门有什么用?” 我在家里待了半个月,好象根本没想到我的邻居。 到五月底,一个幽美的夜晚,正好我们俩隔着栅栏慢慢 地散步。走到尽头,少不得彼此寒喧几句。她觉得我垂头丧 气,一味想着痛苦的念头,便和我提到一个人应当存希望一 类的话,好象保姆催眠儿童的歌声。于是我越过栅栏,第二 次走近她了。伯爵夫人邀我进到她家里,想把我的痛苦苏解 一下。我这才走进那座圣殿,里面一切都跟我向你们描写的 女子非常调和,到处素雅宜人。 这所小楼,在内部看来的确是十八世纪的艺术家为一个 达官贵人经营的艳窟。楼下的饭厅四面都有壁画,画的是稀 格子的花架,兼带花卉,手笔极精。楼梯间的壁上是模仿浮 雕的单色画。饭厅对面的客室已经破旧不堪,但伯爵夫人挂 着很别致的、从古屏风上拿下来的幔子。连着客厅的是一间 浴室。楼上只有一间卧房,一间盥洗室,和改成作坊的书房。 厨房藏在小楼下面的地窖里,要走几步石级才能到正屋。栏 杆与蓬巴杜式的花环把屋顶遮掉了,只看到几个铅球。你住 在这里好象和巴黎不知离开多远了。要不是这位睑色惨白的 女子在美丽的红唇上偶尔挂着一点苦笑,你可能以为这朵紫 罗兰埋在它的花堆里挺幸福呢。 不多几天,我们彼此已很信任;一则因为是邻居,二则 人间喜剧第三卷 伯爵夫人看准我对女性完全无动于衷。我一瞥一视之间就可 能把奥克塔夫的计划断送掉,所以我的眼神对她从来没有什 么表情。奥诺丽纳只把我当作一个老朋友,态度举动都出于 同情心。她的目光、声音、措辞,一切都证明她毫无卖弄风 情的意思,——那在同样的情形之下,连最严肃的女人也免 不了的。不久她便允许我踏进那个精雅的制花作坊,一间摆 满图书和小古董的静室,布置和内室小客厅差不多,言丽堂 皇的气派把手艺的俗气洗净了。 时间一久,伯爵夫人把最无诗意的东西,作坊,也变成 有诗意的了。妇女所能做的活儿,也许假花在制造的细节方 面最能表现女性的妩媚。着色的时候,她必须俯在桌上,相 当用心地对付这种近于绘画的工作。旁的事,比如做地毯吧, 假使要靠此谋生的话,往往会造成肺病或者脊骨变形。至于 镌刻乐谱,以需要细致、小心与了解而论,又是最辛苦的工 作。裁缝与刺绣一天挣不了三十个苏。可是制花和做妇女的 装饰用品需要很多动作,很多手势,甚至也要很多思想,使 一个美女始终在她的天地之内:她可以自由自在,可以谈话, 可以笑,可以唱歌,可以思索。摆在黄松木长桌上、预备制 作她所挑定的假花用的、成千累万的着色花瓣,不消说都安 排得很有艺术。画碟是白瓷的,擦得非常干净,排列的方式 使人一目了然,要用什么颜色立刻能找到。所以那位高贵的 艺术家很能节酋时间。一口精巧的镶嵌象牙的紫檀柜子,有 无数的小抽屉盛放钢制的模型,给她作叶子或花瓣之用。 一只极漂亮的日本碗盛着浆糊,从来不让发霉,碗上安 放一个有铰链的盖子,轻巧玲珑,只要指尖一拨就能揭开。铅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丝、紫铜丝,都藏在面前工作台的小抽屉内。供在眼前的有 一只威尼斯瓶,插着一支含苞欲放的鲜花,这生动的模型便 是她预备争奇斗胜的对象。她醉心于杰作,挑的总是最难的 活儿,例如葡萄、野草,最小的花冠,色调最不容易捉摸的 蜜槽。和头脑一样敏捷的手在桌子与活计之间来来往往,好 比钢琴家的手在键盘上活动。用佩罗的说法,手指象一群仙 女,在妩媚动人的姿势之下,为了搓捏、黏贴、重压,使出 种种不同的力量,凭着心明眼亮的直觉,把每个动作的效果 计算得很准。各种材料一旦备齐,她就先做一朵花,然后做 毛茸茸的花枝,枝条修整完毕,再把叶子粘上去。我看哪看 哪,真是百看不厌。在取材的大胆上面,她施展出画家的天 才,模仿枯叶、黄叶,和田里的野花争胜,那是一切花中最 富于天趣、最简单,所以是最复杂的。 她和我说:“这门艺术还幼稚得很。倘若巴黎女子能有一 点儿东方妇女在后宫中所表现的那种天才,她们戴的花就可 以成为整套的语言。为了满足我艺术家的要求,我做了一些 枯萎的花,暗黄的叶子,象深秋或冬尽春初时期所看到的…… 这种花冠戴在一个红颜薄命的或是心怀隐痛的少妇头上,不 是很有诗意吗?有什么意境,一个女人不能用头上的装饰来 表现的?醉醺醺的酒神,阴沉古板的虔婆,烦闷的女子,不 是都有各各不同的花来代表吗?我认为植物能表现心灵的一 切感觉、一切思想,连最微妙的在内。” 她派我敲打叶子,帮着剪裁,打点铅丝,预备她用作枝 干。我假装极愿意借此消遣,很快就把手艺学得很熟练。我 们一边做活一边谈天。无事可作的时候,我给她念些新出版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书,因为我不能忘了自己所扮的角色,老是装做忧郁、怀 疑、悲苦、厌世,伤心到极点。我的长相,除了不是跷脚以 外,很象拜伦爵士;因此,她常常用些可爱的笑话跟我打趣。 她以为她自己那种讳莫如深的痛苦,毫无问题是使我的痛苦 相形失色的,虽然我厌恶人生的原因连扬与约伯Ⅲ听了也会 首肯。我象街头行乞的穷人一般在心上放些假疮疤,赚取这 位可敬可爱的女子的怜悯:我因此而感到的惭愧也不用细说 了。懂得了间谍的卑鄙,我才懂得我对伯爵忠诚到什么程度。 我那时受到的同情尽够安慰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这婉娈可喜 的女子,与世隔绝,幽居独处了多少年,在爱情以外有极丰 富的友谊可以施舍;而她给我友谊的时候一方面象儿童一般 尽情流露,一方面又带着一种怜悯的意味,——大可使一个 爱她的浪子啼笑皆非的怜悯;因为她整个儿只是慈悲,只是 同情。她摈弃爱情,对于所谓女子的幸福只觉得害怕:这两 种心理表现得又坚决又天真。我过的那些愉快的日子,可以 证明女性的友谊比她们的爱情可贵多了。 一般姑娘们坐上钢琴之前,因为预感到坐上去以后的厌 烦,总免不了推三阻四;我让伯爵夫人逼出心腹话的时候,就 跟这些姑娘一样的扭捏。你们不难想象,为了要克服我怕开 口的心理,她不得不格外表示亲热;但一发觉我对于爱情的 ①爱德华·扬(1 683 1765),英国感伤主义诗人。约伯,古代的犹太长老 以正直闻名,后受上帝考验,遭祸累累。故自怨其生。 540 人间喜剧第三卷 厌恶和她的不相上下,她就觉得命运送了一个星期五Ⅲ到她 的荒岛上的确是大可感激的事。或许她也开始不耐寂寞了。可 是绝不卖弄风情,连一丝一毫的女性气息都没有。她和我说, 只有在她隐遁的理想世界上,她才觉得有些兴趣。我不由自 主地把他们夫妇两人的生活作着比较:伯爵的生活全部是行 为、活动、感情;伯爵夫人的全部是隐忍、无为、静止。其 实男女双方都是服从各人的本性,而且服从到令人钦佩的程 度。我因为冒充厌世,尽可以对世间的男女冷嘲热讽,希望 借此套出奥诺丽纳的心事;但无论什么计策对她都不起作用; 于是我明白,所谓骡子脾气在女人中间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多 得多。 有一天我对她说:“东方人把你们关在家里,纯粹当作享 乐的工具,真有道理。欧洲人让你们加入社会,给你们平等 待遇,因此吃了大亏。据我看,女人是最不老实最卑鄙的动 物。但就因为此,她才有她的魔力,给人以捕捉家畜那样的 乐趣。男人一旦为一个女人倾倒之后,就认为她是神圣的,永 远给她一种特权。对于过去的欢乐,男人的感激是有永久性 的;即使看到当年的情妇老了或是堕落了,仍旧觉得她在感 情上对他有特殊权利。可是对你们女人说来,旧日的情夫是 一文不值的;不但如此,他还有一个不能原谅的大错,就是 没有早点死掉!……你们口头不敢承认,心里却是和传说的 ①星期五,指英国作家笛福(1660 7 1731)的《鲁滨孙飘流记》中鲁滨 孙在荒岛上所救的野蛮人。因此事发生在星期五,故鲁滨孙以星期五为 之命名。 人间喜剧第三卷 54l (其实只是群众的无稽之谈)奈勒塔中的夫人Ⅲ一样,会这样 想:——可惜一个人享受爱情不能象吃水果一样!可惜吃了 一顿饭不能单单剩下愉快的感觉!……” 她说:“这种美满的幸福,上帝一定是留给天国的……您 的论证虽然很妙,我却认为是错误的。那些同时跟好几个人 相爱的女人,那又叫什么呢?”她这样问我的时候,眼睛象安 格尔画路易十三把王国奉献给圣母,而圣母望着路易十三的 眼神一样。吲 我回答说:“您真是存心做戏了,因为您刚才瞧我的眼风, 大可使一个女演员成名。可是象您这样的美人一定有过爱情, 所以把爱情忘了。” “我吗?”她故意避开我的问题,“我不是一个女人,而是 到了七十二岁的女修士。” “那么您怎敢这样肯定,说您比我感觉更敏锐?对于女人, 苦难只有一种形式;惟有爱情的失意她才当作不幸。” 她神气很柔和地望着我。女人夹在矛盾中间或被事实逼 得无路可走的时候,照旧会固执己见。奥诺丽纳便是采取这 种办法,她说: “我是女修士,您却和我讨论一个我不能再踏进去的世 ①奈勒塔为十三世纪时所建的宫堡,位于巴黎中心。传说法国王后玛格丽 特·德·勃艮第(1290 131 5)淫乐无度,常引诱贵族青年在此宫中行 乐,然后杀死投入塞纳河。大仲马历史剧《奈勒塔》记述了此事。 ②指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安格尔的作品《路易十三的发愿》。画的是路易十 三跪在地下把王冠与杖献给圣母,圣母在云端里抱着圣婴耶稣,眼睛低 垂着,并不正视路易十三。 人间喜剧第三卷 界。” “便是在思想上也不能吗?” 她回答说:“难道世界真是那样值得羡慕吗?噢!即使我 的思想要溜出去,也是溜往更高的境界,……完满的天使,美 丽的加百列Ⅲ的歌声,常常在我心头唱着。万一我有了钱,就 要照旧做活,免得常常骑在天使的五色翅膀上飞往想入非非 的境界。有些沉思默想会使我们女人迷路的!我的精神安定 全靠我的花,虽则它们不能完全抓住我。某些日子我好象有 所期待,没有目标的期待;一个念头来了,就盘踞着我的心, 使我手指举不起来,但我没法把念头赶走。我觉得此刻正在 酝酿一件大事,我的生活要改变了;我伸着耳朵听着,对黑 洞里望着,对工作不感兴趣了;然后我疲乏之极,回过头又 看到人生,看到我平时的生活。这是不是快要进天国的预感 呢?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一方是用年轻人的伤心忧郁作掩护的两个外交家,另一 方是一个因悲观厌世而格外顽强的女人:双方斗法斗了三个 月,我向伯爵说,要叫乌龟从壳里钻出来恐怕不可能了,只 有打破它的壳。头天晚上,在最后一次友好的讨论中,伯爵 夫人说道: “当年柳克丽希亚吲用她的匕首和她的血,替女性的宪章 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 ①天使加百列向童贞女马利亚显灵,说她蒙受圣恩,将生救主耶稣。 ②柳克丽希亚,纪元前六世纪一罗马贵妇,因被传说中的罗马王、骄傲者 塔尔奎厄斯之子奸污,愤而自杀,后人以她作为烈女的典型。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从此以后,伯爵便让我全权办理。 某星期六的晚上我去看奥诺丽纳;楼下的客室刚由那位 冒名顶替的业主粉刷一新。她很高兴地和我说:“我这个星期 做的花卖了一百法郎!” 时间正好十点。七月的夜晚和美丽的明月带来一片朦胧 的光。一阵阵百花混合的香味醉人心脾。伯爵夫人把五枚金 路易拿在手里叮叮当当地玩着。那是一个冒充的化装品掮客 送来的,而那掮客又是奥克塔夫托包比诺法官物色来的另一 个党羽。 她说:“男人们拿法律作武器,想收服我们作奴隶!我却 是一边消遣一边解决了生活问题,绝对不受拘束!噢!每星 期六我总很得意。您的孪生弟兄拜伦爵士喜欢缪莱的金洋,我 也喜欢戈迪萨尔的金洋。吵’ 我回答:“这可不是一个女人的天职。” “喝!我能算女人吗?我不过是一个性情温柔的男人,不 受任何女性折磨的男人……” “您的生活与您整个人背道而驰。上帝对您多么慷慨,使 您长得这样好看,心这么慈悲,您难道从来不想要……” 这是我第一次泄露形迹的话,她听了有点不放心了:“要 什么?” “不想要一个美丽的孩子,一卷卷的头发象水浪似的,在 ①约翰·缪莱(1778 1843),英国有名的出版家,拜伦一生得其帮助不少。 戈迪萨尔为巴尔扎克小说中常见的人物,此处即收购奥诺丽纳假花之商 人。 人间喜剧第三卷 花堆里来来往往,好比一朵代表生命与爱情的花,叫您一声 妈妈吗?……” 我等她回答。等到沉默的时间太久了,我才发觉我的话 发生了可怕的后果,因为屋子里黑洞洞的,早先没看见。伯 爵夫人身子歪在便榻上,不是晕过去,而是因痉挛而浑身冰 冷;因为她一切生理现象都是温和的,所以第一阵震颤也来 势不凶,据她事后说,很象最微妙的毒药药性刚发作的情形。 我把戈班太太叫了来,她抱着女主人放上床,脱了衣服,把 她不是救醒了,而是恢复了痛苦不堪的感觉。我一边哭一边 沿着屋子的走道踱来踱去,同时对自己的使命觉得毫无把握。 当初那么冒冒失失接受下来的捕鸟的角色,我恨不得放弃了 才好。戈班太太下楼看见我满面泪痕,便急急回上去问伯爵 夫人: “太太,怎么回事啊?莫里斯先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 得象小孩子似的。” 为了怕我们的态度被人误会,她拿出超人的勇气,披着 件梳妆衣下楼来找我: “我发病跟您不相干;我心脏常常会抽搐的……” 我抹着眼泪,用一种假装不来的声音对她说:“唉,您还 想把您的伤心事瞒着我吗?这一下不是让我知道了您有过孩 子却夭折了吗?” 她突然打着铃,叫道:“玛丽!” 戈班太太马上来了。 “把蜡烛和茶都端来,”她吩咐的时候,态度的冷静不下 于一个骄傲的英国太太,那是你们都知道的那种要命的英国 人间喜剧第三卷 教育培养出来的。 戈班老婆子点了蜡烛,关上百叶窗。伯爵夫人睑上毫无 表情;倔强的傲气,和野人一般的严肃,在她身上又占了上 风。她和我说: “您知道我为什么那样仰慕拜伦爵士?……他忍受痛苦的 方式跟野兽一样。既然一个人的怨叹不能成为曼弗雷德的哀 歌,唐璜的嬉笑怒骂,恰尔德·哈罗尔德的奇思狂想,Ⅲ那么 怨叹有什么用?谁也休想知道我的事!……我的心是一首献 给上帝的诗!” 我说:“倘若我愿意……” “愿意什么?”她紧跟着问。 我回答说:“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也没有好奇心了; 可是我要愿意的话,明天就能知道您的全部秘密。” “您能够吗?我才不信呢!”她竭力掩盖心中的不安,可 也不大掩盖得了。 “真的不信吗?” “当然,”她摇摇头,“我倒要试试您的本领呢。” 我指着她的手说:“先是这些美丽的手指已经说明您不是 一个少女,更不是一个做活的人!其次,您也不叫戈班太太; 有一回您当我的面收到一封信,您对玛丽说:——喂,这是 您的。——玛丽才是真正的戈班太太。您冒用了女管家的名 字。噢!太太,您对我不用害怕。我是您最忠心的朋友…… 朋友,您听明白没有?这个在法国被人滥用,拿来称呼敌人 ①以上提到的,均系拜伦有名的长诗中的主人公,诗篇即以主角命名。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名词,我只想到它圣洁的动人的意义。这个朋友愿意帮助 您抵抗一切,愿意您尽可能得到幸福,一个象您这样的女子 应该有的幸福。谁又知道我无意之间使您痛苦,是不是有意 而为呢?” “不错,”她带着威吓的意味说,“我要您好奇,要您把所 能打听到的关于我的事统统告诉我,可是……”说到这里,她 举起手指,“您也得告诉我,您的消息是从哪儿来的。我在这 里享的一点儿清福能不能维持下去,就靠您打听的结果决 定。” “就是说您预备溜走吗?” “高飞远走!”她嚷道。“飞到新大陆去……” 我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不管上哪儿,您反正得引起人 家的热情,逃不出热情的魔掌。天才与美女,都注定要放出 灿烂的光芒,引人注目,惹人妒羡,招人毁谤的。巴黎是没 有阿拉伯强盗的一片沙漠,世界上只有在巴黎,一个人才能 隐姓埋名,靠自己的工作蝴口。你抱怨什么?我是什么人?不 过是一个仆人而已,不是戈班太太而是戈班先生。万一您要 和人决斗,也该要一个证人吧。” “不管这些,我要您去打听我的底细。我已经说过:我要 您这么办!现在咱们别提了,”她这么说着又拿出妩媚动人的 风度,那是你们领事望着在座的妇女)都能随心所欲支配 的。 我回答说:“那么好吧,明天这时候,我来把得到的消息 告诉您。可是您不能恨我!您会不会拿出一般女人的手段来 对付我呢?”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般女人是怎么的?” “她们叫我们作了极大的牺牲,然后过些时候又埋怨我们 的牺牲,仿佛把她们侮辱了似的。” 她很狡猾地回答:“倘若她们要求你们做的事,你们觉得 是牺牲,那么她们的埋怨是对的……” “不说牺牲,只说是勉强做的吧……” “那就是说你们本来是不愿意做的。” 我说:“啊,对不起,我忘了女人和教皇是永远不会错的。” 她静默了半晌,又道:“天哪!我这点儿安静是用多么高 的代价换来的,偷偷摸摸享受的;可是只要两句话就能把它 毁掉……” 她站起身子,仿佛把我忘了,只自言自语地说着:“上哪 儿去呢?怎么办呢?……我花了多少心血布置这个可爱的家, 预备在这里终老,难道非离开不成吗?” “在这里终老?”我很明显地表示吃了一惊。“难道您从来 没想到有朝一日不能再作工,假花跟化妆品可能因竞争而跌 价吗?……” “我已经有三千法郎积蓄了,”她说。 我叫道:“天哪!这笔数目表示酋吃俭用,吃了多少苦哇! ......,, “明儿见,”她说,“我失陪了。今晚上我简直变了一个人, 想自个儿静静。我不是得鼓足勇气以防万一吗?因为,倘若 您能知道什么事,别人也能知道,那就……”然后她用直截 了当的口气,作了一个很威严的手势,说了声:“再见。” “好,咱们明儿来决一胜负,”我故意堆着笑容,为了不 人间喜剧第三卷 致在这场戏里丢掉我那种满不在乎的性格。 从很长的花径上走出去的当口,我不由得重复了一句: “好,明儿来决一胜负!” 而象每天晚上一样和我在大街上相会的伯爵,也叫了声: “好,明儿来决一胜负!” 奥克塔夫的焦急忧虑与奥诺丽纳的不相上下。我和伯爵 沿着巴士底城壕直走到清早两点,好比两个将军在作战的前 夜察看阵地,估计种种可能性,认为胜利的关键全靠一个偶 然的机会。这一对硬拆开的夫妇是整夜不得闹眼的了:一个 是因为存着希望而睡不着;一个是心惊肉跳,惟恐团圆而睡 不着。人生的戏剧并不在于外界的境遇而在于情感,它是在 内心搬演的,或者说在所谓精神世界那个辽阔的天地中搬演 的。奥克塔夫与奥诺丽纳两人的活动和生活,始终不出思想 深刻、意境高远的人活动的区域。 我准时而去。晚上十点,我第一次被请进那间蓝白两色 的精雅的卧室,那个受伤的鸽子的寓。伯爵夫人望着我想说 话,但看到我非常恭敬的神气,立刻大吃一惊。 我庄严地微微笑着,叫了声:“伯爵夫人……” 可怜的太太已经站了起来,又倒在椅子上呆住了;那种 痛苦的姿态可惜没有一个大画家把它描下来。 我继续说道:“您是一个最高尚最受尊敬的男人的妻子; 大家认为他伟大,但他对待您的行为比众人眼里看出来的更 伟大。您和他是两个性格最了不起的人物。您以为这儿是什 么地方?”我问她。 “不是在我自己家里吗?”她诧异之下,连眼睛都发呆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549 “在奥克塔夫伯爵的家里!”我回答,“我们上了当了。那 个叫做勒诺尔芒的书记官不是真正的业主,而是代您丈夫出 面的。您这种清静的生活是伯爵一手造成的,您挣的钱是伯 爵给的,您生活中最琐碎的事都是他费心照顾的。您丈夫在 外边维持您的面子,对于您的失踪想出充分的理由来解释,说 您搭一条叫做赛西尔号的船到哈瓦那去,接收一个可能把您 忘了的亲属的遗产;陪您去的还有您夫家的两个女人和一个 老管家,可是船出了事。您丈夫公开表示,希望您不至于遭 难。他说已经派人去就地调查,得到的信息似乎还很有希望 ……他把您的行踪隐藏得和您自己一样周密……总而言之, 他完全遵照您的意思……” 她回答说:“得啦,得啦。现在我只要知道一点,这些细 节是谁告诉您的?” “嗳,太太,有个穷小于由我舅舅荐在本区警察局当书记, 他一五一十和我说了。要是您今晚上偷偷离开这座小楼,您 丈夫不会不知道您的行踪,而不管您跑到哪儿,他都能庇护 您。一个聪明的女子怎么能相信,做生意的人收买纸花和便 帽的价钱,会跟卖出去的价钱一般高?真的,哪怕您一束花 讨价三千法郎,人家也会照给!便是做母亲的也比不上您丈 夫的温柔体贴。我从您看门的那儿知道,夜静更深的时候,伯 爵常常到篱笆后面来看您床头的灯光!您的开司米披肩值到 六千法郎……您的花粉商把名厂的出品当作旧货卖给您…… 550 人间喜剧第三卷 总之,您在这儿完全是一个落在火神网里的维纳斯Ⅲ;但您是 单独被幽禁着,七年如一日被无微不至的慈爱幽禁着。” 伯爵夫人象一只被捕的燕子般打着哆嗦,在人家手里伸 着脖子,睁着褐色的眼睛向四下里探望。她被神经质的抽搐 刺激得浑身颤动,用猜疑的目光把我打量着。干涩的眼睛射 出一点儿几乎是火剌剌的光;但她毕竞是女人!……一忽儿 眼泪冒上来了,哭了,并非因为受了感动,而是觉得自己无 能为力,绝望到极点。她自以为独立、自由,不料始终逃不 出婚姻的束缚,好比囚犯逃不出监狱。 她一边流泪一边说:“他逼我,好吧,那我就到一个谁也 不能跟着我的地方去……” 我说:“啊!您想自杀!……太太,您不愿意回到奥克塔 夫那儿去,一定是有极充分的理由了?” “噢!当然!” “那么不妨把这些理由告诉我,告诉我舅舅;我们俩可以 做您忠心的顾问。我舅舅在忏悔室中是一个教士,在客厅里 可从来不会摆出教士面孔。我们要仔细听您说,对您提出的 问题想一个解决的办法;倘若您有什么误会,也许我们能替 您消解。您的灵魂是纯洁的;即使犯过什么错误,也早已补 赎了……总之,别忘了您可以把我当作最真诚的朋友。要是 您想逃脱伯爵的束缚,我能给您想办法,使他永远找不到您。” 她说:“噢!还有修道院呢。” ①据罗马神话,维纳斯嫁与火神伏尔甘后,私恋战神马尔斯,乃被伏尔甘 囚于网内。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不错;但伯爵是个国务大臣,能叫世界上所有的修道院 都不敢收留您。可是不管他势力多大,我仍旧有办法把您从 他手里救出来……只要您能向我证明您的确不能,也不应该 回到他那儿去。” 她恶狠狠对我瞅了一眼,带着非常猜忌和过分高傲的意 味;我便赶紧补充:“噢!别以为您逃出了他的掌握,就得堕 入我的掌握。将来您照旧能享受安宁、清静、独立;一句话 说完,您可以和一个又丑又凶的老姑娘一样得到自由与尊敬。 将来我也要先征求您的同意才敢来看您。” “可是怎么做到呢?用什么办法呢?” “太太,这一点暂时不能告诉您。您放心,我决不骗您。 只要给我证明您只能过这种生活,证明这种生活的确胜过奥 克塔夫伯爵夫人的有钱、有面子,住着巴黎最漂亮的府第,受 到丈夫疼爱,做一个幸福的母亲的生活,那我就判决您胜诉 ......,, “可是,”她说,“世界上怎么会有一个男人能理解我呢7 ......,, 我回答:“的确没有。所以我要请宗教来做评判。勃自片 芒托的本堂神甫是个七十五岁的圣者。他不是一个审问异教 徒的法官,而是一个圣约翰;他对您会象费讷隆一样,象对 勃艮第公爵说下面那番话的费讷隆一样:‘爵爷,星期五您要 吃一条小牛Ⅲ也可以,但做人非象个基督徒不可。”’ “得了吧,先生。我知道修道院是最后一条出路,是我唯 ①基督旧教教规,每星期五均须守斋,除鱼类鸡蛋外,其他荤腥不得入口。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一的避难所。能理解我的只有上帝。至于凡人,哪怕是教会 中最慈祥的神甫圣奥古斯丁,也参不透我良心上不安的情绪, 那好比但丁的地狱中不可超越的领域。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虽 则不配领受爱情的祭礼,却得到了我全部的爱情!我丈夫没 得到,因为他没拿;我给他爱情,象母亲把一个奇妙的玩具 拿给孩子,被孩子砸破了。我的爱情是可一不可再的。对于 某些心灵,爱情是不能作尝试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它 一旦出现,就是整个儿出现。可是十八个月的夫妇生活,对 我等于十八年;我把全部的生命力放了进去,它不是因为尽 量奔放而枯竭的,而是在那种欺人的,只有我一个人真诚的 闺房生活中销磨完的。为我,幸福之杯既不是空的,也不是 喝干了的;什么都不能把它再斟满,因为杯子打破了。我已 经没有武器,不能再作战……把自己倾箱倒箧地给了人,我 还成其为我吗?只能比之于酒阑灯尽以后的残羹剩饭。我只 有一个名字,奥诺丽纳,正如我只有一颗心。丈夫占有了少 女,没资格消受的情人占有了少妇;一个女人还剩下什么?你 一定会和我说:只要让人家爱就得了!唉!我究竟还有点人 味儿,想到卖淫妇三个字能不觉得羞愤吗?是的,一场大火 烧光了我的宝物,我借着大火的反光把事情看明白了。老实 说,接受另外一个男人的爱情,我倒还能想象;但是向奥克 塔夫投降……噢!休想!” 我说:“哎,您还爱他呢。” “我看重他,尊敬他,他从来没伤害我;他心肠好,他温 柔;但我不能再爱他……得了吧,别谈了。无论什么事,越 讨论越显得渺小。关于这问题,让我用书面来表白我的意思; 人间喜剧第三卷 现在那些思想使我透不过气来,我身上在发烧,我的脚已经 踏在我的帕拉克莱修道院的废墟之中Ⅲ。我眼睛看到的,一向 以为拿自己的工作换来的东西,此刻都把我心里要忘掉的事 一件件的提醒我。啊,我真应该离开这里,象当初逃出家庭 一样。” “逃哪儿去呢?”我问她,“女子没有人保护,能够在世界 上存活吗?在三十岁上,正当花容玉貌的鼎盛时期,有的是 您自己意想不到的充沛的精力,有的是可以大量施舍的温情, 而您竞想躲到我能把您隐藏起来的沙漠中去?……放心吧,伯 爵五年之中没露过面,将来不得您的同意也永远不会到这儿 来的。凭他九年卓越的生活,您的清静已经有了保障。您尽 可以毫无危险地把您的前途跟我和我舅舅商量。我舅舅和一 位国务大臣一样有本事。先把心静下来,别夸大您的不幸。一 个当祭司当到头发都白了的人不是一个孩子,各式各样情欲 的忏悔,他听了快有五十年了,连帝王卿相那么沉重的心事 都由他掂过斤两,他一定能理解您的。即使我舅舅披着祭衣 的时候是严厉的,对着您的花也会象它们一样柔和,象他神 圣的主宰一样宽容。” 我到半夜才离开伯爵夫人。那时她表面上是镇静了,但 睑色阴沉,似乎暗暗作着打算,无论怎么锐利的眼光都猜不 透的打算。我走不了几步就在圣莫街上遇到伯爵,他受着一 股不可抗力的吸引,不能再待在大街上我们约定的老地方了。 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了他,他嚷道:“可怜的孩子这一夜怎 ①帕拉克莱修道院为著名的爱洛伊丝终老之地。 人间喜剧第三卷 么过哇?要是我闯得去,要是她忽然看到我又怎么呢?” 我回答说:“这时候她连跳窗都可能。伯爵夫人是柳克丽 希亚一流的女子,受了污辱宁可死的,即使污辱她的是她愿 意委身的男人。” “你年纪太轻了,”他说,“你不知道,一个人被痛苦的念 头剧烈扰乱的时候,他的意志好比湖上起了大风暴,风随时 在变,波浪也跟着一忽儿涌到这边的湖岸,一忽儿涌到那边 的湖岸。今天晚上,奥诺丽纳见了我扑在我怀里的可能性,和 跳窗的可能性是均等的。” “而您预备冒这个险吗?”我问他。 他回答道:“得了吧;为了要等到明天晚上,我家里已经 由德普兰医生预备好一些鸦片,让我能太太平平睡一觉。” 第二天中午,戈班老婆子递给我一封信,说伯爵夫人筋 疲力尽,到六点才上床,吃了药剂师配的安眠药才睡着的。 我把那封信抄了一个副本;——因为,小姐0领事向卡 米叶·莫潘说),艺术的手段,风格的诀窍,您是精通的;许 多在结构方面很高明的作家,他们的功夫您是知道的;可是 您一定会承认,在造作虚伪的感情的文学作品中决找不出这 样的文字。真的,世界上最可怕的莫过于现实。下面的信便 是那位太太,或者说那个痛苦的化身写的:—— 莫里斯先生: 您舅舅所能说的话,我都知道;他不见得比我的良心更通达 事理。人的良心原是上帝的喉舌。我知道如果不跟奥克塔夫言归 于好,我是要罚入地狱的:这是宗教的判决。人间的法律要我不 顾一切的服从。不管我过去作些什么,只要丈夫不拒绝我,大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555 就认为我是纯洁的、贞洁的。不错,婚姻就有这点儿妙处,能够 叫社会批准丈夫的宽恕;但社会忘了一点,就是这宽恕必须要被 宽恕的人肯接受。按照法律,按照宗教,按照世俗的惯例,我都 应当回去。单单以人事来说:不给他幸福,不给他生孩子,把他 的姓氏从贵族院的金榜上抹掉Ⅲ,不是太残忍吗?我的痛苦,我的 厌恶,我的感觉,我所有自私的成分(我知道自己是自私的),都 应当为家庭牺牲。我将来会生儿育女,女儿能使我破涕为笑!我 可以非常快乐,受人尊敬,大家会看到我锦衣玉食,高车肥马,在 人前得意扬扬!仆役、府第、别墅,应有尽有;一年有多少个星 期,我就有多少次领袖群英的宴会。不必说,大家会把我招待得 很好。我用不着重新攀登贵族的宝座,因为我根本没下过台。由 此可见,上帝、法律、社会,意见都是一致的。 天上的神明,地上的教士、法院,都要异口同声地问我:你 反抗什么呢?倘若伯爵要求王上来干预这件事,王上也会这样问 我。您的舅舅必要时还能说,上帝会赐恩给我,使我觉得尽职是 快乐的。上帝、法律、社会、奥克塔夫,不是都要我活着吗?唉, 如果没有别的困难,我只要回答一句话就可以一了百了,就是我 不想活了!一旦裹在尸衣中间,惨白的脸色就能恢复我的洁白和 无邪。这不是什么固执的骡子脾气。您一边说笑一边埋怨我的脾 气,其实只表示女人把事情肯定了,对前途看清楚了。倘若我的 丈夫因为爱我而宽宏大量,把一切都忘了,我可是忘不了!“遗 忘”可是我们能作主的?一个寡妇再嫁的时候,爱情能使她恢复 少女的心情,因为她嫁给一个心爱的男人;但我不能再爱伯爵了。 关键就在这里,您看到没有?我一遇到他的目光就看到我自己的 ①王政复辟时期,贵族院议员为世袭职,姓名均留于金册。贵族院议员 旦无后,金册上的谱系记载即告中断。 556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过失,即使他的目光充满了怜爱也没用。他越度量宽宏,我越显 得罪孽深重。我的永远不会安定的眼睛始终会看到一个无形的判 决。乱七八糟的回忆势必在我心中冲突。 结婚生活不可能再使我尝到心惊肉跳的快感和热情汹涌的 醉意;我的冷冰冰的态度,以及虽然深藏、但人家还是猜得到的、 把情人与丈夫所作的比较,会致我丈夫于死命。噢!有朝一日,如 果在额上的皱痕中,在悲哀的眼神中,在微妙的举动中,我咂摸 出一点儿对方不由自主的,甚至还是竭力压制的责备,我就一发 不可收拾了:我会脑浆进裂躺在阶石上,还觉得阶石比我丈夫慈 悲得多呢。这种残酷而又甜蜜的死,或许是单单由于我的多疑。但 或是奥克塔夫为了什么事而烦躁,或是我为了错疑他而起了误 会,也都可能促成我的死。唉!说不定我还会把爱情的表示当作 轻蔑的表示呢。这不是叫双方都受罪吗?奥克塔夫始终不放心我, 我始终不放心他。我不由自主要拿一个绝对比不上他的男人跟他 相比;我瞧不起那男人,但他让我体验到的销魂荡魄的境界,象 火印一般留在我的心头,我为之羞愧无地,却禁不住常常想起。我 对您总算够坦白了吧?先生,没有人能向我证明爱情可以再来一 次,因为我现在不能也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爱了。一个少女有如 一朵被人采摘的花;一个失身的女子却是被人践踏过的花。您是 种花的,应该知道是否还能把那根花茎扶直,使憔悴的颜色恢复 它的鲜艳,把树液重新引到那么娇嫩的管子中去,——它们是全 靠枝干挺拔才会有强盛的生命力。倘若有什么植物学家敢作这种 挽救残花的尝试,他可有本领把膜上的皱痕抹掉吗?能重造一朵 鲜花的,简直是上帝了!而能把我重造的也只有上帝!我喝着赎 罪的苦酒;但一边喝一边翻来覆去想着那句老话:赎罪不是洗刷。 我一个人关在小楼上吃着浸透泪水的面包;可是谁也看不见我 吃,看不见我哭。回到奥克塔夫身边,等于从此不能哭泣,我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557 眼泪会使他着恼的。向一个被你欺骗过的丈夫投降而非心甘情愿 地委身,噢!先生,这种行为要污辱多少德性,恐怕只有上帝知 道。因为那些叫天使们看了也要心惊胆战的羞恶之心,只有上帝 明白它的底细,同时也是由上帝鼓动的。 再进一步说,要是丈夫蒙在鼓里的话,妻子还能有勇气,会 拿出一股意想不到的力量来作假,为了保全丈夫与悄人双方的幸 福而欺骗。但夫妇俩都心中雪亮的局面,岂不叫人屈辱?用屈辱 去换取快乐,岂是象我这样的人所能办到的?奥克塔夫不是迟早 要觉得我的委曲求全可鄙吗?夫妇生活的基础是互相敬重,互相 牺牲;但我们破镜重圆之后,我不能再敬重他,他也不能再敬重 我了:他可能象老人爱一个娼妓似的爱我,辱没我的身分;我,我 也要因为自己是一样东西而非高贵的太太,时时刻刻感觉到耻 辱。在他家里,我不是代表端庄贤淑而只代表私情肉欲了。这是 女人失身以后的苦果。我把夫妇的床铺变成一堆炭火,永远睡不 着觉的了。在这儿我还有些安静的时间,忘掉一切的时间;可是 在丈夫家里,一切都要使我回想起不守妇道的污点。我在这儿受 苦的时候,我祝福我的痛苦,我感谢上帝。在他家里,一边体会 着我不该享受的快乐,一边就得深深地害怕。先生,这些并非抽 象的推理,而是一颗广阔无边的灵魂感觉到的;因为那颗灵魂已 经被痛苦挖掘了七年。最后,还得告诉您一件可怕的事:我有过 一个在陶醉与欢乐中、在深信幸福是可能的心情中受胎的孩子, 有过一个我喂养了七个月但永远不会离开我母体的孩子;他始终 把我的乳房咬着不放!如果将来再有孩子需要我喂养,他们喝到 的乳汁是和着眼泪的,因此是发酸的。我表面上性情轻快,您觉 得我象儿童……噢,是的,我就有儿童一般的记忆,能够保持到 进坟墓。现在您该看到了吧,社会和丈夫的爱都想把我拉回去的 那个美妙的生活,其中没有一个局面不僵,没有一个局面不藏着 558 人间喜剧第三卷 陷阱,不是随处有些悬崖峭壁,让我骨碌碌滚下去,一路被无情 的荆棘刺得遍体鳞伤的。五年功夫,我在未来那片荒土中摸索,没 有能找到一个适宜于忏悔的地方,因为我的心的确完全被忏悔包 围了。对于这些,宗教自有它的一套答案,我连背都背得。它会 说,这些痛苦,这些艰难的处境,都是对我的惩罚,上帝会给我 勇气忍受的。先生,对某些天性坚强的虔诚的妇女,这种理由固 然很合适;我却没有她们的力量。在上帝不会禁止我祝福他的地 狱,和在奥克塔夫家里的地狱之间,何去何从,我已经决定了。 末了还有一句话。倘若我是一个少女而有了我现在的人生经 验,要挑丈夫还是会挑中奥克塔夫的;但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此 刻拒绝他:我不愿意在他面前脸红。怎么!难道我得永远跪着,他 永远站着吗?要是我跟他换了一个姿势,我又会瞧不起他的。我 不愿意他因为我犯了过失而待我更好。只有天使才敢在双方都无 可责备的情形之下作出些粗暴的行为,而这种天使是在天上,不 在地下!我知道奥克塔夫体贴入微;但不论这颗灵魂修养得多么 伟大,毕竟是人的灵魂,它对我将来在他家里所过的生活并不能 有所保障。因此请您告诉我:您答应我的替无可挽救的灾难作伴 的那种孤独,那种静默,那种安宁,上哪儿去找? 为了要保存这个文件的全貌,我把信抄了一份,然后上 佩延讷街。奥克塔夫的烦躁不安比鸦片的力量更强,他正象 疯子一样在花园中走来走去。 我把信递给他,说道:“您去答复吧。既然挑动了她的傲 气,您就得想法抚慰它。这比刺探她潜伏在心里而人家已经 代您挖出来了的傲气,更要难一些。” 伯爵念着信,睑色越来越快活,他大叫起来:“她是我的 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他发觉我在旁看着他的得意,便做了一个手势叫我走开。 我懂得极度的快乐和极度的痛苦有同样的心理。那天正是德 ·库特维尔太太母女到伯爵家吃饭的日子,我就去招待她们 了。 不论德·库特维尔小姐如何美丽,我那回重新见着她不 由得感觉到爱情有三种面目,能引起我们完满的爱情的女子 是极少的。我不由自主地把阿美莉和奥诺丽纳加以比较,觉 得失节的女性比纯洁的女性更迷人。在奥诺丽纳,忠实不是 一种责任,而是缘分;至于阿美莉,她会神态自若地发着庄 严的诺言,根本不知道诺言的内容与义务。困倦到差不多要 倒毙的女子,需要你去搀扶的罪女,对我特别显得悲壮,能 刺激男人天生的热忱;她需要你的心拿出全部的感情,需要 你的精力竭尽所能地去干;她充实你的生命,要它为了幸福 而斗争;至于对一切都有信心的贞洁的阿美莉,只会把自己 关在贤妻良母的天地中间,只能使我在平凡中去找诗意,精 神上既没有斗争,也没有胜利。 在香摈那样的平原和风雪交加而雄壮瑰玮的阿尔卑斯之 间,哪个青年会看中恬静的原野?的确,这一类的比较在踏 进区公所行婚礼的时候是个不祥之兆。可怜一个人直要有了 人生经验,才能知道夫妇生活跟热情是不相容的,家庭是不 能以爱情的暴风雨为基础的。梦想过了世界上不会有的爱情 和它的许多奇趣以后,对于自己的理想尝到了烈酒一般的快 感以后,我又看到眼前摆着平淡的现实。有什么办法呢?你 们会觉得我可怜吧?在二十五岁上,我已经怀疑自己了;但 我很坚决地打定了主意。借着通报客人来到的借口,我回去 人间喜剧第三卷 找伯爵,看见他的睑被希望的光辉映照之下,变得年轻了。 “你怎么啦,莫里斯?”他看我睑色异样,吃了一惊。 “伯爵……” “怎么!你不叫我奥克塔夫了?你救了我的命,给了我幸 福,你竞……” “亲爱的奥克塔夫,如果您能劝伯爵夫人重新负起她做妻 子的责任,我已经把她仔细研究过了……[f白爵瞧着我的眼 风,活象奥赛罗第一次听信伊阿古谗言的神气),您决不能让 她再看到我,也不能让她知道莫里斯当过您的秘书;千万别 提我的名字,谁也不能露一句口风;要不然您就前功尽弃…… 您已经保举我当了审查官,请您替我在国外找个外交方面的 差事,例如领事之类,别想再要我娶阿美莉了……”我看见 他把身子一挺,做了个惊讶的姿势,便向他补充:“噢!您放 心,我一定把这个角色扮到底……” “好孩子!……”他忍着眼泪,抓起我的手握着。 我又笑着说:“您给了我手套,我可没有戴。就是这么回 事。” 于是我们俩商量好当天晚上我回到小楼去该怎么应付。 到时我去了。时方八月,气候闷热,大有雷雨的意味,天色 黄黄的,花的香味很浓;我人好象在蒸笼里,心里巴不得伯 爵夫人已经高飞远走,到了印度;这念头使我自己也吃了一 惊。她穿着白纱衣衫,束着一条蓝丝带,头上没戴帽子,一 绺绺的鬈发挂在睑颊两旁,坐在几株小树底下一张长沙发形 的木凳上,用小圆凳搁着脚,衣衫下面略微露出一点脚尖。她 见了我并不站起来,只指了指身旁的一个位置和我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这生活不是没有出路吗?” 我回答:“这是指您过的生活,可不是我想替您安排的生 活;因为只要您愿意,您可以非常幸福……” “怎么呢?”她全身的姿势都打着问号。 “您的信在伯爵手里了。” 伯爵夫人象一头受惊的小鹿,站起身来蹦到三步以外,在 园子里转来转去,又站定了一会,终于独自去坐在客厅里。我 等她对那一下好象被扎了一刀似的痛苦略微习惯了一些,才 进去找她。 “您!自称为我的朋友!……哼,简直是一个内奸,也许 还是我丈夫的间谍吧?” 女子的本能不下于大人物锐利的目光。 我说:“对于您的信不是应当有个答复吗?而这复信世界 上只有一个人能写……所以,亲爱的伯爵夫人,您一定得把 回信念一念;念过以后,要是您仍觉得生活没出路,您说的 那个间谍可以向您证明他是您的朋友,因为我会送您进一所 修道院,凭他伯爵有多大势力也没法把您拉出来;可是到那 边去以前,应当先听听对方的理由。天上地下有一条共同的 法律,哪怕心里抱着仇恨的人都不得不服从的法律,就是没 听过对方,不能把对方判罪。至此为止,您象小孩子似的掩 着耳朵,只管责备别人。七年的忠诚也应当有它的权利吧?所 以您丈夫的复信,您非念不可。我把您的信抄了一份托我舅 舅交给他,问他如果他太太写了一封这种措辞的信,他怎么 答复。这办法对您毫无损害。等会我舅舅亲自把伯爵的信带 来。在我面前,在那个圣者面前,为了保持您的尊严,您也 人间喜剧第三卷 应当念那封复信,要不然您仅仅是个闹别扭,发脾气的孩子 了。为了社会,为了法律,为了上帝,您就这么牺牲一下吧。” 她觉得这样迁就一次并不伤害她女胜的意志,便答应下 来。我们四五个月的工作,全部是以这一分钟为目标的。金 字塔能否完成,不是全靠塔尖上给一只鸟歇脚的那一点吗? ……伯爵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千钧一发的时间,而这时间 是到了。晚上十点,我舅舅走进她的蓬巴杜式的客厅。我记 不起一生中还遇到过什么比这更动人的场面。他满头白发被 浑身的黑衣服衬托得格外显著,那张象神明一般恬静的睑对 伯爵夫人起了奇妙的作用;她好象伤口上涂了一层止痛的油 膏,觉得遍体清凉,同时也被这种道行的无意中闪射出来的 光照亮了。 戈班老婆子通报道:“勃自片芒托的本堂神甫来了!” 我问他:“好舅舅,您这次来是不是带着和平与幸福的信 息?” “只要听从教会的告诫,决不会没有和平与幸福。”我舅 舅说着,把下面的信递给伯爵夫人: 亲爱的奥诺丽纳, 如果你早发慈悲,不疑心我,如果你念了我五年以前写给你 的信,你可以省却五年不必要的、使我看了伤心的劳作。在那封 信里,我向你提出的盟约足以祛除你所有的恐惧,使我们俩能恢 复家庭生活。我有很多地方需要责备自己,在七年悲苦的光阴中 我把我的全部过失体验到了。我没了解婚姻。你遇到危险的时候, 我竟没有发觉那危险。我屋里住着一个天使,主对我说:你好好 守着他吧!不料我粗心大意,不知提防,终于受到上帝的惩罚。你 人间喜剧第三卷 563 对自己下的毒手没有一下不打在我身上。亲爱的奥诺丽纳,饶了 我吧!我完全理解你的敏感,所以不愿意再带你回佩延讷街的老 家;我可以一个人住在那儿,却不能和你一块儿再见那屋子。我 挺高兴地在圣奥诺雷区装修一所新宅,我心里要请去住的人不是 一个因为对人生没经验而被骗回家的女子,也不是一个被丈夫用 法律夺回去的女子,而是一个允许我象父亲每天祝福女儿似的亲 吻她额角的姊妹。 就因为你受着绝望的煎熬,我才更要待在你左右,满足你的 需要,供给你娱乐,保护你的生命;难道你想剥夺我这种权利吗? 凡是女人,必有一颗永远偏向着她的,永远能原谅她的心,就是 她的母亲的心;你早失怙恃,你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她要在世 的话,一定能把你劝回来的;但你怎么没猜到我对你抱着一颗既 是我母亲的心,又是你母亲的心呢?亲爱的,我的感情不是褊狭 的、吹毛求疵的,决不让一个心疼的孩子为了什么不如意而额上 纵起皱痕。奥诺丽纳,倘若你以为我愿意接受你嘴唇哆嗦的亲吻, 愿意过着忽而快乐忽而忧急的生活,那么你把你童年的伴侣看作 是什么人呢?你不用怕将来会听到一个人抱着摇尾乞怜的热情向 你怨叹;我一定要有把握能让你完全自由自在以后才愿意把你接 回来。你孤僻的傲气把困难过于夸张了;你可能,如果你愿意,以 不关痛痒的心情参与一个兄长或父亲的生活;但决不会在周围发 见嘲笑与冷淡,也不会有人疑心你的用意。你将来呼吸到的空气 永远是温和的、平稳的,没有暴风雨,也没有一颗细石子。倘若 以后你觉得,在我家里的确象在你的小楼中一样自由自在,愿意 多添一些快乐的因素,加一些娱乐、消遣,你尽可扩大你的生活 圈子。慈母的温情没有轻蔑的意味,没有怜悯的意味,它是什么? 是没有欲念的爱。所以我的敬佩之情自会把你可能认为侮辱的心 理藏起去。这样,我们俩在共同生活中彼此都能保持尊严。在你 564 人间喜剧第三卷 方面,只要拿出姊妹的情意,腻友的怜爱,就足够使一个愿意做 你伴侣的人满足;你只消看他花尽心力遮掩他的温情,就能测量 出他温情的深度。我们俩都不会念念不忘地想着过去的事,因为 我们知道彼此都相当聪明,只着眼于未来。因此,你住在家里,住 着你的府第,和住在圣莫街上完全一样;照样的无人侵犯,照样 的幽居独处,爱作什么就作什么,随你的心意行事;除此以外,你 还得到名正言顺的保护,不必人家再作那些骑士式的爱情工作; 你还能得到增加女性光彩的尊敬,还有可以拿去作许多好事的财 产。 奥诺丽纳,你用不着求赦免:但若你要求的话,尽管来要求 吧;那赦免不操在教会与法律的手中,而要由你的傲气决定,由 你自动决定。做我妻子的可能为了你所害怕的事操心,做我朋友 和姊妹的可用不着,我对她一定礼貌周全。看到你快乐,我就幸 福了;七年功夫我已经证明这一点。啊!奥诺丽纳,可以替我的 话作证的是:你手制的花全部由我珍藏着,用眼泪灌溉着;好似 古代的秘鲁人用来纪事的结绳,它们是一部记载我们痛苦的历 史。如果这样的契约对你不合适,那么,孩子,我已经嘱托带这 封信的圣者切勿替我说一句好话。我不愿意你的回家是因为教会 引起了你的恐怖,或是法律给了你命令。我所求的简单而平淡的 幸福,一定要你自动给的,我才接受。如果你坚持,要我把九年 以来看不见一丝友爱的笑容的、阴惨惨的生活继续下去,如果你 要独自一人,一动不动地在你的沙漠中待下去,那么我的意志一 定服从你的意志。放心:你安静的生活可以象过去一样不受扰乱。 那个管闲事而也许使你伤心的疯子,我会把他打发走的…… 奥诺丽纳把信揣在怀里,瞧着我的舅舅,说道: “先生,谢谢您。既然伯爵允许我留在这儿,我就……” “啊!”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这么叫了一声,舅舅马上很不放心地把我瞪了一眼,伯 爵夫人也狡狯地对我瞟了一眼,使我明白了她的用意。她要 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一个虚伪的人,一个捕鸟的人,而我好不 伤心地发觉,那一声惊叹居然把她骗过了;因为那是女人最 熟悉的心灵的呼声。 “啊!莫里斯,”她和我说,“您,您是懂得爱的!” 我眼睛里闪出来的光等于另外一句答复,把伯爵夫人心 中的疑虑一扫而空,倘若她还存着疑虑的话。因此伯爵是把 我利用到最后一刻的。奥诺丽纳又拿出信来预备念完。舅舅 向我示意,就便站起身来。他和我说:“咱们别打搅太太了。 “您这就走了吗,莫里斯?”她说着并没抬起头来。 她一边看信一边起身送我们,到了小楼门口,抓着我的 手很亲热地握着,说道: “以后咱们照常见面……” “不!”我拼命握着她的手,使她痛得叫起来。“您是爱您 的丈夫的!明儿我走了。” 说完,我急急忙忙丢下舅舅走了。她问舅舅:“他怎么啦, 您的外甥?” 好心的神甫为了配合我的角色,拿手指着他的头和心,仿 佛说:“太太,请您原谅,他是个疯子!”而因为我舅舅心里 真是这样想,所以他的表情更真切。 六天以后,我带着副领事的委任状动身往西班牙,任所 是一个商业繁盛的大都市,使我短时期内就把领事的一行学 会了,而我的野心也就到此为止。 安顿停当以后,我接到伯爵一封信: 566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亲爱的莫里斯: 我要是幸福的话,就不会写信给你了;可是我又开始了另外 一种痛苦的生活:我受着欲望的刺激,变得年轻了,一方面和一 个过了四十岁而又动了爱情的人一样烦躁,一方面又拿出外交家 的智慧竭力把情欲压着。你走的时候,我还没得到进入圣莫街小 楼的许可;后来收到一封信,露出一些口风,似乎不久可以准我 去了;那是一封既温和又凄凉的信,表示她怕相会时感情冲动。等 了一个多月,我冒险闯去,要戈班女人去问能不能接见我。我坐 在走道中一条凳上,靠近门房,把手捧着头,差不多待了一小时。 “太太要穿衣服呢,”戈班女人来回报我。奥诺丽纳这句好象 讨好我的话,其实是不愿意让我感到她的打不定主意。 整整一刻钟,我们俩都很慌乱,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象台 上的演说家忽然着了慌一样的紧张;我们神色张皇地谈了几句, 好似被人撞见了什么而勉强找些话来搭讪。 我含着眼泪对她说:“奥诺丽纳,”发僵的局面已经打破了,我 快活得浑身发抖,“请您原谅,我连讲话都前言不搭后语。这种情 形恐怕一时还消灭不了呢。” 她强作笑容,回答说:“爱妻子又没什么罪过哇。” “我求您别再象过去那样做活了。戈班太太告诉我,最近二十 天您只用着自己的积蓄;您名下原来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即使 您对我不能回心转意,至少别把您的财产留给我!” 她说:“我久已知道您的好意……” 我回答她:“要是您喜欢留在这儿,保持您的独立;要是最热 烈的爱情也得不到您的青睐,您可别再做活了……” 我递给她三张证券,每张每年有一万三干法郎利息;她接在 手里,漫不经意地拈开来看了,一言不发,只瞧了我一眼。啊!她 人间喜剧第三卷 567 完全懂得我给她的不是钱,而是自由。 “好了,我打败了;你要常来就常来吧。”她说着伸出手来,我 立刻捧着亲吻。 因此她是硬逼着自己接待我的。第二天,我发现她强作欢容。 直要来往了两个月,方始看到她的真性格。那时却好比美妙的五 月,爱情的春天,我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她不再怕我了,只是 研究我。但我向她提议上英国去,以便公开与我破镜重圆。回到 家里,恢复名位,住进她的新宅的时候,她吓坏了。 “为什么不永远这样过下去呢?”她说。 我忍住了,一句话也不回答。 我离开她的时候心里想:她是不是试试我呢? 从家里出发到圣莫街,路上我老是非常兴奋,抱着一腔热爱, 象青年人一样对自己说着:今晚上她可能让步了…… 这股说不上是虚空是实在的劲儿,遇到她微微一笑,或是用 那双不受热情扰乱的、高傲而镇静的眼睛发号施令的时候,就整 个儿消灭了。你告诉我,她说过:柳克丽希亚当年用她的匕首和 血替女性的宪章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这句可怕的话常常回到 我脑海中来,使我不寒而栗。我深切感到必须获得奥诺丽纳的同 意,也深切感到没法获得她的同意。我去的时节和回家的时节同 样受着这些狂风暴雨的骚扰,她有没有猜到呢?为了不愿意口头 表示,我把自己的处境写信告诉她。奥诺丽纳置之不复,可是愁 容满面,吓得我只能装做象没有写那封信一样。我因为伤了她的 心非常痛苦;她看出这一点,也就表示原谅了。事情是这样的:三 天以前,她第一次在她蓝白两色的卧房中接待我。灯烛辉煌,摆 满着花,布置得很好看。奥诺丽纳那天的装束使她格外光艳夺目。 你熟识的那张脸,四周都围着小小的发卷;头上插着开普敦的铁 树花;身上穿一件白纱衫,束一根白缎带,挂着飘飘荡荡的缝子。 568 人间喜剧第三卷 在这么素雅的装扮之下,她的仪表你是知道的;但那天晚上简直 是个新娘,是初婚时期的奥诺丽纳。不幸我的快乐立刻被浇了冷 水,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有种可怕的严肃,仿佛冰雪之下藏着一团 烈火。 她说:“奥克塔夫,只要您心里要,我随时准备做您的妻子; 可是请您记住,这种屈服也有它的危险,我可能克制自己……” 我做了一个手势。 “不错,我明白您的意思,克制这个字您是听了刺心的;您要 的是我不能给您的东西,爱情!我发过终身孤独的愿,现在宗教 和怜悯使我把这个心愿放弃了。您瞧您不是到了这里吗?” 她停了一会,又接着说:“您早先并没提出更高的要求,现在 您却要您的妻子了。好吧,我把奥诺丽纳交给您,可也不把她将 来的改变瞒您。将来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第一是做母亲!那是 我热烈期望的。是的,您可以相信我这句话。您想法改造我吧,我 同意;但倘若我死了,朋友,千万别咒我,别骂我固执;您所谓 固执,我称之为对于理想的崇拜,也许那种将来使我送命的、说 不出的感情,更应当称为对于神明的崇拜。前途怎么样,我不管 了,您会负责的,您去考虑罢!……” 于是她坐下来望着我,就是您平时欣赏的那种安闲的姿态。 我痛苦得脸色发白,血都凉了。她看到她的话发生了这样的作用, 便抓着我的手握着,说道: “奥克塔夫,我是爱您的,可不是您所要的那种爱;我爱的是 您的心灵……但是相信我吧,我爱您的程度象东方的女奴一般愿 意为您而死,并且死而无怨。我可以借此补赎罪过。” 她还更进一步,居然大发慈悲,跪在我面前一个坐垫上,说 道: “而也许我还不会死呢……” 人间喜剧第三卷 569 我已经跟自己斗争了两个月。怎么办呢?……我肝肠寸断,只 能找一个朋友的心让我对它叫一声:怎么办呢? 我收了信没答复。两个月以后,报上披露消息,说奥克 塔夫伯爵夫人在海外漂流了几年,终于搭着英国邮船回家了; 故事编得相当自然,不致令人起疑。我刚到热那亚的时候,又 接到通知,报告伯爵夫人平安分娩,生了一个儿子。我手里 拿着信,在这个阳台的凳上坐了两小时。过了两个月,我的 几位保护人,奥克塔夫、德·格朗维尔、德·赛里齐,看我 在舅舅故世以后颓丧得很,便竭力劝说,终于使我结了婚。 七月革命以后半年,我接到下面一封信,便结束了这对 夫妇的故事: 莫里斯先生, 虽然做了母亲,也许正因为做了母亲,我快要死了。妻子的 角色我演得不错:我瞒过了丈夫,我的快乐和女戏子们在舞台上 流的眼泪一样真。我为了社会而死,为了家庭而死,为了婚姻而 死,正如初期的基督徒为了上帝而死。我不知道致命的原因,我 还认真找这原因呢,因为我并不固执;但我非把我的痛苦告诉您 不可,当初是您带您舅舅来,而我听了他的话才投择的;他等于 一个天国的外科医生,后来做了我的忏悔师,他最后一次的病就 是由我看护的;他指着天国要我继续尽我的责任。我便尽了我的 责任。我不埋怨那些善于遗忘的女人,我佩服她们,认为是坚强 的、应当有的性格;但我没有那么健康,忘不了过去的事。那种 使我们与所爱的男人合为一体的,从心坎里出来的爱,我不能感 觉到第二次。您知道,直到最后一刻,我向您,向忏悔师,向我 的丈夫,叫着:可怜我吧!……但谁都不可怜我。那我只有死了。 570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一边死一边拿出极大的勇气。哪怕是娼妓也没有象我这样嘻嘻 哈哈地快活的。可怜的奥克塔夫很幸福,我让他的爱情拿我虚幻 的感情作养料。为了演这个戏,我把心血都呕尽了;女戏子受到 喝彩,受到庆祝,身上堆满了鲜花;但是那肉眼看不见的对手天 天来觅食,天天把我的生命割掉一块。明明是心碎肠断,我照旧 笑靥迎人!我向两个孩子微笑,但得胜的总是早生的那个,死掉 的那个!我跟您说过:死掉的孩子会叫我去的,我现在就往他那 边去了。没有爱情的同居生活,使我的心灵时时刻刻感到羞辱。只 有孤独的时候我才能够哭,能够幻想出神。为了应酬交际,家庭 杂务,抚育孩子,照顾奥克塔夫的幸福,我没有一分钟的余暇能 汲取勇气,象从前幽居独处的时代一样。持续不断的警惕使我老 是心惊胆战。我没有眼快耳灵,随口扯谎的本领。吸干我的眼泪, 亲吻我的眼皮的,不是我意中人的嘴而是手帕,使干涩的眼睛减 掉一些火气的是凉水,不是爱人的亲吻。我演戏是把整个的心放 进去的,致我死命的原因也许就在这里。我小心翼翼地隐藏我的 悲伤,居然一点不露痕迹;但悲伤非有所侵蚀不可,它便侵蚀我 的生命。我跟那些发现我病根的医生说: “你们好歹得替我找出一点病来,要不然我的丈夫会活不下 去的。” 因此我跟德普兰和毕安训商量好了,说我的不治之症是某一 种软骨病,两位医生把那根不知什么骨头描写得头头是道。奥克 塔夫还自以为受着疼爱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我担心他忧 郁成疾,和我同归于尽。万一有这种情形,希望您做我孩子的监 护人。信内附上一份补充遗嘱表明我这个意思。请您到必要时再 拿出来;也许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奥克塔夫不至于到那个田地 的。我暗中对他的忠诚说不定会使他悲痛欲绝,但还是能活下去 的。可怜的奥克塔夫!但愿他再娶一个比我贤慧的女人,因为他 人间喜剧第三卷 57l 的确值得人家的爱。 既然刺探我的那个聪明人已经结了婚,希望他记住圣莫街的 制花女留给他的教训:第一要使您太太赶快生孩子!尽量叫她去 管最庸俗的家务;别让她在心中培养什么理想,培养那朵我奉为 至宝的、颜色火辣辣的神秘之花,它的香气会叫人厌弃现实。我 是一个圣女泰蕾丝,可惜不能象她那样住在修道院里和耶稣觌 面,和一个长着翅膀、来去自如的天使相对,在出神入定中过生 活。您曾看到我在我喜爱的花堆中很幸福。我却没有把心里的话 都告诉您:我当初看出您假装的疯狂之下藏着含苞欲放的爱情; 我把我的思想,梦境,都瞒着您,没让您走进我美丽的王国。我 相信您一定能为了喜欢我而喜欢我的孩子,假如一旦他失去了父 亲的话。请您保守我的秘密,象坟墓保守我的肉体一样。别为我 伤心。圣贝尔纳说过,无爱情即无生命;倘若这句话是对的,那 么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领事把信收起,锁在皮包里,补了一句:“于是,伯爵夫 人死了。” “伯爵还在不在呢?”大使问,“七月革命以后,政治舞台 上看不见他了。” 领事说:“德·洛拉先生,你可记得有一回看见我送一个 客人上船吗?……” “一个头发雪白的,一个老头儿是不是?”画家问。 “一个四十五岁的老头儿!到意大利南部去疗养和散心。 那老人便是我可怜的朋友,我的保护人,经过热那亚跟我告 别,同时把他的遗嘱交托给我。他叫我给他的儿子当监护人。 我也用不着再把奥诺丽纳的遗言告诉他了。” 人间喜剧第三卷 德·图希小姐问:“奥斯塔男爵,他可明白自己做了刽子 手吗?” 领事回答说:“他是猜到真相的,所以活不下去了。他搭 船上那不勒斯,我送他出了海再坐小船回来。告别的时候彼 此恋恋不舍,我怕那就是永诀了。我们都喜欢参与我们爱情 的秘密的人,特别在爱侣故世之后。奥克塔夫对我说:‘这样 的人有种魔力,身上有一道光轮罩着。’伯爵踱到船首,望着 地中海;碰巧那天天气很好,大概他被当时的景色感动了,对 我又说了最后几句话:‘为了改善人性,真应当研究一下究竞 是怎样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使我们不顾理性,把一个神仙 般的女子为了片刻的欢娱而牺牲?我良心上听到那些呼号。并 且呼号的不仅是奥诺丽纳一个人。而这竞是我亲手造成的! ……我悔恨交集,痛心极了!过去我在佩延讷街为了得不到 欢娱而恹恹欲绝;将来在意大利,我要为了已经体验过的欢 娱而恹恹欲绝!……两个同样高尚的心灵,他们的不调和到 底是从哪儿来的?”’ 阳台上大家相对无言,静默了一会。 “她算不算贞洁的呢?”领事问在座的两位太太。 德·图希小姐站起来,搀着领事的手臂离开众人走了几 步,说道: “男人来找我们,把一个少女娶过去做了他们的妻子,心 中却存着许多天使般的形象,拿我们跟一些无名的敌手相比, 跟一些往往是从许多回忆拼凑起来的、完满的标准相比,结 果老是觉得我们望尘莫及。由此看来,男人不是也有罪过吗?” “小姐,倘若有人把热情作为婚姻的基础,您这批评是对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而这便是那对夫妇的错误。要是男女双方都有盲目的爱 情,那种婚姻生活简直是尘世的天堂了。” 德·图希小姐和领事分开了,接着克洛德·维尼翁过来 找她,凑着她的耳朵说: “德·奥斯塔先生未免有些自呜得意。” 她也凑着他的耳朵回答:“不,他还没猜到奥诺丽纳可能 爱他呢。”她看见领事夫人正在走来,又说:“噢!他太太把 故事听了去了,算他倒霉!……” 大钟打了十一点,所有的客人都沿着海滨步行回去。 “生活不完全是这样的,”德·图希小姐说,“象那样的女 子真是太少了,也许聪明得出奇了,可以说是一宝!人生是 各种不同的变故、痛苦和欢乐交替组成的。但丁诗中的天堂 当然是理想的最高表现,但那种永远不变的蓝天只存在于心 灵中间,向现实的人生去要求未免是奢望,而且时时刻刻要 引起天性反抗的。对于这一类追求理想的人,只要给他一间 六法尺大小的静室,和一张跪着祈祷的凳子就行了。” “一点不错,”莱翁·德·洛拉说。“可是不管我怎么下流, 我仍不由得钦佩一个和伯爵夫人差不多的女子,能够住在一 个画家屋里,与画室为邻,从来不下楼见客,也从来不到街 上玷污她的鞋子。” “在几个月之内是可能的,”克洛德·维尼翁的口气挖苦 得厉害。 可是大使回答德·图希小姐说:“奥诺丽纳并非独一无二 的例子。有个男人,还是干政治的,又是笔下很尖刻的作家, 别人就是这样爱他的。后来他在决斗中死去;打死他的那颗 574 人间喜剧第三卷 子弹不单打中了他一个人,他的情人因此也差不多进了修道 院。”Ⅲ “那么这个时代还有些伟大的心灵了!”卡米叶·莫潘说 着,靠着陧上的栏杆,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会。 一八四三年一月于巴黎 傅雷译 ①此系当时的实事。法国政论家阿尔芒·卡雷尔(1800 1836)恋一弃妇 米莉·布道尔太太。卡氏的政敌,记者爱弥尔·日拉登在报上影射此事, 卡乃与对方决斗,中弹身死。布道尔太太从此闭门谢客。 高布赛克 献给巴尔苏·德·邦荷恩男爵① 我们在只应该发展v.ris㈢的年龄,就已经对哲学产 生了兴趣。原旺多姆中学的全体学生中,在文坛上重逢 的,大概只有我们两人。你致力于写作有关德国哲学的 美妙著作时,我们曾经相见。当时我正在创作的作品,就 是这一部。现在我将它献给你,说明我们两人都实现了 自己的志愿。别人将你的名字写到这本书上感到快乐,你 在这里看到你的名字,也一定和那个人感受到同样的快 乐吧? 你的中学老同学 德巴尔扎女. 一八二九年到一八三。年间冬天的一个晚上,深夜一点 钟,在葛朗利厄子爵夫人的客厅里,还有两个客人没有走。一 ①巴尔苏·德·邦荷恩(18叫 1855),巴尔扎克在旺多姆中学就读时的同 学,曾在军界服务,复员后致力于哲学研究,于一八三六年发表《从莱 布尼茨到黑格尔的德国哲学史》。 ②拉丁文:体力。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个眉清目秀的青年听到时钟敲响就告辞了。当他的车马声从 院子里传来的时候,子爵夫人看见客厅里只剩下她哥哥和一 个好朋友正在结束他们的牌戏,便朝她女儿走过去。她女儿 站在壁炉前,好象端详着一只无釉瓷透明花纹灯罩,其实是 倾听那部四轮马车的声音,那种凝神静听的样子,不能不使 她的母亲担心。 “卡米叶,如果你以后还象今晚那样,跟雷斯托伯爵这么 亲热,我只好不再让他上这里来了。好孩子,你听我说,如 果你相信我疼爱你的话,就让我在生活中指引你吧。一个十 七岁的女孩儿家,对未来,对过去,对某些人情世故,都不 会捉摸透的。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雷斯托先生有一个好挥 霍的母亲,几百万家当她都会花光。她是一个出身微贱的女 人,高里奥家的姑娘,早就声名狼藉。她从前对自己的父亲 是那样不孝,实在不配有这么孝顺的儿子。年轻的伯爵热爱 她,供养她,他的孝心的确值得大家称赞,他对弟弟妹妹照 顾得尤其周到。” “这种行为不管怎样令人钦佩,”子爵夫人满睑精明的神 气,接下去说,“只要他母亲在世一天,所有好人家都会害怕 把女儿的前途和幸福托付给雷斯托这孩子的。” “您和葛朗利厄小姐的谈话,我听到了几句,我真想插句 嘴,”那好朋友高声说。 “我赢了,伯爵,”他和对手说,“少陪了,我要去给令甥 女帮忙。” “您那诉讼代理人的耳朵真灵啊,”子爵夫人高声说,“但 维尔老朋友,我对卡米叶低声说话,您怎么能听得见呢?”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会看你们的眼色。”但维尔一边说,一边坐在壁炉角 边的一把安乐椅上。 那舅父也走过来坐在外甥女身边,葛朗利厄夫人就在她 女儿和但维尔中间的一把矮椅上坐下。 “子爵夫人,现在我想给您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会使您 对爱乃斯特·德·雷斯托伯爵财产问题的看法有所改变。” “讲故事吗!”卡米叶叫了起来。“先生,您快讲吧。” 但维尔向葛朗利厄夫人递了一个眼色,让她明白这个故 事是会使她感兴趣的。 论家当和门第的古老,葛朗利厄子爵夫人是圣日耳曼区 最显要的贵妇之一;一个巴黎的诉讼代理人对她讲话这样随 便,在她的公馆里面举止行动这样不拘礼节,看来虽不很自 然,可也很容易解释清楚。葛朗利厄夫人是跟王室一起回到 法国的,她在巴黎住了下来,开始单靠路易十八从国家元首 年俸里拨出的补助金过活,手头非常拮据。那诉讼代理人凑 巧在共和国当年拍卖葛朗利厄公馆的手续上发现了些破绽, 便认为这座公馆应该归还子爵夫人。他把这个案件包揽下来, 并且获得胜诉。这回胜利壮了他的胆,他又和一所不知什么 救济院打官司,那所救济院终于把利斯内森林退还给子爵夫 人。随后,他又帮子爵夫人收回了奥尔良运河的几份股票和 拿破仑拨给公共机关使用的几处相当巨大的房产。仗着这个 青年诉讼代理人的才干,葛朗利厄夫人的家业恢复了旧观,当 赔偿法颁布的时候,她又得到一笔很大的款项,现在她每年 有六万法郎进款。但维尔律师为人正直、博学、谦虚、随和, 他成了这个人家的好朋友。他给葛朗利厄子爵夫人帮的这些 人间喜剧第三卷 忙,虽然使圣日耳曼区最显赫的门第都敬重他并且托他办事, 但他并不是一个野心家,对别人的好意不存什么非分之想。子 爵夫人劝他把事务所顶出去,投身司法界,靠子爵夫人的提 拔,他定会一帆风顺,官运亨通,可是他没有接受这个建议。 除了晚上偶尔到葛朗利厄公馆消遣之外,他到交际场中应酬, 也只是想维持他的社会关系。他为葛朗利厄夫人效劳,使自 己的才能得到施展,觉得十分J夫幸;不然的话,他的事务所 也许就门可罗雀了。但维尔其实并没有诉讼代理人的气质。 自从爱乃斯特·德·雷斯托伯爵成了子爵夫人公馆的座 上客,但维尔又发觉了卡米叶对这个年轻人颇有好感以来,他 便时常出入葛朗利厄夫人公馆,有如最近才被接受进入这个 贵族区社交场的一个昂丹大道的公子哥儿。几天以前,他在 一次舞会上凑巧站在卡米叶身边,他指着那年轻伯爵对卡米 叶说: “可惜这孩子没有两三百万家财,是不是?” “您说这是一种不幸么?我可不这样想,”她答道,“雷斯 托先生又能干,又有学问,并且得到他所追随的那个部长的 器重。我相信他一定会出人头地。小伙子一朝当了权,他要 有多少家财就有多少。” “不错,可是如果他现在就很富有呢?” “如果他现在就很富有的话,”卡米叶红着睑说,“这里的 小姐们就都抢着要嫁给他了。”她指着跳四对舞的人群,补了 一句。 “那个时候,”诉讼代理人答道,“葛朗利厄小姐就不是他 垂青的唯一女子了。这就是您睑红的原因吧!您对他有点意 人间喜剧第三卷 思,是不是?您怎么不说话啦?” 卡米叶突然站了起来。 “她爱上他了,”但维尔想道。 从这一天起,卡米叶发现那诉讼代理人对她钟情爱乃斯 特·德·雷斯托伯爵表示赞同,便对他显出异乎寻常的殷勤。 在这之前,但维尔每次给她家里帮忙,她虽然都知道,可是 她对但维尔只存着敬意,没有真正的友谊,只有礼貌,没有 感情;她的行动举止、说话时的口气,都使但维尔时时刻刻 感觉到贵族社会的礼法在他们之间设下的鸿沟。受恩莫忘,但 儿女们往往不肯认这笔账。 “这场恋爱,”但维尔过了一会说,“使我想起我生平仅有 的一段传奇般的遭遇。 “听到一个诉讼代理人讲他生平的艳史,”他接着说,“您 就已经笑起来啦!可是我象大家一样,也有过我的二十五岁, 而在那个年纪,我已经看见过一些离奇古怪的事情了。我首 先要给您讲一个您不可能见识的人物。那是一个放高利贷的 人。那没有血色的、灰白的睑,您的脑海里能够对它有一个 清楚的概念吗?我倒想请法兰西学院允许我把它叫做月白色 的睑:它同褪了色的镀金器皿相似。我讲的这个高利贷者,他 那平直的、深灰色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面部同塔莱朗一样, 毫无表情,看上去象是用青铜铸成似的。两只小眼黄得象黄 鼠狼的眼睛,差不多没有睫毛,怕见阳光;可是一顶旧鸭舌 帽的遮纂替他把阳光挡住了。他的尖鼻子顶端有很多痘斑,您 会把它比作一个小螺丝钻。他的嘴唇很薄,象炼金术士或伦 580 人间喜剧第三卷 勃朗、梅兹Ⅲ所画的矮小老人的那种嘴巴。这人讲话时声音 很低,语调柔和,从来不发脾气。他的年纪很难确定:也不 知他是未老先衰呢,还是保养得法、青春常在。屋子里从写 字台上的绿绒直到床前的地毯,一切都是洁净、破旧的,很 象老处女冷冰冰的闺房,她们一天到晚都在揩拭她们的家具。 冬天,炉子里的柴火老是埋在一堆灰烬下面,只冒烟,没有 火焰。从早晨下床的时候起,直到晚上咳嗽发作时为止,他 的行动都和时钟一样有条不紊。他有几分象一个机器人,睡 眠就等于上弦。一个甲虫在纸上爬行,你拨它一下,它便停 下来装死;同样,这个人在讲话当中听到有车辆经过,就住 口不做声,免得提高嗓门。他模仿封特奈尔吲,节酋有伤元气 的动作,把人类感情都集中到自我上面。所以他的生活和古 代计时的沙漏里的黄沙一样,不声不响地度过。吃了他的亏 的人有时乱嚷乱叫,大吵大闹;跟着便寂然无声,好象是一 间刚宰了一只鸭子的厨房。到了晚上,这个钞票人便变成了 凡夫俗子,他的金银财宝就化作一颗人心。他一天的工作如 果使他感到满意,他就搓着两手,睑上凹凸不平的皱纹泛起 一丝笑意,因为他的肌肉无声的颤动,带出一种可以同皮袜 子吲的皮笑肉不笑相比的感觉,是无法用别的语言来加以形 容的。再说,即使在他感到万分高兴的时候,他的谈话还是 使用单音节的词,举止行动也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 ①梅兹(1629 1667),荷兰画家。 ②封特奈尔(1 657 1757),法国作家。 ③皮袜子,美国小说家库柏(1789 1 851)的《皮袜子故事集》的主人公。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就是我住在砂岩街的时候偶然碰上的邻居,当时我还 不过是一名二等帮办,一个快要修完三年级的法科学生。我 们住的这所房屋没有院子,又潮湿又阴暗。各个寓所只有从 街上透进来的光线。房舍的布局象一座修道院,全部隔成大 小相等的屋子,一条过道就是唯一的出口,只有气窗给过道 透进一些亮光,说明这所房子往日是属于一座修道院的。看 见这所房子凄凉的外貌,一个富贵人家的子弟还没有踏进我 邻居的屋于,他的快乐心情就烟消云散了。我的邻居和他的 房子彼此很相象,正如牡蛎象它附着的岩石一样。 “就社交方面来说,唯一同他来往的人就是我;他来向我 借火,借书,借报纸,晚上他允许我走进他的小屋,碰上他 心情好的时候我们便聊聊天。这些信任的表示是我同他作了 四年邻居和我循规蹈矩的行为带来的结果。我因为没有钱,所 以我的行为跟他非常相似。他有亲人么?有朋友么?他富有 呢?还是贫穷呢?谁也回答不了这些问题。我从来没有在他 的屋里看见过银钱。他的家财一定是存放在法兰西银行的地 窖里面。他迈着那象牝鹿一般枯瘦的腿在巴黎东奔西跑,亲 自拿着期票去兑现。他这种小心谨慎也使他吃过一次亏。有 一天,他身上偶然带着些钱;不知怎的,一个双拿破仑金币Ⅲ 从他裤子的小口袋掉了出来。一个房客跟在他后面上楼梯,把 金币捡起来还给他。 …这个金币不是我的,’他做了一个吃惊的手势答道, ‘我会有金币么!我有钱的话,还会象现在这样过日子么?’ ①双拿破仑金币值四十法郎。 人间喜剧第三卷 “早上,他在一只铁皮炉子上亲自煮咖啡,那只炉子老是 放在壁炉的黑暗角落里;一家烤肉店给他把饭送到家里。我 们的看门老婆子每天在一定的时间上来给他收拾屋子。再说, 这个人的名字叫高布赛克Ⅲ,象这样凑巧的事情,斯特恩吲就 会说是前生注定的了。后来我承办他的事务,才知道我们认 识的时候,他大概七十六岁。他一七四。年左右诞生在安特 卫普吲近郊,母亲是犹太人,父亲是荷兰人,他的名字叫做 若望埃斯泰·冯·高布赛克。你们一定知道,一个叫做荷 兰美女的女子的暗杀事件曾经如何轰动整个巴黎。当我同这 个旧邻居偶然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既没有表示一点关切, 也没有表示丝毫惊异,只是对我说: …她是我的外甥孙女。’ “他的独一无二的继承人,他姐姐的外孙女的死,只引起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在法庭的审讯中得知那个荷兰美女果 然叫做莎拉·冯·高布赛克。当我问他怎么这样奇怪,他外 甥孙女的姓竞同他的一样,他微笑着答道: …我们这个家族,女子是从来不结婚的。’ “他的家族四代都是女子,这个古怪的人从来一个也不愿 意会见。他对他的继承人深恶痛绝,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在 他死后,他的家当有一天会不属于他,而归别人所有。他刚 满十岁,他的母亲就把他送到船上当一名小水手,开到荷属 ①高布赛克有一口吞下去的意思。 ②斯特恩(1713 1768),英国感伤主义小说家。 ③安特卫普,比利时的港口城市。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东印度群岛去,在那里漂流了二十年。因此他那个半黄不黄 的前额的皱纹中就埋藏着种种秘密:有可怕的事故,有突如 其来的恐怖,有意想不到的巧遇,有悲欢离合的航海故事,有 无穷无尽的欢乐。他捱过饿,爱情受过蹂躏,家当遭过风险, 失而复得,他的性命有过多少次陷于绝境,也许因为他能当 机立断,又J夫生还,他使用的手段极其毒辣,只是出于急不 暇择,才得到别人的原谅。他认识西默兹海军上将,认识德 ·拉利先生、德·凯嘉鲁埃先生、德·埃斯坦先生、德·絮 弗朗法官、德·波唐杜埃先生、康华里勋爵、哈斯丁勋爵、蒂 普萨依勃的父亲和蒂普萨依勃本人。Ⅲ那个在德里国王 玛阿达齐 辛迪阿朝上做过官并且对于建立玛哈塔王朝有过 很大功劳的萨瓦人吲,曾和他做过买卖。他跟维克托·休士吲 以及好几个出名的海盗有过来往,因为他在圣托马斯圳岛住 过很久。为了发财,他什么事情都干过,还曾试图探明布宜 诺斯艾利斯附近著名的野人部落的黄金。此外,美洲独立战 争中的各个事件,没有一件同他没有关系。他不曾跟任何人 谈过印度或美洲,跟我谈到的时候也不多。当他谈到这些地 ①以上提到的,除西默兹、凯嘉鲁埃、波唐杜埃是《人司喜剧》中虚构的 人物外,其他在历史上都实有其人。德·拉利 托朗达(170¨_1766), 曾任法国驻印度殖民地长官,德·埃斯坦(1729 1794),法国海军少将; 德·絮弗朗(1726 1788),法国地中海舰队大法官;康华里勋爵(1738 1805),曾任印度驻军司令及总督;哈斯丁勋爵(1754 1826),曾任印 度总督;蒂普萨依勃(1750 1799),印度迈索尔邦最后一个苏丹。 ②指布瓦涅伯爵(1了41 1 830)。 ③维克托·休士(1770 1 826),法国驻圭亚那专员、总督。 ④圣托马斯岛,小安的列斯群岛中的一个。 人间喜剧第三卷 方的时候,他就仿佛说走了嘴似的,显得有点后悔,假如人 道精神、社交精神是一种宗教的话,他就可以算是一个无神 论者。我虽然有意考查他的思想感情,可是惭愧得很,我应 当承认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心还是莫测高深的。我 有时心里想,他究竞是男性还是女胜呢?如果所有放高利贷 的人都象他的话,我相信他们全是没有性别的。他是否始终 信奉他母亲信奉的宗教,把基督教徒看作他的俎上肉呢?还 是他改奉了天主教、伊斯兰教、婆罗门教或路德的新教呢?我 对他的宗教见解始终毫无所知。我觉得他只是对宗教淡漠,并 非缺乏信心。 “这个人已经成为金钱的化身,吃过他亏的人,也就是他 称之为主顾的,不知是故意说反话呢,还是存心嘲笑,管他 叫高布赛克老爹。有一天晚上,我走进他屋里,他坐在自己 的安乐椅上,象一尊塑像,动也不动,两只眼睛瞅着壁炉的 架子,仿佛瞧着架子上面他放债的账目。一盏冒烟的灯,灯 座从前是绿色的,投出微弱的光,没有给这张睑增添一点色 彩,反而更衬托出睑的苍白。他一声不响地瞧着我,指着正 等我去坐的那把椅子,让我坐下。‘这家伙在想什么呢?’我 心里想,‘他知道世界上有上帝、有情感、有女人、有幸福吗?’ 我可怜他,象可怜一个病人一样。可是我也十分明白,虽然 他有几百万现金存放在法兰西银行,他的脑子里很可能想占 有整个地球呢!他曾走遍这个地球,探寻过它,估计过它的 分量,计算过它的价值,开发过它的资源。 …您好,高布赛克老爹,’我对他说。 “他扭过头来望着我,他那又粗又黑的眉毛稍稍凑近了一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下;对他来说,这种特殊的变化就等于南方人最欢畅的微笑 了。 …您今天无精打采,和那天有人跑来通知您有一个书商 吃倒账的时候一样,您很佩服这个书商的手段高明,虽然您 吃了他的亏。’ …吃过他的亏?’他露出京讶的神气说。 …他为了签订一个破产者与债权人之间的契约,不是曾 用一家破产商号盖章的期票偿还您的债务么?等到这个商号 复业的时候,他不是要您按照契约规定的折扣兑收期票么?’ …他很狡猾,’他答道,‘可是结果还是进了我的圈套。 …‘您有期票要退吗?今天不是月底了吗?’ “我和他提到金钱,这还是头一次。他似笑非笑地抬起眼 睛望着我;然后用一种温柔的声音对我说话,音调就象一个 不会吹笛子的学生吹出的笛声。 …我寻开心,’他对我说。 …您有时候也寻开心么?’ …你以为只有出版了诗集的才是诗人么?’他耸耸肩膀 向我问道,一面用怜悯的目光望着我。 …这个脑袋里面也有诗情哩!’我想道,因为我当时对 他的生活依然一无所知。 …有什么人的生活能够象我的生活这样出色吗?’他继 续说,眼睛闪闪发亮。‘你还年轻,你有你那个年纪的一套想 法,你在你的炉火里面看见女人的面孔;我呢,在我的炉火 里面只看见几块木炭。你什么都相信;我呢,我什么都不信。 你尽管抱着幻想不放好了,如果能够做到的话。我现在要给 人间喜剧第三卷 你讲一讲人生的失意事。不管你是在旅途中,或是和你老婆 一道待在炉火旁边,你总会活到这样一把年纪,那时候生活 便只是我们在自己喜欢的某种环境中所遵循的一种习惯。那 时候,能够把我们的才能使用到现实上面就是幸福。除了这 两条规律,一切都是空话。我的原则象大家的原则一样有过 变化,每到一个纬度我不得不改变一次。欧洲人钦佩的行为, 要受到亚洲人的惩罚。某种行为在巴黎是一种恶习,过了亚 速尔群岛便是非做不可的事。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真理,只 有一些因地制宜的公约。一个人被迫投入形形色色的社会模 式以后,信念和道德对他说来就成了一些毫无价值的字眼。我 们身上只剩下自然赋予我们的唯一真实情感:图存求生的本 能。在你们欧洲社会里,这种本能叫做个人利害。如果你的 阅历同我一样丰富的话,你就会懂得只有一种有形的东西具 有相当实在的价值,值得我们操心。这种东西……就是金钱。 金钱代表了人间一切的力量。我走过不少地方,到处都看见 平原或高山:平原使人感到厌倦,高山使人感到疲乏;因此, 地点是毫无意义的。讲到风俗,人到处都一样:到处都有穷 人和言人的斗争,这种斗争到哪儿都避免不了;因此,剥削 别人总比被人剥削好些;到处都看见筋骨强壮的人辛勤劳动, 面无血色的人自寻烦恼;到处都是声色情欲,因为到处都是 官能消耗,最后只剩下一种情感,就是虚荣心!虚荣心,说 来说去还不是自我?虚荣心要有大量金钱才能得到满足。我 们刁钻古怪的念头需要有空闲,需要有物质手段,或需要细 心照顾。一点不错,黄金里面什么都有,不过还没有显出来 罢了。事实上,它什么都可以给你。每天晚上打牌,琢磨着 人间喜剧第三卷 自己能不能赢几个铜子,只有疯子或病人才觉得这是一种乐 趣。只有傻瓜才会浪费时间去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某某太 太是一个人睡在长沙发上呢,还是有人陪着她?她的血多呢, 还是淋巴液多?她是欲火旺盛呢,还是有德行?只有受骗的 人才会费心制订一些政治原则来控制变幻莫测的时局,以为 替他们的同类做了一件有益的事。只有幼稚的人才喜欢谈论 戏子,转述他们风趣的语句;只有幼稚的人才会每天散步,他 们散步的空间不过比野兽的笼子稍微大些;只有幼稚的人才 喜欢为了别人穿衣,为了别人吃饭;只有这种人才因为自己 比邻人早三天买到一匹马或一辆马车而洋洋得意。这几句话 不是说明了你们巴黎人的生活吗?我们看生活,要比他们站 得高些。幸福要么是强烈的感情,它会损耗生命;要么是有 条不紊的事务,会把人生变成一部英国机器,准时运转。在 这两种幸福之上,还有所谓高尚的好奇,想窥探自然的奥秘, 或者模仿自然的效果。用两句话来说,不就是科学或艺术,情 欲或宁静吗?我本来在宁静中生活,可是你们的社会利欲使 各种各样的人类激情都耀武扬威地在我面前经过。再说,我 没有你们那种对科学的求知欲,这种求知欲易使人类永远处 于失败地位的一场斗争,不过我用窥测推动人类的种种动机 来代替你们那种求知欲。一句话,我毫不费力就控制了社会, 社会却奈何我不得。’ …你听我讲吧,’他又说,‘等我把今天早晨发生的事情 讲给你听,你就会猜到我的乐趣了。’ “他站起来,走过去上了门闩,拉上那幅用旧壁毯改做的 窗帘,铜环在窗帘横杆上发出吱吱的声音。他又走回来坐下。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今天早晨,’他对我说,‘我只有两张期票要兑,别的 期票我都在昨天当作现金给了我的主顾了。我可赚了!因为 在贴现的时候,我扣掉两法郎作为去兑款时雇用一部四轮马 车的车费。我是什么都不管的,我只缴纳七法郎的税,可是 一个主顾却要我为了六法郎的贴现走遍巴黎,那不是很可笑 么?今天早晨这两张期票,第一张价值一千法郎,是一个身 穿镂金背心、鼻架眼镜、乘坐英国马拉的二轮轻马车等等的 公子哥儿拿来给我的。开这张期票的是巴黎一位最俏丽的妇 人,她的丈夫是富有的业主,一位伯爵。伯爵夫人为什么要 开出这张期票呢?这张期票在法律上是无效的,但实际上却 非常可靠;因为这些可怜的妇人害怕退票会在夫妇之间引起 风波,她们宁愿拿自己作为抵押也不敢不付款。我很想知道 这张期票的秘密价值,是不懂事,不小心呢,还是出于爱情 或者善心?第二张期票,数目相等,署名:法妮·马尔沃,是 一个快要破产的布商拿来的。一个人只要能够在法兰西银行 借到一点款子,他就不会上我的门。他从我的房门走近我的 办公桌,刚迈了头一步,就可以看出他已经陷于绝境,他正 在面临倒盘,特别是各家银行都不肯贷款给他了。因此我看 到的都是被债主围猎逼得走投无路的牝鹿。那伯爵夫人住在 海尔德街,法妮住在蒙马特尔街。今天早晨我从这里出门的 时候,我的脑子里转过多少念头啊!如果这两个妇人拿不出 钱来的话,她们招待我就会比招待亲生父母还要恭敬。伯爵 夫人为这一千法郎,什么丑态作不出来呢?她要装出一副亲 密的样子,用对那个在期票后面画押的人讲话的那种娇声娇 气对我讲话,对我说出多少甜言蜜语,也许她还要哀求我,而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呢……’ “说到这里,那老头儿用他的冷冰冰的目光盯着我。 …而我呢,毫不容情!’他又说,‘我要象一个报仇雪恨 的人走到那里,我的出现要使她感到悔恨。这些臆测的话不 必提了。我到了那里。“伯爵夫人还没有起床。”一个贴身侍 女对我说。“她什么时候会客呢?~‘中午。~lf白爵夫人生病了 么?~‘不是的,先生;她昨天晚上参加了一个舞会,早上三 点才回家。~‘我叫高布赛克,请你把我的名字告诉伯爵夫人, 我中午再来。” “‘我说完就走了,把我的脚印留在覆盖着楼梯的地毯上。 我喜欢用脚下的污泥弄脏有钱人的地毯,倒不是因为我下作, 而是想让他们尝尝“匮乏”的利爪。我到了蒙马特尔街,找 到一间外表寒酸的房子,我推开一扇旧大门,看见一个终年 不见阳光的阴暗的院子。门房的屋子黑洞洞的,玻璃窗仿佛 一件穿得太久的棉大衣袖子,满是油污,黯然无光,到处有 裂缝。“法妮·马尔沃小姐在家吗?~‘她出门了。如果您是来 兑期票的,钱就在这儿。~‘我回头再来。” …她既然把钱留在看门人那里,我倒想认识认识这个姑 娘;我想她一定长得很漂亮。整个上午我浏览着沿马路画摊 上的木刻。随后,十二点整,我就走进伯爵夫人卧室前面的 客厅。“太太刚刚按铃叫我,我看她不一定会客。”那贴身侍 女对我说。“我等一会儿。”我一面回答,一面在一张安乐椅 上坐下。 …百叶窗打开了,那贴身侍女跑过来对我说:“请进来 Ⅱ巴,先牛。” 人间喜剧第三卷 …她的声音很温柔,我一听就猜到她的女主人一定拿不 出钱来。我走进去。眼前的那个妇人,她是多么俏丽啊!她 急急忙忙拿起一条羊毛披肩搭在赤裸的双肩上,裹得紧紧的, 两个肩膀的轮廓隐隐约约看得出来。她穿一件便装,镶着雪 一样白的绉边,看样子她每年要付二千法郎左右给洗细布衣 服的女人。她的黑头发象安的列斯群岛的女子那样,用一条 马德拉斯绸巾漫不经心地束起来,大个大个发卷露在外面。她 的卧榻乱七八糟,不用说这是睡眠不宁的结果。画家一定愿 出代价,只要准许他在这个场面中间待一会儿。幔帐张挂得 撩人心绪,幔帐底下,一只枕头掖在蓝绸被子里面,齿形花 边衬着浅蓝底子,特别显着鲜艳,枕上保留着的一些捉摸不 定的形态使人想入非非。雕成狮足的桃花心木床脚下,铺着 一张宽大的熊皮,女主人舞罢疲乏,不经意地把一双白缎鞋 扔在上面,闪闪有光。一张椅子上放着一件弄皱了的长袍,袖 子垂到地面。一股微风就可以吹走的长袜,在安乐椅的脚上 绕了几圈。白色袜带随便扔在聊天的长椅上。一把珍贵的扇 子打开了一半,在壁炉上闪闪发光。衣橱的抽屉依然开着。鲜 花、钻石、手套、花束、腰带,到处乱放。我嗖到一股香水 的微香。一切都是奢侈和紊乱,不谐和的美。可是蹲伏在底 下的贫困之神已经抬起头来,让伯爵夫人或那个拜倒在她石 榴裙下的人感到它的尖牙利齿。伯爵夫人那张疲乏的睑和这 个到处都是歌残舞罢的衣物的房间十分相似。这些横七竖八 的废物连我见了都可怜;它们前一天夜里穿戴在一个人身上, 曾经引得人眼花缭乱。这些被后悔的心情毁掉了的爱情的残 迹,这个放荡、奢侈和喧嚣的生活的形象,泄露了坦塔罗斯 人间喜剧第三卷 怎样不遗余力想抓住那正在逝去的快乐。那少妇睑上泛起红 晕,衬托出皮肤的白嫩,但她的线条却仿佛显得粗糙,眼睛 底下现出来的黑圈似乎比平常更加触目。不过天生的精力在 她身上似乎很强,这些疯狂的痕迹并没有减损她的姿色。她 的眼睛还炯炯有光。她同列奥纳多·达芬奇(我作过绘画的 买卖)笔下的希罗底亚Ⅲ一样,真是生气勃勃,精力饱满;她 的身段和睑蛋不带一点儿俗气;她使人见而生爱,而且似乎 比爱情还要强烈。我喜欢她。我的心很久没有跳过了。我的 账已经收回来了!我愿意花一千法郎买得这种感觉,使我忆 起我的青春。“先生,您能通融一下,再等几天吗?”她一边 说,一边指着一把椅子请我坐下。“我将等到明天中午,夫人, 那个时候我才有权利退票。”我回答,一面把拿出来给她看的 期票重新叠好。我心想:这是你的奢侈、你的地位、你的幸 福、你所享受的特权的现世报。有钱人为了保护他们的财产, 发明了法庭、法官以至断头台,这是无知的人烧毁自己的一 种蜡烛。但是你们,尽管睡觉的时候上是绫罗下是绸缎,微 笑的后面却隐藏着悔恨和咬牙切齿,还有那神怪的狮子的血 盆大嘴,它们会朝你们心上狠咬一口。“退票!您真要这样做 么?您难道对我这样不客气吗?”她瞧着我嚷道。“即使法国 国王欠了我的钱,夫人,他不还给我的话,我也要控告他,而 且比控告别的债务人还要快些。” …这时我们听到有人轻轻敲着房门。“我不见客。”那少 ①这里提到的实际上是意大利画家贝纳提诺·吕依尼(1480 1522)画的 莎乐美(希罗底亚的女儿)。 人间喜剧第三卷 妇盛气凌人地说。“阿娜斯塔齐,可我很想见你啊。~‘现在不 能见,亲爱的。”她答道,口气没有刚才严峻,可是也并不温 和。“你开什么玩笑!你正在跟人说话。”一个人一边走进来 一边说,这是伯爵无疑了。 …伯爵夫人瞧了瞧我,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变成了我 的奴隶。从前我还年轻的时候,我大概侵得可以,不会退票。 一七六三年,在本地治里Ⅲ,我放过了一个妇人,上了她的大 当。我这是活该,我为什么相信她呢?“先生来干什么?”伯 爵向我问道。我瞧见那妇人从头到脚浑身直打哆嗦,脖子上 白哲细嫩的皮肤变得粗糙了,用一句家常话说,起了鸡皮疙 瘩。我呢,我在笑,没有一条肌肉抖颤。“这位先生是个买卖 人。”她说。伯爵这时把身子背着我,我把期票拿出来,露出 一半在口袋外面。那少妇看见我这种铁石心肠的举动,便走 到我跟前,递给我一颗钻石。“拿去,走吧!”她说。 …我拿了钻石,把期票还给她,对她点一点头就出来了。 我估计,这颗钻石的确值一千二百法郎左右。我看见院子里 奴仆如云,他们正在刷制服、擦皮靴,或者在揩拭华贵的马 车。“这就是这些家伙上我家里来的原因了,”我心想,“这就 是使他们干净的手脚盗窃大量金钱,出卖祖国的原因。那王 公大人,或那个假装王公大人的人,不愿意步行,恐怕玷污 衣履,却索性在泥淖里洗一个澡!”就在这时候,大门打开了, 进来的四轮马车上,坐着那个送期票给我的青年。“先生,”我 等他下了车,对他说,“这是两百法郎,请您转交伯爵夫人。 ①本地治里是印度一城市。 人间喜剧第三卷 请您告诉她,她上午给我的那件抵押品,可以在一星期内赎 回。” …他拿了那两百法郎,含讥带讽地微微一笑,仿佛在说: 嘿!她把款子付清了。真的,好得很!我从这张睑上的表情 看见了伯爵夫人的前途。这个金黄头发、冷酷无情、翩翩年 少的先生,这个没心没肝的赌徒,将使自己倾家荡产,使她 倾家荡产,使她的丈夫倾家荡产,使孩子们不名一文,把他 们的妆奁散尽。他在各个客厅里造成的损失,比一排大炮在 一团军队里造成的损失还要严重。 …我走到蒙马特尔街,上法妮小姐家。我走上一道很陡 的小楼梯。到了六楼,我被领进一个有两间屋子的寓所,里 面一切都干干净净,象一个崭新的金币。法妮小姐在第一间 屋子里接待我,我在室内家具上看不见一点尘土。法妮小姐 是一个地道的巴黎女子,服装朴素,容貌清秀,和蔼可亲,栗 色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贴着太阳穴抿了两个弧形的鬓角,一 双水晶般明亮的蓝眼睛因此更显得机灵。阳光透过玻璃窗上 的小窗帘,一道柔和的光线照着她贞静的睑庞。在她周围有 许多块裁开的麻布,使我晓得她平常的工作:她是一个女裁 缝。她在那里好象是一个孤独女神。我将期票递给她,对她 说我早晨来过,没有遇到她。“可是,”她说,“我已经把款子 放在门房那里了。”我装作没有听见她的话。“小姐大概很早 就出门吧?…‘我很少到处面去;可是晚上工作的人,有时总 得洗个澡。” …我瞧了瞧她。只看一眼,便全猜到了。这个女子家道 贫寒,不工作不行,她是生长在一个正直的农民家庭里的,因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为她的睑上有几颗生在乡间的人特有的红痣。她的容貌有一 种说不出的高尚气派。我仿佛置身在一个诚实、坦率的气氛 里,两肺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可怜的清白女子啊!她是信神 的,她那质朴的油漆木床上面挂着一个十字架,用两支黄杨 树枝点缀着。我几乎受到感动。我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只 算一分二利钱借钱给她,帮助她顶一家好店铺。“可是,”我 心里想,“她也许有一个堂兄弟,会利用她的名字借款,欺骗 这个好心肠的女子。”想到这里我就走了,我提醒自己不要上 了自己侠义心肠的当,因为我时常有机会注意到,行善即使 对施主没有害处,可是它会使受惠的人倒霉。你刚才走进来 的时候,我正在想着,法妮·马尔沃也许可以做一个贤淑的 妻子;我把她那纯洁孤独的生活同伯爵夫人的生活比较了一 下,伯爵夫人现在已经堕落到开期票借款的地步,将来一定 要陷入罪恶的深渊。’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在寂静中端详着他,然后他又说下 去: …你觉得我这样深入人心最隐秘的缝隙,体会别人的生 活,没遮掩地看见这种生活,算不了什么吗?我看得见许多 时刻变化的活剧:奇丑的伤口,致命的忧伤,恋爱的场面,即 将投河自尽的穷窘无告的人,把人引向断头台的年轻人的享 乐,绝望的笑声,灯红酒绿的盛会。前些日子,我看见一出 悲剧:一个老好人父亲开煤气自杀,因为他无法养活自己的 孩子。紧接着,又看见一出喜剧:一个青年试着搬演迪芒许 人间喜剧第三卷 595 先生Ⅲ的那场戏给我看,仅仅按照当代的情况略微改动一下。 你准听到过有人称赞当代教堂里布道人的口才,我有时也浪 费我的时间去听他们演讲,他们使我改变了看法。可是,借 用不知道什么人说过的话来说,从来没有使我改变我的行为。 好家伙,跟我刚才提起的演说家一比,你那些善良的布道人, 象米拉波、韦尼奥吲以及其他的人,就不过是会结结巴巴说 两句话的人罢了。一个痴心的女子,一个快要破产的老商人, 一个想替她的儿子隐瞒过失的母亲,一个没有饭吃的艺术家, 一个因为没有钱而弄得从前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的正要失宠 的贵人,他们说话的力量使我直打寒噤。这些不可多得的演 员为我一个人演唱,可是骗不了我。我的目光如同上帝的目 光一样,我看得见他们心里正在想什么。什么都瞒不了我。对 于能够把钱袋的绳子打开或拉紧的人,人们总是俯首听命的。 我的财力足以收买那些能够左右大臣们的^、——从办公室的 听差直至他们的情妇——的良心,这不是权力么?我可以得 到最美丽的妇人和她们最温柔的抚慰,这不是享乐么?权力 和享乐,这不就把你们的社会秩序全部概括了么?在巴黎,我 们一共有十个人,都是无声无臭、无人知晓的国王,你们命 运的主宰。生活不是一部由金钱开动的机器么?你要晓得,手 段总是和结果混在一起的:你永远无法将灵魂和感官分开,将 ①迪芒许,莫里哀喜剧《唐璜》中的人物,一个被债务人的假殷勤所愚弄 的胆怯的债主。 ②米拉波(1了49 1791),法国大革命时期著名的演说家,三级会议中第三 等级的代表。韦尼奥(1753 1793),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国民公会议员, 属吉伦特派,一七九三年被处绞刑。 人间喜剧第三卷 精神和物质分开。金钱是你们当前社会的灵性。共同的利害 将我们这些人联结在一起,一个星期有几天我们聚集在新桥 附近的忒弥斯咖啡馆里,互相透露金融界的秘密。哪一个人 的家产都瞒不了我们,每个家庭的秘密我们都了如指掌。我 们有一种“黑皮书”,载有关于政府信用、法国银行、商业等 的重要记录。我们是交易所的裁判,我们组成一个裁判所,只 要是有钱的人,不管家财大小,他的最无关紧要的行动,我 们都要在内部加以判断、分析,而我们的猜度总是对的。你 监视司法界,他监视金融界;这个人监视行政部门,那个人 监视商业部门。至于我呢!我的眼睛盯着大户人家子弟、艺 术家、社交家和赌徒;这是巴黎最使人惊心动魄的一部分。每 一个人都要把他身旁人的秘密讲给我们听。上当受骗的激情 和遭人白眼的虚荣心是爱说话的。恶习、失意、仇恨是最勤 快的警察。所有我的同业都象我一样,什么都享受过了,什 么都尝遍了,到头来就只为了权力和金钱本身而爱权力,爱 金钱。 …气焰最高的情人,’他一面说,一面把他的空无所有 的、冷冰冰的屋子指给我看,‘他在别的地方可以因一句话而 生气,因一句话而拔出剑来,在这里,只能双手合十地哀求 我!在这儿,最骄傲的大商人,对自己的姿色最沾沾自喜的 妇人,自视最高的军人,都要哀求我,或者由于愤怒,或者 由于痛苦而眼泪盈眶。在这儿,最有名的艺术家,名姓要流 传后代的作家,都要哀求我。 …总之,在这儿,’他又接着说,一面把手放在前额上, ‘有一架天平,整个巴黎城里的遗产和利害关系都要放在上面 人间喜剧第三卷 称一称。我这个白色面具木然不动,过去往往使您惊奇,现 在您还以为在它底下没有快感么?’ “他一边说,一边把他那张散发着金钱气味的苍白的睑凑 到我跟前。 “我回到自己房中,目瞪口呆。这个干瘪的小老头高大起 来了。他在我的眼中变为一个希奇古怪的形象,成为金钱势 力的化身。生活、人类,使我感到害怕。‘一切都要凭金钱解 决么?’我反问自己。我记得我很晚才睡着。我看见我的周围 放着一堆一堆的黄金。我念念不忘美丽的伯爵夫人。说来惭 愧,我必须承认,伯爵夫人完全掩盖了那个命中注定要干活 和过清寒生活的质朴、纯洁的少女的形象;可是第二天早晨, 透过我惺忪的睡眼,那温柔的法妮又仪态万方地出现在我面 前,我的心里又只有她了。” “您要喝一杯糖水么?”子爵夫人打断了但维尔的话说。 “好的,”他答道。 “可是您所讲的事情,我看不出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子 爵夫人一边打铃,一边说。 “岂有此理!”但维尔咒骂了一声,“我这就可以叫卡米叶 小姐醒过来,告诉她说,她的幸福以前确实操在高布赛克老 爹的手上;但这个老家伙活了八十九岁死了,因此雷斯托先 生不久就要接受一笔很可观的财产。这一点需要解释明白。至 于法妮·马尔沃呢,您是认识的,她就是内人!” “这个叫人疼爱的孩子,”子爵夫人应声说,“他一向坦率 直言,哪伯在大庭广众中,也要提这件事的!” “我还要把这件事高声对全世界说呢,”那诉讼代理人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喝吧!喝吧!但维尔老朋友。您永远只能是最幸福、最 善良的人。” “我刚才听您讲到海尔德街,您到了一个伯爵夫人家里。” 那舅父抬起睡眼惺忪的头来高声说。“那伯爵夫人后来怎样 了?” “我和那个老荷兰人谈话之后,过了几天工夫,我的毕业 论文通过了,”但维尔接着说。“我获得法学士学位,跟着就 当了诉讼代理人。那守财奴对我更加信任。他遇到难于处理 的生意,就不花一文,找我商量,他要有一些稳妥的材料才 做这些生意,但在所有行家看来,那些材料都是不可靠的。这 个人,无论谁的话他都不愿意听,对我的意见却可以说言听 计从。不错,我的意见对他也一向是非常合适的。后来,在 我工作了三年的事务所,我终于升任首席帮办,离开了砂岩 街那所房子,住到我的老板那里。他供膳宿,每个月还给我 一百五十法郎。这是一个开心的日子!当我向那个放高利贷 的人告辞的时候,他没有对我表示友好,没有表示惜别,也 没有叫我去看他;他只是这样望了我一眼,在他身上,这目 光仿佛透露出他有先见之明。一星期后,我的老邻居前来看 我,他带给我一个相当难办的案件,一个没收产权的案件;他 继续一毛不拔,要我提供谘询,一点不难为情,如同已经付 过手续费一样。我的老板本是一个挥金如土的酒色之徒,手 头十分拮据,第二年年底,一八一八到一八一九年之间,不 得不出盘他的事务所。当时,诉讼事务所的出盘费虽然不象 现在涨得这么高,我的老板依然把他的事务所出盘,索价不 过十五万法郎。一个又勤恳、又有学问、又聪明的人,支付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了这笔款子的利息还可以生活得很体面。只要他赢得别人的 信任,在十年之内就能偿还这笔款子。我呢,我不过是努瓦 荣Ⅲ一个小市民的第七个孩子,一个铜子也没有,在社会上 只认识高布赛克老爹一个财主。一种野心勃勃的思想,和一 线难以明言的希望,鼓励我去找他。因此,一天晚上,我便 缓缓地朝砂岩街走去。当我敲着这间黑屋子的房门时,我的 心跳得非常厉害。我记起了以前老守财奴对我说过的种种话, 我当时绝没想到踏进这个门槛就感觉到的忧虑竞这样厉害。 我就要象许多别的人一样哀求他了。‘不,不,’我心想,‘一 个正直的人在无论什么地方都应该知道自重。犯不上为了一 份家产而卑躬屈节,我要象他那样一是一、二是二。’ “我迁出砂岩街后,高布赛克老爹不愿意有人住在他的隔 壁,便把我的屋子租了下来;他那房门的正中又开了一个装 有铁栅的小窗洞。他看清楚了我的面孔之后才给我开门。 …怎么样,’他低声细气对我说,‘你的老板把他的事务 所出盘啦。’ …您怎么会知道?他只对我一个人提到过这件事情。’ “那老头儿的嘴向两旁一咧,完全象拉开了帘子一样。这 无声的微笑又伴以冷酷的目光。他停了一会儿,这时我真不 知道说些什么好。随后他用一种冷淡的口气说: …否则你就不会上我这里来了。’ …高布赛克先生,您听我说,’我接着说,面对着这个 用毫无表情的眼睛盯着我的老头儿,他那眼睛射出的青光使 ①努瓦荣,法国贡比涅地区瓦兹省一地名。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方寸扰乱,我强作镇静。 “他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对我说:‘你说吧!’ …我知道要打动您的心是很困难的。因此我不想枉费口 舌,把一个身无分文的事务所帮办的处境详细讲给您听。我 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在这世上也只有您的心才能理 解我的前途。咱们不讲什么心吧。事情该怎么办就点么办,不 要当作写小说,无病呻吟。我把事实讲一讲:我老板的事务 所在他手里每年约摸有二万法郎收入;可我相信到了我手里 会挣到四万。他想盘进十五万法郎。我觉得,’我敲敲我的前 额说,‘如果您能够把这个事务所需要的款子借给我的话,十 年之内我就可以把债务还清。’ …这才算是会说话。’高布赛克答道,他把手伸过来,握 了握我的乎。‘我做这项生意很久了,’他接着说,‘可是从来 还没有人把来访的动机对我说得这样清楚明白。有没有保 证?’他一边说,一边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没有,’他停了一 会儿补充说,‘你今年二十几了?’ …再过十天就是二十五岁了,’我答道,‘不然的话,我 便无权做这桩交易。’ “‘对!’ …怎么样?’ …也许行。’ …说真的,得赶快办;否则就会有人抬高价钱了。’ …明天早晨把你的出生证明拿来,我们再谈你的事情; 我给你想办法。’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我到了老头那里。他拿了那份证明 人间喜剧第三卷 书,戴上眼镜,咳嗽一声,吐一口痰,披上他的黑大氅,把 区公所开的证明书全部看完。跟着他将那证明书翻过来掉过 去又看了半天,瞧了瞧我,再咳嗽一声,在椅子上折腾了一 下,最后他对我说: …这桩买卖咱们要设法作成它。’我打了一个寒噤。‘我 放款要五分利息,’他又说,‘有的时候要十分、二十分、五 十分。’听了这句话,我的睑都白了。‘可是,咱们是熟人,我 只要一分二厘半……’他犹豫了一下。‘好的,我只要你一分 三的年息。你觉得合适吗?’ …可以,’我答道。 …可是如果你觉得太高的话,’他又说,‘你就说话啊, 格罗蒂斯Ⅲ!(他时常跟我打趣,管我叫格罗蒂斯。)要你一分 三的年息,因为我是一个做买卖的人;你要考虑付得出付不 出。我不喜欢一个人碰到什么都点头,是不是太高了?’ …不太高,’我说,‘我多咬咬牙就对付过去了。’ …我明白!’他一边说,一边用狡猾的目光斜视着。‘你 的主顾会替你付这笔利息的。’ …不,您说到哪儿去了!’我大声说,‘我自己来付。我 宁愿砍掉我的手,也不能敲榨别人!’ …听便吧!’高布赛克老爹说。 …手续费是明文规定的,’我接着说。 …业务协商、延缓付款、诉讼、和解等案件的手续费可 没有明文规定,’他继续说,‘到时候你可以看事情的大小,为 ①格罗蒂斯(1 583 1 645),荷兰法学家及外交家。 人间喜剧第三卷 你所作的谈判、奔走、起草文件、诉讼书、以及你所说的废 话,收取别人一千法郎,甚至六千法郎。你要h董得找这样的 事情办理。我要向别人推荐你,说你是最博学、最精明的诉 讼代理人,我要把这类案件多多介绍给你,让你的同业眼红 得要死。我的同业韦布律斯特、帕尔马、羊腿子,会把没收 产权的案件都交给你承办;天晓得他们有多少这样的案件!这 样你就有两批主题,一批是你出钱盘进的主题,一批是我介 绍给你的主顾。这样,我借给你的十五万法郎,你就差不多 应该给我一分五利息啦。’ …就依你的,可是不能再添了,’我说,象一个不肯多 让一步的人那样坚决。 “高布赛克老爹的态度变得温和了,他似乎对我感到满 意。 …我要把受盘费亲自交给你的老板,’他又说,‘这样可 以在价钱和保证上面得到一种十分可靠的优先权。’ …噢!保证上面,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还有,你给我开十五张空白背书的期票,每张票一万 法郎。’ …只要这两项价值有保证就成。’ …不!’高布赛克没有等我说完,就抢着叫道,‘你不相 信我,为什么要我相信你呢?’我不吭声。‘还有,’他用一种 好好先生的口气说,‘只要我在世一天,你就替我办事,不收 手续费,行吗?’ …可以,只要不用替您垫款。’ …对!’他说,‘还有一件,’那老头儿接着说,他的睑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上好不容易露出一派好好先生的神气。‘你让我来看你吗?’ …我随时都欢迎您。’ …很好,可是早上来也不容易。你有你的事儿,我也有 我的。’ …晚上来好了。’ …噢,不!’他急忙地答道,‘你该到交际场里走走,看 看你的主顾,我也有我的朋友,在我常去的咖啡店里。’ …他也有朋友!’我想道。‘那么,’我说,‘为什么不在 用晚饭的时候来呢?’ …你说得对,’高布赛克说,‘五点钟,从交易所回来的 时候。好的,每逢星期三和星期六,我来看你。我们象一对 朋友那样聊聊我们的生意经。哈!哈!有的时候我也很快活 的。你给我准备一只鸱鸪翅膀和一盅香摈酒,我们就可以聊 天了。我晓得不少事情,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这些话能使 你认识男人,特别是女人。’ …就给您准备鸱鸪和香摈酒。’ …别乱花钱,不然的话我就不信任你了。家里不要搞大 排场。雇一个上年纪的女用人,一个就够了。我要去看你,看 你的身体怎么样。我在你的身上投了资,咦!咦!我必须打 听打听你的买卖好不好。好吧,今天晚上同你的老板一起来 吧。’ …您能不能告诉我,假如这样问不太冒昧的话。’我们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对那个矮小的老头说,‘在这桩交易上面, 我的出生年月有什么关系吗?’ “若望埃斯泰·冯·高布赛克耸耸肩膀,狡黠地微微一 人间喜剧第三卷 笑,回答我说:‘年轻人多么侵啊!你听我说吧,诉讼代理人 先生,因为你也得知道这件事情,免得让自己吃亏。一个人 在三十岁以前,正直和才干还可以算是一项保证。过了这个 年纪,就再不能相信一个人了。’ “他说完把门关上。三个月后,我当了诉讼代理人。 “不久我就很幸运,能够替您,夫人,办理收回您的几处 产业的案件。这几桩案件的胜诉使我出了名。我虽然要付给 高布赛克很高的利息,但不到五年工夫我便把债务还清了。我 一心一意爱法妮·马尔沃,我和她结了婚。我们的命运、我 们的工作、我们的成就都很一致,这更增加了我们彼此间的 感情。她的一个叔叔,是一个发了财的农户,死后遗下七万 法郎给她,这笔遗产帮助我还清了债务。从这时起,我的生 活便一帆风顺,得心应手了。别再讲我啦,一个幸运的人是 最讨厌不过的。让我们再回过来谈谈上面讲到的人物吧。我 盘下事务所一年之后,有一次几乎硬被人拉去参加一次单身 汉午餐。这顿饭是我的一个同学和一个当时在高等社会里风 头十足的青年打赌,他赌输了受罚请的。特拉伊先生想当时 的纨裤子弟之花,名气很大……。” “他现在依然很有名气,”德·博恩伯爵打断诉讼代理人 的话说,“说到服饰讲究、驾二轮敞篷马车,谁也不及他。马 克西姆的本领就是能赌、能吃、能喝,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做 得漂亮。他善于相马、选帽、评画。所有女人都想他想得发 疯。他每年都要花十万法郎左右,可是谁也没有看见他有一 片房产,或者持有一张公债息票。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 爵是我们客厅里、闺房里、马路上的游方骑士的舆型,一种 人间喜剧第三卷 半男半女的雌雄两性动物。他是一个奇陉的人物:什么都能 做,什么都做不好;让人害怕,又让人瞧不起;什么都懂,又 什么都一窍不通;既能行善,也能作恶;有时卑鄙,有时高 尚;说他的身上血迹斑斑,还不如说是遍体污泥;挂虑多而 悔恨少;只忙着消化吃下去的东西,却不肯开动脑筋;装出 对什么都很热情,其实什么都感觉不到。他是一只光彩夺目 的环,可以把苦工狱和上流社会扣结在一起。马克西姆·德 ·特拉伊属于一个十分聪明的阶级,从那个阶级里有时可以 跳出一个米拉波、一个皮特、一个黎塞留,但在更多的时候, 它给社会送来德·豪亨Ⅲ伯爵、言基埃丹维尔吲、柯瓦涅尔吲 之流的人。” 但维尔听完了子爵夫人哥哥的这番话之后,便接着说: “我有一个主顾,那倒霉的高老头,时常对我提到这个人物。 有好几次我在社交界碰到他,我都躲开了,免得和这样危险 的人物交朋友。可是我的同学苦苦央求我,要我参加他们的 午餐,我若不去呢,就难免叫人说我假正经了。夫人,您很 难想象单身汉的午餐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少有的阔绰和讲究, 真是吝啬电的豪举,这个吝啬电想挣面子,要当一天阔人。进 门的时候,看见餐桌上摆得整整齐齐,什么银器啦、水晶餐 具啦、麻布餐巾啦,光彩夺目,令你惊异。这里生命正在全 ①德·豪亨伯爵(1763 1823),曾于一七九二年派人暗杀瑞典国王古斯塔 夫三世。 ②富基埃丹维尔(1了46 1795),法国大革命时的检查官,后死于断头台 ③柯瓦涅尔(1779 1 831),法国著名的大骗子,后被判终身苦役。 人间喜剧第三卷 盛时期:年轻人个个风流潇洒,他们微笑着,低声说着话,好 象妙龄的新妇;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纯洁无瑕。两小时 后,这里却仿佛变成激战之后的战场了:到处都是打碎的玻 璃杯,脚下踩过的、弄皱了的餐巾;动用过的菜叫人看了作 呕;接着,又听到使人头痛的叫嚷,打情骂俏的干杯,连续 不断的讥讽和恶俗的玩笑;红得发紫的睑庞、燃烧着火焰的 眼睛再也没有一点儿表情,无意中吐露的知心话却什么都说 出来了。在这人声鼎沸中间,有人打破酒瓶,有人哼着小调; 彼此拌嘴挑衅,不是搂成一团,便是动手厮打;鼻子嗖到杂 有百样气息的难堪的气味,耳畔听到杂有百种声音的叫嚷;每 个人都再也不知道吃的什么,喝的什么,说的什么了;有些 人愁眉不展,有些人信口开河;这一个害了偏执狂,把一句 话反复念叨,象一口有人摇动的钟;那一个想控制住混乱;最 谨慎的人建议大吃大喝。倘有一个头脑清醒的走进来,他一 定以为撞见了一次酒神的狂宴。 “就在这样的一场混乱当中,特拉伊先生想用甜言蜜语博 取我的欢心。我的头脑还相当清醒,防备着他。他呢?虽然 装出醉得可以的样子,其实非常清醒,一心盘算着他自己的 事儿。果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晚上九点钟左右从格里尼翁 酒家的厅堂走出来的时候,他把我完全迷住了,我答应第二 天领他到高布赛克老爹那里去。荣誉、德行、伯爵夫人、正 直妇人、不幸等词儿,亏了他那张涂了蜜的嘴,在他的话里 仿佛有一种魔力。第二天早晨醒来,想追忆一下前一天夜里 我干了什么事情,我的思想怎么也联贯不起来。最后,我似 乎明白了,我的一个主顾的女儿,要是她不能够在当天上午 人间喜剧第三卷 找到约摸五万法郎的话,就可能名誉扫地,受到她丈夫的轻 视,失去她丈夫的爱情,这里面有欠下的赌债、马车行的账, 还有不知道花费在什么上的钱。我那个风流倜傥的同席青年 向我保证,她很富有,只要节约一下,几年工夫便可以把她 的财产就要受到的亏损弥补过来。这时我才开始猜到我的同 学苦苦求我的原因。说来惭愧,我全没想到高布赛克老爹十 分需要和这个纨裤子弟言归于好。我正在起床的时候,特拉 伊伯爵走进来了。 …伯爵先生,’我们寒喧几句之后,我说,‘我不明白您 为什么需要我把您介绍给冯·高布赛克,这个最有礼貌、最 和气的资本家。假如他有钱的话,或者不如说,假如您能够 给他相当的保证的话,他一定会借钱给您的。’ …先生,’他答道,‘虽然您曾经答应过我,可我没有这 个意思,认为您非帮我的忙不可。’ …岂有此理!’我心里想,‘莫非我要让这个家伙说我讲 话不算数么?’ …我昨天对您说过,很不凑巧,我跟高布赛克老爹闹翻 了,’他继续说,‘可是,现在刚刚过了月底,在巴黎只有他 一个人可以一下子拿出十万法郎来,因此昨天晚上,我烦您 代我向他说情。不过现在别再提这件事了……。’ “特拉伊伯爵用一种客气中带侮辱的神情瞧了瞧我,准备 离去。 …我马上可以带您去,’我对他说。 “我们来到砂岩街的时候,这个花花公子东张西望,他那 种聚精会神、焦躁不安的样子很使我惊奇。他的睑色一会儿 人间喜剧第三卷 灰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黄,而当他望见高布赛克住的那所 房子的大门的时候,竞有几滴汗珠儿从他的前额上沁出来。我 们走下四轮马车的当儿,一部出租马车进了砂岩街。那年轻 人苍鹰一般的眼睛看出马车里头坐着一个妇人。一种近乎野 性的快乐表情顿时使他睑上生光,他招呼一个过路的小孩,让 他牵着他的马。我们就上楼到放高利贷的老头那里去。 …高布赛克先生,’我对他说,‘我给您介绍我的一个最 亲密的朋友,(我随即附着老头儿的耳朵说:我防备着他,跟 防备一个魔电一样。)请您看我的面子,再帮帮他的忙(按照 一般的利息),解救解救他吧![只要这件事情对您合适。)’ “特拉伊先生对那个高利贷者鞠了一躬,坐下来,摆出一 副奉承的态度听他说话,您看见他那种风流潇洒的卑躬屈节 也会受感动的;但是那高布赛克始终坐在炉火边他的椅子上, 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儿表情。高布赛克的模样和晚上在法兰 西剧院的列柱中间看见的伏尔泰雕像很相似;他微微掀起头 上戴着的破旧鸭舌帽,仿佛还礼的样子,露出一点点黄色的 脑门,更显得和那座大理石像逼肖。 …我的钱只借给我的主顾,’他说。 …您因为我把家产在别处花光,而不花在您这里,觉得 很生气吗?’伯爵笑着回答。 …把家产花光!’高布赛克用一种讽刺口吻说。 …您要说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就没有家产可花了么?可是 我敢说在巴黎,您决不能找到一份比我更雄厚的资本。’那个 服饰讲究的人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就地转了一个圈儿。这 种有几分严肃的打诨却没有力量感动高布赛克。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不是龙克罗尔、德·玛赛、弗朗舍西尼,旺德奈斯 弟兄、阿瞿达潘托式的人物,一句话,不是巴黎城中风头 最足的大人物的知心朋友么?我在赌场中跟您认识的一个王 子和一个大使合伙。我在伦敦、在卡尔斯巴德、在巴登、在 巴斯Ⅲ都有收入。这不就是最辉煌的事业么?’ …不错。’ …您拿我当作一块海绵,天杀的!您鼓励我在社交界里 把自己吹胀,好在我拮据的时候挤干我;可是您也是海绵,死 神也要挤干您。’ …可能。’ …没有喜欢挥霍的人,您会成为什么人呢?咱们两个就 象灵魂和肉体一样,谁也离不开谁。’ “‘对!’ …来,咱们握一握手,好高布赛克老爹,如果我说得不 错、正确而且可能的话,您就大方点吧。’ …您上我这儿来,’那高利贷者冷冷地答道,‘是因为吉 拉尔、帕尔马、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他们的肚子里都填满了 您的期票,他们拿着您的期票到处去兑现,宁愿赔上百分之 五十;但是,他们大概只拿出了票面价值的一半,这些票面 值不了百分之二十五。办不了啊!一个负了三万法郎的债而 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的人,’高布赛克接着说,‘我就是借给他 一个子儿,不也叫人家笑话么?前天晚上在纽沁根男爵家的 舞会上,您又输了一万法郎。’ ①卡尔斯巴德在美国,巴登在德国,巴斯在英国。 人间喜剧第三卷 …先生,’伯爵答道,大模大样地瞪着那老头儿。‘我的 事情您甭管。没有到期的债,不能算欠。’ …不错!’ …我的期票准能兑现。’ …司能!’ …而现在呢,您我之间的问题很简单,就是只要知道我 来问您借的款子有没有充分的保证。’ “‘对!’ “出租马车在门口停下的声音传到了屋里。 …我去找一件东西来,也许能使您满意。’那年轻人嚷 道。 …我的孩子!’等那个借债的人走出去之后,高布赛克 嚷道,一面站起来,向我张开两只胳膊。‘要是他有值钱的抵 押品拿来的话,你就救了我的命了!我真要高兴死了。韦布 律斯特和羊腿子以为耍了我一下。幸亏你,今天晚上,我可 以痛痛快快地取笑他们一番了。’ “那老头儿的开心有几分叫人害怕。他在我面前流露感情 仅有这一次。这种欢乐虽说稍纵即逝,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 ±。 …请你别走,’他补充说。‘我虽然带着武器,弹无虚发, 不愧是一个当年打过老虎,在甲板上拼过你死我活的人,可 是我还得防备这个文雅的混蛋。’ “他走去重新坐下,这次他坐在写字台前面的安乐椅上。 他的睑色又变得苍白和安静了。 …噢!噢!’他朝我转过身来,又说,‘你大概就要看见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从前和你提到过的那个美人儿了,我听见过道上有贵族气 派的脚步声。’ “那青年果然挽着一个妇人回来。我认出这位伯爵夫人是 高里奥老头的两个女儿之一,高布赛克以前曾给我描摹过她 起床的情景。伯爵夫人起先没有看见我,我站在窗口,睑朝 着玻璃。她走进高利贷者潮湿阴暗的屋子时,带着一种疑惑 的神气瞧了一下马克西姆。她长得十分俏丽,虽然她犯了过 失,我还是怜惜她。极度的忧虑扰乱了她的心,她的高贵和 自负的容貌流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痉挛的表情。这个青年已 成了她的丧门神。我佩服高布赛克,他在四年前凭着一张期 票就看出了这两个人的命运。‘大概,’我心里想,‘这个长着 天使面孔的魔星正用一切可能的办法支配着她,撩动她的虚 荣心、忌妒心,引诱她在交际场中寻欢作乐。”’ “这个妇人的德行,”子爵夫人高声说,“恰巧变成了他的 武器;他叫她流过多少相思的眼泪,他晓得怎样在她心里激 起女子慷慨的天性,他又利用她的痴心,要她出高价来买得 罪恶的欢笑。” “我得坦白告诉您,”但维尔说,他并没有明白子爵夫人 给他使的眼色,“我对这个不幸人儿的命运并不感到难过,不 管她在众人眼中是如何出色,在知道她的心事的人眼中是如 何可怕;不,我不觉得难过,可是当我端详着杀害她的凶手 的时候,我却感到万分厌恶,这个青年的前额是多么纯净,那 张嘴又多么鲜妍,微笑多么文雅,牙齿多么洁白,他就象一 位天使。此刻他们两人站在裁判官面前,这个裁判官打量着 他们,仿佛十六世纪一个多明我会修士,在异教裁判所的地 人间喜剧第三卷 下室里窥视两个摩尔人被拷打的情形一样。 …先生,有没有办法拿这些钻石变换现款呢?我可要保 留将来赎回的权利。’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同时把盒子递给高 布赛克。 …可以的,夫人,’我走出来插嘴回答她说。 “她瞧了我一眼,认出是我,不觉打了一个寒噤。她扫了 我一眼,无论在哪个国度,那意思都是说:‘住嘴!’ …这种买卖,’我继续说,‘我们叫作活卖,就是将动产 或不动产在议定的时期内转让给别人,期满后物主可以用商 定的代价将原物赎回。’ “她的呼吸比较自如了。马克西姆伯爵皱了皱眉头,他预 料这么一来,那高利贷者就会给这些钻石少出一点价钱,因 为钻石正在落价。高布赛克声色不动,拿起他的放大镜,默 默地打量着这盒钻石。即使我活到一百岁,我也不会忘记在 他的睑上看见的情景。他那苍白的两颊顿时红润起来;他那 双仿佛反射出钻石的闪烁的眼睛光芒四射。他站起来,走到 亮处,把钻石凑近他那牙齿脱落的嘴,好象要将它们吞下去 似的。他嘟嘟哝哝,把手镯、坠子、项链、发环,逐一拾起, 在日光底下看清楚它们的色泽、白净程度、大小;将它们从 盒子里拿出来,放回去,又拿出来,翻来复去,让它们从各 个角度放射光芒;他再也不象老人,却象个小孩,或者不如 说,同时又象孩子又象老人。 …漂亮的钻石!大革命前,大概可以值到三十万法郎。 人间喜剧第三卷 613 色泽多么匀净!戈尔康达或维萨蒲耳Ⅲ出产的地道的亚洲钻 石!你们知道这些钻石的价值吗?你们不知道,不知道,在 巴黎,只有高布赛克会鉴别这些东西。在帝国时代,要打一 件这样的首饰,也得花二十万法郎。’他做了一个表示不屑的 手势,接着说:‘现在钻石一天天落价,停战以后巴西贩来很 多钻石,市场上充斥着比印度钻石色泽较次的货色。女人现 在在宫廷里才佩戴钻石首饰。夫人进宫去吗?’ “他一面说出这些令人胆寒的话,一面却怀着说不出的快 活心情将钻石一颗一颗加以审视: …没有毛病,’他说。‘这儿有一点毛病。这儿有一个瑕 疵。漂亮的钻石。’ “他那张灰白色的睑让这些宝石的光芒照得这样清晰,我 要把它比作外酋小客店里那些发绿的旧镜子,它们承受白昼 的光辉,却反射不出来。胆敢对镜自照的旅客一看,却是一 个脑溢血患者的睑。 …怎么样?’伯爵一面说,一面拍拍高布赛克的肩膀。老 小孩打了一个寒噤。他把他的玩意儿放下,搁在办公室桌上, 坐下来,他又变成了高利贷者,又硬、又冷、又滑,活象一 根大理石柱子。 …您要多少钱呢?’ …十万法郎,三年为期,’伯爵说。 …行!’高布赛克一面说,一面从一只桃花心木盒子 这是他的珠宝盒子!——中拿出一座毫厘不爽的天平来。他 ①戈尔康达和维萨蒲耳都是印度著名的钻石产地。 人间喜剧第三卷 约摸估量一下(天知道他怎么个估量法!)金托儿的重量,就 称起宝石来了。在称宝石的时候,那放债人睑上又喜又狠,两 种表情相持不下。伯爵夫人惊惶不安,我觉得她还算不错,她 似乎估量到她跌下去的深渊有多深。在这个妇人的灵魂里还 存有悔恨的心情;也许只要使一下劲,大发慈悲拉她一把,就 可以把她救出迷途。我试了一试。 …这些钻石是您的么,夫人?’我用一种清晰的声音问 她。 …是的,先生,’她答道,用傲慢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快写活卖字据吧,多嘴的家伙!’高布赛克对我说,一 面站起来指着他的办公桌叫我坐到那里。 …夫人一定是结了婚的吧?’我追问一句。 “她使劲点点头。 …我不写活卖字据了!’我高声说。 …那又是为什么?’高布赛克说。 …为什么?’我接着说,一面把老头儿拉到窗口,低声 对他说话。‘这个妇人没有得到丈夫允许不能够签订契约,活 卖字据将来无效,文件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的事实,您不能 够推说不知道。因此将来您只好把存放在您那里的钻石拿出 来,它们的重量、价值、大小都是填写得清清楚楚的。’ “高布赛克点一点头,打断了我的话,转身朝那两个有罪 的人走去。‘他说的对,’他说,‘办法完全改变了,我给你们 八万法郎,你们把钻石给我留下。’他用一种低沉而温柔的声 音说,作为动产,拿在手中才算自己的东西。’ …可是……’那年轻人争辩道。 人间喜剧第三卷 …卖不卖听便,’高布赛克一边说,一边把珠宝盒子交 还伯爵夫人,‘我要冒的风险太大了。’ …您还是求求您丈夫吧,’我欠身凑到她的耳边对她说。 “不用说,那高利贷者瞧见我嘴唇的动作,明白我说了些 什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年轻人的睑变成土色。伯爵夫 人犹豫不决,这是显然的。伯爵走到她的身边,他说话的声 音虽然很低,可是我还是听到了:‘永别啦,亲爱的阿娜斯塔 齐,但愿你快活过日子!我呢,到了明天,我就再也没有任 何忧虑了。’ …先生,’那少妇高声对高布赛克说,‘我把钻石卖给您 吧。’ …决定了么!’那老头儿接着说,‘您的买卖真不容易作 啊,漂亮的夫人。’ “他签了一张五万法郎的法兰西银行支票交给伯爵夫人。 …现在,’他带着微笑说,这微笑同伏尔泰的微笑非常 相似,‘我拿三万法郎的期票补足这个数目,这些期票的信用 是不成问题的。这是金条。这位先生刚才还对我说:我的期 票准能兑现。’他补充说,同时把伯爵开的一束期票递给伯爵 夫人。这些期票都是在前一天,他的一个同业兑票时退回来 的,这同业一定用很低的价钱卖给了他。那年轻人吼叫一声, 其中有一句话听得清清楚楚:‘老混蛋!’ “高布赛克老爹连眉头都不皱一皱,他从一只纸盒里拿出 一对手枪,冷冷地说:‘作为受到侮辱的一方,我有权先开枪。’ …马克西姆,你应该向这位先生道歉,’伯爵夫人浑身 发抖,轻轻地说。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没有侮辱您的意思,’那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 “,我很明白,’高布赛克安静地说,‘您的意思只是不想 兑您的期票。’ “伯爵夫人站起来,施过礼就走了,不用说心里非常难过。 特拉伊伯爵不得不跟随着她;但是在出门之前,他又说道: ‘假如有一句话走漏出去,两位先生,我就要你们的命, 或者把我的命送给你们。’ …阿门,’高布赛克回答,一面把手枪放好,‘你要流血, 也得有血啊,我的孩子,可是你的血管里只有烂泥。’ “当房门关上,那两部马车也开走了的时候,高布赛克站 起来,手舞足蹈,反复说着: …钻石是我的了!钻石是我的了!漂亮的钻石!宝贵的 钻石!还很便宜呢。哈!哈!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你们以 为高布赛克老爹上了你们的当!Ego sum papa!Ⅲ我是你 们众人的老师啦!全部兑现!今天晚上,当我在斗骨牌休息 的当儿,把这桩买卖告诉他们的时候,看他们的侵样子吧!’ “将几块白石子捞到手,便产生了这种阴暗的快乐,这种 野蛮人的凶残,真是使我毛骨悚然。我说不出话来,愣住了。 …哈!哈!你在这儿,我的孩子,’他说,‘我们一起吃 晚饭。咱们上你家里吃,我没有家。所有这些饭馆老板,他 们的汤汁、他们的酱油、他们的葡萄酒,电吃了也要中毒的。’ “我睑上的表情使他突然恢复了原来冷淡无情的态度。 …你无法理解这种事情,’他对我说,一面在火炉旁边 ①拉丁文:我是教皇!也可解释为:我是爹爹 人间喜剧第三卷 坐下,将他盛满牛奶的小白铁锅放在暖炉上面。‘你和我一起 吃早点吗?’他接着说,‘也许够咱们两个人吃的。’ …谢谢,’我答道,‘我要到中午才吃饭。’ “这时候,过道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个陌生的不速 之客在高布赛克屋子前面的楼梯口停下来,在房门上敲了几 下,显得气势汹汹的样子。高利贷者走到小窗口去望了一下, 开门让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人进来,不用说他觉得这个人是 不会伤害他的,虽然他正在生气。不速之客服装很朴素,有 几分象已故的黎塞留公爵;这就是伯爵,你们和他一定碰过 面,他有G青恕我无礼)你们圣日耳曼区政治家的那种贵族 派头。 …先生,’他镇静过来之后对高布赛克说,‘我的妻子是 从这儿出去的吗?’ …可能。’ …真是,先生,您听不懂我的话么?’ …我无缘和您太太相识,’那高利贷者答道,‘今天早晨 这里来过很多客人:有女的、有男的,有很象少爷的小姐,有 很象小姐的少爷。很不容易……’ …少开玩笑,先生,我说的是刚刚从您这里走出去的那 个女人。’ …我怎么晓得她是您的妻子呢?’那高利贷者问道,‘我 还不曾有幸会见您。’ …您弄错了,高布赛克先生,’伯爵带着一种浓重的讽 刺语调说,‘有一天早晨,在我妻子的卧室里,我们会过面。 您来兑一张用她的名字开的期票,钱可不是她借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没有工夫去打听她是怎样收下这笔款的,’高布赛 克反驳说,狡猾地看了伯爵一眼。‘我给我的一个同业将这张 期票贴了现。而且,先生,’那个资本家一点也不激动,不慌 不忙地说,一面将咖啡倒在牛奶罐里面。‘请您允许我告诉您,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您有权利上我这里来教训我:我从 上个世纪六一年起就成人了。’ …先生,您刚刚用贱价购买了我们家传的钻石,这些钻 石的所有权不属于我妻子。’ …我虽然觉得没有义务让您知道我的买卖的秘密,可是 我不妨对您说,伯爵先生,假如您的钻石让伯爵夫人拿走了 的话,您应该发一个通告,通知珠宝商别收买它们,她可能 把这些钻石拆散变卖。’ …先生!’伯爵嚷道,‘您认识我的妻子。’ “‘确实。’ …她应该听从丈夫支配。’ …可能。’ …她没有权利出卖这些钻石……’ “‘对。’ …那么,怎么样,先生?’ …怎么样,先生,我认识您的太太,她应该听从丈夫支 配,我不反对,她听从好些人支配呢;不过,——我 没 有——见过 您的钻石。伯爵夫人既然会签发期票,她自 然也会做买卖,购买钻石,买进来又卖出去,这事并不希奇。’ “再会,先生,’伯爵气得睑色煞白,嚷道,‘还有法庭呢!’ “‘对。’ 人间喜剧第三卷 …这位先生,’他指着我说,‘就是这桩买卖的见证人。’ …可能。’ “伯爵正要出去。我突然感到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于是挺 身出来替这两个针锋相对的人调处。 …伯爵先生,’我说,‘您的话很有道理,高布赛克先生 也一点没有错。您要对收买钻石的人提出控诉,就不能不牵 涉到您的太太,这件事情宣扬出去,丑名就不仅落在她一个 人身上。我是个诉讼代理人,不仅我的职务,尤其是我本人, 要我对您声明,您所说的钻石是高布赛克先生当着我的面买 下来的;但我认为您如果否认这桩买卖的合法性,那就错了, 再说,这些钻石也不大容易辨认。讲公平合理,道理是在您 这方面;讲法律,您就要吃亏了。高布赛克先生是一个正直 的人,他不会否认他在这桩买卖里占了便宜,尤其是良心和 责任都不容许我不把实情说出来。可是您要提起诉讼呢,伯 爵先生,谁胜谁负,那就不能预料了。因此我奉劝您和高布 赛克先生和解,他可能违反一次惯例,将原物退还给您,可 是您总应该把货价还给他。我奉劝您签订一张七八个月为期、 甚至一年为期的活卖字据,在这段时间内,您可以设法筹还 伯爵夫人借用的那笔款项;不过,如果您愿意现在就提出付 款的保证把钻石赎回去,那当然更好了。’ “那个高利贷者把面包浸在牛奶咖啡里,不理不睬地吃 着;可是听到和解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瞧了瞧我,仿佛说: ‘好小于!我倒没有白教他。’ “我也给他回送了一个眼色,我的意思他十分明白。这件 事是毫无把握的,并且卑鄙可耻;非赶快调解不可。高布赛 人间喜剧第三卷 克没有办法否认他买了钻石,我会把事情真相说出来的。伯 爵用一个友好的微笑向我表示感谢。他们开始谈判,在谈判 中,高布赛克的手段和贪婪,可能使全体折冲博俎的外交家 都穷于应付。谈判之后,我拟了一个借据,上面写明伯爵借 到高利贷者八万五千法郎,利息在内,此款归还后高布赛克 即将钻石退回伯爵。 …这么挥霍无度!’那丈夫在签字时高声说,‘这个深坑 怎样去填呢?’ …先生,’高布赛克严肃地说,‘您有很多孩子吗?’ “这一问使伯爵打了一个寒噤,那高利贷者仿佛是一个精 通医道的大夫,指头一按就按中了要害。那丈夫没有回答。 …不用说了,’高布赛克接着说,他理解伯爵有说不出 的苦衷,‘您的经历我都背得出来。这个妇人是一个魔道,您 也许还爱她;这我可明白,她也打动过我的心。您也许想挽 救您的家产,把它留给您的一两个孩子。那好,我劝您到社 交界去花天酒地,赌博,把家财花掉,常常来找高布赛克。大 家会骂我是犹太人、阿拉伯人、放高利贷的、海盗,骂我害 得您倾家荡产!让他们说去好了!假如有人侮辱我,我就把 这人打死,打枪击剑,谁都不及在下。这一点大家知道。此 外,您得结交一个朋友,假如您能够碰到一个的话,把您的 财产假装卖给他。你们不是管这种买卖叫做委托吗?’他掉过 头来问我。 “伯爵似乎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事,他离开我们的时候说: ‘款子明天送来,先生,请您把钻石准备好。’ …这家伙看来侵乎乎的,象个忠厚人,’伯爵走后,高 人间喜剧第三卷 布赛克冷冷地说。 …还不如说他侵乎乎,象个痴情汉。’ …伯爵还欠你的手续费呢!’见我向他告辞,他高声说 道。 “这一幕戏使我知道一个摩登女性生活中可怕的秘密。几 天之后的一个早上,伯爵走进我的办公室。 …先生,’他说,‘我有些重要的事务向您请教,同时我 要对您声明,我完全信任您,而且希望现在就向您证实。您 给葛朗利厄夫人帮的忙,’伯爵说,‘怎么称道都是不过分的。’ “您瞧,夫人,”那诉讼代理人对于爵夫人说,“我不过替 您办了一件很平常的事,但我已经从您那里得到一千倍的报 酬了。……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答道:‘我不过是尽了一 个正直人应该尽的本分罢了。’ “‘您知道,先生,我向各方面打听过那爪_陉人的情况了,’ 伯爵对我说,‘您能有今日的地位,就是靠他的帮助。根据我 打听得来的情况,我认为高布赛克是一个犬儒派哲学家。您 看他的为人究竟可靠不可靠?’ …伯爵先生,’我答道,‘高布赛克是我的恩人……要我 付一分五年息的恩人,’我笑着补充说,‘但是的他的吝啬不 允许我向一个陌生人如实描绘他的形象。’ …您说好了,先生,您的坦率对高布赛克和对您自己都 不会有什么害处的。我也不会指望一个凭抵押品放债的人是 个天使。’ …高布赛克老爹,’我接着说,‘在心坎里面相信一种原 则,他的行为都受到这种原则的支配。他觉得金钱是一种商 人间喜剧第三卷 品,他可以根据不同的情况,将它以高价或贱价出卖,而问 心无愧。在他看来,一个资本家对进款锱铢必较、毫不放松, 就是以股东的身分预先加入了一切牟利的经营或经济行为。 这些金融上的原则和他对于人性的哲学见解,使他表面上一 举一动都象一个高利贷者,除开这个原则和这种见解之外,我 深深相信,他不做买卖的时候,他是巴黎市内最毫厘不爽和 最诚实可靠的人。他身上有两个不同的人:他又是守财奴又 是哲学家,又渺小又伟大。假如我死后留下几个孩子的话,我 要请他作他们的保护人。以上说的,先生,就是我的经验使 我认识到的高布赛克的面目。他过去的生活我一点都不知道。 他也许当过海盗,他也许走遍了世界,贩卖过钻石或男女,出 卖过国家机密,但我坚信,没有一个人的心灵受过象他那样 严格的锻炼,也没有受过象他那样重大的考验。在我给他送 去最后一笔欠款的那一天,我曾用有几分委婉的口气问他,他 要我付出这么大的利息,究竞出自一种什么情感,而且既然 我是他的朋友,他想帮我忙,但又没有把好事做到底,究竟 是什么缘故呢。’‘我的孩子,让你相信你并没有得到我的任 何恩惠,你便无需感激我。所以我们现在才是世界上最亲密 的朋友。’先生,我无论对您说什么话,都不如这句话能教您 懂得这个人。 …我的主意已经打定,决不反悔,’伯爵对我说,‘我要 将就财产的所有权转移给高布赛克,请您替我准备好一切必 要的文件。我只信任您一个人,先生,请您起草一个附件,在 附件上高布赛克声明,这种出售行为是假的,等到我的长子 成年的时候,他把按照他自己的意思经管的我的财产交还我 人间喜剧第三卷 的长子。现在,先生,我要告诉您一件事情:我害怕把这份 宝贵的文件放在家里。我儿子对他母亲很孝顺,我不敢把附 件交给他保存。我能不能请您保管这个文件呢?如果高布赛 克不幸去世的话,他就把您立为我的财产的承继人。这样,一 切都顾到了。’ “伯爵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十分激动。 …请您多多原谅,先生,’他过了一会说,‘我很痛苦, 我的健康使我十分忧虑。我最近遇到的烦恼事情严重干扰了 我的生活,因此我必须采取上面这一重大措施。’ …先生,’我对他说,‘我首先要感谢您对我的信任,我 不愿意辜负这种好意,因此我必须让您知道,您这样做就把 您的……其他儿女的继承权完全剥夺了。他们也是您家的人, 即使他们是您从前爱过而现在失了宠的一个妇人生养的,他 们也应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我向您声明,您托我办的事情, 我感到万分荣幸,可是,如果他们的前途没有保障的话,我 是不能接受的。’ “这几句话使伯爵颤抖得很厉害。他眼泪夺眶而出,紧握 着我的手说: …我以前还没有深知您。您刚才的话使我感到又高兴又 难过。我们在附件的条文里把这些孩子应得的遗产定下来 吧。’ “我把他一直送到事务所门口,这种正义行为使他感到满 意,我似乎看见他露出喜悦的神情。 “你看哪,卡米叶,年轻女人家就是这样堕入深渊的。有 时只要跳一回对舞,在钢琴旁边唱一支歌,或作一次郊游,就 人间喜剧第三卷 会酿成天大的祸事。受了虚荣、敲陧的鼓动,轻信人家一个 微笑,或者由于疯狂,或者由于糊涂,就弄到身败名裂。羞 耻、悔恨和贫穷,这是地狱里面的三个女神,只要妇女们一 旦有了过失,就一定马上落在这三个女神的手里……” “可怜的卡米叶瞌睡得要死了,”子爵夫人打断诉讼代理 人的话说,“去吧,好孩子,去睡觉吧,用不着看到这些叫人 毛骨悚然的情景,你的心也会保持纯洁和有德行的。” 卡米叶·德·葛朗利厄明白了她母亲的意思,走出去了。 “您的话有点过分了,亲爱的但维尔先生,”子爵夫人说, “诉讼代理人既不是母亲,也不是说教者。” “可是报上的新闻还要……” “可怜的但维尔!”子爵夫人打断了诉讼代理人的话说, “想不到您会讲这样的话。您以为我会让我的女儿看报么?请 您讲下去吧,”她停了一会又说。 “伯爵把他的产业转移给高布赛克的手续办妥之后,过了 三个月……” “我的女儿不在这里了,您可以把雷斯托伯爵的名字说出 来了,”子爵夫人说。 “好吧!”诉讼代理人说,“这一幕戏过后很久,我还没有 收到那个要我保管的附件。在巴黎,诉讼代理人整天忙于应 付川流不息的事务,对于主顾们的案子,也只能按照主顾们 本人关心这些案子的程度来加以注意,当然,我们特别照顾 的案子不在此例。可是,有一天,那高利贷者在我的家里吃 晚饭,吃完饭的时候,我说很久没有听到雷斯托先生的消息 了,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原因。 人间喜剧第三卷 …原因倒非常清楚,’他回答我说,‘这个绅士快要死了。 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他不知道怎样消愁解闷,最后必然 让愁闷憋死。生活是一种劳动,一门手艺,要学会它就非费 点劲儿不可。当一个人尝尽了生活的苦头,懂得了什么叫做 生活的时候,他的神经就坚强起来,获得一定的韧性,能控 制自己的感受性;他把自己的神经锻炼成为钢制弹簧,虽然 屈曲却不致折断;肠胃若是好的话,受过这种锻炼的人就会 和著名的黎巴嫩柏树一般长寿。’ …伯爵快死了?’我说。 …可能,’高布赛克说,‘他的继承案件够你做的了。’ “我瞧着这个家伙,想试探他一下,就对他说:‘伯爵和 我,我们是您所关心的仅有的两个人,请您给我解释一下什 么原因。’ …因为只有你们才真心信赖我,不耍花样,’他回答我 说。 “虽然听了这个答复,我能够相信,即使那个附件失落了, 高布赛克也不会利用他的地位吞没伯爵的财产,我还是决定 去看伯爵。我借口要办案子,就出门了。我很快到了海尔德 街。我被领进一间客厅,伯爵夫人正在客厅里和孩子们玩耍。 她听到仆人通报我的名字,便急急忙忙站起来迎接我,然后 坐下来,一句话也没有说,用手指着炉火旁边一张空着的安 乐椅请我坐。她装出一副莫测高深的假面孔,上流社会的妇 女愤于用这种假面孔掩饰她们的情感。忧愁已经使这张睑变 得憔悴了:这张睑,现在只剩下往日最动人的秀美轮廓作为 她的姿色的见证。 人间喜剧第三卷 …夫人,我非和伯爵先生说句话不可……’ …您以为您比我面子更大么?’伯爵夫人打断了我的话 答道,‘雷斯托伯爵什么人都不愿意见,几乎连他的大夫都不 让进去,也不要人服侍他,连我也不要。病人们的性情真古 怪!他们好比孩子一样,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也许跟孩子一样,非常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伯爵夫人的睑红了。我回答的这句话是只有高布赛克才 说得出口的,我几乎有点后悔了。 …但是,’我接着说,想改变一下话题,‘夫人,您怎么 可以让伯爵先生老是一个人待着呢?’ …他的大儿子陪着他呢,’她说。 “我尽管凝视着伯爵夫人,这一次她不再睑红了,我觉得 她已经下了决心,不让我识破她的秘密。 …您大概明白,夫人,我决不是贸然前来,’我接着说, ‘我此行关系重大……’ “我咬了咬嘴唇,觉得我的言语有失。伯爵夫人趁着我说 话造次,马上说: …我的利益和我丈夫的利益并没有分开,先生,’她说, ‘您跟我说还不是一样……’ …我来谈的事情只和伯爵先生有关,’我坚决地答道。 …我叫人通知伯爵说您想见他。’ “这种客气的语调、她说这句话时装出来的那副神气瞒不 过我,我猜到她永远不会让我见到她的丈夫。我聊了一会工 夫,聊些无关痛瘁的事情,想观察一下伯爵夫人的动静;但 是,象所有胸有成竹的妇人那样,她会装得一点破绽都没有, 人间喜剧第三卷 在你们女胜身上,这是最险诈的行为了。我敢说,我相信她 什么都干得出来,即使杀人也不怕。我这种感觉是由于看到 她的前途才产生的,从她的手势、她的眼色、她的态度,直 至她说话的声调,都看出这个前途。我离开了她。现在我要 给你们讲讲这个不平常的故事的最后几个场面,附带提到那 些我在事后才知道的情况,以及高布赛克或我自己的精明使 我猜到的细节。 “当雷斯托伯爵似乎在欢乐场中流连忘返,想把他的家财 花光的时候,在这对夫妇之间发生了一些争吵,争吵的内容 无人能够知道,但伯爵对于他妻子的看法却比以前任何时候 都更坏了。待他一病不起时,他对伯爵夫人和他两个最小的 孩子的憎厌就马上暴露出来;他不许他们进他的屋子,而当 他们找个借口走进他屋里的时候,他们这种忤逆行为使雷斯 托先生的病势突然恶化,因此大夫再三央求伯爵夫人不要违 悖她丈夫的意志。雷斯托夫人看见家里的田地、房产、甚至 她当时住着的公馆,都先后落入高布赛克的手里,对他们的 财产来说,高布赛克竞变成了童话里面吃小孩的怪物,她一 定明白了丈夫的计划。特拉伊先生被债主们逼得太紧,当时 正在英国旅行。高布赛克给雷斯托先生出的主意,对付伯爵 夫人的谨慎措施,只有特拉伊伯爵会给她点破。根据我们的 法律条文,雷斯托伯爵出卖家产需要有伯爵夫人连署才能生 效,据说伯爵夫人拖延了很久,不肯签字,但最后还是签了。 伯爵夫人以为她丈夫要把他的财产变成现款,拿这份财产换 来的那一小包钞票,也许放在一间密室中,或者交给一个公 证人保管,或者存放在法兰西银行。根据她的计算,雷斯托 人间喜剧第三卷 先生必然有一份什么文件,使他的大儿子便于收回他要保留 的那些财产,因此她决定把她丈夫屋子周围严密看管起来。她 在家里一意孤行,全家都受到这种妇道间谍行为的监视。她 整天坐在贴近丈夫卧室的客厅里,从客厅可以听到丈夫的一 言一动。夜里,她在客厅里搭一个铺,而且大部分时间都不 睡觉。大夫完全倒在她这一边。她这样尽心尽力显得高尚无 比。她有那种阴险的人天生的狡诈,善于把雷斯托先生对她 所表示的憎厌遮盖起来,假装悲痛装得惟妙惟肖,因此博得 大家的称许。有几个假正经的女人,竟然认为她这种行为把 她的过失都弥补过来了。不过她眼前总是出现贫苦生活的景 象,假如她缺少机智,伯爵一死她就要过这种生活。所以,这 个妇人被她丈夫从他辗转呻吟的病榻旁边赶走,却在病榻四 周布置了一个玄妙的包围圈。她离他很远,却又很接近他;她 失了宠,却又很有势力,表面上她是个忠于丈夫的妻室,实 际上却盼望丈夫快死,好把家产抓到手。她好象田里那种小 虫,把流沙堆成螺旋状的圆丘,伏在流沙底下,静听着每一 粒沙土落下来,等待着无法逃脱的牺牲者。最严厉的考察风 俗的官吏也不得不承认,伯爵夫人有深厚的母爱。有人说,她 父亲的死对她是一个教训。她舐犊情深,对儿女绝口不提自 己淫乱的生活;他们年纪幼小,因此她得以达到目的,儿女 们很爱她;她也使儿女们受到了最良好、最出色的教育。我 得承认,我情不自禁地对这个妇人抱着钦佩与同情的心情,高 布赛克时常因此而取笑我。那时候,伯爵夫人认清了马克西 姆的卑鄙下流,用和着血的泪水补赎自己的过失。这一点我 是相信的。她为了夺回丈夫的财产而采取的措施尽管可憎可 人间喜剧第三卷 耻,但难道那不是出自疼爱儿女和想弥补自己对儿女的过错 之心吗?再说,象好些受过激情风暴袭击的妇人那样,她也 许感到需要敦品励行,重新作人。也许当她收割她的过错播 下的庄稼的时候,她才认识到德行的可贵。年幼的爱乃斯特 每次从父亲的屋里走出来,都要受到一次严格的审问,问他 伯爵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那孩子认为这是母亲关心丈夫的 表示,便尽量满足母亲的愿望,并且不等问他就什么都说出 来。我的访问使伯爵夫人受到启发,她把我看作一个代伯爵 施行报复的人,便决计不让我接近那个垂死者。我有一种不 祥的预感,非常盼望能和雷斯托先生谈一次话,因为我对于 附件的下落很不放心;万一它们落到伯爵夫人手里,她就会 加以利用,这样,在她和高布赛克之间,便会掀起永远打不 完的官司。我深知那高利货者的为人,知道他永远不会把财 产交还伯爵夫人,在这些附件的措词方面有许多可以挑剔的 地方,只能够由我承办。我想消除这种种不幸,便再度去拜 访伯爵夫人。” “我发觉,夫人,”但维尔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对葛朗 利厄子爵夫人说,“社会上有一些精神现象,我们注意得还不 够。我生性喜欢观察,在我承办的金钱关系诉讼中,激情起 着很大的作用,不由得要对这些案件加以分析。我发觉两造 的秘密意图和内心的想法几乎总是互相猜测得到的,我每次 看到这种情形都惊叹不已。在两个敌手中间,有时双方都有 同样清明的理性,同样透辟的智力,跟两个互相看透了心灵 的情人一样。因此伯爵夫人和我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虽然 伯爵夫人的情感全用最动人的礼貌与和蔼掩饰起来,我却突 人间喜剧第三卷 然明白了她对我反感的原因。因为她必须在我面前把心事都 说出来,而一个妇人在一个男人面前不得不睑红的时候,要 她不憎恨这个男人是不可能的。至于她呢,她却猜到我虽说 是她丈夫所信任的人,她丈夫可还没有把家产交给我。恕我 不把我们的谈话全都对您重述一遍,在我的记忆中,这次谈 话是我一生中最凶险的斗争之一。伯爵夫人禀性聪慧,她的 媚态叫你无法抵御,她有时柔顺,有时高傲,有时百般温存, 有时推心置腹;她甚至还想挑动我的心,唤醒我心中的爱情, 好来支配我;但她失败了。我向她告别时,突然看见她那双 眼睛里有一种憎恨和愤怒的表情,令我不寒而栗。我们不欢 而散。她恨不得消灭我,而我呢,我却对她存着怜悯之心,对 于某些个性很强的人说来,这种感情就等于最大的侮辱。我 最后提出的供她考虑的意见,便流露出这种感情。我告诉她, 不管她对这件事情怎样处理,她还是非破产不可,我相信这 句话在她心里一定引起极大的恐怖。 …如果我能见到伯爵先生,至少您的孩子们的财产 ......, …这么一来,我就要完全任凭您摆布了,’她说,用一 个厌恶的手势打断了我的话。 “我们之间的问题既然说得这么露骨,我就决定挽救这一 家人,使他们不至于在不久以后就忍饥受寒。如果为了达到 目的非采取某些触犯法律的手段不可,我也下了决心那么办。 于是我作了下面几项准备工作。我对雷斯托伯爵提出控告,追 讨一笔伪称他欠高布赛克的款项,我获得了胜诉。伯爵夫人 当然把控诉状藏起来,但是在伯爵死后,我却有权查封他的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产业了。我买通了伯爵家里一个仆人,他答应我在他主人快 要断气的时候,哪怕是在深夜,也赶来通知我,使我能够突 然走到伯爵家里,吓唬伯爵夫人说要马上查封伯爵的产业,这 样就可以保存那个附件。我事后知道,伯爵夫人一面听着她 垂危的丈夫呻吟,一面研究民法。如果在病人卧榻周围的人 的思想可以形诸笔墨的话,他们的灵魂会使人看见一幅多么 触目京心的图画!策划阴谋、商讨计划、布置圈套,其动机 都是为了争财夺利!这些从本质上来说相当乏味的细节,现 在且撇下不谈,可是它们可以使您设想这个妇人的痛苦、她 丈夫的痛苦,并且把类似的家庭隐私向您揭露出来。最近两 个月来,雷斯托伯爵预料自己必死,始终一个人躺在他的卧 室里。一种致命的疾病使他身体和脑力都慢慢地衰弱下去。病 人的古怪念头老是在他脑子里转悠,其不近人情之处似乎难 以解释。他不让人收拾他的屋子,拒绝一切照顾,甚至不要 人给他铺床叠被。这种极端的麻木不『二的感觉在他的四周留 下很深的痕迹;他屋里的家具横七竖八;最精致的器物上都 封满尘土,结了蛛网。往日他的一器一物都言丽考究,现在 他对着屋子里乱七八糟的景象却安之若素。壁炉上、写字台 上、椅子上,都堆满了病人需用的东西:空的或满的药瓶,几 乎全是脏的;到处乱放的衣服,打碎了的盘子,壁炉前面有 一只没有盖好的汤婆子,装满了矿泉水的浴缸。毁灭的感觉 在这一片混乱不堪的景象的每一个细节里都表现出来。死神 还没有侵入人身之前,已经在物件里出现。伯爵非常害怕阳 光,百叶窗关闭了,黑暗使这个凄凉的地方更显得悲惨。病 人近来消瘦得厉害。只有一双眼睛依旧炯炯发光,似乎生命 人间喜剧第三卷 就蕴藏在那里。他面色惨白,令人望而生畏,加之他始终不 肯让人替他理发,平直的头发长得非常长,一绺一绺地紧贴 在两颊上,使他的睑色更加显得苍白。他活象一个荒山野岭 出家修行的隐士。他不过五十岁Ⅲ,往日整个巴黎城都艳羡他 的风流倜傥、生活美满,忧思却扑灭了他身上一切人类的情 感。一八二四年十二月初,一天早晨,爱乃斯特坐在他的床 尾,满面愁容望着他。他看了儿子一眼。 …您难受吗?’年轻的子爵问他。 …不难受!’他带着令人害怕的微笑说。‘一切都在这里, 都在这颗心的周围!’ “他对爱乃斯特指了指他自己的脑袋,然后又用他那只剩 下一把骨头的手指紧按着他凹下去的胸部,这个手势使爱乃 斯特掉下了眼泪。 …为什么但维尔先生不来找我呢?’他问他的贴身仆人。 他以为这仆人对他非常忠心,其实这人已完全站在伯爵夫人 一边。‘这是怎么回事,莫里斯?’那个垂死的人高声叫道,他 突然在床上坐起来,仿佛神智完全清醒了,‘你看,半个月之 内,我已有七八次派你到我的诉讼代理人那里去,可是他还 没有来,你以为你们可以捉弄我吗?你马上去找他,把他接 来。如果你不按照我的话去办,我就起来,自己去……’ …夫人,’那仆人走进客厅说,‘您听见伯爵大人的话了, 我该怎么办呢?’ ①前面描写一八二0年时伯爵三十五岁,这里却说他一八二四年有五十岁 了,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常出现类似的疏忽。 人间喜剧第三卷 …你假装到诉讼代理人那里去,回来告诉老爷说,给他 办事的那个人为了一件重要的案子,到离巴黎四十里以外的 地方去了。你还可以说,他会在本星期末回到巴黎。’ …病人往往弄不清自己的病情,’伯爵夫人想道,‘他一 定会等这个人回来。’ “大夫在前一天曾经说过,伯爵大概熬不过这个白天。两 小时后,当那随身仆役走来给他主人作这个令他失望的答复 时,那个垂死的人似乎十分焦急不安。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他反复说了几遍,‘我只有依 靠你了。’ “他久久地望着儿子,最后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对他说: …爱乃斯特,好孩子,你很年轻,可是你心地好,你一 定明白,答应过一个快要死的人,答应过父亲的事情是神圣 的。你觉得你能够保守秘密,把它埋藏在你的心里,连你妈 都意想不到吗?现在,好儿子,在这个家里,我能够信赖的 人只有你了。你不会辜负我的信任吗?’ …不会的,父亲。’ …好的,爱乃斯特,一会儿我把一个封好的包裹交给你, 那是但维尔先生的东西,你把它好好地保存起来,不要让任 何人知道你藏有这包东西,你找个机会溜出公馆,把这包东 西投送到街口的邮政分局去。’ …好的,父亲。’ …你能替我办这件事吗?’ …能办,父亲。’ …来亲亲我吧。你能这样,我死也死得舒服一点,好孩 人间喜剧第三卷 子。六七年后,你就会明白这个秘密多么重要,那时候你的 机智和忠心就会得到很好的报答,那时候你就会知道我是多 么爱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谁也不要放进来。’ “爱乃斯特走出去,看见他的母亲站在客厅里面。 …爱乃斯特,’她对他说,‘你来!’ “她坐下来,把她的儿子夹在两膝中间,紧搂在自己胸口 上,亲吻他。 …爱乃斯特,你父亲刚才对你讲过话?’ …是的,妈妈。’ …他对你说什么了?’ …我不能说出来,妈妈。’ …噢!亲爱的孩子,’伯爵夫人高声说道,热烈地把他 的儿子拥在怀里,‘你能守口如瓶使我多么高兴啊!永远不撒 谎,说话守信用,你永远不要忘记这两个原则。’ …噢!你多么高尚啊!妈妈!你从来没有撒过谎,你! 我知道你一定没有。’ …有些时候,亲爱的爱乃斯特,我也撒谎。不错,遇到 有些情形,法律也无能为力,我也就不守信用。你听我说,我 的爱乃斯特,你不小了,也相当明白事理,你一定会注意到 你父亲把我赶开,不要我服侍他,这种事情是不自然的,因 为你知道我多么爱他。’ …是的,妈妈。’ …可怜的孩子,’伯爵夫人一边哭,一边说,‘这场祸是 你父亲听信奸人的话闯下的。有一批坏人想将我和你父亲拆 开,以便满足他们的贪欲。他们想夺走我们的家产。你父亲 人间喜剧第三卷 要是身体健康的话,我们两个人的不和不久就会消除,他会 听我的话;他心地好,性情和善,会承认自己的错误;可是 现在他神智不清了,他对我的偏见变成了一个冥顽的念头,变 成了一种疯狂,这是他的病引出来的。你父亲对你的偏爱又 是他神经失常的一个证据。在他害病之前,你却从来没有注 意到他喜欢你胜过喜欢波利娜和乔治。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反 常的。他对你的疼爱也许使他想到要把一些事情交给你去办。 如果你不想使你的家人破产,我的乖乖,如果你不想让你母 亲有一天象叫花子一样去讨饭的话,你就要把什么话都告诉 她……’ …嘿!嘿!’伯爵大声叫道,他把门打开,几乎赤身露 体地跑了出来,他已经象骷髅一样干瘪,只剩下一层皮了。这 一声叫喊在伯爵夫人身上产生了可怕的效果,她一动不动,仿 佛惊呆了一样。她的丈夫是多么虚弱,多么苍白啊,似乎是 从坟墓里走出来的。 …你使我一生烦恼,现在又使我死不瞑目,你败坏我儿 子的理性,教唆他做一个缺德的人。’他用沙哑的声音大声说。 “伯爵夫人走去俯伏在那个垂死的人脚下,一生最后的激 动几乎使他变得狰狞可怕,她伏在他脚下泪如泉涌。 …开恩吧!开恩吧!’她高声叫道。 …你过去可怜过我么?’他问道,‘我任凭你把你自己的 财产吃光,你现在还要吞吃我的,使我的儿子倾家荡产吗?’ …好吧,别可怜我,不要心软,’她说,‘可是孩子呢! 罚您的妻在您死后到修道院过活吧,我一定依您的话去做;我 有许多对不起您的地方,我要抵这些罪,您叫我干什么我便 人间喜剧第三卷 干什么,可是请您让孩子们幸福快乐!噢!孩子们呀!孩子 们呀!’ …我只有一个儿子,’伯爵答道,一面用一个绝望的手 势,把他那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胳膊朝他儿子伸过去。 …饶了我吧!我悔过了,我悔过了!’伯爵夫人高声叫 道,同时吻着她丈夫湿漉漉的脚。她泣不成声,含糊不清的 话从她灼热的喉咙里断断续续地吐出来。 …你刚才还和爱乃斯特说那些话,现在竞敢说悔过么!’ 那个垂死的人说,他一脚把伯爵夫人踢翻在地。‘你真使我寒 心!’他又说,他的冷淡使人觉得可怕,‘你当女儿就不孝顺, 当妻子又不守妇道,当母亲一定也不会教育儿女。’ “那不幸的妇人晕了过去,倒在地上。那个垂死的人回到 床上,躺卧下来,几个钟头后就失去了知觉。教士来给他做 了圣礼。他断气的时候正在午夜。早上那一场吵闹把他最后 的力气都用尽了。我在午夜和高布赛克老爹赶到。我们趁着 家里乱作一团,一直闯进通往死者卧室的小客厅,我们看见 三个孩子满面泪痕,两个要在夜里守灵的教士把他们夹在中 间。爱乃斯特迎上前来,对我说他母亲要单独待在伯爵屋里。 …请您别进去,’他说,他的语调和手势都十分动人, ‘她正在屋里祈祷!’ “高布赛克笑了,这种皮笑肉不笑是他特有的。爱乃斯特 那张年轻的睑上露出来的感情实在使我感动,因此我对于那 守财奴的讽刺没有同感。那孩子看见我们朝房门走去,便走 到门口用身体靠在门上,高声叫道: …妈妈,两位穿黑衣的先生要找您哪!’ 人间喜剧第三卷 “高布赛克把孩子推开,仿佛拿掉一根羽毛一样,随即把 门打开。骇人的景象映入我们的眼帘!屋里一片可怕的混乱。 伯爵夫人在绝望中弄得披头散发,眼睛炯炯有光,在翻得乱 七八糟的衣物、文件、碎纸中间站着,惊惶失措。在这具死 尸面前,这种混乱看来尤其可怕。伯爵刚刚断气,他的妻子 就把所有的抽屉和写字台撬开,在她的周围,地毯上撒满了 破碎的东西,几件家具、几个皮包都弄破了,一切都印上她 两只胆大妄为的手的痕迹。她的搜索起先虽然毫无所获,可 是从她的态度、她的惊悸看来,我可以猜测到她终于发现了 那个秘密文件。我看了看那张床,由于经常办案赋予我们的 本能,我已经猜到了发生的事情。伯爵的尸体就在卧榻和墙 壁之间的空隙里,几乎是横放着的,鼻子向着卧褥,象一只 扔在地下的纸封套那样被人毫不经意地扔在那里;伯爵本人 原也不过是一个封套罢了。他那僵硬不能屈曲的四肢看起来 又可怕又古怪。垂死的人一定把那个附件藏在了枕头底下,仿 佛为了要在他死前不让任何人拿走。伯爵夫人猜中了她丈夫 的想法,伯爵最后那个手势、他弯曲的指头的痉挛,也似乎 说明了这种想法。枕头给扔到地下,伯爵夫人的脚印还留在 枕头上面;在她的脚下,在她面前,我瞧见一个有几处盖了 伯爵纹章的封套,我急忙把它捡起来,封套上面写着一个地 址,指明封套内的东西要交给我。我目不转睛地瞧着伯爵夫 人,象一个眼光锐利的严厉的裁判官审讯一名犯人。壁炉的 火焰正在吞噬着那些文件。当伯爵夫人读了我为她的孩子们 着想请伯爵添上的最初几项条款,听到我们进门的时候,她 便把这个文件投进火中,以为消灭了一个剥夺她的孩子们财 人间喜剧第三卷 产的遗嘱。良心的谴责以及罪恶在犯人心里引起的不由自主 的恐怖,使她失去了思索的能力。眼看自己被人当场捉住,她 也许已经看见断头台,已经感到刽子手烧红的烙铁的滋味。她 上气不接下气,等着我们先张口,两眼恶狠狠地瞅着我们。 …呀!夫人,’我说,同时从壁炉里捡起一块没有烧完 的纸片,‘您叫您的子女倾家荡产了!这个文件是他们财产所 有权的证件!’ “她的嘴动了一下,仿佛就要中风了。 …咦!咦!’高布赛克嚷道,他的喊声好象使我们听到 在大理石上面推一座铜烛台的轹轹之声。过了一会,那老头 儿用镇静的口吻对我说: …你想叫伯爵夫人相信,我不是伯爵先生出卖给我的那 些产业的合法主人吗?从现在起,这所房子是属于我的了。’ “一根大棒在我头上猛击一下,也不会使我感到这样的惊 讶和这样的痛苦。伯爵夫人注意到了我投在那高利贷者身上 的犹豫不决的眼色。 …先生!先生!’她对他说,然后再说不出一句话了。 …您有委托书么?’我问他。 …可能。’ …您想利用夫人所犯的罪行从中取利么?’ …对的。’ “我走出去,留下伯爵夫人坐在她丈夫的床旁痛哭。高布 赛克跟着我走出来。我们走到街上的时候,我和他分了手;但 是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沉地望了我一眼,他就是用这种目光 探测人心的。他对我说,柔和的声音带上一种尖锐的语调: 人间喜剧第三卷 …你居然想要审判我?’ “从那一次起,我们便不大见面。高布赛克把伯爵的公馆 租了出去,夏天住在乡间伯爵的领地上,当起大地主来了,兴 建田庄,修理磨坊、道路,种植树木。有一天,我在杜伊勒 里花园的一条小径上遇到他。 …伯爵夫人现在过着清苦的生活,’我对他说,‘她把精 力都放在孩子的教育上面,她的孩子都教养得很好。那大儿 子已经是一个翩翩少年……’ …可能。’ …可是,’我接着说,‘您难道不应该给爱乃斯特帮帮忙 吗?’ …帮帮忙!’高布赛克高声说,‘不!不!恶运是我们最 好的老师,恶运会教他认识金钱的价值、男人的价值和女人 的价值。让他在巴黎的海洋上航行吧!等到他变成一个能干 的舵手的时候,我们再送他一条船。’ “我离开了他,也不想琢磨他这番话的意义,虽然雷斯托 先生[f也母亲一定使他讨厌我了)是绝不会请教我的,上星 期我却走到高布赛克那里,让他知道爱乃斯特钟情卡米叶小 姐,同时催促他把伯爵委托他的事办好,因为年轻的伯爵已 经成年。那放债的老头儿卧病已经很久,后来终于因这场病 而一命呜呼。他说要等到他能够起床办事的时候才给我答复, 不用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是什么都不愿意放弃的;他迟 迟不复没有别的动机。我觉得他的病比他本人所设想的更严 重些,我在他身边待的时间相当久,因此我看出了一种欲望 的进展,他的高龄更使这种欲望变成一种疯狂行为。为了不 人间喜剧第三卷 让任何人住在他住的那栋房子里,他把这栋房子全租下来,让 所有的房间都空着。他居住的那间屋子什么都没有改变。屋 里的家具,十六年来我天天都看见它们,似乎是放在玻璃橱 里保存起来的,因为它们跟从前完全一模一样。给他看门的 那个忠实的老婆子,嫁了一个残废军人。她上楼到她主人屋 里干活的时候,就由这个残废军人看门,她始终既是给高布 赛克收拾屋子的女人,又是他的心腹。谁来看他,她就上楼 通报,并且在他身边执行照顾病人的职务。高布赛克虽然身 体衰弱,但是依然亲自接见他的主顾,收纳账款,并且把事 务简化到这个程度,他只要让那残废军人出门跑几趟,就可 以把外面的事情办好。当法国签订承认海地共和国Ⅲ的条约 的时候,因为高布赛克对于圣多明各旧日的财产情况以及应 该领受津贴的殖民者或关系人都很熟识,他被聘为清理他们 的产权和分配海地赔款委员会的委员。高布赛克的才干使他 怂恿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出面成立一个代理行,给殖民者或 他们的继承人的债权贴现,获利与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均分, 可是他用不着拿出钱来,因为他的知识就是资本。这个代理 行就象一座蒸馏器,愚昧无知的人、认为赔款未必可靠的人, 或者产权可能引起争执的人,他们的债权都在这里被榨出汁 来。高布赛克善于利用财产清理人的身分与大地主商谈,这 些地主或者想把自己产权的价值估高,或者想使自己的产权 迅速获得批准,都给他送一些礼物,数目多寡看财产大小而 ①海地位于圣多明各岛西部,原为西班牙属地,十七世纪末又沦为法国殖 民地,一八0四年一月一日海地共和国宣布独立。 人间喜剧第三卷 定。因此这些礼物就是他无法据为己有的款子的一种回扣;此 外,他的代理行又把那些数目小的、有问题的产权,以及那 些宁愿马上拿到现款,不管数目怎样微小,也不愿意等待海 地共和国的不可靠的赔款的人的产权,以很低的代价转让给 他。这样,高布赛克就是这一巨额买卖中一条贪得无厌的巨 蟒。每天早晨,他收受别人的贡品,把它们反复观看,犹如 一个印度王公的大臣签署赦罪书之前反复斟酌一样。高布赛 克什么东西都要,小至穷电的提篮,大至害怕死后入地狱的 人的整磅整磅的蜡烛,不论有钱人的金银器皿,或是投机商 人的金鼻烟壶……这些送给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头的礼物,谁 也不知道它们的下落。在他那里,一切都只有进,没有出。 …说句老实话,’我的老相识,那个女门房对我说,‘我 相信他把什么都吞下去了,他可没有长胖,您看他又干又瘦, 就象我的时钟上面那只小鸟一样。’ “上星期一,高布赛克终于打发那个残废军人来找我,他 走进我的办公室对我说:‘您快点来吧,但维尔先生,老板快 要断气了;他的睑黄得象柠檬一样,他急于要和您说话;死 亡折磨着他,他的最后一口气在他的喉咙里直响呢。’ “我走进那垂死者屋里,看见他正跪在壁炉前面,壁炉里 虽然没有火,却堆着一大堆灰。高布赛克从床上爬到那里,可 是没有力气回去躺上床,也呻吟不出声音来了。 …我的老朋友,’我对他说,一面扶起他来,帮他回到 床上,‘您觉得冷吧,怎么不生火呢?’ …我一点也不冷,’他说,‘不要生火!不要生火!我要 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孩子,’他又说,用他冷冰冰的目光最 人间喜剧第三卷 后看了我一眼,‘我可真要离开这里了!我得了个抓空病,’他 说,他会使用这个名词,可见他的神智仍是清醒的。‘我仿佛 看见我的屋里满地都是活的金子,我走下床去捡金子。我的 金子将来归谁呢?我不送给政府。我立了一个遗嘱,你把遗 嘱找出来吧,格罗蒂斯。那个荷兰美女生了一个女儿,一天 晚上,我在维维安讷街不知道哪个地方看见过她。她好象有 一个外号叫做电鳗;她真是标致哪,你去找一找她吧,格罗 蒂斯。你是我的遗嘱执行人,你要拿什么就拿吧,吃吧:这 里有肥肝酱,有一包包的咖啡,有糖,有金汤匙。把那套奥 迪欧Ⅲ打的餐具送给你老婆吧。但是那些钻石给谁好呢?你 闻鼻烟吗,孩子?我有一些烟草,你拿到汉堡去出卖吧,可 以净赚一半。总之,我什么都有,而又什么都得放下!别嚷, 高布赛克老爹,’他对自己说,‘挺直腰板,保持冷静。’ “他在床上坐起,他的面容在枕头上清晰地勾画出来,玲 珑浮凸,仿佛青铜铸的一样;他把他那干瘪的胳膊和瘦骨嶙 峋的手伸直放在被子上,抓住被子,好象不让自己被人拉走 一样。他望着壁炉,壁炉跟他金属般的眼睛一样冰冷。他死 的时候神智完全清醒,在女门房、残废军人和我自己的脑海 里面,仿佛浮现出勒蒂埃的名画《布鲁图斯的孩子之死》吲上 的那些老罗马人,他们聚精会神,站在执政官后面。 …这老家伙真行!’那残废军人用老兵的惯用语对我说。 ①奥迪欧系当时王家金银器店。 ②勒蒂埃(1760 1 832),法国画家。这里提到的那幅画题名应是《布鲁图 斯判处儿子们死刑》。 人间喜剧第三卷 “我呢,我仿佛还在倾听那个垂死的人莫名其妙地一项一 项列举他的财富,我的目光刚才循着他的目光朝一个方向转, 停留在那一堆灰上面。这一堆灰是那么多,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拿起火钳,插到灰里,触到了一堆金银,不用说这是在他 生病的时候收到的款项,身体衰弱使他无法收藏起来,不然 便是因为他不信任别人,所以没有把它送到法兰西银行去。 …你马上跑到民事法官那里去,’我对那个老残废军人 说,‘叫他给这里的东西赶快贴上封条。’ “我想起高布赛克临终的话,以及那女门房最近告诉我的 事情,我拿了二楼和三楼房间的钥匙,要去检查一下。我打 开第一间屋子,看见吝啬行为的种种后果。我往常认为荒诞 不经的话,现在总算弄明白了,这种吝啬行为只剩下一种不 顾情理的本能,我们在外酋的守财奴身上看见不少实例。在 紧贴着高布赛克断气的屋子的那间屋里,放着一些腐烂发臭 的肉酱,数不尽的各种各类的食物,甚至还有长了毛的蛤蜊 和鱼类,臭气冲天,几乎使我窒息。到处都是蛆和虫。这些 新近收到的礼物和各种形状的盒子、一箱一箱的茶叶、一包 一包的咖啡胡乱堆在一起。壁炉上,在一只银质的汤碗里,放 着好些货物已运到勒阿弗尔的提货通知单,收货人的名字都 是他,一包包的棉花,一桶桶的糖、甜酒,咖啡、蓝靛、烟 草,都是海外运来的五光十色的货物!这间屋子堆满了家具、 银器、烛台、绘画、瓶子、书籍、没有框架的卷起来的精致 版画和古董。这一大堆值钱的东西也许不全是馈赠之物,有 一部分恐怕是赎不出去留在他手里的抵押品。我看见一些刻 上纹章或编了号码的首饰盒、细布餐巾、珍贵的武器,可是 人间喜剧第三卷 都没有牌子。有一本似乎不应该放在那里的书,打开一看,里 面都是一千法郎一张的钞票。我决定将最琐碎的东西也细瞧 一下,把地板、天花板、屋檐、墙壁搜索一遍,好把全部金 子都找出来,这个爱财如命的荷兰人,叫伦勃朗给他画一张 像是够资格的。在我从事司法生涯过程中,从来没见过吝啬 和怪癖产生出这样的结果。我回到他屋里的时候,在他的写 字台上找出了这些财物愈积愈多、愈堆愈乱的原因。在一个 文件夹子里放着高布赛克和一些商人的来往信件,他大约经 常把他收到的礼物卖给这些商人。可是,也许这些商人已经 吃过诡计多端的高布赛克的亏,也许高布赛克对于他的食物 或制成品索价过高,每一桩买卖都没有成交。他没有把食品 卖给舍韦,因为舍韦要打一个七扣才愿意接受这些食品,高 布赛克为了几个法郎也要斤斤计较,而在讨价还价的当儿货 物就腐烂了。他出售银器,拒绝出脚力。卖咖啡不肯扣除损 耗。总之,每样货品都掀起一场争论,这说明高布赛克身上 开始出现稚气和莫名其妙的固执,当老头儿的智力已经衰退, 而又还有一种强烈的欲望留下来的时候,都会产生这种情形。 我心里想,正如他自己早已想到的一样: …这里的财物将来都归谁来继承呢?’ “他只有一个继承人,想起他给我的有关这个女子的奇陉 的指示,我不得不搜遍巴黎各个藏垢纳污的地方,把一笔巨 大的财产白送给一个不正当的女人。但首先,我要告诉你们, 几天之后,爱乃斯特·德·雷斯托伯爵就要按照正当的手续 得到一笔财产,使他可以娶卡米叶小姐为妻,同时还给他的 母亲雷斯托伯爵夫人、他的弟弟和妹妹适当的财产,并给他 人间喜剧第三卷 们各办一份妆奁。” “好的,亲爱的但维尔先生,我们将会考虑这件事情,”葛 朗利厄夫人答道,“爱乃斯特先生一定要很有钱,象我们这样 的家庭才不会嫌弃他的母亲。您想想看,我的儿子有一天要 成为葛朗利厄公爵;他将得到葛朗利厄两个支系的财产,我 要给他找一个合他心意的妹夫。” “可是,”博恩伯爵说,“雷斯托佩戴一个红色珐琅嵌银条 的纹章,银条上有四个金框,每一个都有一个黑珐琅十字,这 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家族的纹章。” “不错,”子爵夫人说,“再说,卡米叶的婆婆违背了他们 家族的铭言Res tutaⅢ,卡米叶可以不见她嘛!” “鲍赛昂夫人也接待雷斯托夫人呢!”那年老的舅父说。 “唉!那是在她大宴宾客的时候,”子爵夫人辩解道。 一八三0年一月于巴黎 陈占元译 ①拉丁文:保护财产。 题 解 双重家庭 《双重家庭》原题名《贞洁的女人》。一八三0年在玛门、 德洛奈一瓦莱版蛳人生活场景》两卷集第二卷中首次发表。 一八三五、一八三七年分别收入《十九世纪风俗研究》和 《社会研究》,曾易名《双户人家》。一八四二年收入菲讷版 《人间喜剧》第一卷,定名为《双重家庭》,属“私人生活场 景”。篇末的写作日期,最初为“一八三0年二月 三月”,后 改为“一八三0年二月 一八四二年一月”。 一个虔诚、盲目的女信徒,毁灭了自己的幸福,也毁灭 了丈夫的幸福;毁灭了自己的家庭,也毁灭了别人的家 庭。 《双重家庭》尖锐地抨击了狂热的宗教信仰。巴尔 扎克自称在宗教与王权这两种“永恒的真理”的照耀下写作, 但他并不是虔信宗教,而是主张用宗教来淳化风俗、遏制情 欲和医治社会的弊端,至于扼杀人类感情的假虔诚则一向是 他嘲讽批判的对象。这个中篇犀利地指出宗教狂热实质上是 出于自私的目的,它非但不能给人类造福,反而会酿成人间 的悲剧;同时也指出婚姻的不慎,会给家庭生活带来多么严 重的后果,而在婚外寻得的幸福又是多么短暂和脆弱。 家庭的和睦 《家庭的和睦》是《人间喜剧》中又一篇以家庭生活为题 材的小说,一八三0年四月在玛门、德洛奈一瓦莱版蛳人 生活场景》两卷集第二卷中首次发表;一八三五年编入《十 九世纪风俗研究》第二卷;一八四二年编入菲讷版《人间喜 剧》第一卷,属‘%人生活场景”。 这篇轻松的小作品仅仅描写了一个舞会的侧面,而且一 反作者的习惯,既无详尽的环境描写,也不曾交『弋人物的过 去、未来。这短短的一组镜头虽谈不上深刻,却无情地揭露 了上流社会的道德败坏,同时提出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社 会问题:如何保持夫妇问的爱情和家庭的和睦。作者所强调 的显然是:尊重、谅解和宽容。 菲尔米亚尼夫人 《菲尔米亚尼夫人》是巴尔扎克在几天之内完成的一个短 篇,最初发表在一八三二年二月十九日《巴黎杂志》上;同 年十月收入《新哲理故事集》;一八三五年收入《十九世纪风 俗研究》;在一八四二年菲讷版《人间喜剧》第一卷中,正式 归入‘%人生活场景”。 金钱和道德的关系是巴尔扎克热中的主题之一。在《菲 尔米亚尼夫人》中,作家集中笔力歌颂了爱惜名誉更甚于财 富的菲尔米亚尼夫人,寄托了他的道德理想,但其中不无美 化的成分。 小说前半部的种种议论写得相当精彩,一方面为女主人 公的形象作了有力的渲染,更重要的是对巴黎上流社会各色 人等的空虚无聊进行了尖锐的讽剌。由此也可看出巴尔扎克 通过人物语言勾画性格的功力。 妇女研究 《妇女研究》于一八三0年二月完稿,最初发表在同年三 月十二日的《时尚》杂志上,署名“《婚姻生理学》的作 者”。一八三一年秋,收入《哲理小说和故事》。一八三五年, 以缑爵夫人的侧影》为题收入《十九世纪风俗研究》中的 “私人生活场景”,小说的女主人公由原来的某『白爵夫人改为 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男主人公定名为拉斯蒂涅。一八 四二年,恢复原名《妇女研究》,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 一卷,属“私人生活场景”。 这是作家早期写的一篇机智俏皮的小品。它不象巴尔扎 克后来的作品那样深沉、凝重,而是以一封“误投的信”为 契机,对贵族妇女的复杂微妙的心理作了一次小小的“研 究”:操守、虚荣、嫉炉、恼恨,……描写是精确的,讽剌是 温和的。 假情妇 《假情妇》于一八四一年十二月二十四至二十八日首先在 《世纪报》上连载。一八四二年六月编入菲讷版《人间喜剧》 第一卷,属‘%人生活场景”。 一个男子受人之思,却爱上了恩人的妻子,他与恩人夫 妇一起生活,每日奋受煎熬,是为了爱情而背叛友谊,成为 一个忘思负义的小人,还是相反?这个主题早在一八三0至 一八三一年就已在作者心中形成,在《趣话》的《剑友》中 已经第一次显现。本篇试图塑造一个忠诚、正直的男子形象, 以歌颂纯洁无私的爱情,并反衬社交场上的逢场作戏。 夏娃的女儿 《夏娃的女儿》最初于一八三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至次年 一月十四日在《世纪报》上连载。当时分成九章,各章都有 标题(1.两姐妹;2.两姐妹的倾诉;3.一个幸福女子的经 历;4.一位名人;5.佛洛丽纳;6.爱情与上流社会的抗争; 7.自杀;8.情人的得救和复失;9.丈夫的胜利)。一八三 九年与《玛西米拉·多尼》合成两卷,由苏弗兰书屋出版,增 加了献辞和序文。一八四二年编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二 卷‘%人生活场景”时,取消了序文和章节。 小说的篇名已经点明了主题。作者试图证明:在严格的 宗教戒律束缚下教养大的女子,往往比在正常环境中成长的 更经不起禁果的诱惑,她们的单纯、无知非但不能帮助她们 抵御犄蚀,反而更易在布满陷阱的社交场中被诱入歧途。 信 使 雌使》于一八三二年二月十五日在《两世界》杂志上首 次发表,同年五月编入玛门、德洛奈一瓦莱版蛳人生活场 景》,和《大布勒泰什》(后并入《妇女再研究》)合为一篇, 题名《劝告》。一八三四年经过较大修改,恢复原名《信使》, 收进《十九世纪风俗研究》。一八三九年编入夏庞蒂埃版《外 省生活场景》。一八四二年菲讷版《人间喜剧》又将雌使》 纳入第二卷‘%人生活场景”。 这篇小小的作品,构思极为简单,但却成功地运用了白 描手法,廖廖数笔就勾画出一对不相称的夫妻,一桩不如意 的婚姻,一个品貌出众的女人难以明言的内心苦闷,及其失 去感情寄托后深沉的悲哀。 石榴园 《石榴园》写于一八三二年八月,最初题为《孤儿》,同 年十月首先在《巴黎杂志》上发表,改题为《石榴园》。一八 三三年收入《十九世纪风俗研究》第六卷,属“外省生活场 景”。一八四二年编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二卷时,划归 “私人生活场景”。 没有爱情的婚姻,婚外寻求补偿的不幸后果,几乎是巴 尔扎克以家庭生活为题材的众多作品的基本主题。本篇描写 一个失节贵妇的内心痛苦和她的两个非婚生子茕茕孤立的悲 惨处境。作者显然无意谴责这位女性的过失,而是对她的痛 苦、不幸寄予深切的同情。 被遗弃的女人 《被遗弃的女人》最初于一八三二年九月九日至十六日在 《巴黎杂志》上连载。一八三四年收进《十九世纪风俗研究》 第六卷“外省生活场景”。一八四二年编入菲讷版《人间喜 剧》第二卷‘%人生活场景”,并增加了给阿布朗泰斯公爵夫 人的献辞。 本篇主题在《人间喜剧》中经常出现,但巴尔扎克笔下 众多的被弃妇女中,鲍赛昂夫人的形象最生动,给人留下的 印象最深。她是贵族社会以财产、门第为基础的婚姻制度的 典型牺牲品。她不能忍受没有爱情的婚姻,又无法摆脱婚姻 的枷锁,而不合法的爱情又往往不可能持久:上流社会的男 子,无论青年时『弋多么钟情,毕竟有一天要为自己的家庭、财 产和社会地位着想而缔结一门有利可图的亲事。鲍赛昂夫人 尽管出身高贵,才貌超群,仍不能逃脱两度被遗弃的凄惨命 运。 奥诺丽纳 《奥诺丽纳》最初于一八四三年三月十七至二十九日在 《新闻报》上连载。一八四四年由波泰书屋出单行本,划分为 四十章,各章都有标题。同年编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四 卷时,取消了分章和标题,编排在《莫黛斯特·米尼翁》与 《入世之初》之间。后作者又将本篇调到《被遗弃的女人》之 后,《贝阿特丽克丝》之前,纳入“不如意的爱情”系列中。 在这一系列作品里,作者不仅提出了家庭、婚姻、爱情 问题,也提出了道德、法律、宗教问题。奥诺丽纳不满于自 己在家庭中的从属地位,追求j虫立、自由和激动人心的爱情。 她抛弃了财产和丈夫,随情人出走,却又因失去财产而遭到 遗弃。她指望自食其力,然而经过七年奋斗,仍不得不在社 会、法律、宗教观念的压力下,回到丈夫身边,最后身心交 瘁而死。 本篇是傅雷先生的旧译,此次根据七星文库版作了订正, 取消了原译本的小标题,但保留了原译的分段。 高布赛克 《高布赛克》于一八三0年三月六日在《时尚》杂志上首 次发表,篇名为《高利贷者》,同年编入玛门、德洛奈一瓦莱 版蛳人生活场景》时,易名为绗为不端的危险》。一八三 五年编入《十九世纪风俗研究》中的“巴黎生活场景”,篇名 改为《高布赛克老爹》。一八四二年收进菲讷版《人间喜剧》 第二卷,重新列入“私人生活场景”,篇名又改为《高布赛 克》。 本篇以雷斯托『白爵的家庭悲剧为故事线索,但主要因塑 造了一个高利贷者的典型形象而闻名于世。高布赛克虽仍以 收取抵押品的高利贷方式聚敛财富,却已大大不同于莫里哀 笔下愚蠢的放债人。他老谋深算,冷酷无情,俨然是金钱势 力的化身。他和与他类似的十来个金融家控制着法国的银行、 商界、政府信用机构、司法界甚至整个社会,成为“无人知 晓的国王”,人们‘饰运的主宰”。作者一方面揭露这个人物 的贪婪、吝啬,同时也承认他的才干和力量,但和纽沁根、杜 ·蒂耶之类银行家相比,高布赛克的剥削方式毕竟属于相当 原始的类型。 黄晋凯袁树仁艾珉 ·Balzac· LA COMEDIE HUMAINE 人间喜剧 第 四 卷 (法]巴尔扎克著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I可 目 次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Ⅳ] 贝阿特丽克丝………………………………张裕禾译(2) 第一部人物…………………………………………(3) 第二部悲剧………………………………………(142) 第三部偷情………………………………………(256) 三十岁的女人……………………………沈志明译(384) 一最初的失误……………………………………(384) 二埋藏心底的痛苦…………………………………(458) 三时年三十岁 ……………………………………t479) 四上帝的旨意……………………………………(503) 五两次相遇………………………………………(518) 六一个有罪的母亲的晚年…………………………(572) 题解………………………………………………………(588)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Ⅳ] 人间喜剧第四卷 贝阿特丽克丝 献 辞 致萨拉① 夫人: 在您的芳名一度脍炙人口的地中海岸边,遇到天气晴朗的时 候,大海有时会在清澈的涟漪下露出一朵海花。一旦这大自然的 杰作为好奇一心所驱使,漂到海滩上来,她那由绛红、古铜、玫瑰、 淡紫或金黄色的花丝织成的花边,她那鲜艳清晰的纹理,她那毛 茸茸的花瓣,一切的一切便顿时枯萎。同样,公开您的姓氏会象 太阳晒死海花那样,损害您谦逊的美德。所以,我把这部作品献 给您时,不得不隐去无疑会使之增光的姓氏。但,借助这隐姓埋 名的办法,您将用您那双纤纤素手为它祝福,您将俯下秀丽的前 额,一面披阅一面遐想,您那充满母爱的双眸将对它微笑,因为 您会发现自己既在其中,又藏而不露。您将象那海中花神的明珠 海花一样,躺在平坦细软的白沙上,隐藏在绿波里,度过如 花似锦的一生,只有少数朋友和善守秘密的人才一目了然。 我本来想给您献上一部与您的美德相称的作品,虽然未能如 愿,但我能够满足您的天性,给您献上些许需要保护的东西,以 ①萨拉,即基多博尼 维斯孔蒂·弗朗丝·萨拉·洛韦尔伯爵夫人 (1804 1883),约于一八三五年春与巴尔扎克相识。 资慰藉。 人间喜剧第四卷 德巴尔扎克 八三六年十二月于雅尔迪 第一部人 物 法国,特别是布列塔尼,还有少数几座城市完全处在赋 予十九世纪以全新面貌的社会变革之外。这些城市与巴黎缺 少经常而及时的联系,与所属的专区或首府之间勉勉强强有 一条蹩脚的道路相通,所以对新文明虽有所见闻,但如同看 戏一般,有惊诧之感,而无赞同之意。这些城市对新文明或 是畏惧,或是蔑视,于是固守着古老的风习,身上带着古风 旧俗的印记。愿意从事精神考古旅行,考察人而不是考察石 头的人,会在普罗旺斯的某些村庄里找到路易十五时代的形 象,在普瓦图内地找到路易十四时代的形象,在布列塔尼内 地找到还要更早的时代的形象。这些城市大部分已不再象昔 日那么繁盛,比较注重史实和日期而不太注重风习的历史家 已不再提起它们,但对昔日盛况的怀念仍活在人们的记忆之 中。象布列塔尼这种地方,忘记有关本地的历史是与民族个 性格格不入的。这些城市有不少过去是封建小国、郡或公国 的都城,后被国王征服,或由于缺乏子嗣而被财产继承人瓜 分。这些城市从此失去了原有的作用,由一国的神经中枢降 为普通城市,又由于缺少新的动力而日趋萧条,失去生气。三 十年来,这些古老世纪的形象开始消失,所剩无几。为大众 造福的现代工业将逐步摧毁古代的艺术品,创造这些作品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工程,当时无论对消费者来说还是对匠人来说都是富有个性 的。我们现在有产品而不再有艺术品了。不朽的艺术品有一 半在这些历史陈迹中。而对工业来说,不朽的艺术品是采石 场,硝石矿,或者棉花仓库。再过几年,这些别具一格的城 市会变得面目全非,只有在这部文学作品中才能见到它们原 来的面貌。 封建时代的面貌保存得最完好的城市之一是盖朗德。仅 仅这个名字就会在那些有幸去过海滨的思想家、艺术家、画 家的脑海里勾引起千百种回忆。那儿藏着这颗封建制度的明 珠,这颗明珠做然屹立,高踞于淤淀和沙丘之上,好象三角 形的顶角,底边上的两个角是另外两颗同样珍奇的珠宝:克 华西克和巴镇。除了盖朗德之外,布列塔尼只剩下酋中央的 维特雷城,南方只剩下阿维尼翁城。在我们这时代,阿维尼 翁仍完整地保持着中世纪的风貌。至今盖朗德仍有高大的城 墙环绕,护城河里绿水盈盈,城上的箭垛完整无缺,射孔未 被灌木堵塞,爬山虎也没有给城头或方或圆的角楼披上大氅。 盖朗德有三座城门,狼牙式城门的吊环尚在,进城还得穿过 用铁加固的木结构吊桥,这桥虽不再升起,倘要起落却仍很 自如。为了给散步者遮荫,市政府于一八二。年在护城河沿 岸种了白杨。由于此事遭到舆论的责难,市政府回答说,沙 丘那边,几段似乎昨天刚竣工的城墙外面,那块又长又阔的 空地被改建成榆树成荫的散步场已经一百年了,现在居民们 很喜欢在那里散步。城里的房子还是老样子,没有增多也没 有减少,没有一幢房子的正面挨过建筑师的铁锤或粉刷工的 排笔,也没有因为加建一层楼而被压坏,每一幢房子都保持 人间喜剧第四卷 着原来的面貌。有几幢房子依托在木柱上。木柱构成游廊,行 人穿越其间,地板在脚下颤动而不断裂。商店的房屋矮小,正 面墙上覆盖着钉得牢牢的石板。窗户上雕花的材料大多是木 头,现在已经朽烂。向外突出的窗台由奇形怪状的木柱撑着, 窗台的犄角延伸为一个个异想天开的动物形象。这是当时赋 予静物以生命的伟大艺术思想指导下的产物,画家们从这些 饱经风霜的老古董身上,可以找到他们喜欢描绘的古铜色调 和模糊不清的雕饰。 街道仍是四百年前那个样子。只是这里的人口没有从前 那么多,社会生活也不那么活跃,游客若想把这个象一具完 整的古代盔甲那样美丽的城市看个仔细,尽可不无伤感地沿 着一条几乎空无行人的街道漫步。为了免纳捐税,朝街的石 窗都用粘土封了起来。这条街的尽头是城堡的暗门,已经用 砖堵死。上面长着一簇灌木,好象是布列塔尼的大自然亲手 栽种的,优美雅致,可算是法国生长得最茂盛的灌木丛之一。 在这个仍然完整如新的城门洞里,听不到这座安静城池的市 井之声,一位画家或一位诗人定会在这里坐下来全神贯注地 玩味这里的沉静气氛。城头上过去弓弩手占据的射孔,好似 高台亭阁上鸟瞰风景的彩色拼花玻璃窗,可以供人眺望美丽 富饶的田野。 在这一带溜达,每一步都会使人联想到过去时代的风俗 习惯,因为每一块石头都会向你谈起。总之,中世纪的思想 在这里仍以迷信的方式存在着。如果街上偶然走过一个戴着 镶边大帽的宪兵,你会因其过时而不以为然,但是没有什么 比遇到现代的人或事物更为稀罕的了。甚至当今的穿着也很 人间喜剧第四卷 少见到:市民们肯接受的服装也或多或少适应了他们不变的 风俗和固有的外貌。公共广场上满眼都是布列塔尼的服饰,色 调异常鲜明,艺术家们竞相前来勾勒。盐民——盐田上晒盐 工人的名称——所穿的白布衣衫,农民的棕色、蓝色衣衫,与 妇女恭恭敬敬保持着的别具一格的妆饰,形成鲜明的对照。这 两种人与身穿军人制服、头戴漆皮小帽的水兵之间,就象印 度种性等级一样迥然不同,并且还能从中看出资产阶级、贵 族和憎侣之间的差别。在这儿,一切仍然泾渭分明;在这儿, 百姓也过于怪僻,过于顽固,无法用革命的标准来衡量,所 以革命的标准如果还想使用,就得大大降低。大自然赋予各 种动物一成不变的本性,在人类身上也表现了出来。总而言 之,即使在一八三。年革命之后,盖朗德仍然是个与众不同 的城市,基本上是布列塔尼式的,虔诚地信奉天主教,宁静, 沉寂,新思想很少进得去。 这种现象可以从地理位置上获得解释。这座美丽城池屹 立在盐田之上。这里出产的盐在布列塔尼全境称之为盖朗德 盐。许多布列塔尼人都认为,他们的黄油和沙丁鱼之所以质 量优异,是多亏了这种盐。该城与现代法兰西只有两条道路 相通:一条经圣纳泽尔通往所属专区萨沃内,一条通往瓦讷, 与莫尔比昂相连。专区已建陆路交通,圣纳泽尔与南特之间 却由水路联络。陆路一般只为政府部门所用。而速度最快,使 用最多的是圣纳泽尔的水路。该镇与盖朗德之间的距离至少 有六法里Ⅲ,邮车不经过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了,因为乘马车的 ①法国占里,约合四公里。 人间喜剧第四卷 旅客一年不到三个人。圣纳泽尔与班伯夫之间隔着卢瓦尔河 的入海口,宽达四法里。卢瓦尔河的激浪使汽船的航班相当 没有规律,而且还有一层阻碍:圣纳泽尔岸端在一八二九年 还没有码头,这地方有滑腻的岩石、花岗岩暗礁、巨大的石 块,成为它美丽的教堂的天然屏障,因而旅客在海上有风浪 的时候,不得不带着行装改乘小驳船,或者等天气好的时候 穿过礁石到当时工兵建造的防波堤靠岸。这些使旅游爱好者 望而生畏的障碍现在也许仍然存在。首先是政府部门办事缓 慢,其次是这块土地上的居民对于这些阻止外人走近他们乡 土的障碍已经习以为常。在法国地图上你们会看到这块土地 的形状象颗牙齿,被夹在圣纳泽尔、巴镇和克华西克之间。被 遗弃在天涯海角的盖朗德与谁都不来往,也没有人到她这儿 来。她乐于不为人知,除了自己之外,什么也不用操心。克 华西克是盐的集散地,盐田产量巨大,付给国库的税金不下 百万。克华西克是个三面环海的城市,与盖朗德的交通联系 靠的是流沙——那儿白天开辟的路夜里即消失——以及穿过 海湾所不可缺少的驳船。海湾为克华西克提供了港口,海水 曾涌进沙土地带。这座可爱的小城因此成了未被火山熔岩淹 没的封建时代的赫尔库拉农Ⅲ。她屹立海滨而无生命,仅仅因 为没有被海水吞没才保存了下来。 如果你从克华西克穿过盐场来到盖朗德,见到那仍然十 分完好的高大城垣,你一定会感到万分激动。如果你从圣纳 ①赫尔库拉农,意大利古城,位于维苏威火山脚下。公元七九年,火山爆 发,熔岩将该城与庞培城一起湮没。 人间喜剧第四卷 泽尔来到盖朗德,她那险峻的地势和古雅的四郊也同样吸引 人。四郊的景色使人陶醉,绿篱上长满了鲜花,忍冬、黄杨、 蔷薇和好看的花木,简直象是一座由大艺术家设计的英国花 园。这一片言丽的自然景色是如此宁静,斧凿之工是如此之 少,其雅趣犹如密林中长出的一束紫堇和铃兰。四周则是一 片处在大西洋岸边的非洲沙漠,而且是没有一株树,没有一 棵草,没有一只鸟的沙漠。逢到出太阳的日子,穿着白衣衫, 分散在荒漠的沼泽地里晒盐的盐民,会被人误认为是穿着白 长袍的阿拉伯人。因此,盖朗德以其陆地上的美景,以其右 至克华西克左至巴镇的大漠,与旅游者在法国所见到的风光 毫无共同之处。这两种如此对立的自然景色,被残存的封建 社会形象统一了起来,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动人力量。盖朗德 城象威尼斯一样宁静,她在人们心灵上产生的效果就象镇静 剂对肉体产生的效果一样。除了信使的邮车之外,这儿没有 其他公共车辆。信使赶着一辆破旧的马车,运送旅客、商品, 以及圣纳泽尔与盖朗德之间可能有的往返信件。车夫贝尔尼 斯在一八二九年是这里城镇四乡的后勤总管。他愿意去哪里 就去哪里,人人都认识他,人人都托他采购东西。一辆马车 的到来,或者某个妇女从陆路去克华西克经过盖朗德,或是 几个年老的病人到海边去洗海水浴,在这里就算一件大事。在 这个半岛的岩石中间进行海水浴,其疗效要高于布洛涅、迪 耶普和萨布勒等处的海水浴。农民到这里来都是骑马,大部 分人马褡子里带着食品。他们同盐民一样,到这里来主要是 为了购买他们这一阶层所特有的首饰——所有布列塔尼的未 婚妻都接受这种礼物——以及做衣服的白布或呢料。在方圆 人间喜剧第四卷 十法里之内,盖朗德总是盖朗德——历史上签订著名条约的 名城Ⅲ,海岸的要冲,昔日声名之显赫,不亚于巴镇,而今已 被历史所湮没。首饰、呢料、布匹、花带、帽子,都是别处 生产的,但对所有的消费者来说则是盖朗德的。凡是到过盖 朗德的艺术家,甚或是资产者,当他们趁着风和日丽的天气, 在临海一边的环城林荫道上散步、从一座城门走向只一座城 门的时候,会象在威尼斯小住过的人那样,产生一种短暂的 欲望:在这儿安闲、清静地度过余生。这座城市的形象有时 会来敲击记忆殿堂的大门:她进来了,头上顶着望楼,腰间 系着城墙;她展开那花儿点点的长裙,她抖动那沙丘的金色 大氅;她那荆棘遍地,花木成丛的路上,散发着令人陶醉的 芳香;她占有你,呼唤你,象一位你在奇境中瞥过一眼、埋 藏在心房一隅的仙女。 盖朗德教堂附近有一座宅子。这座宅子在城里的地位就 象盖朗德在酋里的情况一样:准确地反映了过去,象征业已 毁灭的伟大勋业,充满了诤情。这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杜·盖 尼克氏的府第。杜·盖尼克家族即使在杜·盖克兰家族兴旺 的时代,就财富和历史久远来说,都要超过他们,如同特洛 亚人超过罗马人那样。盖恺兰(过去也写做杜·格来甘),后 来写成盖克兰,原是盖尼克家族的一支。盖尼克家族象布列 塔尼的花岗岩一样古老,既非法兰克人,也非高卢人,而是 布列塔尼人,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是克尔特人。他们当初 ①蒙福尔公国的约翰三世于一三六五年在盖朗德签署条约,承认法国国王 的宗主权,从而结束布列塔尼的继承战争。 10 人间喜剧第四卷 大概当过德落伊教Ⅲ的祭司,采过圣林里的俐寄生,在石桌 上作过用活人作牺牲的祭祀。无需讲他们过去如何如何,这 个家族同罗昂家族一样并不曾想使自己成为王族,在成为于 格·卡佩吲的祖先之前,势力就很强大。这个血统纯正的家 族,今天还享有大约两千利勿尔吲年金、盖朗德的宅第和盖 尼克的小城堡。盖尼克男爵的采邑在布列塔尼是首屈一指的。 采邑的土地全部出租给佃户耕种,不论庄稼长得好坏,每年 可收入大约六万利勿尔。土地的产权始终归杜·盖尼克家族 所有,但因他们无力偿还二百年前佃户们缴纳给他们的土地 押金,土地上的收益他们也分享不到了。一七八九年之前,他 们与佃户都处在法兰西国王的治下,男爵们从什么地方、到 什么时候才弄得到佃户们过去缴纳的百万押金呢?一七八九 年之前,高踞于山岗之上的盖尼克小城堡属下的领土还值五 万利勿尔,可是过去领主在转让和买卖土地时收税的权利,现 在经国民议会投票表决被取消了。圳在这种情况下,盖尼克家 族在法国已经没有人看得起,在巴黎可能是嘲笑的对象;不 过它在盖朗德却代表了整个布列塔尼。在盖朗德,杜·盖尼 克男爵是法国最了不起的男爵之一,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 人物。他上面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过去被选为诸侯之首的法 ①德落伊教,克尔特人和古高卢人所信奉的多神教。 ②于格·卡佩(约941 996),原系法兰西公爵,九八七年成为法国国王。 法国史上的第三个王朝由此开始,史称卡佩王朝,历时三百多年。 ③利勿尔,法国古币名。 ④指一七八九年八月四国民议会通过的关于取满封建特权及农村中超经 济剥削的决定。 人间喜剧第四卷 国国王。杜·盖尼克姓氏充满了布列塔尼色彩,我们在《舒 昂党人,或一七九九年的布列塔尼》Ⅲ中解释过它的世系。今 天这个姓氏已经起了变化,使得杜·盖恺兰的姓也改变了面 貌,税收人员同大家一样,都写做恺尼克。 在由两边房屋高大的山墙夹峙的一条阴暗、潮湿而僻静 的小巷尽头,一座弓形门拱跃入眼帘。宅门不大不小,刚好 可以骑马通过,这情况已经告诉你,在这座建筑竣工的时候, 马车尚未出现。门拱全是花岗石的,横跨在两根边柱上。大 门是栎树木做的,裂痕累累,如同栎树皮一样,门上布满了 排成几何图案的巨大铁钉。门拱正面凹陷进去,上面雕凿了 杜·盖尼克家族的盾形族徽,图案如此清晰可辨,好象雕刻 家刚刚凿好的一般。这座盾形族徽以其刀法古拙取胜,这是 家族历史悠久和勇猛善战的标志,纹章艺术的爱好者见了会 为之心醉。盾徽仍象当年基督教世界的十字军为了互相识别 而发明这些标志的时候一样。盖尼克家族里的人从来没有砸 碎它,总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而鉴赏家们从古老世家的兵 器堆里找到的盾徽,同法兰西王室的一样,或者已经损坏,或 者已经破碎。下面是你还可以在盖朗德见到的族徽样子:银 底直纹作衬,上面是一排排形态逼真的黑色的手,手执旌旗, 盾散中央一只手自下而上举着银剑,上面的题铭是一句豪言 壮语:FAc!吲这不是一件伟大而美丽的事物吗?这个古朴的 盾徽上端雕着男爵冠饰,在雕刻上用来代表红色的直纹还在 ①《人司喜剧》军事生活场景中的一部小说。 ②拉丁文:干! 人间喜剧第四卷 闪闪发光。艺术家雕刻的手具有一种难以描述的骑士的勇猛 风格。这把盖尼克家族昨天还使用过的剑,在手里捏得多紧 啊!真的,如果你读了这个故事之后到盖朗德去,看到这族 徽你非胆战心惊不可。是的,铁杆共和党人也会被藏在这小 巷尽头的崇高、伟大和忠诚所感动。盖尼克家族的人昨天干 得很出色,他们明天也要干得很出色。干,是骑士会的豪言 壮语。那位一度把英国人赶出法国的杰出统帅——伟大的杜 ·盖克兰当年总是说:“你在战斗中干得很出色。”雕刻的深 度与这家族心中格言的思想深度是相称的,门拱上额留下很 宽的圆边,突出在外,保护雕刻不受风雨的侵蚀。对于了解 盖尼克家族的人来说,这一特点是很感人的。 从敞开的大门望进去,是一个相当大的庭院,院子右手 是马厩,左手是厨房。宅子从地窖到顶楼都用方石砌成。门 前有一拱桥式台阶,阶顶栏杆上的雕刻,年深月久,业已风 化,但古董行家还能一眼看出中间那手持利剑的浮雕的主要 部分。撑着台阶的拱肋有几处已经断裂,有些地方好象由于 磨蹭而变得发亮。那下面过去是家犬栖身的小寓。石砌的扶 手已经离缝,石缝中长着野草、小花和青苔,台阶的石级上 也是如此,数百年的岁月使台阶的石块离缝错位,但台阶仍 很坚实。大门的雕饰当年一定很有气派。从残存的图案来判 断,雕门的匠人是十三世纪威尼斯流派的门生。雕刻中有那 么一种拜占庭风格掺杂着摩尔风格的味道。门额上端的雕饰 呈弧形,向前突出,上面长着花草:一丛丛或玫瑰色,或黄 色,或棕色,或蓝色的花,随季节而变。 栎树大门上饰着圆头大钉,门内是一间宽敞的大厅,大 人间喜剧第四卷 厅尽头是另一扇大门,门外是同样的拱桥式台阶,通向花园。 这座大厅保存极为完好。齐肘高的护壁是栗木做的。墙上挂 着一张精美的西班牙皮革,皮革上有压出来的凸花,但花纹 上的烫金已经剥落,泛着红色。大厅的天花板经过彩绘,涂 金,拼接十分精巧。金色已经剥落难辨,与高尔杜埃挂革Ⅲ上 烫金的状况一样,但还能看出几朵红花和几片绿叶。经一番 洗刷,花纹图案肯定会显现出来,就象图尔城特里斯唐府邸 地板上的花纹图案那样,还能证实那些地板在路易十一治下 重建过,或修缮过。大壁炉上的石头雕有花纹,炉膛里大熟 铁柴架做工很精细,装得下一车木柴。厅里的椅子张张都是 栎树木的,椅背上都雕着盾形族徽。墙壁上挂着三支既能打 猎又能打仗的英国火铳,三把军刀,两只猎袋,以及其他渔 猎用具。 大厅旁边是餐厅。厨房设在犄角上的小塔楼里,有一扇 门与餐厅相通。这个小塔楼,从庭院正面看上去,与另一个 犄角上的另一个小塔楼相对称,那里面有一个螺旋式楼梯通 往塔楼上层。 餐厅墙上挂着壁毯,壁毯上每个人物下面的飘带上写着 说明。从说明的字体和文风来看,可证明壁毯是十四世纪的 产品。但由于说明是用中世纪韵文故事的土语写的,已无法 译成现代文字。这些壁毯四周镶着雕花的、已经变得象乌木 一般黑的橡木框子,由于挂的地方不见阳光,所以保存得很 好。一根根小横梁托着天花板,每根横梁上都画着不同的叶 ①高尔杜埃,西班牙南方城市,高尔杜埃挂革即上文的“西班牙皮革”。 人间喜剧第四卷 饰。两个横梁之间镶着彩绘板,上面画着蓝底金黄花环。两 只古老的餐具相面对面放着。餐具柜里的搁板,被厨娘玛丽 奥特以布列塔尼人的拗劲儿擦得锃光瓦亮,上面摆着四只老 式大口杯,一只老式腰形带盖儿的大汤盆和两只银制的盐瓶, 还有许多锡制的餐盆和青灰色的陶壶;壶上绘有阿拉伯风格 的图案和杜·盖尼克家的族微,还有一个装着锡铰链的壶盖。 一八三。年杜·盖尼克家的寒酸相就同一二oo年的国王一 模一样。壁炉已经改砌成现代式样,这证明白上个世纪以来 这家人一直在这里用镨。石头壁炉上的雕花是路易十五时代 的风格。壁炉上方有一面镜子,镜框为珠状花纹,金黄色。这 种不协调的装饰,这家人并不介意,但诗人会感到伤心。壁 炉台上铺着红色丝绒,中央是一座景泰蓝壳子的挂钟,钟两 边各有一只式样古怪的银烛台。餐厅中央有一张宽大的方桌, 桌子的四条腿象四根螺旋式的柱子。椅子的木头是车制出来 的,系着椅垫。面向花园的窗户前有一张圆桌,圆桌的独脚 象根葡萄藤。桌面上放着一盏罕见的油灯,是一个普通的玻 璃圆球,比鸵鸟蛋略大一点,有个玻璃尾巴把它连接在灯座 上。球顶有个鸭嘴形的铜质灯头,吐出一根扁平的灯芯,灯 芯浸在玻璃球里的核桃油中,那弯曲的样子就象浸在药水瓶 里的绦虫。朝花园开的窗户同朝庭院开的窗户相对称,都被 十字形的石头窗懦分成四块;窗玻璃呈六角形,边缘包着铝 皮;窗户上张着华盖式的窗帘,窗帘上的流苏是用一种过去 称为小花锦缎或小锦缎的红里泛黄的旧绸料子做的。 宅子共有三层楼,每层楼都是这样两间屋。一层是家长 住的,二层过去给孩子们住。来客住顶层的房间,仆人住厨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房和马厩上面的房间。屋顶是尖的,犄角上都包了铅皮,朝 庭院的一面和朝花园的一面,各开了一扇漂亮的三角尖顶窗 户,高度与屋脊几乎不相上下,窗座小巧精细,上面的雕饰 已被空气中含盐的水汽所腐蚀。这两个窗户各有四根石头的 十字横档,三角形窗楣顶上还吱吱嘎嘎转着贵族人家才有的 风标。 这座建筑有个部分风格古朴,不可多得,在考古家的眼 里也未必没有价值,我们可不要遗漏了。那面没有一扇窗户 的高耸的山墙拐角上有个小塔楼,塔楼里有螺旋楼梯。走下 楼梯,过一座尖拱小门,直通宅子和院墙之间的一块铺沙的 场地。马厩紧挨院墙。另有一个五角形的小塔楼,靠花园一 侧,与这小塔楼遥遥相望。五角塔楼顶端呈半穹窿形,是个 小钟楼,而它的姐妹建筑则是个尖顶哨亭。瞧,可爱的建筑 师们多么善于在对称之中求变化啊!两座塔楼只有二楼有石 头天桥相通,天桥建在一些人面船头形状的支架上。桥上装 有栏杆,做工极为精细雅致。山墙只有一根长方形的十字横 档支撑,顶上吊着个石头花饰,就象教堂大门正面圣者塑像 头上的顶盖一样。两座小塔楼各有一扇小巧的尖顶拱门通往 天桥。十三世纪的建筑师就是这样利用墙头的,而现代房屋 的山墙却光秃秃的毫无生气。有个女子清晨在这天桥上散步, 高踞于盖朗德之上,临空眺望被阳光照得金光闪闪的黄沙和 波光粼粼的海面,你看见了吗?两座似有垂直槽纹的小塔楼, 屹立在顶端雕着花饰的山墙两隅,一座急速地收成圆顶,象 个燕子寓;另一座上面漂亮的尖顶拱门的拱腹里饰着持剑的 手。这样的山墙你难道不欣赏吗? 人间喜剧第四卷 盖尼克宅第的另一座山墙与邻宅相连。那时建筑师悉心 追求和谐,在朝庭院一面的小塔楼上也体现了出来。这种小 塔楼类似那种有螺旋楼梯 这是过去一种楼梯的名称—— 的塔楼。小塔楼用来沟通厨房和餐厅,但只有两层,再上面 是个圆顶的小凉亭,亭里立着一尊圣卡利斯特Ⅲ的塑像。 在这座如此古老的院墙里,后花园就显得豪华了。这花 园面积约半个阿尔邦吲,院墙边长满果木。园内划成一方方菜 圃,一位叫加斯兰的专司刷马的男仆在菜圃周围种上了果树, 果树剪修成纺锤的形状。花园的尽头有个圆顶藤架,藤架下 面有一张长凳。花园当中有个日晷仪。小径铺了沙石。宅子 朝花园的一面没有小塔楼与山墙上的塔楼相呼应,但有一根 自下而上扭成螺纹的小柱子弥补了这一缺陷。这根柱子当年 大概是升家族旗帜用的,因为柱子底下有个生了锈的铁插座, 周围稀稀拉拉长着青草。这个细节与雕饰的残迹情调一致,证 明这座宅于是威尼斯建筑家设计的。这根漂亮的旗杆就象是 十三世纪的纤巧风格、骑士风度、威尼斯气派的标志。如果 对此还有怀疑,那么看看花饰的特点,怀疑即可消除。杜· 盖尼克宅第上的草花图案是四片叶子,而不是三片叶子。这 一区别说明,由于与东方贸易,威尼斯流派颇受影响,不很 地道的摩尔风格的东方建筑师对天主教的伟大思想漠不关 心,所以草花是四片叶子,而基督教建筑师却要忠于三位一 体。在这方面,威尼斯人的想象力是与信仰相悖的。如果说 ①圣卡利斯特,可能是指圣卡利格斯特,二一七至二二二年任教皇。 ②阿尔邦,法国古面积单位,半个阿尔邦相当于二十公亩左右。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这座住宅超出了你的想象,你也许会想,为什么现代不能重 新再现这些艺术奇迹。今天,为了拓宽街道,华丽的府第被 出卖,被拆毁。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保存得住祖上的产业,住 在里面就象住旅馆的过客一般。可是在过去,人们建造一所 住宅,就是为家庭奠定永久的基业,至少人们是这样想的。所 以,公馆府第才造得那么讲究。对自己的信念同对上帝的信 念一样,会产生奇迹。 至于楼上的布置和陈设,根据楼下的描写和这个家庭的 风貌,也就可想而知了。五十年来,除了楼下这两间屋子之 外,从来没有在其他地方接待过任何人。这两间屋子,同那 庭院和宅子外部的附属建筑物一样,体现了古老而高贵的布 列塔尼精神、雅趣和淳朴。没有城市面貌和地形的交待,没 有这座宅第的详细描绘,这个家庭的动人心魄的形象也许就 不会被人充分理解。因此,环境的描写应该先于人物。大家 一定会相信人是受治于物的。有些古迹,对生活在其附近的 人的影响十分明显。在象布尔日大教堂那样的教堂附近生活, 想不信教非常困难。当到处都有形象提醒灵魂的归宿时,是 不大容易失足的。这是我们祖先的见解,今天已被既没有特 征又没有差别的一代人所抛弃,这代人的风俗每十年就变更 一次。你并不指望看见一个手持宝剑的杜·盖尼克男爵吧?否 则这里讲的一切都成了谎言。 一八三六年八月初,当这出戏开场的时候,杜·恺尼克 家的成员还有杜·恺尼克先生和太太,男爵的胞姐杜·恺尼 克小姐,以及二十一岁的独养儿子。按家庭的传统习惯,儿 子起名戈德贝尔卡利斯特路易。父亲的名字叫戈德贝尔 人间喜剧第四卷 卡利斯特查理。只是最后一个主保圣人的名字换了一 换Ⅲ。圣戈德贝尔和圣卡利斯特则应当永远保佑恺尼克家的 人。 旺代和布列塔尼叛乱一开始,恺尼克男爵就离开了盖朗 德,跟随夏雷特吲、卡特利诺吲、拉罗什雅克兰圳、埃尔贝⑨、 邦尚吲及德·卢东亲王打仗。他在离家之前,把自己的全部 财产卖给了胞姐泽菲丽娜·杜·恺尼克小姐,这种谨慎的做 法,在革命年鉴上还是绝无仅有的。西部那些英雄豪杰们都 一一送了命,男爵没有与他们一起断送性命是出于绝无仅有 的奇迹。但男爵在他们死后并未向拿破仑投降。他一直战斗 到一八。二年。这年,他险些儿被逮住,然后他便返回盖朗 德,又从盖朗德到克华西克,从那儿去了爱尔兰,他还是保 持了布列塔尼人对英国的古老仇恨。男爵还活着,盖朗德人 佯装不知道:二十年里,从来没有走漏过风声。杜·恺尼克 小姐收取地租,并托渔民捎给她的兄弟。杜·恺尼克先生于 一八一三年返回盖朗德,事情简单得就仿佛他到南特去生活 了一个季节一般。在流亡都柏林期间,男爵虽已年过五十,还 ①基督教徒习惯以基督圣徒的名字给自己取名,意味着这位圣徒在庇佑自 己。 ②夏雷特·德·拉孔特里(1763 1796),王政时代的海军军官,旺代暴动 的首领之一,他支持流亡分子在基伯龙登陆,失败后在南特被处死。 ③雅克·卡特利诺(1759 1796),织布工人,后成为旺代暴动的首领之一。 ④拉罗什雅克兰伯爵(177¨_1794),旺代暴动的首领之一。 ⑤莫里斯·吉戈·埃尔贝(175¨_1794),旺代暴动的将军。 ⑥邦尚侯爵(1760 1793),旺代暴动的首领之一,在战斗中受伤致死。 人间喜剧第四卷 是爱上了一位妩媚可爱的爱尔兰姑娘——法妮·奥勃里安小 姐。她出身在这个多灾多难的王国的极其高贵又极其贫穷的 人家,当时只有二十一岁。男爵回来取结婚所必需的证件,然 后返回去结婚,十个月后,一八一四年初,再同妻子一起回 来。路易十八在加来Ⅲ登陆那天,妻子给他生了卡利斯特,这 就是为什么给儿子取名路易的原因。 这位年迈而忠诚的布列塔尼人此时已经七十三岁。但是, 对共和国进行的游击战争,五次乘三桅小木船穿渡海峡所遭 的罪,都柏林的流亡生活,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使 他看上去好象有一百多岁了。因此,就其与宅第相一致的老 朽程度来说,历代的恺尼克,没有一个及得上他。这座宅第 还是盖朗德有个小朝廷的时代建筑的。 杜·恺尼克老先生身材高大,腰板挺直,干瘪瘦削,行 动利索。他那椭圆形的面孔上布满成千上万的皱纹,颧骨上 和眉骨上的一条条弧形纹路,使他的面孔很象凡·奥斯塔 德吲、伦勃朗吲、米埃里圳、热拉尔·道@笔下的老人,需要 拿放大镜来欣赏才行。餐风宿露的生活,不管是旭日东升还 是夕阳西下时在阳光下观察田野的习惯,使他变得满面皱纹, ①加来,位于英法海峡的渔港和商港,一八一四年四月二十四日,路易十 八在加来登陆,因而一八三六年卡利斯特应当是二十二岁,而不应是二 十一岁。 ②阿德里安·凡·奥斯塔德(1 610 1 685),荷兰画家。 ③伦勃朗(1606 1669),荷兰画家。 ④弗朗兹·凡·米埃里(1 635 1 681),荷兰画家。以画风俗画和人像著称。 ⑤热拉尔·道(1 613 1 675),荷兰画家。 人间喜剧第四卷 把表情都给掩盖了。然而,观察他的人还能看到人面的不可 磨灭的外形,即使肉眼只能从中认出一颗呆板的脑袋,心里 还能意会到一点儿神情。面孔棱角分明,天庭开阔,线条严 峻,鼻梁挺拔,以及只有受伤才会改变的架势,反映出一种 大无畏的气概、坚定不移的信念、绝对的服从、无限的忠诚、 始终不渝的爱。他好象是布列塔尼花岗岩变成的人。男爵牙 齿已经脱落。过去殷红的双唇现在已经变成绛紫色,只靠硬 齿龈撑着,吃面包就靠硬齿龈研磨。他夫人想得周到,把面 包放在一块湿毛巾里,使面包变软。瘪进去的嘴边仍挂着一 丝傲慢而狰狞的笑容。下巴上翘,似乎欲与鼻尖合拢,但从 这鼻梁窿起的特征上可以看出他的毅力和布列塔尼人的倔强 精神。面孔皮肤呈现出大理石一般的斑纹,皱褶里露出一块 一块的红色斑点,表明这是一个有血性的硬汉,天生能吃苦 耐劳。正由于能吃苦耐劳,男爵多次幸免中风。这颗脑袋上 长满了银丝白发,绺绺发卷一直垂到肩头。 这张当时已呈土色的面孔,仅仅由于两只黑眼睛在深深 的眼窝里炯炯发光才显出生气;一颗真挚而宽厚的心通过这 双眼睛放射着最后的光焰。眉毛、睫毛都已脱落。变得粗糙 的面皮已无法抚平。由于刮睑不便,老人不得不蓄起一把长 成扇形的胡子。在这位宽肩挺胸的布列塔尼老狮子身上,画 家特别欣赏的,也许是那双可敬可佩的士兵的手。这双手就 象杜·盖克兰家人应该有的那样:宽大,厚实,多毛。这双 手曾经握过战刀的把柄,象圣女贞德那样,直到王国的旗帜 在兰斯大教堂上飘扬的那天,才放下战刀;这双手曾经常被 人间喜剧第四卷 2l 田野里丛生的荆棘拉破出血,为了偷袭蓝军Ⅲ这双手曾在沼 泽里摇过桨,或者为了帮助乔治到来吲;在大海里摇过桨,这 是一双游击队员的手,炮手的手,普通战士的手,军官的手, 因此是当时白军的手,虽说长房波旁家族还流亡在外。但是, 如果仔细看一看这双手,你会发现一些新的伤疤,证明男爵 曾经追随夫人在旺代暴动吲。这件事今天可以直言不讳了。这 双手生动地解说了历代恺尼克信守不渝的豪迈的格言FAc! 他那不宽也不高的倔强的前额由于头发脱落而开阔起来,使 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显得更加威严;金黄色的两鬓衬托着棕 色的前额,颇为引人注目。男爵周围所有的布列塔尼人都是 这副尊容:略嫌粗俗,大概也只能如此吧?看上去粗犷,呆 板,象休伦人圳那样毫无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傻气,也许是 在极度疲劳之后进入了完全休息的状态,才显出这副孤兽的 蠢相。头脑里很少有思想。思想在头脑里似乎是个负担。思 想的器官是心而不是脑袋,思想的结果是行动而不是见解。但 是,你若仔仔细细观察这位英武的老人,你便能看出他与他 那个时代的精神真正相悖的奥秘。他有自己的宗教,自己的 主见,简直是天生就有的,无需再思考。生活使他懂得了自 ①一七九三年旺代叛乱。共和国派去镇压叛乱的官军着蓝制服,故称蓝军, 而叛军则称白军。 ②指乔治三世,当时是英国和爱尔兰国王。 ③指贝里公爵夫人(179s l 870、,法国国王查理十世的儿媳,一八三0年 波旁王朝被推翻后,随查理十世流亡国外,一八三二年返回法国,企图 推翻路易 菲力浦,在旺代举事北伐,结果失败。 ④休伦人,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 人间喜剧第四卷 己应尽的义务。国家机构和宗教为他进行思考了,所以,他 应当把自己的和亲属的脑子用于行动,而不在他认为与己无 关、且已有别人照料的任何事情上分散精力。他象从剑鞘里 拔出剑来一样从心里掏出自己的想法,率真之至,如同他族 徽上执着旌旗的手。一旦明白了这个秘密,一切便迎刃而解: 他那坚定的决心是出于象族徽上的银底直纹那样清晰、明确、 率真、纯洁的思想。他参加叛乱前把财产卖给他的姐姐,是 为了应付一切——流亡、没收、死亡——所做的准备。姐姐 为了弟弟,也靠了弟弟才活着。这两位老人性格上的美现在 甚至不再能够为我们时代朝秦暮楚、见异思迁的利己主义风 尚所充分理解。即使是位大无使受托去了解他们内心的秘密, 也不会发现丝毫带有私心的思想。当一八一四年盖朗德的本 堂神甫暗示恺尼克男爵可以去巴黎要求赔偿时,持家是那么 勤俭的老姐姐大声嚷道: “呸!我兄弟需要象乞丐一样去伸手乞讨吗?” “人家会以为我效忠国王是出于私利呐!”老人说,“再说, 他应该记得起来。再说,那么多人麻烦他,可怜的国王也够 为难的了。即使他把法兰西分成一块一块送人,人家也还会 向他讨东西。” 这位忠心耿耿、对路易十八如此体贴的仆人,被赐予少 校军衔、圣路易十字勋章以及一笔两千法郎的养老金。 “国王记起来了!”他收到国王授勋授禄的牧书时说。 谁也没有指出他的错误。其实事情是德·费尔特公爵Ⅲ 费尔特公爵(1765 1 81 8),帝国时代的元帅,曾任拿破仑的陆军大 复辟时期,又成为路易十八的陆军大臣。 人间喜剧第四卷 做的,他在旺代军队的花名朋上找到了杜·恺尼克,以及其 他几个以“伊克”音结尾的布列塔尼人的名字。为了感谢法 国国王,男爵支持一八一五年盖朗德抗击特拉沃将军Ⅲ指挥 的围城战,他绝不愿意把这城堡交出去。到了不得不撤出城 堡的时候,他同一帮舒昂党人一起逃进了森林,直到波旁王 朝第二次回来才放下武器。盖朗德人至今还记得这次围城战。 如果布列塔尼的老舒昂党人都回来,这场英勇抵抗的战争就 可能席卷旺代。我们应该毫不隐讳地说,杜·恺尼克男爵是 个完全没有文化修养的人,不过是农民式的没有修养:他会 读,会写,也有点儿会算;还懂武艺和军徽,但除了祈祷书 之外,一辈子没有读过三本书。他衣着从来不随随便便,可 又始终是老样子:笨重的皮鞋,厚实的长袜,绿色丝绒短裤, 呢坎肩,以及翻领大衣,衣襟上别着圣路易勋章。他睑上有 一种出奇的安详神态,一年来,一种预示死亡的噱咙睡意似 乎在为长眠做着准备。他的夫人也好,他的双目失明的姐姐 也好,他的朋友们也好,都没有多少医学知识,对他这种日 益频繁的昏昏欲睡的状况并不担心。对他们来说,一颗无可 指责但已疲惫的心灵终于安息是很自然的事:男爵已经尽了 自己的责任,一切都包含在这两个字里了。 在这座公馆里,大家主要关心的是变得一无所有的王室 的命运。男爵一家人特别操心的是流亡在外的波旁王族的前 ①冉 彼埃尔·特拉沃(1767 1 836),拿破仑帝国将军。这里巴尔扎克颠 倒了历史事实。实际上是舒昂党人于一八一五年七月七日围攻盖朗德的 驻军,打了一天一夜,攻城未果而撤退。——原编者注。 人间喜剧第四卷 程、天主教的未来、新的政治措施对布列塔尼的影响。大家 除了还操心独生子卡利斯特这个杜·恺尼克家族伟大姓氏的 唯一希望和继承人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操心的事了。 这位老旺代分子,老舒昂党人,几年前还返老还童,教 这位儿子武艺,一个随时准备应召打仗的贵族必须具备的武 艺。卡利斯特刚满十六岁,父亲就领他到沼地和森林中去,借 打猎娱乐,教给他打仗的基本知识;父亲给儿子做出表率,不 知疲劳,稳坐鞍上,不论是飞禽还是走兽都能百发百中,毫 不畏惧地飞越障碍;他鼓励儿子去闯荡冒险,好象他有十个 儿子可以牺牲一般。当德·贝里公爵夫人到法国来夺取王位 时,父亲便将儿子带去,让他实践自家族徽上的格言。男爵 生怕妻子使他心肠软下来,便趁夜出发,不告而别,好象是 带儿子去参加一场晚会,把独生子带到火线上去。他唯一的 仆人加斯兰也高高兴兴地随他一起溜走。家里的这三个男人 走了六个月,音讯全无。男爵夫人朗读《每日新闻》时,收 有一行字不使她胆战心惊,老姐姐鼓足勇气挺着腰杆,凝神 倾听,连眉头也不皱一皱。所以说,大厅里挂着的三支火铳 不久前还使用过。男爵认为此次举兵于事无补,便在拉佩尼 西埃尔事件Ⅲ之前离开了战场。否则,杜·恺尼克世家也许 就断绝香火了。 父亲、儿子和仆人告别了贝里公爵夫人,在一个风雨交 ①拉佩尼西埃尔是一古堡,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支持贝里公爵夫人暴动 的旺代分子聚集在古堡里负隅顽抗,政府军久攻不克,便纵火焚毁古堡, 暴动分子几乎全被烧死,幸存者寥寥无几。 人间喜剧第四卷 加的夜晚,完全出乎朋友们、男爵夫人和年老的杜·恺尼克 小姐意料地回到了家里。老姐姐凭盲人所具有的敏锐听觉,听 出了三个男人在巷子里的脚步声。加斯兰把三支火铳和军刀 挂到原来的地方,不安的朋友们在点着那盏古灯的小桌子四 周围成了一圈,男爵看了看大家,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下面这 句带有封建时代遗风的天真的话: “不是所有的男爵都尽了自己的责任。” 然后,他吻抱了夫人和姐姐,在自己那把旧椅子上坐下, 吩咐给儿子、加斯兰和他自己备饭。加斯兰为了保护卡利斯 特,用身子去挡他,结果自己肩头被砍了一刀,此事过于平 常,女主人们几乎没有对他表示感激。男爵也好,来看望他 的客人也好,对胜利者既没有诅咒也没有辱骂。大家一声不 吭,这是布列塔尼人的性格特征之一。四年来,从来没有人 听到男爵说过一句蔑视他的敌手的话,他要履行自己的责任, 敌人也要尽他的天职。这种无言的沉默是意志坚定不移的标 志。这最后的挣扎,犹如残烛的余辉,耗尽了男爵的精力,致 使他目前处于这种衰竭状态。波旁家族奇迹般地被赶跑又奇 迹般地回来,这次再度流亡,他感到十分忧伤。 当晚上将近六点这出戏开场的时候,男爵按老习惯已在 四点钟进过晚餐,此刻正坐在壁炉前面靠花园一侧他那把椅 子上,听夫人朗读《每日新闻》,听着听着,脑袋搭在椅背上 睡着了。 男爵夫人坐在壁炉前面一张老式靠背椅上,离开好似多 节疤的古树般瘦骨嶙峋的男爵不远。这是位舆型的只有英国、 苏格兰或爱尔兰才有的讨人喜欢的女人。只有那儿出这种雪 人间喜剧第四卷 白粉嫩的金发女郎,一绺一绺的鬈发好象由天使们的巧手做 成,蓬蓬松松,光线似乎沿着卷曲的头发在往下流淌。 法妮·奥勃里安是个天仙般的美女。温柔多情,贫贱不 移。说话似音乐一般和悦,碧眼象清泉那样纯洁。十指纤细 柔嫩,双眸脉脉含情。美得细、雅,无论是画笔还是语言都 无法加以描绘。四十二岁,风韵犹存,好似那色彩斑驳、到 处是鲜花硕果的秋天,雨过天晴,显得清新绚丽。 男爵夫人一手拿着报纸,指头翘起,指甲修得方方正正, 象古代美女的塑像那样。数日来由于刮风而天气转凉,她穿 了一件黑丝绒袍子,半躺在椅子上,姿势得体而不造作,双 脚伸向前面的壁炉取暖。圆领的紧身衣裹着轮廓极美的双肩 和丰满的、并没有因给独生子哺乳而变形的乳房。一绺绺鬈 发按英国式样垂在面颊两边。一头美发象亮晶晶的金丝在阳 光中闪耀,不象有的头发那样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她把头发 简简单单地挽了一挽盘在头顶,用玳瑁梳子别住,又请人替 她将披散在颈背上的短发结成辫子,这些短发是种族的标志。 这根可爱的小辫子和长发一起细心地高高绾起,露出脖子与 漂亮的肩头之间那波浪式的曲线,看上去十分悦目。这个小 小的细节说明她一向注意自己的梳妆打扮,总想使她的老丈 夫瞧着喜欢。如此体贴,叫人心里多么高兴,多么快乐呀!当 你看到一个女人在家居生活中注意梳妆打扮(而别的女人只 在恋爱时才注意)的时候,请相信,她一定是个贤妻良母,是 家庭的欢乐和幸福,她懂得妻子的责任,她的内心和她的温 情里具有与她的外貌同样的美。她偷偷地行善,她能够钟爱 别人,她爱亲友就象她为了他们而爱上帝一样,没有一点私 人间喜剧第四卷 心。 因此,在天国里保佑着这位妇女的圣母,似乎为了嘉奖 她年轻贞洁,循规蹈矩,厮守年迈的贵人,而给她绕上了一 道可以免遭岁月摧残的光轮。她原来的美貌即使有所消减,柏 拉图也会当作新的风韵而加以颂扬。过去极其白嫩的面色,现 在已经变成画家们所喜爱的暖色,象珍珠一样富有光泽。宽 阔美丽的前额焕发着光彩;深蓝色的双眸在毛茸茸的浅色睫 毛下面闪着极其温柔的目光;虚浮的眼睑和肌肉已松弛的眼 角使人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感;下面的眼圈呈淡白色,象 人中部位那样,散布着一根根细小的血丝;鹰嘴状的小鼻子 显得颇为庄重,使人想起她这位贵族姑娘的出身;一张端正 可爱的嘴,长着一口洁白的小牙齿,由于总是彬彬有礼而常 常挂着笑容,显得更加美丽;虽已经有点发胖,但纤细的腰 肢和苗条的身材尚未受到破坏;美貌虽然已是秋色,但仍象 朵朵被人遗忘的鲜艳的春花,又象是瑰丽多彩的盛夏;丰腴 的双臂,皮肤光滑细嫩,线条饱满;最后,一副开朗、安详、 淡淡的玫瑰色面容,一双晶莹纯洁的蓝眼睛,过于放肆的目 光会使之害羞的蓝眼睛,使人感到她象天使一般无限和蔼,无 比亲切。 壁炉的另一边,椅子上坐着八十岁的老姐姐。她与她的 兄弟除了衣着不同之外,一切都很相似。她一边听读报,一 边结着袜子,这活计是无需用眼睛的。她的眼睛上长了一层 翳,弟媳多次劝她动手术,她坚决不肯。其中奥秘,只有她 自己知道:她推说自己缺乏勇气,实际是不愿意为自己破费 二十个金路易,因为这样一来家里就会少了这笔钱。可是,她 人间喜剧第四卷 内心却很想再看看自己的兄弟。这两位老人使男爵夫人的美 貌显得更加出色了。在恺尼克男爵和他的姐姐之间,哪个女 人看上去不年轻美貌呢?双目失明的泽菲丽娜不知道八十高 龄给她的面容所带来的变化。呆滞无神的白眼珠子一动也不 动,使她那副苍白而千瘪的面孔如同死人面孔一般;三、四 颗牙齿龇在外面,使那张睑变得有点儿吓人;深凹进去的眼 眶四周泛着红晕;嘴巴附近和下巴颏上长着几根早已变白的 胡须;这副冷漠而平静的面孔藏在一顶棕色花布做的小帽子 下面,帽子象棉被那样绗着直缝,帽檐用薄纱打成蜂窝形的 褶裥,用总是带点儿棕红色的带子系在颌下。杜·恺尼克小 姐在绉布衬裙上面套一条粗呢裙子,这是个地道的可以藏金 路易和荷包的夹层裙子。荷包缝在腰带上,她象穿衣服一样, 早晨系上,晚上解下。上身穿一件布列塔尼地方流行的紧身 衣,与粗呢裙子用的同一种料子,领口饰有一个百褶领圈。百 褶领圈的浆洗问题是她与弟媳妇之间唯一有争论的问题,因 为她一个星期只肯换一次。从这件紧身上衣宽大的棉袖子里 伸出两只干枯而有力的胳臂,一双枯黄色的手使胳臂看上去 象白杨木那样惨白。长期结毛线的习惯使手指弯曲,象钩子 一般。这双手象一架不停转动的织袜机:要是看到这十个指 头停下来,那才是怪事哩!杜·恺尼克小姐不时拿起插在怀 里的一根长绒线针,从帽檐下面塞到白头发里去搔痒。一个 外乡人要是看到她不怕戳着自己,若无其事地把绒线针重新 插到怀里去的样子,可能会觉得好笑。她的腰板象教堂的钟 楼那样挺拔,这副挺直如柱的仪表可以看作是一种老来俏,证 明骄傲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种感情。她笑起来乐呵呵的。她 人间喜剧第四卷 也尽了自己的责任。 法妮看见男爵已经睡着了,便停止读报。太阳从一扇窗 户移向另一扇窗户,象一条金色的带子把这间古老的大厅凭 空一分为二,把那些几乎是黑色的家具照得亮锃锃的。阳光 给地板上的雕花抹了一层光,在箱柜上闪动,把栎木桌子的 桌面照得通亮,从而使这舒适的棕色大厅给人以欢快之感,法 妮的声音就如同这太阳一般光明、一般欢快的音乐,在八十 老妇的心里回响。阳光很快变成了血红色,不知不觉颜色愈 来愈深,最后成为令人感伤的落日余辉。男爵夫人陷入沉思, 一句话也不说。半个月来,这情况老姑子已经注意到了,她 试图解释这种沉默。她没有问过男爵夫人一句,但她还是继 续以盲人的方式研究这种忧虑的原因,好象在读一本白色字 母的黑书,而在盲人的心里一切声音都好象是预言的回声。天 黑对失明的老妇来说无关重要,她继续织毛线。室内是如此 的安静,钢针碰撞的声音也能听得见。 “妹妹,刚刚报纸掉到地板上去了,可是您并没有睡呀。” 老妇说,神色狡黠。 夜已降临。玛丽奥特走来点上灯,把灯放在壁炉前面的 一张方桌上,然后去拿她的纺锤、线团和一张小凳,坐到朝 庭院的窗洞下面,专心一意捻起线来,天天晚上如此。加斯 兰还在牲口棚里忙着,检查男爵和卡利斯特的马,看看马厩 里是否一切都很妥帖,给两只漂亮的猎狗喂晚饭。这两个畜 生的欢叫在宅子黑影憧憧的院墙上激起了最后的回声。这两 条狗和那两匹马是显赫一时的骑士团的最后一点残迹。 假设有个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沉思遐想宅子里仍然活 人间喜剧第四卷 着的人物形象,突然听到马嘶、蹄响、犬吠,可能会吓得心 惊胆颤。 加斯兰是那种小个子的矮胖敦实的布列塔尼人,黑头发, 古铜色面孔,不声不响,象骡子一样执拗,但对主人总是百 依百顺。他今年四十二岁,在杜·恺尼克家已经做了二十五 年仆人。杜·恺尼克小姐得到男爵结婚和可能回来的消息之 后,雇用了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加斯兰。这位仆人自认为是家 庭的成员之一:他陪卡利斯特玩耍,爱护家里的马和狗,同 它们说话,抚摸它们,好象他是主人一般。他穿一件小口袋 的蓝色线呢上装,一直拖到臀部;一件坎肩,一条长裤,用 同样料子做的,一年四季穿着;一双蓝袜子,一双掌了钉的 粗笨皮鞋;天气过冷或者下雨天,他就按当地的习惯披上一 块山羊皮。 玛丽奥特的身分同加斯兰一样,在这儿也已四年。这一 男一女搭配得再好也没有了:肤色相同,身材相同,一双黑 而有神的小眼睛也相同。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没有做夫妻,也 许血缘太近,他们看上去简直象兄妹一般,玛丽奥特的薪金 是三十埃居,加斯兰的薪金是一百利勿尔。Ⅲ但别人家出一千 个埃居,他们也不会离开杜·恺尼克家。他们俩都听从老小 姐使唤。从旺代战争开始直到兄弟回来,老小姐已养成了管 理家务的习惯。因此,当她知道男爵不久要携带夫人回家时, 心情十分激动,以为她将不得不放弃家政大权,让位给杜· 恺尼克男爵夫人,并成为她的第一个下属。泽菲丽娜小姐喜 ①三十埃居和一百利勿尔当时价值差不多。 人间喜剧第四卷 出望外地发现,法妮·奥勃里安天生是个大家闺秀,对穷人 家的琐细家务厌恶之极,象所有美貌女子一样,宁可啃面包 师做的干面包,也不肯亲自动手做一顿精美的饭菜,能够承 担生育子女的最艰苦的义务,经受得住一切必要的酋吃俭用, 但就是没有勇气操持日常琐事。当男爵替他害羞的夫人请求 姐姐为他们照料家务对,老小姐象吻小妹妹一样吻了男爵夫 人一下。她把男爵夫人当作自己的女儿,疼爱她,十分高兴 能够继续照管家务。家务管得很严,而且酋俭得叫人难以置 信,只有遇到诸如她弟媳分娩、哺乳以及一切涉及全家的宝 贝孩子卡利斯特这些大事时,她才肯松手花钱。尽管两位仆 人已经习惯了这种苛厉的家政,尽管没有任何可以指责他们 的地方,尽管他们对主人利益的关心更胜于对自己利益的关 心,泽菲丽娜小姐仍然一切皆要过问。她由于专心致志,所 以无需爬到阁楼上去就能知道那里的核桃堆子有多大,也无 需把有力的胳膊伸进马厩的柜子就能知道还剩下多少燕麦。 她在紧身上衣的腰带上系着一只工头用的哨子,吹一下是唤 玛丽奥特,吹两下是唤加斯兰。加斯兰最大的乐趣是种园子, 让园子里长出鲜美的水果蔬菜来。他可做的事太少了,如果 不种点园子,他会感到无聊的。早晨他给马匹洗刷好之后就 去擦地板和打扫楼下的两间屋子。他在主人身边可做的事很 少。因此,花园里你看不到一棵野草,也看不到一只害虫。有 时候你会发现他光着头一动也不动立在太阳底下,守候着田 鼠或者金龟子的可怕的幼虫,然后他象孩子一般乐呵呵地把 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捉着的小动物拿去给主人们看。斋戒的日 子去克华西克买鱼,是他的一大乐事,那儿的鱼卖得比盖朗 人间喜剧第四卷 德便宜。 因此从来没有一个人家比这个神圣的贵族之家更和睦、 更融洽、更团结的了。主人和仆人好象是天生配好的。二十 五年来既不曾有过争执,也不曾有过纠纷。唯一使大家愁眉 苦睑的是孩子的小毛小病,唯一使大家吃惊的是一八一四年 和一八三。年的事变Ⅲ。虽说什么时候做什么事,什么季节吃 什么菜总是一成不变,但这种类似阴天、雨天、晴天轮流交 替的大自然那样刻板单调的生活,由于大家感情融洽而一直 维持着,也正因为顺应自然规律,这种生活才更加充实、更 加有益。 落日的余辉消失了,加斯兰走进大厅,恭恭敬敬地询问 主人是否需要他。 “做了祷告之后你可以出去玩或睡觉去。”这时醒过来的 男爵说,否则这话就是夫人或他的姐姐说…… 两位妇女点头表示同意。加斯兰看到主人都立起身来准 备跪在自己的座位上做祷告,便跪了下来。玛丽奥特也在自 己的小凳上跪下来做祷告。老小姐大声祈祷。她刚祷告完,便 听见巷子里有人敲院子的大门。加斯兰前去开门。 “肯定是神甫先生。他几乎总是第一个到。”玛丽奥特说。 果然,听到走在台阶上清脆的脚步声,大家认出了盖朗 德的本堂神甫。 本堂神甫恭恭敬敬地向男爵和两位妇女问好,说了几句 ①一八一四年四月拿破仑被迫退位,波旁王朝复辟。一八三0年七月革命 波旁王朝被推翻。 人间喜剧第四卷 神甫们擅长的文雅动听的话。女主人漫不经心地向他道了声 晚安,他以宗教裁判官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您是有心思还是不舒服,男爵夫人?”他问。 “谢谢,没有什么。”她说。 格里蒙您生,五十岁,中等身材,穿一件教士长袍,一 双银搭襻的笨重皮鞋。白领巾托着一张胖乎乎的面孔,气色 总的说是白的,但有点泛黄。一双手圆滚滚的。这副十足的 修士面孔,就其肌肤的色调和平淡的表情来说,象个荷兰市 长,就其一头平直的黑发和炯炯有神但又彬彬有礼的褐色眼 睛来说,又象个布列塔尼的农民。他象心地纯洁而坦然的人 那样轻松愉快,不怕人家开玩笑。他一点也没有穷教士那副 心神不定、脾气恶劣的样子。那些穷教士在自己教区里由于 教友反对而立不住脚或者权力难保,用拿破仑的名言来说,他 们不是教区教友们的精神领袖和天然的治安法官,倒被教友 们视为敌人。一个最不信教的游客如果看到格里蒙先生走在 盖朗德城里的那副神气,也会承认他是这座天主教城市的主 宰。但是,这位主宰使自己精神上的优势屈居于杜·恺尼克 一家人的封建威势之下。在这座大厅里,他好象是领主家管 理小教堂的神甫。在教堂里,他祝福的时候总是把双手首先 伸向杜·恺尼克家的祭台,祭台的顶拱石上雕刻着他们族徽 上那只持剑的手和格言。 “我以为德·庞奥埃尔小姐已经来了。”神甫拿起男爵 夫人的手吻了一吻,坐下来说。“她坐不住了。放荡的风尚难 道真要流行起来不成?因为,我看见他了,今晚骑士先生又 在图希家。”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他到图希家去这件事,在德·庞奥埃尔小姐面前,请 您只字不要提起。”老小姐温和地大声说。 “噢!小姐,”玛丽奥特搭话道,“全城的人都在说闲话, 您阻止得了吗?” “人家说什么?”男爵夫人问。 “姑娘们,大嫂们,总之,所有的人都说他爱上了德·图 希小姐。” “象卡利斯特这样的帅小伙子应该在战场上得到女人的 爱情。”男爵说。 “德·庞奥埃尔小姐来了。”玛丽奥特说。 果然,这位小姐的娱娱轻步踩在院子里的沙土上,发出 吱吱的响声,身边陪着一位小仆人,为她掌灯。玛丽奥特看 到有位男仆陪来,便转身移到大厅去坐,以便借着这位富有 而吝啬的小姐的松脂烛光同他聊天,好节酋自家主人的蜡烛。 这位小姐形容憔悴,面孔象01.n]Ⅲ的纸张一般蜡黄,睑 上的皱纹就象风吹皱了的湖水一样,灰眼睛,大龅牙,一双 男人的手,相当矮的身材,背有点儿弯,也许是驼子,但是, 谁也不曾好奇到想弄清楚她身上有什么缺陷或者完美之处。 她穿衣服的趣味同杜·恺尼克小姐一样,当她想摸到里层袍 子上的侧袋时,她就得翻动好几层衬衣和裙子。这时,钥匙 和钱币就会在衣服里叮叮当当发出奇怪的响声。她象那些能 干的女当家一样,总是一边藏着一大串钥匙,另一边藏着银 烟壶,针箍,编结的活儿,以及其他叮当作响的玩意儿。她 ①拉丁文:判例集。时旨中世纪巴黎最高法院的判案记录。) 人间喜剧第四卷 头上戴的不是杜·恺尼克小姐那种式样的棉帽子,而是一顶 查看瓜地时戴的绿色帽子。帽子同黄金瓜一样,由绿色变成 了棕黄色。这顶帽子的形状,在二十年之后,又以碧碧帽的 名称在巴黎流行起来。这顶帽子是在她亲自监督下由她的外 甥女们亲手做的。绿色的塔夫绸是在盖朗德买的;帽子的骨 衬,她每五年到南特去换一次,原因是她给骨衬规定了使用 期限。她的外甥女们也给她做袍子。总是按照一成不变的纸 样子剪裁。这位老小姐还有一根小扁头手杖 玛丽安东 奈特Ⅲ得势初期贵妇们使用的那种手杖。她出身于布列塔尼 最高贵的世家。她家的族徽同从前公爵家的款式一样。布列 塔尼显赫的德·庞奥埃尔世家到她和她妹妹两人截止了。 她妹妹嫁给了凯嘉鲁埃,她丈夫不顾当地人的反对,把她的 姓和自己的姓拼在一起,让人家称他德·凯嘉鲁埃庞奥 埃尔子爵。 “老天惩罚了他。”老小姐说,“他只有女儿,凯嘉鲁埃 庞奥埃尔的姓氏也要绝代了。” 德·庞奥埃尔小姐从地产上获得的岁入大约有七千利 勿尔。她自成年以来亲自管理、亲自骑着马儿去视察自己的 产业已经三十六年,在每件事情上都表现了大部分驼子所具 有的坚定性格。方圆十里之内,人们对她的悭吝很钦佩,从 来没有人对此加以非难。她身边只有一个女仆和陪她来的这 ①玛丽 安东奈将(1755 1793),法国王后,路易十六之妻,在法国史上 以轻佻、风流、奢侈、保守、反动著名。一七九三年十月十六日同路易 十六一起被送上断头台。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个小男仆。她的全部开销,不包括捐税在内,一年不超过一 千法郎。因此,凯嘉鲁埃庞奥埃尔一家人都巴结她。他 们冬天住在南特,夏天就住在他们那块位于安德尔河下游卢 瓦尔河岸边的土地上。大家知道,哪位外甥女讨她喜欢,她 将来就把她的财产和积蓄赠送给谁。凯嘉鲁埃家的四位小姐, 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二十岁,每季度一个,轮着到她家来 过几天。 雅克琳·德·庞奥埃尔是泽菲丽娜·杜·恺尼克的朋 友,自幼就仰慕这个作为布列塔尼骄傲的杜·恺尼克世家,所 以卡利斯特一出世,她就有了把她的财产传给他的计划,办 法是把凯嘉鲁埃庞奥埃尔子爵夫人将来过继给她的女儿 嫁给这位骑士。她想用偿还佃户押金的办法把杜·恺尼克家 最好的田地赎几块回来。吝啬有了目的,就不再成为缺点,而 是修养美德的手段,过分的克己就变成了不断的牺牲,终于 在锱铢必较的外貌下面藏起崇高的意图。泽菲丽娜可能知道 雅克琳的盘算。把整个心思用来疼爱儿子和温存丈夫的男爵 夫人,看到德·庞奥埃尔小姐每天到她家来总是找借口把 她最喜欢的十五岁的夏洛特·德·凯嘉鲁埃带在身边,也猜 着了几分。格里蒙神甫肯定知情。他帮助老小姐把钱存放在 很可靠的地方。德·庞奥埃尔大概有三万金法郎,这是根 据她的积蓄估算的数字。不过即使她拥有十倍于现有的土地, 杜·恺尼克家的人也不会表现出会使老小姐以为他们看中她 的财产的殷勤劲儿。雅克琳·德·庞奥埃尔小姐出于布列 塔尼人那种值得敬佩的自豪感,很高兴她的老友泽菲丽娜和 杜·恺尼克夫妇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爱尔兰国王的子孙和 人间喜剧第四卷 泽菲丽娜肯接受她的拜访,总使她感到万分荣幸。她甚至忍 痛牺牲,同意每天晚上让她的小仆人在杜·恺尼克家点一支 松脂烛——一种颜色象香料甜面包的蜡烛名称,今天西部有 些地方还点这种蜡烛。因此,这位年老而富有的小姐就是高 贵、骄傲和尊严本身。在你读着关于她的外貌的描述时,格 里蒙不慎泄露了以下一事:年老的男爵、年轻的骑士和加斯 兰带着战刀和猎枪偷偷溜走,去旺代参加夫人Ⅲ发动的叛乱, 使得法妮大惊失色,而布列塔尼人欢欣若狂的那天晚上,德 ·庞奥埃尔小姐慷慨捐献,交给男爵一万利勿尔金币,外 加神甫从征收什一税得来的一万利勿尔,老战士受托以庞 奥埃尔家族的名义和盖朗德教区的名义把这两笔钱交给亨利 五世的母亲吲。 德·庞奥埃尔小姐对待卡利斯特的态度,仿佛自以为 对他享有权利。她的计划要求她看管他。这倒不是她在男女 私情的问题上见识短浅。她象先朝老妇人那样很宽容,但她 讨厌革命带来的新风尚。卡利斯特如果同布列塔尼的姑娘们 闹出了风流事件,还可能赢得她的尊重,但如果追求起她所 说的时髦来,那就会在她眼里大大降格。他如果诱奸了女孩 子,德·庞奥埃尔小姐可能从袋里挖出点儿钱去安抚人家; 如果看见卡利斯特驾驶一辆轻便双轮马车,说起要到巴黎去, 她可能认为他是个浪荡子。但,如果她发现他在阅读大逆不 ①指贝里公爵夫人,参词本卷第22页注⑧。 ②亨利五世的母亲即贝里夫人。亨利五世是查理十世的孙子,被正统派视 为王位的合法继承人。 人间喜剧第四卷 道的报纸杂志,她可能会做出什么事来,就不得而知了。对 她来说,新思想就意味着推翻土地轮作制度,就意味着为了 改良土壤和改善耕作方法而破产,就意味着最后由于试验而 早晚会把地产舆押出去。对她来说,帝嚏是发财的正道,而 最妙的管理方法就是在谷仓里囤积黑麦、燕麦、大麻,死死 守住不卖,等待价格上涨,不怕被人家骂作囤积居奇者。说 来也奇怪,她常常做成得手的买卖,从而证实了她的经营原 则。她看来狡猾,其实没有头脑。但她象荷兰人那样有条理, 象猫那样谨慎,象牧师那样有恒心,在这个因循守旧的地方, 持之以恒就无异于最深刻的思想了。 “今天晚上阿尔嘉先生来吗?”老小姐与主人互相寒喧了 几句之后,一面脱着露指手套,一面问。 “来的,小姐,我看见他在林荫道上遛狗哩。”神甫回答。 “哈!今天晚上我们的穆士Ⅲ可要热闹啦。”她又说,“昨 晚我们只有四个人。” 听她说到穆士,神甫站起身来,到柜子抽屉里拿出一只 细柳条编的小圆篮子,一堆已经用了二十年的黄得象土耳其 烟丝一样的筹码,以及一副通里通遢的纸牌——象圣纳泽尔 关防人员半个月才换一次的纸牌一样龌龊。然后,他亲自把 每个打牌的人所需要的筹码在桌上摆好,把小圆篮子放在桌 子当中的油灯旁边,那股热心劲儿就象孩子,那副模样就象 惯于献这种小殷勤的男人。象军人敲门那样,一记重重的敲 门声在这座古老而幽深的宅院里震响。德·庞奥埃尔小姐 ①穆士,牌戏名。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小仆人一本正经地走去开门。不一会儿,笼罩着朦胧夜色 的台阶上出现了杜·阿尔嘉骑士干瘪修长的黑色身影。他是 当年凯嘉鲁埃海军元帅的旗舰舰长,什么季节穿什么衣服,有 板有眼。 “来呀,骑士!”德·庞奥埃尔小姐叫道。 “一切都已就绪了。”神甫说。 骑士是个身体赢弱的人。他穿一条法兰绒裤子,保护关 节,戴一顶黑绸帽子,保护头颅不被雾气濡湿,着一件斯宾 塞式的上衣,保护他那宝贝胸脯不受突如其来使盖朗德降温 的冷风袭击。他出门时总拿着一根装有金柄的手杖,用来驱 赶那些不合时宜地向他心爱的母狗求爱的公狗。这位骑士象 爱打扮的少妇那样仔细,稍不如意必亲自动手,说话声音很 低,生怕累了快要失音的嗓子。他是旧海军中最勇猛善战的 人物之一,很荣幸地得到絮弗朗大法官Ⅲ的赏识和波唐杜埃 伯爵的友谊。作为凯嘉鲁埃海军元帅的旗舰舰长,他的英勇 表现以显眼的痕迹记录在他那留下伤疤的睑上了。单看他的 外表,谁也不会相信这位布列塔尼水兵会有暴风雨盖不住的 嗓门,俯视大海的锐眼,无与伦比的胆量。他不抽烟,不骂 人,象女孩子那样温和文静,象老妇人那样关心他的小狗蒂 斯贝,随着小狗的性儿,满足小狗的需要,以此表示他对自 己往日的风流韵事的高度重视。他从不提起自己曾使德·埃 ①絮弗朗(1726 1788),著名的海军将领,曾出征印度,打败英军,后任 马耳他修士会大法官。 40 人间喜剧第四卷 斯坦伯爵Ⅲ大为诧异的惊人之举。虽然他具有残废军人的外 貌,走起路来好象害怕踏死蚂蚁,虽然他抱怨海风凉,太阳 热,雾气湿,但他长在红齿龈上的一口白牙并不示弱,可以 确保他的癖好获得满足,而且是个破财的癖好;一天要吃四 顿饭,胃口象修士那样大。他的身架象男爵一样,瘦骨嶙峋, 坚不可摧,羊皮纸一般的皮肤贴在一把骨头上,就象一匹瘦 得皮包骨的阿拉伯马,太阳照得青筋闪闪发光。他的面孔保 持着古铜色,因为他到过印度,但没有从那儿带回一个思想, 也没有带回一个故事。他曾流亡,把家产荡光,后来又获得 圣路易十字勋章和一年两千法郎的养老金,由海军残废军人 管理处支付,这是他多年为国王效劳所应得的报酬。轻度的 神经官能症使他疑心自己害着千百种毛病。这情况不难解释, 因为他在流亡期间受了不少苦。他曾在俄国海军中服役,直 到亚历山大皇帝想用他来攻打法国,他才辞职不干,跑到敖 德萨去,住在黎塞留公爵吲身边。他同公爵一起回国。黎塞 留公爵使这位前布列塔尼海军引以为荣的老将获得了一份应 得的养老金。他是在路易十八时代回盖朗德的,路易十八死 的时候,他当上了该市的市长。神甫、骑士、德·庞奥埃 尔小姐十五年来已经养成习惯,晚上在杜·恺尼克家度过,城 里和地方上的其他贵族名流也有来的。在杜·恺尼克家里,本 ①德·埃斯坦伯爵(1729 1794),法国王家海军少将。 ②黎塞留公爵(1766 1822),政治家,法国大革命后于一七九0年流亡俄 国,帮助俄皇亚历山大一世攻打土耳其,并于一八0三至一八一四年司 任敖德萨总督。王政复辟后回法国,先后出任外交大臣和内嗣总理。 人间喜剧第四卷 4l 镇小圣日耳曼区Ⅲ的领袖是谁,大家不难猜到,这儿,新政 府派来的行政官员,没有一个打得进来。六年来,神甫每当 说到紧要之处:Domine,salvum fac regem!吲总要先清清嗓 子。盖朗德城里的政治活动也就到此为止了。 穆士是一种扑克游戏,玩的时候每人发五张牌,另带一 张翻牌。翻牌决定王牌的花头。轮到谁打牌,谁就说要或不 要,完全听便。如果不要,只输自己下的注,因为只要篮子 里没有存钱,每人押的注很小。如果要,就应该吃进,同时 按赌注的总数赢得一定的比例。如果篮子里有五个苏,吃进 一次牌就赢一个苏。不吃进,就被记入穆士:于是注的数目 是多少,他就欠多少,待到下一圈将欠数放入篮子里。大家 把欠的穆士记录下来,下一圈按所欠数目的多寡,由多到少, 顺序放入篮内。轮着谁打牌的时候谁说弃权,就在这一圈中 摊开自己的脾,并被视为局外人。发剩下的牌,大家可以按 先后次序用手中的牌去换,就同两人对打的扑克一样。谁愿 意取几张就取几张,以致头家和二家可以两人把牌全部拿光。 翻牌归发牌的人,因此他是末家。他可以用这张牌换手中的 一张牌。一张“炸弹”可以轰掉所有其他的牌,“炸弹”名叫 弥斯蒂格里,也就是梅花J。这种扑克玩起来虽然极其简单, 但也不无乐趣。人们贪财的天性,灵活的手腕,面部的表情 动作,都可以在这游戏中得到培养和训练。在杜·恺尼克府 上,每个打牌的人拿二十个筹码,相当于五个苏,这样,每 ①圣日耳曼区是巴黎贵族聚居的地方。此处指盖朗德镇的贵族社会。 ②拉丁文:主啊,保佑吾王吧! 42 人间喜剧第四卷 圈赌注的总数达五个里亚Ⅲ,在这些人眼里,这是笔大数目 了。如果手气好,可以一次赢五十个苏,在盖朗德谁也不会 在一天里花掉这么多钱。因此,德·庞奥埃尔小姐对这游 戏的劲头不亚于好好打一场猎的猎人。这种扑克游戏之简单, 根据法兰西学院编的专业词汇解释,仅次于打巴达伊吲。泽菲 丽娜小姐算半份,同男爵夫人合伙,她对打穆士的兴趣一点 也不亚于旁人。押一个里亚,可能赢回五个。一圈一圈赢下 去,对这个聚财的老小姐来说,是个重大的金融活动。她在 这上面所用的心力同最贪婪的投机商在交易所开盘之后对公 债行情涨落的关注没有什么两样。 一八二五年九月的一天晚上,德·庞奥埃尔小姐输了 三十七个苏。这之后,大家订了一条公约:以后谁输了十个 苏之后一旦表示不想再来,牌局便终止。让一个人看着别人 打穆士,自己不参加而心里难过,这在礼貌上是不允许的。凡 是爱好都有其诡谲之处。骑士和男爵这两位政治家找到了回 避公约的办法。当大家都强烈希望把热闹的牌局继续下去时, 如果德·庞奥埃尔小姐或泽菲丽娜小姐已经输了五个苏, 豪爽的杜·阿尔嘉骑士总是奉送十个筹码给她们,条件是如 果她们赢了就得还。这位大手大脚的老光棍,别人不花的钱, 他肯花。也只有老光棍可以放肆地向小姐们献这种殷勤。男 爵也送给两位老小姐十个筹码,托辞要把牌局继续下去。两 位吝啬的老小姐总是收下的,当然,按女孩子的习惯,总不 ①里亚,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四分之一苏,二十个苏等于一法郎。 ②牌戏名。 人间喜剧第四卷 免要扭捏一番。男爵和骑士必须在赢了的情况下才能如此慷 慨,否则,送这十个筹码就可能含有侮辱的意思了。如果凯 嘉鲁埃家有位姑娘来看姨妈,穆士打起来会很热闹。凯嘉鲁 埃家的人在姨妈家从来没有人称呼他们凯嘉鲁埃庞奥埃 尔,连仆人也不这样称呼,因为他们在称呼问题上有十分明 确的吩咐。姨妈教外甥女如何在杜·恺尼克家打穆士,以此 作为莫大的乐趣。小外甥女奉命要文雅有礼。在小外甥女见 到英俊的卡利斯特时,这不难做到,因为凯嘉鲁埃家的四位 小姐都爱他爱入了迷。这四位年轻少女是在现代文明中长大 的,对五个苏并不珍惜,输了一圈又一圈,记录下来的穆士 总数有时高达上百个苏,从一次输二个半苏直到一次输一百 个苏不等。这样的晚会,瞎跟老小姐大为兴奋。在盖朗德,打 牌吃进称做得手。男爵夫人根据手中的牌,有把握可以得手 多少,就在她姑子的脚上轻轻踩几下。在篮子里筹码多的时 候,要还是不要,心里很矛盾,贪得和怕失的思想进行着斗 争。打牌的人互相询问:“您要吗?”同时对手上有好牌想碰 碰运气的人表示羡慕,对自己不得不放弃表示失望。夏洛特 ·德·凯嘉鲁埃通常由于牌打得冒失而被指责为荒唐,但她 自己却很得意。然而,回到家里:如果这天她没有赢,姨妈 就对她表示冷淡,并且教训她,说她性格太果断,年轻人不 当顶撞应受尊敬的人,端篮子或出牌的样子太放肆,风俗习 惯要求年轻人谨慎一些,谦虚一些,人不可以幸灾乐祸,等 等。当篮子里的筹码太多的时候,大家总是开玩笑,说要套 上牲口拖篮子,用牛拖,用象拖,用马拖,用驴拖,或用狗 拖。这样的玩笑一年里要开上千次,但总觉得很新鲜,二十 人间喜剧第四卷 年了,也没有人发觉这是重复的玩笑。套牲口拖篮子的建议 总是把大家逗得乐起来。眼看别人把满满一篮子赢去,自己 做了贡献而一点也没有得着的人所说的难过话儿也逗得大家 很乐。大家出牌不知不觉却很慢,一边聊天,一边心里打着 算盘。这些高贵的人们,打起牌来,互不信任,心地狭窄得 可怜。每当神甫端篮子,德·庞奥埃尔小姐几乎总是指责 他作弊。于是,神甫便说: “奇怪,我挨罚的时候就不作弊了!” 在桌子上亮开自己的牌之前,谁都要进行一番深思熟虑, 进行一番仔细的观察,说几句好歹算是机智的话,并作一番 聪明而巧妙的评论。打牌的时候还不时停下来谈谈城里发生 的新闻,或议论议论政治事件,你可以想想这副情景:打牌 的人把牌象扇子一样捏在手里,贴在胸口,专顾讲话,一停 就是整整一刻钟,经常如此。暂停之后,如果发现篮子里少 了一个筹码,人人都说自己已经放进去了。大家都说骑士因 为想着他耳朵里嗡嗡响的铃声,想着脑袋、淘气的妖精而忘 记放了,所以几乎总是他补足赌注的缺额。骑士补了之后,泽 菲丽娜老小姐或狡猾的驼子就开始后悔:这时她们就想也许 是自己没有放,她们相信没有忘记,但又怀疑自己,好在骑 士相当富有,这点小亏还是吃得起的。当大家谈起王族不幸 的命运时,男爵就不知道牌该怎么打了。 有时,所有的人都指望赢,而结果总是出乎他们的意料。 打了一定圈数之后,各人又赢回了自己的筹码,时间已经很 晚,于是分别告辞而去,既没有输也没有赢,但并非没有乐 趣。在这些激烈厮杀的晚会上,大家会埋怨起穆士来,说穆 人间喜剧第四卷 士不够刺激。打牌的人抱怨穆士,就象黑人抱怨天气不好就 在水中打月亮一样。他们认为晚会不够精彩,费了很大劲儿, 但乐趣不大。所以,德·凯嘉鲁埃子爵和夫人初次来访时,谈 起惠斯特和波士顿Ⅲ比穆士有趣,对打穆士感到极端腻味的 男爵夫人鼓励他们教给大家,当时杜·恺尼克府上的这群人 准备试它一试,对这些牌戏上的新玩意儿不无惊叹之感。可 是凯嘉鲁埃夫妇无法使他有懂得这两种牌的打法。凯嘉鲁埃 夫妇一走,他们都说这两种牌太伤脑筋,象做几何作业,其 难无比,宁愿打他们心爱的穆士,简单容易的穆士。穆士战 胜了现代扑克,就象布列塔尼到处是旧事物战胜新事物那样。 在神甫发牌的时候,男爵夫人向杜·阿尔嘉骑士提些与 前一天晚上相同的问题,询问他的健康情况。骑士以有新的 病痛为荣。虽说问题相同,旗舰舰长回答起来倒格外方便。今 天身上的假肋骨曾使他心情不安。这位尊贵的骑士从来不叫 唤老伤口痛,这很了不起。凡是正常的病痛,他有精神准备, 他心里有数,可是那些稀奇古怪的病痛:头疼呀,啃肠胃的 小狗呀,在耳朵里嗡嗡响的铃声呀,以及千百种别的妖精,却 使他精神极席不安。因为医生不知道什么药可以治他这些莫 须有的病痛,他就更有理由摆出一副患了不治之症的病人样 子了。 ①惠斯特,今桥牌的前身,十七世纪由英国人发明,十八世纪初,路易十 四统治末期传入法国。波士顿也是一种四人打的牌戏,打牌的搭子不象 桥牌是固定的,而是每局临时始配,美国独立战争期司,发明于波士顿, 故名。 人间喜剧第四卷 “昨天,您好象觉得双腿酸麻,是吗?”神甫一本正经地 问他。 “转移啦。”骑士回答。 “从腿上跳到肋骨上去了,是吗?”泽菲丽娜小姐问。 “当中没有停过吗?”德·庞奥埃尔小姐微笑道。 骑士庄重地欠了欠身,做了个否定的手势,相当滑稽。这 也许可向周围的人证明,他这个水兵年轻的时候是很风趣、多 情、讨人喜爱的。也许他在盖朗德过着因循守旧的生活,不 少过去的回忆被埋藏在心底里了。他侵乎乎地象鹭鸶一样立 在城外的林荫道上,头上顶着太阳,瞅着大海和他那欢蹦乱 跳的小狗的时候,也许会忆起那回味无穷的过去,想到那往 日的人间天堂。 “德·勒农库老公爵已经作古啦。”男爵说,想起了他夫 人在《每日新闻》上读到的那段新闻,“喏,王室的首席侍从 这就去会见主人了。我不久也要去了。”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他妻子轻轻拍着丈夫长满老茧 的皮包骨的手说。 “妹妹,让他说吧。”泽菲丽娜说,“我在世上一日,他就 不会下九泉。他是我的小弟嘛。” 老小姐的嘴唇上掠过一丝愉快的微笑。当男爵随口说出 这种想法时,打牌的人和来访的人面面相觑,内心激动,对 盖朗德之王的这种忧郁之情深感不安。来看望他的人离去的 时候议论说:“杜·恺尼克先生心情忧郁。他那迷迷糊糊的神 情您看到了吗?”翌日,全盖朗德都在议论这件大事。 “杜·恺尼克男爵的健康每况愈下了!”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这句话打开了每家人家的话匣子。 “蒂斯贝好吗?”牌一发好,德·庞奥埃尔小姐就问骑 士。 “这条可怜的小狗同我一样,”骑士回答,“它筋骨疼痛, 跑的时候总是把一只前腿跷起来。瞧,象这个样子!” 为了模仿狗的样子,骑士把一只手臂蜷着举起来,让他 的邻居驼子看见了他的牌,而驼子正想知道他是否有王牌或 弥斯蒂格里。这是他上的第一个当。 “噢!神甫先生的鼻尖发白了,”男爵夫人说,“他有弥斯 蒂格里。” 同其他打牌的人一样,可怜的神甫有了弥斯蒂格里就无 法掩饰他那极为高兴的心情。每个人的睑上都有那么一个部 分会泄露自己内心的活动,而这些习惯于互相察言观色的人, 观察了几年之后,终于发现了神甫身上的弱点:他手里有弥 斯蒂格里,就兴奋得鼻尖发白。于是大家出牌的时候就要三 思而行。 “今天您府上来过客人吗?”骑士问德,庞奥埃尔小姐。 “来过,我妹夫的一位表兄弟。他告诉我德·凯嘉鲁埃伯 爵夫人结婚了,她是德·封丹纳的千金,我觉得很意外 ......,, “是大个子雅克Ⅲ的女儿?!”骑士大声惊问,他在巴黎小 住时,一直和他的海军元帅在一起。 “伯爵夫人是他的财产继承人,她嫁给了一位从前的大 ①指德·封丹纳伯爵。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使。这位表兄弟告诉了我有关我们的邻居德·图希小姐的一 些离奇古怪的故事,离奇古怪得我不敢相信。卡利斯特不会 经常呆在她家里的,他相当理智,会发觉那些丑恶行为的。” “丑恶行为?……”这四个字男爵听了一惊,问道。 男爵夫人和神甫互相递了个眼色。牌发好了,老小姐手 里有弥斯蒂格里,不想把这谈话继续下去,很得意刚才的话 使得举座愕然,从而掩饰了她得着好牌的喜悦。 “该您出牌了,男爵先生。”她大着声儿说。 “我的侄子不是那种喜欢丑恶行为的青年。”泽菲丽娜小 姐说,一面用绒线针挠头。 “弥斯蒂格里!”德·庞奥埃尔小姐大声叫道,没有搭 她朋友的腔。 神甫看来对卡利斯特与德·图希小姐之间的问题完全知 情,所以没有介入他们的谈话。 “德·图希小姐做了什么越轨的事呀?”男爵问。 “她吸烟。”德·庞奥埃尔小姐回答。 “这没有坏处嘛。”骑士说。 “她的田地呢?……”男爵问。 “她的田地,”老小姐接着说,“她吃到肚里了。” “全班人马都进了,都进了穆士。我有国王,王后,王牌 J,弥斯蒂格里和一张王。”男爵夫人说,“姐姐,该我们端篮 子。” 这副牌没有打就被她们赢了,德·庞奥埃尔小姐看得 愣住了,于是丢下了卡利斯特和德·图希小姐的事儿。九点 钟的时候大厅只剩下了男爵夫人和神甫。四位老人已经睡觉 人间喜剧第四卷 去了。骑士按老习惯把德·庞奥埃尔小姐一直送到位于盖 朗德广场的家里,一路上或是议论最后一副牌的微妙之处,或 是议论他们或大或小的运气,或是议论泽菲丽娜小姐把赢到 的钱塞进口袋时的那副总是十分高兴的劲儿,因为瞎子老太 的思想感情在面孔上不可抑制地表现了出来。杜·恺尼克太 太的忧虑是他们今晚谈话的中心内容。骑士已经注意到他可 爱的爱尔兰女郎心不在焉。他对男爵夫人神情异常所作的种 种猜测,老小姐走到家门口待小仆人上楼之后才推心置腹地 回答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我知道其中原因。” “什么原因?” “如果我们不立即给卡利斯特成亲,他就会堕落。他爱上 了德·图希小姐,一个女戏子。” “既然这样,您就叫夏洛特来吧。” “我妹妹明天就会收到我的信。”德·庞奥埃尔小姐向 骑士告别的时候说。 根据这个例行的晚会,请您估计一下,一个外乡人的到 来、逗留、离去或者仅仅路过,会在盖朗德城里产生什么样 的骚动。 无论是男爵的房间还是他姐姐的房间里一点声息都没有 了,这时,杜·恺尼克夫人瞅了一眼默默地把玩着筹码的神 甫。 “您终于在分担我对卡利斯特的忧虑,我已经看出来了。” 她对神甫说。 “德·庞奥埃尔小姐今晚不高兴的样子,您看见了吗?” 人间喜剧第四卷 神甫问。 “看见了。”男爵夫人回答。 “我知道,她对我们亲爱的卡利斯特所抱的愿望再好也没 有了,她喜欢他,好象他是自己的儿子一般。他跟随父亲去 旺代的表现,贝里夫人对他的忠诚的夸奖,使德·庞奥埃 尔小姐更加喜爱他了。如果卡利斯特娶她的一位外甥女,她 一定会在过世前就把自己的全部财产赠给这位外甥女。我知 道,您想在爱尔兰为我们亲爱的卡利斯特物色一个更为富有 的对象,但最好一张弓上准备两根弦。万一您的家人不肯负 责卡利斯特的婚事,德·庞奥埃尔小姐的财产就是不可小 视的。您要为这可爱的孩子找到一个拥有七千利勿尔年金的 对象并不难,但您可找不到四十年的积蓄,也找不到象德· 庞奥埃尔小姐那样管理得很好、附有房产的经过整治的田 庄。德·图希小姐,这个不信教的女人的到来,把许多事情 都给搅糟了!她的情况人家终于知道了。” “什么情况?”做母亲的问。 “噢!一个婊子,一个荡妇!”神甫大声嚷道,“一个作风 暖昧的女人,她喜爱戏剧,同男女戏子来往,同音乐家、画 家、蹩脚文人等乌合之众一起吃她的财产!她为了写书,起 了个笔名,据说她的笔名比她的真名费利西泰·德·图希还 要出名。一个地道的滑稽演员,从她第一次入教领圣体之后, 就再也没有进过教堂,除非是去那里看雕像或绘画。她花费 大量金钱,把图希庄园弄得极其不成体统,装潢成穆罕默德 的天堂,不过里面的仙女不是女人罢了。那里面一天所喝掉 的好酒比盖朗德全城的人一年里喝掉的还要多。布尼约的姑 人间喜剧第四卷 5l 娘们Ⅲ去年接待过一些蓄山羊胡子的人。这些人有蓝军之嫌。 他们到她家去过,他们唱的那些亵渎宗教的歌曲,简直使这 些贞淑的姑娘们羞得要哭出来。这就是骑士先生目前爱慕的 女人。那些眼下无神论者写的嘲弄一切的下流书籍,如果这 个女人今天晚上想要一本,骑士会亲自骑马奔到南特去替她 购买。我不知道卡利斯特是否也肯为教会这样做。最后,这 个布列塔尼女人不是保王党人。如果为了正义事业要去打仗, 而德·图希小姐,或者卡米叶·莫潘先生——这就是她的笔 名,我想起来了——想把卡利斯特留在身边,骑士会让他的 老父亲一个人去的。” “不会的。”男爵夫人说。 “我不想考验他,您心里会十分难过的。”神甫回答,“骑 士爱上这个不男不女、抽烟象大兵、写文章象记者的怪女人, 全盖朗德都议论纷纷。根据中派人物邮局局长从报纸上得到 的消息,目前她家里住着最有害的作家。成问题的是在南特。 今天早晨,凯嘉鲁埃的一位表兄弟来看望德·庞奥埃尔小 姐。他想把夏洛特嫁给一个有六万年金的人,跟她讲了七个 小时有关德·图希小姐的事,使她心烦意乱。现在钟楼上已 经敲九点三刻了,卡利斯特还不回来。他在图希庄园,也许 要到天亮才会回来。” 男爵夫人听着,神甫不知不觉已经把对话变成了独白。他 瞅着自己的教徒,教徒的面孔上呈现着不安的神情。男爵夫 人涨红了睑,浑身在颤抖。这位母亲听得吓呆了,美丽的眼 ①指盖德圣卡特琳娜街上开旅馆的女子。 人间喜剧第四卷 睛里流下了泪水,格里蒙教士看了大受感动。 “明天我去见德·庞奥埃尔小姐,您请放心。”他以安 慰的口吻说,“也许事情并不象人们说的那么糟,我会弄清情 况的。再说,雅克琳小姐信任我。卡利斯特是我们的学生,是 不会让魔电迷住的。他肯定不愿意闹得家里不安宁,也不会 打乱我们为他的前途所做的安排。因此,您不要哭,不是一 切都完了,夫人。失足不算是堕落。” “您不过让我知道了详细情况罢了。”男爵夫人说,“首先 发现卡利斯特变了的难道不是我吗?一个母亲感到自己在儿 子心中只是次要的人了,或者不再是唯一的人了,是十分痛 苦,十分伤心的。男人生活中这个阶段是做母亲的一项心病。 我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没料到来得这样快。总之,我本来 想,他至少会爱上一位高贵美丽的女子,而不是一个滑稽演 员,一个蹩脚的闹剧演员,一个戏子,一个习惯于虚情假意 的作家,一个将来会欺骗他并使他不幸的坏女人。她有过艳 遇吧?……” “同好几个男人有过。”格里蒙教士说,“这个大逆不道的 女人居然是布列塔尼出生的人!丢尽了故乡的睑!星期日讲 道时我要讲一讲她的问题。” “您可别这么做!”男爵夫人说,“盐工和农民很可能闹到 她门上去。卡利斯特是名副其实的布列塔尼人。如果他在她 家,很可能发生不幸,因为他会象保护圣母一样保护她。” “十点钟了,我祝您晚安。”格里蒙教士说,点亮了他的 风灯上的松脂烛。风灯的玻璃和金属架子明净锃亮,说明他 的女管家十分仔细,家里的一切东西都收拾得很好。他接着 人间喜剧第四卷 又说:“夫人,一个由您养育,由我用基督教精神培养起来的 青年,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个为人象羊羔一样洁白无瑕 的孩子,谁料到会跳到这样一个泥坑里去呢?” “也许还不至于如此吧?”男爵夫人说,“可是,一个女人 怎么会不爱上卡利斯特呢?” “这个妖精在图希庄园住这么久就足以证明了。从她成年 到现在二十四年来,这次在家乡呆的时间最长。对我们来说, 过去她住到家乡来的时间幸好不长。” “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男爵夫人说,“我在爱尔兰听说这 种年纪的女人是青年人最危险的情妇。” “在这方面,我很无知。”神甫回答,“我到死也不会知道。” “唉!我也一样,”男爵夫人天真地说,“我要是曾经有过 这方面的经验,现在便可以观察卡利斯特,给他出主意,给 他安慰了。” 神甫不是单独一个人穿过清清爽爽的小庭院,男爵夫人 把他一直送到大门口,希望能听到卡利斯特走在盖朗德街上 的脚步声。但她听见的仅仅是神甫走路的声音。神甫的步履 稳健而沉重,声音渐渐远去,越来越弱,最后完全消失。这 时宁静的小城里响起了神甫住宅的关门声。可怜的母亲知道 全城都已了解她以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事,怀着难受的心 情回到屋内。她坐下来,用旧剪刀把灯芯剪一剪,使灯头亮 一点,拿起绒绣活儿,边做边等卡利斯特。男爵夫人自以为 她这样守候可以迫使儿子早点回家,在德·图希小姐家呆的 时间少一些。但母亲出于忌妒的这种心计也无济于事。卡利 斯特去图希庄园的次数日益频繁,而且回来得一天比一天晚, 人间喜剧第四卷 昨天直到午夜方才回家。男爵夫人陷入母性的沉思之中,手 里不停地做着绒绣活,就象那些一面做着手工活儿一面想心 事的人一样。谁看到她凑近这微弱的灯光、靠在这有四百年 历史的大厅护壁上做活的样子,谁都会赞美这崇高的形象。法 妮的肌肤是那样雪白透明,简直可以在她的额头上看到她的 思想。有时,她出于纯真的女性所产生的好奇心,思忖着迦 南神的女孩儿们Ⅲ拥有什么魅力能使男人那样入迷,能使男 人忘记母亲、家庭、国家和利益;有时,她简直想去见见这 位女人,以便对她作出正确的判断。她的独生子以往一直象 天真烂漫的少女那样老实、单纯、具有青春美。本世纪的革 新精神,按神甫的描绘,对年轻人的心灵是如此危险,她思 量着会对她的儿子产生多大的危害。 卡利斯特,这位布列塔尼最古老的家族和爱尔兰最高贵 的血统的杰出子孙,是在她母亲的精心培育下成长起来的。把 他交给盖朗德的神甫教育之前,男爵夫人确信任何秽语和邪 念都不曾玷污过自己儿子的耳朵和思想。母亲用自己的奶水 喂养他,这等于两次把自己的血给他,然后才把这纯洁的金 童交给牧师。牧师出于对这家庭的崇敬,允诺要使他受到全 面的基督教教育。卡利斯特是在格里蒙神甫学习过的神学院 里受的教育。男爵夫人教他英文。并且好不容易在圣纳泽尔 的职员当中为他找到一位数学老师。卡利斯特当然不了解文 学,不了解科学的发展及其目前的进步。他所受的教育只限 ①影射古代亚述和腓尼基的女子崇拜迦南神,自愿委身于迦南神的传说。 这里指妓女、交际花之流。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于地理和女子寄宿学校教授的经过删节的历史,神学院教的 拉丁文和希腊文,已不再使用的语言的文学和法国作家的少 量作品选读。十六岁,他开始学习格里蒙神甫所谓的哲学,他 当时还象法妮把他交给神甫时那样纯洁。教会待他象母亲一 样。这位可爱的青年虽没有笃信宗教到滑稽可笑的程度,却 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男爵夫人想要为这个如此英俊而老实 的儿子安排一种不惹眼的幸福生活。她期待从自己的老姑妈 那里获得一笔遗产,一笔两千或三千英镑的财产。有了这笔 钱,再加上恺尼克家现有的家私,卡利斯特可以娶到一个可 以给他带来一万二千或一万五千利勿尔陪嫁的妻子。是可以 继承姨妈财产的夏洛特·德·凯嘉鲁埃,或是一个有钱的爱 尔兰姑娘,还是任何一个别的有遗产的姑娘,对男爵夫人来 说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她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她象自己周围 所有的人一样,把婚姻看作一种手段。这些天主教徒,这些 只关心自己的财产、自己的灵魂、国王和上帝的老一辈人,没 有感受过爱情。因此,这位爱子如命、一心为儿子利益着想 的母亲,由于内心的感情受到伤害而心事重重,对此谁也不 会感到惊讶。如果下一代杜·恺尼克家的年轻夫妇能够谨慎 持家,酋吃俭用,象外酋人家那样善于节约,就可以赎回自 家的土地,重新光耀门庭。男爵夫人希望老年长寿,能够看 到幸福的曙光。杜·恺尼克小姐理解并同意这个打算。而今 这个打算却受到了德·图希小姐的威胁。 男爵夫人听到午夜的钟声,心急如焚。她怀着极端恐惧 不安的心情又等了一个小时,钟楼又传来了一点钟的钟声,卡 利斯特还没有回来。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他会在她家过夜吗?”她心里想,“这还是第一次呀,可 怜的孩子!” 这时,小巷内响起了卡利斯特的脚步声。可怜的母亲由 忧转喜,从大厅奔向大门,去给儿子开门。 “啊!”卡利斯特神情难过地大声说,“亲爱的妈妈,等我 做什么?我有钥匙和火镰呐。” “你知道,我的孩子,你不回家我睡不着觉。”她一面吻 抱他一面说。 进入大厅后,男爵夫人把儿子端详了一番,想根据他睑 上的表情来推测晚上发生的事。但象往常一样,看到儿子她 就心情激动。每一个慈爱的母亲看到自己生养的心肝宝贝,都 会有这种激动的心情,都会激动得一时间如醉如痴,并不因 为习以为常而有所减弱。 卡利斯特除了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象父亲外,他那美 丽的金黄头发、鹰钩鼻、可爱的嘴、纤细的十指、秀丽的面 孔、舆雅的风度和洁白的肌肤都象他母亲。他虽然很象一个 改扮男装的女子,力气却大得象赫丘利Ⅲ一样。他的筋腱象 钢丝弹簧那样紧而富有弹性。他那双与众不同的黑眼睛也不 无魅力。他还没有长胡子,据说,胡子长得晚,将来会长寿。 这位骑士上身穿一件黑丝绒短大衣,同他母亲衣裙的料子一 样,上面钉着银钮扣,头颈里系着一条蓝巾,下身着一条浅 灰色的人字线呢长裤,脚上有一副漂亮的鞋套。他那雪白的 前额似乎带有疲惫的痕迹,其实这是思想悒郁所造成的。母 ①罗马神话中力大无穷的英雄,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亲不可能猜测到煎熬着卡利斯特的内心痛苦,反认为这种偶 然出现的精神不佳是享受幸福的结果。卡利斯特仍然英俊得 象个希腊神,但英俊而不妄自尊大,因为首先他已经习惯于 见到自己的母亲,其次他对自己明知无用的英俊也不太关心。 “他那美丽的双颊多么纯洁啊,”她想,“那上面千百条毛 细血管里奔腾着年轻人的热血。难道这双颊属于另一个女人 了吗?他那少女般的前额也属于她了吗?情欲将给他那双孩 子般水汪汪的大眼睛带来迷惘的神情,并将使之失去神采。” 男爵夫人想到这里难过得心都揪了起来,见到儿子回来 的高兴劲儿也消失了。一个只能靠三千年金过活的六口之家 里,儿子能穿上丝绒短大衣,母亲能穿上丝绒袍子,会算账 的人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但法妮·奥勃里安有一些有钱的叔 伯姑姨在伦敦,他们常常送点礼物来向她问好。她有好几位 姐妹嫁了很有钱的丈夫。她们得知卡利斯特就象她们心爱的、 美丽而高贵的姐妹 流落异乡的法妮一样,也生得英俊而 文雅,都对他十分关心,想给他找一个有遗产的大家闺秀。 “你在图希家呆的时间比昨天更晚。”母亲终于说,口气 激动。 “是的,亲爱的母亲。”他回答说,未加解释。 这一声有待明天解释的干巴巴的回答,给男爵夫人的额 上增添了愁云。当做母亲的怀着男爵夫人这时所感到的忧虑 时,几乎会在她们的儿子面前颤抖起来。她们本能地感觉到 爱情冲动的巨大力量,她们完全懂得这种感情将从她们心中 夺走的是什么,但她们知道儿子幸福也感到几分喜悦,因此 心情十分矛盾。虽然她们的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不再听从支 人间喜剧第四卷 配,真正的母亲仍然不喜欢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儿子抛弃。她 们宁愿自己的孩子还是娃娃,还受自己保护。做母亲的偏爱 懦弱、造化不好或命途多舛的儿子,其奥秘也许就在这里。 “你累了,亲爱的孩子,睡觉去吧。”她强忍住眼泪,说。 一个象法妮这样疼爱儿子、也被儿子敬爱的母亲,还不 清楚儿子的所作所为时就以为一切都完了。何况,任何一个 别的母亲都可能会象杜·恺尼克夫人一样惊惶不安。二十年 的不懈努力可能化为乌有。卡利斯特,这个宗教的、正规的 贵族教育培养出来的杰作可能被败坏,他一生的幸福,筹划 得如此完满的幸福,可能永远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第二天,卡利斯特一直睡到中午,因为他母亲不准人叫 醒他。玛丽奥特把午饭端到床上去给这位娇生惯养的孩子吃。 关于三餐时间死板的、几乎成为习惯的规定,对这位随心所 欲的骑士来说是无效的。因此,如果想要杜·恺尼克小姐在 三餐时间之外拿出钥匙来给点儿东西,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卡 利斯特心血来潮作为借口,否则就需要没完没了地做解释。一 点钟左右,男爵,他妻子和小姐就在大厅里聚齐了,因为他 们三点钟便用晚餐。男爵夫人继续为她丈夫读昨天没有读完 的《每日新闻》。男爵在进餐之前头脑总比较清醒一些。当杜 ·恺尼克夫人快要读完报时,听见了楼上儿子的脚步声,便 丢下报纸说: “卡利斯特肯定又是到图希家去吃晚饭,他刚刚穿好衣 服。” “只要这孩子玩得高兴,”老小姐说,一面从口袋里掏出 银哨子吹了一声。 人间喜剧第四卷 玛丽奥特穿过塔楼,从通餐厅的门里走了出来,门上挂 着同窗帘一样的绸布门帘。 “有什么吩咐吗?”她问,“你们需要什么吗?” “骑士到图希庄园去吃晚饭,取消鲈宾鱼Ⅲ。” “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呐。”爱尔兰女人说。 “你好象生气啦,妹妹,我从你说话的口气中听出来了。” 瞎子说。 “格里蒙先生终于知道了一些关于德·图希小姐的严重 问题。她一年来使我们亲爱的卡利斯特变了很多。” “在哪方面?”男爵问。 “他什么书都读。” “哈哈!”男爵笑道,“他忽略打猎和骑马的原因原来在这 儿。” “她的行为不端,还有个男性的名字。”杜·恺尼克夫人 接着说。 “入伍时的化名吧。”老头子接口说,“我在军中化名被告, 德·封丹纳男爵化名大个子雅克,德·蒙托朗侯爵化名好汉, 我是费迪南的朋友,吲他同我一样没有投降。那时候可真有意 思!大家互相开枪射击,有时候也寻欢作乐。” 当父亲的一点不担忧,而只顾回忆打仗,这使法妮一时 间很伤心。神甫的知情话,对儿子的失望,使她一夜没有合 眼。 ①一种狼鲈。 ②蒙托朗和费迪南都是《舒昂党人》中的人物。 人间喜剧第四卷 “即使骑士先生爱上了德·图希小姐,又有什么不好呢?” 玛丽奥特说,“这姑娘有三万埃居的年金,长得也很漂亮。” “你说些什么,玛丽奥特?”老头儿大声说。“一个杜·恺 尼克家的男子娶个德·图希家的姑娘!杜·盖克兰把我们家 的婚姻看作是荣誉标志的时代,德·图希家的人还没当上我 们家的马夫哩!” “一个取男性名字卡米叶·莫潘的姑娘!”男爵夫人说。 “莫潘家族很古老,”老头儿说,“他们是诺曼底人,族徽 是红底,三条……”他停了一停又说,“她不可能既姓德·图 希又姓莫潘。” “她演戏时改姓莫潘。” “德·图希家的姑娘不可能做戏子,”老头子说,“如果我 不了解你,法妮,我可能会认为你疯了。” “她写戏剧,写书。”男爵夫人又说。 “写书?”老头子说,看了看他的妻子,其神情之惊讶,好 象人家对他谈起奇迹一般,“我曾听说斯居代里小姐和德·塞 维涅夫人Ⅲ写过书,但她们做的事最突出的还不在写书。而 且一定得有路易十四及其宫廷才会出这些奇才。” “先生,您将在图希庄园用晚餐,是吗?”玛丽奥特对下 楼来的卡利斯特说。 ①玛德莱娜·德·斯居代里(1607 17叫),法国小说家,以主持文艺沙龙 和作品《道德对话录》闻名于世。德·塞维涅侯爵夫人(1626 1696), 路易十四时代的名嫒,年轻守寡,出入宫廷,结交名流。一生给女儿写 了大量书简,死后成集,以文笔流畅清新著称。 人间喜剧第四卷 “很可能。”年轻人回答。 玛丽奥特虽是家里人,但并不爱管闲事。她走了出去,无 意听见杜·恺尼克夫人询问她儿子的话。 “你又要去图希庄园吗,我的卡利斯特?”她强调我的二 字,“图希庄园不是个正派、体面的人家。图希庄园的女主人 生活极不正常,她会把我们的卡利斯特带坏的。卡米叶·莫 潘让你读了不少书,她有过许多艳遇!你早就明白这一切了, 没有出息的孩子,而你什么也没有对我们这些老朋友讲!” “骑士慎独,”父亲回答说,“古代的美德。” “慎独过了头。”忌妒的爱尔兰女人说,看见儿子羞得满 睑通红。 “亲爱的妈妈,”卡利斯特在男爵夫人面前跪下,说,“我 认为没有必要让人知道我的失败。德·图希小姐,或者,如 果您愿意,卡米叶·莫潘,十八个月之前,在她上次回家乡 小住的时候就已经拒绝了我的爱情。她当时有点儿看不起我。 她说,她可以做我的母亲;一位四十岁的女人爱一位弱冠少 年,有乱伦之嫌;她不能有这种道德败坏的行为。最后她同 我开了无数使我难堪的玩笑,因为她机智得象天使一般。所 以,当她看见我泣不成声时就表示愿意以最高雅的方式同我 做朋友,以此来安慰我。她的心肠慈善,更胜过她的才能。她 同您一样慷慨大方。现在我就象她的孩子一般。她这次回来, 我知道她爱着另外一个人,便克制了自己。请您不要重复别 人对她的诬蔑。卡米叶是艺术家,她有才华,她所过的与众 不同的生活,我们不能按常人的生活标准去判断。” “我的孩子,”笃信宗教的法妮说,“任何理由都不能允许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个女人不按教会的要求做人。她公开放弃女胜应尽的责任, 也就是对上帝失职,对社会失职,一个女人去剧院看戏就已 经是犯罪,更何况写些亵渎宗教的东西,让演员们去学舌,一 会儿同教皇的敌人周游世界,一会儿同音乐家周游列国。哼! 卡利斯特,要我相信这些行为是信仰、希望或『二德的表示,你 是白费力气。她的财产是上帝赐予她的,让她行善的,她把 自己的财产派了什么用场呢?” “妈妈,卡米叶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听到别人这样议论她, 我会为了她而牺牲我的生命的。” “你的生命?”男爵夫人神色惊慌地看着儿子说,“你的生 命是我们大家的生命!” “我漂亮的侄儿刚才说的话儿我不懂。”年老的瞎眼姑妈 向他转过身来,略微提高了嗓门说。 “这些话是什么地方学来的呀?”母亲说,“是在图希庄 园。” “可是,亲爱的妈妈,她认为我非常无知。” “知道了宗教教导我们的责任,你就知道主要的东西了。” 男爵夫人回答,“啊!这个女人会把你崇高而神圣的信仰毁掉 的。” 老小姐站起身,一本正经地用手指着打瞌睡的兄弟,说 出了肺腑之言: “卡利斯特,你父亲从来没有读过书,他说布列塔尼话, 他不顾危险为国王和上帝战斗。受过教育的人做了坏事,有 学问的绅士们离开了自己的祖国。要是你愿意,你就学习吧!” 她重新坐下,又结起绒线来,十指忙个不停,流露了内 人间喜剧第四卷 63 心的激动。姑妈这段福西翁Ⅲ式的高论,卡利斯特听了不禁 愕然。 “反正,我的天使,我有预感,这个人家会给你带来不幸。” 母亲哭着说,声音也变了。 “是谁把法妮弄哭啦?”老头儿被妻子的哭声惊醒过来,大 声问。他看了一眼姐姐、儿子和男爵夫人,“怎么回事呀?” “没有什么,我的朋友。”男爵夫人回答。 “妈妈,”卡利斯特对着他母亲的耳朵低声说,“现在我无 法对您解释,我们今天晚上再谈。当您知道了一切,您会感 激德·图希小姐的。” “做母亲的不喜欢说人家坏话,”男爵夫人回答,“非常爱 我的卡利斯特的女人,我是不会说她坏话的。” 年轻人向他年老的父亲说了声再见,便离家而去。男爵 和他的妻子站起身来,看着他穿过庭院,打开大门走了。男 爵夫人心里很不平静,没有继续读报。在这个生活如此安宁、 如此和谐的家庭里,刚刚发生的这场为时短暂的口角就相当 于别人家的一场争吵了。母亲虽然安静了下来,但忧虑并未 消除。这友谊居然要卡利斯特付出生命的代价,居然置他的 生命于危难之中,那么这友谊将把他引向何处呢?男爵夫人 怎么会要感激德·图希小姐呢?这个心地单纯的人把这两个 问题看得如此严重,就象外交家们看待最激烈的革命一样。卡 米叶·莫潘在这颗温柔平静的心里代表了一场革命。 ①福西翁(公元前约40¨_317年),雅典贵族党的将军和演说家,以勇敢 和雄辩著称。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非常担心这女人把我们的孩子带坏了。”她说,又拿 起了报纸。 “我亲爱的法妮,”年老的男爵一睑快活的神情,说,“你 的心地太纯洁了,不理解这些事儿。据说德·图希小姐年已 四十,黑得象乌鸦,壮得象土耳其人,一定是我们可爱的卡 利斯特去找她的。他为了掩盖自己的欢乐,难免要撒点无伤 大雅的小谎。让他在自己首次虚假的爱情中去取乐吧。” “如果是另一个女人……” “亲爱的法妮,如果这女人是个圣人,她就不会接待你的 儿子了。” 男爵夫人重新拿起报纸。 “我去见见她,我,”老头儿说,“然后我把情况告诉你们。” 这话只有回味起来才有滋味。读了卡米叶·莫潘的身世 之后,你们去想象这位年老的男爵同那位女名流之间的搏斗 吧。 两个月来,盖朗德城里的人看见卡利斯特满面春风,得 意洋洋,每天早晨或者晚上到图希庄园去,经常是早晚都去, 因而认为费利西泰·德·图希小姐十分钟情这位俊美的少 年,在他身上施了魔法。不止一个少女,也不止一个少妇在 捉摸,上了年纪的女人有什么特别的本领,能对一个天使般 的少年施加如此巨大的影响呢?因此,当卡利斯特穿过大街 向克华西克门走去时,不少目光都盯着他。 卡利斯特去看望的这个人物,城里谣言纷纷,现在需要 说明一下。这些谣言经过长舌妇的夸大,再经过无知之辈的 添油加醋,最后传到了神甫的耳朵里。收税人,治安法官,圣 人间喜剧第四卷 纳泽尔海关主任,以及本乡的其他有知识的人,对格里蒙神 甫叙述了这位化名卡米叶·莫潘的女艺术家的古怪生活,使 他很不放心。她并没有吃小孩,并没有象克勒俄帕特拉Ⅲ那 样杀奴隶,也没有象《奈勒塔》吲中被诬陷的女主人公那样, 叫人把男人扔进河里。但是,在格里蒙神甫看来,这个近乎 妖孽和无神论者的怪物集女人和哲学家于一身,伤风败俗,不 遵守为控制或利用女性弱点所制订的任何社会法规。 克拉拉·加祖勒吲是一位才子的女性化名,乔治·桑圳是 一位女才子的男性笔名,同样,卡米叶·莫潘也是个假名,长 期使用这个假名的是位布列塔尼良家出身的可爱女子,芳名 费利西泰·德·图希。使杜·恺尼克男爵夫人和盖朗德的好 心神甫焦虑不安的,正是这位女人。她的家族与都兰的德· 图希家族毫无关系,后者有人当了摄政王的大使,但他作为 文学家的名声远比他外交家的名声更为响亮。⑨ 卡米叶·莫潘是十九世纪少数几位名媛之一。她初登文 坛时笔力雄浑,所以长期被误认为男作家。今天大家都知道 ①克勒俄帕特拉(公元前? 30),古埃及王后,以貌美和残忍著称。 ②指大仲马于一八三二年所著历史剧《奈勒塔》。传说法国王后玛格丽特· 德·勃凯第(1290 1315)淫乐无度,常引诱贵族青年在奈勒塔中行乐, 然后杀死投入塞纳河。 ③克拉拉·加祖勒,指法国作家梅里美(1803 1870),他曾于一八二五年 发表《克拉拉·加祖勒戏剧集》。 ④乔治·桑(1 804 1 876),法国女小说家。 ⑤指德·图希骑士(1680 1754),外交官,著有《已婚的哲学家》、《挥金 如土》等喜剧。 66 人间喜剧第四卷 她模仿莎士比亚和维加Ⅲ写过不少未能公演的戏剧,一八二 二年编成两个集子出版。当时报纸、文学团体、法兰西学院 正在争论浪漫派和古舆派的大问题,她的两本戏剧集成了文 学上的一场革命。后来卡米叶·莫潘还写过几个剧本和一部 小说,其成就并不亚于她早期的作品,不过现在已经很少为 人所知了。 出于什么机缘,一位少女竞转化为男子汉,费利西泰· 德·图希如何变成了男人和作家,为什么她比德·斯塔尔夫 人幸运,能够一直无所羁绊,因而芳名流传也比较有情可原。 解释一下这些问题,可以满足许多人的好奇心,可以说明这 些奇才是怎么来的。这些奇才如同人类历史的纪念碑,惟其 旷世罕见,才得以名垂青史。两千年来,算得上伟大的妇女 不到二十位。因此,虽然德·图希小姐在这里只是个次要人 物,但由于她对卡利斯特产生了巨大影响,并在当代文学史 上起过作用,在这个人物身上花的笔墨比现代诗学所肯花的 笔墨稍多一些,谁也不会感到可惜的。 费利西泰·德·图希小姐在一七九三年沦为孤儿,她的 财产因此免遭没收。如果她父亲或她哥哥在,那肯定是要被 没收的。她父亲是王家卫队的头目,负责守卫国王的宫门,八 月十日在王宫门口与国王的其他卫兵一起被杀。她的哥哥是 年轻的卫士,在加尔默罗会修道院被屠杀吲。第二起灾难过后 ①洛普·德·维加·卡尔皮奥(1 56¨_1 635),西班牙作家,戏剧家,诗人。 ②加尔默罗会修通院大屠杀一事发生在一七九二年九月七日,而不是发生 在一七九三年。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不几天,她的母亲便悲痛而死。当时德·图希小姐只有两岁。 死前,德·图希夫人把女儿托付给她的姐姐,歇勒修道院Ⅲ的 修女德·福孔伯太太,她谨慎地把孤儿带到福孔伯,这是德 ·图希夫人的产业,在南特附近,面积相当可观。福孔伯太 太同她修道院中的三位修女在那里安顿下来。白色恐怖的最 后几天里,南特的乱民前来拆毁住宅,抓走修女和德·图希 小姐,将她们投入监狱,因为谣传她们接待过皮特和科布尔吲 的密使。热月九日事变吲使她们获释,费利西泰的姨妈受了 惊吓,一命呜呼。两位修女离开了法国。另一位修女把德· 图希家的小姑娘就近托付给住在南特的舅公德·福孔伯先 生,然后赶去同流亡的同伴会合。 德·福孔伯先生已是六十岁的老人,娶了一位年轻的妻 子,并把自己的财产交给她管理。他除了考古学之外,什么 也不关心,这是一种嗜好,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帮助老 人相信自己仍然活着的一种癖好。小外甥孙女的教育,他完 全听之任之。他的年轻妻子沉湎在帝政时期纸醉金迷的生活 之中,很少关心费利西泰,所以费利西泰无拘无束,自由自 在,长成个假小于。她陪伴德·福孔伯先生呆在书房里,喜 ①歇勒修道院创建于七世纪,由王族的公主们领导。一七九二年十月一日 奉命关闭。 ②皮特(1759 1806),英国政治家,拿破仑的敌手。科布尔(1731 181 5),奥地利陆军元帅。这两人在巴尔扎克笔下常作为保王党的代名 词。 ③热月九日事变指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温和派推翻以罗伯斯比尔为 首的激进派政权,结束恐怖政策。 68 人间喜剧第四卷 欢读什么就读什么。于是对生活有了书本知识,头脑一点也 不简单,但仍保持着童贞。她的智慧在乱七八糟的科学知识 中漂游,心灵还是纯洁的。她酷爱读书,记忆力又好,学识 惊人的广博。她十八岁的时候就有了今天青年作家在写作之 前应当具备的知识。增广见闻的读物比教会办的女子寄宿学 校里的生活更能克制她的情欲,因为在女子寄宿学校里,少 女们胡思乱想得更加起劲。她那颗装满了未经消化和整理的 知识的脑袋驾驭了她那颗童心。如果说德·图希小姐的身价 在南特有人怀疑的活,她那些异端邪说则叫哲学家或善于观 察的人也感到惊讶,不过她的肉体却保持着贞洁而不受影响。 相反,因并未导致果:费利西泰没有丝毫学坏的倾向,一切 都在脑子里想,并不付诸行动;她使福孔伯老人着魔,帮助 他从事考古研究;她为老人代笔写了三部著作,而老人却以 为这三部著作是自己写的,因为他对孩子父亲般的疼爱使他 在精神方面也一样糊里糊涂。这样繁重的写作任务对少女的 发育成长是不利的,结果她病倒了,烦躁不安,象是要生肺 炎的样子。医生嘱咐她骑骑马,参加参加社交娱乐活动。于 是德·图希小姐变成了一位骑马的能手,一、两个月内就恢 复了健康。 十八岁那年,她在社交界开始抛头露面,在社交场合,她 的才貌是如此出众,南特没有一个人不称她为美丽的德·图 希小姐。但她对别人的爱慕无动于衷,她参加社交活动是出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于那种女子人人都有的感情,不管她的优越感多么强。她的 舅妈和表姐妹们Ⅲ嘲笑她写书,挖苦她同别人疏远,说她是 因为不会讨人喜欢,她心里颇为不快,所以要想是出轻盈妩 媚的样子,总之要象个女人。费利西泰指望别人的想法会有 所改变,指望有与她高超的智力和广博的知识相当的人来追 求她。她听到那些无聊的谈话和献殷勤的蠢话感到厌恶,军 人们的傲气更使她反感,当时军人是不可一世的。自然喽,她 没有想到学习消遣的技艺。那些一肚皮稻草的少女一面唱着 抒情歌曲,一面弹着钢琴,做出讨人喜欢的样子。她自问这 方面不及她们,便决心做音乐家。她回家之后,深居简出,在 本城最优秀的音乐教师的指导下,专心学起音乐来。她有的 是钱,为了提高音乐水平,她把斯泰贝尔特吲请来了,全城 大为惊讶。至今城里还有人谈起她这种王爷作风哩。这位音 乐大师来小住一趟,她花了一万二千法郎。从此,她便成了 音乐行家。后来她在巴黎又学了和声与对位,还为两部歌剧 谱过音乐。歌剧获得空前未有的成功,但观众从来不知道作 曲家是谁。因为人们公开说,这两个歌剧是当代最杰出的艺 术家之一孔蒂写的。这事与她的情史有关,留待下文分解。 外酋社交界的俗气,她厌恶透了,她脑子里又幻想着宏 伟的计划,所以,她在沙龙里重新露了露面之后就不再去了。 ①这里应指福孔伯先生的年轻妻子及其女儿们,按辈费利西泰当称舅奶奶 和表姨。可是巴尔扎克却用舅妈和表姐妹两词来表述费利西泰与她们的 关系。巴尔扎克作品中,常出现此类矛盾。 ②斯泰贝尔特(1765 1 823),德国作曲家,钢琴家。 人间喜剧第四卷 她重新露一露面是为了用她光彩照人的美貌把那些女人比下 去,为了显示一下她比那些会唱歌弹琴的姑娘们更懂音乐,为 了让那些风流才子们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是,她向两位 表姐妹证明了她的魅力,并使两位爱慕她的情郎感到绝望之 后,又回到书本、钢琴、贝多芬的作品和福孔伯老人身边去 了。一八一二年,她二十一岁,考古学家把代管的帐目移交 给了她。因此,从这一年起,她便亲自管理自己的财产。她 的财产包括图希家的一万五千利勿尔年金,这是她父亲的财 产;福孔伯的地产当时每年的收益值一万二千法郎,但在换 租约的时候又增加了三分之一;还有她的监护人为她节酋下 来的一笔三十万法郎的存款。费利西泰从外酋生活中学会的 仅仅是财务,并养成了理财的习惯,这习惯也许阻止了外酋 资金流向巴黎的倾向。她从考古家存放的银行里取出了她的 三十万法郎,然后在灾难性的莫斯科撤退之际全部买了国家 公债,这使她多出三万法郎年息。除去所有开销,她一年还 能在银行里存上五万法郎,二十一岁的女孩子有这样的志气 可以顶得上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她的思路十分开阔,她有挑 剔的习惯,能够对人、对艺术、对事物以及对政治作出正确 的判断。她这时早已有意离开南特,可是福孔伯老舅公病倒 了,而且再也未能康复。她象这位老人的妻子一样,护理了 他十八个月,任劳任怨,象位守护天使,一直到他归天。当 时拿破仑正踏在法兰西的尸体上同欧洲战斗。因此,她把去 巴黎的行期推迟到这场斗争结束。 她是保王派,特地赶到巴黎去迎接波旁家族归来。她与 葛朗利厄家有亲戚关系,在巴黎就住在他们家。三月二十日 人间喜剧第四卷 7l 的灾难Ⅲ发生了,她却认为一切都还未定局。她就近看到了 帝国这最后一场戏,欣赏了那支伟大的军队;他们去滑铁卢 送死前在战神广场 象在圆形剧场上一样——向他们的统 帅恺撒告别。费利西泰伟大而高贵的心灵被这动人的场面迷 住了。在使王族四处逃窜的大动乱中,刚踏进王族圈子的费 利西泰对一切皆无兴趣,全神贯注在政治动荡和那出历时三 个月、史称“百日政变”的幻梦一般的戏剧上。葛朗利厄一 家追随波旁王族逃到根特,把他们的府第留给德·图希小姐。 费利西泰不愿寄人篱下,花了十三万法郎,在勃朗峰街买下 一座极漂亮的宅子。当一八一五年波旁家族又回来时,她就 住在这座宅子里,而今天单单这座宅子的花园就要值二百万 法郎。习惯于自行其事的费利西泰很早就熟悉了似乎只有男 人才做的事情。一八一六年,她已二十五岁,尚未结婚。她 只是脑子里思考这件事,想到女大当嫁,并未想到结婚以后 的事,而且想到的只是结婚的麻烦。她个性高傲,有夫之妇 为家庭生活所做的那种牺牲,她不愿意。她强烈感到独立的 可贵,而对生儿育女总感到厌恶。卡米叶·莫潘这种与众不 同的反常心理,需要交待下面一些细节来加以解释。她自幼 失去双亲,从童年起就独立自主。她的监护人是个老考古家, 她投身科学,沉湎于想象,踏进文学界而没有呆在女儿圈里 接受无益的女性教育,接受母亲关于梳妆打扮、故作端庄、卖 弄风情的点化,这一切是命运使然。因此早在她出名之前,别 ①指拿破仑的百日政变。拿破仑于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日返回巴黎,国王 路易十八逃往比利时的根特。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从来没有玩过洋娃娃。一八一七年年底左 右,费利西泰发现的并不是自己憔悴了,而是浑身开始感到 乏力。她明白,由于坚持独身,她的美貌很快就会凋谢。但 她想保持住青春美,因为她当时很珍视自己的美貌。科学使 她懂得大自然对天地万物的裁决,不承认自然规律或滥用自 然规律都同样会使万物衰败。想到她姨妈那副苦修女的面孔, 她不寒而栗。虽然正是当嫁和热恋的年华,她愿意保持独身, 但对围着她转的献殷勤者已不再无动于衷。在这故事开始的 时候,她几乎同一八一七年一模一样。十八个春秋过去了而 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虽然年已四十,看上去只有二十五 岁。因此在一八三六年描绘她,便可反映出她在一八一七年 的模样来。懂得女胜该有什么样的气质和美貌才能抵御岁月 摧残的女人,研究一下费利西泰的肖像,自会理解她为什么 以及怎么会具有如此特别的天赋。她的肖像将用调色板上最 鲜艳的色彩来绘制,还要加上最言丽堂皇的画框。 布列塔尼这地方与英国一衣带水,气候条件相差无几,人 的头发、眼睛和肤色却以棕黄为主,这是有待解决的特殊问 题。这问题是与种族有关呢,还是与没有观察到的生理影响 有关呢?这特点到了毗连的诺曼底酋就不存在了。科学家们 有一天也许会找到原因。在找到答案之前,我们面临着这样 的奇怪现象:金黄色头发的布列塔尼女人相当罕见;她们几 乎个个都有一双法国南方人的活泼的眼睛;身材不高,也不 象意大利女人或西班牙女人那样有优美的曲线,一般个子偏 小,敦实,匀称,坚挺,不过贵族人家的女子是例外,因为 这些人家只在贵族之间通婚,地方血统已不纯了。 人间喜剧第四卷 德·图希小姐是地道的纯种布列塔尼女人,普通身材,不 到五尺Ⅲ,但人家都说她有五尺高。这个误差是她的睑型特征 造成的,使她看上去个子变高了。她的肤色与美丽的意大利 女人不同,在阳光里呈茶褐色,在灯光下呈白色,好似会动 的象牙。阳光照在这样的皮肤上就象照在光滑的物体上一样 闪闪发光。除非在十分激动的时候,她的双颊才会透出一点 红晕,而且很快就会消失。这特点使她的面孔看上去冷若冰 霜,象个性格孤僻的人。面孔与其说是鸭蛋形,不如说是圆 形,与爱琴岛吲的浮雕中某些美丽的爱西丝神吲相似。你简 直可以认为是标准的斯芬克司头像:被沙漠的灼热烤得放光, 被埃及的烈日舔得发亮。所以肤色和这端正的头颅很协调。又 黑又浓的头发梳成辫子拖在头颈两边,同盂菲斯圳那此塑像 上扎着两条带子的发式一样,使她的整个外表显得更加庄重。 她两鬓充实,天庭饱满、开阔,被映在面部的光线照得闪闪 发亮。这高高的前额和狩猎女神狄安娜的一样,显得威严而 坚毅,宁静而安详。弯弯的眉毛十分清秀。双眸不时闪出光 芒,犹如天上闪烁的星星。眼白既不泛青,也无血丝,亦非 纯白,呈暖色色调,象琉璃一样坚实,瞳人四周绕着一层桔 黄色,好象青铜四周环绕着黄金,但这是会动的青铜,活的 黄金。瞳人显得深邃,不过不象某些人那样好似涂了反光的 指法国古尺,五古尺,约合1.62米。 希腊爱琴海中一岛屿,以岛上保存完好之神庙及雕刻著名。 爱西丝神,古埃及神话中司婚姻、农业的女神。 孟菲斯,埃及占代城市,古埃及帝国的首都。 人间喜剧第四卷 锡汞,使他们的眼睛象虎目或猫眼。她没有那种敏感的人看 了会毛骨悚然的凶狠无情的目光,但那深度也是探不到底的, 同样,那瞳人的反光也有一种逼人的气势。观察家的目光根 本看不透她的心灵,她的心灵有时从柔和的目光里倏忽闪现, 顷刻间,又凝固、消失了。卡米叶·莫潘在激动的时候眼睛 是极为动人的:金煌煌的目光使眼白泛黄,仿佛整个眼珠子 都在发光。可是不激动的时候,眼睛就毫无光彩,她沉思时 的神情常常使她看上去呆若木鸡;眼里没有智慧的光芒,睑 上也布满愁云。她睫毛不长,但浓密乌黑,象白鼬的尾巴。棕 黄色的眼皮上散布着毛细血管,使眼皮看上去既优雅又有力, 女人是难得同时具有这两个优点的。眼圈仍然十分光润,没 有一丝皱纹。你好象又看到了被岁月磨光了的花岗石的埃及 雕像。她的颧骨虽不算突出,仍比别的女人高,使面孔上又 多了一块显露毅力的地方。鼻子细小、挺拔,稍有点上翘,鼻 孔张得大大的,连柔嫩的内壁上殷红的毛细血管也能看见。鼻 梁与前额相连的地方线条十分柔美。整个鼻子白白净净,无 一点雀斑。卡米叶在生气、发火或愤怒的时候,鼻翼会翕动, 那模样妙不可言。正如塔尔玛Ⅲ所指出的,大人物发怒或挖 苦的表情主要表现在鼻翼上。鼻孔不会动是表情不丰富的表 现。吝啬电的鼻孔从来是一动不动的,象嘴一样绷得很紧;面 孔上没有任何表情,思想也从不外露。殷红的嘴象一张弯弓, 血色丰盈,浓而不艳,极具魅力,能使有情人高兴,而她那 ①塔尔玛(1763 1826),法兰西剧院的著名演员,擅长演高乃依的悲剧。 在拿破仑时代,因革新了舞台表演艺术而出名。 人间喜剧第四卷 端庄严肃的面孔也许又会使他望而却步。上唇薄薄的,人中 相当长,好比架在弓上的箭,使她显得特别傲气。卡米叶无 需做出特别的样子就能让人知道她生气了。这美丽的上唇紧 贴着宽宽的红润的下唇。下唇妙在温厚,充满亲切感,象裂 嘴石榴的唇边,颜色也象,好似出自菲迪亚斯Ⅲ之手。下巴 颏很翘,略嫌肥硕,但显得有意志力,并使这庄严的容貌—— 虽说不上是神圣的容貌——更加完美。需要指出的是,鼻孔 下面淡淡地笼罩着一层美丽的绒毛。如果造化没有让这儿长 出这层香雾般的绒毛,那就要犯错误了。娇嫩的耳廓意味着 这副耳朵很能辨别言语的滋味。上半身宽阔。胸脯不厚,但 也够饱满了。臀部不高,但很风骚。腰肢极美,使人想起巴 克科斯吲的、而不是卡利皮热的维纳斯吲的腰。著名妇女与 其他女胜的差别可以从腰部看出来,几乎无一例外。她们的 这个部位与男人有某种相似之处。天性要生儿育女的妇女腰 间所具有的那种灵活与自如,她们都没有。她们走起路来不 那么袅袅婷婷。这一观察反过来对男人也合适。精明、狡猾、 虚伪和胆怯的男子,要是他们的臀部长得同女人差不多,走 起路来就会扭扭捏捏。卡米叶的颈寓并不凹下去,反而鼓起 来,颈背之间没有曲线,这是身体壮实的明显特征,脖子上 有时还会出现象田径运动员那样健美的线条。肩头丰满,好 ①菲迪亚斯(公元前490 431),古希腊著名雕刻家。 ②巴克科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即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 ③维纳斯,罗马神话中爱和美的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阿佛洛狄忒。卡利 皮热的维纳斯塑像现存那不勒斯博物馆。 人间喜剧第四卷 象属于大个子的女人。胳臂长得健壮有力,手腕却象英国女 人那样纤细。一双可爱的小胖手上全是寓寓。粉红色的指甲 修成杏『二形,边沿还有一道棱纹。白哲的手臂说明她那如此 丰满、结实、匀称的身体的肤色与面孔的颜色有所不同。由 于嘴唇灵活而富于表情,鼻孔翕动起来十分好看,弥补了她 的头部坚毅而冷漠的姿态。但是,尽管有这些不易为一般人 发现的撩人之处,这副冷面孔仍然有点儿咄咄逼人,看上去 忧郁严肃的时候比和蔼可亲的时候多,因为德·图希小姐总 是沉浸在忧虑和遐想之中。所以她听得多,说得少。她的沉 默寡言,她凝思时的深邃目光,使她看上去有点儿令人望而 生畏。真正受过教育的人,没有一个人看到她不想起真正的 克勒俄帕特拉,那位几乎扭转乾坤的娇小的棕发女人。可是 卡米叶身上的动物特征是如此完整,如此集中,如此丰富,稍 稍健壮一点的男人都会为这样的身体里装着如此巨大的才智 而感到遗憾,都希望这玉体是十足的女胜。一个伤风败俗的 怪物,谁见了都害怕。冷静的分析,求实的思想,岂不说明 她内心没有激情了吗?这女子岂不是只判断而不感受吗?或 者更可怕的是,她岂不是在感受的同时又在判断吗?她的脑 袋无所不包,她会局限于考虑别的女人所思考的问题吗?有 这种智力的女人,还会有软弱的心肠吗?还有魅力吗?女人 们为了吸引心上人,为了使心上人高兴,为了博取心上人的 欢心而耍弄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手腕,她会屈尊去做吗?如 果感情不象她所理解和想象的那样无限深厚,难道她不会毅 然一刀两断吗?谁能猜透她那两道深邃目光的涵义呢?人家 害怕在她身上发现不可言状的贞洁,难以形容的桀骜不驯。女 下接《人间喜剧05》 人的厉害只应该摆摆样子,而她却实实在在叫人害怕。卡米 叶·莫潘有点儿象席勒Ⅲ笔下那位供在庙宇里的爱西丝。祭 司们在她的脚下发现那些曾经向她祈求指导的勇士们已经奄 奄一息。卡米叶·莫潘是活着的爱西丝。人们信以为真、卡 米叶也不加否认的艳史证实了她的外貌使人产生的疑问。也 许她喜欢这种污蔑吧?她的美貌的特点对她的名声不无影响: 如同她的财产和地位维持了她在上流社会的声誉一样,她的 美貌也使她名扬四方。雕塑家如果要想雕一尊出色的布列塔 尼女人像,可以把德·图希小姐当作模特儿。惟有这种多血 质和多胆汁气质的人才能抵御岁月的磨损。她的肌体不断受 到仿佛上了釉的皮肤的滋润,这是大自然赋予女人抵御皱纹 的唯一武器,而且卡米叶面无表情,也起了预防皱纹的作用。 一八一七年,德·图希小姐向艺术家、知名作家、科学 家和新闻记者敞开了家门。她天生喜欢接近这些人,她的沙 龙与热拉尔男爵吲的沙龙相似,是巴黎的精英荟萃之处,贵 族与名流厮混在一起。在巴黎建立一个社交圈子是极其困难 的,德·图希小姐在这件事上托庇于亲戚关系和她的财产 ——由于继承她那位当修女的姨妈,财产更多了。她的独身 也是她获得成功的一个原因。许多做母亲的,一心想高攀,指 望她嫁给自己的儿子,因为儿子的财产与美丽的族徽不相称。 有几位贵族院的议员对她的八万年金和这座设备豪华的住宅 ①席勒(1759 1805),德国诗人,剧作家。 ②弗朗索瓦·热拉尔男爵(1770 1837),法国画家,以画肖像画著称,王 政复辟时期曾任王家首席画师。 人间喜剧第四卷 垂涎欲滴,把他们最难接近、最难伺候的女眷也带来了。寻 求精神乐趣的外交界人士也来这儿开开心。德·图希小姐身 边有那么多对她感兴趣的人,她尽可以对每个人——即使是 最有教养的人,在情欲、贪财和野心的支配下所演的种种喜 剧加以研究。她早已看破红尘,J夫幸自己没有过早地堕入那 消耗女人的思想和精力、使她不能作出正确判断的情网。一 般说,女人是先感受,后享受,再判断:从这次序可以清楚 地看出人的三个不同时期,而最后一个时期正好同老年的悲 境相吻合。对德·图希小姐来说,次序正好相反。她的青春 岁月是在严厉的科学和冷静的思考中度过的。这种次序的颠 倒进一步说明了她一生与众不同的地方和她的才能的性质。 在别的女子眼睛只盯着一个男人的年龄,她就对所有的男人 进行观察了;她们欣赏的,她看不上眼;那些恭维话里的谎 言,她们听了信以为真,她一听便知是假;她们一本正经对 待的事,她觉得好笑。她这种情理反常的状况持续了很久,最 后以使人咋舌的转变而告终:因为仍然保持了年轻美貌的她, 第一次心里产生了爱情,当时的年龄,若在别的女人,造物 主就要劝她们别再恋爱了。 她的第一次婚姻极其秘密,谁也不知道。费利西泰象所 有妇女一样感情用事,认为外貌美的人心灵也一定美。她爱 上了一张面孔,结果备受这位只把她看做女人的富翁的折磨。 她花了不少时间才从这不理智的婚姻和厌恶情绪中恢复过 来。她的痛苦被一个人看出来了,他安慰她,毫无私心杂念, 或者说,他至少很善于不让人知道自己的意图。费利西泰以 为遇到了纨祷子弟所缺少的高尚的心灵才智。这个人是当时 人间喜剧第四卷 极为出众的才子之一。他也用笔名写作。从他早期的作品可 以看出他崇拜意大利。费利西泰必须旅行,否则她始终有个 知识上的空白。为了见识见识艺术之乡,这位对一切持怀疑 态度又喜欢挖苦的人把费利西泰带到了意大利。这位不为人 知的名人可以算是卡米叶·莫潘的导师和塑造者。他使费利 西泰广博的知识具有条理;通过对意大利琳琅满目的杰作的 研究,使她的知识更加丰富,使她的文笔变得聪明、机智、俏 皮和深刻,而这正是他的才能的特色,形式上虽然总有点儿 古怪,但卡米叶·莫潘以其女人们所特有的细腻感情和巧妙 的表达弥补了,他培养她对英国文学作品和德国文学作品的 兴趣;在旅游途中教她学习这两国的语言。一八二。年,这 人爱上一位意大利女人而和德·图希小姐分手。如果没有这 件不幸的事,也许她永远也不会成为名流。拿破仑称不幸是 天才的助产婆。这件事使德·图希小姐对人类永远抱蔑视态 度。这种蔑视的感情使她变得如此坚强,以致费利西泰死而 卡米叶生。她同大音乐家孔蒂一起返回巴黎,她为他写了两 部歌剧的脚本,但她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并且瞒着别 人,以女唐璜的方式行事,在感情上人不负我,我也不负人。 写作上的成功给了她勇气,她出版了两本戏剧集,这一来使 卡米叶·莫潘成了著名的匿名作家之一。她在一本不长的小 说里,写进了她受骗的爱情故事。故事很动人,是当时的一 部杰作。这本书描写了一段危险的恋情,被视为与《阿道尔 夫》Ⅲ同类的作品。《阿道尔夫》充满了令人讨厌的哀诉,而 ①《阿道尔夫》,法国作家邦雅曼·贡斯当(1767 1 830)的小说,以心理 描绘细腻著称,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因被情人抛弃而自杀。 人间喜剧第四卷 卡米叶的作品正好与之相反。她在作品中的化身的高尚情操 这时还不为人所理解。只有少数精细的人从中看出她宽宏的 气度,她批评了一个男人,同时又让女人隐姓埋名,以免损 害名誉。尽管她不想出名,可是她的声誉仍然与日俱增。这 一方面是由于她的沙龙影响大,另一方面是由于她博闻强识、 应答如流。她说话有权威,常被别人引用,她推卸不了巴黎 社会让她所起的作用。她成了为公众所承认的特殊人物。巴 黎的上流社会为这位与众不同的女子的才华和财富而倾倒, 承认并批准她独立生活。太太们钦佩她的才智,先生们仰慕 她的美貌。再说,她的行为举止也完全侍合社交的礼仪。她 的友好表示看上去纯粹是柏拉图式的。她丝毫也不象女作家。 德·图希小姐象社交界的女子一样迷人,说话轻声轻气,样 子娇慵懒散,注意梳妆打扮,津津乐道那些使太太们和诗人 们感兴趣的琐事。她非常明白,自德·斯塔尔夫人Ⅲ之后,本 世纪已不再有萨福吲那种人的地位,没有沉溺酒色的宫廷,没 有王公贵族,也就不可能有尼侬吲。她是才智过人的尼侬,崇 拜艺术和艺术家,无论是诗人或音乐家,雕塑家或散文家,她 都喜欢。她情操高尚,有时慷慨到上当受骗的程度,因为她 对不幸者总是抱着满腔同情,而对幸运儿却充满蔑视。自一 八三。年以来,她生活在一个人数很少的社交圈子里,朋友 ①斯塔尔夫人(1766 1817),法国女作家,财政大臣内克的女儿,以才思 敏捷著称,她主持的沙龙当时在巴黎颇负盛名。 ②萨福,公元前七到六世纪司的希腊女诗人。 ③尼依,本名安娜·德·朗克洛(1 620 1705),法国历史上著名的才貌双 全的贵妇。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们是经得起考验的,相亲相爱,彼此尊重。她既没有德·斯 塔尔夫人那种弄得尽人皆知的逸闻,Ⅲ也不进行政治角逐;她 也嘲笑卡米叶·莫潘,说他是乔治·桑的小弟弟,称乔治· 桑是她的大哥该隐吲,因为乔治·桑近来的成功使人们对她 的成功有些淡忘了。德·图希小姐象天使一般毫不介意,对 她的走运的劲敌十分钦佩,既不忌妒也没有私心杂念。 在本故事开始之前,她一直过着善于自卫的女子所能想 象的最幸福的生活。在一八一七至一八三四年间,她到图希 庄园来过五、六次。她第一次回来是在一八一八年对婚姻失 望之后。当时图希庄园的宅子已经破旧得不堪居住。她让她 的管事回盖朗德去,自己在他的屋子里住了下来。当时她丝 毫也未料到后来会出名。她很伤心,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她 想在这场惨败之后,一个人好好想一想。她写信给巴黎的一 位女友,告诉她为布置图希庄园的宅子需要些什么家具。全 部家具都用船运到南特,然后用小船拖到克华西克,再从那 儿穿过沙滩运到庄园,一路上的困难自不待说。她从巴黎请 来了工人,于是在图希庄园待了下来,总的来说她非常喜欢 这个地方。她自以为能在这儿思考思考人生的经历,就象在 一座私人修道院里一样。冬天一来,她便返回巴黎。于是盖 朗德小城的居民千方百计打听德·图希小姐的私事:人人都 说她过着亚洲式的奢侈生活。替她管事的公证人允许居民去 参观图希庄园。人们从巴镇、克华西克、萨沃内远道赶来参 ①指斯塔尔夫人和邦雅曼·贡斯当之司人所共知的恋情。 ②该隐,圣经故事中的人物。亚当的长子,因忌妒而杀死自己的弟弟亚伯。 人间喜剧第四卷 观。这种好奇心,在两年内给门房和花匠家里带来了一笔巨 大的收入:十七个法郎。两年以后,她结束了在意大利的旅 行,又回到图希庄园,同作曲家孔蒂一起住在那里。这次走 的克华西克那条线,当地人有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她在盖朗 德。她经常回到这小城来居住,盖朗德居民的好奇心也就不 那么强烈了。只有她的管家,至多还有公证人,知道大名鼎 鼎的卡米叶·奠潘是谁。不过,眼下新思想的传播在盖朗德 已经取得了某些进展,当地有几个人已经知道了德·图希小 姐的双重生活。邮局局长收到寄给住在图希庄园的卡米叶· 莫潘的信件。真相暴露了。在一个基本上是天主教的、充满 偏见的落后地区,这个杰出的女子与众不同的生活当然会招 人闲话,并且永远不会被人理解。那些闲话吓坏了格里蒙神 甫,因此大家都把她视为怪物。费利西泰不是一个人住在图 希庄园,她家里还有一位客人。这位客人是个旁若无人、自 命不凡的作家,叫克洛德·维尼翁。他虽然只搞文学批评,却 有本事使读者和文学界觉得他有点儿出类拔萃。七年来,费 利西泰象接待上百个其他作家、记者、艺术家和社交界名流 一样接待这位作家。她了解他软弱的个性,他的懒惰,他的 清贫,他的马虎,以及他对一切事物的厌恶,但从她与他相 处的方式来看,她似乎想让他做自己的丈夫。她的行为使朋 友们感到不理解,她解释说是出于野心,出于对老年的恐惧, 她想把自己的余生托付给一位出类拔萃的人;对这个人来说, 她的财富很可能助他一臂之力,使他可以在文学领域继续扩 大他的影响。所以她把克洛德·维尼翁从巴黎带到图希庄园, 好似老鹰用爪子抓走一只羊羔,以便考察他并做出某种重大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决定。但她把卡利斯特和克洛德同时抓在手里,她想的根 本不是结婚,她的感情处于十分激烈的动荡之中,即使象她 那样坚毅的心也不能不颤动,因为她发觉自己聪明反被聪明 误,因为她看到爱情的阳光直到落花时节才照亮她的生命,但 仍象照在二十岁青年心里那样灿烂。下面我们就来介绍一下 卡米叶的修道院。 布列塔尼的土地到离开盖朗德几百步远的地方为止,接 下去便是盐田和沙丘。荒凉的沙滩好似大海在自己与陆地之 间留下的一片空白,有条从未走过车子的沟道深入其间。这 片沙滩包括贫瘠的沙地,周围培了土埂、形状不规则的盐田, 以及把克华西克岛和陆地分开的小海湾。虽然克华西克在地 理上是个半岛,但也可以看作是个岛,因为它只靠通到巴镇 的沙滩与布列塔尼连接在一起,要穿过这片连茅草也不长的 流沙很不容易。在克华西克通盖朗德的小路与坚实的大路交 界的地方有一座别墅。别墅四周是漂亮的大花园。花园里弯 弯曲曲的苍松,有的象一顶顶大阳伞,有的枝叶稀稀落落,在 树皮剥落之处都裸露着淡红色的树干。这些松树是随时刮起 的飓风的牺牲品,这样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看到这些树,人 们就会对盐田和沙丘如凝固不动的大海般的凄凉而古怪的景 象有精神准备了。房子的墙壁用片状石块和砂浆砌成,当中 用一层一层的花岗石加固,相当结实,毫不讲究建筑艺术,看 上去很单调,颇有规则地开着一些窗洞。二楼上的窗户镶的 是大块玻璃,底层是小块方玻璃。二楼上面是阁楼,阁楼上 面盖着巨大高耸的尖屋顶。尖顶两端的山墙上各开两个大气 窗。人字形的山墙下面各有一扇大窗,好似独眼巨兽额头上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眼睛,西边瞅着大海,东边瞅着盖朗德。房子一面朝通向 盖朗德的道路,一面朝沙滩。沙滩尽头耸立着克华西克。这 小城那边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条小溪从院墙脚下的涵洞 流出来,先是沿着通克华西克的小路向前流,穿过小路,最 后流入黄沙或小成水湖内。这种小成水湖是海湾涨水时形成 的,四周围着沙丘和盐田。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有一条数 米宽的路把别墅和前面的路连结起来。通过一扇大门进入别 墅。院子四面是简陋的乡村建筑物:马厩,什物堆放室,花 匠的屋子,屋子旁边是养家禽的棚子及其附属建筑。这些附 属建筑与其说是给主人使用的,不如说是给看门人使用的。这 所别墅的灰色色调与周围的景色非常协调,别墅的花园是这 片沙漠中的绿洲。在沙漠的入口处,游人发现有座海关人员 驻守的土墙茅屋。这座不带田产的别墅(或者说田产在盖朗 德境内),每年从盐田取得一万利勿尔的收益,其余的收益便 来自分散在陆地上的租地。这就是图希家的采邑。大革命剥 夺了图希家的封建收入。今天图希别墅成了一项产业,盐民 们仍然称它为城堡。若不是采邑落到女人手里,他们仍然会 称主人为老爷的。当费利西泰要修缮图希庄园的旧宅时,她 象大艺术家那样,非常注意不让房屋阴沉的外貌有丝毫改变, 那外貌使这座孤零零的建筑看上去象个监狱。只有入口处的 大门装饰了两根砖砌的大柱子,撑着可以过车马的游廊。院 子里种了树。房屋底层的布局同大部分一百年前建造的乡间 住宅一样。显然,这座房子是在某个小城堡的废墟上建造起 来的,那小城堡象个铁环,把克华西克、巴镇同盖朗德连接 在一起,并统辖盐田。台阶下而有一列柱廊。首先是一座宽 人间喜剧第四卷 敞的前厅,铺了地板,费利西泰在里面放了一张弹子台;接 着是个有六扇窗的大厅,其中两扇落地窗开在山墙下方,构 成两扇门,门外是十多级台阶,通向花园。落地窗门在大厅 的布局上与通向弹子房和餐厅的两扇门相对称。厨房在另一 头,经备餐室通餐厅。弹子房与厨房中间隔着楼梯。厨房有 一扇门朝着柱廊,德·图希小姐立即让人把它封了,同时在 朝院子的一面另开了一扇。房子的层面高,房间大,卡米叶 可以在底层的摆设装潢上显示贵族式的简朴。她注意避免在 那里陈设贵重的物品。大厅完全漆成灰色,厅里的挑花心木 家具和绿丝绸的装饰,式样都很古老;窗上挂着镶绿边的白 布窗帘;两张靠墙的几案,一张圆桌;大厅地板中央铺着大 方块花纹的地毯;挂着大镜子的大壁炉上摆着一座太阳形状 的台钟,台钟两边各放一只皇家款式的大烛台。弹子房里挂 的是镶绿边的灰色窗帘,摆着两张无靠手的长沙发。餐厅里 的家具包括四张桃花心木的大餐具橱,一张长桌,十二张罩 着绒布套子的桃花心木靠背椅,以及一些装在桃花心木框子 里的奥德朗派Ⅲ的木刻精品。天花板正中挂着一个漂亮的吊 灯,就象大旅馆的楼梯过道里那样,吊灯里有两只灯。所有 架在突起的隔栅上的天花板都漆成木头本色。老楼梯是木头 造的,装着粗大的扶手,从上至下铺着绿地毯。 二楼上有两个套间,当中隔着楼梯。朝盐田、大海、沙 丘的那间,卡米叶自己住。她在套间里安排了一间小客厅,一 ①奥德朗派,法国里昂的木刻,绘画流派,从十七世纪初形成,到十九世 纪已有二百多年历史。 人间喜剧第四卷 间大卧室,两个小间一间做盥洗室,一间做工作室。在房子 的另一部分,她设法安排了两套带有前厅和盥洗室的客房。仆 人们的卧室在阁楼上。那两套客房起初完全是出于需要。她 从巴黎购置的艺术品是为装饰自己的套间用的。她想在这阴 沉忧郁的住宅里,在这阴沉忧郁的景色面前,看到最离奇古 怪的艺术杰作。她的小客厅里张挂着戈伯兰Ⅲ出产的美丽壁 毯,壁毯四周镶着雕得极其精致的木框。窗户上的窗帘是用 往日分量最沉的料子 漂亮的锦缎做的,锦缎上金色和红 色、黄色和绿色交相辉映,帘子上的褶裥又大又密,下面饰 着很有气派的流苏,完全可以同教堂里最言丽的华盖上的穗 子媲美。一张餐具橱——她的管事给她买来的,今天要值七、 八千法郎,一张雕花的乌木桌子,一张威尼斯出产的写字台, 上面有无数个小抽屉和象牙嵌成的阿拉伯花纹,还有一些美 妙绝伦的哥特式家具,把这间小客厅摆得满满的。小客厅里 有绘画,雕像,以及她的一位画家朋友在古董商店所能挑选 到的最好的珍品。古董商们在一八一八年没有料到这些珍品 后来会价值连城。她在桌子上摆了几只图案非同凡响的日本 上等瓷瓶。墙上的挂毯是波斯产品,从沙滩上走私进来的。她 的卧室具有不折不扣的路易十五时代的风格。木头雕花床,漆 成白色;两头床架成弧形,上面雕着互抛鲜花的爱神,当中 用提花绸缎包着填料;床顶上饰着四簇羽毛。四壁张着真正 的波斯印花布,用丝绦、绳子和花结固定起来。壁炉上的装 饰是洛可可式的;铸金的台钟,两旁各有一只大花瓶,是塞 ①戈伯兰是巴黎一家以生产壁毯、家具出名的工场,已有四百年历史。 人间喜剧第四卷 87 夫勒Ⅲ的一级青瓷,放在金黄色的铜底座上。镜子的框架也 是同一种风格。梳妆台是蓬巴杜式,镜子镶在镂花的框子里。 还有那些弯弯扭扭的家具,那些安乐椅,那张躺椅,那张式 样笨拙的小长沙发,炉边取暖用的带软靠背的矮脚椅,漆屏 风,与家具罩子统一的绸窗帘以玫瑰色缎子作里,用井绳束 成波浪形褶裥。萨伏纳里吲出品的地毯,以及种种雅致、言 丽、豪华、精巧的摆设,十八世纪的伟人就是在这种环境里 谈情说爱的。书房是完全现代化的,书架上摆满了书,一套 漂亮的桃花心木家具与路易十五时代的雅趣形成对照。里面 还有张无靠背长沙发,很象贵妇人的小客厅;书房居塞满了 女人喜欢的无用之物,种种新式摆设使人目不暇接:日记本、 盛手帕和手套的盒子、有透明花纹的瓷灯罩、小塑像、中国 古玩、文具盒、一、两本画朋、镇纸,以及无数时髦的小摆 设。好奇者还会惊诧不安地从中发现几支手枪、一只水烟筒、 一根马鞭、一只烟斗、一支猎枪、一件罩衫、一些烟草、一 只军用袋,这种古怪的聚合却正好反映了费利西泰的个性。 花园那边,生气盎然的陆地过去,便是一片片的荒滩。凡 是具有伟大心胸的人,如果来到这里,一定会被这特有的美 景所吸引:那一方块一方块单调的盐田,中间隔着一条条白 色的小土埂;穿着一身白衣服的盐民在土埂上走来走去,耧 盐,收盐,把盐拢成堆;这块盐气蒸腾的地方,鸟儿不愿飞 过,草儿也不生长;在那些沙丘上,只有一种耐盐碱的开粉 ①塞夫勒,法国著名的瓷器产地。 ②萨伏纳里,法国著名的王家地毯工场。 人间喜剧第四卷 红色小花的野草和猫眼花,可以让眼睛得到慰藉;海水湖,沙 丘,遥遥在望的克华西克小城象威尼斯那样被阻在大海边上; 最后,那茫茫海水拍打在花岗岩的礁石上,溅起白色的浪花, 使礁石的古怪形状显得更加奇特。这景色一方面使人心情忧 郁,另方面使人意境高远。雄伟的景色久而久之就会产生这 种效果,使人向往那些内心意识到高不可攀的未知的事物。因 此这些粗犷的和谐只适合才智高超和心灵遭受巨大痛苦煎熬 的人。卡米叶有时整天整天地凝视这片高低不平的荒滩。有 时荒滩上的水和沙把阳光反射到巴镇,使巴镇亮得发白,反 射到克华西克的屋顶上,使屋顶象淋过水那样晶莹耀眼。她 很少转过身去欣赏那些清新怡人的景色,去欣赏盖朗德周围 的树丛和开花的绿篱,那些树丛和绿篱把盖朗德装点得象一 个用鲜花、彩带、头巾和花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新娘一样。因 为当时她正在经受从未遇到过的极大痛苦的煎熬。 德·图希庄园山墙上的风标和院子里的盘顶苍松一旦出 现在大路远方和荆豆顶端,卡利斯特就产生轻松愉快之感。盖 朗德对他来说好似牢笼,他的生活是在德·图希家。德·图 希家对一个没有开过眼界的青年人所具有的吸引力,谁不懂 呢?在他眼里,费利西泰首先是大名鼎鼎的人物,然后才是 女性。他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是出于爱,出于天使般纯洁 的爱,并不因为遭到不可理解的拒绝而有所移易。这片痴情, 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爱的需要。对此,卡米叶·莫潘少不 得要加以仔细的剖析,那是无疑的。也许正因为她这样做了, 所以才拒绝了他。这种高尚的做法是卡利斯特所不理解的。另 外,图希庄园陈设的那些反映现代文明的奇珍异宝同整个盖 人间喜剧第四卷 朗德很不协调,显得特别引人注目,因为杜·恺尼克家的寒 酸相在盖朗德已经算是言丽堂皇了。在图希庄园,这位只认 识布列塔尼的金雀花和旺代的欧石南的无知青年好似来到一 个新的天地,满眼都是巴黎女人的珍宝,看得心醉神迷。他 在图希家听到的也是一种闻所未闻的铿锵悦耳的语言。他在 那儿能听到十九世纪最优美、最动听的音乐。这些音乐充满 诗情画意,作品的旋律与和声争奇斗艳,歌唱与配器达到空 前完美的程度。他在那儿能看到最自由放任的绘画——法国 画派的作品。(法国画派现在继承了意大利、西班牙和弗朗德 勒的绘画传统,由于人材济济,大家反觉得平淡无奇,厌倦 之余,便大声呼唤天才的出世。)他能读到现代文学最惊人、 最富有想象力的作品。这些作品在他幼稚的心灵上充分显示 了它们的作用。总之,在他看来,我们伟大的十九世纪意味 着惊天动地的集体事业,批判精神,努力革新一切,试图做 许多事,而且几乎事事都显示出巨人的气魄。十九世纪的孩 子,在这个巨人的旗帜下成长,耳畔响着由低沉可怕的炮声 伴奏的赞歌。费利西泰讲述的这些光辉业绩,当年曾亲身经 历并参与行动的人,可能并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然而卡利 斯特却是闻所未闻,于是在他这般年纪所具有的强烈的好奇 心在图希庄园得到了满足,他那天真的爱慕之情——少年郎 的初次钟情也得到了满足,这种感情由于遭到非议而变得更 加炽烈。那是十分自然的!这位漂亮、风雅、爱嘲讽的巴黎 女人使他见识了法国人的机智,使他心里许许多多被沉闷的 家庭生活压抑着的思想活跃了起来。他把德·图希小姐看做 自己的智慧之母,看做自己可以钟情而不致犯罪的母亲。她 人间喜剧第四卷 待他太好了!女人在爱慕她的男人眼里总是可爱的,虽然她 不一定爱他。眼下,费利西泰正在教他音乐。图希宅第一楼 几套宽敞的房间,由于花园里草地和假山布局巧妙,显得可 加敞亮;通向楼梯的过厅陈设着精心绘制的意大利杰作、木 雕、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的拼花图案、象牙浮雕、大理石浮雕、 中世纪巧匠们制作的古玩;闺房里布置得极其雅致、舒适而 富于艺术趣味。卡利斯特觉得,宅子里有一种不可言喻的、奇 妙的、超自然的光、灵、气,使所有这一切变得生动活泼起 来。现代社会及其诗意与盖朗德阴沉的宗法社会迥然不同,两 种制度对照鲜明。这边是艺术的千姿百态,那边是布列塔尼 的一片荒凉。 这可怜的孩子象他母亲一样,对费尽心机打穆士已经感 到腻味。当时谁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当他走进这座宅第、按门 铃和穿过庭院时总是战战兢兢。请注意,成熟的男子是没有 这种感情的,因为他们已经老于世故,不怕任何意外,一切 都有精神准备。卡利斯特打开门时听到了琴声,心想,卡米 叶·莫潘一定在客厅里,但当他走进底层的弹子房时琴声消 失了。卡米叶无疑是在楼上自己的小客厅里弹琴,那是孔蒂 从英国带来的一架立式小钢琴。他登上楼梯。楼梯铺着厚厚 的地毯,走在上面没有一点声响。他越走越慢,发觉琴声里 有种不同寻常的感情。费利西泰是在弹给自己听,借音乐倾 吐心声。青年人没有进去打搅她,而是在门外一张哥特式的 绿丝绒长凳上坐了下来。长凳沿楼梯平台靠窗边放着,窗框 上雕着漂亮的花纹,涂成褐色,上了清漆。卡米叶即兴弹出 的曲子忧伤之至,简直象幽灵从坟墓里向上帝唱哀祷经。年 人间喜剧第四卷 轻的情人发觉琴声好似绝望的爱的祈求,轻柔、温顺的哀怨, 强忍痛苦的呻吟。卡伐蒂那咏叹调Ⅲ《为你求饶,为我求饶》 几乎占了歌剧《魔电罗伯特》吲的整个第四幕。卡米叶把这首 咏叹调的引子加以扩展,变奏,变化。她突然引吭高歌,其 声之悲,令人心碎。然后琴声和歌声突然中断了。卡利斯特 走进房去,想知道个究竞。可怜的卡米叶·莫潘——美人儿 费利西泰,没有娇态,满睑泪痕,见他进来,拿起手帕揩拭 眼泪,简单说了声: “早安。” 她早晨这套装束也十分迷人。头上罩着当时流行的红丝 绒发网,发网下露出一绺绺乌亮的头发。上身穿一件很短的 紧身大衣,好象是现代化了的古希腊人的内衣;下身着一条 麻纱长裤,裤脚上镶了花边;脚下鞔一双红黄二色美丽无比 的土耳其拖鞋。 “您怎么啦?”卡利斯特问她。 “他没有回来。”她站在窗前,瞅着沙滩、海湾和盐田。 这个回答说明她为什么如此梳妆。卡米叶看来在等候克 洛德·维尼翁,她那不安的神情好似一个花了冤钱的女人。一 个三十岁的男人会看出这一点,可是卡利斯特只看到卡米叶 的痛苦。 ①歌剧的一种咏叹调。 ②《魔鬼罗伯特》,德国音乐家雅可布·迈耶贝尔(1791 1 864)所作五幕 歌剧,浪漫派音乐的著名代表作品,一八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在巴黎 王家音乐学院首次演出。 人间喜剧第四卷 “您担心啦?”他问她。 “是的。”她回答,口气十分忧伤,可是这位少年辨别不 出滋味。 卡利斯特急急忙忙向门外走去。 “哎,您到哪儿去?” “去找他。”他回答。 “亲爱的孩子!”她说,伸手拉住他,将他留在身边,用 她那水汪汪的眼睛瞅了他一眼。对青年人来说,这一瞥比什 么报答都要打动心弦。“您疯啦?在这海边上,您到哪里去找 他?” “我肯定会找到他。” “您母亲会急死的。而且,您得留下。来,我要您留在这 里。”她说,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您不要为我动感情。您所 见到的眼泪是我们女人喜欢流的眼泪。我们女人有一种男人 所没有的本领,即听任易于激动的性情摆布,把感情推向极 端。如果我们想象自己处于某种逆境,想着想着就会哭起来, 有时会感到严重不适,生理功能紊乱。我们女人喜怒无常,起 作用的不是大脑,而是心灵。您来得正巧,孤独对我来说一 点好处也没有。他愿意一个人去游览克华西克及其岩石,参 观巴镇及其沙滩盐田。我知道这不是实话。我知道他会花好 几天时间,而不是一天时间。他想让我们俩单独在一起。他 吃醋了,或者说得确切些,他假装吃醋了。您年轻,英俊。” “您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不该再来了,是吗?”卡利斯 特问,一滴眼泪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流了下来。使费利西泰 大受感动。 人间喜剧第四卷 “您是个天使!”她大声说。 接着她高兴地唱起了歌剧《威廉·退尔》Ⅲ中玛蒂尔德唱 的《请您留下》那支曲子,以免她刚才象公主给予庶民的漂 亮回答显得过于庄重。 “他想以此使我相信他比别人更加爱我。”她接着说,“他 明白我全是为了他好,”她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卡利斯 特,“但是,他也许觉得在这方面不及我而有失体面,也可能 他对您产生了怀疑,想给我们来个出其不意,当场捉住我们。 他一个人到荒野去旅游,寻求快乐,不带我去,不让我同他 一起去玩,不让我知道他看到那些景色的感想,让我坐卧不 安,心急如焚,难道这还不够吗?仅仅凭这些,他就应该受 到谴责。这位大学者并不比音乐家、才子、军人更爱我。斯 特恩吲说得对:人的姓名是有意义的,我的姓名意味着最无 礼的嘲笑。我死了也不会在男人身上找到我心里的爱,灵魂 里的诗。” 她垂着肩,脑袋靠在垫子上,眼睛盯着地毯上的蔷薇图 案,陷入沉思。不知为什么,才智超群者的痛苦,使人觉得 崇高,令人肃然起敬,显示出他们坦荡的胸怀。加上旁观者 的想象,他们的胸怀就显得更宽广了。这种人享有的权势类 似君主政体,对君主制的感情本来只属于一部分人,却感染 ①《威廉·退尔》,意大利作曲家乔阿奇诺·罗西尼(179¨_1868)根据席 勒的同名剧本创作的歌剧,一八二九年八月三日首次在巴黎歌剧院上 演,获得成功。 ②斯特恩(1713 1768),英国小说家,感伤主义文学的主要代表。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了整个社会。 “为什么您把我……”卡利斯特没有说完这句话。 卡米叶·莫潘已经把她的纤纤素手放在他的手上,使他 相信无需再说下去了。 “大自然已经为我修改了它的法则,多给了我五至六年的 青春。我拒绝您是出于自私。因为年龄的差别迟早会把我们 分开的。我比他年长十三岁,这差距已经够大的了。” “您即使到六十岁风韵也不会减少。”卡利斯特鼓足勇气, 大声说。 “这是您说的呀,老天为证!”她微微一笑,说,“再说, 亲爱的孩子,我愿意爱他。尽管他流水无情,缺乏想象力,萎 靡不振,醋劲十足,我还是相信他并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的人。我希望激励这颗心,把它从他身上拯救出来,和我拴 在一起……唉!我是理智上清楚,感情上糊涂。” 她对自己一清二楚。她痛苦,并分析自己的痛苦,就象 居维埃和迪皮特伦Ⅲ向朋友们解释自己疾病的必然趋势和走 向死亡的进程那样。卡米叶·莫潘了解自己的感情就象这两 位科学家熟悉解剖学一样。 “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对他有个正确的判断,可是他已经厌 倦了。他想念巴黎。我已经对他说过:他怀念文学批评,这 儿既没有作家可供他分析,也没有思想体系可供他深入研究, ①居维埃(1769 1 832),法国动物学家,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的奠基人。 迪皮将伦(1777 1835),法国著名外科医生,曾任路易十八和查理十世 的御医。 人间喜剧第四卷 也没有诗人需要他给杀杀威风;他又不敢在这儿寻欢作乐,放 浪形骸,让他负担沉重的头脑轻松一下。唉!也许我的爱还 没有真诚到能使他思想放松的程度。总之,我没有使他入迷 陶醉!今天晚上您陪他喝一盅吧,我到时候声称不舒服,呆 在自己房里,看看我的想法错了没有。” 卡利斯特面孔羞得通红,红得象颗樱桃,从下巴红到前 额,两只耳朵火辣辣的发烧。 “我的上帝!”她大声说,“我已经是个堕落的人了,忘记 了你还象少女那样纯洁!原谅我,卡利斯特。到你恋爱时,你 会理解的,只要能使爱的对象高兴,叫你在塞纳河上放火,你 也干得出来,就象用纸牌算命的女人所说的那样。” 她停了一会儿又说: “有些本性高傲、始终不渝的人,上了一定年纪会大声地 说:‘我如果能转世重生,仍然我行我素。’我不认为自己是 个弱者,我会大声说:‘如果我能转世,我会做个象你母亲一 样的女人,卡利斯特。’有个象卡利斯特这样的儿子,多么幸 福啊!即使丈夫是最愚蠢不过的男人,我也会做个低声下气、 百依百顺的妻子。可是,我没有对社会犯错误,我只做了对 不起自己的事。唉,亲爱的孩子,自从社会脱离了所谓的原 始状态,女子再也不能独立生活了。与社会法则或自然法则 不相协调的感情,并非带勉强的感情,都从我们身上消失了。 我们是为受苦而受苦,或者说为实用而受苦。福孔伯家的孩 子与我何干,她们不再姓福孔伯,我已二十年没有见过,而 且她们嫁的都是商人!你虽然没有叫我受生育之苦,但你是 我的儿子。我将把我的财产遗留给你。你至少在这方面会因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而获得幸福,亲爱的宝贝,美丽而可爱的宝贝,谁也不该 败坏你,糟蹋你……” 她以深沉的语调说了这些话之后,垂下了美丽的眼帘,不 让卡利斯特从她的眼神里发现什么。 “您没有向我要求过任何东西,”卡利斯特说,“我将把您 的财产还给您的遗产继承人。” “孩子!”卡米叶以深沉的语调说,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下 来,“这么说,我就无法自救了吗?” “您不是有个故事要讲给我听,有封信要……”心地宽厚 的孩子看她伤心,便转换话题,但话未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您说得对,应当首先做个老老实实的女孩子。昨天太晚 了,可是今天我们似乎有很多时间。”她说话的口气半是高兴, 半是愁苦,“为了实践我的诺言,我坐的姿势要能远眺通往悬 崖的道路。” 卡利斯特为她朝这方向放好一张哥特式的椅子,打开大 彩绘玻璃窗。卡米叶·莫潘也有著名女性作家的东方趣味,取 来一只精致的波斯水烟袋——这是一位大使送她的,在烟锅 里装上广藿香,揩了揩bocchctlinoⅢ,把她只用过一次的鹅毛 管装在烟斗上并洒上香料,点燃黄色的香草,把这只漂亮的 消遣物的有青黄两色珐琅长颈的烟锅放在离她几步远的地 方,然后按铃要茶。 “您想抽烟吗?……啊!您不抽烟,我总是忘记。象您这 样一尘不染实在难得呀!我觉得,要有象上帝亲手创造的夏 ①意大利文:烟嘴。 人间喜剧第四卷 娃那样的手,才能抚摩您那毛茸茸的光滑的面颊。” 卡利斯特面孔羞得绯红,在一张矮凳上坐下,没有发现 使卡米叶睑上泛起红晕的内心激动。 “这封信我是昨天收到的。写信的是德·罗什菲德侯爵夫 人,明天可能到达这里。”费利西泰说,“罗什菲德家不及你 们家古老。老罗什菲德把长女嫁给了一位定居在法国的葡萄 牙大贵人之后,又想让儿子同大贵族攀亲,目的是想为儿子 弄个他自己未能到手的贵族院议员称号。德·蒙柯奈伯爵夫 人告诉他,奥恩酋有位贝阿特丽克丝 马克西米利亚姗__萝 丝·德·卡斯泰朗小姐。她是德·卡斯泰朗侯爵的小女儿。侯 爵打算不出嫁资嫁掉两个闺女,以便把他的全部财产留给他 的儿子德·卡斯泰朗伯爵。卡斯泰朗一家自以为出身高贵,显 得很自命不凡。贝阿特丽克丝生在、长在卡斯泰朗古堡,当 时●一八二八年结的婚)二十来岁。她的出众之处在于你们 外酋人所谓的别具一格,也就是她有过人的智慧,有激情,有 美感,受过艺术作品的某种熏陶。我也是养成了这种脾性的 女人,请相信我,对一个女人来说,这种脾性是再危险不过 的了。随了这个性儿,女人就会闹成您所看见的我这副样子, 或者落到侯爵夫人那步田地……跌入深渊。惟独男子有一根 棍棒,可以在深渊的边缘支撑住自己,这是一种我们女人所 没有的力量,我们女人要是有了这种力量,那就成了怪物了。 她的老祖母——德·卡斯泰朗的未亡人很高兴看到她嫁给一 个地位和智慧都不及她的男人。罗什菲德家待人接物慷慨大 方,贝阿特丽克丝赞不绝口;同样,罗什菲德家对卡斯泰朗 家也很满意。卡斯泰朗家同韦纳伊、埃斯格里尼翁、特鲁瓦 98 人间喜剧第四卷 维尔诸世家有姻亲关系,得以在查理十世Ⅲ朋封的最后一批 贵族院议员中为他们家的女婿谋得了一个称号,但被七月革 命废除了。罗什菲德因为愚蠢,不了解自己的妻子,却认为 妻子缺乏热情。他把金发的贝阿特丽克丝归入寡欲的淋巴质 女人的行列,以为自己完全可以当个没有后顾之忧的丈夫,可 以象单身汉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他对所谓侯爵夫人的寡欲、 自负、骄傲,以及巴黎那种给女人设下重重障碍的讲排场的 生活方式十分放心。我这话的意思,将来您去逛这座城市的 时候,就会h董得了。他对家庭的状况心安理得,无忧无虑,那 些想利用他这一点的人便对他说:‘您很幸福,因为您有一位 清心寡欲的妻子,她只有精神的热情,只要能出风头她就满 足了,她的兴致全在艺术方面。如果她举办沙龙,把所有的 名流才子都吸引来,她的妒意就会平息,欲望就会得到满足, 她会办起音乐的酒席,文学的盛宴。’这是巴黎人捉弄傻瓜丈 夫的笑话,他却信以为真。况且,罗什菲德还不是一般的傻 瓜:他同聪明人一样有虚荣心,有自傲感;所不同的是,聪 明人还稍稍表示谦逊友好,对你说些恭维的话,也希望你恭 维他,而罗什菲德则十分自尊,自我欣赏,放在面孔上丝毫 不加掩饰。他的虚荣象匹在厩中打滚的牲口,用嘴从食槽架 上拖出饲料,大声地咀嚼。他的这些缺点只有同他接近的人 才能发现,也只有在不为外人知晓的私生活中才看得清楚,至 于在社交场合,在别人眼里,他还是很讨人喜欢的。罗什菲 ①查理十世(1757 1836),法国国王,一八二四至一八三0年在位,一八 三0年七月革命中被推翻。 人间喜剧第四卷 德一旦觉得夫妇生活受到威胁,那就令人无法再和他相处。他 心胸狭窄,一点小事就斤斤计较,他的醋劲若被点穿,便会 恼羞成怒,六个月内闷声不响,第七个月就出口伤人。他自 知欺骗了妻子,而且惧怕妻子,这是他发现侯爵夫人对他的 不忠实表现出满不在乎的宽容时,显得蛮不讲理的两个原因。 我把这种性格分析给您听,是为了说明贝阿特丽克丝的为人。 侯爵夫人对我极为羡慕,而羡慕与忌妒之间只有一步之差。我 当时主持的沙龙是巴黎最出色的沙龙之一。她也想举办一个 沙龙,并想把我的人争取去。愿意离开我的人,我是不会挽 留的。去她沙龙的人没多少真才实学,这些人无所事事,同 任何人都可以做朋友,他们的目的就是在沙龙里进进出出。可 是,她没有来得及建立一个社交核心。那时候,我以为她一 心想出风头。其实,她心灵高贵,十分自重,富于创见,无 论对什么,领悟和理解都极为迅速。无论玄学还是音乐,神 学还是绘画,她都能侃侃而谈。您将见到的她,是一位妇人, 我们当年见到她时,她还刚结婚不久。她身上有一点矫揉造 作之气,那副神态,好象知道许多深奥的东西,好象懂得中 文和希伯来文,认识古埃及的象形文字,或著能解释裹在木 乃伊外面的纸莎草纸上的文字。贝阿特丽克丝长了一头美丽 的金黄色头发,即使金黄头发的夏娃,相形之下,也要逊色 三分。她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犹如一支蜡烛;皮肤白哲,犹 如圣体面饼。长面孔,尖下巴;睑上气色每天略有不同,今 天白里透红,明天呈灰褐色,而且透出无数的小斑点,好象 夜里有灰尘跑进了血液。天庭开阔,但有点儿过于放肆。眸 子呈浅绿色,象淡淡的海水,在细细的眉毛和慵困的眼皮下 人间喜剧第四卷 面游来荡去。眼圈经常发黑。鼻如弓背,下面紧绷着两个鼻 孔,显出十分精明而又不安分守己的样子。一张奥地利人的 嘴巴,上唇厚,下唇薄;上唇搭在下唇上,样子很傲慢。苍 白的面颊上,只有万分激动的时候才会泛起红晕。她的下巴 颏相当肥厚,我的也不薄。要知道,下巴颏厚的女人在爱情 上总比较苛求。我也许不该对您说这种话。就我的见识来说, 她的身段极为优美。脊背白嫩光洁,过去很平,据说现在发 胖长圆了,可是前胸不及双肩饱满,两条胳臂仍然很瘦。然 而,她有风度,举止大方,可以弥补生理上可能有的缺陷,可 以突出她长得好看的地方。造化赐予她的这副公主气派,是 后天得不到的。这副气派对她来说很相称,叫人一眼看出她 是个贵妇人,而且这副气派同她那不太结实,但线条极其优 美的臀部,同她那纤巧无比的双足,同她那金波一样的、象 吉罗德Ⅲ精心绘制的天使像上的美发,都很协调。她的美丽 和漂亮都不是完美无缺的,但她可以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印 象,只要她愿意这样做。她只要穿上带有绉泡花边的樱桃红 丝绒连衫长裙,头上戴几朵红玫瑰,就会超凡入圣。如果贝 阿特丽克丝愿意稍事打扮,她可以穿上妇女们的时装:上身 着束腰紧身衣,下身着绣花宽裥的篷裙,使腰肢显得更加袅 娜;颈项里围起打绉的领圈;膨起的袖笼里藏起了瘦胳膊;镶 花边的袖口露出纤纤素手,犹如花萼托着花蕊一般;如果再 把绺绺金黄色的鬈发拖在饰着珠宝的发髻下面,她可以同这 种穿戴的理想佳人媲美,甚至比她们还强。” ①吉罗德(1767 1824),法国历史画家,属大卫画派。 人间喜剧第四卷 l 0l 费利西泰拿出一幅米埃里Ⅲ的绘画给卡利斯特看。这是 一幅精美的复制品,上面画着一位身穿白缎连衫长裙的妇女, 手持歌谱,同一位比利时布拉班特的绅士站在一起唱歌;一 个黑奴向一只高脚玻璃杯里斟西班牙陈酒;一位年老的女仆 往桌上摆饼干。 “金黄头发的女人与我们这些棕黄头发的女人相比,”她 接着又说,“长处就在于难能可贵的多样性。金黄头发的女人 千姿百态,而棕黄头发的女人总是一个模样。金黄头发的女 人比我们更富于女胜特征,我们这些棕黄头发的法国女人却 太象男人了。”她说,“哎,您可不能象《一千零一日》吲里的 王子那样,听了我的描绘,就爱上贝阿特丽克丝啦?可怜的 孩子,你又没赶上趟。不过,你也别难过。喏,在这种事情 上,先来的人往往落空!” 这些话是费利西泰故意说的。青年人听了喜形于色,激 起他爱慕之情的主要是那幅画,而不是她这位技与愿违的画 家。 “贝阿特丽克丝虽然有一头金发,”她接着说,“但并不象 金发女郎那样细腻。她的外形朴实无华,举止文雅而欠柔和, 面部线条生硬,好象她心里埋藏着南方人的热情。这是位既 热情洋溢,又冷酷无情的天使。最后,她还有两只水灵的眼 睛。她比较好看的地方是面孔,从侧面看,好象在两扇门中 ①米埃里,见本卷第21页注⑧。 ②《一千零一日》,五卷本的波斯民司故事集,由法国著名东方学家贝蒂· 德·拉克瓦(1653 1713)译成法文,于一七一0至一七一二年司出版。 102 人间喜剧第四卷 间夹过Ⅲ。我说的对不对,你会证实的。下面我来告诉您我们 是怎样变成好朋友的。一八二八至一八三一这三年间,贝阿 特丽克丝尽情享受王政复辟最后几年的盛会。她出入沙龙和 宫廷,给爱丽舍波旁宫中的化装舞会增添姿色。她以其高 超的思想对人、对物、对事、对生活作出判断,相当劳神,无 暇他顾。初入社交界所产生的这种状态使她的心处在酣睡之 中,她也还没有从新婚之后的烦恼中清醒过来:孩子呀,尿 布呀。生儿育女之事,我可不喜欢。在这一方面,我一点也 不象妇道人家。孩子会给我带来说不尽的痛苦和解不开的忧 虑,我讨厌孩子。因此,我觉得现代社会的一大好处是允许 我们有做母亲或不做母亲的自由,而冉雅克吲那个伪君子 曾不让我们享受现代社会的这一大好处。虽说这样想的人并 非只有我一个,但我是唯一把这想法说出来的人。一八三。 至一八三一年间,贝阿特丽克丝到她丈夫的领地上去生孩子, 她在那儿象天国里的圣人坐在自己的席位上那样感到无聊。 这位侯爵夫人回到巴黎之后,认为某些人从表面上判断以为 纯属政治上的那场革命吲,即将演变成一场思想上的革命。她 的看法也许是正确的。王政复辟出人意料地维持了十五年。在 这期间,她所从属的那个社会未能重建起来,因此,很可能 在资产阶级使用的羊头撞木的冲击下土崩瓦解。莱内圳先生 ①意谓贝阿特丽克丝面孔狭长。 ②指冉 雅克·卢梭,因为他的《爱弥儿》第五卷关于女子教育的论述表 现了“男子中心论”的思想和妇女应屈从夫权的偏见。 ③指一八三0年推翻复辟王朝的七月革命。 ④莱内(1767 1835),法国王政复辟时期的著名政治家。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那句名言:‘国王们一去不复返了!’她也听到过。我认为 这个看法对她的行为不是没有影响的。七月革命后,各种新 学说象在太阳下迅速繁殖的小苍蝇一样大肆泛滥达三年之 久,使好几位妇女为这些新学说而掉了脑袋。她从这些学说 中获得一部分知识,象所有贵族分子一样,觉得这些新学说 绝妙无比,很想用来拯救贵族。她眼见出身的优势已经丧失, 大贵族又开始了无声的反抗,就象当年反对拿破仑那样(这 是大贵族在兵荒马乱的帝国时代唯一能做的事,而在讲究道 义的太平年代,则等于什么事也不做),她宁愿幸福而不要这 无声的反抗。当我们稍稍喘过气来的时候,她在我家结识了 我本以为可以与之白头到老的^、——大作曲家热纳罗·孔 蒂。孔蒂祖籍那不勒斯,但生在马赛,他虽然永远成不了第 一流作曲家,但很聪明,很有才气。要是没有迈耶贝尔Ⅲ和 罗西尼,他也许可以算作一位才子了。他有一点比他们强:他 在声乐上的地位犹如帕格尼尼吲之于提琴,李斯特吲之于钢 琴,塔格利奥尼圳之于舞蹈,听他演唱会使人想起著名的加 拉@。那不是喉咙在歌唱,亲爱的朋友,那是心灵在歌唱。妇 女们有时会觉得这歌声表达的正是她们的思想和她们难以描 述的心情,因而听得如醉如痴。侯爵夫人爱他爱得发疯,把 他从就手中抢了去。她采用的完全是外酋人的手腕,但很光 迈耶贝尔(1791 1 864),德国作曲家。 帕格尼尼(178¨_1 840),意大利著名作曲家和小提琴家。 李斯特(18__ 1886),匈牙利著名作曲家和钢琴家。 费利珀·塔格利奥尼(1777 1871),意大利著名芭蕾舞蹈家。 加拉(1764 1823),法国歌唱家,巴黎音乐学院的声乐教师。 人间喜剧第四卷 明磊落。她以其对待我的方式而赢得我的尊敬和友谊。她认 为我会象保护自己的财产一样保护情人,她不知道,在我看 来,在这种处境中成为争夺的对象是再可笑不过的了。这位 如此骄傲的女人,深深地堕入了情网,以致到我家来向我吐 露心头的秘密,让我给她作主。她可爱极了。在我眼里,她 始终既是女人又是侯爵夫人。告诉您吧,朋友,女人有时候 是很坏的。但是她们内心具有的高尚品德,男人们从来也不 会赏识。我已到了人老珠黄的年龄,风流的日子不长了,因 此我可以告诉您,我对孔蒂始终如一,很可能至死不渝,但 是,我对这个人是了解的。他外表讨人喜欢,内心叫人讨厌。 他是情场上的骗子。有的男人则象我和您谈起过的拿当那样, 外表象骗子,内心是诚实的。这些男人自己骗自己。他们立 在高跷上,却自以为稳稳当当踩在地上。他们侵乎乎地耍着 花招,满脑子的虚荣;他们是天生的喜剧演员,吹牛大王,象 中国花瓶那样怪模怪样。也许他们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可笑的。 另外,他们生性慷慨,而且象缪拉Ⅲ穿上豪华的王服那样招 风险。但是孔蒂的虚情假意只有他的情妇才会识破,因为他 善于运用那著名的意大利人的忌妒:这种忌妒曾促使卡尔洛 纳杀死皮奥拉吲,相当于刺向帕伊西埃洛的匕首吲。这种可怕 ①焦尔金·缪拉(1767 1815),拿破仑手下的名将,又是他的亲信和妹夫, 曾被封为那不勒斯王。 ②卡尔洛纳(1 59s 1 680),意大利热那亚壁画家。皮奥拉(1617 1640), 也是意大利热那亚画家,被前者暗杀。 ③帕伊西埃洛(174l 1816),著名意大利作曲家,曾任俄皇叶卡捷琳娜二 世和拿破仑的乐师。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忌妒隐藏在亲热之至的友谊里。孔蒂没有克服自己缺点的 勇气。即使他想把迈耶贝尔撕得粉碎,他也会对他微笑,说 恭维他的话。他知道自己的短处,却要摆出强者的样子,而 且虚荣心十足,完全昧着良心耍弄感情。他自视是个得到上 天灵感的艺术家。他认为艺术是圣洁和神圣的东西。他喜欢 讽刺上流社会的人士,而且讽刺得极为出色。他说起话来滔 滔不绝,似乎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他是先知,是恶魔,是 神仙,是天使。总之,卡利斯特,您尽管有了精神准备,还 是会上他的当。这个南方人,这个热血沸腾的艺术家,其实 和井绳一样冰凉。您听:艺术家是传教士,艺术是宗教,它 有自己的教士和殉教者。热纳罗一旦说开了头就忘乎所以,信 口雌黄,牛皮吹得连德国的哲学教授也得甘拜下风。你对他 的信念大加赞赏,而他实际上什么也不相信。他的歌曲好似 一股神秘的清流,向你倾注爱情,把你捧上九霄云外,他以 狂喜的目光瞅着你,注视着你对他的赞赏,心里在想:‘他们 真的当我是神仙吗?’这时候,他有时会自言自语说:‘我吃 的通心粉太多了。’你自以为受到他的喜爱,其实他恨你,你 却不知何故。我呀,我知道为什么,因为前一天他遇见了一 个女人,一时冲动爱上了她。他以虚假的爱情和温存来侮辱 我,使我为他勉强的忠实付出昂贵的代价。他永远听不够人 家的赞扬。他伪装一切,玩弄一切,既假装快乐,也假装痛 苦,而且装得极象。他讨人喜欢,我爱他;他只要愿意人家 爱上他,他就可以让人家爱上他。我曾经让他讨厌自己的歌 喉,他获得成功更多的是依靠歌喉,而不是他的作曲才能。他 106 人间喜剧第四卷 宁愿做罗西尼那样的天才,而不愿做吕比尼Ⅲ那样浑厚有力 的歌唱家。我爱他是犯了错误,我心甘情愿把这个偶像维护 到底。孔蒂象许多艺术家一样讲究吃喝,他喜爱自己的安逸, 自己的享乐。他风流,雅致,衣冠楚楚。而我呢,不管他爱 好什么,我总尽量满足,因为我喜爱这个既有弱点又有心计 的人。别人羡慕我,我则偶尔报以怜悯的一笑。我欣赏他的 勇气。他很勇敢,据说,勇敢是唯一与虚伪毫无关系的品德。 有一次在旅行时,我眼见他经受了考验:他甚至不顾他所珍 惜的生命。可是在巴黎,我却又目瞎他表现出我所谓的思想 懦怯,真是怪事!朋友,所有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我对可 怜的侯爵夫人说:‘您不知道自己踏进了什么样的深渊。您是 搭救可怜的安德洛墨达公主的英雄珀耳修斯,您把我身上的 大石头解开了吲。如果他爱您,那敢情好!但是我担心他可能 只爱他自己。’热纳罗骄傲透顶。我不是侯爵夫人,我不是卡 斯泰朗家的人,我很快会被人遗忘的。我以极大的兴趣对这 个人的本性作彻底的研究。我虽然确知结果如何,但我仍愿 意看一看孔蒂耍的手腕。我可怜的孩子,我眼见他耍了一个 星期的虚情假意和卑劣的滑稽戏。我不想对您讲得很具体,您 会在我这儿见到这个人的。不过,他知道我了解他的底细,所 以现在很恨我。要是他能杀了我而不被人知道,我两秒钟也 ①吕比尼(1795 1 854),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曾在罗西尼的歌剧中扮演 奥赛罗。 ②典出希腊神话故事传说:海怪把埃塞俄比亚公主安德洛墨达缚在大石头 上,以平息受她母亲侮辱的天神的愤怒。宙斯的儿子珀耳修斯杀死海怪, 解救了她,并娶她为妻。 人间喜剧第四卷 活不成。我什么也没有对贝阿特丽克丝说。热纳罗以为我会 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侯爵夫人,这对我来说始终是最大的侮 辱。他变得越来越失魂落魄,神情迷惘,因为他不相信别人 会有善意。他还继续在我面前伪装由于离开我而感到不幸。您 会觉得他待人极为真挚,温柔体贴,慷慨大方。在他眼里,所 有女人都是圣母。只有同他长期生活在一起才能了解他的虚 伪面貌,了解他笑里藏刀的骗人把戏。他那副坚信不移的神 情,上帝也会上当受骗的。因此您会被他那温文尔雅的举止 迷惑住,但您永远也不要相信他那推理迅速而严密的内心想 法。我们不要谈他了。我当时抱无所谓的态度,照常在我家 接待他们。这I青况使得敏感之至的巴黎社交界对其中的蹊跷 一无所知。热纳罗尽管骄傲透顶,无疑还需要在贝阿特丽克 丝面前装腔作势:他是个十足的伪君子。他使我感到意外,我 本来以为他会提出私奔的要求,可是在巴黎生活的种种考验 之中快活了一年之后,名誉受到损害的却是侯爵夫人。当时, 她已有数日未同热纳罗见面,于是我请他吃晚饭,让她晚上 到我家来会他。罗什菲德完全没有料到。可是贝阿特丽克丝 对她丈夫十分了解,她经常对我说,如果他发现她不贞而蔑 视她或者折磨她,她宁愿历尽艰辛,也不愿再同他生活在一 起。我选择的是我们的朋友德·蒙柯奈伯爵夫人举行晚会的 日子。贝阿特丽克丝看见仆人给他丈夫端来咖啡之后,便起 身离开餐厅去更衣,尽管她从未这么早就为晚上出门而梳妆 打扮。罗什菲德知道她提前离开餐厅是准备出门,便说:‘梳 头的还没来呢。’她回答:‘泰蕾丝给我梳。‘你到哪儿去呀? 你不是八点钟到德·蒙柯奈夫人家去吗?’ ‘是的。’她说,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但我先要到意大利歌剧院去听第一幕戏。’伏尔泰小说中,那 位盘问休伦人的法官Ⅲ比起这些游手好闲的丈夫来,简直是 个哑巴。贝阿特丽克丝赶快逃开,免得再听到她丈夫喋喋不 休的询问。但她丈夫说:‘那么,我们一起去吧。’他这样做 没有任何恶意,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自己的妻子,她享有充 分的行动自由!不论什么事,他都尽量不使她感到自己碍事, 他是很自爱的。再说,贝阿特丽克丝的行为,即使最爱挑剔 的人也找不到丝毫把柄。侯爵打算去哪儿,谁也不知道,也 许是想去情妇家!反正他在吃晚饭前已经穿戴好了。他听见 妻子的马车在院里台阶前的挑篷下滚动时,他只要拿起手套 帽子就可动身。他走进她的房间,看见她已穿戴完毕。可是, 她见到他,感到惊讶之至,‘你到哪儿去?’她问。‘我不是说 过,陪你去看戏吗?’侯爵夫人心里极不乐意,强忍着不在睑 上流露出来,可是气得两颊通红,仿佛涂了胭脂一般。‘那就 一起走吧。’她说,一肚子的无名火想要发作。罗什菲德跟在 妻子后面,没有听出妻子语气中流露出的情绪。‘去意大利歌 剧院?’罗什菲德说。贝阿特丽克丝大声说:‘不去意大利歌 剧院!去德·图希小姐家。’待车门关上以后,她又说:‘我 有几句话要对她说。’车子出发了。她接着说:‘如果你愿意 的话,我先送你去意大利歌剧院,然后再去她家。’侯爵说: ‘用不着。你如果只有几句话要对她说,我可以在车里等你。 现在是七点半。’贝阿特丽克丝要是对她丈夫说:‘你去剧院 看戏吧,别缠着我。’侯爵会乖乖地听从她的指挥。可是她同 ①见伏尔泰的小说《天真汉》,《伏尔泰小说选》中译本第170页。 人间喜剧第四卷 所有有头脑的女人一样,自知有过失,生怕丈夫产生疑心,只 好忍耐着。当她想撇开意大利歌剧院到我家来时,她的丈夫 陪着她。她走进来,面孔因气忿和烦躁而涨得通红。她走到 我身边,用无比平静的神情低声对我说:‘亲爱的费利西泰, 明天晚上我同孔蒂去意大利,请他做好准备,预备好车子和 护照等在这儿。’然后她同丈夫一起离去。热恋的情人是不借 一切代价要获得自由的。贝阿特丽克丝自认为已经与热纳罗 结了不解之缘,一年来她的行动受到约束,不能常常同他约 会,感到十分痛苦。因此,她说的话,我丝毫也不感到惊讶。 处在她的地位,凭我的个性,我也可能这样做。她眼看丈夫 妨碍她,而不能指责丈夫,因此决定私奔。她是用大灾来防 避小灾。孔蒂乐不可支,我很伤心。他乐,仅仅是虚荣心获 得了满足而已。他正在兴头上,说:‘这才叫做爱呢!有几个 女人能这样毁掉她们的名声,毁掉她们的财富,毁掉她们的 一生啊!’我对他说:‘是的,她爱您,可是您并不爱她!’他 顿时满睑怒容,大发脾气:他哇啦哇啦同我争吵,向我描绘 他如何如何爱她,说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会爱得那样入迷。我 听了无动于衷,照旧将他意外地去意大利旅行所需要的盘缠 借给他。贝阿特丽克丝给罗什菲德留下一封信,次日晚间就 动身去了意大利。她在那儿住了两年,给我写过几封信,封 封书信情见乎辞,感人肺俯。这可怜的女儿家把我看作唯一 理解她的女人,对我念念不忘。她说她钦佩我。作曲家们在 巴黎有财源,而热纳罗在意大利得不到资助。为换钱用,他 写了一部歌剧。喏,这是贝阿特丽克丝的信。要是您这年纪 已经能够分析女人的心思,您现在就能了解她了。”她一边说,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边把信递给卡利斯特。 这时,克洛德·维尼翁走了进来。卡利斯特和费利西泰 没有料到克洛德·维尼翁这时候会来,一时间两人都住了口; 费利西泰感到意外,卡利斯特隐约感到不安。克洛德·维尼 翁三十七岁,年纪还轻,已经秃顶;宽大的前额似乎笼罩着 一层愁云;一张说话不饶人的嘴上挂着讥讽的冷笑。他那张 过去红润现在铁青的面孔过早地憔悴了,尽管如此,他看上 去仍然很气派。他在十八岁至二十五岁的年纪上,几乎长得 同非凡的拉斐尔Ⅲ一模一样。他的鼻子 人面孔上变化最 大的部分,变得尖削了,而面孔不知为什么瘪了下去,简直 象泄了气的皮球。气色难看,疲乏的面容呈土色。这位青年 为何显得如此疲乏,别人不得而知,也许是由于孤独的痛苦 和用脑过度而未老先衰了。他研究别人的思想,既无目的也 无系统。他的批评好似一把镐头,只破不立。因此他的疲劳 是做小工的疲劳,而不是建筑师的疲劳。不可名状的痛苦和 郁闷使他那双过去炯炯有神的淡蓝色眼睛失去了神采,放荡 的生活使灰黑色的眉毛变得稀疏,两鬓长出了白发,原来十 分出众的下巴颏由于发胖松弛了,显得很平庸。嗓音已经不 响亮,说话声音很低。但并非失音或沙哑,而是介乎沙哑与 清晰之间。他那副没有表情的尊容,他那双目光呆滞的眼睛, 弥补了他优柔寡断的缺点,这缺点同他讥讽挖苦的微笑很不 相称。这缺点表现在行动上,而不是表现在思想上,因为在 他那既稚气又傲慢的面部表情上,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博 ①拉斐尔(1483 1520),意大利画家、雕刻家兼建筑家。 人间喜剧第四卷 闻强记的痕迹。有个细节可以说明他的古怪性格。他身材修 长,象所有思想丰富的人一样,背已经有点儿驼。大个子的 人向来不是以耐力和创造性著称的。在这种人里,查理曼大 帝、纳赛斯、贝利泽尔和康斯坦丁Ⅲ是极其突出的例外。诚 然,克洛德·维尼翁有些叫人捉摸不透。首先,他很质朴也 很精明,二者兼而有之。虽然他象妓女那样容易纵欲无度,但 他的思想仍旧是老样子。他的智力可以对艺术、科学、文学、 政治加以评论,却不能控制他的日常生活。克洛德沉溺在自 己的精神世界里,象第欧根尼吲那样无忧无虑,放浪形骸。他 什么都能钻通,什么都能弄懂,很是得意,不把物质生活放 在眼里。但是,一涉及创作,他就失去自信,满眼是困难,却 不曾为美所陶醉,并且喋喋不休讨论办法,只动口不动手,一 无所成。他好似用静思法入睡的聪明的土耳其人。批评是他 的鸦片,已经写好的书是他的后宫,任何要写的书他都不再 感兴趣。不论大事还是小事,他都一律漠不关心。他的头脑 负担太重,为了让他那凡事皆要分析一番的头脑暂时休息一 下,他必须纵情乐一乐。他极其害怕才思枯竭,你们现在该 明白了,卡米叶·莫潘是试图使他树立信心。这件事做起来 很有意思。克洛德·维尼翁自命为大政治家兼大作家。可是 ①纳赛斯(约47s 568或578)和贝利泽尔(约505 565),均为东罗马 帝国的名将。康斯坦丁大帝(约280 337),公元三0六至三三七年的罗 马皇帝。 ②第欧根尼(约公元前414 324),古希腊犬懦派哲学家。传说他藐视荣誉、 财富和一切礼俗,追求简朴、自然的生活。 112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这位前所未有的马基雅弗利Ⅲ心里也暗暗嘲笑野心勃勃的 人。他能做什么事,自己全然清楚。他本能地按照自己的能 力度量自己的前程。他自认为很了不起,只是障碍重重;新 贵们做的蠢事,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担惊受怕,感到厌倦,让 时间白白流逝而无所事事。他同专栏作家艾蒂安·卢斯托、著 名剧作家拿当、新闻记者勃龙代一样,也出身于资产阶级家 庭。大作家多数都出身于这个阶级。 “您是从哪条路来的?”德·图希小姐问,不知是惊还是 喜,睑上泛起了红晕。 “从大门进来的。”克洛德·维尼翁生硬地回答。 “您不是那种爬窗户进来的人,我知道。”她耸耸肩,大 声说。 “对受人钟爱的女子来说,爬窗户是一种荣誉十字勋章。” “好了,别说了。”费利西泰说。 “我打搅你们吗?”克洛德·维尼翁问。 “先生,”老实的卡利斯特说,“这封信……” “留着它吧,我不需要任何解释。在我们这年纪,这种事 是可以理解的。”他打断卡利斯特,以讥讽的口吻说。 “先生……”卡利斯特生气地说。 “年轻人,您冷静点儿,我对感情问题是极其宽容的。” “亲爱的卡利斯特……”卡米叶想说话。 “亲爱的?”维尼翁打断她,问。 ①马基雅弗利(1469 1527),意大利政治家和历史学家,在佛罗伦萨共和 国任要职,主张为了达到政治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人间喜剧第四卷 “克洛德是开玩笑,”卡米叶继续对卡利斯特说,“他不应 该捉弄您。巴黎人怎样捉弄人,您一点不懂。” “我可不会开玩笑。”维尼翁一本正经地狡辩说。 “您是从哪条路来的呀?我一直瞅着克华西克方向,已经 两个小时了。” “您不是一直盯着看的。”维尼翁顶了她一句。 “您开起玩笑来真叫人受不了。” “我开玩笑?” 卡利斯特站起身来。 “您在这儿不碍事,无需走。”维尼翁对他说。 “正相反。”年轻人赌气说。卡米叶·莫潘向他伸过手来, 他没有握她的手,而是吻了一下,一滴热泪落在她的手上。 “我很乐意做这位小青年。”批评家坐了下来,拿起土耳 其水烟筒,说,“瞧着吧,他爱您会爱得发疯的!” “您太过分了。即使那样,我也不会爱他的。”德·图希 小姐说。“……德·罗什菲德夫人就要到这儿来了。” “好呀!”克洛德说。“和孔蒂一起来吗?” “他送她来,但她单独留在这儿。” “他们吵翻啦?” “没有。” “请给我弹一支贝多芬的奏呜曲。他写的钢琴曲子我一点 也不懂。” 克洛德一面往水烟筒的烟锅里装土耳其烟草,一面端详 着卡米叶,那入神的样子大大超过了她的想象。他脑子里转 着一个可怕的念头,觉得自己被一位诚实的女人欺骗了。这 人间喜剧第四卷 种心情是他以前所没有过的。 卡利斯特愤然离去,不再想贝阿特丽克丝·德·罗什菲 德,也不再想她那封信。他对克洛德·维尼翁十分恼火,此 人的粗暴态度使他愤怒,他同情可怜的费利西泰。怎么会受 到这样一位非凡女子的钟爱而不拜倒在她的脚下、而不相信 她的秋波或微笑呢?他曾目瞎等待给费利西泰带来的痛苦,眼 见她对着克华西克方向翘首盼望,他真想把这个苍白而冷漠 的幽灵撕得粉碎,因为,正象费利西泰所说,他不懂得爱开 玩笑的报界人士的俏皮话。在他看来,爱是合乎人情的宗教。 他母亲见他进了院子,不由得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老姑妈 杜·恺尼克小姐立即吹哨子呼唤玛丽奥特。 “玛丽奥特,孩子回来了,上狼鲈鱼。” “我看见了,小姐。”玛丽奥特回答。 母亲看见卡利斯特面带愁容,心里有些不安。她没想到 儿子的忧愁是所谓克洛德·维尼翁待费利西泰不好而引起 的。她又做起自己的绒绣。老姑母接着织毛衣。男爵把椅子 让给儿子坐,自己在屋里来回踱方步,好似为了到花园去散 步之前先活动活动腿脚。弗朗德勒或荷兰画家们在表现室内 家庭生活的作品中从未使用过如此浓重的色调,画过如此优 美和谐的人物形象。这位身穿黑丝绒上装的英俊少年,这位 风韵犹存的母亲,加上两位老人,以这座古色古香的大厅做 背景,构成一幅极其动人的和睦家庭的图画。法妮本想盘问 卡利斯特,可是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贝阿特丽克丝的那封信, 这封信可能要把这个贵族人家享受的幸福全部摧毁。卡利斯 特打开信来阅读,侯爵夫人的形象出现在他想象力丰富的脑 人间喜剧第四卷 115 海里,衣着打扮同卡米叶·莫潘向他加油添酱描绘的一式 样。 贝阿特丽克丝致费利西泰的信 热那亚,七月二日。 亲爱的朋友,我们来到佛罗伦萨之后,我没有给您写过信。参 观威尼斯和罗马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而您知道,幸福在生活中 是很占位置的。好在我俩之间多写一封信或少写一封信,关系不 大。我感到有些疲劳。我想什么都见识见识。虽说人的心灵不会 轻易变得感觉迟钝,可是反复不断的享乐也会使身体有疲乏之 感。在斯卡拉歌剧院,费尼斯剧院,以及最近在圣夏尔剧院,我 们的朋友都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两年内创作了三部用意大利 文唱的歌剧!您不会说他沉溺爱情而笔头疏懒吧?我们走到哪里, 都有人盛情款待。可是,我倒觉得不惊动别人、清清静静更好。对 直接同社会对抗的女子来说,这是唯一合适的生活方式,不是吗? 我本来以为会是这样的。亲爱的,爱情较之婚姻,是个要求更加 严格的主人。可是服从爱情主宰的滋味又是多么甜蜜啊! 我一辈子追求爱情,而今又要重返社交界,即使露面的时间 很短暂,我也没有想到。在社交场合,别人对我的关怀照顾使我 感到很不自在。我已不能再与那些品德高尚的贵妇平起平坐。人 家越是对我表示尊重,我越是感到低人三分。我这些细腻的感情, 热纳罗没有领会。他正是心花怒放的时候,我如果不能为了艺术 家的生活这样的大事而牺牲自己小小的虚荣,那就很不恰当了。 我们女人生活中只有爱情,男人则既有爱情也有行动,否则就不 成其为男子汉。可是,对于处在我这种地位的女人来说,有很多 不方便的地方。这些不方便,您避免了,所以在社会面前,您仍 116 人间喜剧第四卷 然顶天立地站着,社会没有任何权利说您坏话。您完全可以主宰 自己,而我则不能这样做。我说这话只是就感情问题而言,不是 指社会舆论。社公舆论我已经完全弃之不顾了。过去,您能做到 既风流又随心所欲;既多情而又进退自如的女子所具有的魅力, 您全具备;您保留了使小性儿的特权,即使有损您的爱情和您喜 爱的人。总之,您今天还能自己支配自己,可我,我的心已失去 了自由。即使爱是永恒的,我觉得在爱情上行使自由权毕竟更可 人心意。我没有笑着骂人的权利。我们看重这权利是有充分理由 的:那不是探测心声的仪器吗?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吓唬人的,只 能通过无限温柔和百依百顺来显示我的全部魅力,我要用我伟大 的爱来获得人们的尊敬,我宁死也不离开热纳罗,因为我圣洁的 爱情可以使我获得宽恕。在社会的尊严和我小小的自尊心G塞是 我心头的秘密)之间,我没有犹豫。我有淡淡的哀愁。这哀愁好 似晴朗的天上飘过的浮云,虽说我们女人喜欢互诉心曲,我还是 将那些颇象悔恨的哀愁藏在心里。我对自己的义务看得一清二 楚,我准备对一切都采取宽容的态度。但至今热纳罗还不曾惊动 过我敏感的忌妒心。 总之,我看不出这位可爱的才子可能会在什么地方犯错误。 我的天使,我有点儿同那些和上帝交换意见的信男信女一样了, 因为多亏您我才有今天的幸福,不是吗?所以,我经常想念您,这 一点您完全不必怀疑。我终于见到了意大利!象您见到过的那样, 象人们应当见到的那样。爱情使意大利在我们心里增添了光辉, 就象骄阳和艺术杰作使意大利增添了光辉一样。人们在意大利每 迈一步都会产生仰慕之情。如果谁不同任何人握手,心中没有起 伏奔放的感情,我会觉得很可怜的。这两年的生活对我来说将终 生难忘、回味无穷。您不曾象我一样打算定居在基亚瓦里Ⅲ,或 ①基亚瓦里,意大利地名,著名的风景区。 人间喜剧第四卷 117 者在威尼斯买一座豪华的大厦,或者在索连托Ⅲ买一幢小房子, 或者在佛罗伦萨买一座别墅吗?不是每个多情的女子都害怕社交 生活吧?而我已经被社交界永远开除了,我希望隐居在美景花丛 之中,推开门窗就能见到美丽的大海,或者同大海一样美丽的山 谷,象在费索莱吲所见到的那样,难道不应该吗?唉!我们是苦 命的艺术家,经济问题迫使两位流浪者不得不返回巴黎。热纳罗 不愿意让我感到手头拮据,因此到巴黎去请人排演一部新作,一 部大型歌剧。美丽的天使,您同我一样知道,我是不会重返巴黎 的。我不愿为了我的恋情而让巴黎的男女对我另眼看待。他们的 目光很可能使我产生杀人的邪念。真的,谁若是可怜我,对我表 示怜悯,我会将他撕得粉碎,就象那位可敬可佩的夏托讷弗吲一 样。她,大概是在亨利三世治下吧,她曾纵马飞奔,踏死敢于如 此待她的巴黎市长。因此,我给您写这封信是为了告诉您我不久 将到图希庄园来同您相会,并在您这座僻静的庄园里等候我们的 热纳罗。您瞧,我对我的恩人和姐妹是多么随便啊!您对我恩重 如山,我是绝不会象有些人那样忘恩负义的。您多次谈到您那儿 交通的困难,因此我将尝试从海路前往克华西克。这儿有一条已 经装了大理石的丹麦小船,在返回波罗的海时将去那里装盐。听 到这消息,我产生了这个想法。从水路走,我可避免车马劳顿,还 可节省旅费。我知道您不是一个人,还有别人和您在一起,我非 常为您高兴,因为我在欢乐之余仍不免有负疚之感。只有同您在 一起的时候,我可以没有孔蒂而单独生活。您身边有一位理解您 ①索连托和费索莱均为意大利的著名风景区。 ②索连托和费索莱均为意大利的著名风景区。 ③夏托讷弗(约1550卒年不详),王后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贴身侍 从,王子的情妇。王子结婚后,她含恨离开宫廷,嫁给意大利人安蒂诺 蒂,后将丈夫杀死。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幸福而不感到忌妒的女人同您作伴,对您来说不也是一件乐事 吗?好吧,不久见。风势很好,我不久即将启程,吻您。 “嗯,这一位也在恋爱嘛,”卡利斯特闷闷不乐,一面折 信,一面思量。 儿子睑上这副愁容,在母亲心里好象一道光照亮了脚下 的一个深渊。男爵刚刚出去。法妮走去把角塔的门闩推上,然 后回来靠在儿子坐的椅子背上,就象盖兰Ⅲ那幅画上狄东的 妹妹那副姿势。她吻了吻儿子的额头,说: “你怎么啦,我的卡利斯特?谁又使你不开心啦?你答应 过要告诉我你为什么经常去图希庄园,你说,我应该为庄园 的女主人祝福,是吗?” “是的,”他说,“亲爱的妈妈,她使我明白了贵族在只有 争得个人价值才能光耀门庭的时代,我没有足够的教养。我 与这个时代相去甚远,就如同盖朗德远离巴黎一样。她可以 说是使我开窍的母亲。” “我可不会为此祈求上帝给她降福。”男爵夫人说,顿时 泪如泉涌;慈母的两行伤心泪滴落到儿子的前额上。卡利斯 特大声说: “妈妈,妈妈,您不要哭。刚才为了帮她忙,我曾表示愿 意跑遍本乡,从设卡的海岸直到巴镇。可是她对我说:‘那您 母亲该会怎样焦虑不安呀?”’ “她说这话了吗?那么,许多事我都可以原谅她了。”法 ①盖兰(1774 1 833、,法国画家。这里提到的是盖兰的一幅名画:《狄东 和埃涅阿斯》描绘埃涅阿斯向狄东讲述特洛亚城灾难的情景。 人间喜剧第四卷 妮说。 “费利西泰总是为我着想。”卡利斯特接着说,“艺术家们 嘴里关不住的那些骇人听闻的怪论,她常常到了嘴边忍住不 说,生怕动摇了我心中的信念。而她不知道,我的信念坚如 磐石,是动摇不了的。她把几位名门贵胄在巴黎的生活情况 讲给我听。他们来自外酋,就象我可以离开本酋一样,离开 了破落的家庭,凭他们坚强的毅力和智慧终于在巴黎飞黄腾 达。拉斯蒂涅男爵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他现在当了大臣。她 教我弹钢琴,教我意大利文,让我懂得社会上的无数决窍,这 些诀窍盖朗德谁也不会想到。她未能把她的爱情给我,但她 把她渊博的知识、智慧和才能给了我。她不愿意叫我寻欢作 乐而愿意做我的指路明灯。她没有触动我的任何信仰,因为 她对贵族抱有信念,她热爱布列塔尼,她……” “她使我们的卡利斯特变了一个人,”瞎眼老姑妈打断他 的话,说,“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可爱的孩子, 你有一幢坚固的住宅,有宠爱你的年长的双亲和忠实的老仆。 你可以娶一位善良可爱的布列塔尼姑娘,一位可以使你幸福 的、虔诚而完美的姑娘;你可以把你的雄心壮志寄托在你的 长子身上。你如果善于在上帝的庇护下循规蹈矩、安于本分、 酋吃俭用过日子,你的儿子将会比你现在富有三倍,他会把 我们家的田地赎回来。这是不难做到的。你虽然不能转眼间 变成一位有钱的绅士,却能够稳扎稳打地做到。” “你姑妈说的有道理,我的天使,她同我一样关心你,为 你的幸福操心。虽说我想让你娶你舅舅费兹威廉勋爵的女 儿玛格丽特小姐的计划没有成功,但德·庞奥埃尔小姐会 人间喜剧第四卷 把她的遗产赠送给她的侄女,赠送给你所喜爱的那一位,这 几乎是肯定无疑的。” “而且我们家里也能有几个埃居给你。”老姑妈压低了嗓 子说,一睑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我这么年轻就结婚?……”他说。他向母亲投过去的那 道目光,做母亲的看了会心软的。 “那么,我岂不是体验不到狂热的爱情!岂不是不能为遇 到冷漠无情的目光而颤抖、心跳、害怕、喘息、病倒,以致 感动情人吗?难道我不该知道什么是自由的美女,什么是心 灵的连翩浮想,什么是在幸福的蓝天上飘游并被快乐的微风 吹散的浮云?难道我不会到被露水浸湿的曲径去徘徊了吗?难 道我不会呆在淌着水的承溜下面而不知道天已下雨,如同狄 德罗Ⅲ笔下的情人那样吗?莫非我不会象洛林公爵那样用手 心去捧一块烧红的炭了吗吲?莫非我不会用丝绦做的软梯去 爬窗户了吗?莫非我也不会到一根腐朽的旧屋梁上去上吊把 屋梁折断吗?我不会藏到大橱里或床底下去了吗?我将只能 认识对丈夫百依百顺的女人,只能体验感情没有起伏的爱情 吗?我的好奇心还没有挑起之前就已获得满足了吗?那些可 以给男人增添大丈夫气概的心中狂飙我一辈子不会有了吧? 也许,我会成为一个有妻子的修士?不!我已经啃了巴黎现 ①狄德罗(1713 1784),法国启蒙哲学家,小说家,百科全书派。他于一 七六0年十月给莎菲·伏朗的信中,描写了一对在雨中谈情说爱的恋 人,他们毫不介意地站在淌水的承溜下面。 ②巴尔扎克的《舒昂党人》中,蒙托朗侯爵为向玛丽·德·韦纳伊证明自 己的爱情,曾引述洛林公爵这段轶事,并当场握紧一块烧红的炭。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代文明的苹果。难道你们没有看出,你们用坚贞愚昧的家风 准备了一堆焚烧我的野火,我在向偶像顶礼膜拜之前就可能 被烧成了灰吗?我到处都看到我所崇拜的偶像:在枝叶繁茂 的绿荫里,在阳光普照的沙滩上,在所有美丽、高贵、风雅 的女子身上,就象我在卡米叶家读的小说和诗歌中所描绘的 女子那样。唉!这样的女子在盖朗德只有一个,这就是您,我 的母亲!我梦寐以求的这些美丽的青鸟来自巴黎,来自拜伦 爵士Ⅲ和司各特吲的诗与小说:她们就是帕里齐纳,艾菲,弥 娜!吲我在荒野里透过欧石南看到的是雍容华贵的侯爵夫人, 她那副气派我看了就心潮澎湃!” 儿子的这些想法,男爵夫人知道得比拙笔向读者表达的 更清楚、更明确、更强烈。儿子这道目光里所流露出来的思 想就象箭袋倒翻,箭掉出来一样,她迅速地把它们全部都接 住了。她虽然从来没有读过博马舍圳的戏剧,但她同所有女 人一样,觉得让这个可爱的天使结婚简直是犯罪。 “啊!亲爱的孩子,”她一面说,一面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亲吻现在还属她所有的儿子的美丽头发,“你愿意什么时候结 婚就什么时候结婚,但你得快快活活!我可不愿意让你痛苦。” 玛丽奥特走来摆桌子,准备开饭。加斯兰出去遛马。这 匹马,卡利斯特已有两个月没骑了。每当卡利斯特在家用餐, 拜伦爵士(178s 1 824),英国作家,诗人。 司各特(1771 1832),出生在苏格兰的英国诗人,小说家。 均为拜伦和司各特作品中的女主人公。 博马舍(173¨_1799),法国喜剧作家。 人间喜剧第四卷 母亲、姑妈、玛丽奥特这三个女人,凭女性所特有的心计,串 通一气,尽做好的给他吃。布列塔尼的贫困,加上童年的回 忆和习惯,试图同巴黎的文明进行较量,而巴黎的文明则完 整地体现在图希庄园里,离盖朗德不远,近在咫尺。玛丽奥 特试图使她的小主人对卡米叶·莫潘那些烹调讲究的菜肴失 去兴趣,而母亲和姑妈则对她们的孩子竞相疼爱,想用她们 的温情笼络住他,使任何人不能同她们竞争。 “啊!卡利斯特先生,您有一条鲈宾鱼●一种狼鲈),一 些沙鸡和本地特有的油煎薄饼。”玛丽奥特说,一睑狡猾而得 意的神情,同时低头看着洁白如雪的台布。 晚餐过后,老姑妈又结起绒线来,盖朗德的本堂神甫和 杜·阿尔嘉骑士又来打穆士牌了,于是,卡利斯特借口要把 贝阿特丽克丝的信还回去,便离开家返回图希庄园。 克洛德·维尼翁和德·图希小姐这时还在用晚餐。这位 大批评家喜欢讲究吃喝。费利西泰知道,一位善于投人所好 的女人会使男人觉得她不可缺少,所以总是迁就他的癖好。近 一个月来,餐厅里添置了一些大件家具,这说明女子为了适 应她所有爱的或者她看中的男人的性格、身分、情趣和爱好, 会表现出怎样的柔顺和机灵。现代豪华的餐具由于做工精细 使餐桌看上去一片言丽堂皇。贫寒而高贵的杜·恺尼克一家 不知道他们是同什么样的对手交锋,需要多么富有才能同德 ·图希小姐带回来的、在巴黎加工的银质餐具争雄,才能同 她那些被认为还适用于乡村的瓷器、漂亮的餐巾、台布、银 器、桌上的摆设,以及厨师的手艺相媲美。用上等木料做的、 形状象圣体龛那样精致的酒壶装酒,卡利斯特是不肯喝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信还给您。”他以一副天真而又神气活现的样子说,眼 睛瞅着正呷着安的列斯甜烧酒的克洛德。 “嗯,您觉得怎样?”德·图希小姐问,一边把信扔给坐 在桌子对面的维尼翁。他接过信读起来,不时端起小酒杯呷 L——_] … “嗯……巴黎的女人都很开心,她们个个都有心中崇拜的 才华出众的男人做他们的情人。” “这么说,您还是没见过世面,”费利西泰微笑着说,“怎 么?她已经不象以前那样爱他了,您没有看出来吗?而且 ......,, “一眼就看出来了!”克洛德·维尼翁还没读完第一页便 说,“一个人真心相爱的时候会注意自己的处境吗?会象侯爵 夫人那样敏感吗?会盘算吗?会心明眼亮吗?亲爱的贝阿特 丽克丝依恋孔蒂是出于高傲,反正她也不能不爱他了。” “苦命的女人!”卡米叶说。 卡利斯特两眼对着餐桌发愣,桌上的东西没有一样进入 眼帘。费利西泰上午描绘的那位衣着考究、容貌俏丽的妇人 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对卡利斯特嫣然 一笑,一只手摇着扇子,另一只雪白粉嫩的手露在肉色天鹅 绒镶花边的袖口外面,垂到华丽的大褶裥的篷裙旁边。 “这正好是您的事儿。”克洛德·维尼翁对卡利斯特冷笑 道。 卡利斯特听到“事儿”一词,心里很不高兴。 “不要给这可爱的孩子出这种电点子,您不知道这些玩笑 是多么危险。我了解贝阿特丽克丝,她有一副做骨,不是朝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三暮四的人,再说,孔蒂也在。” “哈!”克洛德·维尼翁打趣说, “还有点儿吃醋呐7 ......,, “您是这样想的吗?”卡米叶以傲慢的口吻问。 “您比做母亲的还要有眼力。”克洛德回答。 “这种事可能吗?”卡米叶指着卡利斯特问。 “可是他们会非常合得来。她比卡利斯特年长十岁,可是 象小姑娘的却是卡利斯特。” “小姑娘,先生,在旺代已经有过两次出生入死经历的小 姑娘。要是有两万个这样的小姑娘……” “我就对您表示钦佩,”维尼翁说,这比替您刮胡子要容 易多了。” “胡子太长的人,我可以用我的剑给他剃。”卡利斯特回 答。 “我,我很擅长说俏皮话。”维尼翁微笑道,“我们是法国 人。事情会处理好的。” 德·图希小姐用恳求的目光看了卡利斯特一眼,卡利斯 特立即安静下来。 “为什么象卡利斯特这样的年轻人开始恋爱的时候会钟 情上了年纪的妇女呢?”为了中断这场争论,费利西泰问道。 “没有比这种感情更纯朴更高尚的了。”维尼翁回答,“这 正是青年人讨人喜欢的地方。可是,上了年纪的女子如果没 有年轻人相爱,那又该怎样了此一生呢?您年轻,漂亮,再 过二十年,您还会是这样,所以我可以解释给您听。”他补了 这么一句,并且狡猾地向德·图希小姐瞟了一眼。“首先,那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些被小伙子看上的中年妇女比青年妇女要更加懂得爱情。一 个成年男子同年轻的女子过于相似,所以不会对她钟情。这 样的感情同那喀索斯的传说Ⅲ很相近。除了这种反感之外,我 以为,双方都没有经验也是使他们疏远的原因。因此,年轻 女子的心只有那些用或真或假的感情作手段的男人才能理 解,其道理也是一样的,只是机智的程度不同罢了。这种差 别使中年妇女对年轻小伙子更富有吸引力,因为小伙子显然 感到自己肯定会获得她的青睐,而他的追求又使女人的虚荣 心得到高度的满足。总之,青年人扑向成熟的果子是理所当 然的,而中年妇女提供的正是上等的美味秋果。中年妇女的 目光那样热情,那样温柔,既放肆又有节制,无精打采得恰 到好处,并且闪耀着爱的残辉,这难道对小伙子不起一点作 用吗?她们有高雅的谈吐;美丽的金黄色的肩膀,使她们看 上去那样端庄;她们丰腴、圆润,富于曲线美;她们的胖手 上有可爱的小寓寓;她们的肌肤滋润,前额气宇轩昂,里面 翻腾着万千思绪;她们有一头精心保养、修饰的美发,白色 的细头路看得一清二楚;她们的颈项有美丽的皱褶,颈寓极 具诱惑力;她们在颈部费尽心机地打扮,以便突出头发和肤 色的对比,以便显示她们在生活和爱情上的放肆骄横。于是 她们的棕色头发似乎也变成了金黄色,变成了标志人到中年 的琥珀色。这一切难道对小伙子不起一点作用吗?另外,这 ①那喀索斯是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美少年,他只爱自己,对爱神的追求无动 于衷。爱神阿佛洛狄忒于是惩罚他,使他迷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最后 落水淹死。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些女人运用她们的微笑和谈吐来施展为人处世的本领:她们 能说会道,她们为了赢得您的一笑,可以把整个世界奉献给 您;她们极其自尊自傲;她们会发出令人心碎的绝望的叫喊; 她们会同情人断绝来往,然后又巧妙地言归于好,从而使爱 变得更加炽烈;她们使极其简单的装饰千变万化,好让自己 显得年轻;她们随时都会撒娇说自己已经人老珠黄,为了让 情人对她们说些宽慰的话;她们达到目的后的那股高兴劲儿 颇有感染力;她们对情人忠贞不渝:她们听从您的意愿,她 们终于爱上了您,她们紧紧抓住爱I青不放,就象死囚抓住生 活中最微不足道的细节一样;她们象那些什么都要辩护而又 不使法庭感到厌烦的律师,把全身的解数都使了出来;总之, 只有在她们身上,人们才会看到无私的爱情。我不认为人们 有一天会忘记她们,正如人们不会忘记伟大、崇高的事情一 样。年轻女子消遣的办法成千上万,这些妇女却一个也没有; 她们也不再有自尊心、虚荣心和小心眼儿;她们的爱情好比 卢瓦尔河的入海口,汇聚了生活中的所有支流,所有失望,而 变得十分开阔,这就是为什么……”他看见德·图希小姐听 入了迷的样子,便说,“我亲爱的姑娘变成了哑巴。”德·图 希小姐紧紧握着卡利斯特的手,也许是为了感谢他为她造成 了这样一段美好的辰光,让她听到了这样一段溢美之词,而 且她看不出这些溢美之词里隐藏着什么诡计。 晚上剩下的时间里,克洛德·维尼翁和费利西泰的谈话 妙趣横生,给卡利斯特讲了许多小故事,给他描绘巴黎的上 流社会。卡利斯特对克洛德产生了好感,因为说话风趣的人 特别讨心地善良的人喜欢。 人间喜剧第四卷 “明天如果看见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和孔蒂 他肯 定陪着她——来到,我是不会感到意外的。”晚会结束时,克 洛德说,“我离开克华西克时,水手们已经发现海面上有一条 丹麦、瑞舆或挪威的小船。” 镇定自若的卡米叶听到这句话激动得两颊泛起了红晕。 这天晚上,杜·恺尼克太太等儿子又一直等到半夜一点钟,弄 不懂他在图希庄园究竟做什么,既然费利西泰并不爱他。 “而且他碍他们事儿。”这位可爱的母亲在思量。她看见 儿子回家了,便问道:“你们哪儿来这么多的话要说?” “哦!母亲,我从来没有度过这么愉快的夜晚。才华是个 十分伟大、十分崇高的东西!你怎么没有给我才呢?有了才, 你就能在女人当中挑选心爱的人,她就一定会属于你。” “可是你长得很英俊呀,我的卡利斯特。” “只有在你们身上美才得其所。再说,克洛德·维尼翁也 很英俊。有才华的人气宇轩昂,目光如炬。而我很可怜,除 了爱之外,一无所知。” “有人说,这样就够了,我的天使。”她吻了吻儿子的前 额。 “真的吗?” “有人这样对我说,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 现在是卡利斯特怀着圣洁的心情吻了一下母亲的手。 “我一定会更加爱你,代所有那些可能爱上你的人爱你。” “亲爱的孩子,这多少也是你的责任,我所有的感情你都 继承下来了。处世要谨慎:如果你不得不爱的话,尽量做到 只爱贵族妇女。”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为了能够在暗地里瞧德·罗什菲德夫人一眼,哪个精力 充沛、渴望爱情的小伙子抗拒得了去克华西克看她下船的好 奇心呢?卡利斯特一清早就离开了家,早饭也不肯吃,他的 父母感到异常惊讶,因为美丽的侯爵夫人大驾光临的事,他 们一无所知。天知道这位布列塔尼小伙子拔脚开溜有多么灵 活!一股无形的力量似乎在帮助他,他感到身轻如燕,沿着 图希庄园的围墙迤逦而行,生怕被人看见。这可爱的孩子对 自己的这股热心劲儿感到害噪,也许更害怕人家嘲笑他,因 为什么也瞒不过费利西泰和克洛德·维尼翁!而且在这种情 况下,青年人总以为自己的脑门是透明的。他踏着曲曲弯弯 的小路,穿过纵横交错的盐田,来到沙滩,然后,尽管沙滩 上闪烁着火辣辣的太阳,他却觉得好似一步就来到海堤旁边。 海堤用石方加固过,堤下有一间供旅客们避阵雨、海风、暴 雨、飓风的屋子。这个小海峡并非随时都能渡过去,因为并 不是任何时候都有船。在船离开港口的日子里,常常需要有 个地方给旅客的马匹、毛驴、货物或行李避避风雨。 站在海堤上,可以看到汪洋大海和克华西克城。不一会, 卡利斯特看见两只船开了过来。船上满载着生活用品、一个 个包裹、铁箱、睡袋、木箱。看到这些东西的形状和款式,本 地的乡下佬就知道来历不凡,只有高贵的旅客才会有。一艘 船上有位年轻妇女,头上戴着镶绿纱的草帽,身边陪着一位 男子。他们的船首先靠岸。卡利斯特为之一惊,但,从他们 的外貌,他认出了这是一个男仆和一个女仆,没敢向他们打 听什么。 “卡利斯特先生,您到克华西克去?”认识他的水手们问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他,他摇摇头表示否定。被人家道破姓名,他觉得颇难为情。 卡利斯特看见蒙着一只木箱的油布上写着德·罗什菲德 侯爵夫人,感到非常高兴。这个名字在他眼里象宝物一样闪 闪发光,他觉得这名字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诱惑力。他虽然不 敢相信,但心里知道他会爱上这个女人的。与她有关的鸡毛 蒜皮的小事已经引起他的关注、兴趣和好奇。为什么呢?青 年人沸腾的欲海无边无际,无处宣泄,只要遇到一个女子,就 会全力以赴地扑上去,难道不是这样吗?卡米叶不屑一顾的 爱情,贝阿特丽克丝已继承了下来。卡利斯特看着人家从船 上卸下东西,不时向克华西克方向瞅上一眼,希望看到有船 离开港口到这个海浪滚滚的小岬角来,给他送来贝阿特丽克 丝。这位贝阿特丽克丝在他心里已经变成了但丁心中的贝阿 特丽克丝Ⅲ,已经变成了一座双手提着鲜花和桂冠的不朽的 大理石雕像。他双臂交叉在胸前,等在那里,陷入沉思之中。 有一件事值得注意,但却一点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这就是 因为我们经常让感情服从意志,所以有些事情都是我们自找 的,我们的境遇也是我们自己造成的:偶然性在这中间所起 的作用其实并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大。 “一匹马也没有嘛。”坐在一只箱子上的女仆说。 “一条修过的路也没有,”男仆说。 “可是这儿有马来过。”女仆说,指了指马走过的痕迹。她 ①但丁(1265 1321),意大利著名诗人,《神曲》的作者。贝阿特丽克丝 是他青年时代倾心相爱的女子。他曾为她写过许多诗,在《神曲》中,贝 阿特丽克丝被描写为诗人漫游天堂的引路人。 人间喜剧第四卷 问卡利斯特:“先生,那是通往盖朗德的路吗?” “是的。”他回答,“你们等谁呀?” “人家告诉我们说,图希家会派人来接我们的。”她对男 仆说,“要是还不来人,我真不知道侯爵夫人怎么穿戴法。您 应该到德·图希小姐家去跑一趟。这个穷乡僻壤,电地方!” 卡利斯特隐隐约约觉得他呆在这里不大对头。 “您的女主人是去图希庄园吗?”他问。 “小姐今天早晨七点钟就来把她接去了。”她回答,“啊! 马来了……” 卡利斯特转身向盖朗德奔去,跑得象羚羊那样轻快,同 时象野兔那样兜着圈子跑,为的是不被德·图希家的人认出 来,可是他走过的盐田路窄,还是遇到了两个德·图希家的 佣人。 “我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当他远远看到图希庄园的 松树树尖时,心里思量着。他胆子小,径直回了盖朗德,既 羞隗又懊恼。他在林荫道上散步,继续翻来覆去考虑。他看 到图希庄园心就猛烈地跳动,他端详着图希家的风向标。 “我这样坐立不安,她是不会料到的,”他想。 他这些古怪的想法好似一只只沉到心底里去的四爪锚, 把侯爵夫人拴在里面了。卡利斯特在结识卡米叶的时候事先 没有这些担心,也没有这些欢乐。他是在骑马的时候遇见卡 米叶的,欲望油然而生,好象看见了一朵美丽的鲜花,就想 去采摘那样。他迟疑不决,好象天性羞怯的人做诗,想象之 火刚刚燃烧,他们便忽而振奋,忽而愤怒,忽而消沉,忽而 激动,在达到苦心追求的目标之前,便默默地、一厢情愿地 人间喜剧第四卷 把爱发展到最热烈的程度。卡利斯特远远看见杜·阿尔嘉骑 士和德·庞奥埃尔小姐在林荫道上散步。他听见他们提到 他的名字,便隐蔽了起来。骑士和老小姐以为林荫道上只有 他们俩,所以说话的声音很大。 “既然夏洛特·德·凯嘉鲁埃来了,”骑士说,“您就留她 在这儿住三、四个月。您叫她怎么讨卡利斯特喜欢呢?她来 这儿住的时间一向不长,没有时间做到这点。这两个孩子天 天有了见面的机会,天长日久就会互相爱上,明年冬天,您 就可以为他们办喜事。您只要把您的想法稍稍透露一点给夏 洛特,她会立即加油添酱去搬给卡利斯特听。一位十六岁的 少女肯定会胜过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这两位老人转过身来往回走,所以卡利斯特一句也听不 见了,但他已经知道了德·庞奥埃尔小姐的意图。处于他 目前这种心境,大概没有比这件事更糟的了。小伙子正对一 场预料中的艳遇抱着希望,在这时候把一位少女强加给他,他 会接受吗?卡利斯特对夏洛特·德·凯嘉鲁埃不感兴趣,不 想要她。他自幼就习惯了父亲家里的小康生活,对财产漠不 关心,而且他眼见德·庞奥埃尔小姐过日子同杜·恺尼克 家一样寒酸,不知道她有钱。再说,具有卡利斯特这样教养 的青年,应该只考虑感情。所以他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侯爵 夫人身上。脑子里有了卡米叶给他描绘的形象,小夏洛特算 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他当作小妹妹看待的童年时代的女伴。五 时左右他才回到家里。他走进大厅,母亲把德·图希小姐的 一封信递给他,睑上挂着苦笑。 亲爱的卡利斯特: 人间喜剧第四卷 美丽的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已经抵达舍下,我们希望您来 一道为她洗尘。总爱打趣的克洛德说,您将做比丝Ⅲ,她做但丁。 款待好一位卡斯泰朗家族的成员,关系到布列塔尼的荣誉,也关 系到杜·恺尼克家族的荣誉。 一会儿见! 你的朋友 卡米叶·莫潘 又:您来不用客气,象平常一样,否则,我们会让人耻笑的。 卡利斯特把信拿给他母亲看,随即离家而去。 “卡斯泰朗是什么人家?”母亲问男爵。 “这是诺曼底的一个古老家族,与征服者威廉吲有联姻关 系。”男爵回答说,“他们家的族徽是上中下蓝、红、黑三等 分,上面衬着一匹奔驰的白马,马蹄铁是金黄色。一八oo 年,让好汉吲在言热尔送了命的美人儿就是卡斯泰朗家一个 小姐的女儿。这位小姐被德·韦纳伊公爵抛弃之后,到塞镇 出家做了修女,后来当上了修道院长。” “罗什菲德呢?” “不知道有这个姓,要看了他们家的族徽才知道。”他说。 男爵夫人得知贝阿特丽克丝·德·罗什菲德是世家出 身,稍微放心了一些,不过,知道自己儿子又面临另一个女 ①比丝是贝阿特丽克丝的爱称。 ②征服者威廉,即威廉一世(1 027 1 087),原诺曼底公爵,一0六六至 0八七年为英国国王。 ③这里“好汉”即《舒昂党人》中的蒙托朗侯爵,见本卷第61页。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人的诱惑,心里总有些恐慌。 一路上,卡利斯特的心情既激动又平等。他感到喉咙哽 塞,胸口发胀,头脑发昏,体温上升。他想走得慢一点,一 种不可抑制的力量却总是让他走得很快。一种模糊的希望所 引起的这种感官上的冲动,所有青年人都体验过:身体内燃 烧着难以言喻的欲火,使他们浑身上下光华灿烂,就象裹着 宗教画上圣人四周的光轮,透过光轮,他们看到映得通红的 大自然和喜笑颜开的佳人。他们不是象圣人一样心里充满了 信念、希望、热诚和圣洁吗?这位年轻的布列塔尼人在卡米 叶套房的小客厅里找到了聚在一起的宾主。这时是六点钟左 右:落日的残辉透过树木和窗户射进室内,气氛安静,客厅 里笼罩着妇女们酷爱的苍茫暮色。 “这位就是布列塔尼的代表。”当卡利斯特掀起门帘朝里 走的时候,卡米叶·莫潘抬手指着卡利斯特,微笑着对她的 女友说,“他象国王一样准时。” “您已经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克洛德·维尼翁问德·图 希小姐。 卡利斯特向侯爵夫人欠身致意,侯爵夫人向他点了点头。 卡利斯特没有看她。克洛德·维尼翁向他伸过手来,同他握 手。 “这位是我们同您多次谈起的大人物,热纳罗·孔蒂。”卡 米叶向卡利斯特介绍说,没有回答维尼翁的问话。 她向卡利斯特介绍的人中等身材,瘦削,栗色头发,眼 睛几乎呈红色,白哲的面孔上有点点红棕色小斑,与大家所 熟悉的拜伦爵士的容貌一模一样,所以也无需加以描绘,也 人间喜剧第四卷 许衣着要考究一些。长相与拜伦相似,孔蒂感到相当得意。 “我路过图希庄园只有一天,能和先生相识,感到很荣 幸。”热纳罗说。 “感到荣幸的应当是我。”卡利斯特应答如流。 “他象天使一般英俊。”侯爵夫人对费利西泰说。 这话虽然说得很轻,而且是附耳说的,却被站在沙发和 两位女人之间的卡利斯特隐隐约约听见了。卡利斯特在一张 扶手椅上坐下,偷偷瞅了侯爵夫人几眼。他借助落日的余辉 看到一个洁白的具有曲线美的形体倚在沙发上,好似雕塑家 放在那里的一般,使他觉得眼花缭乱。费利西泰的描绘无意 间为她的女友帮了大忙。贝阿特丽克丝的容貌比昨天卡米叶 不太恭维的描绘要美。她把两鬓的头发做成发卷荡在面颊两 侧,在漂亮的头发上戴了几簇矢车菊,烘托出发卷的浅淡色 调。她这样打扮不是有点儿专门为了这位客人吗?她的眼皮 由于疲劳而泛起的一圈黑,好似极其纯洁、极其绚丽的螺钿, 她的面部和她的眼睛一样神采奕奕。她那白哲的皮肤象光滑 的蛋壳一样细洁,透过皮肤可以看见生命在血管里跃动。面 孔之娇嫩从未见过。前额好似透明的一般。这甜蜜温柔的容 貌令人赞叹地与线条清晰的长颈连在一起,随时可以表现喜 怒哀乐的感情。纤细的腰肢轻盈得使人心醉神迷。袒露的双 肩在暮色中闪闪发光,好似在乌黑的头发上插着一朵白色的 茶花。袒露得体的胸口盖着浅色的头巾,两个娇小诱人的轮 廓清晰可辨。白底蓝花的薄纱长裙,宽袖,紧身,无腰带,系 带的厚底鞋,苏格兰线袜,显得穿着十分讲究。一副嵌银丝 的耳环是热那亚金银匠的杰作——不久肯定会时兴起来,这 人间喜剧第四卷 副耳环与饰着矢车菊的那头蓬松柔软的金发配在一起,显得 极其和谐。卡利斯特用贪婪的目光仅仅扫了一眼就抓住了这 些秀丽之处,并牢牢地记在心里。金黄头发的贝阿特丽克丝 和棕色头发的费利西泰会使人想起纪念画朋里英国画家和雕 刻家们那些制作精美、对比鲜明的美人图。女人的优缺点都 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形成绝妙的对照。这两个女人永远也不 会互为情敌,她们各有迷人的魅力,好比是一朵娇嫩的长春 花或百合花同华丽的睫美人争艳,一块绿松石同红宝石斗奇。 顷刻间卡利斯特产生了爱慕之情,这是他的种种希望、担忧、 迟疑在暗中起作用的结果。德·图希小姐已经唤醒了他的欲 望,贝阿特丽克丝点燃了他的心灵和思想。这位布列塔尼青 年感到身上产生了一股可以战胜一切、藐视一切的力量。因 此,他向孔蒂投去竞争者的羡慕、仇恨、阴沉而恐惧的目光。 对克洛德·维尼翁他却从来不曾如此。卡利斯特竭尽全力控 制自己,然而心里却认为土耳其人把女人藏在内室是有道理 的,是应该禁止美人儿在情火燃烧的青年人面前卖弄风情,挑 逗春心。一旦贝阿特丽克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旦听到她 温柔的话语,卡利斯特感情上的这股狂飙就平息下来了。这 可怜的孩子已经象害怕上帝一样怕她。吃晚饭的铃响了。 “卡利斯特,请您挽着侯爵夫人,”德·图希小姐说。她 右手挽着孔蒂,左手挽着维尼翁,闪开身子让这对年轻人先 走。 挽着侯爵夫人走下德·图希家古老的楼梯,对卡利斯特 来说好似首次身赴疆场:心儿激烈地跳动,找不到一句话来 搭讪,额头上沁出一粒粒汗珠,脊背也汗湿了;胳臂猛烈地 人间喜剧第四卷 颤抖,以致下到楼梯最后一级的时候,侯爵夫人突然问他: “您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不,”他回答,声音哽塞,“除了我的母亲之外,我生平 从未见过象您这样美貌的女子,我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 “这儿不是有卡米叶·莫潘吗?” “啊!大不一样!”卡利斯特天真地说。 “好啊,卡利斯特,”费利西泰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 “我早就对您说过,您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好象不曾有过我 一样。您就坐在她的旁边吧,坐在她的右边;维尼翁坐在她 的左边。”她笑着又补充了一句:“你,热纳罗,坐在我旁边, 我们来看着她,别让她卖弄风骚。” 卡米叶这句话音调特别,克洛德听了很不舒服,他阴沉 地、难以觉察地扫了卡米叶一眼,那眼光说明他心里留了意。 一顿晚饭他就没停止观察德·图希小姐。 “卖弄风骚嘛,有那么一点儿。”侯爵夫人一面搭话,一 面脱下手套,露出一双漂亮的手。“既然我一边伴着诗人,”她 抬手指指克洛德,“一边伴着诗。” 热纳罗·孔蒂以夸奖的神情瞅了卡利斯特一眼。贝阿特 丽克丝在灯光下看上去比刚才还要俏丽。蜡烛的白光照得她 的前额象缎子一样发光,照得她那双大眼睛光华四射,照得 她那蓬松的鬈发象是涂了油,照得发卷上几根金发一闪一闪 发亮。她以优美的动作将纱巾向后一推,露出头颈。于是卡 利斯特瞥见她那象牛奶一样白嫩的颈背。颈背上有一道深深 的皱褶,皱褶向两边分开,形成两股对称、柔和而诱人的波 浪,逐渐消失在肩头。女人才有的这种倏忽变化的姿色,在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人人已经看腻了的社交场上,很少产生效果,可是对卡利斯 特之类没有经验的青年却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贝阿特丽克 丝的头颈与卡米叶的绝然不同,说明她完全是另一种性格的 人。从头颈上可以看出出身的骄傲,一种贵族所特有的韧性, 以及这两种个性中所包含的难以言喻的刚强,这刚强也许是 打过天下的祖先留下来的最后一点遗风。 卡利斯特连吃饭的样子也装不出来,他的心情激动,一 点不感到饥饿。象所有青年人一样,初恋前的精神紧张折磨 着他,并把首次萌发的春情深深地铭刻在心上。这年纪,强 烈的爱的欲望受到道德观念的控制,造成矛盾的心境。正是 由于这种心境,他们才毕恭毕敬久久迟疑不决,温情脉脉陷 入沉思遐想,莽撞冒失缺乏任何考虑,这些都是阅历浅、心 地纯的青年人所特有的讨人喜爱的地方。卡利斯特为了不引 起那位爱忌妒的热纳罗的疑心,偷偷地研究了使罗什菲德侯 爵夫人显得如此端庄舆雅的每一个细节,但这位可爱的女人 的威严很快便使他望而生畏:她那不时显得盛气凌人的目光, 她那一睑的贵族气派、威风凛凛的样子,她那轻盈的举止、头 部的姿态、优美缓慢的动作所流露出来的某种傲气,——所 有这一切,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是经过悉心研究故作 姿态的结果——使他觉得自己矮了三分。女人们表情丰富的 面孔上这些讨人喜欢的细小变化是与她们感情的细腻和心灵 的动荡不安相一致的。面孔上的所有表情都是内心感情的反 映。贝阿特丽克丝目前这种不正常的处境使她意识到要注意 自己的一举一动,要显得庄重而不叫人好笑。上流社会的女 子个个都善于做到这一点,俗女子就难做到了。贝阿特丽克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丝从费利西泰的眼神里看出自己已经引起了邻座心里的爱 慕,觉得她不宜于鼓励这种感情,所以她一有机会就瞪他一 眼两眼,那目光好象雪崩一般落在他身上。这位不幸的人儿 瞧了德·图希小姐一眼,向她求告。从这目光里已经看得出 以超人的毅力强忍在心里的泪水。于是费利西泰以友好的口 吻问他为什么不吃东西。卡利斯特奉命住口里勉强塞些食物, 并装出参加谈话的样子。不是讨人喜欢,而是叫人讨厌,这 个难以忍受的想法不断向他脑海袭来。他瞥见侯爵夫人椅子 后面站着那位早晨在码头上见到过的男仆,这男仆无疑会谈 起他的好奇心,所以他变得更加局促不安了。德·罗什菲德 夫人对邻座是尴尬还是高兴一点也不注意。德·图希小姐把 话题引到她在意大利的旅行上来,她便接过话头风趣地谈起 驻佛罗伦萨的一位俄国外交官对她一见钟情的故事,讥笑那 些侵头侵脑的青年象蝗虫扑向绿色的庄稼一样向女人扑过 去。她说得克洛德·维尼翁、热纳罗和费利西泰哈哈大笑,尽 管这些刻薄的俏皮话刺中了卡利斯特的心。卡利斯特的两耳 和头都在嗡嗡作响,但话的意思还是听懂了。这可怜的孩子 不会象某些痴情人那样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这个女人, 不,他没有怒气,只有痛苦。当他发现贝阿特丽克丝有意要 在热纳罗面前拿他作牺牲品时,心里便想:“我对她有点用处 就行!”并且任人讽刺挖苦,象羔羊一样温顺。 “您是那样赞赏诗歌,”克洛德·维尼翁对侯爵夫人说, “怎么对诗的态度这么粗暴呢?那些令人赞叹的质朴的诗,表 达得如此殷切、直率和诚挚,不正是出自内心的吗?您坦白 地说吧,这些诗给您留下了一种愉快的、舒服的感觉。” 人间喜剧第四卷 “诚然是这样。”她回答说,“不过,我们如果向所有被挑 动起来的感情让步,就会变得非常不幸,尤其是会有失尊严。” “我什么时候才会被女人看中,得到女人的青睐呢?”卡 利斯特一边寻思,一边竭力克制内心的痛苦。 这时他的面孔涨得通红,就象创口被别人的手指无意间 触痛的病人那样。德·图希小姐看到卡利斯特睑上的表情,不 由动了恻隐之心,满怀同情地向他瞥了一眼,试图安慰他一 下。不料这同情的一瞥被克洛德·维尼翁发觉了。于是,这 位作家变得兴高采烈,讥讽挖苦的话儿源源不断:他支持贝 阿特丽克丝的看法,认为爱不过是欲望的表现而已,大部分 女子恋爱的时候是自己欺骗自己,她们怀春的种种原因常常 既不为男子所知,也不为她们自己所知,她们有时情愿自己 欺骗自己,她们当中的至高至贵者也是诡计多端的人。 “您评论评论书本就够了,别评论我们的感情。”卡米叶 说,狠狠瞪了他一眼。 晚餐失去了欢乐气氛。克洛德·维尼翁的嘲讽使两位妇 女陷入了沉思,卡利斯特一边因为见到了贝阿特丽克丝而高 兴,一边又深深感到痛苦。孔蒂试图从侯爵夫人的眼神里捉 摸出她的心思。晚餐结束了,德·图希小姐让卡利斯特挽着 自己,让其他两位先生陪侯爵夫人并让他们一伙走在前面,以 便能同这位布列塔尼青年说几句话。 “亲爱的孩子,侯爵夫人要是爱上您,就会把孔蒂从窗口 扔出去。可是,您刚才的表现只会使他们的关系更加亲密。即 使您对她的爱慕感动了她,难道她就该溢于言表吗?您要克 制自己才行。” 人间喜剧第四卷 “她刚才对我很冷淡,她不会爱上我的。”卡利斯特说, “如果她不爱我,我将因此而殉情。” “殉情!……您!我可爱的卡利斯特要殉情?”卡米叶说, “您这是孩子脾气。您不会为我而殉情的吧?” “您已经明确了做我的朋友。”他回答说。 喝咖啡的时候总会找些话题出来闲聊,聊了一阵之后,维 尼翁请孔蒂给大家唱一曲。德·图希小姐在钢琴边就坐,她 和热纳罗唱起Dunque il mio b e11e tu mia sara一来,这是辛 格勒利吲的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一段对唱,现代音 乐中最感人的片段之一。D.ta』1ti palpiti吲那一段把崇高的爱 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卡利斯特坐在椅子里凝神倾听,他曾坐 在这张椅子里听费利西泰向他讲述侯爵夫人的艳史。贝阿特 丽克丝和维尼翁分别立在钢琴两边。孔蒂美好的歌喉与费利 西泰的声音配合得十分和谐。他们俩过去经常唱这首歌,熟 悉歌曲中的精彩段落,而且为了唱好这些段落,合作得美妙 之至。这时他们正唱出了音乐家要表达的情绪:一首极其感 伤的诗,两只天鹅向生命告别。当他们的对唱结束时,每个 人都沉浸在不是通常用鼓掌所能表达的感受之中。 “啊!艺术之中音乐当居首位!”侯爵夫人大声说。 “卡米叶把青春和美貌放在前面,居于一切诗歌之首。”克 洛德·维尼翁说。 ①意大利文:你将是我的一切。 ②辛格勒利(175¨_1 837),意大利作曲家。 ③意大利文:颤抖的心。 人间喜剧第四卷 德·图希小姐看了克洛德一眼,心里暗暗感到有点不安。 丝毫不把卡利斯特放在心上的贝阿特丽克丝向他转过头去, 好象是为了知道他听了这首歌感受如何。这并非出于对他的 兴趣,主要是为了使孔蒂满意。她瞥见窗前一张淌满泪水的 苍白的面孔。看到这情景,她迅速转过头去看看热纳罗,好 象有种刺心的痛苦感染了她。不仅音乐之神耸立在卡利斯特 面前,以其神杖触碰了他,将他投入乐曲的意境,使他窥见 了作品的真貌,而且孔蒂的才华也使他惊讶不已。尽管卡米 叶·莫潘给他介绍过孔蒂的性格,他还是相信他有一个高贵 的灵魂,一颗包含着爱的心。怎能同这样一位艺术家竞争呢? 一位女子怎么可能不永远爱他呢?这首歌好象是另一颗心打 进了他的心里。这可怜的孩子被诤情和绝望一齐压得透不过 气来:他感到自己太渺小了!他对自己无知的这种天真的责 备以及对孔蒂的钦佩都在面孔上表现了出来。他没有注意到 贝阿特丽克丝回头看他。贝阿特丽克丝被卡利斯特的真情所 感动,又向他回过头来。她向德·图希小姐使了个眼色,让 她看看卡利斯特。 “啊!可爱的人儿!”费利西泰说,“孔蒂,您能得到的喝 彩永远也及不上这孩子对您表示的敬意。让我们来唱支三重 唱吧。——贝阿特丽克丝,亲爱的,来!” 当侯爵夫人、卡米叶和孔蒂到琴边去唱歌时,卡利斯特 背着他们悄悄站起身来,走到敞着房门的卧室里去,坐在一 张沙发上,陷入绝望之中。 人间喜剧第四卷 第二部悲 剧 “孩子,您怎么啦?”克洛德轻手轻脚来到卡利斯特身旁, 拉起他的手,说,“您爱别人,觉得被人瞧不起,其实不是这 样。过几天,您就可以在这儿大显身手,主宰一切了,而且 爱您的不止一个人。如果您善于周旋,您在这儿会被人家当 作苏丹一样对待。” “您对我说些什么!”卡利斯特大声说,同时站起身来,伸 手把克洛德拉到书房里去,“这儿谁爱我?” “卡米叶。”克洛德回答。 “卡米叶会爱上我!那么,您呐?”卡利斯特问。 “我嘛,我……”克洛德说。 他没有说下去。他坐下,把头靠在一张垫子上,情绪十 分忧郁。 “我对生活失去了兴味,可我又没有勇气离开她。”他沉 默了片刻之后,说,“但愿我刚刚跟您说的一切都没有根据。 但,近几天来,事情已经看得更清楚了。我曾在克华西克的 岩石间散步消遣,陶冶性情!我回来之后发现您在同卡米叶 促膝谈心,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因而说了那些刻薄话。待 会儿就要向卡米叶解释清楚。象她和我这样明智的两个人是 不会闹误会的。在两个惯于逞强好胜的人之间,斗争不会长 期进行下去。因此,我可以预先告诉你,我将离开这里。是 的,我将离开图希庄园,也许就在明天,和孔蒂一起。当然, 我们走后,这儿会发生一些也许是十分稀奇古怪的事件,而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不能亲眼目瞎这些法国极为罕见、极言戏剧性的情场斗争, 会感到遗憾的。您年纪轻轻就要应付一场如此危险的斗争,所 以我对您很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女人引起了我的极大反感, 我就留下来帮助您进行这场赌博了。因为她很难对付。您可 以使她输掉,可是您要对付两个不同寻常的女人,而且对其 中一个已经爱得太深,不能再利用另一个了。贝阿特丽克丝 的个性一定很倔强,卡米叶则很高傲。您很可能在感情激流 的冲击下,象只不结实的轻舟,在这两块礁石之间撞得粉碎。 您要当心啊。” 这番话使卡利斯特听侵了。克洛德·维尼翁得以把话说 完,然后离开了他。这位布列塔尼青年象阿尔卑斯山的游客 那样愣在那里,因为向导刚往悬崖下投掷了一块石头,向他 说明了山涧有多深。正当他觉得自己会一辈子爱贝阿特丽克 丝的时候,克洛德却亲口对他说,卡米叶爱他,爱卡利斯特! 这种局面对一个如此单纯的青年来说,负担实在太重了。过 去深深的遗憾折磨他,现在的处境左右为难;一面是他钟情 的贝阿特丽克丝,一面是他不再喜爱的卡米叶——克洛德说 她爱自己,这可怜的孩子感到绝望,不知所措,陷入了沉思。 他实在不理解费利西泰当初为什么拒绝他的追求,并跑到巴 黎去找克洛德·维尼翁。贝阿特丽克丝清脆的嗓音不时传到 他的耳边,使他听了激动不已,他离开小客厅到里屋来,本 是为了避免激动。他有一种想把她抢走的强烈欲望,而且不 止一次地感到自己已经无法抑制这种欲望。他会成为什么人 呢?他还会回到图希庄园来吗?既然知道卡米叶爱自己,怎 么还能在这儿爱贝阿特丽克丝呢?他找不到任何办法来解决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这些难题。不知不觉,屋子里变得鸦雀无声了。他无意间听 到几扇门关闭的声音。接着,隔壁房间的时钟突然传来午夜 的十二下钟声。房内卡米叶和克洛德的说话声使他从沉思未 来的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那四周皆暗的房间当中亮着一盏 灯。他到隔壁房间去之前,听见克洛德说了一段措词激烈的 话。 “您当初到巴黎来的时候,爱卡利斯特爱得发疯。”他对 费利西泰说,“但是,在您这样的年纪,这类爱情的后果使您 恐惧不安,它会使您堕入深渊,堕入地狱,也可能导致您自 杀!爱情只有当它自信是永恒不灭的时候才会继续存在,而 您已经意识到在您的生活中与爱情分手的时刻快要到了,因 为厌倦和衰老即将结束一首壮丽的诗歌。您记起了《阿道尔 夫》中所描绘的斯塔尔夫人和邦雅曼·贡斯当恋爱的悲惨结 局Ⅲ,何况他们之间在年龄上的差距远不及您同卡利斯特之 间大。于是您便利用我,就象人们利用一捆捆树枝来垫高防 御工事一样。虽说您想让我喜欢图希庄园,但,您难道不是 为了能在这里度过岁月,心里暗暗崇拜您的上帝吗?为了实 现您这个既卑劣又崇高的计划,您不得不寻找一个平庸的人, 或者一个只追求学识的博大精深而容易受骗的人。您认为我 单纯,象才子一样容易被利用。看起来我并不是才子,而仅 仅是个聪明人,我猜到了您的心思。昨天,我一面向您解释 为什么卡利斯特爱您,一面夸奖您这种年纪的妇女,当时,您 ①世人皆以为《阿道尔夫》的故事描写了作者贡斯当同著名才女斯塔尔夫 人之司的爱情纠葛。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以为我错误地相信您那欢欣喜悦、炯炯有神的目光是冲着我 来的,是吗?我已经猜透了您的心思,不是吗?您的眼睛确 是朝着我看的,可是您的心却在为卡利斯特跳动。可怜的莫 潘,您从来不曾被人爱过。您现在已经处于女子地狱的门口, 一到五十岁,地狱的门就会关上。命运在地狱门口给您送来 了美果,您若拒而不收,今后就再也不会有人爱您了! “为什么过去爱情见我就逃呢?”她以失常的声调说,“告 诉我吧,您什么都知道!……” “您不随和,”他继续说,“您不向爱情屈服,而是爱情应 该向您屈服。也许您会喜爱顽童的活泼淘气,但您心中没有 童年,您想得太多,过去从来就不单纯,今天也不会变得单 纯起来。您的风韵,是由于您高深莫测,您的风韵是抽象的、 无效应的。最后,您的智力使那些很有学问的人也敬而远之, 因为他们担心日后会同您发生争执。您的力量年轻人会喜欢 的,因为象卡利斯特这样的年轻人喜欢受人保护,但久而久 之也会感到厌倦。您伟大而崇高,因此,这两个优秀品质所 包含的缺点,请您一并收下。它们使人感到厌烦。” “您给我下了个什么样的判决!”卡米叶大声说,“难道我 就不能做女人吗?难道我是个三头六臂的怪物吗?” “也可能。”克洛德说。 “我们走着瞧吧!”这位女子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大声 地说。 “再见了,亲爱的,我明天离开这里。我并不恨您,卡米 叶,因为我认为您是最伟大的女性。但是,如果我继续做您 的屏风或者屏障,”他说,两度巧妙地使嗓音有所起伏,“您 人间喜剧第四卷 会非常看不起我的。我们可以既不伤心也无遗恨地分手,因 为我们既没有幸福可怀念,也没有失却希望。对您象对极为 罕见的少数几个才子一样,爱情不是造化规定的那个样子,而 是一种迫切的需要,造化在满足这种需要时又加上了强烈而 短暂的快感,然后这种需要便消失了。您对爱情的看法同基 督教对爱的解释一样:一个理想的王国,充满了高尚的感情、 伟大的狭隘、诗意、精神上的感受、忠诚、道德上的鲜花、迷 人的和谐;它高高在上,远离庸俗粗鄙;两个人合二而一,象 一位天使,鼓着欢乐的双翅向理想王国飞去。我也曾这样希 望,我相信已经掌握了打开理想王国大门的钥匙(而对许多 人来说,这扇门是关着的),从这扇门,我们可以奔向极乐世 界。这一切您早就明白了!因此您欺骗了我。现在我要回到 苦海中去,回到我那大监牢一样的巴黎去。我的生涯刚刚开 始就受到这样的欺骗,这件事足以使我见女人就躲开:今天, 欺骗已使我心中的幻想破灭,我将永远沉浸在可怕的孤独之 中,但却没有那种让神甫们乘机向里面塞进圣像的信念。亲 爱的卡米叶,瞧,高人一等的才智会把我们引到哪里去。一 位诗人通过摩西之口对上帝说: 主啊,您使我变得伟大而孤独! 我们俩可以一同唱这首可怕的赞歌。” 这时,卡利斯特走了进来。 “我不该不让你们知道我还在这儿。”他说。 德·图希小姐害怕极了,她那没有表情的面孔突然泛起 了一阵红晕,简直象火一般红。在整个这场戏中,她一直保 人间喜剧第四卷 持着这副美丽的容颜,她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妩媚。 “我们以为您已经回家了,卡利斯特。”克洛德说,“你我 都有点不谨慎,不过没有关系。您对费利西泰有全面的了解 之后,将来在图希庄园里,您会觉得比较自在一些。她默不 作声,这说明她让我扮演的角色我没有理解错,我跟您说过 她爱您,但她爱您是为了您,而不是为了她自己,能够孕育 和抱有这种感情的女人是不多的,因为很少有女人懂得由欲 望而产生的那种痛苦的快感。这是男人所特有的一种奇妙的 感情,可有点儿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哩!”他开玩笑地说, “您爱贝阿特丽克丝的感情会使她既痛苦又幸福。” 泪水涌上了德·图希小姐的眼睛。她不敢抬头看讨厌的 克洛德·维尼翁,也不敢抬头看天真的卡利斯特。她的内心 被人看透了,感到很恐慌。一个男子,不管他的智力如何,能 猜中如此细腻的感情,能猜中象她所具有的这样崇高的英雄 主义,简直令她难以置信。卡利斯特看见他一向景仰的女人 垂头丧气,因自己的崇高被人揭穿而感到难为情,不禁深为 同情。他出其不意地扑在卡米叶脚下,亲吻她的双手,用她 的双手捂着自己流满泪水的面孔。 “克洛德,”她说,“不要抛弃我,今后我怎么办呢?” “您有什么可担心的?”批评家回答,“卡利斯特已经发疯 似的爱上了侯爵夫人。他的爱是您自己挑动起来的。在您和 他之间,您不可能找到比这爱情更强大的障碍了。这爱情对 我来说很好。昨天,对您对他都还有危险,可是今天,对您 来说,一切都会成为母亲的幸福。”他以嘲弄的神情看了她一 眼。“他的成功将成为您的骄傲。” 人间喜剧第四卷 德·图希小姐看看卡利斯特。卡利斯特听到这话猛然把 头抬了起来。克洛德·维尼翁唯一的报复是高兴地看到卡利 斯特和费利西泰羞愧得无地自容。 “您已经把他推向德·罗什菲德夫人,”克洛德·维尼翁 接下去说,“他现在堕入了情网。您亲自为自己挖掘了坟墓。 如果您早把心里话告诉我,您也许就能避免即将降临到您头 上的不幸。” “不幸!”卡米叶大声说,同时抱住卡利斯特的头,拉向 自己,亲吻他的头,泪水潸潸落在他的头发上,“不,卡利斯 特,把您刚刚听到的一切统统忘掉,我对您来说算不了什么!” 她挺起身子,站立在这两位男人之间,她的双眼炯炯发 光,照亮了她的整个灵魂,使他们看得目瞪口呆。 “克洛德刚才的谈话,”她接着说道,“使我懂得了没有希 望的爱情的美与崇高,这不是唯一使我们接近上帝的感情吗? 不要爱我,卡利斯特;至于我,我将永远爱你,没有一个女 子会象我这样爱你!” 一只受伤的大雕在巢里也从来没有发出过这种惨烈的叫 声。克洛德一条腿屈膝跪下,拉起费利西泰一只手,吻了一 卜。 “朋友,回家去吧,”德·图希小姐对卡利斯特说,“您母 亲可能会操心的。” 卡利斯特慢步向盖朗德走去,不时回首眺望贝阿特丽克 丝卧房窗户上闪亮的灯光。十五个月来,卡米叶不肯给他幸 福,他几乎心怀怨恨,现在发现自己对卡米叶只有一点儿同 情,觉得十分惊讶。卡米叶刚才使他产生的情绪波动,现在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还不时有所感觉,他感到自己头发里还有她洒下的泪水,他 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仿佛听到了她的呻吟——几天之前他还 十分眷恋的那位伟大妇女肯定会呻吟的。他打开家门的时候, 屋里一片寂静。他透过窗户看见她母亲在那盏造型古朴的油 灯下做针线,等着他。卡利斯特看到这情景泪水湿润了眼睛。 “你又怎么啦?”法妮问,面孔上流露出极其不安的表情。 卡利斯特没有回答母亲的问题,而是伸手搂住母亲,亲 她的双颊、前额和头发,其感情之奔放,做母亲的都会感到 高兴,她们赋予其生命者的微妙热情也会透入她们的身心。 “我爱的是你,”卡利斯特对母亲说,母亲几乎感到难为 情而睑红,“你为我费尽了心血,我要使你幸福。” “孩子,你今天同往常不一样。”男爵夫人一面说,一面 审视她的儿子,“你遇到什么事啦?” “卡米叶爱我,而我不爱她了。”他回答。 男爵夫人把卡利斯特拉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这座棕 黄色的、挂着壁毯的古老大厅里一片寂静。卡利斯特听见母 亲的心在扑通扑通跳着。这位爱尔兰妇女对卡米叶心怀妒意, 早就预料到会如此的。每天晚上在等儿子的时候,这位母亲 仔细分析过这女人的感情。经过一番认真思索,她看出了卡 米叶的心曲,但弄不清原因,她设想这位女子身上有一种母 性的古怪欲望。卡利斯特的话使这位单纯朴实的母亲吓了一 跳。 “那么,”她过了一会说,“你就爱德·罗什菲德夫人好了, 我不会妒忌她的。” 贝阿特丽克丝已有归属,不会打乱他们为卡利斯特的幸 人间喜剧第四卷 福所设想的任何计划。至少法妮是这样想的。在她眼里,贝 阿特丽克丝好似一个应该加以疼爱的儿媳,而不是另外一个 要与之斗争的母亲。 “可是她不会爱上我的!”卡利斯特大声说。 “也可能这样。”男爵夫人说,显得很精明,“你不是说她 明天就一个人留下来了吗?” “是的。” “好啊,孩子!”她面孔红了起来,补充说,“我们每个人 的心里都藏着忌妒,我本不知道我心底里也会有,因为我不 相信别人会同我争夺我的卡利斯特的感情。”她叹了口气,接 着又说,“我本以为你的婚姻也会象我的婚姻一样。近两个月 来,你使我心里明白多啦!我可怜的天使,你的爱是如此纯 朴,多么光彩啊!这样吧,你装出总是爱德·图希小姐的样 子,引起她的忌妒,你就会得到她。” “啊!好妈妈,卡米叶就不会这样教我!”卡利斯特大声 说,搂住妈妈的身子,亲她的头颈。 “你使我变成了很坏的人,坏孩子。”她说。看到儿子由 于有了希望而喜形于色,高高兴兴地上楼去,她心里也乐滋 滋的。 第二天清早,卡利斯特叫加斯兰到盖朗德通圣纳泽尔的 大路上去守着,待德·图希小姐的车子走过时,数数车子里 有几个人。 加斯兰回来的时候,一家人正聚在一起吃午饭。 “出什么事啦?”杜·恺尼克小姐问。加斯兰匆匆跑进来, 仿佛盖朗德失火了一般。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他大概抓田鼠去了。”玛丽奥特说,端来了咖啡、牛奶 和烤肉。 “他是从城里来的,不是从园子里来的。”杜·恺尼克小 姐回答。 “广场那边,墙后面也有田鼠洞呐。”玛丽奥特说。 “骑士先生,一共五个人,四位在车子里面,一位车夫。” “车子后座上有两位夫人吗?”卡利斯特问。 “前座是两位先生。”加斯兰回答。 “骑我父亲的马去追他们。赶在开往班伯夫的船启航前到 达圣纳泽尔。如果两位先生上了船,尽快赶回来告诉我。” 加斯兰领命而去。 “我的侄儿,你是着了魔啦!”老姑妈泽菲丽娜说。 “让他寻开心吧,姐姐。”男爵大声说,“他原来象猫头鹰 一样愁眉苦睑,现在象燕雀一样开心。” “您大概已经告诉他我们亲爱的夏洛特来了吧?”老小姐 转过身去大声问她弟媳妇。 “没有。”男爵夫人回答。 “我还以为他想去接她呢。”杜·恺尼克小姐狡黠地说。 “如果夏洛特要在她姨妈家住三个月,他会有时间见到她 的。”男爵夫人回答。 “噢!妹妹,昨天以来出什么事啦?”老小姐问,“您知道 德·庞奥埃尔小姐今天早上去接她的外甥女,本该是非常 高兴的。” “雅克琳想要我娶夏洛特做妻子,免得我堕落下去,姑 妈。”卡利斯特笑着说,暗地里向母亲递了个眼色,“德·庞 人间喜剧第四卷 奥埃尔小姐跟杜·阿尔嘉先生谈这件事的时候,我正好在 林荫道上。可是她没有想到,我这么年轻就结婚对我来说也 许是更大的堕落。” “我命中注定将来死的时候既不放心也不愉快。”老小姐 打断卡利斯特的话头,大声说,“我很想看到我们家族后继有 嗣,我们的土地赎回几块,那样,我死也瞑目了。我亲爱的 侄儿,你能为这样的责任尽点义务吗?” “卡利斯特该结婚的时候,德·图希小姐会阻止他吗?”男 爵说,“我应当去见见她。” “父亲,我可以向您保证,费利西泰决不会成为我婚姻的 障碍。” “那我就弄不懂了。”瞎老太说。侄儿突然爱上罗什菲德 侯爵夫人一事,她一无所知。 母亲为儿子保密。在这种事上,所有女人都会本能地保 持沉默。老小姐沉默下来,集中全力凝神静听,辨别着人们 说话的语气和动静,想要猜出人们瞒着她的秘密。加斯兰去 了不久就回来了,他对小主人说,他在城里从赶邮车的贝尔 尼斯那里打听到德·图希小姐和她的女友将从圣纳泽尔单独 回来,所以他不需要到那里去。两位先生的行李包裹是贝尔 尼斯负责运送的。 “她们单独回来!”卡利斯特大声说,“给我备马。” 听小主人说话的这副腔调,加斯兰以为出了什么严重的 事儿。他备了两匹马,不声不响把火铳装上了火药,并穿上 衣服准备跟卡利斯特一起出去。卡利斯特得知克洛德和热纳 罗已经动身,不胜欣喜,没考虑在圣纳泽尔会遇到什么人,只 人间喜剧第四卷 想到给侯爵夫人伴行的快乐。他拉起父亲的双手,亲热地握 了握,抱吻了母亲,搂了搂老姑妈的腰。 “不论怎样,他这样总比愁眉苦睑好。”泽菲丽娜老太太 说。 “你去哪儿,骑士?”父亲问。 “圣纳泽尔。” “哟!什么时候结婚呀?”父亲问,他以为儿子急于去会 见夏洛特·德·凯嘉鲁埃,“我急于想当祖父呢,是时候啦。” 加斯兰备好马后又回来,显然想陪卡利斯特一起去,这 时年轻人心里想,他返回的时候可以和贝阿特丽克丝一起乘 卡米叶的马车,把自己的马交给加斯兰,于是拍拍加斯兰的 肩膀说: “你很机灵。” “我想不侵。”加斯兰回答。 “孩子,”父亲和法妮把他一直送到室外的台阶上,说, “要爱惜牲口,马有四十八公里路要跑呢。” 卡利斯特同他母亲深情地彼此看了一眼,然后离家而去。 “亲爱的小宝贝儿。”母亲看见儿子低下头穿过大门的门 拱时说。 “愿天主保佑他!”男爵应声说,“因为我们已经拿他没办 法了。” 男爵以外酋绅士那种相当轻佻的口吻说的这句话,使男 爵夫人打了个寒战。 “我侄儿对夏洛特不会爱到去接她的程度。”老小姐对收 拾餐桌的玛丽奥特说。 人间喜剧第四卷 “图希庄园里来了一位贵妇人,一位侯爵夫人,他追求人 家呐!嗨!他这年纪呀,尽干这种事。”玛丽奥特说。 “她们会毁了他的。”杜·恺尼克小姐说。 “毁不了,小姐,正相反。”玛丽奥特回答,看来卡利斯 特的幸福使她感到高兴。 卡利斯特不顾马的死活,飞奔向前。加斯兰及时而巧妙 地问小主人是不是想在船开出之前到达,这可不是卡利斯特 的本意,他既不想让孔蒂看见也不想让克洛德看见,于是年 轻人放慢马步,兴高采烈地瞅着车轱辘在沙土路上压出的两 道辙儿。“她从这边过去,将从那边过来,她的目光在这些林 子,这些树上停留过!”仅仅想到这些,他便乐不可支。 “这条路多美啊!”他对加斯兰说。 “啊!先生,布列塔尼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仆人回答 说,“别的地方有开花的篱笆吗?有这样曲折荫凉的道路吗?” “哪儿也没有,加斯兰。” “瞧,贝尔尼斯的车子。”加斯兰说。 “德·庞奥埃尔小姐和她的外甥女肯定在里面。我们躲 一躲吧。”卡利斯特说。 “在这儿躲起来,先生?……您疯啦?我们现在到了沙滩 啦。” 卡利斯特的视野里果然出现了一辆构造简朴的布列塔尼 马车,正沿着圣纳泽尔上面一条黄沙相当多的海岸向上坡驶 来。使卡利斯特大为吃惊的是,车上载满了人。 “我们丢下了德·庞奥埃尔小姐、她妹妹和她外甥女, 她们正着急呢。车上所有的座位事先都给海关包了。”车夫对 人间喜剧第四卷 加斯兰说。 “我完了!”卡利斯特大声地说。 果然,车子里坐满了海关职员,他们无疑是去和盐场上 那批职员换班。卡利斯特来到圣纳泽尔教堂前面的小广场,从 这儿可以望见班伯夫和卢瓦尔河奔腾入海的壮丽景色。他在 这儿找到了卡米叶和侯爵夫人,她们正挥动手帕,向两位乘 汽船离去的旅客告别。贝阿特丽克丝那样子极其迷人:头上 戴着一顶米色草帽,用一根紫红色的带子系着,帽上插着几 朵丽春花,面孔藏在草帽的阴影里,身穿带花的细纱连衫裙, 露出一只纤巧的小脚,脚上套着绿色的鞋罩,一只戴手套的 美丽的手柱着一把小阳伞,站在一块大岩石上,象一尊安放 在底座上的雕像,没有什么比这样一位女子看上去更加庄重 的了。孔蒂此时可能看得见走到卡米叶身边的卡利斯特。 “我想到你们回去的时候没有人陪。”年轻人对德·图希 小姐说。 “您做得对,卡利斯特。”她一面和卡利斯特握手,一面 说。 贝阿特丽克丝转过身来,看了看她年轻的恋人,使出她 的拿手好戏:狠狠瞪了他一眼。侯爵夫人突然发现卡米叶那 张能言善辩的嘴上露出一丝微笑,意识到她这种资产阶级妇 女的手腕很俗气,于是嫣然一笑,对卡利斯特说: “以为我会在路上使卡米叶感到烦闷,未免有点儿欠妥 吧?” “亲爱的,一位男子陪两个单身女子不嫌多。”德·图希 小姐一边说,一边挽起卡利斯特的胳臂,让贝阿特丽克丝专 人间喜剧第四卷 心去者汽船。 这时,卡利斯特听见德·庞奥埃尔小姐、夏洛特和加 斯兰三个人在街上象喜鹊一般叽叽喳喳谈话。这条街是个斜 坡,通向那应该称之为圣纳泽尔港的地方。老小姐在盘问加 斯兰,想知道他们主仆俩为何在圣纳泽尔。德·图希小姐的 马车是他们热烈议论的话题。年轻人还没来得及避开,就被 夏洛特看见了。 “卡利斯特在那儿呢!”可爱的布列塔尼姑娘大声嚷道。 “您去建议她们乘我的车子。她们的女佣人坐在我车夫的 旁边。”卡米叶说。她知道,德·凯嘉鲁埃太太、她女儿和德 ·庞奥埃尔小姐没有买到邮车座位。 卡利斯特由不得自己,只好遵照卡米叶的吩咐,走过去 完成使命。德·庞奥埃尔小姐不想搭乘她所谓的魔电的马 车。可是,德·凯嘉鲁埃太太一听说要与德·罗什菲德侯爵 夫人和著名的卡米叶·莫潘同车,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她姐姐 迟疑不决。南特要比盖朗德稍微开化一些,那儿的人欣赏卡 米叶,把她看作布列塔尼的缪斯和光荣,对她既感到好奇又 感到忌妒。巴黎上流社会流行的宽容态度,由于德·图希小 姐家资万贯,也可能由于她以往在南特所取得的成功,而为 南特人所接受。因为南特人很高兴南特曾经是卡米叶·莫潘 的摇篮。所以,好奇心极大的子爵夫人拉着她的老姐姐向卡 米叶·莫潘和侯爵夫人走过去,没有理会老姐姐的哀叹。 “你好,卡利斯特。”凯嘉鲁埃小姐说。 “你好,夏洛特。”卡利斯特回答,没有伸出胳臂挽她。两 个人都感到十分尴尬,夏洛特为自己受到的冷遇,卡利斯特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为自己的无情。他们沿着人们称之为圣纳泽尔一条街的沟壑 向上走,默默无语跟在两位老姐妹后面。一时间,这位十六 岁的姑娘觉得她那充满罗曼蒂克幻想的空中楼阁坍塌下来。 她和卡利斯特儿时常在一起玩耍,亲密无间,自信前程确保 无误。她怀着一种轻飘飘的喜悦之情匆匆赶来,如同一只小 鸟向麦田俯冲下去一样。可是她飞到半道上就停住了,没料 到会遇到障碍。 “卡利斯特,你怎么啦?”她一面拉他的手,一面问。 “没有什么。”年轻人回答,想到他姑妈和德·庞奥埃 尔小姐的计划,便急急忙忙把手抽了回来。 泪水湿润了夏洛特的眼睛。她看了看英俊的卡利斯特,心 中并无怨恨。但她立即感到自己有一种忌妒的本能反应,看 到两位漂亮的巴黎女人,猜到了卡利斯特态度冷淡的原因,强 烈的竞争欲望涌上了心头。 夏洛特·德·凯嘉鲁埃普通身材,姿色平常,圆圆的小 睑蛋上长着一双机灵美丽的黑眼睛,浓密的头发呈棕黄色,身 体圆滚滚的,平背,细胳膊,说话简短有力,同那些不愿意 被人当作侵丫头的外酋女孩子一样。她由于受姨妈的宠爱,在 家里是个娇惯的孩子。这时,她身上还披着乘船时穿的那件 绿绸夹里、大方格的苏格兰美利奴羊毛大衣。她那件用普通 布料做的旅行穿的无袖连衫裙,领口很小,上面装饰着百褶 圈领,不一会儿她就会在打扮得清新鲜妍的贝阿特丽克丝和 卡米叶面前显得丑陋不堪。她一定会为她那双在下船上岸时 弄脏了的白袜子感到难过,也一定会为她那双根据外酋人的 习惯,为了不在旅途中糟蹋任何好东西而特地穿上的蹩脚皮 人间喜剧第四卷 鞋而感到害噪。至于凯嘉鲁埃子爵夫人,她是个舆型的外酋 女人。高大,干瘪,憔悴;一肚子的盘算只有遭到破坏之后 才会让人知道;话多,说得多倒也能抓住一两个思想,好似 打弹子连撞两只球一样,这使她获得机智的名声;试图用所 谓外酋人的温柔敦厚和老是挂在嘴边上的假福气来压巴黎 人;谦卑是为了让人家抬举自己,得不到抬举又愤愤不平;用 英国人的话来说,沽名钓誉,又总是钓不着;梳妆打扮既过 分又不够细心;误把不够和气当作有失体统,以为不理人就 会使人家十分难堪;不肯收下想要的东西是为了让人家第二 次再送来,好象是因为却之不恭才勉强收下;关心人家已经 不再谈论的事儿,又诧异自己不了解时尚;难得有一小时不 谈到南特,南特的老虎,南特上流社会的逸事,抱怨南特,批 评南特,把人家出于好意顺着她的意思随便说的话当做人身 攻击;她的举止、谈吐、思想在她四个女儿身上都或多或少 留下了痕迹。认识卡米叶·莫潘和德·罗什菲德夫人对她来 说今后可以大派用场,成为千百次闲谈的资料!……所以她 向教堂走去的那副样子就好象她要去攻占它一样,挥动着手 帕,故意让人家看到手帕四角繁琐的家绣和无用的花边。她 走路的样子有点儿大大咧咧,好在她已四十七岁了,倒也无 关紧要。 “骑士先生把你们的美意告诉了我们,”她指着和夏洛特 一起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的卡利斯特,对卡米叶和贝阿特丽 克丝说,“不过,我姐姐,我女儿和我,我们担心给你们添麻 烦。” “妹妹,我不会给这些太太添麻烦的,”老小姐粗声粗气 人间喜剧第四卷 地说,“我总会在圣纳泽尔找到一匹马回去的。” 卡米叶和贝阿特丽克丝互相偷偷递了个眼色,不料被卡 利斯特瞅见了,这眼色足以使他所有的童年回忆和对凯嘉鲁 埃庞奥埃尔一家人的信任化为乌有,并永远打破两家合 订的计划。 “我们车子里完全坐得下五个人,”德·图希小姐回答,雅 克琳却对她背过身去。“你们身材苗条,我们不会觉得很挤的, 即使那样,我有幸能给卡利斯特的朋友们帮忙,也就算得到 了很好的补偿。太太,您的女仆也有地方坐,您的行李,如 果有的话,可放在马车后面,我没有带仆人来。” 子爵夫人连声道谢,怪她姐姐雅克琳那么急匆匆地要带 她女儿来,不让她乘自己的马车从早路走。不过走驿道不仅 费时长,花钱也多,那是事实。她很快就要返回南特去,因 为她的另外三个小宝贝没有带来,在南特焦急地等她回去呢。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抚摸着女儿的头颈。这时夏洛特抬起头 看着她的母亲,摆出一副吃了亏的娇模样,使人可以想见,子 爵夫人经常这样把四个女儿拉进来作为某种理由,就象《项 狄传》Ⅲ中的特利姆下士用他的帽子作借口一样,使她们感到 非常讨厌。 “您是一位有福气的母亲,您一定……”卡米叶想起侯爵 夫人因为跟了孔蒂而不得不放弃儿子,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噢!”子爵夫人接口道,“我虽然不幸只能在乡间和南特 过日子,但因为得到孩子的喜爱而感到安慰。”她问卡米叶, ①《项狄传》,英国作家劳伦斯·斯特恩的九卷本名著。 人间喜剧第四卷 “您有孩子吗?” “我叫德·图希小姐,”卡米叶回答,“这位是德·罗什菲 德侯爵夫人。” “我们这些可怜的普通妇女所能有的最大幸福您没有,所 以应当同情您。您说呢,夫人?”子爵夫人为了弥补失误,转 向侯爵夫人问了一句。“不过,您也有许许多多我们享受不到 的福气啊!” 热泪涌进了贝阿特丽克丝的眼眶,她突然转过身,走到 岩石上的粗栏杆那边去,卡利斯特跟在她后边。 “夫人,”卡米叶附着子爵夫人的耳朵低声说,“侯爵夫人 同她丈夫分居了,已有两年没有见过儿子,也不知何时才能 见到,这些您不知道吧?” “啊!”德·凯嘉鲁埃太太说,“可怜的母亲!是法院判的 吗?” “不是,是出于情趣。”卡米叶说。 “噢,这我懂。”子爵夫人大胆地回答。 庞奥埃尔老太太为呆在敌人的营垒里而感到绝望,同 她心爱的夏洛特远远躲在一边。卡利斯特先观察了一下是否 会被看见,然后突然拿起侯爵夫人的手吻了一下,在手上留 下一滴眼泪。贝阿特丽克丝转过睑来,湿润的眼眶由于生气 而变干了。她想狠狠责备几句,可是看到这位和她一样感到 痛苦的天使的漂亮面孔上挂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天哪,卡利斯特,”卡米叶看见卡利斯特和德·罗什菲 德一起走回来了,悄悄地对他说,“这位可能就是您的丈母娘, 那个侵丫头就是您的妻子!” 人间喜剧第四卷 “因为她姑妈有钱嘛。”卡利斯特以嘲弄的口吻说。 这一帮人起步向小旅店走去。子爵夫人自以为有必要在 卡米叶面前挖苦一下圣纳泽尔的荒凉。 “我喜欢布列塔尼,夫人。”费利西泰郑重其事地回答, “我生在盖朗德。” 尽管有昨天夜里那场可怕的表白,卡利斯特还是不由自 主地钦佩德·图希小姐,她那悦耳的嗓音,安详的目光和文 静的举止使他没有拘束之感。然而她现在看上去显得有些疲 倦:她的面容说明睡眠不足,好象浮肿一般,但从眉宇间可 以看出,她以高度的冷静抑制着内心的风暴。 “多么出类拔萃的人儿啊!”卡利斯特指着侯爵夫人和卡 米叶对夏洛特说,并把胳臂伸给姑娘,让她挽着,使德·庞 奥埃尔小姐大为诧异。 “你母亲怎么想得出与这个讨厌的女人同行?”老小姐对 外甥女说,也伸出她那干枯的胳臂让姑娘挽着。 “噢!姨妈,这女子是布列塔尼的光荣呀!” “耻辱,姑娘。你不至于也去讨好她吧?” “夏洛特小姐说得对,您不公正。”卡利斯特说。 “噢!您,”德·庞奥埃尔小姐应声道,“她使您着了魔。” “我对她同对您一样,抱着友好的感情,”卡利斯特说。 “从什么时候起杜·恺尼克家的人学会说谎啦?”老小姐 说。 “自从庞奥埃尔家的人变成了聋子。”卡利斯特反驳道。 “你难道不爱她?”老小姐高兴起来,问道。 “我爱过她,现在不爱了。”他回答。 人间喜剧第四卷 “坏孩子,为什么你让我们操那么多心?我早就明白,爱 情是一件蠢事,只有婚姻是牢靠的。”她对卡利斯特说,一面 瞅着夏洛特。 夏洛特稍微放心了一些,指望童年的回忆能帮助她取得 优势,她紧紧挽着卡利斯特的胳臂,卡利斯特则盘算好要给 这位年轻的财产继承人把事情解释清楚。 “啊!我们又要一起打穆士了,卡利斯特,”她说,“多开 心啊!” 马已经套好。卡米叶请子爵夫人和夏洛特登上车子的后 座,因为雅克琳已经避面不见,然后她和侯爵夫人登上车子 的前座。卡利斯特不得不放弃原来指望的快乐,骑着马儿伴 随车子往回走。马匹都疲乏了,走得不快,所以他能瞅着贝 阿特丽克丝。罕见的机遇把这四个人聚在这辆马车里,她们 之间不同寻常的谈话已无从稽考,因为子爵夫人从著名的卡 米叶·莫潘本人那儿听来的故事、回答、警句在南特广为流 传,说法甚多,各不相同,叫人难以接受。德·图希小姐对 所有荒唐的问题所作的回答,本故事就不一一复述和解释了。 这些问题作家们经常听到,人们用这些问题无情地惩罚作家 们享受到的少有的快乐。 “您的书,您是怎么做出来的?”子爵夫人问道。 “就同您做女红,钩花边或刺绒绣一样。”卡米叶回答。 “那些极为深刻的见解和引人入胜的描写,您是怎么得来 的呢?” “夫人,您说的这些聪明话儿是哪儿来的呢?写作是再便 当也没有的事了,而且,假如您愿意……” 人间喜剧第四卷 “啊!一切都在于志向?我可不会信以为真!您的作品, 哪一部您比较喜欢?” “对那些小宝贝儿,很难说有什么偏爱。” “称赞的话您听厌了,我也说不出什么新鲜的。” “夫人,请相信,我对您称赞的方式并非无动于衷。” 子爵夫人不愿显得怠慢侯爵夫人,便机灵地看着她,说: “这次与有才有貌的人同行,我永运也不会忘记。” “您过奖了,夫人,”侯爵夫人笑着说,“在天才身旁说我 有才,这不合情理,我还没有说过什么话呐。” 夏洛特深深感到她母亲滑稽可笑,看了看她,似乎是要 她别再说下去,但子爵夫人继续勇敢地同这两个爱打趣的巴 黎女人较量。骑马在车子旁边缓缓而行的年轻人只看得见坐 在马车前座上的两位妇女,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目光流 露出忧郁的神情。贝阿特丽克丝虽然逃不过年轻人的目光,却 一直避免看他。她使出令钟情人绝望的手腕,两手捏着披巾 的角,交叉在胸前,好象一味在深思的样子。车子走到一处, 路旁绿树成荫,凉爽得象宜人的林中小道,马车行驶其间,几 无声息,车篷掠过树叶儿,凉风送来树脂的清香。卡米叶指 出,此处谐趣盎然,她一手按按贝阿特丽克丝的膝盖,一手 指着卡利斯特说: “他骑马骑得多好啊!” “卡利斯特吗?”子爵夫人接过话茬说,“这是个呱呱叫的 骑手。” “噢!卡利斯特真好。”夏洛特说。 “同他一样的英国人多着呢!……”侯爵夫人懒洋洋地回 人间喜剧第四卷 答,话没有说完,夏洛特就又开了口,自以为本人受到了攻 击: “她母亲是爱尔兰人,奥勃里安家的。” 卡米叶和侯爵夫人带着德·凯嘉鲁埃子爵夫人和她的女 儿一起进入盖朗德市区,全城的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她们 把同行的旅伴们送到杜·恺尼克家的巷子口,在那儿几乎遭 到围观。卡利斯特早已催马去通知他的姑妈和母亲客人到了。 她们正等客人来吃午饭。这顿饭按惯例直拖到四点钟才开始。 骑士回来接两位女士下车,然后吻了吻卡米叶的手,同时指 望能吻一下侯爵夫人的手。可是侯爵夫人坚决地将两臂交叉 叠在胸前,不伸出来,卡利斯特徒然用泪汪汪的双眼向她表 示恳切的请求。 “小傻瓜。”卡米叶说,同时擦过他的耳边,轻轻地给了 他一个充满友谊的吻。 “真的,”当马车掉头离去时,卡利斯特心里思量,“我忘 了母亲的嘱咐,可是,我想,我是永远也记不住的。” 德·庞奥埃尔小姐勇气十足,租了一匹马,骑回盖朗 德。她和德·凯嘉鲁埃子爵夫人及夏洛特发现餐桌已经摆好, 受到杜·恺尼克一家虽不排场但很热情的接待。泽菲丽娜老 太太预先在深深的地窖里选了上等美酒,玛丽奥特的布列塔 尼地方菜比平时做得高超。子爵夫人因为曾和著名的卡米叶 ·莫潘同行而非常高兴,试图说说现代文学和卡米叶在现代 文学中的地位,可是这同威士忌酒一样是文学界的事,不论 是杜·恺尼克一家,还是突然闯来的本堂神甫,或者杜·阿 尔嘉骑士,对此都一窍不通。格里蒙神甫和老水兵来的时候 人间喜剧第四卷 饭已快吃完了,分享了作为餐后小吃的消食酒。玛丽奥特在 加斯兰和子爵夫人贴身女仆的帮助下撤去桌上的餐具,桌子 一撤清,大家便发出一阵欢呼,打起穆士牌来。屋内一片欢 乐。人人都相信尚无配偶的卡利斯特不久就会同小夏洛特结 婚。卡利斯特默不作声。他生平第一次把凯嘉鲁埃一家人同 那两位漂亮、聪明、风雅的女子作了种种比较。她们这时候 肯定在嘲笑这两位外酋女人,想起她们交换过的第一个眼色。 法妮知道卡利斯特心中的秘密,在一旁观察着发愁的儿子。无 论是夏洛特卖弄风情,还是子爵夫人的旁敲侧击,他都无动 于衷。显然,她心爱的孩子感到百无聊赖。以往在客厅里打 穆士作乐,他会玩得很开心。现在他身在此处,心已飞到了 图希庄园。“想个什么法子把他支到卡米叶那里去呢?”做母 亲的思量着。她与儿子同气相求,儿子喜欢她喜欢,儿子烦 恼她烦恼。强烈的母爱给了她智慧。 “你非常想到图希庄园去看她,是吗?”法妮对卡利斯特 附耳低语。 孩子微微一笑,睑涨得通红,这位可爱的母亲看到儿子 这样的反应,深深为之感动。 “夫人,”她对于爵夫人说,“明天您乘驿车回去非常不便, 特别是一清早就得动身。您最好乘德·图希小姐的车 子。——去,卡利斯特,”她看看儿子说,“到图希庄园去安 排一下这件事。立即回来,啊。” “不用十分钟就会回来!”卡利斯特大声说。母亲把他送 到室外的台阶上,他发了疯似地抱吻了一下他的母亲。 卡利斯特跑得象头小鹿那样轻快。当他赶到图希庄园前 人间喜剧第四卷 厅的廊下时,卡米叶和贝阿特丽克丝正吃完饭从大厅里出来。 他念头一转,向费利西泰伸出胳臂。 “您丢下子爵夫人和她的女儿来找我们,”她紧紧挽住他 的胳臂说,“这一牺牲之巨大,我们是能够体会的。” “凯嘉鲁埃这家人是波唐杜埃家和老海军司令德·凯嘉 鲁埃的亲戚,是吗?老海军司令的遗孀后来改嫁,从了夏尔 ·德·旺德奈斯。”德·罗什菲德太太问卡米叶。 “夏洛特小姐是海军司令的侄孙女。”卡米叶回答。 “这是个可爱的姑娘。”贝阿特丽克丝在一张哥特式的椅 子上坐下,说,“这将是杜·恺尼克先生的一门好亲事。” “这门亲事永远成不了。”卡米叶立即说。 侯爵夫人把那位布列塔尼小姑娘当作唯一会同杜·恺尼 克联姻的人,她那冷淡镇静的态度使卡利斯特感到沮丧。他 一声不响,也无话可说。 “为什么,卡米叶?”德·罗什菲德太太问。 “亲爱的,”卡米叶看见卡利斯特绝望的样子,继续说, “我没有建议孔蒂结婚,我相信曾经待他不错,Ⅲ而您却不够 大度。” 贝阿特丽克丝听了感到惊讶,也有点儿将信将疑,她看 了看她的女友。卡利斯特看到卡米叶的面颊上泛起了一阵淡 淡的红晕,这在她是感情激动的征兆,大致明白了她的自我 牺牲精神。他很不自然地走到她的身边,拿起她的手吻了一 下。卡米叶漫不经心地弹起钢琴来,象个对自己的女友和崇 ①卡米叶故意暗示她和卡利斯特关系不同寻常,所以卡利斯特不结婚。 人间喜剧第四卷 拜者不加提防的女子,对他们转过背去,让他们几乎是单独 地处在一起。她凭着记忆随意选了几个主题,即兴加以变奏, 因为这几个主题极其忧伤。侯爵夫人看上去在听弹琴,实际 却在观察卡利斯特。而卡利斯特过于年轻和天真,哪里演得 了卡米叶派给他的角色。他面对他真正的偶像,看得心醉神 迷。一个小时之后,贝阿特丽克丝起身回房去了,这其间,德 ·图希小姐自然让自己露出忌妒的神情。女人生性多疑,为 了说话不让人听见,卡米叶立即把卡利斯特领到自己卧室里 去。 “孩子,”她对卡利斯特说,“你得装出爱我的样子,否则 你就完了。你是个孩子,对女人毫无了解。你只知道爱别人。 爱别人和让人家爱您,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你将会痛苦万 分,而我却希望你幸福。如果你挫伤的不是贝阿特丽克丝的 自尊心,而是她的执拗,她就会飞到离巴黎几里路远的孔蒂 身边去。那时,你怎么办呢?” “我还是爱她。”卡利斯特回答。 “你会再也见不到她。” “噢!如果,”他说。 “怎么?” “她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孩子,你会象打零工的一样贫穷!” “我父亲,加斯兰和我,我们靠一百五十个法郎,日行夜 走,在旺代呆了三个月。” “卡利斯特,”德·图希小姐说,“你好好听我说。我看得 出,你太天真,不会瞎说。我不想糟蹋象你这样纯朴的天性,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切都由我来负责。你一定会得到贝阿特丽克丝的爱。” “这可能吗?”他合起双手,问。 “可能,”卡米叶回答,“但,必须战胜她在心中对自己许 下的诺言。我来为你说谎。不过,在我即将要做的这件相当 艰苦的事情里,你丝毫不能捣乱。侯爵夫人具有贵族的敏感, 十分多疑。猎人从不会遇到这样难擒拿的猎获物:那么,亲 爱的孩子,现在猎人应当听从他的猎犬。你能答应无条件地 服从我吗?我将做你的福克斯Ⅲ。”她将自己比作卡利斯特最 优秀的猎兔犬。 “我该怎么做呢?”年轻人问。 “你要做的事不多。”卡米叶接着说,“你每天中午到这里 来。我将象焦急的情妇那样,等在过道的窗口,从那儿跳望 通往盖朗德的大路,盼望你到来。为了不被你看见,不向你 显露使你成为负担的感情,我将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但是, 你有时会远远地看见我,挥挥你的手帕向我打个招呼。在走 进庭院和上楼梯的时候,你装出一副相当厌烦的神情。这样 伪装一下对你来说不太为难吧,孩子?”她一面说一面将头靠 在他的胸口。“你上楼梯的时候慢慢走,从楼梯的窗口向花园 里张望,看贝阿特丽克丝是否在里面。她如果看到你,她一 定会到花园里去的。[她会到花园里去散步,你放心!)这时 你就慢慢地加快步伐走进小客厅,从那儿再钻进我的房间。如 果你看见我站在窗口窥视着你有无变心的表现,你就赶紧缩 回去,不让我突然发现你在乞求贝阿特丽克丝的回眸一顾。你 ①卡利斯特的猎犬名。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旦进了我的房间,就成了我的俘虏……啊!我们在一起将 一直呆到四点钟。你利用这段时间读书,我利用这时间抽烟。 看不到她,你会怏怏不乐,但,我会找一些有趣的书给你读。 你一本乔治·桑的书也没读过,今天晚上我就派人到南特去 买她的作品以及其他几个你还不知道的作家的作品。我先离 开房间,你继续读你的书,当你听到贝阿特丽克丝同我在小 客厅里谈话的时候,你才出来。每当你看见琴谱翻开放在钢 琴上,你就要求我待着别走开。我允许你待我态度生硬,如 果你能做得到。一切都会很顺利。” “卡米叶,我知道您对我的感情极其难得,使我后悔见到 了贝阿特丽克丝,”他真心诚意地说,“不过,您这样做指望 什么呢?” “一个星期之内,贝阿特丽克丝一定会爱你爱得发疯。” “主啊!这可能吗?”他在卡米叶面前跪下,合起双手。卡 米叶深受感动,她为能牺牲自己给他快乐而感到高兴。 “你好好听我说。”她说。“如果你跟侯爵夫人聊起来不是 滔滔不绝,而是只说三言两语,总之,如果你被动地让她问 长问短,要是你演不好我教你的沉默寡言的角色——当然,这 角色不难演,你要明白,”她以一本正经的口吻说,“你就会 永远失去她。” “您所说的,我一点都不懂,卡米叶!”卡利斯特大声说, 一睑天真可爱的样子,看着她。 “你要是懂得,你就不是出类拔萃的孩子,高贵英俊的卡 利斯特了。”她回答说,一面拿起他的手吻了一下。 这时,卡利斯特做了一件他从不曾做过的事:他拦腰搂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住卡米叶,在她的脖子上亲呢地吻了 是怀着温情,就象抱吻他的母亲那样。 泪流满面。 下,不是怀着爱,而 德·图希小姐忍不住 “回去吧,孩子,告诉子爵夫人,我的车子她随时可以使 用。” 卡利斯特不想走,但不得不听从卡米叶的违拗不得的命 令。他满怀喜悦的心情回到家里,确信过一个星期就会被美 丽的罗什菲德夫人爱上。牌客们发现卡利斯特恢复了两个月 之前的样子。夏洛特把这一改变的功劳归于自己。德·庞 奥埃尔小姐向卡利斯特做出可爱的媚态。格里蒙神甫试图从 男爵夫人的眼里看出她神情平静的原因。杜·阿尔嘉骑士搓 着双手。两位老处女象蜥蜴一样活跃。子爵夫人打穆士牌累 计输了一百个苏。泽菲丽娜贪财的劲头被挑动了起来,以致 懊恼看不见牌,并对她弟媳妇脱口说出几句责备的话,因为 弟媳妇被卡利斯特的幸福弄得心不在焉,有时她问泽菲丽娜 要打什么牌,而一点没有弄懂她的回答。牌局一直拖到十一 点钟。有两个人熬不住了:男爵和骑士分别在他们的椅子里 睡着了。玛丽奥特做了黑麦面饼,男爵夫人去取茶叶罐子。在 凯嘉鲁埃母女俩和德·庞奥埃尔小姐告辞之前,杜·恺尼 克名门世家款待了一顿有新鲜黄油、水果和奶油的夜宵。为 此把男爵夫人的一位姑妈送给她的银茶壶和英国瓷器从碗柜 里搬了出来。这座古老客厅里的这点儿现代化的富贵表象、爱 尔兰贤妻良母型的男爵夫人沏茶和敬茶的优雅风度——这是 英国人的重要家教,还真有几分迷人之处。穷奢极侈的豪华 未必能获得这种愉快的好客之情所产生的简单、朴素和高雅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效果。当这座大厅里只剩下男爵夫人和她儿子的时候,男 爵夫人以好奇的神情看着卡利斯特。 “今天晚上你在图希庄园怎么样啊?”她问。 卡利斯特讲了卡米叶在他心里点燃的希望以及她那些奇 怪的教导。 “可怜的女人!”这位爱尔兰女子合起双手大声说,并且 第一次对德·图希小姐产生了同情。 卡利斯特走后不久,听见他离开图希庄园的贝阿特丽克 丝来到女友的房间,发现她眼里泪水汪汪,半躺在沙发上。 “你怎么啦,费利西泰?”侯爵夫人问她。 “我活到四十岁了,竞还钟情,亲爱的!”德·图希小姐 以生气的口吻说,她的眼泪干了,眼睛变得明亮起来,“贝阿 特丽克丝,你知道,我为自己失去的青春流了多少眼泪啊!被 人出于怜悯而爱恋,明知自己只是靠苦心经营、猫一般的精 细,给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设下种种圈套才获得幸福,这不 是下贱吗?幸而,在无涯的感情海洋里,在生气盎然的幸福 里,在自信里——凭着难以忘怀的欢乐和疯狂的自我牺牲把 自己的记忆刻在一个年轻人的心里,从而觉得自己永远在所 有女人之上的自信里,——我找到了一种宽恕。是的,如果 他要求我,只要他示意一下,我就会跳进大海。有时我突然 发现自己希望他要我这样做,那可能是一种为爱情做出的牺 牲,而不是自杀……啊!贝阿特丽克丝,你来这儿给了我一 个艰巨的任务。我知道我很难敌得过你。但,你爱孔蒂,你 高尚又宽宏大量,你不会欺骗我的。相反,你会帮助我拴住 我的卡利斯特。你给他的印象,我早已料到;但我没有错误 人间喜剧第四卷 地做出吃醋的样子,那样可能会火上加油。相反,在你到来 之前,我绘声绘色地谈你,甚至连你自己也永远想象不出那 是什么样子,可是不幸,你被美化了。” 这曲真假掺半的动人的哀歌把德·罗什菲德夫人完全蒙 骗住了。克洛德·维尼翁曾经把他离去的理由告诉了孔蒂,贝 阿特丽克丝自然是知情的,所以她显得很慷慨,对卡利斯特 态度冷淡。可是,这时她心头涌起一股喜悦,所有知道受人 爱慕的妇女,心底里都会颤动着这种感情。她们引起一个男 人的爱慕,这爱慕包含着真心的赞美,不加以玩味是难以做 到的。而当这男子属于女友所有时,他的赞美引起的就不仅 是喜悦,而是绝世的快乐了。贝阿特丽克丝在她的女友身边 坐下,用体贴入微的好话来恭维她。 “你没有一根白头发,”她对卡米叶说,“没有一条皱纹, 两边太阳穴依然丰润,而我见过不止一个女人,三十岁上就 不得不遮掩她们的颞颥。你瞧,亲爱的,”她撩起耳边的发卷, “看看我为这趟旅行付出的代价吧!” 侯爵夫人出示她那娇嫩的皮肤上微微憔悴的痕迹。她捋 起袖口,出示手腕上同样微微憔悴的痕迹,透过袖口已经揉 皱的薄纱可以看到条条鼓起的青筋,腕口三条深深的皱纹好 似手镯一般。 “如同一位仔细观察我们衰老过程的作家Ⅲ所说的那样, 我们身上的这两个地方是瞒不住人的,不是吗?”她说,“承 ①这位作家其实是巴尔扎克自己,在小说《禁治产》中,他曾通过医生毕 安训的嘴分析妇女衰老的征兆。 人间喜剧第四卷 认他无情的观察不假,要有很大的勇气。但对我们来说,幸 而大部分男人对此道一窍不通,也不读这位下流作家的书。” “你在信中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卡米叶回答,“一个人幸 福的时候决不会说大话,你在信中言过其实,夸口幸福。而 热恋的时候,实际情况不就是聋子、哑巴和瞎子吗?所以当 我明白了你抛弃孔蒂的理由,就很怕你到这儿来小住。亲爱 的,卡利斯特是个天使,既善良又英俊,这个可怜的侵小于, 你只要看他一眼,他就抵抗不住。他对你非常爱慕,你只要 稍微怂恿一下,他就会爱上你。你的高傲会为我保留住他的。 我由于真的爱他,也顾不得面子了,跟你实说吧:你要把他 从我手里抢走,那就是要我的命。《阿道尔夫》,邦雅曼·贡 斯当的这部可怕的小说只给我们讲了阿道尔夫的痛苦,可是 女人的痛苦呢?嗯!他没有足够的了解,所以不能为我们描 绘。可是,又有哪个女子敢吐露她的痛苦呢?那痛苦会使我 们女性丢睑,会贬低我们女胜的美德,会夸大我们女胜的瑕 疵。啊!如果用我的担惊受怕来衡量,这些痛苦如同地狱的 刑罚一样。但,如果我被遗弃,我的题目就算做好了。” “你拿定了什么主意?”贝阿特丽克丝问话的急切口吻使 卡米叶为之一怔。 这时,两位女友象威尼斯帝国的两个法官那样全神贯注, 飞快地互相看了一眼。这一瞬间,她们的心灵象两颗石子撞 在一起,发出火花。侯爵夫人垂下眼睛。 “除了人,只有上帝。”那位名媛庄重地回答,“上帝是个 未知数。我要象投入深渊一样投入上帝的怀抱。卡利斯特刚 才向我发誓,他爱慕你就象人们爱慕一幅绘画一样。可是,你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今年二十八岁,风华正茂。他和我之间的斗争刚刚从谎言开 始。所幸的是,我知道该如何对付,以取得胜利。” “你怎么做呢?” “这是我的秘密,亲爱的。你把年长的好处留给我享用吧。 虽说克洛德·维尼翁猛然把我投进了深渊,可是我已经一直 爬到了我认为难以达到的地方,至少我会采到生长在深渊底 部的所有苍白、发黄而芬芳的花朵。” 德·图希小姐象捏面团一样摆弄侯爵夫人,诱使她落入 圈套,心里感到无比快乐。卡米叶同她的女友告别的时候,女 友的好奇心已经被挑动起来,她使女友在忌妒与义气之间摇 摆不定,但英俊的卡利斯特肯定已经使女友不能忘怀。 “她一定会因为欺骗我而感到十分高兴。”卡米叶心里想, 同时吻了她一下,作为告别。 接着,当卡米叶独自一人的时候,她恢复了女人的面貌: 她哭得象个泪人儿,把浸过鸦片的烟草装进她的土耳其烟筒 的嘴子上,用抽烟来消磨夜里的大部分时间,以此来减轻她 爱情的痛苦,在袅袅的烟雾中欣赏卡利斯特俊俏的面容。 “在小说里讲我的痛苦,那写起来有多妙啊!”她思忖着, “可是这样的书已经有人写过了。萨福生在我之前,比我年轻。 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确实是个美丽动人的女主人公!可怜的 卡米叶,抽你的烟吧,你甚至没有本事把你的不幸写成一首 诗,不幸到了极点!” 她就这样长时间地思考着,和着泪,和着愤恨,和着崇 高的决心,有时也研究研究天主教的秘密——这些问题在她 无忧无虑的艺术家生活和不信神的作家生活中从来不曾想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过。天亮了,她才睡下。 卡利斯特的母亲叫卡利斯特严格按照卡米叶的意见做。 第二天中午,他来到图希庄园,悄悄地上楼进入德·图希小 姐的房间,在里面读书。费利西泰坐在窗口的一张椅子上抽 烟,不时看看荒凉的沼地、大海和卡利斯特,跟卡利斯特互 相说几句有关贝阿特丽克丝的话。当她看到侯爵夫人在花园 里散步的时候,便起身解开窗帘,故意让女友看见,把窗帘 拉上,挡住阳光,但留一条缝儿,让光线照到卡利斯特的书 —L 0 “孩子,今天我将请你留在这儿吃晚饭。”她一面说,一 面弄乱他的头发。“但你一面表示不肯,一面看着侯爵夫人, 你不难使她懂得你多么遗憾不能留下吃晚饭。” 四点钟左右,卡米叶走出卧房,把侯爵夫人领到她的小 客厅里,向她表演自己假幸福的恶作剧。卡利斯特走出卧房, 明白此时他的处境尴尬。他瞅贝阿特丽克丝的那副眼神,本 是在费利西泰预料之中的,但比她设想的还要富于表情。贝 阿特丽克丝打扮得非常迷人。 “我的宝贝儿,您打扮得多俊俏啊!”卡米叶等卡利斯特 走了之后说。 这出戏演了六天,此外,卡米对还背着卡利斯特同她女 友进行了非常巧妙的谈话。这两位妇女之间不停地斗法,比 狡猾,比虚伪,比假装义气,比骗人的自白,比巧吐心曲,此 藏其爱,彼露其爱,卡米叶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语象灼热的利 刃刺到女友的心寓里,把她心中某些不健康的感情——正派 女子费好大劲儿克制住的不健康的感情,挑动了起来。贝阿 人间喜剧第四卷 特丽克丝终于为卡米叶对她表示的不信任而动气了。她觉得 这种不信任对她们俩都是欠光彩的。她很高兴知道这位大作 家身上有女性的卑微之处,她很乐意让这位大作家看看,她 的优势到哪里为止,她会如何丢尽面孔。 “亲爱的,你今天对他说什么呢?”当所谓的情人想要留 下吃晚饭的时候,她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的女友说,“星期一, 我们俩有话要说;星期二,菜不好;星期三,你不想让男爵 夫人生你的气;星期四,你要和我散步去;昨天,他刚要开 口,你就跟他说再见。好吧,我要求这可怜的小伙子今天留 下吃饭。” “已经在护他啦,我亲爱的!”卡米叶以辛辣的讽刺口吻 说道。 侯爵夫人满睑通红。 “请留下吧,杜·恺尼克先生。”德·图希小姐摆出一副 王后和妒妇的架势说。 贝阿特丽克丝变得冷漠,无情,言语粗暴,尖刻,待卡 利斯特很不好。晚饭后,他的所谓情妇让他回去陪德·凯嘉 鲁埃小姐打穆士牌。 “那个人对你没有威胁。”贝阿特丽克丝微笑着说。 热恋的青年如同饿汉,正在准备的饭菜平息不了他们的 饥饿,他们只想到吃,以致不明白烹调的必要。卡利斯特从 图希庄园回盖朗德时,心里只装着贝阿特丽克丝,不懂费利 西泰为了——按习惯说法 成其好事所施展的女性的高超 手腕。这个星期,侯爵夫人只给孔蒂写了一封信,而这一疏 懒现象没有逃过卡米叶的注意。卡利斯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 人间喜剧第四卷 到他见到侯爵夫人的短短瞬间。这一滴水远没有解除他的饥 渴,只会使饥渴更为强烈。“你一定会被爱上!”卡米叶说的 这句话,他母亲也同意的这句话,成了他的法宝,用来抑制 奔腾的热情。他度日如年,再也睡不着觉,用读书来消磨不 眠之夜,用玛丽奥特的话来说,他每天晚上都带回几车子的 书。他的姑妈咒骂德·图希小姐,但,男爵夫人知道儿子彻 夜难眠的秘密:她好几次看到儿子房里灯光不灭,便上楼到 儿子那里去。尽管法妮仍象无知的少女那样羞怯,尽管对她 来说爱情的篇章已经结束,但她出于母爱,还是产生了某些 想法。而且这种感情的大部分深渊是莫测深浅,覆盖着云雾 的,所以,看到儿子处于这种状态,她非常担心;儿子备受 不被理解的单相思的折磨,她惊恐不安。卡利斯特现在只有 一个心思,好象贝阿特丽克丝总是在他眼前。晚上打穆士牌 的时候,他总是心不在焉,如同他父亲总爱打瞌睡一样。男 爵夫人发现儿子与以往他自信爱上了卡米叶的时候完全不一 样,知道这是真正爱情的征兆,感到十分惊慌。在这座古宅 里,这种感情是完全陌生的。焦急不安和持久的忍耐使卡利 斯特变得呆头呆脑。他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待在那里看挂毯上 的图象。男爵夫人早上曾劝他别再去图希庄园,别再缠着这 两位女人。 “不再到图希庄园去!”卡利斯特大声说。 “去吧,别生气,我亲爱的。”她吻了吻那双向她投过愤 怒目光的眼睛说。 在这种情况下,卡利斯特已不能控制他那布列塔尼人的 强烈爱情,差点儿失掉卡米叶精心策划的成果。他不顾向费 人间喜剧第四卷 利西泰许下的诺言,下定决心要见到贝阿特丽克丝并同她说 话。他要把秋波送到她的眼里,从她的眼神里猜透她的心思, 端详她梳妆打扮的细节,闻闻她化妆品的香气,听听她悦耳 的嗓音,看看她优美的动作,纵览她的全貌,如同大将军研 究进行决战的战场一样仔细观察她。他的愿望同情人的愿望 一样。情欲纠缠着他,使他听而不闻,失去理智,堕入病态: 不再承认障碍和差距,甚至已经神魂颠倒。于是,他想在约 好的时间之前去图希庄园,希望在花园里遇到贝阿特丽克丝。 他知道午饭前她在那里散步。上午德·图希小姐和侯爵夫人 去欣赏盐田和四周盘着细沙的池塘,池塘是由海水涌进来形 成的,象是沙丘中的湖泊。她们已返回到住所,正绕着草坪 间的黄土小路边走边谈天。 “如果你对这里的景致感兴趣,”卡米叶对侯爵夫人说, “应当同卡利斯特到克华西克去溜溜。那里有嶙峋的怪石,花 岗岩的峭壁,点缀着天然沟槽的小港湾,种种罕见的奇观异 景,以及浪花翻滚的大海,那是个赏心悦目的去处。你会看 到妇女们做‘柴禾’,就是说把牛粪贴在墙壁上,晒干,堆成 垛,象巴黎的乳品商堆奶油块一样,然后冬天就用这柴禾取 暖。” “那么,你是拿卡利斯特冒险喽?”侯爵夫人笑着问,说 话的口气证明昨天卡米叶用生她的气的方式已经迫使她关心 卡利斯特了。 “啊!亲爱的,当你了解了这样一个孩子的天使般心灵, 你会理解我的。在他身上,美不算什么,要深入了解那颗纯 洁的心,那在爱情的王国里每一步都会遇到的意外的天真!多 人间喜剧第四卷 么诚实!多么单纯!多么文雅!古人崇拜圣洁的美是有道理 的。不知哪位旅行家曾经说过,无人放牧的马群把它们当中 最美的一匹当做首领。亲爱的,美是万物的精灵,是大自然 赋予它的最完美的创造物的标记,是最真的代表,也是最大 的巧合。有谁曾想到过丑陋的天使?天使不是把优雅和力量 集于一身吧?谁使我们在意大利的某些名画面前一连几个小 时流连忘返,天才历经数年努力在这些画上实现大自然的那 种巧合?说真心话,那不正是我们与精神上的伟大崇高结合 起来的美的理想吗?那么,卡利斯特就是这种实现了的梦想 之一,他有狮子般的勇敢,稳如泰山,不怀疑他的优势。他 不感到拘束的时候很风趣,我也喜欢他那少女般的羞怯。在 他的心里,我的灵魂得到安息,摆脱一切腐化堕落,一切科 学概念,文学,世俗,政治,以及所有那些窒息我们幸福的 无用之物。我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成了孩子!我对他很放 心,但我喜欢装出忌妒的样子,这样他高兴。再说,这也是 我的诀窍之一。” 贝阿特丽克丝边走边想,一声不吭,卡米叶忍受着痛苦 的折磨并用眼睛瞟她,目光好似两团火。 “啊!亲爱的,你是幸福的,你呀!”贝阿特丽克丝说,把 手靠在卡米叶的胳臂上,象个由于暗暗进行某种抵抗而感到 疲乏的女人。 “是的,很幸福!”可怜的费利西泰回答,心里苦不堪言。 两位女子在一张长凳上坐下,两人都感到精疲力竭。从 来没有一个女人象侯爵夫人这样,一个星期以来受到如此真 实的诱惑和如此绝妙的摆布。 人间喜剧第四卷 “可我呐!我,眼看着孔蒂对我不忠实!忍气吞声! ......,,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卡米叶说,意识到这是可以 进行决定性打击的有利时机。 “我能吗?” “噢!可怜的孩子……” 两人神情木然地瞅着一丛树木。 “我去催午饭,”卡米叶说,“走了这阵子,我肚子饿了。” “这一席谈话使我饭也不想吃了。” 贝阿特丽克丝晨妆打扮,青翠茂密的树叶衬托着她的白 色身影。卡利斯特从客厅溜进了花园,沿着一条小径慢步走 来,好象是偶然在这里遇见了侯爵夫人。贝阿特丽克丝看见 他不禁轻轻颤抖了一下。 “夫人,昨天我什么地方使您不高兴啦?”彼此寒喧了几 句之后,卡利斯特说。 “您既没有使我高兴也没有使我不高兴。”她口气温和地 说。 侯爵夫人说话的声调模样和优雅的风度使卡利斯特产生 了勇气。 “您对我毫无感情。”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说话的声音 有些激动。 “难道我们不应该彼此冷淡吗?”侯爵夫人回答,“我们都 各有真正的所爱……” “唉!”卡利斯特急忙说,“我以前爱卡米叶,现在不爱她 了。” 人间喜剧第四卷 “那,您每天下午在做什么?”她相当狡黠地微微一笑,说, “尽管卡米叶喜欢烟草,我不敢想象她会爱雪茄犹胜于您,尽 管您仰慕妇女作家,我也不能想象您会花四个小时读女人的 小说。” “那么,您知道……?”老实的布列塔尼人天真地说,由 于见到自己崇拜的女人而喜形于色。 “卡利斯特!”突然出现的卡米叶大喊了一声,打断了他 的话,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到一边。“卡利斯特,这就是你 答应过我的事吗?” 这句责备话,侯爵夫人也许听见了。德·图希小姐边走 边责备,带走了卡利斯特。卡利斯特的供认,侯爵夫人听得 目瞪口呆,丝毫不解其中的奥妙。这一点她不及克洛德·维 尼翁。卡米叶所扮演的这个既可憎又高尚的角色,其实是一 种女人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采取的下流的崇高行为。这时 候,她们的心碎了,女人的感情终止了,使她们或入地狱或 升天堂的自我牺牲开始了。 卡利斯特应邀与她们一起午餐。这时,感情高尚而尊贵 的侯爵夫人已经做了自我反酋,掐死了心中萌生的爱情。她 待卡利斯特不是冷淡生硬,而是无动于衷的客客气气,使卡 利斯特心里很难过。卡米叶提议他们后天去游览图希庄园、克 华西克和巴镇之间景色别致的风光。她请卡利斯特利用明天 的时间去找一条小船和几名水手,以备游海之用。她自己负 责准备食物、马匹和一切必备之品,以便酋去游乐中的一切 麻烦。贝阿特丽克丝断然拒绝,说她不想这样在本地乱跑,抛 头露面。喜形于色的卡利斯特顿时收敛了笑容。 人间喜剧第四卷 “您怕什么呢,亲爱的?”卡米叶说。 “我的处境太微妙了,难免要损害我的幸福,而不是我的 名声。”她看着年轻的布列塔尼人夸大其词地说,“您知道孔 蒂的忌妒,如果他知道……” “谁会告诉他呢?” “他不会来找我吗?” 卡利斯特听到这句话睑都发白了。德·罗什菲德夫人不 顾费利西泰和年轻的布列塔尼人的恳求,坚决不同意,表现 出卡米叶所说的她那执拗的性格。尽管费利西泰给了他希望, 卡利斯特离开图希庄园的时候,仍然伤心透顶,痛不欲生。回 到杜·恺尼克府第之后,他躲进自己房间,直到吃晚饭时才 下楼,饭后即回房去。晚上十点钟,母亲不放心,上楼来看 他,发现他正在挥笔疾书,桌上满是扯碎作废的信纸。他正 在给贝阿特丽克丝写信,因为他对卡米叶产生了怀疑。侯爵 夫人同他在花园相遇时的神情大大增加了他的勇气。正如人 们可能想到的那样,第一封情书历来总是象火山爆发一样,感 情从心底喷射而出。所有未曾学坏的青年,在写这样一封信 时,感情总是过于丰富,过于澎湃,以致一连要写好几次,写 了,扔掉,再重写。下面是卡利斯特最后写好的一封信,他 念给可怜的母亲听。对大吃一惊的母亲来说,这座古宅好象 燃烧了起来,儿子的爱情象大火的红光把古宅照得通亮。 卡利斯特致贝阿特丽克丝 夫人,当您对我来说还只是梦想的时候,我就爱上了您,请 想一想,见到您的时候我的爱变得多么强烈。现实已超过了梦想。 人间喜剧第四卷 183 您不知道,我伤心的是,对您说您多么美丽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但,也许您身上的美从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象在我身上这样唤起那 么多的感情。您的美是多方面的。我在日夜思念您的时候,对您 进行了反复的研究,所以我深知您这个人的奥妙,您内心的秘密, 以及您那不为人知的美德。您什么时候受到过应得的理解和崇拜 呢?您要知道,您面部的任何表情在我心里都会得到解释:您的 自尊与我的自尊相符,您目光庄重,态度和蔼,举止高雅,您身 上的一切与您藏在心底的思想和愿望是完全一致的,正由于能猜 到您的思想和愿望,我才自信配得上您。如果这几天来我不是变 成了另一个您,我会对您谈我自己吗?表白自己,那将是自私,因 为这里更多的是关系到您,而不是卡利斯特。为了给您写信,贝 阿特丽克丝,我忘记了自己是二十岁的青年,我损害了自己,使 自己的思想变得老成起来,也许是您使我的思想变得老成起来, 因为一个星期来您不断使我受着剧烈痛苦的煎熬。您不要以为我 是那种庸俗的情人,您讥笑他们是极有道理的。美男子应该爱一 个年轻、美丽、聪明、高贵的女子!唉!我甚至没有想到要与您 相配。我对您来说算得了什么呢?一个被美丽的外表和崇高的内 心所吸引的孩子,如同一只虫子被灯光所吸引一样。您除了践踏 我心灵上的花朵,不可能有其他做法,而我的全部幸福将是看到 您把它们踩在脚下。绝对的忠诚,无限的信任,疯狂的爱,一个 真正的情种具备的所有这些宝贵品质都算不了什么。它们可以用 来爱别人,并不会使别人爱自己。有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此狂 热的崇拜不能打动偶像的心。而每当我遇到您那严峻而冷酷的目 光,我就感到寒心。起作用的是您的高傲,而不是我的爱慕。为 什么呢?您不会象我爱您那样恨我,最淡泊的感情难道应当胜过 最强烈的感情吗?我曾用我内心的全部力量爱费利西泰,可是见 到了您,我在顷刻之间,一天之内就把她忘记了。爱她是误会,爱 184 人间喜剧第四卷 您是真的。您无意间摧毁了我的幸福,但,您并不因此而欠我什 么。我爱卡米叶,不抱希望,而您也没有给我任何希望:崇拜的 对象变了,此外什么也没有变。我原是偶像崇拜者,我现在是天 主教徒,如此而已。不过,您使我明白了爱是万福之首,随后才 是被人爱。按卡米叶的说法,朝三暮四的爱不是爱:不能与日俱 增的爱是微不足道的爱;爱要能与日俱增,就应当天长地久,伴 我们白头偕老。一见到您,我便明白了这些话的意义,而我曾以 我的全部青春活力、出白欲望的全部激情,以及二十岁年轻人的 犟脾气反对过这些话。于是伟大而崇高的卡米叶与我一起同声痛 哭。因而无论在天上地下我都会爱你,如同人家爱上帝一样。如 果您爱我,您就不会用卡米叶拒绝我的追求的理由来反对我。我 们俩都年轻,我们可以在同一个蓝天下比翼高飞,不惧怕那老鹰 害怕的暴风雨。我跟您说了些什么?我远远超出了我那简单的心 愿。您可能不再相信我刚才求您不要轻易伤害的恭顺、耐心和无 声的爱慕。我知道,贝阿特丽克丝,您不可能爱我而不失掉您的 部分尊严。所以,我不要您的任何回报。不久以前,卡米叶在谈 起我的名字时曾说过,人名里包含着天数。您名字里的这种天数, 我为自己预感到了,当时在海边,在盖朗德的防波堤上,您的名 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一辈子不会忘记您,就象但丁一辈 子没有忘记贝阿特丽克丝一样。我的心中安放着一尊白色的、爱 报复的、忌妒的、令人感到压抑的雕像。爱我对您来说是不允许 的。您可能遭受极大的痛苦,您可能受骗,受辱,不幸,因为您 身上有一种恶魔般的骄傲,它把您捆缚在您抱住的柱石上,您摇 撼神殿,与神殿同归于尽,如参孙所做的那样Ⅲ。 ①《旧约·士师记》第十六章记载,非利士人用计俘虏了以色列英雄参孙 剜去他的双眼,并聚在神殿中大肆庆祝,参孙两手各抱一柱,尽力摇撼 神殿倒塌,参孙与敌人同归于尽。 人间喜剧第四卷 185 这些话不是我瞎猜出来的——我的爱太盲目了,而是卡米叶 告诉我的。在这里对您谈话的不是我的头脑,而是她的头脑;我, 一旦涉及到您,我就神智无主了,我就心潮澎湃,变得糊里糊涂, 浑身无力,口舌发僵,两腿发软,屈膝弯腰。不管您做什么,我 只能爱慕您。卡米叶把您的坚定称之为执拗,而我,我为您辩解, 认为您的坚定是道德决定的。在我眼里,您因此而更加美。我知 道我的命运:骄傲的布列塔尼人能够理解把骄傲当作自己美德的 女子。因此,亲爱的贝阿特丽克丝,请好生待我,宽慰我。牺牲 者已经选定了,人们就给牺牲者戴上花冠。您应该献给我怜悯的 花束和牺牲的音乐。我不是证明了您的伟大吗?尽管我对您的爱 情忠贞不渝,为您所不齿,但您将高高地耸立在我的爱情之上,不 是吗?您问问卡米叶吧,自从她告诉我她爱克洛德·维尼翁那天 起,我的表现如何。我一声不吭,默默地忍受着痛苦。那么,如 果您不使我绝望,如果您赞赏我的勇气,我将会拿出更大的勇气 来忍受痛苦。您只要说一句赞扬的话,我就能忍受殉道者的痛苦。 如果您继续这样冷酷、沉默,不屑一顾,我会以为自己是个令人 生畏的人。啊!请您用您本来的面目对待我:和蔼可亲,快乐风 趣,温柔多情。请跟我讲讲热纳罗吧,就象卡米叶跟我谈克洛德 那样。除了爱,我没有其他能耐。我没有什么让别人怕我的地方, 我见到您的时候,我会做得好象不爱您一样。一个如此低声下气 的情人的请求,一个可怜的孩子的请求,您能拒绝吗?他的唯一 要求,是恳求您用您的智慧开导他,用您的阳光温暖他。您所爱 的人反正会看到:可怜的卡利斯特是活不长久的,您很快就会获 得解脱。因此,我明天到图希庄园来,您不会拒绝我陪您去克华 西克海边和巴镇一游,对吗?如果您不去,那也是一种回答,卡 利斯特会理解的。 卡利斯特的信还有四页,用蝇头小字写得密密麻麻,讲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述他的青少年生活,解释那最后一句话所包含的可怕的威胁。 但,他用的是感叹句,有许多酋略号,这些酋略号在现代文 学的惊险段落中用得很滥,好象是让读者想象跨过深渊的跳 板一样。这种天真的描绘在我们作品里可能成为累赘,它虽 打动不了德·罗什菲德太太的心,也许会使那些爱动感情的 人多少感到一些兴趣。母亲听得流下了眼泪,对儿子说: “你不开心,是吗?” 这首以暴风骤雨之势从卡利斯特心中倾泻出来的情诗在 男爵夫人的心里回旋振荡,使她惊讶不已,因为这是她生平 第一次读到情书。卡利斯特处于十分为难的境地,不知该如 何把信送出去。杜·阿尔嘉骑士还在客厅里,热闹的牌局还 拖着没有结束。对卡利斯特的冷淡深感失望的夏洛特·德· 凯嘉鲁埃在努力讨好老人们,企图借助他们的力量来确保她 的婚事。卡利斯特跟在母亲后面回到客厅里,口袋里装着使 他心急如焚的情书:他坐立不安,来回走动,好似一只不小 心飞入室内的蝴蝶。最后母子俩把杜·阿尔嘉骑士拉到大客 厅去,支走了在那里的德·庞奥埃尔小姐的小厮和玛丽奥 特。 “他们要向骑士打听什么?”泽菲丽娜老太太问庞奥埃 尔老太太。 “我好象觉得卡利斯特发疯了似的。”她回答,“他对夏洛 特不比对一个盐场女工更尊重。” 男爵夫人突然想到,杜·阿尔嘉骑士在一七八。年左右 肯定有过风流艳遇,叫卡利斯特请他出出主意。 “要把一封信悄悄地交给情妇,用什么办法最好?”卡利 人间喜剧第四卷 斯特对骑士附耳低语。 “把信交给情妇的贴身侍女,附上几个路易,因为贴身侍 女早晚会知道秘密的。最好让情妇的贴身侍女先知道底细,” 骑士回答,睑上露出微笑。“当然,最好是亲自交给情妇。” “几个路易!”男爵夫人大声说。 卡利斯特回室内取帽子,然后直奔图希庄园,象幽灵一 般突然出现在卡米叶的小客厅里,他听见她正在那里同贝阿 特丽克丝谈话。她们坐在无靠背和扶手的长沙发上,看来谈 得十分投机。卡利斯特求爱心切,急中生智,蓦然朝侯爵夫 人身边的沙发上一坐,拿起她的手把信往她手中一塞,费利 西泰尽管十分留神,也没有发现。卡利斯特心里既怦怦乱跳 又甜滋滋的,他感觉出贝阿特丽克丝的手急忙把信塞到手套 里去,既没有中断她正在说着的话,也没有露出尴尬的样子。 “您扑在女人身上就象扑在沙发上一样。”她笑着说。 “他可没有学过土耳其人的规矩。”费利西泰忍不住说了 这句俏皮话。 卡利斯特站起来,拿起卡米叶的手,吻了一下。然后,他 走到钢琴边,用手指在琴键上一抹,使钢琴发出一阵琶音。他 这股快乐劲儿引起了卡米叶的注意,卡米叶叫他来跟她说说。 “您读了什么书啦?”她低声问他。 “什么也没有读。”他回答。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儿。”德·图希小姐心里思 量。 侯爵夫人难以捉摸。卡米叶试图让卡利斯特谈谈,指望 他会吐露真情,可是这孩子借口她母亲可能不放心,便在十 188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点钟离开了图希庄园。卡米叶第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狠 狠瞪了他一眼。 贝阿特丽克丝一夜未能安眠,卡利斯特第二天上午到盖 朗德去了多次,等回音没有等到。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来到 杜·恺尼克府上,把下面这封交给了卡利斯特。他躲到花园 尽头的紫藤架下去读起信来。 贝阿特丽克丝致卡利斯特 您是一个高尚的孩子,但毕竟是个孩子。卡米叶爱慕您,您 应当献身于她。您在我身上既不可能发现她那出众的美德,也不 可能得到她给予您的那种幸福。不管您可能怎么想,她其实还年 轻,我则已衰老;她内心情感丰富,我内心已一片空虚;她对您 情深意笃,您估计不足;她毫无私心,只为您活着;我呢,我可 能满腹狐疑,将您卷入一种平庸无聊的生活,被我的错误糟蹋了 的生活。卡米叶未曾婚嫁,行动自由;我呢,我是奴隶。总之,您 忘了我已寄情于人并受人钟爱。我的处境不允许我再接受任何仰 慕。任何男子爱我或对我说他爱我都是一种侮辱。如果再犯错误, 我不成了最坏的女人吗?您年纪轻轻,待人体贴入微,怎么迫使 我说这些令人心碎的话呢?我选择了不可挽回的厄运的光彩,而 不要总是受骗的耻辱,我宁愿败坏自己的名声,而不愿失去诚实 的品德。但,在许多我所尊敬的人眼里,我还是个高尚的人,如 果我变心,我的身价还会下降。世俗社会对于那些用忠贞的大氅 遮盖着不合法的幸福的女人尚能宽容,但对于堕落成性的女人则 严酷无情。我既非傲慢,也不是生气,我直率而简单地回答您。您 年轻,不了解人情世故,随心所欲,而且象所有生活单纯的人一 样,厄运使人产生的想法,您是想不到的。话说远了。我也许是 人间喜剧第四卷 189 最为人瞧不起的女人,掩盖着心中可怕的痛苦,受人欺骗,最后 被人抛弃。感谢上帝,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但是,如果老天报 复,那也可能发生,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见到我。如果我落到那 步田地,有人还来跟我谈情说爱,那时,我真会有杀死他的勇气。 我把心里想的都告诉您了。所以,我也许应该感谢您给我写信。收 到您的信后,特别是给您写了回信之后,我可以在图希庄园跟您 相处自如,任性随情,象您所要求的那样。如果我的目光不再表 达您所抱怨的那种感情,我就会处处遭到辛辣的嘲笑,这且不说; 再次夺去卡米叶的情人,那将是无能的表现,这种事一个女子是 下不了两次决心的。即使我爱您爱得发疯,即使我失去了理智,即 使我忘记了一切,我也不会目中没有卡米叶!她对您的爱情是个 不可逾越的障碍,任何强者都无法逾越,甚至是天使的双翅也无 法飞越。只有魔鬼才不怕做出这类不义的可耻行为。孩子,这里 有一个高尚正派的女子所特有的理性世界,你们这些男子,即使 他们象您目前这样同我们相似,也毫不理解。再说,您有一位母 亲,她告诉了您一个女子在生活中应该怎样做人。她纯洁无瑕,堂 堂正正,克尽天职。关于她的事,我听了热泪盈眶,从心底里产 生羡慕之情。我本可以这样做人的呀!卡利斯特,您的妻子应当 是这样的人,她的生活应当是这样的人的生活。我不会再象我做 过的那样,不怀好意,让您去爱那个会使您立即感到厌烦的小夏 洛特,而是让您去爱一个与您相称的圣洁的姑娘。如果我属于您, 我就可能糟蹋您的一生。您就可能失去信义,失去操守,或者,您 可能愿意把您的一生都献给我:我坦白地说,我可能会接受,把 您带到不知哪里去,远离尘世;我可能会使您非常不幸。我忌妒, 我疑神见鬼,许多女子可以将就的贫困,我会感到绝望。甚至有 一些严厉的想法会从我的脑子里而不从您的脑子里产生,这些想 法会使我受到致命的损害。一个男子如果在婚后第十年不能象在 190 人间喜剧第四卷 求爱的前夕那样对我尊重和体贴,我就认为他是个无耻之徒,我 就认为自己受到侮辱!一个这样的情人不会再相信我所梦想的亚 玛迪和居鲁士Ⅲ。今天,纯粹的爱情已成为无稽之谈,我在您身 上看到的仅仅是一种言过其实的、目的不明的欲望。我不到四十 岁,还做不到让我的骄傲屈服于经验的淫威,我没有那种令人俯 首贴耳的爱情,我毕竟是个还过于年轻、叫人讨厌的女人。我自 己的脾气,我担保不了,宽恕与我完全无缘。也许我受的苦还不 够,所以对无情无义的不贞没有宽容的态度和绝对的温情。幸福 有其悖情背理的地方,而我非常不讲情理。卡米叶将是您忠诚的 奴隶,而我可能是个蛮横的暴君。再说,在您将开始您所计划的、 万无一失的生活的时候,您的好天使不是把卡米叶放到了您的身 边,唾手可得吗?费利西泰,我了解她!她待人体贴入微。也许 她缺少我们女性的优雅,可是她那充沛的精力、忠贞的天性和大 无畏的精神可以对付一切。她会一面受着剧烈痛苦的煎熬,一面 帮助您结婚。她会为您选择一位未婚的贝阿特丽克丝,如果贝阿 特丽克丝符合您对女人的要求和您的梦想。她会为您的未来铲平 一切障碍。她卖掉她在巴黎拥有的一阿尔邦土地,就能赎回您在 布列塔尼的产业,她会将您立为她的财产继承人。她不是已经把 您当做她的义子了吗?唉!我能为您的幸福做什么呢?什么也不 能。您不要辜负了一个决心尽母亲义务的女子对您的无限深情。 卡米叶这人呀,我觉得她非常幸福!……可怜的贝阿特丽克丝使 您产生的爱慕之情,是个小小的过失,上了卡米叶这年纪的女子 对这类过失是十分宽宏大量的。只要她们确信为人爱着,她们会 ①亚玛迪,西班牙十五世纪著名骑士小说《亚玛迪·德·高拉》的主人公, 钟信男子的典型;居鲁士指法国女作家斯居代里的小说,《居鲁士大帝》 的主人公;这两个人物都是罗什菲德夫人心目中的理想情人。 人间喜剧第四卷 19l 原谅忠贞的情人犯不忠实的错误。能战胜年轻的情敌,这在她们 甚至是个极大的快乐。卡米叶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这话不是对 她说的,我说这话仅仅是为了叫您放心。卡米叶,我对她做过仔 细的研究,我认为她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女性之一。她聪明,善 良,这两个优点在女人身上几乎不可兼而有之;她宽厚,爽直,这 又是两个难得同时具备的高尚品质。我看到了她心灵深处的确实 珍贵的感情,但丁在他的《天堂篇》里那一节有关永恒幸福的美 丽诗歌似乎是为她而写的,那天晚上她向您解释过这节诗,最后 一句是senza bmma sicura richezzaⅢ。她曾经跟我谈起她的命 运,讲起她的身世,向我证明爱情这个企求和理想之物一直同她 无缘,我回答她说,她似乎向我证明了结成金玉良缘的困难,这 种困难说明了诸多不幸的原因。那些具有天使般心肠的人,看来 是很难遇到具有天使般心肠的姐妹的,您就是这样一种人。亲爱 的孩子,卡米叶将会使您免遭这一不幸。她一定会为您找到一个 您可以与之建立美满家庭的女子,哪怕她因此而送掉性命。 我向您伸出友谊的手,并相信您的理智而不是您的感情,以 便我们现在象姐弟一样相处,并就此结束我们的通信,从图希庄 园往盖朗德写信,至少是件奇怪的事。 贝阿特丽克丝·德·卡斯泰朗 男爵夫人在客厅里边刺绒绣边注视着卡利斯特的一举一 动,儿子同美人儿罗什菲德夫人谈恋爱的细节和进程使她感 动到了极点,她坐不住了,便离开椅子来到儿子身边,样子 既畏缩又果敢,此时,她象个想获得好处的娼优那样风雅动 ①意大利文:安心地占有不会丧失的财富。——引自但丁《神曲·天堂 篇》。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人。 “怎么啦?”她战战兢兢地问,并未正面向儿子要信看。 卡利斯特把信拿出来读给她听。这母子俩心灵高尚,单 纯天真到了极点,侯爵夫人在这封阴险狡猾的回信里耍弄的 手腕,设置的圈套,他们竞一点没有觉察。 “这是个崇高伟大的女性!”男爵夫人说,眼圈也湿了, “我将祈求天主保佑她。没想到一个能抛弃丈夫和孩子的母亲 还保留着这样多的美德!她应得到宽恕。” “我爱慕她没错吧?”卡利斯特说。 “可是这场恋爱会把你引到哪里去呢?”男爵夫人大声说。 “啊!孩子,情感高贵的女子多么危险!坏女人倒不那么可怕。 你娶了夏洛特·德·凯嘉鲁埃吧,把你家三分之二的土地赎 回来。德·庞奥埃尔小姐卖掉几块租地就可以实现这个大 目标,这位善良的姑娘将负责经营你的地产。你可以给你的 孩子留下一个体面的姓氏和一份不错的产业……” “忘记贝阿特丽克丝?”卡利斯特说,语声低沉,两眼盯 着地面。 他离开男爵夫人,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去给侯爵夫人回信。 德·罗什菲德夫人的回信深深地铭刻在杜·恺尼克夫人的心 里;她想知道应该如何对付卡利斯特的指望。这个时刻,杜 ·阿尔嘉骑士通常是在林荫大道上遛狗。男爵夫人确信可以 在那里找到他,便戴上帽子和披巾出了门。在盖朗德见到男 爵夫人,而不是在教堂里,也不是在她每逢节日陪着丈夫和 德·庞奥埃尔小姐散步的那两条漂亮马路上,是件十分引 人注目的大事,以致两个小时之后,整个盖朗德人人都在打 人间喜剧第四卷 听: “杜·恺尼克太太今天出门了,您见到她了吗?” 因此,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德·庞奥埃尔小姐的耳里。 她对她的外甥女说: “杜·恺尼克家一定发生了什么很不平常的事。” “卡利斯特爱美丽的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爱得发疯。” 夏洛特说,“我应该离开盖朗德,回南特去。” 男爵夫人这时候找到杜·阿尔嘉骑士,骑士感到很意外, 意识到顾了男爵夫人就顾不上狗,便把牵着小狗蒂斯贝的皮 带解了。 “骑士,您有过风流艳遇,是吗?”男爵夫人说。 杜·阿尔嘉上校颇得意地挺了挺身子。杜·恺尼克太太 只字未提她儿子,也只字未提侯爵夫人,只把情书的内容说 了一说,问他这样一封回信到底意味着什么。骑士面孔朝天 仰看,用手摸摸下巴颏,听着,悄悄地做着电睑,最后,他 神色狡猾地紧盯着男爵夫人。 “当纯种马要越过障碍物时,它们先来认一认,闻一闻。” 他说。“卡利斯特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浪荡子。” “嘘!”男爵夫人说。 “我不会说出去的。过去,我就只有这点长处。”老骑士 说。“今天天气很好。”停了一会儿,他继续说,“东北风。该 死!这风吹得人骨头痛,就象在美丽的母鸡号战舰上,那天 ……”他停了停说,“我的耳朵嗡嗡响,假肋骨酸疼,天气要 变了。您知道,美丽的母鸡号战舰的战斗当年极其出名,以 致妇女们戴起了美丽的母鸡号战舰式的帽子,德·凯嘉鲁埃 人间喜剧第四卷 太太第一个戴了这种帽子来歌剧院。我对她说:您打扮得很 风流。这句话传遍了所有的包厢。” 男爵夫人挺有兴味地听老人讲着。老人忠于殷勤的礼节, 把男爵夫人一直送到她家的巷口,怠慢了他的小狗蒂斯贝。骑 士不清楚蒂斯贝出身的底细。蒂斯贝是德·凯嘉鲁埃伯爵的 第一个妻子德·凯嘉鲁埃海军元帅夫人的爱犬蒂斯贝的第三 代。这条蒂斯贝小母狗已有十八岁。 男爵夫人以轻快的步伐上楼来到卡利斯特房里,因为心 里快乐而感到轻松,好象她自己在恋爱一样。卡利斯特不在 房间里,法妮发现桌上有封折好的给德·罗什菲德太太的信, 没有封口。这位不放心的母亲受到无法克制的好奇心的驱使, 读了儿子的回信。这一不谨慎的行为受到无情的惩罚。她模 模糊糊见到了爱情使卡利斯特跌进的深渊,感到痛苦不已。 卡利斯特致贝阿特丽克丝 唉!亲爱的贝阿特丽克丝,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杜·恺 尼克家族的后代对我算得了什么!我的名字叫贝阿特丽克丝,贝 阿特丽克丝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她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我的 全部财富都在她的心里。我们家的土地已经典押了两个世纪,它 们可以再这样典押两个世纪。我们家的佃户种着这些地,谁也拿 不走。看见您,爱您,这就是我的宗教。结婚!这个想法曾使我 心乱如麻。难道有两个贝阿特丽克丝吗?我只会同您结婚,如有 必要,我将等待二十年。我年纪轻,您永远美丽。我母亲是个圣 女,我不应当说她的长短。她没有恋爱过!现在我知道,她失去 了多少东西,作出了多大的牺牲。贝阿特丽克丝,您使我更加爱 人间喜剧第四卷 195 我的母亲,我的心里只有她和您,除了她,永远不会有别人,她 就是您唯一的竞争对手,这不是告诉您我的心是您的一统天下 吗?所以说,您的理由对我的思想没有任何影响。至于卡米叶,您 只要向我示意一下,我可以求她亲口对您说我不爱她。她是我智 慧的母亲,仅此而已。自从我见到了您,她就变成了我的姐姐,我 的女友或男友,您喜欢怎么说都可以。我们之间除了友谊的权利 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权利。在我见到您之前,我一直把她当做女 性,但您向我证明了卡米叶是个男子:她游泳,打猎,骑马,抽 烟,喝酒,写作;她分析一个人的心理,分析一本书;她精力充 沛,丝毫不感到疲倦。她既没有您那纤柔的举止,也没有您那象 鸟飞般的步履,既没有您那亲切的语声,也没有您那机灵的目光, 更没有您那优美的风度;她是卡米叶·莫潘,并非他人;她没有 丝毫女性的特点,而您却有我所喜爱的女性的一切特点。从我见 到您的第一天起,我就仿佛觉得您是属于我的。这种感情您会付 之一笑,但它只会与日俱增;如果我们疏远,这对我简直是不可 想象的事,因为您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不能在没有您的地 方生活。您尽情地爱吧!我们一起逃走,一起远远地离开尘世,到 一个您遇不到任何人的地方去,到一个您心里只可能有我和天主 的地方去。我母亲喜欢您,她将到我们身边来小住几日。爱尔兰 有许多别墅,我外婆家一定会借一幢给我。天哪,我们走吧!一 条小船,几个水手,我们就会到达那里,谁也弄不清我们从这个 令您如此惧怕的世界逃到了哪里!我反复读您的信的时候感到, 您不曾被人爱过。如果您所说的理由一条也不存在,您就会让我 爱您,我相信我猜得不错。贝阿特丽克丝,神圣的爱情会使人忘 却过去。见到了您,我除了想您之外,别无他念。啊!我是那样 爱您,我情愿您名誉扫地,同时把您当作最神圣的女子来崇拜,以 便向您证明我爱您的强烈程度。您称我的爱是对您的侮辱。噢,贝 人间喜剧第四卷 阿特丽克丝,你不相信!一个高尚的孩子(您不是这样称呼我的 吗?)的爱可以为一位王后带来荣誉。因此,明天我们象情人那样 沿着岩石和大海去散步,您将漫步在古老的布列塔尼的沙滩上, 重新为我向沙滩祝圣!给我这个幸福的日子吧。这短暂的施舍对 您来说也许,唉!不会留下记忆,可是对卡利斯特来说将一辈子 回味无穷…… 男爵夫人没有读完便放下手中的信,跪在一张椅子上,向 天主默默祷告,祈求天主别让她儿子失去理智,切勿让儿子 陷于疯狂和谬误,把儿子从歧途上救回来。 “你在那儿做什么,妈妈?”卡利斯特问。 “我为你祈祷。”她回答,向儿子露出一双泪眼,“我刚才 不该读这封信。我的卡利斯特疯了。” “最甜蜜的疯狂。”年轻人一面说,一面抱吻他的母亲。 “孩子,我想见见这位女人。” “好呀,妈妈,”卡利斯特说,“我们明天乘船到克华西克 去,你到码头上来吧。” 他把信封上,然后动身去图希庄园。男爵夫人以其阅历 丰富的慧眼看出儿子的感情是出于本能,感到非常惊讶。卡 利斯特刚才给贝阿特丽克丝写信,好象是按德·阿尔嘉骑士 的建议做的。 装出伟人的模样并使伟人上当,也许是庸才或低能儿所 能感到的最大快乐之一。贝阿特丽克丝很明白自己不及卡米 叶·莫潘,不仅在所谓才能的精神财富上,而且在所谓感情 的内心丰富程度上,都不及卡米叶·莫潘。当卡利斯特怀着 初恋的热情,插着希望的翅膀,兴冲冲飞到图希庄园的时候, 人间喜剧第四卷 侯爵夫人知道自己为这位可爱的青年所钟爱,正乐不可支。她 还没有到甘愿怂恿这种感情的地步,她把她的英雄主义用来 抑制这支意大利人所谓的随想曲,相信这样便能同她的女友 相媲美。她很高兴能为女友作出牺牲。总之,她身上法国妇 女所特有的虚荣心,形成那著名的娇态——法国妇女自以为 因此而高人一等 的虚荣心,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因为她 虽然受到巨大的诱惑,仍然拒不上钩,她的美德在她耳边唱 着动听的赞歌。 这两位外表不动声色的女子半躺在那座小客厅的长沙发 上。客厅里和谐雅致,饰满了鲜花,窗户因北风停吹而敞开 着。从窗口,她们可以望见在具有腐蚀性的南风吹拂下成水 湖上的粼粼碧波和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的黄沙。大自然的 平静与她们内心深处的激动不安适成对比。卡米叶被卷进了 她所开动的机器的齿轮里,不得不当心自己的一举一动,因 为中了她的圈套的友好的敌人极其机灵。她为了不露马脚,沉 思起大自然的奥秘来。她寻求着宇宙万物运动的意义,在苍 苍茫茫的空中寻找天主,以此来平息自己的痛苦。没有信仰 的人一旦承认天主,就会皈依宗教,把绝对的天主教义当做 完整的学说接受下来。早晨侯爵夫人看见了她彻夜难眠苦思 冥想在天庭留下的痕迹。卡利斯特一直立在她的面前,好似 一尊圣像。 这位英俊少年,她赤诚相爱,视若守护天使。使她消除 沉重的莫名其妙的空虚感,把她引向没有痛苦的崇高境界的, 不正是卡利斯特吗?可是,贝阿特丽克丝得意的神情使卡米 叶深感不安。一个女子压倒另一个女子,取得这样的优势,尽 人间喜剧第四卷 管矢口否认,是不会不喜形于色的。这两位女友思想上的暗 斗再奇怪也不过了,她们互相隐藏着秘密,彼此都认为自己 为对方作出了前所未有的牺牲。卡利斯特来的时候把信捏在 手套和手心之间,准备随时塞到贝阿特丽克丝的手里去。女 友态度的变化没有逃过卡米叶的眼睛,卡米叶装做不注意她 的样子,而是在卡利斯特快进来的时候从一面镜子里观察她。 那里对所有女子来说都藏着暗礁。无论是绝顶聪明的还是愚 蠢之至的,无论是极端坦率的还是狡猾透顶的,都不再能保 住自己的秘密,这时候,秘密在另一个女子的眼里暴露无遗。 过分的谨慎或过分的随便,放肆而炯炯有神的目光,眼睑意 味深长的低垂,这一切这时都会流露出最最难以隐藏的感情, 因为冷淡的态度具有某种完全无动于衷的味道,是任何时候 也伪装不出来的。女子有辨别感情上的细微差别的天才,而 且频频加以运用,所以深得其中奥妙。在这类情况下,她们 把情敌从头到脚打量一下,便看出藏在长裙里的一只脚极微 小的动作、身体的极不明显的抽动,便明白了男人以为无关 紧要的举动的意义。彼此观察着的两位女子演了一场罕见的 精彩喜剧。 “卡利斯特做了侵事了。”卡米叶看到这两个人显出互相 串通一气的人那种难以言状的神情,心里这样想。 侯爵夫人不再有不自然和假装冷淡的态度,她看卡利斯 特的神情就好象看她自己的东西一样。卡利斯特这时的表现 很清楚:他象真正犯了错误的人,象幸福的人那样面孔羞得 通红。他来是为了商定明天的安排。 “亲爱的,您决定去喽?”卡米叶问。 人间喜剧第四卷 “是的。”贝阿特丽克丝回答。 “您怎么知道她决定去的呀?”德·图希小姐问卡利斯特。 “我才知道呀。”他看见德·罗什菲德太太向他瞟了一眼, 回答说。德·罗什菲德太太不愿她的女友对通信一事有所觉 察。 “他们之间已经串通好了。”卡米叶凭她的眼力看出了德 ·罗什菲德太太的目光,心里思量,“一切都完了,我只有死 路一条了。” 想到这点,她立即把睑一沉,贝阿特丽克丝看了吓了一 跳。 “你怎么啦,亲爱的?”她问。 “没有什么。卡利斯特,这样吧,您把我的马和您的马都 送到克华西克去,以便我们回来的时候能从那儿骑马去巴镇。 我们将在克华西克用午饭,回图希庄园用晚饭。您负责雇船 夫。我们明晨八点半动身。——多美的景色啊!”她对贝阿特 丽克丝说,“您将见到康伯勒迈,一个因为故意杀死亲生儿子 而在岩石上以苦行赎罪的汉子Ⅲ。噢!您是在一个没有开化的 地方,这儿的人感情与常人不一样。这个故事卡利斯特会讲 给您听的。 她回自己的房间去,心里感到气闷。卡利斯特把信给侯 爵夫人,跟在卡米叶后面来到房内。 “卡利斯特,我相信她已爱上你了,但是,你瞒着我做过 越轨的事,肯定违背了我的叮嘱。” ①参词巴尔扎克:《海滨惨案》。 人间喜剧第四卷 “爱上了!”他倒在一张椅子上说。 卡米叶把头靠在门上听了听,贝阿特丽克丝已经不在客 厅里了。这一行动不正常。一个女子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看 到她所爱的男人,是不会离开情人所在的、而且肯定还能在 此看见他的房间的。德·图希小姐暗中思量:“也许她收到卡 利斯特的情书了吧?”但,她相信头脑简单的布列塔尼人不会 有这等胆量。 “你如果没有听我的话,一切都会由于你的错误而完蛋。” 她对他一本正经地说,“去吧,去准备你明天的开心事儿吧。” 她挥了挥手,卡利斯特没有违拗,走了。在她专横的说 话口气中,隐藏着无声的痛苦。卡利斯特在去克华西克找船 夫的时候,在穿过沙滩和盐场的时候,心里惴惴不安。卡米 叶的话里有某种不祥的味道,表现了母性的慧眼。四个小时 以后,当他精疲力竭回来,指望在图希庄园吃晚饭时,他发 现卡米叶的贴身女仆正守在门口等他,告诉他女主人和侯爵 夫人今晚不能接待他。大吃一惊的卡利斯特正想向女仆打听 究竞的时候,女仆已经关上大门走掉了。这时盖朗德的钟楼 上敲响了六点钟。卡利斯特回到家里,让人给他弄饭吃,然 后便参加打穆士牌,心里反复琢磨刚才发生的事。这幸与不 幸的交替,失望与几乎肯定被爱的更迭,把这位年轻人的心 撕碎了,他正展翅向天空飞去,已经飞得如此之高,跌下来 当是十分惨重的。 “你怎么啦,我的卡利斯特?”他母亲低声问他。 “没有什么。”他回答,一双眼睛看上去既灭了生命之光, 也熄了爱情的火。 人间喜剧第四卷 能充分显示我们欲望的不是希望,而是失望。我们暗暗 写作希望的美好诗篇,而痛苦则无遮无掩,一望无余。 夏洛特试了试向卡利斯特撒娇卖俏,跟他开那类外酋女 人的小玩笑,小玩笑总是变成了戏弄,但都没有效果,于是 说: “卡利斯特,您不讨人喜欢。” “我累了。”他边说,边站起身来,并祝大家晚安。 “卡利斯特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德·庞奥埃尔小姐说。 “我们没有镶花边的漂亮裙子,我们不会这样摆动袖子, 我们不会摆这个姿势,我们不会瞟眼,转头。”夏洛特一边说, 一边模仿侯爵夫人的模样,姿势和眼神,“我们没有娇滴滴的 嗓音,也没有那有趣的轻声咳嗽,啊!啊!好象是幽灵的叹 息。我们不幸身体长得结实,并且喜欢我们不修边幅的朋友。 我们看朋友的时候,没有那副用锐利的目光刺探他们或用虚 伪的一瞥审视他们的神气。我们不会把头歪得象垂柳那样,然 后这样向上一抬,似乎很可爱!” 德·庞奥埃尔小姐看到外甥女这模样,不禁笑出声来, 可是,无论骑士还是男爵,都不能领会外酋人对巴黎人的这 种讽刺。 “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倒是长得挺秀丽。”老小姐说。 “我的朋友,”男爵夫人对她丈夫说,“我知道她明天到克 华西克去,我们到那儿去遛遛,我很想遇见她。” 卡利斯特在搜索枯肠,想弄明白图希庄园的大门对他关 上的原因,在这同时,两位女友之间发生了一场将影响到明 天事件的争吵。卡利斯特的信使德·罗什菲德太太心里产生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了种种前所未有的感情。象这孩子的爱情那样幼稚、天真、真 挚和一心一意的爱情,女性并不是经常能够获得的。贝阿特 丽克丝过去是爱别人多,被别人爱少。做过奴隶之后,她感 到有一种想要做暴君的奇怪欲望。她正满心欢喜,反复阅读 卡利斯特的信,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痛苦的念头。自从克洛 德·维尼翁走后,卡利斯特和卡米叶在一起做什么?如果卡 利斯特不爱卡米叶,卡米叶又明明知道,那么他们整个下午 在做什么呢?头脑的记忆恶作剧一般把卡米叶平时说的话同 这个想法联系起来。一个狞笑的魔电似乎把这位英雄女儿的 形象连同某些动作和眼神一起在一面魔镜中显示了出来,终 于使贝阿特丽克丝恍然大悟。她没有能与费利西泰交成平手, 而是被费利西泰打得落花流水;她根本未能欺骗费利西泰,而 是受到费利西泰的愚弄;她不过是卡米叶乐意送给她孩子的 一个玩物而已,卡米叶爱这孩子,爱得不同寻常,也不庸俗。 对象贝阿特丽克丝这样一个女子来说,这一发现犹如晴天霹 雳。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星期所发生的事。 顷刻间,卡米叶所演的角色和她自己所演的角色清清楚 楚,一目了然:她感到自己特别屈辱。她醋劲发作了,以为 看出了卡米叶报复孔蒂的企图。过去这两年所发生的一切也 许都在这两个星期里产生了后果。贝阿特丽克丝一旦迈到怀 疑、猜测、愤懑的斜坡上,就顺势而下,一发不可收:她情 绪激动,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忽而坐下,忽而站起,试图拿 个主意,但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仍未拿定主意,只好下楼就餐, 也没有更衣。看到情敌这副样子进来,卡米叶一切都已明白。 没有梳妆打扮的贝阿特丽克丝,态度冷淡,摆着一副不想同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人说话的面孔,象莫潘这样目光敏锐的观察家,一眼就看出 了胸含怒火的人的敌意。卡米叶立即走出去下了那道使卡利 斯特深感意外的命令。她想,如果天真的布列塔尼人怀着他 那狂热的爱,在她们争吵的时候闯进来,他很可能侵乎乎地 说出真情,从而断送了他爱情的前途,再也见不到贝阿特丽 克丝;她不愿让他目瞎这场互相比赛欺骗的斗争。没有助手 的贝阿特丽克丝应该由她来对付。卡米叶知道这个人心肠冷 酷,知道这个高傲的人心胸狭窄,卡米叶用执拗这个词来形 容她一点也没错。晚餐的气氛很沉闷。这两位女人太有头脑, 太文质彬彬了,谁也不想当着仆人的面吵架,或者让仆人在 门外偷听。卡米叶的态度温和,亲切,她自觉高屋建瓴!侯 爵夫人态度生硬,尖刻,她知道自己象孩子一样被人耍弄。在 进晚餐的时候,她们之间已经用目光、姿态、只言片语开始 交锋,仆人们一点也看不出来,但预示了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当餐毕回到楼上去的时候,卡米叶调皮地伸出胳臂让贝阿特 丽克丝挽着,贝阿特丽克丝装做没有看见女友的动作,独自 冲上楼梯。咖啡送来的时候,德·图希小姐对她的男仆说: “这儿没有你的事了!”这句话是战斗开始的信号。 “亲爱的,您编的故事比您写的小说还要危险。”侯爵夫 人说。 “可是有个很大的长处。”卡米叶拿起一支香烟,说。 “什么长处?”贝阿特丽克丝问。 “没有发表过呀,我的天使。” “您把我编进去的故事会变成一本书吗?” “我没有俄狄甫斯的本事。我知道,您象斯芬克司一样, 人间喜剧第四卷 既聪明又美丽,但您不要给我出谜语,亲爱的贝阿特丽克丝, 您有什么话就跟我明说吧。” “为了使男人们幸福,使他们开心,讨他们喜欢,给他们 解忧,我们要求魔电帮助我们的时候……” “以后他们就会指责我们的努力和企图,认为那是受了堕 落天性的驱使。”卡米叶从嘴上拿开香烟,打断她的女友说。 “他们忘记了曾使我们神魂颠倒、失去节制的爱情,因为 我们什么事做不出呀?!……可是他们的作为是男人的作为, 无情无义。”贝阿特丽克丝接着说,“女人彼此了解,她们知 道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她们的态度是多么骄傲,多么庄重,可 以说,多么正经。可是,卡米叶,我刚刚才承认您不时作的 批评是正确的。对,亲爱的,您有男人的派头,您的行为象 男人,什么也阻挡不了您,虽然您不具备男人的全部长处,但 您想问题的方式同男人一样,您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们。亲 爱的,我无法对您表示满意,我很坦率,对您也不隐瞒。也 许谁也不会在我心上造成象我现在遭受的这样深的创伤。虽 说您并不经常在情场上厮混,但您出于报复而重新混迹情场。 必须是个天才的女子才会找到我们感情中最脆弱的部分:我 指的是卡利斯特和您对我使用的诡计,正是这个词,亲爱的。 您,卡米叶·莫潘,已经屈尊到了什么程度?您用意何在?” “您越来越叫我摸不着头脑了!”卡米叶微笑着说。 “您本想让我一头扑到卡利斯特的怀里去。我年纪还轻, 还不至于这样做。对我来说,爱情就是爱情,连同它的强烈 忌妒和绝对意志。我不是作家,我不可能看到感情里的思想 ......" 人间喜剧第四卷 “您以为您能够象傻子一般爱别人吗?”卡米叶说,“放心 吧,您还是很有头脑的。亲爱的,您是在自己贬低自己:为 了对您在情场上的战绩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您是够冷静的 了。” 这句挖苦的话使侯爵夫人面孔涨得通红。她向卡米叶投 去一道充满仇恨的目光,一道恶狠狠的目光,不假思索,立 即回敬了一连串尖酸刻薄的话。卡米叶一边抽香烟,一边不 动声色,听她这一连串的愤激之词,其中夹杂着种种无法复 述的不堪入耳的诟骂,被对手的冷静激怒了的贝阿特丽克丝, 就德·图希小姐的年龄进行恶毒的人身攻击。 “就这一些吗?”卡米叶喷出一口烟云,问,“您爱卡利斯 特吗?” “自然不爱。” “好极了。”卡米叶说,“我呢,我爱他,而且爱得太过分 了,使我不得安生。也许他对您有偏爱,您是世上最可爱的 金发女郎,我呢,我的头发黑得象鼹鼠;您苗条,修长,我 呢,我的身材端庄有余;您毕竞年纪轻呀!这句话我本想不 说,可是您叫我不得不说。您滥用了您女性的长处来攻击我, 恰恰象小报滥开玩笑一样。我尽了一切努力,阻止事情发生。” 她抬头望着天花板说,“尽管我女人的气质不多,但我还是个 女人,亲爱的,足够让情敌借助我来显出自己的优势了…… G吝句说得极为坦率的刻薄话击中了侯爵夫人的要害。)您把 我当作非常愚蠢的女人,以为我就是卡利斯特想让您相信的 那样。我既不伟大也不渺小,我是女人,而且女人的气质很 重。放下您的大架子吧,把您的手给我。”卡米叶边说边抓住 人间喜剧第四卷 贝阿特丽克丝的手,“您不爱卡利斯特,这是真话,是吗?那 您就不要发火呀!明天您就对他态度生硬、冷淡、严肃,我 跟他吵架之后,尤其是和解之后,他最终会屈服的,因为我 们武库里的武器,我还没有用完呐,而且,反正娱乐总是能 克服欲望的。但,卡利斯特是布列塔尼人。如果他坚持向您 求爱,您就坦白告诉我,您可以住到我那幢离巴镇二十四公 里的小别墅里去。在那里,生活所必须的一切方便应有尽有, 孔蒂可以到那里来。让卡利斯特骂我好了,唉!天主,最痴 心的情人一天要说六次谎,情人的欺骗正说明他爱得深。” 卡米叶睑上有一种极其冷淡的神情,使侯爵夫人感到担 心,害怕。她不知说什么是好。 卡米叶对她进行最后的打击。 “我比您有信心,但没有您尖刻。”卡米叶接着说,“我无 意猜测您想用指责来掩盖可能毁了我的生命的进攻:您了解 我,失去卡利斯特,我是活不下去的,而我早晚是要失去他 的。然而卡利斯特爱我,我知道。” “我在一封信里不断地谈起您,这是他的回信。”贝阿特 丽克丝说,同时把信递给卡米叶。 卡米叶接过信阅读起来,但在读信时,泪水涌进了双眼, 她象所有感到极端痛苦的女子一样,哭得很伤心。 “天主啊!”她说,“他爱她。我既没有被理解,也没有获 得爱,只有一死了之。” 她把头靠在贝阿特丽克丝的肩上,哭了一会儿:她的痛 苦是真的,她心里受到的打击同杜·恺尼克男爵夫人读这封 信时的感受一样厉害。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你爱他吗?”她抬起头来,看着贝阿特丽克丝说,“你对 他有这种能战胜一切痛苦、不怕蔑视、背弃、不怕不再被爱 的无限爱慕之情吗?你是爱他本人吗?你是为了爱他的快乐 本身而爱他的吗?” “亲爱的朋友!……”动了恻隐之心的侯爵夫人说,“好 吧,请你放心,我明天就走。” “别走,他爱你,我知道!我很爱他,看到他痛苦,不幸, 我会感到绝望的。我为他做过许多设想,但,如果他爱你,一 切都落空了。” “我爱他,卡米叶。”侯爵夫人于是非常天真地红着睑说。 “你爱他,又能抵制他的诱惑?”卡米叶大声说,“啊!你 不爱他!” “我不知道他使我身上产生了什么新的道德,但他的确使 我为自己感到害噪。”贝阿特丽克丝说,“如果我献给他的不 是其他东西,而是一颗破碎的心和一条条不光彩的锁链,我 情愿保持贞洁和自由。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我虚度一生。” “冷静的头脑:又爱又计算!”卡米叶用一种厌恶的口气 说。 “随便您怎么说,我反正不想毁了他的一生,成为吊在他 颈上的一块石头,变成一辈子的憾事。如果我不能做他的妻 子,我就不能做他的情妇。他使我……您不会笑我吧?不笑 我?那么,他那珍贵的爱情净化了我。” 卡米叶恶狠狠地瞪了贝阿特丽克丝一眼,从来没有哪位 妒妇用这样凶恶的目光瞪她的情敌。 “在这问题上,”她说,“我还以为我是独一无二的哩。贝 人间喜剧第四卷 阿特丽克丝,这句话就此使我们分道扬镳,不再成为朋友。我 们开始了一场恶战。现在,我对你说吧:你或者委身,或者 逃走……” 费利西泰奔进自己的房间,面孔象咆啸的母狮,贝阿特 丽克丝看了一怔。 “您明天去克华西克吗?”卡米叶掀起门帘问。 “当然去。”侯爵夫人骄傲地回答,“我不会逃走,也不会 委身。” “我跟您明话明说吧:我将写信告诉孔蒂。”卡米叶说。 贝阿特丽克丝的睑色变得象她披肩的薄纱一样苍白。 “我们各自都在拿性命冒险。”不知如何是好的贝阿特丽 克丝说。 这场争吵在这两位女子之间掀起的强烈的感情风波在夜 里平静了下来,双方都恢复了理智,回到大部分女子所喜欢 的伺机反扑的感情:这在男女之间是个妙计,在女人与女人 之间则是下策。在刚过去的这场风波里,德·图希小姐听见 了再顽强的对手也会让步的强大呼声。贝阿特丽克丝听从了 世俗法则的劝告,她害怕社交界的冷眼。于是费利西泰最后 一着醋劲十足的骗术获得了完全的成功。卡利斯特的错误得 到了弥补,但是如果他再不谨慎,就可能使他的希望永远落 空。 时值八月末,晴空万里。象在南方的海上一样,大洋上 的天际,飘浮着一抹银白色的雾霭,海岸边闪动着粼粼波光。 烈日当空,晒得沙地蒸发出一种明亮的水气,在沙滩上造成 一种与热带不相上下的气氛。因此,一块块盐田开出象一朵 人间喜剧第四卷 朵康乃馨似的白色小盐花。正是为了抵御烈日暴晒而身着白 衣的盐工,干劲十足,一清早就手持长耙,各就其位。有的 靠在将各家盐田分开的一垛垛矮土墙上,看着这个他们自幼 就熟悉的天然的化学反应,有的在跟他们的妻小玩耍。那些 被称做关务人员的绿衣看守悠闲地抽着烟斗。这幅图景颇有 点儿东方色彩,因为一个骤然来到这里的巴黎人真的会不相 信身在法国。借口来看如何收盐的男爵和男爵夫人正站在防 波堤上欣赏这静穆的景色:只有大海的波涛有节奏地发出阵 阵轰鸣,一只只小船在海面来来往往,岸边的耕地象绿色腰 带,看上去特别优美,因为这在一向荒凉的大洋沿岸极为罕 见。 “哎,朋友们,我在死之前总算又见到了一次盖朗德的盐 田。”男爵对聚集到盐田边上来向他问候的盐民们说。 “杜·恺尼克家的人哪里会死!”一位盐工说。 这时,从图希庄园出发的队伍来到了小路上。侯爵夫人 独自走在前面,卡利斯特和卡米叶互相挽着胳臂跟在她后面。 加斯兰离开他们二十步,尾随在后。 “那是我的母亲和父亲。”年轻人告诉卡米叶。 侯爵夫人停下脚步。杜·恺尼克太太看到贝阿特丽克丝, 就产生一种极其强烈的反感。可是贝阿特丽克丝的打扮很突 出:头上戴着一顶饰着矢车菊的阔边意大利遮阳帽,帽子下 边露出蓬松的卷发,身穿一件浅灰的本色布连衫裙,腰间束 一条两端长长下垂的蓝色腰带,总之,象个化装成牧羊女的 公主。 “她没有良心。”男爵夫人心里想。 人间喜剧第四卷 “小姐,”卡利斯特对卡米叶说,“这是杜·恺尼克太太和 我的父亲。” 然后,他对男爵和男爵夫人说: “德·图希小姐和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卡斯泰朗家的 后裔,父亲。” 男爵向德·图希小姐敬礼,德·图希小姐深深地鞠了一 躬,充满了对男爵夫人的感激之情。 “这位对我的儿子是真心相爱。”法妮心里想,“她好象是 感谢我生了个卡利斯特。” “您跟我一样也是来看盐的收成好不好,可是您比我更有 理由感到兴趣,”男爵对卡米叶说,“因为这里有您的地产,小 姐。” “小姐是最言的地主,”一位盐工说,“愿天主保佑她,她 是善人。” 这两拨人互相致意以后就分手了。 “德·图希小姐看上去三十岁都不到。”可爱的老人对妻 子说,“她长得很漂亮。卡利斯特可是喜欢那个干瘪的巴黎侯 爵夫人胜过这位顶刮刮的布列塔尼姑娘?” “唉!是呀。”男爵夫人说。 一只小船等在防波堤下面,登船的气氛很沉闷。侯爵夫 人态度冷淡、庄重。卡米叶已经向卡利斯特说明他的爱情目 前所处的状况,责备他不听话。卡利斯特大失所望,闷闷不 乐,向贝阿特丽克丝投去一道道交织着爱与恨的目光。在从 防波堤到克华西克港尽头的短短航程里,大家都一声不响。港 尽头是装盐上船的地方。妇女们把盐装在大瓦罐里顶在头上 人间喜剧第四卷 送来,样子象女像柱上的妇女雕像。她们光着脚,只穿一条 很短的裙子,其中不少人任凭盖在胸前的方巾随风飘动;有 好几位身上只穿一件单衣,但她们是最有尊严感的,因为妇 女身上衣服越是少,越是显得腼腆,庄重。丹麦小船已经装 完货,因此两位美人儿在这里上岸引起了运盐女工的好奇。为 了逃避这些运盐女工的围观,也为了给卡利斯特提供机会,卡 米叶急急忙忙向岩石走去,把卡利斯特让给贝阿特丽克丝。加 斯兰跟在他的主人后面,离开至少有二百步远。 克华西克半岛的海岸上,花岗岩石头奇形怪状,只有那 些能够把这类气势粗犷、蔚为大观的自然景色加以比较的旅 行家才会欣赏。克华西克的石景也许具有沙尔特勒大修道 院Ⅲ的道路胜过其他狭谷的那种优势。无论是花岗岩礁千姿 百态的科西嘉海岸,还是气势磅礴、惊心动魄的撒丁岛海岸, 还是北方的玄武岩岸,都没有如此完美的个性。大自然别出 心裁,在这里创作了一幅幅无边无际的阿拉伯图案,图案上 的花纹千变万化,龙飞风舞,各种形态无奇不有。想象力恐 怕难以应付这怪石的巨型展览。遇上天气恶劣,海水拍打海 岸,久而久之,终于磨光了高低不平的石头。这里有个天然 的穹窿,其宏伟的气派,为远在他方的勃罗奈斯基吲所仿造, 因为再大的艺术成就也还是天工的拙劣的模仿。在这个穹窿 ①法国著名的修道院,位于前阿尔卑斯高原中心,建于一0八四年。 ②勃罗奈斯基(1377 1446),佛罗伦萨的建筑师兼雕刻家,文艺复兴时期 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主持建造的佛罗伦萨大教堂是稀世杰作。大教堂上 的穹窿项直径达四十四米。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下面,有一个象大理石浴缸一样光滑的、完全由白色细沙铺 成的池子,人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里面四尺深的温水中洗澡。 这儿还可欣赏到一个个阴凉的小湾,小湾上遮盖着凿得很粗 糙,但气势雄伟的石拱,样子象另一个变幻莫测的大自然的 仿制品——皮蒂大厦Ⅲ。沿岸岩石参差错落,数不清有多少起 伏,随便怎样胡思乱想,要什么形状有什么形状。甚至有一 个由派生出这个字的植物构成的大灌木丛吲,这在大洋沿岸 是如此罕见,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了。这棵黄杨长在离海港大 约四公里左右的岬角顶上,是不长树木的克华西克的最大奇 观。一个花岗岩岬角高高地悬在海面上,即使最坏的天气,海 浪也扑不上来。岬角朝南的边缘被无情的暴雨冲出了一道大 约四尺宽的裂缝。在这裂缝里,意外地或人为地堆集了足够 的腐植土,以致鸟儿唧来种子,长出一棵低矮、茂密的黄杨。 从根部的形状看,这棵黄杨至少有三百年的历史。黄杨下面 的岩石仿佛突然中断。海浪的冲击在这岸边留下不可磨灭的 痕迹,把下面的花岗岩碎块不知冲到哪里去了。在这悬空的 岩石下面,海水深达五百余尺,没有暗礁。浪花翻滚的地方, 是几块高度仅及海面的岩石,把它连起来看,好似一个大竞 技场。要一直走到这个小直布罗陀的顶上去,是需要有点儿 勇气和决心的。那顶上几乎是圆的,刮阵风就能把好奇的游 客从上面吹到大海里去。这个形似哨兵的巨峰很象那些可以 纵览全区,预告敌人进攻的古堡顶塔。从这里可以眺望克华 ①勃罗奈斯基于一四四0年在佛罗伦萨为皮蒂家族建筑的大厦。 ②法文灌木丛饵uiss【】n)一词由黄杨木饵uis)一词派生而来,故云。 人间喜剧第四卷 西克的钟楼和干旱的庄稼、威胁耕地并蔓延到巴镇境内的沙 滩和沙丘。有几个老人认为,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地方原有 个城堡。捕捞沙丁鱼的渔夫曾给这块在海上老远就能看见的 石头起过一个名字。但,这个用布列塔尼方言起的名字既难 读也难记,忘了也不当怪罪。 卡利斯特正领着贝阿特丽克丝往这地方走来。这儿风光 绮丽,石景比在海边沙土路上看到的所有奇峰异石都更加叫 人惊叹。无需说明为什么卡米叶已经先跑在前面了。她象一 头受了伤的野兽,不喜欢同别人在一起。她时而消失在岩洞 里,时而出现在峭壁上,她把螃蟹从洞里赶出来,或者突然 当场看到了它们特有的习性。她嫌女式服装碍事,穿了一条 裤筒绣花的长裤,一件短上衣,一顶海狸皮的帽子,手里拿 着一根马鞭当旅行用的棍子,因为她一向自负有力气,行动 敏捷。她这副打扮比贝阿特丽克丝要美一百倍。贝阿特丽克 丝肩上披着一块中国红绸做的小披肩,两角在胸前打个十字 结,就象孩子们戴披巾那样。有一阵子,贝阿特丽克丝和卡 利斯特看见她象电火一般在峰巅或壑底转悠,企图用冒险来 减轻痛苦。她第一个爬上黄杨石峰,在一个背阴的洼坑里坐 下来沉思默想。所有名家才子都过于贪欲,不肯让自尊心一 点一点地获得满足,而是把名誉当作美酒一饮而尽。象她这 样一位曾把名誉当作美酒吞下的女子,该怎样安排她的晚年 呢?打这以后,她承认只是由于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件 也许普通人认为毫无意义,而大人物要深入思考的意外事件 的启示,使她下决心采取她将用以结束社会生活的特殊行动。 她从衣袋里拿出一只小盒子。盒里事先装好了一些用来解渴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话梅糖,她取出几块,津津有味地吃着,突然发现,杨梅 的果实虽然已不复存在,可是余味无穷。她由此推论,人也 可以如此。这时她抬头看见一片茫茫大海。任何一个伟人,只 承认灵魂不朽而不决心皈依某种宗教,是不可能摆脱茫然之 感的。这个想法在她闻葡萄牙香水的时候还萦回在她的脑际。 这时,她觉得自己耍弄手腕使贝阿特丽克丝落入卡利斯特之 手的做法是十分卑微的:她感到作为女性的她已经死亡,迄 今被肉体掩盖着的高尚完美的人显示了出来。她的巨大才智, 她的学问,她的知识,她的虚假的爱情,已经把她引到什么 面前了呢?谁会告诉她呢?引到了子女众多的母亲面前,给 痛苦的人以安慰的人面前,罗马教会面前,她对悔罪的人是 那么温和,对诗人是那么富有诗意,对孩子是那么天真,对 多虑而孤僻的人是那么深沉、那么玄妙,以致大家总能从她 那里获得裨益,总能使自己不断产生的、贪得无厌的求知欲 获得满足。她回想起卡利斯特使她走过的弯路,她把这些弯 路比做这些岩石间的曲折道路。卡利斯特在她眼里始终是天 堂的好使者,神圣的引路人。她用神圣的爱抑制了凡俗的爱。 卡利斯特不声不响走了一阵之后,听到贝阿特丽克丝赞 叹与地中海大不相同的大西洋的壮丽,禁不住把大西洋比作 他的爱情,说大西洋象他的爱情一样纯洁,一样宽广,一样 动荡不安,一样深沉,一样天长地久。 “它边上有块岩石。”贝阿特丽克丝笑着说。 “您这样对我说话,”卡利斯特回答,向她投过一道神圣 的目光,“我就看见了您,听见了您,从而也就有了天使的耐 心。可是,当我独自相处的时候,要是您能看见我,您一定 人间喜剧第四卷 会同情我的。我母亲为我相思的痛苦而流下了眼泪。” “听着,卡利斯特,该了结了。”侯爵夫人说,重新走到 沙子路上,“也许我们走到了唯一便于说这些话的地方,因为 我生平从未见过与我的思想更为融洽的自然景色了。我见到 过意大利,那儿万物皆谈情说爱;我见到过瑞士,那儿一切 都新鲜,都显示出一种真正的幸福,劳动的幸福,那儿葱茏 的树木,平静的流水,明快的线条,都笼罩在山顶终年积雪 的阿尔卑斯山下,可是在这一小块被海风吹干,被海水侵蚀 的平原上,可怜的农业在茫茫大海面前,在贵城塔楼林立的 布列塔尼丛丛树林面前挣扎着。用这块小平原来比喻我枯燥 无味的生活是再恰当也不过了。好了,这就是贝阿特丽克丝, 卡利斯特。她不值得您依恋。我喜欢您,但我永远不会属于 您,不论以什么方式,因为我非常明白自己内心的痛苦。啊! 您不知道,我这样跟您说话的时候,我对自己严酷到什么程 度。您不会理解您的偶像,不会的;如果我是一个偶像,即 使身价降低了,也不会从您安放的高座上跌下来。我现在厌 恶受社会和宗教谴责的爱情,我既不想再受侮辱,也不想隐 瞒我的幸福。我现在是什么处境,就继续维持这种处境,我 永远象这里一样,是块黄沙累累、寸草不生,既无红花,也 无绿树的沙漠。” “您要是被人家遗弃了呢?”卡利斯特说。 “那么,我就去乞求宽恕,向我所冒犯了的人卑躬屈膝, 而不会再冒险沉溺到我明知要了结的幸福中去。” “了结!”卡利斯特大声说。 侯爵夫人用迫使情人沉默的口气重说了一遍“了结!”,从 人间喜剧第四卷 而阻止了情人即将开始的过分赞扬。 这一反驳在年轻人身上挑起了那种只有曾经失恋的人才 有体会的闷声不响的狂热劲头。贝阿特丽克丝和他默默无言 走了三百步左右,不再欣赏大海,也不再观看岩石,也不再 嘹望克华西克的田野。 “我会使您非常幸福的!”卡利斯特说。 “所有的男人开始的时候都答应使我们幸福,而给我们留 下的却是耻辱,遗弃,厌恶。对于我应当忠贞的人,我没有 什么可指责的,他没有对我许任何诺言,我便投入了他的怀 抱,而我减轻自己过失的唯一办法,是一错到底。~‘夫人,您 就直说不爱我吧!而我是爱您的,我自己知道,爱情是不讨 价还价的,爱情眼里只有爱情,没有其他东西,什么牺牲我 都做得到。您只要吩咐,我将尽一切可能办到。过去有人因 为情妇把手套扔到狮子当中再叫他去捡回来就鄙视情妇,Ⅲ 这样的人并不真爱!他不理解,为了确信我们的爱情,你们 有权考验我们,你们也有权只委身于伟大的超人。我可以为 您牺牲我的家庭,我的名誉,我的前途。” “牺牲的说法包含着什么样的侮辱呀!”她以责备的口气 说,使卡利斯特感到说了句蠢话。 只有女人才一心一意地爱,或者说,只有喜欢卖弄风情 的女子才会抓住一句话来抬高自己,使自己变得高不可攀:在 这种事上,思想和感情的活动方式是一样的。多情的女子感 到痛苦,卖弄风情的女子目中无人。 ①指洛尔热的贵族弗朗索瓦·德·蒙哥马利的一段轶事。 人间喜剧第四卷 “您说得对。”卡利斯特边说,边落下两滴眼泪,“这话只 能用来说明您要我付出的代价。” “住口。”贝阿特丽克丝由于卡利斯特第一次用确当的语 言表达了他的爱情而突然感到心弦振动,“我犯的错误够多的 了,请您不要引诱我。” 他们这时走到了黄杨石峰的脚下。侯爵夫人想一直登上 峰顶,卡利斯特便扶着她攀登石峰,心里感到欣喜若狂。对 这孩子来说,能扶住这位女人的身子,感到她的身子在微微 颤抖,那是最大的恩舆了:她需要他呀!这预料不到的快乐 使他昏了头,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抓住她的腰带。 “怎么!”她神情庄重地说。 “您永远不会属于我吗?”他突然热血沸腾起来,激动得 声音有些堵塞。 “永远不会,朋友。”她回答,“我对您来说只能是贝阿特 丽克丝,一个美梦。这不是很甜美吗?我们将来既不会痛苦, 也不会悲伤,也不会悔恨。” “那您将回到孔蒂身边去喽?” “应当回到他身边去。” “那么,你就永远也不属于任何人!”卡利斯特发疯似地 猛然将她一推。 他想听到她跌下去的声音之后跟着跳下去,可是他只听 到一声沉闷的叫喊,衣服尖厉的撕裂声和身体落地的扑通声。 贝阿特丽克丝没有头朝下往下摔,而是身子一倒,跌进了黄 杨丛里。如果不是黄杨的一根枝桠钩住了她的连衫裙,把连 衫裙扯破,缓和了体重对黄杨丛的冲力,贝阿特丽克丝是完 人间喜剧第四卷 全可能滚到大海里去的。目瞎这场面的德·图希小姐惊讶得 叫不出声来,只能给加斯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赶快过来。卡 利斯特以极大的好奇探出身子,看见贝阿特丽克丝的状况,打 了一个寒战:她好象在哀求,她以为没命了,她感到黄杨快 要被她压断。卡利斯特出于爱情,急中生智,凭青年人在危 险时刻所具有的非凡的敏捷,攀住几块高低不平的石头,滑 溜下去,一直滑到离顶九尺深的石峰边缘,得以及时抱住她, 冒着两人一起跌入海中的危险,将她托起。他托住贝阿特丽 克丝的时候,贝阿特丽克丝昏了过去。在这张他们俩要待好 一阵子的空中石床上,卡利斯特可以认为她是完全属于自己 的,所以他本能的反应是一种高兴的感觉。 “请您睁开眼睛,请您饶恕我,”卡利斯特说,“否则我们 就一起死。” “死?”她睁开眼睛,张开了苍白的双唇。 卡利斯特听到说出这个字,便吻了吻她,侯爵夫人的身 子轻轻抽动了一下,不禁使他心醉神迷。这时石峰上面传来 了加斯兰鞋底钉钉的脚步声。加斯兰后面跟着卡米叶。加斯 兰和卡米叶商议救这两个情人的办法。 “只有一个办法,”加斯兰说,“我下去,他们踏着我的肩 向上爬,您用手拉他们。” “那你怎么上来呢?”卡米叶说。 在小主人身临危境之际,自己居然也算一回事,加斯兰 感到出乎意外。 “最好到克华西克去借只梯子来。”卡米叶说。 “她倒是蛮有心计的。”加斯兰从石峰上往下走的时候暗 人间喜剧第四卷 想。 贝阿特丽克丝以微弱的声音要求让她躺下来,她感到支 持不住了。卡利斯特把她平放在岩石与黄杨灌木之间阴凉的 软土上。 “卡利斯特,我看见你们了。”卡米叶说,“无论贝阿特丽 克丝是死去还是救上来,都只能是个意外事件。” “她会恨我的。”他说,两眼噙着泪水。 “她会崇拜你的。”卡米叶回答,“我们现在要回去了,要 把她抬回图希庄园去。如果她死了,”她问他,“你会怎么样 呢?” “我会跟她一起死。” ‘那你的母亲呢?……”她停了一下之后,又轻轻地说 “还有我呢?” 卡利斯特睑色苍白,背靠在岩壁上,一动不动,默不作 声。田野里散居着一些小农户,加斯兰在一户小农家里找到 了一架梯子,立即奔了回来。贝阿特丽克丝稍稍有了一些力 气。加斯兰把梯子放下去之后,请卡利斯特用卡米叶的红披 肩Ⅲ兜着贝阿特丽克丝的两只胳臂,并把披巾的两只角递给 他。就这样在加斯兰的帮助下,贝阿特丽克丝终于爬上了石 峰的圆顶,加斯兰在上面接她,象抱孩子一样把她抱上来,放 在平地上。 “我不是不肯死,可是痛苦!”她轻声对德·图希小姐说。 贝阿特丽克丝虚弱、疲乏,卡米叶不得不叫人先把她抬 ①上文说是贝阿特丽克丝戴着红披肩。 人间喜剧第四卷 到加斯兰借梯子的那户农民家里去。卡利斯特、加斯兰和卡 米叶把身上能脱下的衣服都脱了下来,垫在梯子上,然后把 贝阿特丽克丝放在上面,象抬担架一样抬她。农民们把他们 的床让了出来。加斯兰先去吩咐船夫把船开到离农家最近的 小海湾来,然后跑到驻马的地方,骑了一匹马去请克华西克 的外科医生。卡米叶跟卡利斯特说话,卡利斯特或者点点头, 或者难得回答一两个字。贝阿特丽克丝和卡利斯特这副样子, 卡米叶感到非常不安。医生来给病人放了血,病人觉得好了 些。 她能说话了,同意乘船回去。傍晚五时左右,她从盖朗 德的防波堤被抬回图希庄园,城里的医生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这件事已经传遍了这个偏僻的、几乎渺无人迹的地区,速度 之快简直不可理解。 卡利斯特和卡米叶作伴在图希庄园贝阿特丽克丝的床边 过夜。医生说了,明天贝阿特丽克丝就没事了,只剩下腰酸 背痛。卡利斯特在绝望之余,却又心花怒放:他在贝阿特丽 克丝的床边,看她睡着或醒来,得以仔细审视她苍白的面孔 和微小的动作。卡米叶在卡利斯特身上看出了一种情欲的征 兆,睑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这种感情,如果在任何考虑、任 何关照都阻止不了其剧烈的内心骚动的时期闯进一个男人的 生活,就会永远占据他的灵魂和官能。卡利斯特永远不会看 清贝阿特丽克丝作为女性的真面目。这位布列塔尼青年不让 人猜透他心底的奥秘,是多么天真啊?……他这样待在这女 人的卧房里,看她躺在凌乱的床上,自以为这女人是他的。他 神情专注,如醉如痴,观察着贝阿特丽克丝每一个微小的动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作。他的态度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好奇心,他的幸福感流露得 如此纯真,以致两位妇女微笑着互相看了看。当卡利斯特看 到病人那双充满羞愧、爱慕和嘲笑神情的象海水一样美丽的 蓝眼睛时,他面孔涨得通红,把头转了过去。 “我不是对您说过吗,卡利斯特,你们这些男子,你们开 始的时候总是许愿要使我们幸福,而最后总是把我们推入深 辨『?” 贝阿特丽克丝开这句玩笑时语气亲切,表明她心里已经 起了某种变化,卡利斯特听了连忙跪下,拿起她的一只微微 出汗的手,非常恭顺地吻了一下,没有遭到拒绝。 “您现在有权永远拒绝我的爱情,而我,则不再有权利说 任何话。” “啊!”卡米叶看到贝阿特丽克丝面孔上的表情,并将这 表情与她耍弄手腕所获得的表情加以对比,不由得大声说, “爱情本身总是比任何人都聪明!亲爱的朋友,服下安定剂, 睡觉吧。” 夜间,德·图希小姐读一些深奥的神学著作,卡利斯特 则念《印第安娜》Ⅲ,这是卡米叶著名的竞争对手的第一部小 说。这部作品里有一个迷人的青年形象,他怀着忠贞与狂热 的信念,怀着不可思议的宁静心情,终身爱着一位象贝阿特 丽克丝一样身分暖昧的女子。这部作品对卡利斯特来说是个 不祥的做成!卡利斯特在德·图希小姐身边度过的这一夜,在 ①《印第安娜》,法国女作家乔治·桑(1804 1876)于一八三二年发表的 小说。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费利西泰使这位青年懂得,一 个女子成了犯罪的目标,只会感到高兴,她所有的虚荣心只 会得到满足。 “您可不会把我,把我扔到大海里去!”可怜的卡米叶一 边擦眼泪,一边说。 快天亮的时候,疲惫不堪的卡利斯特在椅子上睡着了。现 在轮到侯爵夫人来仔细观察这位由于激动和初次为爱人守夜 而变得面色苍白的可爱孩子。她听见他在睡梦中轻声呼唤着 她的名字。 “他梦中也在爱。”她对卡米叶说。 “应该叫他回家睡觉去。”费利西泰说,叫醒了他。 德·图希小姐写过一个字条给男爵夫人,所以杜·恺尼 克府上谁也不曾担忧。卡利斯特回到图希庄园来吃晚饭,发 现贝阿特丽克丝已经起床,睑色苍白,虚弱疲倦,但在她的 言语和目光里不再有一点儿生硬冷酷的意味。晚饭后,卡米 叶坐到钢琴面前,弹了一晚上的琴,让卡利斯特紧紧握住贝 阿特丽克丝的双手,两人都不说话。从这天晚上起,图希庄 园里再没有闹过风波。费利西泰彻底退出情场。象德·罗什 菲德夫人这类冷漠、柔弱、无情、瘦长的女子,颈骨清晰可 见,看上去有点儿象猫。她们的心象她们灰色或蓝色的明眸 一样,色彩浅淡。因此要熔化这些石头一般的心,必须有雷 霆万钧的力量。对贝阿特丽克丝来说,卡利斯特狂热的爱和 未遂的谋杀已经具有了这种势不可当、再顽固的个性也会折 服的雷霆之力。贝阿特丽克丝感到心肠软了下来,纯真的爱 以其温暖的热流滋润着她的心田。她生活在一种从未体验过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甜蜜温柔的感情气氛中,觉得自己变得伟大了,崇高了,升 入了布列塔尼人历来供奉妇女的天国。她享受着这孩子的崇 拜,她无需花多少气力就能使他感到高兴,因为一个手势,一 道目光,一句话,就能使卡利斯特满足。卡利斯特的心为这 些微不足道的举止付出这么高的代价,使她极其感动。让这 位天使碰碰她的手套,其效果可以超过让那位本该崇拜她的 人占有她的全身。多么强烈的对比啊!这种不断的神化,哪 个女子能抗拒得了呢?她确信卡利斯特会对她百依百顺,会 理解她。哪怕她要卡利斯特冒生命危险去满足她一时心血来 潮的欲望,他也会不假思索,立即去做。所以贝阿特丽克丝 摆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而威严的架势。她看到爱情伟大的 一面,从中取得一个支点,以便在卡利斯特眼里始终保持最 为杰出的女性形象,因为她想对卡利斯特产生长远的影响。由 于她自觉不如人,所以更加使劲地撒娇卖俏。她招人疼地假 装生病,装了整整一星期。她倚着卡利斯特的胳臂,在屋前 花园的草坪上,不知兜了多少次圈子,以此来报复卡米叶在 她到来的第一个星期里使她尝到的痛苦。 “啊!亲爱的,你让他兜大圈子呀。”德·图希小姐对侯 爵夫人说。 在去克华西克散步之前,有一天晚上,这两位女子就爱 情问题闲聊,她们嘲笑男人表示爱情的种种不同方式,承认 最机灵的、自然也是最不讨人喜欢的求爱者不肯在温情的迷 宫里消磨时间是有道理的,因此爱得最深的人常常在一个时 期里受到的对待最差。 224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他们的做法就象拉封丹Ⅲ去法兰西学院一样!”当时卡 米叶说。 这句话使侯爵夫人记起了责备她狡猾的那一席谈话。德 ·罗什菲德夫人完全有力量把卡利斯特控制在她要他驻足的 边缘上,她用一个手势或一道目光提醒他在海边上的那次可 怕的暴行。这个可怜的殉难者眼里充满了泪水,一声不吭,以 一种肯定可以打动所有其他女子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的争辩, 愿望,痛苦。她恶魔般地在他面前装腔作势,让他失望到极 点,以致有一天他投入卡米叶的怀抱,求她出出主意。贝阿 特丽克丝手里掌握着卡利斯特的情书,他在信中说过,爱是 最大的幸福,被爱是其次的。她把这段话摘了出来,并用这 句格言使他的感情只限于她所喜欢的恭恭敬敬的偶像崇拜。 青年人生性爱赞扬,爱崇拜。她太喜欢让这种甜言蜜语的赞 扬和含情脉脉的崇拜来抚慰自己的心灵了。在他们的惊叫、恳 求、感叹中,在他们的自我召唤和对未来的设想中,有那么 多毫不做作的手腕、没有恶意的诱惑,以致贝阿特丽克丝十 分警惕,决不投桃报李。她曾经说过,她怀疑!问题还不在 于幸福,而是这孩子总是要求爱的许诺,他坚持要占据最难 攻打的阵地:精神阵地。嘴巴最厉害的女人常常在行动上非 常软弱。卡利斯特看到把贝阿特丽克丝推到海里去的做法取 得了进展之后,奇陉得很,不再继续以暴力来求得幸福了。但, 青年人的爱是如此的痴,如此的迷,以致他要用思想上的信 念来获得一切:他之高尚正在于此。 ①拉封丹(1621 1695),法国著名寓言诗人。 人间喜剧第四卷 然而,有一天,这位布列塔尼青年受到无法抑制的情欲 的驱使,在卡米叶面前对贝阿特丽克丝的为人表示强烈的不 满。 “我急急忙忙让你和她相识,本想纠正你的缺点。”德· 图希小姐回答说,“可是你性情急躁,把一切计划都给破坏了。 十天之前,你是她的主人,今天你已成了她的奴隶,可怜的 孩子。这个样子,你永远不会有勇气依照我的吩咐去做。” “该怎么做呢?” “就她毫不让步的态度跟她吵架。一个女子总是被言语激 怒的,要做到叫她冷淡你,你不要再到图希庄园来,除非她 叫你来。” 不论什么重病,病人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肯服最重的药,接 受最可怕的手术。卡利斯特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听从卡米 叶的劝告,在家里待了两天,可是第三天他就去轻轻叩击贝 阿特丽克丝的房门,通知她卡米叶和他等她下楼吃午饭。 “这个办法又失败了。”卡米叶看到他这么不争气,自己 跑来了,便对他说。 在这两天里,贝阿特丽克丝常常站在看得见通盖朗德大 路的窗口不走。要是卡米叶突然遇见她站在窗口,她便说她 正在欣赏大路两旁的荆豆,黄灿灿的荆豆花被九月的太阳照 得明晃晃的。这样,卡米叶便掌握了贝阿特丽克丝心中的秘 密,她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叫卡利斯特高兴,但她没有说,因 为她还有过多的女人心肠,不至于唆使他采取那种年轻人会 心惊胆战的行动,年轻人对于他们理想的爱人将会失去什么, 心里似乎非常明白。贝阿特丽克丝让卡米叶和卡利斯特等候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了相当长的时间。换个人,她姗姗来迟可能很不礼貌,可是 对卡利斯特来说却是无所谓的,因为侯爵夫人的打扮说明她 想吸引住卡利斯特,想防止他再一次避而不见。午饭之后,她 去花园散步,向这个被她迷上的孩子表示她想同他再去看看 她险些儿送命的那块石头,这使卡利斯特乐不可支。 “就让我们两个人去吧。”卡利斯特以激动的口吻要求。 “如果拒绝您,”她回答,“我就会使您觉得自己是个危险 的人。唉!我对您说过无数次了,我属于另外一个人,而且 只能属于他;我在对爱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选择了他。错误 是双重的,惩罚也是双重的。” 象她这一类女人是很少流眼泪的,当她眼里噙着点儿泪 水这样说话的时候,卡利斯特产生了同情感,爱的狂热降低 了温度。于是他把她当作圣母一样来崇拜。我们不应该要求 不同性格的人表达感情的方式相同,就好象不应该要求不同 的树结出同样的果实一样。这时,贝阿特丽克丝的心情极其 矛盾:在她自己和卡利斯特之间,在她指望有一天能返回上 流社会和完美的幸福之间,在由于第二次失足而永远一蹶不 振和社会的宽恕之间,她摇摆不定。她开始倾听一个痴心人 的叨叨絮语,任凭温柔的怜悯之手抚慰自己。有几次,卡利 斯特保证以爱来弥补她在社交界失去的一切,并对她跟了象 孔蒂这样一个恶煞,一个伪君子表示同情,她听了感动得流 下了眼泪。不止一次,当她讲起在意大利发现自己并不是孔 蒂心里唯一的人而感到不幸和痛苦时,她没有阻止卡利斯特 诅咒孔蒂。关于这个问题,卡米叶教过卡利斯特不止一次,卡 利斯特现在用上了。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呢,”他对贝阿特丽克丝说,“我会全心全意地爱您; 因为我不会有艺术成就,也不会有为杰出的作品所感动的听 众所给予的快乐。我唯一的本领就是爱您,您的快乐是我唯 一的快乐。我会觉得任何女子的仰慕都是不值得回报的。您 用不着担心会有令人不愉快的竞争。您不被人家赏识,而我, 我愿意每天让人家在接待您的地方接待我。” 她低着头倾听这些情话,让卡利斯特吻她的手,默默地, 但高兴地,承认自己也许是个没有受到应有重视的天使。 “我受到的侮辱太多了,”她回答说,“我的艳史使我对未 来失去任何安全感。”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七点钟向图希庄园走来的时 候,在两株荆豆之间远远看见贝阿特丽克丝站在一扇窗口,头 上还是戴着上次到克华西克去玩那天戴的那顶草帽。他似乎 被迷住了,感情上的这些小事会使人变得高大起来。也许只 有法国女人掌握这种戏剧性效果的诀窍,因为她们机智,善 于把爱情的火尽可能烧得旺旺的,不让火势减弱下去。啊!她 靠在卡利斯特的胳臂上是多么的轻盈啊!他们双双从朝向沙 丘开的花园门走了出去。贝阿特丽克丝觉得沙子很美,她这 时才发现沙子里长着开粉红色花朵的矮小硬草,她采了几株, 又采了几朵同样长在这贫脊的沙土里的康乃馨,然后意味深 长地分了一半给卡利斯特。对卡利斯特来说,这些花和叶子 可能是个永恒的不吉利的形象。 “我们等会儿再加上一些黄杨。”她微笑着说。 她在防波堤上停留了一会儿,卡利斯特一面等船,一面 把她到达那天自己的幼稚行为讲给她听。 人间喜剧第四卷 “您的越轨行为我知道,这是我从第一天起就对您严肃的 原因。”她说。 在这次散步中,德·罗什菲德太太象钟情的女子那样,说 话带点儿打趣的口吻,既温柔又随便。卡利斯特可以自信已 经被她爱上了。他们沿着沙滩上的岩石向下走,来到一个可 爱的小湾里,那儿海浪送来了由奇形怪状的大理石构成的绝 妙的拼花图案,他们象孩子一样在海湾里玩耍,寻找最美的 有代表性的石子,可是,当卡利斯特高兴得忘乎所以,直截 了当建议她逃到爱尔兰去的时候,她又摆出了庄重的,高深 莫测的样子。她请他挽着她,一起继续前进,向他们称之为 塔尔佩亚讷岩石Ⅲ的黄杨峰上走去。 “我的朋友,”她一边对卡利斯特说,一边慢步攀登那块 她该用以抬高自己身价的漂亮的大岩石,“您对我来说意味着 什么,我没有勇气对您全都隐瞒。我已有十年没有尝到过可 与我们刚才享受到的幸福相比拟的幸福了;在与水面相齐的 石头里捡贝壳,互相交换这些小石子。我要请人用这些小石 子给我做一条项链,这根项链对我来说比用最美的钻石做的 项链还要珍贵。我刚才成了小姑娘,小孩子,好象我才十四 岁或十六岁,那样我就与您相称了。我有幸使您产生的爱使 我在自己眼里也抬高了身价。请就爱这个词的全部魅力来理 解它。您使我变成了最骄傲的女子,最幸福的女性,您活在 我记忆中的时间可能比我活在您记忆中的时间要长久。” ①古罗马西南部卡皮托利奥山岭上的一块岩石,是将罪犯从这里推下山崖 处死的地方。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这时,她已经登上了岩石的顶端。从这儿,一边可以看 到茫茫的大海,一边可以看到布列塔尼及其金黄色的岛屿,封 建时代的塔楼,荆豆的树丛。没有一个女子会有比这儿更美 的舞台来吐露自己的心声了。 “可是,”她说,“我不属于我自己,我的意志对我的约束 胜于法律对我的约束。您就为我的不幸而受惩罚吧,您就满 足于知道我们为此而共同受苦吧。但丁不曾与贝阿特丽克丝 重逢,彼特拉克从不曾占有洛尔Ⅲ。这些不幸只袭击伟大的心 灵。啊!如果我被抛弃,如果我千倍地蒙羞受辱,如果你的 贝阿特丽克丝不为冷酷无情的社交界——她将感到极端可恶 的社交界——所承认,如果她成为最低贱的女人!……那么, 可爱的孩子,”她拿起他的手,说,“你会晓得,她是最好的 女人,她一定能靠在你的身上一直升入天国。但是,那时候, 朋友,”她向卡利斯特投过一道令他销魂的目光,“你要想把 她推入大海,就一定要推下去:被你爱过之后,我死而无怨 了!” 卡利斯特搂住贝阿特丽克丝的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为 了证实这些甜言蜜语,德·罗什菲德太太以最贞洁最羞怯的 方式在卡利斯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他们走下石峰,慢 步往回走,边走边闲谈,象彼此心心相印、互相完全理解的 人那样。她,以为有了安宁,他,不再怀疑自己的幸福,但 两人都想错了。卡利斯特根据卡米叶的观察,希望孔蒂会对 ①洛尔·德·诺沃(约130s 1348),曾经是彼特拉克所倾慕的少女;后成 为萨德夫人,她死后,彼特拉克写过许多诗歌怀念她。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这个离开贝阿特丽克丝的机会感到高兴。侯爵夫人呢,她态 度暖昧,听之任之,期待着侥幸。卡利斯特过于天真,过于 多情,不会制造侥幸。他们衙怀着无比酣畅的心情,从花园 的边门进入了图希庄园。卡利斯特事先取了花园边门的钥匙。 现在是傍晚六点钟左右。醉人的清香,温柔的空气,傍晚橙 黄色的光线,无不与他们的心情和充满柔情蜜意的谈话协调 一致。他们的步调相同而均匀,象情人的步履,他们的行动 说明他们的思想完全合拍。图希庄园里是那么宁静,院门开 关的声音一响,整个花园到处都听得见。由于卡利斯特和贝 阿特丽克丝互相要说的话都已说完,也由于令人兴奋的散步 已经使他们感到疲倦,他们慢慢地倘徉,什么话也不说。突 然,在一条小径的转弯处,贝阿特丽克丝大惊失色,这种看 到一条蛇才会产生的惊慌之状,使尚未弄清惊慌原因的卡利 斯特吓得愣住了。在一棵枝桠倒垂的白蜡树下,孔蒂和卡米 叶·莫潘正坐在长凳上谈天。侯爵夫人内心的痉挛和颤抖想 抑制也抑制不住,卡利斯特这时才明白这女人是多么爱他。她 刚刚升起她和他之间的栏木,无疑是还要让自己卖几天俏,再 越过栏木去。顷刻间,一场悲剧在两个人的内心深处全面爆 发开来了。 “您大概没料到我这么快就来吧。”艺术家一面对贝阿特 丽克丝说,一面向她伸出胳臂。 侯爵夫人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卡利斯特的胳臂,挽起孔蒂 的胳臂。孔蒂这样不顾面子,急急忙忙让她从一只胳臂换到 另一只胳臂,破坏她的第二次爱情,卡利斯特觉得不堪忍受。 他以极其冷淡的态度同他的情敌互致问候,然后便扑到长凳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上在卡米叶身边坐下,他感到心乱如麻:知道贝阿特丽克丝 是那么爱他,他本想纵身跳到艺术家面前,对艺术家说贝阿 特丽克丝是属于他的;可是,由于这可怜女子已经为她一时 间犯下的所有错误付出了代价,她内心的慌乱反映了她所忍 受的一切,卡利斯特深深为之感动,因而象她一样迫不得已, 愣在那里,呆若木鸡。这两种相反的意念使他心里动荡不安, 上下翻腾,自从爱上贝阿特丽克丝,他已经领略过这种心情。 德·罗什菲德太太和孔蒂从卡利斯特和卡米叶坐着的长凳前 面走过,侯爵夫人眼睛看着她的情敌,并向她投过一道妇女 会用来表达任何感情的可怕的目光。她避免同卡利斯特的目 光相遇,装出在听孔蒂说话的样子。孔蒂好象在同她说笑话。 “他们能互相说些什么呢?”卡利斯特问卡米叶。 “亲爱的孩子,你还不了解在爱消失之后男人对女人仍拥 有可怕的权利!贝阿特丽克丝不能拒绝他的手。他大概在嘲 笑她的爱情,他一定从你们的态度上,从你们出现在他面前 的方式上猜出来了。” “他嘲笑她?……”性情急躁的年轻人说。 “你不要着急,”卡米叶说,“否则你就会失去仅有的好机 会。如果他有点儿过分伤害贝阿特丽克丝的自尊心,贝阿特 丽克丝会把他象虫子一样踏死在脚下。但他很狡猾,他会做 得很聪明。他不会相信骄傲的德·罗什菲德太太能做出对他 不忠的事来。如果看见一个男子长得英俊就爱上他,那这个 女子就太堕落了!他会在她面前把你描绘成一个受虚荣心驱 使的孩子:想占有一位侯爵夫人,并主宰两个女人的命运。最 后,他会用尖刻的话来讽刺她,说出种种叫她无地自容的假 人间喜剧第四卷 设。于是,贝阿特丽克丝便被迫用违心的否认来回答他,他 也就利用这一点来维持对贝阿特丽克丝的控制。” “啊!”卡利斯特说,“他不爱贝阿特丽克丝。而我,我可 以让她自由选择:爱情包含了选择,随时都在选择,天天证 实选择。第二天证实头一天的选择,并使我们的兴味更浓。过 几天,他就见不到我们了。那么是谁让他回到这里来的呢?” “是记者们的恶作剧。”卡米叶说。“他指望获得成功的歌 剧失败了,而且彻底失败了。‘既失去名声又失去情妇,很不 幸啊!’这句话克洛德·维尼翁可能在家里说的,大概挑动了 他的虚荣心。以卑下的感情为基础的爱是残酷的。我问过他, 可是谁能了解一个天性如此虚伪、如此表里不一的人呢?他 似乎对自己的贫困和爱情已经感到厌倦,对生活已经失去兴 味。他已经懊悔同侯爵夫人的关系如此公开,在谈起他过去 的幸福时,他给我编了一首哀歌,哀歌编得太妙了点儿,所 以就不真实了。无疑,他希望趁我听了他的奉承话而感到高 兴的时候,从我这儿骗取你们恋爱的秘密。” “那又怎样呢?”卡利斯特说,看到贝阿特丽克丝和孔蒂 走了过来,已不再听卡米叶说话。 卡米叶出于谨慎,处于守势,既没有泄露卡利斯特的秘 密,也没有泄露贝阿特丽克丝的隐私。艺术家是个谁都要欺 骗的人,所以德·图希小姐要卡利斯特提防着他。 “亲爱的孩子,”她对他说,“现在对你来说是最危险的时 刻,需要你所缺少的谨慎和灵巧。你会被这个老奸巨猾的家 伙给耍了的,因为我现在无法帮你的忙了。” 开晚饭的铃声响了。孔蒂走过来把胳臂让卡米叶挽着,贝 人间喜剧第四卷 阿特丽克丝挽起卡利斯特的胳臂。卡米叶让侯爵夫人先进餐 厅,侯爵夫人得以看了卡利斯特一眼,把一只手放在嘴唇上, 表示要他绝对慎言。在餐桌上,孔蒂兴致极高。也许这是试 探德·罗什菲德太太的方式,德·罗什菲德太太做戏做得并 不象。如果卖弄风情,她可能迷惑住孔蒂,可是如果表现得 多情,心底的秘密就会被猜着。狡猾的孔蒂没有使她为难,装 着似乎没有看见她的窘态。在吃饭后果点时,他把话题引到 女人身上,夸奖女人感情的高尚。他说,这样的女子准备使 我们在事业上获得成功,为我们牺牲一切,自己承担不幸,女 子胜过男子的地方是忠贞,除非严重损害了她们的自尊心,否 则她们是不会离开第一个情人的,她们看重第一个情人如同 看重自己的荣誉一样,第二次恋爱是丢睑的事,以及诸如此 类的话。他满口的『二义道德,把女人奉若神明,而一颗破碎 的心却在那里受痛苦煎熬。只有卡米叶和贝阿特丽克丝懂得 他在滔滔不绝的赞美里所包含的尖酸刻薄的挖苦。有时候,她 们俩面孔羞得通红,但她们不得不克制自己。她们饭后互相 挽着胳臂回到卡米叶房里去,一致同意从不点灯的大客厅走, 因为在那儿可以单独呆一会儿。 “我不能让孔蒂侮辱我,不能同意他对我的看法。”贝阿 特丽克丝小声说,“苦役犯总是受自己难友的统治。我完蛋了, 不得不回到爱情的苦役中去。是您把我重新推进去的!啊!您 让他来得太晚了,晚了一天,或来得太早了,早了一天。我 承认您有作家的坏才:报复是彻底的,结局是完美的。” “我能对您说我要写信给孔蒂,可要真动笔写……我却做 不到!”卡米叶大声说。“你心里痛苦,我原谅你。” 人间喜剧第四卷 “卡利斯特会怎么样呢?”侯爵夫人出于十分幼稚的自尊, 说。 “孔蒂要带您走,是吗?”卡米叶问。 “啊!您以为胜利了吗?”贝阿特丽克丝大声说。 侯爵夫人是板着面孔气冲冲地向卡米叶说这种难听话 的。卡米叶努力以虚伪的伤心表情来掩盖她内心的快乐,可 是,她眼里的神采揭穿了她那愁眉苦睑的表情,贝阿特丽克 丝对面部表情是很在行的!三个星期来,她们在小客厅里的 那张长沙发上搬演过许许多多的喜剧,充满种种矛盾感情的 内心悲剧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因此,当这两位女子在这张长 沙发上坐下,借着灯光互相打量时,已是最后一次互相察言 观色了:她们都看出深仇大恨已经把她们分开。 “卡利斯特留给你了,”贝阿特丽克丝盯着她朋友的面孔 对她说,“但我已经铭刻在他的心里,任何女人也不能把我从 他心里赶走。” 卡米叶用马扎兰的侄女对路易十四说的那句名言来回敬 她:“你统治,你爱他,你走了!”Ⅲ她以一种特有的讽刺口吻 说这几句话,刺伤了侯爵夫人的心。 在这尖锐激烈的场面中,她们俩谁也没有注意到卡利斯 特和孔蒂不在。艺术家和他的情敌没有离开餐桌,他要求卡 利斯特陪陪他,把一瓶香摈酒喝完。 ①马扎兰(1 60¨_1 661),红衣主教,法王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的首相。路 易十四爱上了他的侄女玛丽·曼奇尼(1650 1714),准备娶她为妻,但 遭马扎兰反对。她的原话是:“您是国王,您哭吧,我走了。”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们有话要说。”艺术家说,免得卡利斯特寻找任何借 口拒绝留下。 考虑到他们各自的身分,年轻的布列塔尼人不得不接受 这个要求。 “亲爱的,”当这可怜的孩子喝了两杯酒之后,音乐家以 亲切的口吻说,“我们是两个好小伙子,我们可以开诚布公地 谈谈。我来这里不是出于不信任。贝阿特丽克丝爱我。”他做 了一个得意的手势。“可我呢,我不再爱她了。我赶来不是为 了把她带走,而是为了和她断绝关系,把断绝关系的主动权 让给她。您年轻,您不知道,当一个人自己感到是刽子手而 装出牺牲者的模样是多么无聊。青年人大发雷霆,吵吵嚷嚷 离开一个女人,常常看不起她,并因而遭到忌恨。但,聪明 人让女人主动和他们断绝关系,装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使 女人既感到后悔又有一种甜滋滋的优越感。失去心上人的宠 爱不是不可补救的,而抛弃心上人则是无法挽救的。您还不 知道——幸好您不知道,在我们生活中,荒唐的诺言使我们 多么尴尬。为了献殷勤,我们不得不用荒唐的诺言编成活结 套住自己的脖子,为的是填补空虚的幸福,而女人们也就侵 乎乎地接受了。于是彼此山盟海誓,永不变心。如果我们和 一个女子有了艳遇,我们少不得要彬彬有礼地对她说我们愿 意同她白头偕老。她们一方面希望丈夫健康长寿,一方面好 象十分焦急地等待丈夫死亡。丈夫一死,有些外酋女人,或 者相当愚蠢或者相当爱开玩笑的顽固女人就会跑来对您说: ‘瞧,现在我自由了!’我们谁都不自由。在我们最得意的时 候,或者当我们沉醉在精心安排的幸福之中的时候,死者会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成为我们无法摆脱的精神负担。我看出来了,您爱贝阿特丽 克丝。我先使她处于这样一种境地:她要既可同您调情,又 不失她神圣的尊严,哪怕只是为了同卡米叶·莫潘这位天使 逗乐。所以,亲爱的,您爱她吧,您这样就帮了我的忙,我 巴不得她对我态度凶暴。惟恐她自尊自重和守贞操。尽管我 出于善意,要做这种对调情人的事儿,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 遇到这类情况,要看谁不采取主动。在这件事上,刚才在绕 着草坪散步的时候,我对她说我什么都知道并祝她幸福。可 是,她生气了!我眼下爱上了我们最年轻美貌的歌剧演员法 尔孔小姐,我想娶她为妻!是的,我目前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所以,当您到巴黎来的时候,您会看到我已经用侯爵夫人换 了一位王后。” 天真的卡利斯特满睑喜气洋洋,承认他爱贝阿特丽克丝, 这正是孔蒂想知道的。世上没有一个人在看到自己的爱情受 到情敌威胁的时候,不重新燃烧起爱情的火焰,不管他对爱 情已经感到怎样乏味,道德可能怎样堕落。男人愿意抛弃一 个女人,而不愿意被女人抛弃。当情人们走到这一绝境的时 候,男女双方都竭力保持主动权,因为伤害自尊心留下的痕 迹太深。也许问题关系到社会在这种感情中所制造的一切,与 其说是珍惜自尊心,还不如说珍惜未来要受到攻击的生活本 身:似乎人们要失去的是本钱而不是利息。在艺术家的盘问 下,卡利斯特把三个星期来图希庄园里所发生的事统统讲了 出来,并对表面和蔼可亲、心里七窍生烟的孔蒂感到非常满 意。 “我们上楼去吧。”他说,“女人们疑心重,她们可能不明 人间喜剧第四卷 白我们为什么在一起而不吵架,可能跑来偷听我们谈话。亲 爱的孩子,我将给您大大帮忙。我要显得忌妒、粗暴,叫侯 爵夫人受不了,我要一直怀疑她对我不忠;要促使女人对您 不忠,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您将得到幸福,我将得到自 由。今天晚上,您演不开心的情人,我做多疑和爱吃醋的汉 子。您为这个天使属于一个粗人而抱不平吧,您哭吧。您年 轻,您哭得出来。唉!我呀,我哭不出来了,这一大优点没 有了。” 卡利斯特和孔蒂回到楼上。年轻的情敌请音乐家唱支歌, 音乐家便唱了那首著名的《在曙光升起之前》Ⅲ。对歌唱家们 来说,这是一首最出色的曲子,吕比尼本人没有一次唱的时 候不激动得颤抖,孔蒂也经常获得成功。但今天晚上,孔蒂 唱得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成功,因为他今晚心潮澎湃,感情 饱满。卡利斯特听得入了迷。在唱这首咏叹调的第一句歌词 时,艺术家就向侯爵夫人投去一道目光。这道目光使歌词的 含意变得很冷酷,贝阿特丽克丝听出来了。弹伴奏的卡米叶 猜到了这个使贝阿特丽克丝低下头去的命令的意义,她看了 看卡利斯特,心想这孩子不听她的劝告,上了当了。到这位 心花怒放的布列塔尼小伙子走过去向贝阿特丽克丝告别,吻 她的手并以一种自信和诡诈的模样同她握手的时候,卡米叶 便确信无疑了。就在卡利斯特回到盖朗德的时候,女仆和男 仆正在往孔蒂的旅行马车上装行李,按照孔蒂的吩咐,明天 ①意大利作曲家西马罗沙(1了4卜l 8叫)的歌剧《秘密结婚》第二幕中的 一首曲子。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清早就用卡米叶的马把贝阿特丽克丝送到驿车站去。德· 罗什菲德夫人借着朦胧的曙光看了看盖朗德,显现在微光中 的一座座塔楼在晨曦中闪耀,她沉浸在伤感之中:她在这儿 留下了生活中最美的一朵花儿,一场纯洁无邪的姑娘们梦寐 以求的那种爱情。对舆论的顾忌毁了这位女子一生中所能够 和应该怀有的唯一真正的爱情。上流社会的女子服从上流社 会的规矩,她们为了体统而牺牲爱情,就象有些女人为了宗 教或责任而牺牲爱情一样。骄傲常常升华为美德。这样来看, 这个不讨人喜欢的故事便成了许多女人的故事。第二天,将 近中午,卡利斯特向图希庄园走来,走到昨天看见贝阿特丽 克丝立在窗口的地方,他看见站在窗口的是卡米叶。卡米叶 连忙下楼来迎接他。她在楼梯口对他说了这句令人伤心的话: “走了!”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卡利斯特惊问: “贝阿特丽克丝吗?” “你上了孔蒂的当。你什么也没告诉我,我无能为力。” 她把这可怜的孩子领到小客厅里,他扑到长沙发上,坐 在他过去经常见到侯爵夫人的地方,痛哭流涕。费利西泰抽 着她那土耳其式的烟斗,什么话也没对他说。她知道,卡利 斯特第一次把压在心里的痛苦发泄出来,说什么都没有用。不 知如何是好的卡利斯特整个下午愣着不动。快吃晚饭的时候, 卡米叶先请卡利斯特听她说话,试图劝他几句。 “朋友,你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痛苦,我不象你可以从未来 的美好生活求得安慰。对我来说,大地不再有春天,心灵不 再有爱情。所以我必须到更高的境界里去寻找安慰。贝阿特 丽克丝来到的前夕,我在这里向你描绘过她的形象。我无意 人间喜剧第四卷 在你面前糟蹋她,那样你会认为我忌妒的。今天,你听我说 真话吧。德·罗什菲德夫人与你丝毫也不相称。她自己堕落 本不需要弄得舆论哗然,不这样,她也许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她这样做头脑很清醒,是为了出风头。她属于这样一种女人: 她们宁愿哄动舆论的失足而不要安宁的幸福;她们蔑视社会, 社会也必然对她们报之以诟骂;她们愿意不顾一切代价让人 家议论自己。她的虚荣心极强。她的财富和智慧没有能使她 获得女中豪杰的地位,这是她企图通过主持沙龙征服的地位。 她以为能够获得德·朗热公爵夫人和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 声誉,但,人们是公正的,只有真情实感才有幸得到人们的 关注。会做戏的贝阿特丽克丝被认为是二流演员。她的私奔 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达摩克利斯的剑Ⅲ对她的快乐并不构成 威胁。再说,只要人们真诚相爱,在巴黎是很容易躲在一边 享清福的。总之,她若是多情而又温柔,今晨就不会跟孔蒂 走了。” 卡米叶说了很久,颇令人信服,可是这最后的努力也是 白费。卡利斯特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完全信赖贝阿特丽克丝, 卡米叶于是住了口。卡利斯特吃不下饭,卡米叶强迫他下楼, 陪着她进晚餐。一个人只见在十分年轻的时候才会发生这种 难过得吃不下饭的现象。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体的器官养成 ①据古希腊传说,达摩克利斯是叙拉古僭主迪奥尼修斯一世(公元前430 367年)的宠臣,十分羡慕迪奥尼修斯的权势和富有。于是迪奥尼修斯邀 他参加盛宴,用金银器皿给他摆上珍馐美味,让他坐上黄金宝座,宝座 上方却用一根马鬃悬一银光闪闪的利剑。以此说明君王的幸福和安乐并 不长久,每时每刻都面临着危险。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了习惯,变得好象结实了。情绪对身体的影响不至于大到落 下不治之症的程度,除非生理系统仍保持着幼时的娇嫩。成 年人能顶得住可使青年人致死的巨大悲痛,不是因为他们感 情淡泊,而是因为他们的器官有抵抗力。所以,卡利斯特在 痛哭了一场之后所表现出来的冷静和逆来顺受的态度,使卡 米叶首先吓了一跳。卡利斯特在离开卡米叶回家之前,要求 再看看贝阿特丽克丝住过的房间,他去把头扑在贝阿特丽克 丝睡过觉的枕头上。 “我做侵事了。”他边说,边同卡米叶握手,怀着沉痛的 心情离开了她。 回到家里,他发现家里那批常客正在打穆士牌。他整个 晚上都呆在母亲旁边。神甫、杜·阿尔嘉骑士和德·庞奥 埃尔小姐知道德·罗什菲德太太已经走了,都为此而感到高 兴:卡利斯特就要回到他们中间来了。所以,大家看见他有 点儿沉默,几乎都在暗暗地观察他。在卡利斯特这样一颗单 纯诚实的心里,这场初恋的结果如何,这座古宅里没有一个 人能够料想得到。 在随后几天里,卡利斯特每天照常按时到图希庄园去。他 在过去有时挽着贝阿特丽克丝散步的草坪四周兜圈子。他常 常独自跑到克华西克去,爬上他曾试图把她推入大海的那块 岩石,在黄杨丛上一连躺上几个小时,因为他对这个石缝上 的各个支点进行了一番研究,学会了爬下去爬上来。他母亲 终于为他的独自乱跑、沉默寡言而感到担忧。他这样转悠了 半个月,颇象一头在笼子里打转的野兽。这位失恋者的笼子, 用拉封丹的话说,是贝阿特丽克丝的脚步踏过、眼睛看过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地方。半个月后,他不再去小海湾了。他觉得体力不支,只 能走到盖朗德路上过去看见贝阿特丽克丝站在窗口的地方。 用外酋人的话说,巴黎人走了。全家都为此而高兴,一点没 有看出卡利斯特身上有什么痛苦和病态。两位老小姐和神甫 继续执行他们的计划,挽留住夏洛特·德·凯嘉鲁埃,没有 放她走。晚上,她挑逗卡利斯特,但从他那儿除了出牌的建 议之外一无所获。卡利斯特整晚都坐在他母亲和他的布列塔 尼未婚妻之间,受到神甫和夏洛特的姨妈的观察。他们在回 家的时候闲谈起他多少有些消沉的精神状态。他们把这不幸 孩子的无动于衷当作对他们计划的顺从。一天晚上,感到疲 倦的卡利斯特早早回房睡觉去了。当他关上房门的时候,大 家都放下了手中的牌,面面相觑。他们倾听他在房里走路的 脚步声,心里惶惶不安。 “卡利斯特生病了。”男爵夫人边说,边擦眼泪。 “他什么病也没有,”德·庞奥埃尔小姐说,“应该立即 给他办婚事。” “您以为这样会使他高兴吗?”骑士说。 夏洛特神色严厉地看了杜·阿尔嘉先生一眼。尽管她姨 妈袒护这位老水兵,她今天晚上觉得他格调低下,缺德,堕 落,没有宗教信仰,对待他那条小母狗的态度很可笑。 “明天早晨,我要教训卡利斯特一顿,”男爵说,“他整天 无精打采。没有看到我的孙子,一个又白又胖的小恺尼克,戴 着布列塔尼童帽躺在摇篮里,我是不想离开这世界的。” “他一句话不说,”泽菲丽娜老太太说,“不知道他有什么 病。他从来没有吃得这么少,靠什么活着呢?他要是在图希 人间喜剧第四卷 庄园吃饭,魔电的饭菜对他是不大管用的。” “他害相思病了。”骑士畏畏缩缩地斗胆提出了这个看法。 “得了!骚老头,您没有把钱放进篮子里。”德·庞奥 埃尔小姐说。“您想起年轻的时候,就什么都忘了。” “你们明天上午请来和我们一起进午餐。”泽菲丽娜老太 太对夏洛特和雅克琳说,“我兄弟要劝说他的儿子,不论什么 事,我们都会取得一致意见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布列塔尼人可不是这样。”骑士说。 第二天一早,卡利斯特就看见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夏洛 特来了。这时,男爵已在饭厅里结束了有关婚姻大事的宏论。 卡利斯特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知道,姑妈、父亲、母亲以 及他们的朋友都愚昧无知。他吸收了科学的成果,处于孤立 地位,家常话已经说不来了。所以,他只要求父亲给他几天 时间考虑考虑。男爵高兴得直搓手,把这好消息附耳告诉男 爵夫人,使她放了心。午饭吃得很开心。男爵向夏洛特使了 个眼色,夏洛特显得活泼而愉快。杜·恺尼克家和凯嘉鲁埃 家同意结亲的消息,通过加斯兰的口传遍了全城。午饭后,卡 利斯特从大厅出去,走下台阶,来到花园里,后面跟着夏洛 特。他让她挽着自己的胳臂,把她领到花园尽头的紫藤架下。 老人们站在窗口,怀着一种疼爱的感情看着他们。未婚夫一 句话不说,夏洛特相当着急,她转过身朝向宅子漂亮的正面, 借此和卡利斯特搭讪,说: “他们瞅着我们呢!” “我们说话他们听不见。”他回答。 “听不见,可是看得见呀。”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们坐下来,夏洛特。”卡利斯特拉起她的手,亲切地 说。 “过去你们家的旗帜就挂在这根螺旋形的柱子上,是真的 吗?”夏洛特问,她仔细端详着这座房子,好象是她自己的一 样,“房子真气派!住在里面多幸福啊!房子内部,您要重新 布置一下,是吗,卡利斯特?” “我没时间,亲爱的夏洛特。”小伙子回答,他拿起她的 双手吻了吻,“我要把我心里的秘密告诉您。我爱上了一个人, 这个人您见过,她也爱我,我爱她爱得太深了,不能再使另 一个人幸福。我知道,从我们童年起,父母就给我们定了亲。” “可她是有夫之妇呀,卡利斯特。”夏洛特说。 “我等着。”小伙子说。 “那我也等着。”夏洛特眼泪汪汪地说,“您不会长期爱她 的,据说她已跟了一个唱歌的……” “您嫁人吧,亲爱的夏洛特。”卡利斯特接下去说,“有了 您姨妈送给您的财产,在布列塔尼这是一笔巨大的财产,您 可以挑到一个比我好的人……您一定会找到一个有爵位的丈 夫。我把您带到一边来,不是要对您说您已经知道的事,而 是以我们童年友谊的名义,恳求您承担断绝我们关系的责任, 拒绝嫁给我,就说您不愿意嫁给一个心已给了别人的人,我 爱别人至少可以作为您的借口,不会对您有丝毫损害。您不 知道,活着对我来说多么难挨!任何斗争我都受不了,我已 经精疲力竭,象一个失去灵魂,失去生活信仰的人。如果不 是担心我死掉会给母亲和姑妈造成痛苦,我可能已经投海自 杀了。自从寻死的欲望变得无法抑制的那天起,我就不再到 人间喜剧第四卷 克华西克的岩岸边去了。请您不要对他们提起这点。我们分 手吧,夏洛特。” 他捧住姑娘的头,在她头发上吻了一下。然后,他沿着 通山墙的小路走出院子,溜到卡米叶那里去。他在卡米叶那 里一直待到半夜。 他凌晨一点回到家里时,母亲还在织着绒绣等他。他轻 手轻脚地进入屋内,握了握母亲的手,问: “夏洛特走了吗?” “她明天和她姨妈一起走,两个人都很失望。到爱尔兰去 吧,卡利斯特。”她说。 “我想逃到那儿去想了多少回呀!”他说。 “啊!”男爵夫人大声说。 “和贝阿特丽克丝一起。”他补充说。 夏洛特走后的几天里,卡利斯特天天陪杜·阿尔嘉骑士 去林荫道散步。他坐在林荫道上的一张长凳上晒太阳,从图 希庄园屋顶上的风标直到海边的礁石——涨潮时在暗礁上面 翻腾的浪花告诉他那下面是礁石——,一派美景尽收眼底。卡 利斯特现在又瘦又苍白,体力衰退,开始经常微微打寒战,这 说明他有寒热。他的眼圈发黑,眼睛里露出沉思的孤独者或 为当代文明热情战斗的勇士所具有的炯炯目光。骑士是他与 之交流一些思想的唯一的人:他料想这位老人定是自己信仰 的捍卫者,他在老人身上看出了对爱情忠贞不渝的痕迹。 “您一生中爱过好几个女人吗?”当他们第二次在林荫道 上,用水兵的话说,兜风的时候,卡利斯特问骑士。 “只爱过一个。”杜·阿尔嘉中校回答。 人间喜剧第四卷 “她是有夫之妇吗?” “是的。”骑士说,“啊!我可痛苦啦!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的保护人,我的上级的妻子:可是我们彼此那么相爱!” “她爱您吗?”卡利斯特问。 “非常爱。”骑士以少有的激动口吻回答说。 “您幸福吗?” “在她死之前,我一直感到幸福。她是四十九岁去世的, 当时客居在圣彼得堡,那儿的气候送了她的命。她在棺材里 一定感到很冷!我常常想去把她的遗体运回来,安葬在我们 亲爱的布列塔尼,安葬在我身边!但她一直长眠在我的心里。” 骑士擦了擦泪水,卡利斯特拉过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了 握。 “这条小母狗我看得比我的生命还重。”骑士指了指蒂斯 贝,“这条小狗同她过去抱在膝上,用她美丽的双手抚摩的那 条长得一模一样。我一看见蒂斯贝就想到了海军元帅夫人的 双手。” “您见过德·罗什菲德太太吗?”卡利斯特问骑士。 “没见过。”骑士回答。“五十八年来,我对任何女人都不 关心,只有您母亲例外,因为她有点儿象海军元帅夫人。” 三天之后,骑士在林荫道上对卡利斯特说: “孩子,我有一百四十个金路易Ⅲ,这是我的全部积蓄。你 知道了德·罗什菲德太太在什么地方,就到我这儿来把这些 钱拿去,看望她去。” ①铸有法王路易十三头像的金币,一路易相当于二十法郎。 人间喜剧第四卷 卡利斯特谢谢老人,对老人的一生很羡慕。可是卡利斯 特郁郁寡欢,日甚一日,好象谁都不讨他喜欢、谁都冒犯了 他。只有对母亲他还保持着和善的态度。男爵夫人注视着儿 子相思病的发展,心里越来越焦急,只有她苦口婆心地劝说, 卡利斯特才肯吃点儿东西。到了大约十月初,年轻的病人就 不再陪骑士到林荫道去散步了,骑士来寻他散步,用老人的 趣话来逗他,也没有用。 “我们来谈谈德·罗什菲德太太。”他说,“我给你讲我初 恋的故事。” 一天,骑士怎么邀请他去散步他也不去,骑士便对男爵 夫人说:“您儿子病得很重啊。” 不管别人怎么问他,卡利斯特总是回答说他身体很好。他 象所有忧伤的青年人一样,甘愿为爱情耗尽自己的生命。他 待在家里不再出去,一个人独自坐在花园里的长凳上沉思,在 秋天温和无力的阳光下取暖,不同任何人来往。 自从卡利斯特不再去图希庄园,费利西泰请盖朗德的本 堂神甫去看她。格里蒙神甫几乎天天下午都到图希庄园去,有 时还在那里吃晚饭。神甫跑得这么勤成了一大新闻:在全区, 甚至在南特,都成了一大新闻。然而,恺尼克府上的晚会,他 从不缺席。杜·恺尼克府上愁云密布,主人仆人,上上下下 都为卡利斯特的执拗态度感到难过,没有想到他有生命危险, 谁也没想到这可怜的青年会因为失恋而送命。骑士见多识广, 也没遇到过这样送命的先例。大家都把卡利斯特的消瘦归咎 于吃得太少。母亲跪下求他进食。卡利斯特为了不使母亲伤 心,竭力克服厌食的情绪。勉强吃进去的食物使消耗着这位 人间喜剧第四卷 漂亮小伙子的慢性低热变得严重起来了。 到十月末,心爱的孩子已不再回二楼去睡觉了。家里在 低矮的大厅里给他搁了一张床。他大部分时间待在这儿,同 家里人在一起。他们终于请来了盖朗德的医生。医生试图用 奎宁解热,热度退了几天。医生嘱咐让卡利斯特活动活动,给 他散散心。男爵重新抖擞精神,摆脱麻木不『二的状态。儿子 变老了,他却变年轻了。他带着卡利斯特、加斯兰和两条漂 亮的猎狗去打猎,卡利斯特顺从了父亲。三个人打了几天猎: 他们走进森林,拜访住在附近山庄里的朋友。可是,卡利斯 特毫无高兴的表示,谁也无法使他破颜一笑,他那副铁青的 绷紧的面孔说明他兴味索然。经不起劳累的男爵疲惫不堪,不 得不带着毫无变化的卡利斯特回家。回家后不几天,父子俩 都病倒了,病情是如此危险,家里不得不应盖朗德医生自己 的要求,派人到南特去请两位最著名的医生。卡利斯特的情 况明显恶化,对男爵来说好似晴天霹雳。他的头脑还保持着 造化赋予垂死者的那种高度的清醒,象个孩子一样,生怕他 的家族断绝后嗣。他一句话不说,合着双手,坐在椅子上求 天主保护。他已极度虚弱,坐在椅子上不能走动。他掉头朝 向卡利斯特躺着的床,紧盯着儿子。儿子稍一动弹,他就感 到一阵强烈的震动,好象生命的残烛因此摇晃了一下。 男爵夫人不再离开大厅,泽菲丽娜老太太坐在客厅的壁 炉旁边织毛线,心里焦急万分:仆人向她讨劈柴生火,因为 父子俩都感到冷,又向她领食品。她的腿脚已不够灵活,不 能跟着玛丽奥特,因此决定把她掌管的钥匙交出去。但,她 什么都要知道,不停地低声询问玛丽奥特和弟媳妇;她把她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们拉到一边,打听她兄弟和侄儿的病情。一天晚上,卡利斯 特和他父亲都已昏昏入睡,德·庞奥埃尔小姐对她说,男 爵的面色苍白,象白蜡一般,大概眼看要离开人世了。听到 女友这么说,她立即放下手中的毛线,从口袋里摸出一串乌 木的旧念珠,虔诚地数着念珠祈祷起来。她那干枯的老睑焕 发出如此的光彩,以致另一位老小姐也学她朋友的样子祈祷 起来。接着神甫做了个手势,大家都参加了杜·恺尼克小姐 的祝祷。 “我是第一个祈求天主的,”男爵夫人想起了卡利斯特写 的那封不祥的情书,说,“天主没有如我的愿!” “也许我们应该请德·图希小姐来看看卡利斯特。”格里 蒙神甫说。 “她呀!”泽菲丽娜老太太大声说,“我们一切痛苦的根于 是她,使卡利斯特与家庭离心离德的是她,把卡利斯特从我 们手中抢去的是她,让卡利斯特读坏书的是她,教他异端语 言的是她!要她受众人诅咒,愿天主永远不饶恕她!她毁了 杜·恺尼克一家。” “她也许会使杜·恺尼克一家振兴起来呢。”神甫口气温 和地说,“她是个圣人,是个有道德的人。我为她担保,他对 卡利斯特只有善意,没有恶意。愿她能够实现她的愿望!” “请事先告诉我她的脚迈进这个家门的日子,那天我出 去。”老小姐大声说,“她送了父子俩的命。您以为我听不见 卡利斯特有气无力的声音吗?他几乎连话也说不出了。” 这时,三位医生正好走了进来。他们问了卡利斯特许多 问题,把卡利斯特折腾得很累。但他们给父亲看病的时间不 人间喜剧第四卷 长,只用了一会儿功夫就完全诊断清楚了,他们很惊讶他还 活着。盖朗德的医生不急不忙地告诉男爵夫人,关于卡利斯 特,可能得去巴黎请教最富有经验的医生,因为请他们来一 趟大概要花一百多个金路易。” “人会因这样那样的事情送命,可是爱情,这算得了什 么。”德·庞奥埃尔小姐说。 “唉呀!管他什么原因,反正卡利斯特没命了。”男爵夫 人说,“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痨病的一切症候,这是我们家乡最 可怕的病。” “卡利斯特没命啦!”男爵睁开眼睛说,两大颗泪珠夺眶 而出,慢慢地顺着睑上密密的皱纹往下淌,滞留在两腮的下 边。这大概是他一辈子流过的唯一的两滴眼泪了。 “他站起身来,向儿子的床边迈了几步,拉住儿子的双手, 看着儿子。 “父亲,您要什么?”儿子对他说。 “要你活下去!”男爵大声说。 “没有贝阿特丽克丝,我不会活下去的。”卡利斯特回答 老人,老人跌倒在自己的椅子上。 “什么地方弄得到一百个金路易,把医生从巴黎请来呀? 现在还来得及呢。”男爵夫人说。 “一百个金路易!”泽菲丽娜大声说,“救得活他吗?” 没有等弟媳妇答话,老小姐把两手伸进衣袋插口,解开 衬裙,发出落下东西的沉闷响声。她对自己藏金路易的地方 是这么熟习,象变魔术一般,转眼间就把金路易从缝着的地 方拆了出来。金币一个一个叮叮喈喈掉在裙子里。庞奥埃 人间喜剧第四卷 尔老太太看着她这样做,惊得呆住了。 “他们看着您呢!”她低声附耳对她女友说。 “三十七,”泽菲丽娜没有回答,继续数着。 “人人都会知道您有多!』>。” “四十二……” “加重金路易Ⅲ,崭新的,您又看不清楚,您是哪儿弄来 的呀?” “我用手摸得出。这儿共有一百零四个金路易,”泽菲丽 娜大声说,“够了吗?” “您这是怎么啦?”杜·阿尔嘉骑士突然来到,看见老朋 友的裙子里兜满了金路易,不知何故,问道。 德·庞奥埃尔小姐三言两语向骑士说明了情况。 “我已经知道了,我是给你们送一百四十个金路易来的, 我要交给卡利斯特使用,他知道这件事。” 骑士从衣兜里掏出包成两卷的金路易给大家看。玛丽奥 特看到这么多钱,叫加斯兰去把大门关上。 “黄金又不会使他恢复健康。”哭得象个泪人儿的男爵夫 人说。 “但可以帮助他去寻找他的侯爵夫人呀。”骑士反驳说。 “去吧,卡利斯特!” 卡利斯特从床上坐起身来,高兴地大声说: “上路!” “他有命了。”男爵以悲哀的口气说,“我可以死了。去把 ①加重金路易是金路易的一倍,值四十法郎或四十八个利勿尔。 人间喜剧第四卷 神甫找来。” 这句话使屋内一片惊慌。卡利斯特看见父亲因为这激动 人心的场面而变得面色苍白,忍不住掉下了眼泪。知道医生 判决的神甫找德·图希小姐去了,因为,过去他越是对她反 感,现在越是对她钦佩,并且象牧师应当卫护自己喜爱的信 徒一样卫护她。 听说男爵已经病得没有指望,人群涌进了德·恺尼克府 所在的小巷里:格里蒙神甫给这位布列塔尼的老武士行临终 涂油礼的时候,农民、盐民和盖朗德城里的人在院子里跪了 下来。知道父亲死在生病的儿子身边,全城的人都为之动情。 人们把这个布列塔尼古老家族的灭亡看做公众的灾难。他们 的礼节打动了卡利斯特。一时间,他的痛苦胜过了爱情。在 父亲弥留之际,他一直跪着,眼看这位君主制度的英勇卫士 慢慢死去,哭泣不止。老人在椅子上断了气,全家人都围在 他身边。 “我忠于国王,忠于宗教,至死不变。主啊,作为对我效 忠的报酬,求您让卡利斯特活下去!”他说。 “父亲,我一定活下去,我一定听您的话。”青年人应道。 “如果您愿意让我愉快地死去,就象法妮使我生活得很愉 快一样,你就发誓结婚。” “我答应您,父亲。” 这是个动人的场面:卡利斯特,还不如说是他的皮囊,靠 在杜·阿尔嘉骑士身上,一个干瘪憔悴得象个幽灵的老人扶 着一个瘦成皮包骨的青年,跟在男爵的灵柩后面送丧。教堂 和教堂大门前面的小广场上挤满了从方圆十多里路赶来的人 人间喜剧第四卷 群。 男爵夫人和泽菲丽娜看见卡利斯特尽管勉强答应听父亲 的话,仍是呆头呆脑,令人担忧。她们陷入极大的痛苦之中。 全家服丧的那天,男爵夫人把儿子领到花园深处的长凳上,盘 问了他一番。卡利斯特温柔顺从地回答母亲的问话,但他的 回答令人失望。 “母亲,”他说,“我身上已经不再有活力:我进食不养身, 吸气不养血。我觉得太阳冰冷。太阳象现在这样照在我们宅 子正面的时候,你看到的是洒满阳光的雕刻,我看到的是些 蒙着一层雾的模糊形状。如果贝阿特丽克丝在这儿,一切都 会重新变得明亮起来。现在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还有色彩和 形状,就是这朵花和这些叶子。”他说着,从怀里取出侯爵夫 人分给他的那束枯萎了的花,给母亲看。 男爵夫人什么也不敢问儿子了,他的回答说明他痴得比 他沉默所显示的痛苦还要厉害。这时,卡利斯特透过互相对 称的窗子看见了德·图希小姐,精神为之一振,因为费利西 泰使他想起了贝阿特丽克丝。正是多亏卡米叶,两个伤心的 女人在服丧期间才有了一线欢乐。 “好了,卡利斯特,”德·图希小姐远远看见了他,就边 走过来边说。“车子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一起找贝阿特丽克丝 去,走!” 这位戴孝的青年瘦削而苍白的面孔上立即出现了一阵红 晕,展眉一笑。 “我们一定救他。”德·图希小姐对卡利斯特的母亲说。卡 利斯特的母亲握了握她的手,高兴得流下了眼泪。 人间喜剧第四卷 男爵去世后一个星期,德·图希小姐、德·恺尼克男爵 夫人和卡利斯特动身去巴黎,把家务留给泽菲丽娜老太太照 料。 费利西泰出于对卡利斯特的喜爱,已经为这个可怜的孩 子安排了最美好的前程。她与葛朗利厄家有亲,这个公爵世 家的后裔是五个女儿。她已经给公爵夫人写了信,给她讲了 卡利斯特的故事,并告诉公爵夫人她卖掉了勃朗峰街上的房 子,有几个投机商愿出二百五十万法郎。她的代理人不久前 花了七十万法郎在波旁街买下了一幢最美的宅子,代替卖掉 的那幢。在卖房子剩下的钱中,她用一百万赎回杜·恺尼克 家的土地,并把她的全部财产安排给萨宾娜·葛朗利厄小姐。 费利西泰了解公爵和公爵夫人的打算;把五个女儿中最小的 嫁给他们爵位的继承人,葛朗利厄子爵。她知道老二克洛蒂 尔德弗雷德里克自愿终生不嫁,但不想象老大那样出家当 修女,只有现年二十岁的老四,美丽的萨宾娜待嫁。Ⅲ正是要 她来治好卡利斯特对德·罗什菲德太太的痴情。 在路上,费利西泰把这些安排告诉了男爵夫人。如果她 的计划成功,就要请人装修波旁街上那幢送给卡利斯特的房 子。于是他们三人在葛朗利厄府上下榻。在葛朗利厄府上,男 爵夫人受到同她做姑娘的姓氏和做妇人的姓氏完全相称的款 待和礼遇。德·图希小姐自然建议卡利斯特趁她去打听贝阿 特丽克丝的下落期间看看巴黎的风光。她让卡利斯特去经受 等待着他的各种各样诱惑。在节期即将开始的时候,公爵夫 ①这里没有提到和德·阿瞿达侯爵结婚的三女儿。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人,她的女儿们和她们的朋友竭尽巴黎人的地主之谊,对卡 利斯特殷勤接待。巴黎的生活给这位布列塔尼青年极大的愉 快。他在萨宾娜·德·葛朗利厄身上发现了某些同德·罗什 菲德太太相似的情趣,萨宾娜·德·葛朗利厄当时也确实是 巴黎社会最美丽最讨人喜欢的姑娘之一。从这时候起,他对 萨宾娜风韵的留心,大概不曾有任何其他女子从他那儿获得 过。萨宾娜·德·葛朗利厄因为喜欢卡利斯特,作用发挥得 更加出色。事情做得如此完美,以致一八三七年冬天,年轻 的杜·恺尼克男爵已经恢复了红润的气色和青春的风貌。当 他母亲重提他在父亲临终前许下的诺言,谈起他同萨宾娜· 德·葛朗利厄的婚事时,他听了已经没有反感。但是,他表 面上虽然遵守诺言,心里却无动于衷。母亲知道这一点,她 希望看到幸福的夫妻生活给他带来乐趣,消除他心中的冷漠。 一天,葛朗利厄一家,男爵夫人及其从英国专程赶来的亲戚 聚集在葛朗利厄公馆的大客厅里,葛朗利厄家的公证人莱奥 波德·阿讷坎在宣读结婚证书之前,先解释了证书的内容。可 是,人人都可看出,卡利斯特睑上有几分疑虑的神色,他断 然拒绝接受德·图希小姐给他的赠与。他还指望着费利西泰 的热诚,相信她在寻找贝阿特丽克丝。这时,萨宾娜走进了 大厅,穿戴得使人想起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虽说她是棕 黄色头发。她把下面这封信交给了卡利斯特: 卡米叶致卡利斯特 卡利斯特,在我进入见习修女的小房间之前,我要看一眼我 即将离去的世界,以便投身到祈祷的世界中去。这一眼完全是为 人间喜剧第四卷 255 了看您,因为在最近几年里,您对我来说就是整个世界。如果我 的计算没有错,在我不能参加的仪式正在举行的时候,您将听到 我的声音。您在祭坛面前同一位可以对着天地起誓爱您的年轻可 爱的姑娘结婚的那天,我也将在南特一座修道院的祭坛面前把终 身永远许给不欺骗和背叛任何人的人。我不是来使您伤心的,而 是求您不要因为任何虚文而拒绝接受我从见到您那天起就想送 给您的财产。请您不要对我得来不易的权利表示异议。虽说爱情 是一件痛苦的事,啊!我曾经深深地爱您,卡利斯特,但您也不 要有任何良心的责备:我一生曾经享受过的唯一快乐,是您给予 我的,痛苦则是我自己造成的。那么,您就使我永远快乐以弥补 我过去所有的那些痛苦。请允许已不存在的可怜的卡米叶为您每 天享受的物质幸福做一点贡献吧。亲爱的,让我在您如花似锦的 生活里增添一点芳香,让我永远在您的生活里而又不使您讨厌。 无疑,您将使我获得永生的幸福。难道您不肯让我以身外之物来 偿还我对您的情债吗?难道您那么缺少仁慈心肠,难道您在这件 事上没有看到一位不值一顾的情人的最后谎言吗?卡利斯特,没 有您的世界,对我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您会因此把我变成最 可怕的孤独者,您把不信宗教的卡米叶·莫潘——我要郑重否定 的小说和剧本的作者——带到了天主的面前,您把这个胆大妄为 的坏姑娘捆着手脚扔到了天主面前。我今天做了我早该做的人, 一个清白无辜的女子。是的,我已经用悔恨的泪水洗净了我的衣 衫,所以我才能被一位天使,被我亲爱的卡利斯特领到天主的跟 前!我多么高兴用这个我决心使之神圣化的名字称呼您呀!我爱 您没有任何私心,就象母亲爱儿子,教会爱孩子那样。我可以为 您,为您的亲人祈祷,除了希望您幸福之外,不掺杂任何其他欲 望。如果您知道我在思想上摆脱了世俗的私心杂念之后生活得多 么清静,想到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是多么愉快,您就公遵照您家 256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崇高格言,坚定地踏进美好的生活,丝毫也不瞻前顾后!我给 您写信,主要就是为了求您忠于您自己和您的亲人。亲爱的,您 不得不生活在其中的社会,如果没有对责任的信仰,就不可能存 在。您可能不承认它,就象我过去不承认它一样,放纵您的情欲, 任凭自己胡思乱想,象我过去那样。女人只有不断将自己的生命 当作礼物贡献出去才会同男人平等,如同男人的生命是无休止的 行动一样。而我的生命过去好似长期害了自私自利的病症。因此, 天主也许把您当作负责惩罚和宽恕我的使者,在傍晚放到了我家 的门口。请听一个女子的自白吧,荣誉对她来说是一座给她照亮 了真正道路的灯塔。不要再孩子气了,为了您做家长,丈夫和父 亲的责任而牺牲您的幻想吧。重新举起已经倒下的杜·恺尼克祖 先的旗帜,在这个既无宗教又无道德原则的时代,表现出世家子 弟的全部光彩和全部荣耀。我心爱的孩子,让我稍稍扮演一下母 亲的角色吧:令人钦佩的法妮是不会忌妒一个已经不在尘世的姑 娘的,您不会再见到这位姑娘了,除了她那双一直伸向苍天的手。 今天,贵族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财富,请接受我的一部分财产吧,卡 利斯特,并请用在正道。这不是我的馈赠,而是受人之托转交给 您的遗赠。时间使我在巴黎财产的价值上赚了钱,当我把这些赚 来的钱送给您的时候,我想得更多的是您的孩子和您布列塔尼的 老家,而不是您本人。” “我们签字吧。”年轻的男爵说,使在场的人大为满意。 第三部偷 情 第二个星期,按照圣日耳曼区一些人家的习惯,早晨七 点钟在圣多马·达干教堂举行结婚弥撒。弥撒结束后,卡利 人间喜剧第四卷 斯特和萨宾娜登上一辆漂亮的旅行马车。二十个人聚集在或 集中在葛朗利厄公馆门口的雨篷下面,向新婚夫妇告别,拥 抱的拥抱,祝贺的祝贺,流泪的流泪。祝贺的是四位证婚人 和先生们,流泪的是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克洛蒂尔德,她们 俩都因为同样的想法而担心害怕。 “她现在走向生活了!可怜的萨宾娜,她今后要受不那么 情愿结婚的丈夫摆布了。” 这种情况下或者其他任何情况下的结婚,不仅包含了浮 生的欢乐,也涉及脾气相投、体质协调、性格一致,而这些 使这人生的必由之路始终是个疑问。待嫁的女儿也好,已经 做了母亲的也好,对于碰运气的婚姻是什么结果,有什么危 险,是清楚的。所以女人们看到结婚总是流泪,而男人们总 是微笑。男人们认为没有任何风险,女人们对她们所冒的风 险则大体上是了解的。 在新婚夫妇车子前面,是男爵夫人的车子,公爵夫人走 过来对男爵夫人说: “尽管您只有一个儿子,您毕竞是母亲。我把心爱的萨宾 娜拜托给您了!” 在这辆车子前面,有个打前站的穿猎装的跟班,车子后 面有两个贴身女仆。每辆马车套四匹马,四个马车夫穿着他 们最好的制服,纽眼上插着鲜花,帽子上扎着彩带,德·葛 朗利厄公爵费了好大劲儿才劝动他们摘掉鲜花和彩带,还给 了他们酒钱。法国马车夫极其聪明,但他们爱开玩笑:他们 拿了酒钱,可是到了城门口,他们又戴上了彩带。 “好了,再见了,萨宾娜!”公爵夫人说,“记住你的诺言, 人间喜剧第四卷 经常给我写信。——卡利斯特,我不再跟您说什么了,但,您 理解我!……” 于斯特·德·葛朗利厄子爵对着阿苔娜依丝微笑。克洛 蒂尔德靠在小妹妹阿苔娜依丝身上,眼里噙着眼泪,向新娘 投过一道机智的目光,目送马车离去。四位马车夫反复在空 中甩着响鞭,发出的声音比放枪还响脆。 几秒钟内,喜气洋洋的车队就到了荣军院前面的广场,沿 着河岸上了耶拿桥,穿过巴锡门,来到凡尔赛公路,最后登 上了通布列塔尼的大路。 瑞士和德国的手工业工人,法国和英国的世家都遵循同 样的习惯,婚礼之后出门旅行,这不是很奇陉吗? 大人物挤在滚动的方盒里,小人物乐呵呵地步行,在树 林里停下休息,在每个小旅店里都大吃大喝,直到尽兴为止, 或者说得正确些,直到钱用光为止。是象正经的老派人那样 躲开公众开始夫妻同床的小家庭生活的风化水准高呢,还是 躲开家人在大路上陌生人的面前抛头露面的风化水准高呢? 道德家大概是很难裁决的。思想感情细腻的人大概希望清静, 既躲开公众也躲开家人。结婚前的快速恋爱是第一流巧匠雕 琢出来的钻石、珍珠、宝石,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财富。 除了新娘,谁能讲蜜月的故事呢?有多少女子会在这儿 承认这个长短不一的时期(有的只有一夜!)是夫妻生活的前 奏呢? 萨宾娜给她母亲写的头三封信将透露她的处境。遗憾的 是,这种处境对一些年轻的新娘和多数年长的妇女来说并不 新鲜。并不是所有成为所谓心灵的护士的新娘,都象萨宾娜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样能够马上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圣日耳曼区的姑娘,凡 是聪明的,在思想上都已经成了妇人。在结婚之前,她们就 从社交生活和母亲那里接受了温文尔雅的锻炼。一心要把传 统留给后代的公爵夫人们,在她们向自己的女儿说以下一些 话的时候,常常不了解她们教育的意义: “这个动作做不 得。——不要嘲笑这个。——千万不要一屁股朝沙发上一 坐,要轻轻坐上去。——改掉这些讨人嫌的样子!——不应 该这样做。”等等。因此有些爱挑剔的市民毫无道理地拒不承 认象萨宾娜这类姑娘的清白和贞洁,而她们完全是黄花闺女, 深受聪明才智、高贵气派和高雅情趣的熏陶,从十六岁起就 知道使用她们的双筒望远镜。萨宾娜为了适应德·图希小姐 想出来的使她出阁的办法,不得不学德·绍利厄小姐Ⅲ的气 派。当人们在夫妻生活发生重大危机的时刻看到那些出身的 优点变得无用的时候——此时这些优点常常在爱或不幸的双 重压力下化为乌有——。那天生的精细和世家的禀赋也许会 使这位少妇变得象《两个新嫁娘》中的主人公那样有趣。 致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 一八三八年四月,盖朗德。 亲爱的母亲,您肯定能理解,为什么我未能在旅行途中给您 写信,当时我们的心思象车轮一样转个不停。我来到布列塔尼腹 地的杜·恺尼克府上已经两天了。这是一座精致的宅子,象个椰 ①指巴尔扎克的小说《两个新嫁娘》中的主人公德·绍利厄小姐。 260 人间喜剧第四卷 子壳。尽管卡利斯特一家对我亲切照顾,我还是极想飞到您身边 去,把许许多多我感到只能跟母亲说的事告诉您。亲爱的妈妈,卡 利斯特在结婚的时候心里还藏着巨大的痛苦,我们大家都知道, 您也没有把我做人的难处隐瞒我,可是,唉!困难比您设想的还 要大。啊!亲爱的妈妈,我们在几天里获得了什么样的感受啊!为 什么我不可以跟您讲上几个小时呢?您的一切叮嘱都变得没有用 了,从下面这句话,您肯定猜得出为什么:我爱他,就好象他不 是我的丈夫。也就是说,如果嫁给另一个人,我同卡利斯特旅行 就会爱上他并恨我的丈夫。请您仔细看看一个被如此全心全意 地,不由自主地,不折不扣地爱着的丈夫吧,且不算您喜欢加上 的所有其他形容词。因此,我不顾您善意的劝告,确立了自己隶 属的地位。为了从卡利斯特那儿得到终生不渝的感情,您曾嘱咐 我要保持尊严,高贵,端庄,自重,因为尊敬和器重将确立一个 妻子在家庭中的神圣地位。您对现在一些少妇不以为然无疑是对 的,她们为了同丈夫和睦相处,一开始就随和,讨好,轻信,随 便,放任,按照您的说法,有点儿过于女儿气(我向您承认至今 我还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以后再说吧),照您看来,这样很快就 会逐步受到丈夫的冷淡,也可能是蔑视。 “记住,你是葛朗利厄家的女儿!”您曾低声附耳对我说。 这些充满慈母情意的代达罗斯Ⅲ式的嘱咐,与所有神话传说 的命运一样。亲爱的母亲,您能设想我会以这样的灾难,照您看 来会使现在的少妇们结束蜜月生活的灾难,来开始我们婚后的生 ①代达罗斯,希腊传说中的建筑师和雕塑家,曾为克里特王弥诺斯建造迷 宫。他为了逃出克里特王国,为自己和儿子设计制造了用蜡和羽毛粘合 的双翼。途中,由于儿子未听他的嘱咐,飞得太高,蜡被太阳晒化,羽 毛脱落,坠海而死。 人间喜剧第四卷 26l 活吗? 当卡利斯特和我,看到只有我们俩坐在马车里的时候,我们 发现双方都是傻呆呆的模样,但心里明白第一句话,第一道目光 至关重要,我们俩都被婚礼弥撒弄得晕头转向,各自瞅着车门外 面。真是可笑!马车走到城门附近的时候,先生用有点儿激动的 语气开口说话了。他的话象一切所谓即兴发言一样,无疑是经过 准备的。我听的时候心怦怦直跳,现在我给您简略地复述一下。 “我亲爱的萨宾娜,我希望您幸福,特别是要按您自己的心愿 幸福地生活。”他说,“因此,在我们目前所处的情况下,让我们 俩在今后几年里都一直象现在这样,不要因为正当的好意而使我 们对各自的个性和感情有所误解。请您想象一下,您在我身上可 以找到一位兄长,我也一样,我希望在您身上看到一位妹妹。” 这第一席夫妻的情话,虽然十分温柔体贴,我却没有从中得 到任何与我热切的心情相呼应的话语。我回答说,我也有同样的 感情,然后便陷入了沉思。按照这个我们有权互相冷淡地声明,我 们便闲聊开了,灰尘呀,驿站呀,风景呀,十分彬彬有礼。我,十 分勉强地微微笑着,他,精神十分迷惘。 最后,在车子离开凡尔赛的时候,我直截了当地问卡利斯特 ——我称呼他我亲爱的卡利斯特,就象他称呼我我亲爱的萨宾娜 一样——,问他是否能跟我讲讲差点儿使他送命的事,我知道是 亏了这事才有幸做了他的妻子。他犹豫了很久。这成了我们之间 的一场小冲突,持续了三站路的功夫。我呢,尽量做出象个犟头 倔脑要赌气的小姑娘的样子,他呢,在斟酌着这个要害问题,如 同报界作为挑战向查理十世提出的问题一样:国王会让步吗?过 了韦纳伊驿站,互相交换了最令人满意的誓言,保证任何时候都 不责备他的这次狂恋,不冷淡他等等之后,他终于对我描述了他 对德·罗什菲德太太的爱情。 262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不愿意在我们之间有什么秘密。”他最后说。 可怜的卡利斯特不知道,他的朋友德·图希小姐和您,你们 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因为在签婚约的那天,给我那样的年 轻人穿礼服是不会不让她知道她所扮演的角色的。对于您这样温 柔的母亲,我不应该有任何隐瞒。当我发现他谈这场前所未有的 艳情更多地是出于他的自愿而不是我的希望时,我深深受到感 动。亲爱的母亲,您会责备我想了解他那痛苦的深度和您向我指 出过的他那敏感的心灵创伤吗?就这样,在受到圣多马·达干教 堂神甫祝福的八小时之后,您的萨宾娜就落到了一个年轻的妻子 尴尬地听丈夫亲口吐露恋爱受骗经过和她情敌的劣迹的境地,是 的,这是一个年轻女子得知只是由于一个金发老太婆心气高傲, 自己才得以和丈夫婚配时所处的可悲境地。听了他的故事,我获 得了我所寻觅的东西。“什么……”您会说。啊!亲爱的母亲,在 座钟上面和壁炉正面,互相引诱的爱神我见得够多了,足以把这 种教诲付诸行动了!卡利斯特在结束他那不平常的回忆的时候, 热情地保证要把他称之为发疯的往事忘得一干二净。一切保证都 需要签字才有效。这位幸福的不幸人拿起我的一只手,送到嘴边, 然后久久地两手捧着不放。接着又是一次表白。这一次表白,我 觉得比第一次更符合我们的身分,虽然我们俩没有开口说一句 话。一个女人愚蠢到不爱我那英俊迷人的卡利斯特,我对其低下 的情趣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从而获得了这一幸福…… 他们叫我,要我去玩一种我还不懂的扑克牌戏,我明天再继 续写。现在离开您一下去做打穆士牌的第五家,只有在布列塔尼 的腹地里才有这种事情!…… 人间喜剧第四卷 263 五月三日 我继续讲我的《奥德修纪》Ⅲ。第三天,您的女儿和女婿就不 再用客气的您,而用情人的你来互相称呼了。婆婆见我们很幸福 非常高兴,尽力代替您,亲爱的母亲。象所有想为消除对往事的 记忆而起点作用的人那样,她亲切极了,待我几乎同您一样。她 大概猜到了我做人的毅力,因为,在旅行开始阶段,她竭力掩饰 自己的不安,过分的谨慎使她的不安反而变得显而易见。 当我的视野里出现盖朗德的塔楼时,我附耳对您的女婿说: “你真的忘记她了吗?” 我的丈夫已经变成了我的天使,他肯定还不晓得纯朴、真诚 的爱是多么深厚,因为这句简单的话使他高兴得几乎发疯。不幸 的是,想让他忘记德·罗什菲德太太的愿望使我走得太远了。有 什么办法!我爱,我几乎成了葡萄牙姑娘,因为我更多的象您而 不是象我父亲。我怎么做,卡利斯特都能接受,如同娇生惯养的 孩子,别人怎么宠爱他都行。他首先是个独子嘛。我跟您私下讲, 万一我有个女儿,我就决不让她嫁给独生子。巴结一个霸王已经 够了,而我在独生子身上看到好几个霸王。于是乎,反倒是我去 巴结他了。我的行为象个忠心耿耿的妻子。忠心耿耿,为人所用, 是有危险的,要丢掉尊严的,所以我要预先告诉您,这半个品性 的东西是保不住了。尊严只是骄傲的屏风,在这屏风的后面,我 们爱怎么发脾气就怎么发脾气。您说有什么办法,妈妈!……您 不在身边,我觉得自己是站在深渊面前。如果我保持自己的尊严, 我可能会因为得到的只是一种兄妹之情而暗暗痛苦,这种兄妹之 ①《奥德修纪》,荷马史诗,记述特洛亚战争结束后,奥德修在海上漂流十 年才返回家乡的故事。这里萨宾娜诙谐地把自己的经历称作她的《奥德 修纪》。 264 人间喜剧第四卷 情肯定会干脆变成冷漠无情。我可能会给自己准备什么样的前途 呢?我忠心耿耿的结果就是自己成了卡利斯特的奴隶。我将来能 改变这种状况吗?我们走着瞧吧。至于目前,我喜欢这种状况。我 爱卡利斯特,全心全意地爱他,象一个觉得自己儿子所做的一切 都好,甚至让儿子打几下也好的母亲那样,疯狂地爱他。 五月十五日 直到现在,亲爱的妈妈,婚姻对我来说是十分美满的。我为 最美的男子献出了我全部的爱,可是一个蠢女人却看不起他,宁 愿爱一个蹩脚的音乐家,这女人显然是个蠢货,是最糟的一种蠢 货:冷酷的蠢货。我作他的妻子,在感情上是很宽宏大量的。我 把他心灵上的创伤当作自己一生的创伤来医治。是的,我愈是爱 卡利斯特,我愈是感到我可能会痛苦而死,若是我们目前的幸福 中止了。再说,这家庭的每一个人,杜·恺尼克府上常来的朋友 都喜欢我,他们家立经挂毯上的人物似乎也从挂毯上走下来证明 不可能的事是存在的。 等有一天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我来给您描绘我的姑母泽菲 丽娜、德·庞奥埃尔小姐、杜·阿尔嘉骑士、凯嘉鲁埃家的小 姐们等等诸如此类的人。甚至两位仆人,玛丽奥特和加斯兰,也 把我看做天上下凡的天使,同我说话的时候战战兢兢的。他们可 不是只中看不中用的人,我希望人家允许我把他们带到巴黎去。 我的婆婆郑重其事地让我们住在先前她和她亡夫的套间里。 那情景十分动人。 “我这福人的全部生活是在这里度过的。”她对我们说,“亲爱 的孩子,但愿这是你们的一个吉兆!” 她住进了卡利斯特的房间。 这位圣洁的女子似乎想摆脱往事的记忆和高贵的夫妇生活, 人间喜剧第四卷 265 以便让我们来享受。 布列塔尼省,这座城市,这个老式家庭,一切的一切,尽管 对我们这些爱取笑人的巴黎女子来说有些可笑的地方,但直至细 微末节都有某种不可解释的伟大之处,我只能用神圣这个词来说 明。如您所知道的那样,杜·恺尼克家的大片土地已经被德·图 希小姐赎回来了,我们不久要去修道院看望她。所有的佃户都来 向我们致意。这些老实人穿着节日的服装,个个都非常高兴卡利 斯特又真正成了他们的主人,他们使我懂得了布列塔尼,封建制 度,古老的法兰西。这真是一个节日,我不想给您描写,我要当 面讲给您听。所有租契的基本条款都是这些庄稼汉自己提出来 的。我们视察了我们的已经典出去一百五十年(!)的土地之后, 将在这些租契上签字。……德·庞奥埃尔小姐告诉我们,佃农 们已经以巴黎人难以置信的老实态度申报了收入。 三天之后我们即去视察我们的土地,我们将骑马前往。亲爱 的母亲,等我回来之后,我再给您写信。可是,如果我的幸福已 经到了顶,我能对您说些什么呢?那么,我就把您已经知道的事 告诉您,也就是说,告诉您我是多么地爱您。 致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 南特,六月。 好象一八三0年的革命和一七八九年的革命从来不曾砍倒 封建制度的旗帜一样,我扮演了受臣民崇拜的领主夫人的角色; 在树林里纵马驰聘,在农庄里歇脚,在铺着老式台布、用老式盘 子装菜的老式餐桌上用餐;用魔术家变戏法的大口杯喝葡萄美 酒;在吃餐后果点时鸣枪;震耳欲聋的“杜·恺尼克家族万岁!” 的欢呼!一个人用一支比尼乌山风笛连续吹十个小时来伴奏的舞 266 人间喜剧第四卷 会!献上来的一束一束鲜花!请我们祝福的一个又一个新娘!床 上睡一觉就可解除的疲乏——我睡得从未这么香过,醒来时神清 气爽,爱情象洒在你身上的阳光一样灿烂,象用下布列塔尼语嗡 嗡叫着的干百只苍蝇那样闪闪发光Ⅲ!……最后,在古里古怪的 杜·恺尼克古堡里住了一阵子——这里的窗户象走车马的大门, 母牛可以到大厅里来啃草;我们已经发誓要整顿,修理,以便每 年在这里接受恺尼克氏族子弟的欢呼,他们中的一个将打着我们 家族的旗帜……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哎唷!我终于到了南特! 啊!我们到达恺尼克古堡的那一天真了不起!本堂神甫和他 的全体神职人员,我的妈呀,个个头上戴着花冠,前来迎接我们, 为我们祝福,表示高兴!……我现在给您写信,眼里还噙着激动 的泪水。这位神气十足的卡利斯特演着领主的角色,活象司各特 笔下的人物。我的先生接受别人的致意,好象他完全处在十三世 纪一样。我听见姑娘们和大妈们象喜歌剧中的合唱一样互相异口 同声地说: “我们的领主多俊啊!” 年长的人彼此议论着,说卡利斯特长得象他们见到过的杜· 恺尼克家的前辈。啊!庄重崇高的布列塔尼,何等的信仰之邦,宗 教之乡!但是,进步窥伺着布列塔尼,人们在这里架桥筑路,新 思想也会跟着来到,那就要同布列塔尼的崇高永别了!一旦人们 向农民证明,他们与卡利斯特是平等的人,只要他们愿意相信,他 们肯定再也不会象我看到的那样自由,那样自豪!在这以和平手 段收回土地的妙举和签订契约以后,我们便离开了这块一向时而 绚丽多采、时而阴沉凄凉的迷人地方,来到这里拜见使我们获得 幸福的人。卡利斯特和我,我们感到应向圣母往见会的见习修女 ①一句玩笑,影射该地区的闭塞、保守,居民一直使用下布列塔尼方言。 人间喜剧第四卷 267 表示谢意。为了纪念她,卡利斯特将根据德·图希家的族徽来制 订他的纹章,其样式是:黄色和绿色为底,横竖各一条等分线,交 叉两条对角线;当中镶一只银鹰,鹰嘴衔着那句美妙的女性铭言: 怀念您! 杜·恺尼克家的朋友格里蒙神甫,昨天领着我们来到圣母往 见会的女修道院。妈妈,他对我们说,你们亲爱的费利西泰是个 女圣人。对他来说,费利西泰当然是个女圣人喽,既然费利西泰 皈依天主教的壮举使他荣升了教区的代理主教。德·图希不肯见 卡利斯特,只见了我,看上去她对我的拜访非常高兴。 “你告诉卡利斯特,”她低声说,“我不肯见他,是鉴于良心和 服从,因为人家不允许我见他。但我宁愿不用成年累月的痛苦来 换取这几分钟的快乐。啊!当人家问我心里想什么的时候,你知 道,我是多么难于回答。我头脑里思绪万千,象阵阵旋风,瞬息 即逝,可是见习修女的导师不肯理解。有时候,意大利或巴黎,种 种情景,历历在目,同时也想到卡利斯特。”她以您所知道的那种 绝妙的诗歌语言说,“卡利斯特是这些回忆的太阳……我年纪太 大了,不能入加尔默罗修女会,便入了圣弗朗索瓦·德·萨勒Ⅲ 创建的圣母往见修女会。唯一的原因是这位圣人说过:‘我将让你 们光头,而不让你们赤脚!’,同时他反对那些损害身体的苦行。确 实,犯罪的是脑袋。这位主教圣人把管思想和意志的教规订得很 苛厉是做得对的!……这正是我所希望的,因为我的头脑是真正 的罪犯,它直到四十岁这样致命的年龄还在感情问题上欺骗我, 虽说在这年纪我可以一时间比年轻女子幸福四十倍,可是以后我 比她们要五十倍的不幸……”她显然很高兴地中断了谈她自己, ①圣弗朗索瓦·德·萨勒(1567 1622),日内瓦主教,圣母往见会的创建 人。 268 人间喜剧第四卷 她问我:“哎,孩子。你满意吗?” “您看得出我正沉浸在爱情和幸福的狂喜之中!”我回答她 说。 “卡利斯特既善良单纯又高尚英俊。”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我已把你立为我的财产继承人,你除了拥有我的财产,还拥有我 梦寐以求的双重理想……”她停了一下,又继续说,“我为自己所 做的事感到高兴。我的孩子,你现在可不要忘乎所以。你们轻而 易举地获得了幸福,只要伸出手来,幸福便从天而降。但,你要 想想如何保住幸福。哪怕只是为了从这里带回我的经验之谈,你 来一趟也是非常值得的。目前卡利斯特是被动地接受具有感染力 的爱,你没有使他产生爱情。要使你的幸福持久,亲爱的,你要 努力将这个原则和第一个原则结合起来。为了你们俩的利益着 想,你要设法任性、撒娇,必要的时候,凶一些。当然,我无意 要你使坏心计,也无意要你蛮不讲理,而是要你讲究技巧。在消 耗与挥霍之间,有个节约问题。你要恰如其分地对卡利斯特施加 一点影响。下面是我要说的最后一点俗家话,我是留着对你讲的, 因为我心里担心,为了救卡利斯特而牺牲了你:你要牢牢拴住卡 利斯特,给他生几个孩子,让他把你作为孩子的母亲来尊敬 ……”最后,她以激动的口吻对我说,“你要设法使他永远不再见 到贝阿特丽克丝!……” 贝阿特丽克丝的名字使我们俩都陷入一种茫然若失的状态, 四目相视,彼此都流露出隐隐约约的不安情绪。 “你们回盖朗德去吗?”她问我。 “回去的。”我对他说。 “那么,任何时候你们都不要到图希庄园去……我不该把这 份财产给你们。” “那为什么?” 人间喜剧第四卷 269 “孩子呀!图希庄园对你来说好似蓝胡子的密室Ⅲ,因为,唤 醒已经沉睡的感情,是再危险也不过的了。” 亲爱的母亲,我给您复述了我们谈话的主要内容。虽说德· 图希小姐让我讲了很多事,可是她叫我想得更多,因为当我沉醉 在旅行和诱惑卡利斯特的欢乐之中时,忘记了我在第一封信里和 您谈到的严重的精神状态。 在南特这座优美迷人的城市好好游览了一番,到布列塔尼广 场参观了夏雷特吲壮烈牺牲的地方之后,我们打算沿卢瓦尔河回 圣纳泽尔,因为我们已经走过从南特去盖朗德的旱路了。轮船确 实不及马车。许多人一起旅行,是垄断这个现代怪物的一大发明。 两个长得相当漂亮的南特少妇在甲板上窜来窜去,得了我称之为 凯嘉鲁埃家的病症——这是句笑话,待我给您描绘了凯嘉鲁埃一 家人之后,您就会明白了。卡利斯特的行为非常得体,象个真正 的世家子弟,没有拿我到处炫耀。尽管对他的高尚情趣非常满 意,——象收到人家送的第一只小鼓的孩子一样——我认为现 在是试一试卡米叶·莫潘教我的办法的极好机会,因为跟我谈过 话的确实不是见习修女。我于是摆出一副爱赌气的小样儿。卡利 斯特非常可爱地为此感到惊慌不安。他低声问我:“你怎么啦? ……”我老实回答说: “没有什么!” 我承认,这样说真话,起初取得的成绩不大。在庄重可能挽 救女子及其权势的种种情况下,谎言是个决定性的武器。卡利斯 ①蓝胡子是法国佩罗童话中的一个恶魔。他杀死了六个妻子,将她们的尸 体藏进一司密室。任何一个年轻妻子,如果出于好奇想偷看这司密室,就 会同样遭到被杀害的命运。 ②即夏雷特·德·拉孔特里,详见本卷第19页注②,但夏雷特实际上死于 维雅姆广场,而不是布列塔尼广场。 270 人间喜剧第四卷 特变得非常焦急不安。我把他领到船头一大堆缆绳之间。在那儿, 我用一种虽不是伤心,但却是焦虑的语气,向他诉说了女人嫁给 美男子的不幸和担心。 “啊!卡利斯特,”我大声嚷道,“我们结婚有个很大的不幸, 您不曾爱过我,您不曾选择我!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没有象座 雕像那样愣在那里不动!是我的心,我的爱慕,我的温情,在乞 求着您的爱。有一天,您会因为我主动把少女纯洁的、不由自主 的珍贵爱情送给了您而惩罚我的!……我也许应该耍脾气,撒娇, 可是我感到没有勇气和您对抗……要是那个看不起您的可恶女 人在这儿,处在我的地位,您大概连看也不会看一眼这两个奇丑 的布列塔尼女人。按巴黎的标准,她们只能算在牲口一类里 ......,, 母亲,卡利斯特流下了两滴眼泪,他转过身去不让我看见。他 发现船到了下安福尔省,就跑去对船长说,让我们在这儿下船。用 这种方式来答复我,我便软了,特别是下船后还在下安德尔省一 家蹩脚的旅店里歇了三个小时。我们在旅店的小房间里吃了一餐 新鲜的鱼,就象风俗画家们画的那种鲜鱼,窗外从卢瓦尔河美丽 的水面上传来安德雷省Ⅲ冶金工厂的轰鸣声。看到经验如何在起 作用,我大声叫嚷起来: “啊!费利西泰……” 修女给我出的主意和我表里不一的表现,卡利斯特万万没有 料到。他打断我的话,用绝妙的文字游戏吲回答我说: “那就让我们留个纪念吧!我们找个画家来画下这幅景色。” ①安德雷省,又称安德尔与卢瓦尔省,与安德尔省毗连。 ②德·图希小姐的名字费利西泰的涵义是“幸福…‘如意”,因而卡利斯特 以为萨宾娜对此地感到特别满意。 人间喜剧第四卷 27l 用不着,亲爱的妈妈,我哈哈大笑,笑得卡利斯特不知所措, 我看他几乎都要生气了。 “可是这景色,这场面,已经烙在我的心上了。”我对他说, “永远磨灭不了,它的色彩也模仿不了!” 啊!母亲,我无法做到心里爱他,外表装出吵架或不和的样 子。卡利斯特愿意把我怎样,我就会怎样。那眼泪,我想,是他 为我流的第一次眼泪:这眼泪难道不比那对我的权利的第二次表 白更珍贵吗?……一个无情的妻子在船上发了脾气之后可能会变 成贵妇和主妇,而我,却又一次失败了。照您的办法,我愈是耍 女儿家脾气,我愈是变成妻子。因为,我对待爱情的态度 极其软弱。我的主人看一眼,我就软下来了。不!我不 是放纵爱情,我是把自己拴在爱情上面,象母亲把自己 孩子紧紧抱在怀里那样,生怕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儿。 致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 七月,盖朗德。 啊!亲爱的妈妈,才过了三个月,我已尝到忌妒的味道了!这 下我心里什么感情都有了:深深的恨,深深的爱!我比受丈夫欺 骗的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根本不爱我!……幸好我有个母亲, 有颗心,可以任凭我呼号!……我们这些还有点儿姑娘脾气的女 子,只要人家对我们说:“在开启您的宫殿的所有这些钥匙里,这 是一把生了锈的回忆的钥匙。您什么地方都可以进去,什么都可 以享受,就是图希庄园去不得!”我们就会脚底发痒,眼睛里闪着 夏娃的好奇目光,偏偏要到那儿去。德·图希小姐在我的爱里放 进了什么样的刺激素呀!为什么她不准我去图希庄园呢?到布列 272 人间喜剧第四卷 塔尼的一座破房子里去散散步,小住一阵子,就会影响我的幸福, 这还算什么幸福呢?我怕什么呢?最后,在蓝胡子太太的种种理 由里再加上那所有做妻子的都难以摆脱的欲望,想知道她们对丈 夫的影响牢固与否的欲望,您就会明白为什么有一天我摆出一副 无所谓的小样儿问道: “图希庄园是怎么回事呀?” “图希庄园是您的。”我的好婆婆对我说。 “卡利斯特若是不曾去过图希庄园就好了!……”泽菲丽娜姑 妈摇摇头,大声嚷道。 “那样他就不会做我的丈夫了。”我对姑妈说。 “您知道过去发生的事吗?”婆婆机敏地顶了我一句。 “那是堕落的渊薮。”德·庞 奥埃尔小姐说,“德·图希小姐 在那里作了许多孽,现在她正为此求天主宽恕呐。” “这样不是既救了这个高尚女子的灵魂,又使一座修道院发 了财吗?”杜·阿尔嘉骑士大声嚷道,“格里蒙神甫告诉我,她送 了十万法郎给圣母往见会的修女们。” “您想去图希庄园吗?”婆婆问我,“值得看一看。” “不用看,不用看!”我急切地说。 您不觉得这折戏是某种恶作剧的一部分吗?这折戏在种种借 口下面重复了多次。最后婆婆对我说: “我明白为什么您不去图希庄园。您做得对。”呵!妈妈,您 不得不承认,这一攮子,虽是无心刺的,也可能会使您下决心要 看一看您的幸福是否建立在如此脆弱的基础上,以致会在某座房 子里垮下来。应该为卡利斯特说句公道话,他从不曾向我提议去 看变成他财产的那座僻静的庄园。我们一旦相爱,就成了缺乏理 智的人。因为,他的沉默,他的克制,把我惹恼了。一天,我对 他说: 人间喜剧第四卷 273 “惟独你提也不提图希庄园,你怕在图希庄园里看见什么?” “那我们就去吧。”他说。 象所有愿意上当并把举棋不定的难题托付给侥幸来解决的 女人一样,我上了当。我们到图希庄园去了。 这地方真美,富有艺术家的雅趣。在德·图希小姐坚持要我 别去的这座幽深的庄园里,我感到很愉快。所有有毒的花都开得 很美,这是撒旦种的,因为有魔鬼种的花,也有天主种的花!我 们只要回过头来一想,就会发现他们各自创造了半个世界。我在 不是玩火而是玩弄灰烬的这种处境里,是怎样一种甜中带苦的滋 味呀!我观察着卡利斯特,看看一切是否都真的熄灭了,我提防 着穿堂风,请相信我!我们一个一个房间走过去,一件一件家具 看过去,完全象寻找藏起来的东西的孩子,同时我密切注视着他 的神色。我觉得卡利斯特在沉思默想,我起初以为取得了胜利。我 感到自己的地位相当巩固,不怕谈论罗什菲德太太了。自从听说 了克华西克岩峰上的那件事,我便称她为罗什缺德。我们终于去 看了那丛著名的黄杨,就是他为了不让贝阿特丽克丝属于任何人 而推她下海时掉进去的地方。 “她能呆在那上面,身子一定很轻。”我笑着说。 卡利斯特保持沉默。 “让我们尊重死人吧。”我继续说。 卡利斯特仍然默不作声。 “我使你讨厌了吧?” “没有,不过,不要去挑动这个感情。”他回答说。 什么话呀!……卡利斯特看到我为这句话而不开心,对我倍 加照顾和体贴。 274 人间喜剧第四卷 唉!我现在到了深渊里,我象传奇剧里的天真少女那样,采 着花儿玩耍。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闯进了我的幸福,就象一匹马 出现在德国的民间叙事诗里那样。我以为卡利斯特的爱情会由于 回想起往事而变得强烈起来,我以为重提那位可恶的贝阿特丽克 丝的妖艳会在他心里重新掀起感情的风暴,我以为他会把这种感 情倾泻到我身上来。这个本性不良、冷酷无情、顽固不化、意志 薄弱的人,象软体动物和珊瑚虫一样,也敢自称贝阿特丽克丝! ……亲爱的母亲,我的心虽然完全属于卡利斯特,但我已经不得 不用眼睛监视着可疑之处,眼睛比心还管用,这不是巨大的灾难 吗?怀疑不是反倒有道理了吗?事情是这样的: “我很喜欢这地方。”一天早上,我对卡利斯特说,“因为有了 这地方,才有我的幸福,所以你有时把我当做另一个人,我并不 怪你……” 这个老实的布列塔尼人面孔羞得通红,我扑上去热烈地拥抱 他,不过,我要离开图希庄园,再也不回这里来。 从我恨德·罗什菲德太太恨到希望她死的程度(口可!天哪!自 然是死于肺炎或是什么意外事件),我意识到自己对卡利斯特爱 得多深,多强烈。这女人打搅我的睡眠来了,我做梦时梦见了她! 难道我有可能遇见她吗?……啊!圣母往见会的见习修女说得对: 图希庄园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卡利斯特在这里重温了旧梦,旧梦 的滋味比我们爱情的滋味还要甜蜜。亲爱的母亲,请打听一下德 ·罗什菲德太太是否在巴黎,要是在,我就待在我们布列塔尼的 土地上。可怜的德·图希小姐当初为了实现她的计划,让我在签 订婚约那天打扮成贝阿特丽克丝,现在她后悔了。要是她知道我 刚才因为我们可恶的情敌而心慌意乱到了什么程度,她又会说什 么呢?这可是一种卖身呀!我已经不再是我自己了,我感到羞耻。 一种逃离盖朗德,逃离克华西克沙滩的强烈愿望死死纠缠着我。 人间喜剧第四卷 275 八月二十五日 我拿定主意回杜·恺尼克的老宅子去。卡利斯特因为我心神 不安也感到相当不安,决定带我回家。要么是他的阅历浅,一点 没有猜出我的心思,要么是他知道我想离开图希庄园的原因,却 并不爱我。虽说我想弄明白他同意带我回家的真正用意,可是我 又极怕弄明白那可怕的用意,我象孩子一样,为了怕听见一声巨 响,便用双手蒙住眼睛,噢!母亲,我心里爱人家,可是人家没 有以同样的爱来爱我。卡利斯特可爱,这不假。可是,一个由您 抚养长大的二十岁的姑娘,象我这样纯洁多情的姑娘,许多女人 都对您说长得漂亮的姑娘,把开在心灵里的所有花朵都献了出 来,除非是个怪物,哪个男子收到这些花朵不会象卡利斯特这样 讨人喜欢,和蔼可亲呢…… 九月十八日,恺尼克公馆 他忘掉她了吗?这是犹如遗恨一般在我心里回荡着的唯一思 想!啊!亲爱的妈妈,是不是所有做妻子的都象我一样要同回忆 进行斗争?纯洁的姑娘只应该嫁给清白的小伙子!可是,这是令 人失望的空想,宁可婚前有情敌,不要婚后有情敌。啊!亲爱的 母亲,可怜可怜我吧,虽说我目前是幸福的,象惟恐失去幸福而 牢牢抓住不放的妻子那样幸福!……有时这是一种毁灭幸福的方 式,深谋远虑的克洛蒂尔德这样说过。 我发现,五个月来,我脑子里只想到自己,也就是说,只想 到卡利斯特。请告诉克洛蒂尔德姐姐,她怀伤守节,我时常想到; 忠于死者,她是很幸福的,她不用担心会有情敌。我拥抱亲爱的 阿苔娜依丝,我发现于斯特非常爱她。照您在上封信里对我说的 看来,他担心人家不把阿苔娜依丝嫁给他。您要把这种担心当作 人间喜剧第四卷 珍贵的花来培植。阿苔娜依丝一定会做主妇的,可我,我害怕从 卡利斯特身上得不到卡利斯特。我肯定是个仆人了。亲爱的妈妈, 谨向您致以亲切的问候。啊!如果我忧心忡忡确有道理,那,我 就是以昂贵的代价买下了卡米叶·莫潘的财产!……向父亲请 安。 这些书信完全说明了妻子和丈夫的微妙处境。萨宾娜认 为他们结婚是出于情投意合,卡利斯特则认为他们结婚是因 为门当户对。总之,蜜月的欢乐没有完全遵守夫妻共有财产 的法制。新婚夫妇在布列塔尼逗留期间,著名建筑师葛兰杜 在克洛蒂尔德和德·葛朗利厄公爵夫妇的监督下,领导了杜 ·恺尼克公馆的修缮工程和配置家具的工作。为了小夫妻能 在一八三八年十二月回到巴黎来,该做的事都做了。萨宾娜 满心喜悦地在波旁街安顿了下来,这倒不是想做家庭主妇,而 是想知道家里人对她婚姻的看法。卡利斯特英侵晤淡,很乐 意在姨姐克洛蒂尔德和丈母娘的带领下出入社交界。她们对 他的顺从表示满意。他凭其姓氏、财产和姻联关系在社交界 获得了一席地位。他的妻子在社交界被视为最讨人喜欢的人 物之一。妻子的成功,上流社会的消遣,该尽的责任,巴黎 冬季的娱乐,既能产生兴奋剂,又提供种种插曲,给小家庭 的温暖颇增添了一些活力。 母亲和姐姐觉得萨宾娜很幸福,认为卡利斯特的恬淡是 英国教育的效果,萨宾娜遂抛弃了种种悲观的想法。她听到 那么多婚后不称心的少妇羡慕她运气好,便把自己的种种担 心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最后,萨宾娜的怀孕使这项介于情 人间喜剧第四卷 投意合和门当户对之间的婚姻所提供的保障更加完满无缺, 这是经验丰富的妇女料得很准的保障之一。一八三九年十月, 年轻的杜·恺尼克男爵夫人生了个儿子,象所有妇女在这种 情况下所盘算的那样,她劲头十足地亲自奶孩子。跟自己所 酷爱的丈夫生下了孩子,怎能不当个地道的母亲呢?第二年 夏末,一八四。年八月,萨宾娜就要给第一个孩子断奶了。卡 利斯特在巴黎居住的两年期间,完全失去了他起初在情场所 享有的那种天真无邪的声誉。卡利斯特同年轻的乔治·德· 摩弗里纽斯公爵m他一样新近娶了一位遗产继承人,五天 鹅家的贝尔特)、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子爵、德·雷托雷 公爵夫妇、德·勒农库绍利厄公爵夫妇,以及丈母娘沙龙 里的所有常客,都成了好朋友。他看出了外酋生活与巴黎生 活的种种差别。言人有种种不开心的时刻,有种种闲暇,巴 黎比任何一个其他首都要强,善于使他们开心,讨他们喜欢, 引起他们的兴趣。这些年轻的丈夫把高尚美貌的妻子丢在一 边,去抽雪茄烟、打惠斯特,在俱乐部高谈阔论,或去跑马 场赛马赌博。年轻的布列塔尼绅士接触了这些人,身上许多 家传的好习惯便受到了破坏。妻子不想让丈夫感到厌烦,这 种母性的愿望总是鼓励年轻的丈夫消遣娱乐。妻子看到行动 丝毫不受约束的丈夫回到自己身边来是多骄傲啊!…… 这年十月的一个晚上,正在断奶的孩子又哭又叫。萨宾 娜看到丈夫额上添了皱纹,不能不感到心疼,便建议他躲开 孩子的吵闹,到多艺剧院去看正在上演的新戏。卡利斯特接 受了妻子的建议。随身仆人去定一个正厅前座的单人位子,位 子定在离台口包厢很近的地方。第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卡 人间喜剧第四卷 利斯特向四周随便看看,突然发现在离他四步远的地方,德 ·罗什菲德太太坐在一楼台口的一间包厢里……贝阿特丽克 丝在巴黎!贝阿特丽克丝在大庭广众之中!这两个念头象两 枝箭一样穿过卡利斯特的胸膛。在离别将近三年之后又见到 了她!怎样才能表达一个情人内心的万千思绪呢?情人远没 把她忘记,而是经常把自己的妻子当做贝阿特丽克丝,以致 连妻子也看出来了!谁能相信,单方面的、失败的、但始终 藏在萨宾娜的丈夫心中的、富于诗意的爱情,会使夫妻的恩 爱、年轻妻子无法言传的温情黯然失色呢?贝阿特丽克丝变 成了光明,白昼,运动,生命和未知数,而萨宾娜则是义务, 黑暗,已知数!目前,一个是快乐,另一个是烦恼。这真如 一道霹雳闪过。 萨宾娜的丈夫出于对妻子的忠诚,产生了离开剧场的高 尚想法。走到正厅前座出口处,他看到包厢的门虚掩着,两 只脚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年轻的布列塔尼人发现贝阿特 丽克丝坐在两位声名显赫的男子中间,一位是政治家卡那利, 一位是文学家拿当。卡利斯特没有见到德·罗什菲德太太快 三年了,她已经有了京人的变化。但是,女人尽管变了样子, 对卡利斯特来说,可能因此而更富有诗意,更具有吸引力。巴 黎的漂亮女人在三十岁之前只要一件衣服就够打扮了。可是 一过三十岁这个致命的关口,她们在衣着打扮上就要讲究方 法,魅力,装饰。她们做出优雅动人的样子,从中找到生计, 显出个性,变得年轻,讲究最微不足道的细节,最后她们从 自然美变成了人工美。不久前,德·罗什菲德太太刚刚经历 了悲剧的高潮,这悲剧在这部法国十九世纪风俗故事里,称 人间喜剧第四卷 做“弃妇”。孔蒂先抛弃了她,所以她自然变成了研究穿着打 扮和各种假花的大艺术家。 在公共场合正正经经的会晤总是以成为俗套的互相致意 开始。卡利斯特在向各位致意之后轻声地问卡那利: “孔蒂怎么不在?” 这位原圣日耳曼区的大诗人曾两次出任部长,并第四次 成为某个新部部长的竞选人。他意味深长地把一个指头放在 嘴唇上。这个动作说明了一切。 “看到您我非常高兴。”贝阿特丽克丝娇声娇气地对卡利 斯特说,“刚才您还没有看见我,我就认出了您,我心里想, 您大概不会不认我吧,您!”她低声附耳对他说,“啊!我的 卡利斯特,您为什么结婚呀?又是和个小傻瓜!……” 一旦女人让一个新来到包厢里的人坐在自己身边并同他 咬耳朵,其他人总是找出借口来让他们单独谈谈。 “您来吗,拿当?”卡那利说,“侯爵夫人,请允许我去同 阿泰兹说句话。我发现他在德·卡迪央王妃那边,我要同他 讨论明天会议的辩论策略问题。” 他们知趣地走开了,卡利斯特得以从刚才的震惊中镇定 下来。但是,贝阿特丽克丝制造的诗意对他来说尽管有毒,仍 是富有诱惑力的。一闻到这气息,他就完全失去了理智和自 制力。 变得瘦骨嶙峋、青筋暴露的德·罗什菲德太太眼圈发黑, 面容干枯,憔悴,几近凋谢。这天晚上,她借助巴黎化妆品 的精心打扮,使其早衰的容貌焕发出了青春。她象所有被遗 弃的女人那样,把自己装扮成处女模样,动用了许多素色衣 人间喜剧第四卷 着,使人想起吉罗德根据莪相一段情节画得诗意浓郁的姑娘 们。Ⅲ她那长长的睑蛋儿两旁垂着波浪形的金黄发卷,舞台上 的脚灯照得芳香油亮的发卷好似滴水流光。苍白的前额闪闪 发亮。用麦麸水吲匀过的睑上搽了淡淡一层胭脂,借以掩饰 苍白的面色。一条薄得叫人难以置信的丝巾绕在脖上,把细 长的脖子遮挡起来,使之不太显眼,只露出用胸衣裹得很巧 妙的部分胸脯。腰肢蛔娜。至于姿势,一句话即可说明:她 的一番苦心没有白费。僵瘦的胳臂藏在精心裁剪的宽袖笼里, 几乎看不出来。她浑身上下是这种虚假的浮华、闪亮的丝绸、 轻柔的罗纱和鬈曲的金发的混合,是这种活跃、安详和动荡 的混合,人统称之日妙不可言。人人都知道妙不可言指的是 什么,是丰富的机智、情趣和气质。贝阿特丽克丝好似一出 机关布景变幻无常的戏。演出这种巧妙地配上对白的梦幻剧, 性格坦率的男子看了会入迷。反差对比的法则,会使他们产 生一种玩玩乔装打扮的强烈愿望。虚假,但吸引人;矫饰,但 讨人喜欢。而有些男人就是喜欢这种玩弄勾引术犹如玩纸牌 一样的女人。理由是这样的:男人的欲望是一种纯形式的推 理,从这种外表的学问推断出感官享乐的秘则。思想无需用 言语来表达:“能够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的女人,在恋爱上 一定有许多其他办法。”是这样。弃妇是钟情的女子,保养的 女人是善于钟情的女子。不过,虽说意大利人的这一经验之 谈对贝阿特丽克丝的自尊心来说很刻薄,但她这个人天生的 ①吉罗德曾多次以莪相传说为题材创作绘画。 ②麦麸浸泡过的水变成软水,用以匀面,保护皮肤。 人间喜剧第四卷 矫揉造作,不可能不从中得益。 “问题不在于爱你们,”卡利斯特进来之前,她曾说道: “当我们把你们抓到手的时候,就要折磨你们,这就是想抓住 你们不放的女人的诀窍。看守财宝的神龙有爪子和翅膀作武 器!……” “我可以用您的想法写一首十四行诗。”卡那利刚说完这 话,卡利斯特就进来了。 贝阿特丽克丝一眼就看出了卡利斯特的心境,她在图希 庄园套在他头颈上的箍,新鲜的红印子还在。关于他妻子的 那句话,卡利斯特听了很不高兴,他举棋不定:是维护丈夫 的尊严、维护萨宾娜呢,还是对这颗勾起他无限回忆的、他 以为还在悲伤流血的心回敬一句难听的话呢?他的迟疑被侯 爵夫人看出来了。她说那句话只是想知道,她对卡利斯特影 响的深度如何。眼见他如此虚弱,她便来助他解围。 “好了,朋友,您看得出,我现在是孑然一身,”两个献 殷勤的走了之后,她说,“是的,我在世上成了孤家寡人! ......,, “那么,您不曾想到我吗?……”卡利斯特问。 “您!”她回答说,“您不是结婚了吗?……自从我们分别 以来,这是我所遭受的种种痛苦之一。我对自己说,我不仅 失去了爱情,而且还失去了我原以为是布列塔尼式的友谊。人 什么都是可以习惯的。现在我不那么痛苦了,但,我已经精 疲力竭。好久以来,我这是第一次说心里话。在不相干的人 面前,我不得不维持自己的自尊和骄傲,好象我从不曾在爱 我的人面前软弱过,又由于失去了费利西泰,我连个听我说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痛苦’这种话的人也没有了。所以我现在可以告诉您,刚 才看见您就在不远的地方,而没有被您认出,我是多么伤心, 现在看到您就在我的身旁,又是多么高兴……”卡利斯特做 了个姿态,她回答说,“对,这差不多是忠实了。不幸的人就 是这样!一个无所谓的姿态,一次拜访,对他们来说便价值 连城。啊!您爱过我,您,如同那个以践踏我的一切珍贵感 情为乐的人爱我那样,算我活该!但我所遭受的不幸,我是 不会忘记的,我爱,我要忠于那一去不复返的过去。” 她一边说着这段已经重复了上百次的即兴台词,一边频 送秋波,借助手势,来加强台词的效果,好象这些话是长期 压在心底,一下子喷射出来的。卡利斯特没有说话,泪水在 眼睛里直打转。贝阿特丽克丝拉起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卡 利斯特激动得睑色发白。 “谢谢,卡利斯特!谢谢,可怜的孩子。瞧,一个真正的 朋友是如何对朋友的痛苦作出反应的!……我们互相了解。好 了,您一句也不用再说了!……您走吧,人家在看着我们呐, 万一有人告诉您妻子,说我们见过面,虽然是规规矩矩的,在 大庭广众之中,她也可能会心里难过的……再见了,您瞧,我 很坚强!……” 她揩了揩眼泪,做了个在妇女们的修辞学里称之为反衬 的动作。 “让我用受永罚的人的苦笑,同那些欺骗我的薄情郎们一 起笑吧。”她接着又说,“我指的是艺术家,作家,在我们可 怜的卡米叶·莫潘家里认识的那些人。确实,她做得也许是 对的!让自己心爱的人言起来,自忖‘我对他来说年纪太大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了!’而销声匿迹,以献身宗教来终其一生。当我们不能以处 女终其一生的时候,这是最好的办法。” 她笑了起来,好象为了消除可能给崇拜者留下的悲哀印 象。 “我可以到什么地方去见您?”卡利斯特问。 “我藏身在蒙梭公园前面库尔塞勒街上一座与我处境相 称的小公寓里。我在那里埋头阅读文学作品,但,只是为了 自己,为了消遣。天主保护我不沾染那些太太们的怪癖!Ⅲ ……去吧,走吧,离开我,我不想让人家议论我,人家看见 我们在一起会说些什么呢?再说,噢,卡利斯特,您要是再 多呆一会儿,我很可能会哭出来。” 卡利斯特伸出手去同贝阿特丽克丝相握,又一次深深地、 奇陉地感到紧紧的握手充满了迷人的诱惑力,然后走出了包 厢。 “天主啊,萨宾娜从未能如此打动我的心弦!”这是他在 过道里突然产生的一个想法。 在演出的下半场时间里,德·罗什菲德太太没有正眼瞧 过卡利斯特几次,但斜眼瞟了他多次。这对一个完全沉浸在 第一次失恋回忆中的男人来说,一样痛苦得心如刀割。 当杜·恺尼克男爵回到家里时,室内的豪华使他想起贝 阿特丽克丝谈起过的那种俗气。由于他的财富不能归失宠的 天使所有,他便对财富感到厌恶。知道萨宾娜早已就寝,他 感到非常高兴,因为能有一夜的时间来回味他的感受。这时 ①指当时库尔塞勒街上的几位太太想建立文学沙龙之事。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他诅咒萨宾娜由于爱他而产生的预见性。当丈夫偶然受到妻 子崇拜的时候,妻子对丈夫面部的表情了如指掌。丈夫面部 肌肉稍微动一下,妻子就知道意味着什么。她知道平静来自 何处,稍有不悦,就要寻根究底,看看是不是她造成的。她 研究丈夫的眼神,对妻子来说,丈夫的主要思想反映在眼神 里:他们爱或是不爱。卡利斯特知道妻子深情地、真诚地崇 拜他,惟恐失去他,所以他不相信自己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 的面孔,来掩饰思想突然产生的变化。 “明天早上我怎么办呢?……”他入睡的时候还在思量, 担心萨宾娜对他进行这种审查。 在走近卡利斯特的时候,有时甚至是大白天,萨宾娜也 会问他:“你始终爱我吗?”或者:“我不使你讨厌吗?”这类 亲切的询问,随着女人个性或机智程度的不同而有所变化,内 中隐藏着她们的焦虑不安,不论是假装的还是真正的。 狂飙掀起的尘土有时也会蒙住最高贵、最纯洁的心灵。确 实喜欢自己孩子的卡利斯特,第二天早上得知萨宾娜担心孩 子生了假膜性喉炎,正在察看孩子喉头痉挛的原因,并且不 肯离开小卡利斯特时,竞然会有惊喜之感。男爵借口出去有 事,避免在家中吃午饭。他象囚犯逃出牢笼一样逃了出去,很 高兴安步当车,穿过路易十六桥和爱丽舍田园大道,向大街 上一家咖啡馆走去,他宁愿象单身汉一样在那里用午餐。那 么,爱情包含着什么呢?在社会的约束下,天性会反抗吗?天 性要求一个人的冲动出于本能,不受约束,不管这股激流冲 到哪里,即使在闹别扭、卖弄风情的岩石上,碰得粉碎也无 妨,只要不是在市政府的河床里、教堂的河床里静静地流淌, 人间喜剧第四卷 是吗?天性在酝酿可能产生大人物的爆发时,难道是事先计 划好的吗?要找到一个教养比卡利斯特圣洁,作风比卡利斯 特纯正,信仰比卡利斯特虔诚的青年,是很难的。『二慈的运 气使一个具有真正巅雅美的姑娘做了杜·恺尼克男爵夫人。 这姑娘睿智,体贴,恭顺,多情,一心爱他,天使般的温柔, 尽管已经结婚,仍沉浸在恋爱之中,沉浸在热恋之中,就象 他爱贝阿特丽克丝一样。可是,他却向一个与他不般配的女 人扑去。也许最伟大的男人身上仍残留着粘土,污浊还讨他 们喜欢。那么,缺点最少的人可能还是女人,尽管她们有错 误,不理智。所以德·罗什菲德太太尽管堕落,在围着她转 的那些骚人墨客当中,她仍然显得比他们都高贵,她表现出 来的天性纯洁胜于污浊。她在极其高雅的外表下面掩藏着甘 当交际花的真实面貌。因此,这一解释不足以说明卡利斯特 奇特的爱情。也许人们可以从虚荣心上找到理由,这种虚荣 心埋藏之深,连道德家也还没有发现这方面的罪过。 有些人象卡利斯特一样浑身贵族气派,象卡利斯特一样 英俊,富有,出众,有教养。他们对同气质与自己相似的人 结婚感到厌倦,他们对那些出身贵族而不以贵族为奇的女子 感到厌倦,他们对那些由于端庄,由于也同他们一样待人体 贴而心气平和的女子感到厌倦。这种厌倦也许他们自己并未 察觉。他们到那些人品低下或堕落的女子那里去寻求对自己 优秀品质的肯定,虽然不是向她们乞求赞扬。道德堕落和品 行高尚的对比,他们看了高兴。纯洁在污浊旁边何其光彩!这 样的对比很有趣。在萨宾娜身上,卡利斯特没有什么要保护 的,因为她无懈可击。卡利斯特把多余的精力全部用到贝阿 人间喜剧第四卷 特丽克丝身上去了。如果说,有些大人物当着我们的面扮演 过那种恢复淫妇尊严的耶稣的角色Ⅲ,普通人为什么一定要 更规矩些呢? 我要再见见她!卡利斯特在心里念叨这句话一直念叨到 下午两点钟。这句话好比一首诗,常常成为七百法里旅途的 话题吲……他迈着轻快的步伐,一直来到库尔塞勒街,虽然 他是第一次来,却一眼就认出了那幢房子。他,德·葛朗利 厄公爵的女婿,象波旁家族一样富有、高贵,在楼梯脚下竞 被一个老仆人拦住了。老仆人问: “先生贵姓?” 卡利斯特明白,贝阿特丽克丝见他与否,应由贝阿特丽 克丝作主。于是他仔细看了看花园,墙壁。巴黎的雨水在墙 壁石灰上留下了一条条黑色和黄色的波状条纹。 德·罗什菲德太太同几乎所有挣脱家庭锁链的贵妇人一 样,把自己的财产留给丈夫,逃了出来。她没有肯向她的暴 君求援。孔蒂和德·图希小姐使贝阿特丽克丝解除了物质生 活的忧虑,而且她母亲好几次派人给她送钱来。一个人生活, 她不得不节酋开支,这对一个奢侈惯了的女人来说,是相当 艰苦的。于是她住到蒙梭公园旁边这座山岗顶上,躲在道旁 一座大阔佬的古老的小房子里,房子前面有一个美丽的小花 ①指《新约》中耶稣为堕落女子玛德莱娜(即《旧约》中抹大拉的马利 亚)赦罪的故事。 ②典出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信使》,其中描写两个年轻人在旅途中不断地 谈自己将要见到的情妇。 人间喜剧第四卷 园,房租不超过一千八百法郎。一个老仆人、一个贴身女仆 和阿朗松的一个厨娘与她共患难,一直伺候着她。对许多一 心想往上爬的小市民女人来说,她的贫困已经是富贵荣华了。 卡利斯特登上石级磨得锃亮的楼梯,楼梯平台上饰满了鲜花。 老仆人打开二楼一扇饰着红丝绒、红绸菱形图案和镀金大钉 的双扉门,把男爵引入内室。卡利斯特走过的房间里,壁上 都蒙着绸缎,丝绒。色彩庄重的挂毯,交叉拉开的窗帘,门 帘,里面的一切同房东没有好好维修的寒碜外貌形成鲜明的 对照。 在一间装饰简朴、风格淡雅的客厅里,卡利斯特等待着 贝阿特丽克丝。这间客厅,壁上张着绛紫色的天鹅绒,饰着 暗黄色的丝绸,挂着深红的壁毯,窗户好似一间间花房,因 为花架上摆满了一盆盆的鲜花。室内的光线如此之暗,卡利 斯特隐约看见壁炉上有两只古色古香的红瓷瓶。瓷瓶之间有 一只闪闪发光的银杯。这只银杯出自班韦尼托·却利尼Ⅲ的 手艺,是贝阿特丽克丝从意大利带回来的。金黄色的木器家 具上配着丝绒面子,墙边靠着一只只漂亮的半圆的搁几,其 中之一陈设着一架珍奇的座钟,桌上铺着波斯绒毯。一切都 说明家底厚实,残剩的家具摆得井井有条。卡利斯特看见一 张小桌上放着一些首饰和一本没有读完的书。书中夹着一把 当裁刀用的匕首,这是批评的象征物。匕首柄上镶嵌着珠宝, 闪闪发光。最后,墙上十幅水彩画,装在言丽堂皇的画框里, 张张都是画的卧室——贝阿特丽克丝浪迹天涯,临时逗留处 ①班韦尼托·却利尼(1500 1571),意大利著名金银匠和雕塑家。 288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不同卧室,由此可见其非同寻常的放肆。 随着一阵丝质衣裙的塞率声,不幸的女人进了客厅。她 作了精心的打扮,精明的人肯定会明白她在等他。按晨衣式 样裁做的灰色马海毛连衫裙露出一角雪白的胸脯,连衫裙的 袖口宽大,伸出的手臂还套有一层灯笼袖,镶着滚条,饰着 花边。梳得蓬蓬松松的秀发上,戴了一顶镶花边的花布帽子。 “已经?……”她嫣然一笑,说,“情人是不会这么殷勤 的。您是有什么秘密要对我说,是吗?” 她在一张椭圆形的双人沙发上坐下来,同时做个手势,请 卡利斯特坐在她旁边。贝阿特丽克丝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正 是她在图希庄园同卡利斯特相会时用的那种香水。这种巧合 也许是故意造成的,因为女人头脑里有两种记忆:天使的记 忆和魔电的记忆。一闻到这香味,一碰到这连衫裙,一看到 这双在这噱咙的光线里闪闪发亮的眼睛,卡利斯特便失去了 理智。那种差一点儿使贝阿特丽克丝送命的狂热劲头又上来 了。但这次,侯爵夫人是坐在椭圆形的双人沙发上,而不是 站在大海边上。她起身去揿铃,同时将一只手指放在嘴上。卡 利斯特看到这个要他遵守规矩的手势,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他 明白贝阿特丽克丝一点也没有吵架的意思。 “安东尼,谁来找,都说我不在。”她对老仆人说,“请在 壁炉里加些木柴。”老仆人出去以后,她一本正经地说,“您 看,卡利斯特,我把您当朋友看待,请您不要把我当作情妇。 我要向您提两点看法。首先,我不会侵头侵脑地同一个有妇 人间喜剧第四卷 之夫争吵;其次,我不想再属于世上的任何男人。因为,卡 利斯特,我本来以为自己被一个不受任何约束的里齐奥Ⅲ式 的人物爱上了,被一个完全无牵无挂的人爱上了,您很明白, 这种命中注定的冲动已经使我落到个什么下场。您呢,您承 担着最神圣的义务,您有一位年轻、可爱、美貌的妻子。再 说,您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我没有理由爱您,您也没有理 由爱我,除非我们俩都是疯子……” “亲爱的贝阿特丽克丝,一句话就能驳倒所有这些理由: 我今生除了您没有爱过别人,我是被迫结婚的。” “是德·图希小姐跟我们耍的一个花招。”她微笑着说。 三个小时过去了。德·罗什菲德夫人一方面劝卡利斯特 遵守夫妻之间的约言,一方面向他提出彻底抛弃萨宾娜的可 怕的最后通谍。她说,卡利斯特的爱I青可能使她处境尴尬,她 说什么也不放心。而且,她把牺牲萨宾娜看作区区小事,她 非常了解萨宾娜! “亲爱的孩子,这是个遵守姑娘家一切诺言的妻子。她是 地道的葛朗利厄家的人,象她的葡萄牙母亲一样是棕黄头发 ——就不说是桔黄色的吧——,并且象她父亲一样干巴巴。说 老实话,您的妻子永远不会堕落,这是个可以独自生活的小 伙子。可怜的卡利斯特,这就是您所需要的妻子吗?她有一 双美丽的眼睛,可是这种眼睛在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根 ①里齐奥(1533 1 566),萨瓦公爵驻苏格兰大使的秘书,后成为苏格兰王 后玛丽·斯图亚特的秘书和情人,为廷臣所忌恨,被王后的第二个丈夫 达恩利杀死。里齐奥擅长音乐,此处指孔蒂。 人间喜剧第四卷 本不足为奇。这么干巴巴的人会有温情吗?夏娃的头发是金 黄色的,棕色头发的女人是亚当的后代,金黄头发的女人是 上帝的子孙。上帝的手造好夏娃之后,把他最后的想法留在 夏娃身上了。” 将近六点钟,大失所望的卡利斯特拿起帽子告辞。 “好,走吧,可怜的朋友,别叫她一个人吃晚饭感到伤心! ......,, 卡利斯特不走了。他太年轻,太容易被人抓住弱点了。 “您难道敢同我一起吃晚饭?”贝阿特丽克丝采用激将法, 装出一副惊讶的神情。“我这儿的粗茶淡饭倒不至于使您害 怕,这聊表亲热的姿态也会使我高兴万分,但您能做得了主 吗?” “只要让我写个便条给萨宾娜,”他说,“否则她会一直等 到九点钟的。” “喏,这是我写字的桌子。”贝阿特丽克丝说。 她亲自点燃蜡烛,送一枝到书桌上来,以便看卡利斯特 写些什么。 “亲爱的萨宾娜……” “亲爱的!您的妻子对您来说还是亲爱的吗?”她说,那 副冷峻的眼神,使卡利斯特寒到了心里。“去吧,同她吃晚饭 去吧!……” “我将同朋友们在酒店里吃晚饭……” “说谎。呸!您既不值得她爱,也不值得我爱!……同我 们相比,男人都是孬种!去吧,先生,去同您亲爱的萨宾娜 吃晚饭吧。” 人间喜剧第四卷 卡利斯特仰靠在椅背上,睑色变得象死人一般苍白。布 列塔尼人有一种决不在困难面前退缩的勇敢天性。这位布列 塔尼青年直起身子,一只胳臂肘撑在书桌上,手托着腮帮,以 锐利的目光瞅着寸步不让的贝阿特丽克丝。他这副神态如此 之迷人,换个北方或南方的女人也许会双膝跪下,对他说: “占有我吧!”可是贝阿特丽克丝生在诺曼底和布列塔尼交界 处,属于卡斯泰朗家族,放任的天性在她身上培养了法兰克 人的凶残和诺曼底人的恶毒。她要进行轰动一时的报复,一 点也不向这迷人的姿态让步。 “我该怎么写,您说吧。我服从。”可怜的小伙子说,“说 吧……” “那好,”她说,“既然你还会象在盖朗德那样爱我。你写: 我在外面吃晚饭,别等我!” “还有呢?……”卡利斯特说,以为下面还要写点什么。” “没有了,签字。好,”她抑制住内心的喜悦,立即把这 封信拿过来。“我来派人送去。” “现在……”卡利斯特象个幸福的人,站起身来大声说。 “啊!我想,我保留了主宰自己的权利吧?……”她正转 身从书桌向壁炉走去准备揿铃,半道停下来说。“喏,安东尼, 叫人把这封信按地址送去!先生在这儿用晚饭。” 卡利斯特凌晨两点左右才回自己公馆。萨宾娜一直等到 十二点半,瞌睡得吃不消了,才去睡觉。丈夫的便条只有几 个字,她虽然感到非常不悦,还是睡了。她对此作了解释!…… 真爱丈夫的妻子开始总是把一切往好里想。 “卡利斯特匆匆忙忙写的。”她想。 人间喜剧第四卷 第二天早上,孩子身体很好,做母亲的忧虑消除了。萨 宾娜在早饭之前笑盈盈地把小卡利斯特抱到他父亲跟前来, 象年轻的妈妈那样,逗孩子乐,说些孩子听不懂的话。这夫 妻间的亲热场面使卡利斯特放了心。他一面跟妻子亲热,一 面觉得自己没有良心。他象孩子一样跟儿子玩耍,甚至玩得 很过分,不象个做爸爸的了。但萨宾娜的怀疑还没严重到那 种程度,她还没有成为连一点微妙的变化都能觉察的妻子。 用饭的时候,萨宾娜终于问道: “昨天你干什么去啦?” “波唐杜埃留我吃晚饭。”他回答,“然后我们到俱乐部去 打了几局惠斯特。” “卡利斯特,这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萨宾娜数说开 了,“如今的世家子弟应当想想如何才能在自己国家里夺回他 们父兄失去的全部地盘。他们不能就这么抽抽雪茄烟,打打 惠斯特,懒懒散散,游手好闲,总是对那些把他们从原有地 位上赶下来的暴发户说些不得体的话,脱离他们应该充当其 灵魂、智慧,和保护人的群众。你们不会成为一个政党,只 能是一种舆论,正如德·玛赛Ⅲ说的那样。啊!要知道,自 从我摇你的孩子,奶你的孩子,我想得很多很多!我希望看 到杜·恺尼克这个古老的姓氏千古流芳。” 卡利斯特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突然瞅着他的眼睛说: ①德·玛赛,巴尔扎克小说中的一个风流公子,精明强干的冒险家,后来 成为首相。但此话并非德·玛赛所说,而是出自《妇女再研究》中的人 物杜德莱之口。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你老实说吧,你给我写的第一张便条是不是口气生硬了 一些?” “我只想告诉你我在俱乐部……” “可是你给我写便条用的是女人的信纸,那信纸有女人的 香水气味。” “这帮俱乐部的经理真怪!……” 德·波唐杜埃子爵和他妻子是一对可爱的夫妇,他们终 于成了杜·恺尼克夫妇的密友,甚至为他们在意大利剧院的 包厢承担一半租金。于絮尔和萨宾娜这两位少妇由于喜欢就 孩子问题交换意见,互相关心,彼此说说知心话而使两家结 下了友谊。卡利斯特说谎的资格还相当嫩,心里思量:“我要 去向萨维尼安打个招呼。”这时,萨宾娜心里则想:“信纸上 好象印有冠饰Ⅲ!……”这想法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她责备 自己不该这样想。但她打算把信纸找出来再看一看,因为她 昨天晚上惶惶不安,随手将信纸扔进了自己放信的盒子。 午饭后,卡利斯特对妻子说了声他很快就回来便出去了。 他登上一辆单马拉的小车——这种车已开始取代我们祖 辈乘坐的不方便的双轮轻便车,用了几分钟便奔到子爵居住 的圣父街,求子爵帮忙说个谎,万一萨宾娜问起子爵夫人的 话;条件是将来子爵需要的时候他也帮同样的忙。一出于爵 家门,卡利斯特就要求车夫全速奔跑,所以从圣父街到库尔 塞勒街只花了几分钟。他想要知道贝阿特丽克丝下半夜睡得 如何。他看到得意的不幸女人刚洗过澡,面色红润,更加好 ①信纸上印有冠饰,表示主人是有爵位的人。 人间喜剧第四卷 看,正在津津有味地用餐。他很欣赏这位天使吃带壳煮的溏 心鸡蛋的优美姿势,对她使用的描金的杯子和杯托也感到惊 叹。这套描金的杯子是位爱好音乐的英国勋爵送的。孔蒂根 据勋爵出的主意作了几首抒情歌曲。勋爵拿去算自己的作品 发表了。卡利斯特听他崇拜的人儿说了一些有趣的俏皮话,她 的大事儿就是逗他乐,待他要走的时候,又是生气,又是流 眼泪。他本来只想在她这儿呆半小时,可是一直呆到下午三 点钟才回家。德·葛朗利厄子爵夫人送他的那匹英国骏马跑 得周身湿透,好象从水里起来的一样。萨宾娜正巧站在朝院 子的窗口——所有忌妒的妻子都会遇到这种巧事,看看卡利 斯特还不回来正在着急,心里说不出为什么感到不安。看到 骏马这副口吐白沫的样子她不禁吃了一惊。 “他从哪儿来?”有个什么东西在她耳边悄悄地提出这个 问题。这东西不是意识,不是魔电,不是天使,而是一股长 眼睛的,有预感的,让我们看到未知事物的,使我们相信精 神存在的,相信头脑里有生命游来荡去、隐蔽在思想背后的 潜能。 “你从哪里来呀,亲爱的天使?”她一直奔到楼梯的第一 道平台上去迎接卡利斯特。“阿h杜·卡代尔几乎累垮了。你 说只出去一会儿工夫,可我等了你三个小时……” 卡利斯特说谎有了进步,心里思量:“好吧,我编个送礼 的谎来搪塞一下。” “亲爱的奶娘,”他边大声回答,边亲热地拦腰搂住妻子。 要不是有过错,他大概还不会表现得这么亲热呢,“我知道, 对一个爱我们的妻子来说,什么秘密也保不住,不论秘密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用心是如何好……” “秘密不能在楼梯上讲。”她笑嘻嘻地回答,“来。” 在卧室外面的客厅中,萨宾娜从一面镜子里观察卡利斯 特的神色。卡利斯特不知道妻子在观察他,收敛了笑容,显 出疲乏的样子和真正的表情。 “秘密呢?……”萨宾娜转过身来问。 “你亲自奶孩子,非常贤惠,对我来说,这比杜·恺尼克 家族的预定继承人还要可贵,我要象圣德尼街的布尔乔亚那 样送你一件意想不到的礼物。我正在请高级裁缝师给你做件 衣服,母亲和泽菲丽娜姑妈也赞成此事……” 萨宾娜伸开双臂拥抱卡利斯特,将他紧紧贴在自己胸口, 头靠在他的肩上,开心得周身发软。这倒不是因为卡利斯特 为她做衣服,而是因为第一个疑虑解除了。这是一种少有的 感情冲动。恋爱的人,即使深情相爱的人,也不能每次都如 此冲动,否则生命很快就会燃烧殆尽。所以做丈夫的应该跪 在妻子面前,向妻子顶礼膜拜,因为这是个极其珍贵的时刻: 心力和智力大量消耗,就象从美女塑像上倾斜的罐口向外喷 水一样。萨宾娜感动得泪流满面。 突然,萨宾娜好似被毒蛇咬了一口,离开卡利斯特,扑 到沙发上,昏了过去。原因是火热的心骤然冷却下来,差点 送了她的命。她这样抱住卡利斯特,鼻子钻到他的领带里尽 情欢乐的时候,闻到了信纸的香味!……另一个女人的头也 在这里磨蹭过,那女人的头发和面孔留下了通奸的气味。萨 宾娜刚才亲过的地方还留着情敌亲吻的热气呐!…… 卡利斯特先用湿毛巾敷在萨宾娜的面孔上,使她醒了过 人间喜剧第四卷 来,然后问道:“你怎么啦?” “您去把我的医生和助产医生一起找来!对,我觉得我害 了奶毒……除非您亲自去请,否则他们是不会立即来的 ......,, 这个您的称呼使卡利斯特大吃一惊。他失魂落魄,匆匆 忙忙走了出去。萨宾娜一听到走马车的大门关上,便象头受 惊的牝鹿立起身来,在客厅里转来转去,象疯子一样大声呼 叫着: “天哪!天哪!天哪!” 她的一切想法都表达在这两个字里面了。她作为借口说 出的病症真的发作了。她的头发好象变成了一根根烧红的铁 针,象神经官能症患者那样。她觉得沸腾的血液好象同时钻 到了肌肉里,要从汗毛孔里涌出来!一时间,她两眼发黑,什 么也看不见了。她大声呼喊: “我要死了!” 萨宾娜的贴身女仆听到发病的母亲和妻子的这声惨叫, 走进房来,抓住她,把她抱到床上去。当她恢复了视力和神 智,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派女仆到她女友德·波唐杜埃太太那 儿去。萨宾娜觉得心乱如麻,思绪万千好似随着龙卷风旋转 的麦秆。 “千千万万个想法同时涌进了脑子。”她后来说。 萨宾娜拉铃叫来了男仆。她虽然发着高绕,但,盛怒—— 由于确信不疑而产生的盛怒 控制了一切,所以她还有力 气写下面这封信。 致杜·恺尼克男爵夫人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亲爱的妈妈,您如果象我们所指望的那样到巴黎来,我将当 面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泽菲丽娜姑妈和卡利斯特为酬谢我所 尽的责任而准备的礼物。我从自己的幸福中已经获得了很好的报 偿!……我不想在信里跟您谈这件漂亮的衣服给我带来的快乐, 等您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我再对您讲。请相信,在穿上这件精制 的衣服之前,我打扮的时候总是象罗马贵妇人那样,认为我最美 丽的首饰是我们亲爱的小天使……如此等等。 她叫贴身女仆Ⅲ将这封信寄到盖朗德去。 萨宾娜的精神昏乱初次发作之后,接着便体温猛升,浑 身哆嗦。这时,德·波唐杜埃子爵夫人走了进来。 “于絮尔,我看来活不长了。”萨宾娜说。 “你怎么啦,亲爱的?” “萨维尼安和卡利斯特昨天在你那儿吃了晚饭之后到什 么地方去啦?” “吃什么晚饭?”于絮尔反问道。她丈夫没想到萨宾娜查 问得这么快,什么也没有对她说。“萨维尼安和我昨天一起吃 晚饭,然后去意大利剧院看戏,没有同卡利斯特一起去呀。” “于絮尔,亲爱的妹妹,看在你对萨维尼安爱情的分上, 请为我刚才对你说的和将要告诉你的事保守秘密。只有你一 个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结婚三年,二十二岁半,丈夫背 弃了我!……” 她的牙齿抖得格格作响,两眼凝滞无光,面色发青,象 威尼斯的旧玻璃。 ①前文说打铃唤来男仆,这里却叫女仆去送信,可能是作者的疏忽。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你,这么漂亮!……他爱上谁啦?……” “不知道!卡利斯特已经向我说了两次谎……你一句话也 别说!不要可怜我,别生气,你装着不知道。从萨维尼安那 儿你也许会知道他爱上了谁。噢!昨天的信!……” 她哆哆嗦嗦,外衣不套就朝一个小木盒奔过去,从中取 出信来…… “侯爵夫人的冠饰!”她回到床上,说,“你打听一下德· 罗什菲德太太是否在巴黎……我心里哭泣、呻吟的日子还在 后头呢!……噢!亲爱的妹妹,瞧着吧,我的信念,诤情,偶 像,贤德,幸福,一切的一切,都落空了,毁灭了,完蛋了! ……天上不再有上帝!地上不再有爱情,万念俱灰,一无所 有……我不知道天是否还亮着,我怀疑太阳……总之,我心 里痛苦到极点,连胸脯和睑上的剧痛几乎都感觉不到了。幸 好小电断了奶,我的奶水不会害他了!” 想到这点,一直未哭的萨宾娜,泪如泉涌。 美丽的德·波唐杜埃太太手里拿着萨宾娜最后又闻了一 次的那张该死的便条,被这真正的痛苦,爱的痛苦,惊得目 瞪口呆。尽管萨宾娜断断续续讲了许多,试图倾吐心曲,她 还是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絮尔突然心里一亮,找到了只有 挚友才会想到的办法。 “必须救她!”于絮尔想,“萨宾娜,你等一下,我来把事 实弄清楚。”她大声说。 “啊!我即使到坟墓里也会爱你的!……”萨宾娜大声说。 子爵夫人来到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家里,要求公爵夫 人守口如瓶,把萨宾娜的情况告诉了她。 人间喜剧第四卷 “夫人,”子爵夫人最后说,“为了避免她急出可怕的病来, 谁说得准呢?也许会发疯!……我们应当把一切都告诉医生, 为这个可恶的卡利斯特编些谎言,暂时帮他瞒过错误,这样 做,您不反对吧?” “亲爱的孩子,”公爵夫人说,听到这秘密,她心里凉了 半截,“友谊使您一时变得象我这把年纪的女人一样有经验 了。我知道萨宾娜多么爱她丈夫,您说得对,她可能会发疯 的。” “她可能毁了自己的美貌!那就更糟了。”子爵夫人说。 “我们赶快去吧!”公爵夫人大声说。 总算还好,子爵夫人和公爵夫人比那位著名的产科医生 多芒热早到了几分钟。两位医生当中卡利斯特只见过这一位。 “于絮尔把一切都跟我说了,”公爵夫人对女儿说,“你弄 错了……首先,贝阿特丽克丝不在巴黎……至于你丈夫昨天 做了什么,我的天使,他输了许多钱,不晓得用什么来付你 的衣服费……” “是这样吗?……”萨布娜一面把那张便条递给母亲,一 边说。 “这玩意儿!”公爵夫人笑着大声说,“这是赛马俱乐部的 便笺。现在人人都用有冠饰的信纸写信,连我们的杂货店老 板都快有爵位了……” 有心计的母亲顺手将闯祸的便条扔进了火里。公爵夫人 刚才吩咐仆人,卡利斯特和医生来了通知她一声,现在卡利 斯特和多芒热来了,她让德·波唐杜埃太太照顾一下萨宾娜, 自己来到客厅里,拦住产科医生和卡利斯特。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事情关系到萨宾娜的生命,先生,”她对卡利斯特说, “您与德·罗什菲德太太偷情,对她不忠……” 卡利斯特羞得满面通红,象个还老实的姑娘当场被捉住 了错误。 “可是您不会骗人,”公爵夫人继续说,“您做得如此之笨, 萨宾娜全都猜到了。但我把一切都挽回了。您不想要我女儿 的命,不是吗?——多芒热先生,您知道这一切便明白我女 儿究竞得了什么病以及生病的原因。……至于您,卡利斯特, 一个象我这样年长的妇人能够理解您的错误,但不能原谅您 的错误。对这种错误的饶恕要用一辈子的幸福才能换取。您 若是原意我尊敬您,您要先救我的女儿,然后忘掉德·罗什 菲德太太,玩过她一次就行了!……您要学会说谎,得有罪 犯的勇气和老睑皮。我已经说了谎,我,将来不得不为这桩 大罪而吃苦受罚!……” 接着她便把刚才编的谎话告诉了他。 能干的产科医生坐在病人床头,已经根据症状想好了治 病的办法。他在书写医嘱——其效果有赖于执行的速度,这 时,坐在床边的卡利斯特一直看着萨宾娜,目光里尽量表现 出深切的关怀。 “确是因为赌钱您的眼圈才这么发黑的吗?……”她以虚 弱的声音说。 医生、母亲和子爵夫人听到这句话打了个冷战,互相偷 偷看了一眼。卡利斯特面孔红得象颗樱桃。 “瞧,这就是喂奶的结果。”机智的多芒热突然说,“做丈 夫的同妻子分开感到无聊,就到俱乐部去赌钱……但,您也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不必懊恼男爵先生昨晚输了三万法郎。” “三万法郎!……”于絮尔故作惊讶地大声说。 “没有错,我知道。”多芒热肯定地说,“今天上午在小贝 尔特·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家,我听说是德·特拉伊先 生赢了您这笔钱。”他对卡利斯特说,“您怎能跟这样的人赌 钱呢?坦率地说,男爵先生,我为您害噪。” 岳母是个虔诚的公爵夫人,年轻的子爵夫人是个幸福的 妻子,年长的产科医生是个利己主义者。善良高贵的卡利斯 特看到他们都象古董商人一样说谎,明白了萨宾娜危如朝露, 不禁流下了两行热泪。萨宾娜被眼泪骗住了。 “先生,”她坐起身来,气呼呼地看着多芒热说,“杜·恺 尼克先生可以输掉三万、五万、十万法郎,只要他喜欢,谁 也用不着认为他不好而教训他。宁可德·特拉伊先生赢了他 的钱,而不要我们赢了德·特拉伊先生的钱。” 卡利斯特站起来,搂住妻子的脖子,吻了她的两颊,低 声对她说: “萨宾娜,你是个天使!” 两天以后,大家认为少夫人得救了。第三天,卡利斯特 来到德·罗什菲德太太家。在那里他对自己的卑鄙行为不以 为耻,反以为荣。 “贝阿特丽克丝,”他说,“我为你奉献了幸福,我把我可 怜的小妻子也献给了你,事情全暴露了,她都知道了。你给 我用来写便条的那张该死的信笺,上面印着你的姓名和冠饰 我都没有发现!……我当时眼里只有你!……幸好字母图案, 你名字的第一个字母B,碰巧模模糊糊认不出来了。可是你在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身上留下的香味,我笨头笨脑编得不圆的谎话,泄露了我 的幸福。萨宾娜差点儿送了命,奶水上了头,她得了丹毒,可 能一辈子留下痕迹……” 这番话贝阿特丽克丝听了非常生气,面色极其难看,若 是她看塞纳河一眼,塞纳河也会冷得结冰的。 “那太好啦,”她回答说,“这也许会使她的皮肤变白。” 变得象骨头一样生硬、象她睑色一样反复无常、象她嗓 子一样尖酸的贝阿特丽克丝,用这声调继续说了一大串刻薄 的挖苦话。向情妇谈自己贤惠的妻子,即使不是向妻子谈自 己漂亮的情妇,对做丈夫的来说,没有比这种做法再笨的了。 可是卡利斯特还没有受过这种应该称之为情场礼貌的巴黎教 育。他既不善于向妻子说谎,又不懂怎样对情妇说真话。要 驾驭女人,这两件事都是要学习的。因此他不得不使出爱情 的全部力量来争取贝阿特丽克丝的宽恕。他苦苦哀求了两个 小时。愤怒的天使拒绝宽恕,面孔朝着天花板,拒绝看罪人 一眼,滔滔不绝地数说着故作姿态的贵妇人们所特有的理由, 语声哽咽,不时流下几滴相同的眼泪,偷偷用手绢的薄纱揩 拭。 “几乎在我犯了风流罪过的第二天,就同我谈您的妻子! ……为什么您不跟我说她是个贤德的巅范呢?我知道,她觉 得您英俊,赞叹不已!这才是堕落呢!我呢,我爱您的心灵! 因为,您要知道,亲爱的,同罗马乡村的某些牧人相比,您 的面目可憎!……”等等。 这些话可能令人感到诧异,对贝阿特丽克丝来说却是经 过深谋远虑想出的一个办法。女人每次恋爱都要变换一副面 人间喜剧第四卷 孔。她第三次换面孔,就诡诈而言大有进步。惟诡诈一词能 确切表达此类艳遇所产生的经验总结。然而德·罗什菲德侯 爵夫人是对着镜子来评价自己的。聪明女人从不会对自己作 错误的评价。她们计算睑上的皱纹,目瞎眼角两边生出鹅爪 似的纹路,看到眼睑上长出一粒粒小囊肿,她们心里清清楚 楚,她们煞费苦心保养自己是再明显也不过的说明了。所以, 贝阿特丽克丝求助交际花的本事来取得自己的优势,以便同 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妇竞争,一星期战胜她六次。 她并不承认这个计划阴险,她出于酷爱美男子卡利斯特 而使用这些手腕,决心叫他相信他不讨人喜欢,长相难看,外 貌不美,并决心装出好象恨他的样子。对待生性自负的男子, 没有比这办法更易收效的了。对他们来说,设法克服这种巧 妙伪装的蔑视,不是每天都得争取成功吗?这样更好,这是 假怨恨,真讨好。而他眼前看到的是优雅,真实——不知名 的伟大诗人们编造出来的所有假象都具有优雅、真实的外貌。 哪个男人心里不会这么想呢:“我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或 者“我战胜了她的反感,我爱对了。”不论哪个社会阶层的风 流女子和交际花都明白这个原理。如果你不承认,那我们就 要否认科学的追求者,秘密的探索者了。他们为弄清隐藏的 动机进行了多年的奋斗。贝阿特丽克丝一方面利用蔑视作为 精神支柱,一方面反复使用对照——不断把她舒适的富有诗 意的住处同杜·恺尼克公馆进行对照。凡是被遗弃的妻子因 为感到气馁都不修边幅,也不收拾内务。德·罗什菲德太太 估计到了这一点,所以开始猛烈攻击圣日耳曼区的奢华,斥 之为愚蠢。他们言归于好是在不折不扣的万花丛中进行的:室 人间喜剧第四卷 内摆满了美丽的鲜花,豪华之极的花架。她撒娇,作态,要 卡利斯特发誓恨他妻子,说他妻子害奶毒是假装的。她在室 内陈设无用的时髦小玩意儿本领极高,几乎到了滥的程度。尽 管被孔蒂遗弃已经落到遭人鄙视的地步,她还想至少有个道 德败坏的声誉。葛朗利厄家美貌富有的姑娘的不幸,一位年 轻妻子的不幸,将会抬高她的身价。 女人给头生孩子断了奶,恢复正常生活,就会重显丽色, 更漂亮地返回社交界。如果说上了年纪的妇女在生育期间会 变得年轻,那么,年轻妇女则会变得秀色可餐,朝气蓬勃,充 满生命的brioⅢ,如果允许用这个意大利人形容精神状态的 词来形容人体的话。 萨宾娜虽然力图恢复蜜月期间讨人喜欢的习惯,可是她 发现卡利斯特已经判若两人。不幸的萨宾娜并不是沉湎于幸 福,而是细心观察。她寻找那该死的香气,而且闻到了。女 友和母亲都好心地欺骗了她,她终于不再对女友吐露隐情,也 不再跟母亲说知心话儿。 她想拿到确证,而确证并不用久等。确证肯定会有的,它 象太阳一样,马上要求用帘子挡起来。这是憔夫呼唤死神的 寓言吲在爱情问题上的翻版,人们要求确证蒙住我们的眼睛。 第一次发病后半个月,一天早晨,萨宾娜收到了这封可 怕的信: ①意大利文:活力。 ②拉封丹寓言诗《死神和樵夫》中,描写樵夫宁愿受苦也不愿去死。这里 犹言萨宾娜宁愿受苦而不愿与丈夫闹翻。 人间喜剧第四卷 305 致杜·恺尼克男爵夫人 盖朗德。 我亲爱的女儿,我的姑子泽菲丽娜和我,我们对你信中提到 的衣服作了多方面的设想,仍感困惑不解。我已为此给卡利斯特 去信。我们不知道这件事,我求你原谅。你不用怀疑我们的心意。 我们正在为你积聚财富。在管理你的财产问题上,由于听了德· 庞奥埃尔小姐的意见,过几年你将会攒起一笔数目可观的资 金,而不影响你的收入。 亲爱的女儿,我爱你就象你是我生养的、用我的奶水喂大的 一样,你的信写得如此简短,特别是只字未提我心爱的小卡利斯 特,我感到惊讶。大卡利斯特,我知道他很幸福,你没有什么可 对我讲的,可是……等等。 萨宾娜在这封信上横批了一句:高贵的布列塔尼人不可 能个个都说谎!……然后把信搁在卡利斯特的书桌上。卡利 斯特见到了信,也读了。他认出了萨宾娜的笔迹和横批之后, 将信随手扔进了火里,决心装作没有收到。整整一个星期,萨 宾娜焦虑不安。魔电的翅膀从不着碰过的纯洁或孤独的心灵 对此种苦恼一定深有体会。卡利斯特的沉默令萨宾娜感到惊 慌。 “我应该待他温柔体贴,叫他高兴,我惹他生气了,我伤 了他的自尊心!……我的贤德变得好忌恨了,我大概侮辱了 我的宠儿!”她思量着。 想到这些,她心如刀割。她想请求他原谅,可是,她又 人间喜剧第四卷 获得了确凿的新证据。 一天,大胆狂妄的贝阿特丽克丝给卡利斯特写信,寄到 了家里。杜·恺尼克太太收到了信,没有打开就交给了丈夫。 但她对他说: “我的朋友,这封信是从赛马俱乐部寄来的……我认出了 气味和纸张……”她心里痛苦到极点,说话连声音都变了。 这次卡利斯特面孔红了,把信放进了衣袋里。 “你为什么不看呀?” “意思我知道了。” 年轻的妻子坐下来。她不再发高烧,也不再哭泣,但她 心里产生的那种愤恨,在弱女子身上会造成犯罪的奇迹,会 使她们拿起砒霜自杀或毒死情敌。女仆抱来了小卡利斯特,她 接过来,放在怀里轻轻摇着。刚断奶不久的孩子隔着袍子寻 找奶头。 “他想起来了,他!……”她低声说。 卡利斯特到自己房里去看信。他走了之后,可怜的少妇 潸然泪下,象空房独守的妻子那样哭泣。 苦与乐一样,都是学而后知之。象萨宾娜那样差点儿送 命的第一次发病是不会重演的,如同万事的开头不会再重复 一样。这是情感问题上的第一只楔子,其他楔子已在意料之 中,心碎肠断已有体会,我们在精力上已经做好了顽强抵抗 的准备。所以,确信丈夫不忠实的萨宾娜,怀里抱着孩子,在 壁炉边一坐就是三个小时,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这时,当 了贴身男仆的加斯兰来通知说: “太太,请用餐。” 人间喜剧第四卷 “通知先生去。” “先生不在家用餐,夫人。” 对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妇来说,独自坐在古宅的巨大餐厅 里受罪,在这种情况下由两个不声不响的仆人伺候吃饭,心 里之痛苦,谁能尽言? “请驾马车,”她突然说,“我要去意大利剧院。”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想要象个幸福的女人那样笑咪咪的 独自在公开场合露面。她一面因为在信上加了横批而感到后 悔,一面下决心用最大的软功,用妻子的贤惠,用逾越节被 宰杀的羔羊那种温顺,来制服卡利斯特,使他改邪归正。她 要向全巴黎撒谎。她爱,爱得既骄傲又谦卑,就象交际花和 天使那样爱法。这天上演歌剧《奥赛罗》。当吕比尼唱到Il mio cor sidivideⅢ的时候,她起身走了。音乐常常比诗和表演更 有感染力,因为这两者更好地结合起来了。萨维尼安·德· 波唐杜埃把萨宾娜一直送到剧院门口柱廊边,扶她上了马车, 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匆匆离去。 从这时起,杜·恺尼克太太进入了贵族阶级特有的痛苦 时期。当你们看见女人胳臂上那些搭头镶钻石的蛇形金镯,那 些项链,那些别针,你们由于妒羡、贫穷、受苦,会说这些 毒蛇会咬人,这些项链的尖头有毒,这些精巧的别针会嵌到 那细嫩的肉里。所有这些奢侈品都是要花代价的。女人如果 处在萨宾娜的地位,会诅咒言人的乐趣,对她们金碧辉煌的 沙龙会视而不见,沙发的锦缎会变成麻布,奇花异卉会变成 ①意大利文:我的心儿碎了。 人间喜剧第四卷 荨麻,香会变成臭,佳肴美馔会变成象大麦面包一样难以下 咽,生活会象死海的水一样苦。两、三个例子就能描绘出一 个沙龙或一位女子对幸福的这种反感,以致凡是有这种反感 的女人会因此而恢复她们已经淡泊了的有关节俭的记忆。对 这种可怕的现实已有预见的萨宾娜,每当丈夫离家外出就研 究丈夫,揣摸这一天将会发生什么。一个女子要用多大的力 量克制自己的愤怒才不致扑到这种酷刑的火舌上去呢?…… 如果他不去库尔塞勒街,那又会怎样的欣喜若狂呢!卡利斯 特回家了呢?那就要十分当心容貌、头饰、眼神、表情和仪 态,什么也不放过,直至衣着的细微末节都十分注意,于是 一个女子会因而失去自己的庄重和尊严。暗暗地进行这些令 人伤心的研究,在心里沤成一汪酸水,把心中开放的绝对信 任的蓝花、爱情专一的黄花以及所有回忆之花的嫩根都给沤 烂了。 一天,卡利斯特待在家里没有出去!家里的一切他看了 都不顺眼。萨宾娜表现得温柔谦卑,快乐机智。 “卡利斯特,你生我的气,我不是个好妻子,是吗?…… 家里什么使你不高兴呀?”她问。 “所有这些房间都是冷冰冰的,光秃秃的。”他说,“这些 事儿你不懂。” “缺少什么呢?” “花。” “好,看来德·罗什菲德太太喜欢花。”萨宾娜心里想。 两天以后,杜·恺尼克公馆的房间已经换了面貌,用美 丽的花卉点缀了起来,巴黎谁家的花也没有这么美。 人间喜剧第四卷 又过了一些时候。一天晚饭之后,卡利斯特抱怨屋里冷。 他蜷缩着身子坐在椭圆形的双人沙发上,东张西望,看看从 哪儿来的风,找找身边有什么东西。家里的楼梯、前厅和过 道有供暖设备呀,他这个新的怪念头是什么意思,萨宾娜猜 了好一阵子。经过三天的思索,萨宾娜终于想到,她的情敌 为了借助朦胧的光线来遮掩她那衰败的花容月貌,一定在身 边放了屏风。于是她也置了一张屏风,而且是玻璃屏风,具 有以色列式的豪华。 “现在还有什么刺儿可挑呢?”她心里想。 情妇对她的间接批评并没有完。卡利斯特在家用餐的那 副样子叫萨宾娜看了发急。他在餐盆里叨两三口,就把盆子 还给仆人了。 “不好吃,是吗?”萨宾娜问。她亲自关心伙食,同厨师 商量,眼见一切努力皆白费,当然深感失望。 “不是不好吃,我的天使。”卡利斯特心平气和地回答, “是我肚子不饿,不是其他原因。” 一位备受合法爱情的折磨、苦苦挣扎着的妻子,发狠要 战胜情敌,可是常常事与愿违,做过了头,一直伤及婚姻生 活不能外传的部分。在这些看得见的事情上,可以说是家庭 生活的外部事情上所进行的这场如此残酷、激烈、不间断的 斗争,同样也在感情上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萨宾娜研究自己 的姿势,打扮;爱情上的些微小事,她都留神检点。 伙食一事费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萨宾娜为了弄明白 德·罗什菲德太太给卡利斯特吃什么菜,在玛丽奥特和加斯 兰的帮助下,想出了类似滑稽歌舞剧中的诡计。卡利斯特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马车夫奉命装病,加斯兰取而代之。于是加斯兰得以同贝阿 特丽克丝的女厨师混得很熟,而萨宾娜终于使卡利斯特吃到 同样的菜肴,而且更好,可是她发现卡利斯特又有了新的讲 究。 “缺少什么?”她问。 “不缺什么。”卡利斯特一面回答,一面在餐桌上寻找一 样上面没有的东西。 “噢!”萨宾娜第二天一早醒来大声说,“卡利斯特要的是 金龟末,这类英国调味品,在杂货店里装在佐料瓶里出售,德 ·罗什菲德太太使他习惯了各种各样的辣味!” 她买了英国佐料瓶架子及其五颜六色的佐料瓶子,但是 她的这些发现不可能深入到情敌做菜肴的种种新花样里面 去。 这一阶段延续了好几个月,如果我们想到一场斗争所呈 现出的诱惑力,一定不会对此感到惊讶。这是生活。生活,连 同它的创伤和痛苦,总要比厌恶的黑暗、蔑视的毒药、认输 的虚无以及那称之为无动于衷的心灵的死亡更为可取。然而, 萨宾娜还是失去了勇气。一天晚上,萨宾娜打扮得如同想战 胜情敌的女人那样,出现在卡利斯特面前,卡利斯特却笑着 说: “不管你怎么打扮,萨宾娜,你仍然只是个漂亮的安达卢 西亚女郎!” “唉!”她倒在椭圆形双人沙发上,回答说,“我永远不会 变成金发女郎,但我知道,如果这种状况继续下去,我不久 就会象个三十五岁的女人。” 人间喜剧第四卷 她拒绝去意大利剧院看戏,愿意整个晚上呆在家里。卡 利斯特走后,她扯下头上的花,扔在地上用脚踩碎。她脱下 衣服,把连衫裙,披巾,所有的衣着都踩在脚下,完全象个 被自己的绳子缠住的牝羊,只有感到死了才会停止挣扎。她 躺到床上。贴身女仆走了进来,其惊讶之情可想而知。 “没有什么,”萨宾娜说,“是先生!” 不幸的女子有点儿爱说这类大话,这类谎言:在两种矛 盾的羞耻中,更为女性的羞耻占了上风。 在这场激烈的争夺中,萨宾娜日渐消瘦,郁郁寡欢,但 她从不改变为自己规定的角色。她在一种狂热的支持下,每 当痛苦得要说出刺人的话时,总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下肚 去。她克制住漂亮的黑眼睛里的怒火,努力使目光温柔,以 至谦卑。她之日渐消瘦不久终于变得显眼了。公爵夫人是位 出色的母亲,尽管她的虔诚变得越来越象葡萄牙人,还是看 出了萨宾娜沉湎在真正病态中的致命原因。她知道贝阿特丽 克丝和卡利斯特之间存在着有规律的亲密关系。她想到叫女 儿常到娘家来,试图给她医治心灵的创伤,特别要劝她不要 自己折磨自己。可是,萨宾娜害怕别人插手她和卡利斯特的 事,在一个时期里她只字不提自己的不幸,反而说自己很幸 福!……苦到了头,她就会恢复自己的自尊心和一切美德!但 是,一个月之后,萨宾娜在姐姐克洛蒂尔德和母亲的抚慰下, 承认了自己的悲伤,吐出了自己的苦水,她诅咒生活,声称 她看见死亡到来,只会喜出望外。她请求立志终身不嫁的克 洛蒂尔德做小卡利斯特的妈妈,因为王族从不曾指望能有这 么好的孩子做推定继承人。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天晚上,萨宾娜同亲属聚在一起,在场的有即将在封 斋期结束后同德·葛朗利厄子爵结婚的妹妹阿苔娜依丝,克 洛蒂尔德和公爵夫人。萨宾娜最近遭到一次极大的侮辱,深 受刺激,因而发出了内心痛苦的强烈呼声。 “阿苔娜依丝,”十一点钟左右,她看见年轻的于斯特· 德·葛朗利厄子爵走了,便说,“你快结婚了,我的例子,你 要引以为戒!你要力戒显示自己的优点,把这当作罪过来提 防。你要抵制用表现自己优点来讨好于斯特的欲望。沉着,庄 重,冷静。幸福问题,你要量入为出!这样做不高尚,但有 必要……你看!我的优点断送了我。凡是我觉得美的,神圣 的,高尚的,所有我的美德,都成了一块块暗礁,我的幸福 撞在上面,砸得粉碎。我不再讨好人了,因为我还不到三十 六岁!在某些男人看来,年轻是个缺点!在一张天真的面孔 上,没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心思。我爽朗地大笑,而这样却做 错了!要讨人喜欢,就应该善于做出恶魔的那种微微的苦笑, 因为他们不得不藏起又长又黄的牙齿。红润的面色太单调!男 人更喜欢涂了胭脂、鲸腊和colc卜creamⅢ的玩偶。我正正派 派,可是讨人喜欢的是歪门邪道!我象正派女人那样老老实 实,一往情深,可是得象外酋的喜剧演员那样花言巧语,弄 虚作假,装腔作势。我因为有一个法国最可爱的男子做丈夫 而陶醉在幸福之中,我老老实实地对他说他是多么杰出,他 的姿态是多么优美,我觉得他英俊。可是要讨他喜欢,就应 该假装厌恶,转过头去不睬他,对什么都不表示爱慕,并且 ①英文:护肤霜。 人间喜剧第四卷 对他说他的翩翩风度实际上是病态,是肺病患者的模样,在 他面前夸奖法尔奈斯的赫丘利Ⅲ的阔肩,叫他生气,并克制 自己,似乎我需要力争在幸福的时刻把那些可能扼杀爱情的 缺点藏起几个来一样。我不幸赞赏美好的东西,没想到要对 所有闪烁着诗情和丽色的东西进行尖酸刻薄的批评来抬高自 己。我不需要让卡那利和拿当用诗歌和散文来赞美我智慧超 群!我是个天真的可怜孩子,我只认识卡利斯特。啊!要是 我象她一样曾经跑遍世界各国,要是我象她一样曾经用欧洲 各国的语言说:“我爱你!”人家就会安慰我,同情我,崇拜 我,我就会提供国际爱情大杂烩的美餐!只有当你用恶意衬 托你的亲热的时候,人家才会感谢你的亲热。总之,我,一 个高尚的妻子,我得学习窑姐儿所有的下流行为,所有的盘 算!……而卡利斯特竞上这些骗人假象的当!……噢,母亲! 噢,亲爱的克洛蒂尔德!我伤透了心。我的自尊是个虚假的 盾牌,我无法不痛苦,我始终爱我的丈夫,爱得发疯;为了 使他回到我身边来,我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傻瓜,”克洛蒂尔德对她附耳说,“你要做出好象要报复 的样子来……” “我要死得清清白白,毫无错误可言。”萨布娜回答,“我 们的报复应当与我们的爱情相称。” “孩子,”公爵夫人对女儿说,“做母亲的看待生活要比你 稍微冷静一些。爱不是目的,而是家庭的手段,不要学那位 ①法尔奈斯的赫丘利,指保存在那不勒斯法尔奈斯宫的赫丘利雕像,巴尔 扎克视之为男性美的象征。 人间喜剧第四卷 可怜的德·玛居梅男爵夫人。爱过了头,没有好结果,而且 叫人讨厌。总之,天主知情,给我们送来了痛苦……现在阿 苔娜依丝的婚事已经安排停当,我可以来关心你了……我已 经同你父亲、德·绍利厄公爵和阿瞿达谈了你目前的困难处 境,我们会找到办法使卡利斯特回到你身边来的……” “对付德·罗什菲德太太,有的是办法!”克洛蒂尔德微 笑着对她妹妹说。“爱她的人在她身边呆不长。” “我的天使,”公爵夫人继续说,“阿瞿达曾是德·罗什菲 德先生的妹夫……如果我们亲爱的神师赞同为实现我交给你 父亲的计划而要采取的小小计谋,我可以保证卡利斯特会回 到你身边来。我心里讨厌使用这样的手段,但我愿意听听布 罗塞特神甫对此事的看法。孩子,我们不想等你到了in ex tremisⅢ才来帮助你。你要抱有希望!今天晚上你这么伤心, 以致我泄露了秘密。可是我又不能不给你一点希望。” “这样做会使卡利斯特伤心吗?”萨宾娜问,怀着不安的 心情瞅着公爵夫人。 “噢!我的主啊,将来我会这么蠢吗?”阿苔娜依丝天真 地嚷道。 “啊!小丫头,当美德由爱来引路的时候,会使我们陷入 进退维谷的困境,这是你不了解的。”萨宾娜回答说。她已经 伤心透顶,六神无主,所以做了这样一种结论。 这句话说得如此辛酸动人,公爵夫人根据牡·恺尼克夫 人的声音、语气、眼神,觉得话里暗示了某种不幸。 ①拉丁文:临终时刻。 人间喜剧第四卷 “孩子们,十二点了,去睡吧!……”她对另外两个女儿 说。她们的眼里闪着疑问的目光。 “我三十六岁了,还是多余的人吗?”克洛蒂尔德开玩笑 地问道。 阿苔娜依丝同母亲吻别时,向萨宾娜俯下身子,悄悄地 说: “你得告诉我是什么事儿!……我明天去你那儿吃晚饭。 要是母亲感到良心不安,我会把卡利斯特从那个水性杨花的 女人手里解救出来的。” “来,萨宾娜,”公爵夫人把女儿领到自己的卧室里说, “说说看,孩子,有什么新情况?” “唉!妈妈,我完蛋了!” “为什么?” “我本想战胜那个可恶的女人,我胜了,我怀孕了,可是 卡利斯特那么爱她,我担心他会彻底抛弃我。一旦他的不忠 得到证实,她会气得暴跳如雷!啊!我受的折磨太厉害,顶 不住了。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去她那儿,看他那高兴的样子我 就知道了。从他那不高兴的样子,我知道他什么时候从那儿 回来。总之,他不再有所顾忌了,我使他感到厌烦了。她对 他的影响同她的身心一样不健康。你会看到,作为和解的代 价,她会要求公开抛弃我,象她那样断绝关系,她可能会把 他带到瑞士、意大利去。他开始觉得不了解欧洲是滑稽可笑 的,这些话说在前面,我猜到是什么意思。如果卡利斯特三 个月内仍不改邪归正,我不知道他将变成什么样子……我知 道,我会自杀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不幸的孩子,你的灵魂呢!自杀是极大的罪孽。” “她能给他生孩子!您懂吗?要是卡利斯特喜欢这个女人 的孩子,不喜欢我的呢!噢!那我就再也没有耐心,再也忍 受不了啦。” 她倒在一张椅子上,她讲出了内心的想法,全部痛苦暴 露无遗。痛苦好似雕塑家放在胶泥里的铁芯,全凭它支撑着, 这是一种力量啊! “好了,回家去吧,可怜的伤心人!面临这么多的不幸, 神甫肯定会宽恕我们因人间的诡诈而犯下的轻罪。走吧,姑 娘,”她边说边向祈祷的跪凳走去,“我要专门为你向我们的 主和圣母祈祷。再见了,亲爱的萨宾娜。你若是愿意我们成 功,你的宗教责任更加要件件记牢……” “我们成功了也没有用,母亲,我们拯救的只是家庭。卡 利斯特毁灭了我心中爱的神圣热忱,使我对一切,甚至痛苦 都麻木了。从结婚的第一天起,我就尝到了旧情未断的痛苦, 这样的蜜月是什么蜜月呀!” 第二天午后一时左右,巴黎神职人员中最杰出的教士之 一,布罗塞特神甫,迈步穿过葛朗利厄府的院子。他的步子 迈得那样谨慎,神秘,安详,庄重,甚至威严,当称之为憎 侣的步伐。这是圣日耳曼区的一位本堂神甫,一八四。年被 指定担任空缺的主教职位——他曾三次拒绝的那个职位。 他矮小、瘦削,年纪五十岁上下。面孔象老妇人那样苍 白,由于守斋而表情淡泊,由于承受种种痛苦而布满皱纹。这 张传教士的面孔上长着一双黑眼睛,炯炯的目光反映着笃信 宗教的热忱,但一种与其说是神秘不如说是深邃的表情使之 人间喜剧第四卷 显得并不那么咄咄逼人。他登上台阶的时候睑上几乎挂着微 笑,因为他对促使教徒把他请来的重大I青况颇不以为然,但 公爵夫人是个慷慨的施主,把花在本教区真正穷苦人身上的 时间拿点出来听她进行无罪的忏悔,还是值得的。听到通报 神甫已到,公爵夫人站起身来,在客厅里迈了几步,迎上前 去。只有接待红衣主教、主教、普通教士,比她年长的公爵 夫人和王族成员,她才给予这种礼遇。 “亲爱的神甫,”她亲自给他让座,小声地说,“我在从事 一项相当恶毒但可以引出大好结果的阴谋之前,需要求助于 您权威的经验,我希望您告诉我,在灵魂得救的道路上,我 是否会因此遇到荆棘……” “公爵夫人,”布罗塞特神甫说,“不要把宗教上的事情同 世俗事务混为一谈,它们常常是互不相干的。首先,请问是 什么事儿?” “您知道,我女儿萨宾娜痛不欲生,生命危在旦夕。杜· 恺尼克先生遗弃她,与德·罗什菲德太太私通。” “这事很恶劣,很严重。可是,您知道我们亲爱的圣弗朗 索瓦·德·萨勒Ⅲ对这种问题是怎么说的。总之,请想想居 荣太太吲,她抱怨夫妻恩爱的表现中缺少神秘主义,她若是看 到她丈夫有位德·罗什菲德太太,可能会非常高兴。” “萨宾娜实在太温柔了,十足是一个信奉基督的好妻子, ①见本卷第2了4页注①。 ②居荣太太(164s 1717),居荣·杜·谢诺瓦的妻子,法国神秘主义者 鼓吹宗教狂热,有多种著作问世。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但她对神秘主义没有丝毫兴趣。” “可怜的少夫人!”神甫狡猾地说,“您找到了什么办法来 挽救不幸呢?” “亲爱的神师,我犯了罪,我想派个漂亮的小先生去勾引 德·罗什菲德太太。这人意志坚强,满脑子的歪才,肯定能 叫德·罗什菲德太太丢掉我的女婿。” “我的女儿,我们在这儿,不是在告罪亭,”神甫抚摩着 下巴说,“我无需以审判者的身分对待您。从世俗的眼光来看, 我承认这可能有决定性作用……” “我觉得这办法实在下作!……”她又说。 “为什么?一个基督教徒的职责无疑是把堕落的女人从邪 道上拉回来,而不是把她推得更远。可是,当有人在邪路上 走得象德·罗什菲德太太一样远的时候,就不是靠人的力量, 而是靠主的力量来挽救这些罪人了。对她们尤其要使用雷霆 万钧的力量。” “神师,”公爵夫人接着说,“我感谢您的宽容。可是我想 到,我女婿是个勇敢的布列塔尼人。那位可怜的夫人Ⅲ鲁莽 举事期间,他表现得很英勇。如果那位负责勾引德·罗什菲 德太太的冒失青年同卡利斯特发生争执,结果可能发生决斗 ......,, “公爵夫人,您考虑得很周到,说明在这些曲折的道路上, 我们总会遇到一些障碍物的。” ①指贝里公爵夫人于一八三二年在旺代举事反对路易 菲力浦一事。参词 本卷第22页注⑧。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亲爱的神师,我找到了办法,做一件大好事,把德·罗 什菲德太太从她现在走的邪道上拉回来,把卡利斯特还给他 的妻子,也许还可以把一个失去了理智的可怜人从地狱里拯 救出来……” “那么,为什么还要征求我的意见呢?”神甫微笑着说。 “啊!”公爵夫人接口说,“不得不放肆地做出相当丑恶的 行为……” “您不想偷盗任何人吧?” “相反,我很可能要花很多钱。” “您不诬蔑人吧?您不……?” “噢!” “您不损害他人吧?” “唉!唉!我也说不太清楚。” “来,说说您的新计划看。”神甫变得好奇起来。 “我乞求圣母给我启示之后跪在跪凳上想,如果不采取以 新换旧的办法,而是让德·罗什菲德先生来赶走卡利斯特,都 我就是用另一件并非不大的好事来做一件大好事。当然要说 服德·罗什菲德先生领回他的妻子:与其助恶,不如为我女 儿行善……” 神甫瞅着这位葡萄牙女人,沉吟了片刻。 “您能想出这个主意显然很不容易……” “所以,我谢了圣母。”善良而谦虚的公爵夫人说,“我已 许愿除了连诵九日经外,送一千二百法郎给一户穷人,如果 我成功的话。可是,我把这计划告诉德·葛朗利厄先生时,他 笑了起来,并对我说:到了你们这年纪,我发誓,你们都象 人间喜剧第四卷 着了魔一般。” “公爵先生以丈夫身分说的话正是您打断我的时候我要 给您的回答。”神甫接着说,禁不住微微一笑。 “啊!神师,如果您赞成这个主意,那么您赞成实施的办 法吗?有个匈兹太太,是圣乔治区的贝阿特丽克丝,关键是 在她家里做我想在德·罗什菲德太太家里做的事,以便侯爵 领回他的妻子。” “我相信您不会做任何坏事,”神甫机智地说。他取得了 必要的结果,不想知道得更多。“万一您良心感到不安,还可 以征求我的意见。”他补充说,“如果不是给圣乔治街的那位 太太又一个制造丑闻的机会,而是给她一个丈夫呢?……” “啊!亲爱的神师,您纠正了我计划中的唯一坏事。您不 愧为主教,我希望在归天之前能称呼您:‘红衣主教阁下。”’ “所有这一切,我只发现一个缺点。”神甫又说。 “什么缺点?” “如果德·罗什菲德太太一方面与丈夫言归于好,一方面 与男爵先生保持关系呢?” “这是我的事了。一不做,二不休……” “不好,很不好。”神甫接口说,“任何事情,习惯都是少 不了的。您争取招募一个情场上的老油子,利用他,自己不 要露面。” “啊!神甫先生,如果我们利用地狱,上天会同我们在一 起吗?” “您不是在作忏悔,”神甫重复说,“救您的孩子吧!” 善良的公爵夫人对神甫非常满意,一直把他送到客厅门 人间喜剧第四卷 _J。 如同我们见到的那样,暴风雨威胁着德·罗什菲德先生。 他在匈兹太太那里完全象有妇之夫在贝阿特丽克丝那里一 样,目前正享受着一个巴黎男子所能指望的最大幸福。公爵 曾恰如其分地告诉他妻子:看来无法打乱这如此美满的生活。 这种推测使我们不得不略微讲一点德·罗什菲德先生自从被 妻子贬成弃夫以来的生活细节。那时我们就会明白我国法律 和风俗在处境相同的两性身上造成的巨大差别。凡对弃妇而 言变成不幸的事,对弃夫来说则变成了福气。这种明显的对 比也许促使不止一位少妇决心保持夫妇关系,并象萨宾娜· 杜·恺尼克那样,自由选用最有害的或最无害的美德在家里 进行斗争。 贝阿特丽克丝出走后不几天,由于妹妹去世而变成独子 的阿蒂尔·德·罗什菲德,先是继承了坐落在安茹圣奥诺 雷街的罗什菲德府第,后又继承了父亲留给他的二十万法郎 入息,因为他妹妹,阿瞿达潘托侯爵的前妻没有留下孩子。 这笔丰厚的遗产,加上阿蒂尔结婚时拥有的财产,其中包括 他妻子的财产,使他的收入每天达一千法郎之多。对一个具 有德·图希小姐曾用几句话向卡利斯特描绘过的那种性格的 世家子弟来说,这笔财产便是幸福了。当他妻子尽着妻子和 母亲责任的时候,他拥有巨额财产,但他用钱并不比用脑子 多。他那因为有一副美男子的外表 亏了这副外表,他曾 在情场上取得几次成功,并因此蔑视女人——而获得满足的 巨大虚荣心,也在聪明才智上大肆泛滥。他具有那种应当称 之为拾人牙慧的才智,把别人的俏皮话,戏剧里的或小报上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俏皮话据为已有,说了再说。他似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把 这些俏皮话当作批评套用语,添枝加叶地到处滥用。最后,他 那军人的快活脾气(他曾在王家卫队里当过兵)加上这些用 得恰到好处的俏皮话,使谈话妙趣横生,没有头脑的太太们 竞把他捧为才子,而别人也不敢反驳她们。这办法,阿蒂尔 什么事情上都用。他天生具有模仿的小聪明,虽不是期狲,学 起样来倒象那么回事。所以,他尽管没有美感,总能带头穿 新式服装,抛弃过时的式样。虽然有人说他在衣着上花的时 间太多了一点,而且穿女人的紧身束腰褡,可是他不会令任 何人讨厌,他有着所有人都有的思想,干着所有人都干的蠢 事,他总是随机应变,从不落伍。他是这类平庸人物的舆型。 有人同情这位丈夫,认为贝阿特丽克丝竞抛下世上最好的男 子出走,实在不可原谅,而且只有女人才会干出这种可笑的 事来。无论什么俱乐部,他都参加;无论出于什么瞎起哄的 爱国主义或党同伐异思想而举办的无聊活动,他都出钱捐助。 这种殷勤劲儿使他无论什么事都冲在前面。这位忠诚,正直, 但很愚蠢的世家子弟自然愿意以某种时髦的癖好来显示自己 与众不同——许许多多有钱人可惜都同他一样。他的癖好主 要是养马,而且象个拥有大批妻妾的苏丹那样自呜得意,马 匹由一位年长的英国司马管理,每月要耗费四、五千法郎。他 的专长是赛马。他保护马,支持一本有关马的专业杂志,但 他对马的知识并不太多,所以凡是有关马的事,从马络头到 马蹄铁,他全都托他的英国司马处理。这就足以让你们知道 这位半光棍无论是才智、情趣、地位或笑柄都毫无自己的特 色。总之,他的好福气是祖上留给他的!在尝尽了婚后的辛 人间喜剧第四卷 酸之后又成了单身汉,他是如此满意,以致在朋友们之间他 常说:“我生来运气好!”已婚的人少不得要开销的那些交际 费用,他都免了,所以特别高兴。他那公馆,自从他父亲去 世之后,原封未动,象那些主人出门旅行去了的宅邸一样:他 很少在那里居住,不在那里用餐,难得在那里过夜。这是他 对房子漫不经心的原因。 他有过多次艳遇,对上流社会的女子腻味了。上流社会 的女子确实讨厌。她们在幸福周围筑的荆棘柴篱太多。最后, 如同大家即将看到的那样,他同著名的匈兹太太同居了。匈 兹太太是法妮·鲍普莱、苏珊、杜·瓦诺布勒、玛丽埃特、弗 洛朗蒂纳、珍妮·卡迪讷Ⅲ那个圈子里的著名人物。 这个圈子里的女人,我国有位画家在表现她们在歌剧院 舞场上的翩翩舞姿时,曾风趣地说:“当我们想到所有这些人 的衣、食、住都很好的时候,我们对人会产生大胆的想法!” 这些危险的女人,通过《夏娃的女儿》和《假情妇》中的佛 洛丽纳和杰出的玛拉迦这些舆型形象,已经涌进了这部风俗 史。但,为了忠实地描绘她们,历史家应当使这些人物的数 量与她们奇特生涯的种种不同结局相称。她们最后或贫困潦 倒,或过早夭亡,或生活优裕,或嫁了好人,偶尔也可能发 财致富。 匈兹太太为了区别于一位远不及她聪明的情敌,起初以 小奥蕾莉的名字知名。在这类女人中她是属于最高档的。这 类女人的社会用途,无论是塞纳区的区长还是关心巴黎市区 ①均为巴尔扎克小说中的女艺人或交际花。 人间喜剧第四卷 繁荣的人,都是不能否认的。诚然,被人认为会荡尽常常是 靠不住的家财的老鼠,其竞争对手主要是水獭。如果没有洛 雷特圣母院区的那些阿斯帕西山,巴黎是不会造起这么多房 子的。她们是新房子的第一批住户,接踵而来的是投机事业。 她们沿着蒙马特尔高地安营扎寨,或者直截了当地说,在阿 姆斯特丹街、米兰街、斯德哥尔摩街、伦敦街、莫斯科街那 些鳞次栉比、冷冷清清的石头房子里安了家。那些以欧洲各 国都城命名的街道好似建筑的大草原,无数写着房屋出租!四 个字的招贴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说明房子还没有人住。 这些女士的地位取决于她们在这些徒有虚名的街区里所 占的地位:如果谁的住房接近普罗旺斯街那头,说明谁有固 定收入,开支有余;如果谁的住房接近外林荫大道那头,接 近巴蒂尼奥勒下等区,就说明谁没有固定财源。德·罗什菲 德先生结识匈兹太太的时候,她住在柏林街仅有的一幢房子 的四层楼上,所以她是栖身在巴黎市区和穷人区交界的地方。 你们想必能料到,这位姑娘——女人的名字既不叫匈兹,也 不叫奥蕾莉!她隐匿了父亲的姓氏。其父是帝国的一位老兵, 为国捐躯的上校。他在几个女人的妙龄之年,作为她们的父 亲或诱惑者,曾是显赫一时的风流人物。匈兹夫人曾享受圣 德尼寄宿学校的免费教育。年轻女子在这里受到良好的教育, 可是学校在这些年轻女子毕业之后既不提供丈夫,也不提供 出路。这所学校是皇帝的杰作,只是缺少一样东西:皇帝!皇 ①阿斯帕西是公元前五世纪下半叶古希腊的名妓,政治家伯里克利的情 妇,以美貌、聪明著称,这里指一般交际花。 人间喜剧第四卷 帝的一位大臣考虑到这些女孩子的前程,向皇帝提出看法时, 皇帝回答:“我的功臣们的遗孤将由我来供养。”关于法兰西 研究院的院士,拿破仑也说过:“由我来供养!”可是这些院 士没有领到过任何薪俸,每月只领到九十三个法郎,还不如 官署里某些勤杂人员的待遇高。 奥蕾莉确实是英勇无畏的希尔兹上校的女儿。希尔兹上 校原来是那些在法国战役中几乎救了皇帝的阿尔萨斯勇猛士 兵的统领,死于惨遭劫掠和毁灭的梅斯。一八一四年,拿破 仑把当时只有九岁的小若瑟菲娜·希尔兹收进圣德尼寄宿学 校。这位父母双亡、无家可归、没有生活来源的可怜孩子,在 波旁王朝第二次复辟后没有被赶出学校。她在学校里当女学 监一直当到一八二七年。但那时她缺少耐心,为自己的姿色 所迷惑。及至成年,皇后的教女若瑟菲娜·希尔兹开始了交 际花的冒险生涯。有几位象她一样没有财源的同学对自己下 的决心颇为得意,做出了坏样子,促使她选择了这条前途难 h的道路。她提到父亲名字时不再称他,而称人家,并将自 己处于圣女奥蕾莉的庇护之下Ⅲ。 她活泼,聪明,有文化,可犯的错误却比她那些蠢笨的、 但总是以利益为基本原则的女伴更多。她结交过贫穷但不老 实,聪明但负债累累的作家,试过几个既精于计算又愚蠢的 富翁,为真正的爱情牺牲过贞操,经过各种各样增长阅历的 磨练,一天,正是她穷得走投无路,在缪萨尔舞厅的前身—— ①奥蕾莉是法国斯特拉斯堡尊崇的女圣人。法国人习惯以圣人名字给孩子 命名,托彼保佑之意,故云。 人间喜剧第四卷 瓦朗蒂诺音乐厅卖艺的时候,她身穿连衫裙,头戴小帽,肩 披借来的纱巾,正在跳舞,引起了到那里去看著名的加洛普 舞Ⅲ的阿蒂尔的注意。她的才智使这位感情不知往何处发泄 的世家子弟着了迷。当时,侯爵被贝阿特丽克丝(其才智经 常使侯爵感到蒙受耻辱)遗弃已经两年,谁也不责备他在巴 黎第十三区同一位廉价的贝阿特丽克丝同居。 让我们在这里稍微交待一下这种幸福的春夏秋冬。有必 要指出,第十三区的婚姻理论同样适用于该区的所有居民。你 是四十来岁的侯爵也好,歇业不干的六十来岁的商人也好,亿 万富翁也好,食利者也好,大贵人也好,小市民也好,除了 社会阶层的固有差别之外,爱情的战略是一成不变的。感情 同金钱总是有着确定的联系。总之,公爵夫人在执行她那慈 善的计划时会遇到什么困难,你一定能估计得到。在法国,人 们不知道语言对普通人有多大力量,也不知道创造语言的才 子们起了多大坏作用。所以任何一个帐房先生都无法估计被 “拔根胡萝h!”这句可耻的话锁在善良人心底和钱柜里的不 生息的资金数目有多少……这句话已经如此普及,我们应当 允许它玷污这页纸张。再说,进了第十三区,就应当接受十 三区生动的方言。德·罗什菲德先生象所有庸夫俗子一样,一 向害怕被人家拔胡萝r。名词已经变成了动词吲。阿蒂尔从爱 ①加洛普舞原是匈牙利的一种舞蹈,以节奏强烈著称,十九世纪三十年代 后期风行法国,一九三七年达到高潮。 ②法文中‘拔某人一根胡萝h”,意思是“敲某人一记竹杠”,作者将胡萝 h当作动词用,成了“害怕被人家敲竹杠”之意,故云胡萝h一词从名 词变成了动词。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上匈兹太太那天起就十分警惕,并且,再借用游乐场和画室 的一个词儿来说,他当时很括皮。括皮这词用在少女身上,意 思是吃白食,用在男人身上,意思是吝啬的东道主。 匈兹太太非常聪明,对男人的心思了如指掌,按照这样 的开始,不会不抱最大的希望。德·罗什菲德先生每月贴给 匈兹太太五百法郎,用一千二百法郎给她在高科纳尔街一幢 房子的三楼上马马虎虎布置了一套住房,他开始研究奥蕾莉 的性格。奥蕾莉发现他在观察她,立即提供性格给他研究。于 是罗什菲德很高兴遇到一位具有如此美好性格的姑娘。不过 他没有发现任何惊人之处:母亲是巴恩海姆·德·巴登山家 的小姐,一位正派女人。再说,奥蕾莉受到多好的教育!…… 她能说英文,德文,意大利文,精通外国文学。她可以同第 二流钢琴家较量琴艺而毫不逊色。请注意这一点:她对待自 己的才华象禀性好的人一样,从不提起。她在画家的画室里 拿起一枝画笔,随便画着玩儿,相当大胆地画出一幅头像,使 举座皆惊。她在担任学监期间闲得无聊,曾钻研过科学知识。 可是,受人供养的情妇生活,在这些良种上面盖了一层盐渍 土。自然,她为他重新培育了这些珍贵才能的幼苗,并把这 些幼苗的成长归功于他。 因此,奥蕾莉起初对物质享受一直表现得十分淡泊。这 可以把这只轻舟缆绳头上的铁钩牢牢地挂在这条大船上。第 一年行将结束的时候,她穿着木屐在前厅走来走去,发出难 听的橐橐声,设法忙到侯爵等她的时候才回内室,并且用故 ①巴恩海姆·德·巴登,德国的一个世家。 人间喜剧第四卷 意让人看得见的方式掩盖沾满泥污的长裙下摆。总之,她要 使她的这位财神爷相信,在经历这么多的人生坎坷之后,她 的全部欲望仅仅是能够老老实实地过个布尔乔亚的日子,她 做得如此之妙,以致他们结识十个月后便开始了关系的第二 阶段。 这时,匈兹太太在圣乔治新街获得了一套漂亮的住房。阿 蒂尔已经不能再向匈兹太太隐瞒自己的财产了。他给匈兹太 太豪华的家具,一套银餐具,每月一千二百法郎,一辆单匹 马拉的小车——不过是租来的,并相当体面地给小车配了一 匹虎花马。 匈兹太太丝毫不感谢这种慷慨,她发现了阿蒂尔这样做 的意图,从中看出了括皮的打算。罗什菲德对餐馆生活已经 感到厌倦。餐馆的菜肴通常质量低劣,稍微好一点的晚餐,一 个人要六十法郎,要是请三个朋友,就得二百法郎。他给匈 兹太太每天四十法郎,管他和一个朋友的晚饭,一切都包括 在内。奥蕾莉欣然接受。她在一年里根据德·罗什菲德先生 的习惯开出去的所有精神上的汇票都兑现了,现在考虑到她 的财神爷的朋友个个都是赛马俱乐部Ⅲ的成员,为了不给她 的财神爷丢睑,她要求每月多给五百法郎脂粉钱,人家也乐 意接受。 “要是拉斯蒂涅、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埃斯格里尼翁、 ①赛马俱乐部成立于一八三三年。赛马是当时有闲阶级最爱好的一种体育 兼赌博活动。 人间喜剧第四卷 拉罗什一于贡、龙克罗尔、拉金斯基、勒农库以及其他人发 现您同一位艾弗拉尔太太Ⅲ在一起,那才丢人哩!再说,您 要相信我,我的财神爷,您不会吃亏的!” 果然,奥蕾莉在这新阶段里显示出新的美德。她充分发 挥了家庭主妇的才干,角色演得很出色。她说,她花了两千 五百法郎就把一个月的日子打发下来了,不欠债,这在第十 三区的圣日耳曼区里是闻所未闻的。而且,她招待的晚餐比 纽沁根家的不知要好多少倍,席间可以喝到十至十二法郎一 瓶的上等葡萄酒。罗什菲德赞叹不已,非常高兴能经常在情 妇家中宴请朋友,知道这样酋钱。所以他拦腰搂住他的情妇 说: “你可是个宝呀!……” 不久,他为她在意大利剧院租了一个包厢的三分之一,然 后,他终于带她来看首场演出。他承认奥蕾莉出的主意好,开 始征求她的意见。她随时讲一些俏皮话让他学舌。这些俏皮 话别人没有说过,可以提高他说话风趣的声誉。总之,他已 确信奥蕾莉真的爱他,爱他这个人本身。奥蕾莉拒绝使一位 每月肯贴她五千法郎的俄国亲王幸福。 “亲爱的侯爵,您福气好啊。”加拉蒂奥讷老亲王在俱乐 部里打完一局惠斯特的时候嚷道,“昨天,匈兹太太和我单独 在一起时,我想把她从您手上夺过来。可是她对我说:‘我的 亲王,您不比罗什菲德美,但比罗什菲德老;您可能会打我。 ①法国滑稽小说家高兰·达勒维尔(1755 1806)所著《老光棍》中的人 物。艾弗拉尔太太是老光棍的管家,想要嫁给老光棍。 人间喜剧第四卷 而他对我来说,好似父亲一般,我这还只给您说了不愿改主 的一小部分理由!……我过去对那些皮鞋擦得亮晃晃的小青 年有过痴情,我还为他们还债;对阿蒂尔我没有这种痴情,但, 我象一个品行端正的妻子爱她的丈夫那样爱他。’然后她便把 我赶出门外。”这番说得不过火的话,其结果是大大加剧了罗 什菲德府邸有失体面的乱而败的状况。不久,阿蒂尔便把他 的生活起居和消遣娱乐都搬到匈兹太太这儿来了,他对此举 感到满意。因为,三年之后,他有四十万法郎可供生息。 第三阶段开始了。匈兹太太对阿蒂尔的儿子来说,成了 最体贴的母亲。她到学校去接他,亲自送他回学校,给孩子 礼物、糖果、零用钱。孩子称她新妈妈,非常喜欢她。她插 手管理阿蒂尔的财产。在著名的伦敦条约导致三月一日内阁 倒台之前,Ⅲ她让阿蒂尔买进价格下跌的公债。阿蒂尔赚了二 十万法郎,而奥蕾莉没有开口要一个子儿。作为世家子弟,罗 什菲德买了六十万银行股票,其中一半用的是若瑟菲娜·希 尔兹小姐的名义。 葛兰杜是个精于小装潢的大建筑师。他受委托将拉布吕 耶尔街上一幢租来的小公馆改成一个优雅的安乐寓。从这时 起,罗什菲德不再同匈兹太太斤斤计较了。匈兹太太代收进 款,代付帐单。变成他的受信任的……妻子,她努力使她的 ①一八三九年埃土战争,法国支持埃及。一八四0年七月十五日英、俄、奥、 普于伦敦签订条约,联合支持土耳其,把法国排除在外。三月一日内掏 指一八四0年三月一日上台的梯也尔政府,由于这次外交上的严重失败 而倒台。 人间喜剧第四卷 财神爷比以往更加幸福,借以证实这一头衔。她已经摸清楚 他的爱好,象德·蓬巴杜夫人满足路易十五的一时兴致那样 满足他的爱好。她终于成了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不折不扣的 女主人。因此,她敢于保护年轻可爱的小人物,艺术家,刚 有一点名气的文人,无论对古代作家还是现代作家,他们都 一概否定,并争取少做事,扬大名。匈兹太太的为人是策略 的舆范,你们将看到它的全部高超之处。首先,十至十二个 年轻人陪阿蒂尔消遣,给他提供俏皮话,提供对一切事物的 精辟见解,而且不使女主人的忠诚成为问题。其次,他们把 她当作聪明绝顶的女子。他们这些活的广告,流动的宣传车, 把匈兹太太说成了第十三区同其他十二个区的交界处最讨人 喜欢的女子。她的竞争者,苏珊·迦亚(她比匈兹太太强,自 一八三八年起就通过合法婚姻成了正式的妻室,为了说明婚 姻之可靠,同义语的堆砌是有必要的)、法妮·鲍普莱、玛丽 埃特、安东尼亚,对匈兹太太周围这些年轻人的美貌和德· 罗什菲德先生接待他们的殷勤态度所进行的恶意中伤,比她 们散播的荒唐可笑的故事还要多。匈兹太太呢,她比这些女 士们的全部才智还要高一筹。她说,一天,歌剧院的舞会散 场后,拿当在佛洛丽纳家里请客吃夜宵。匈兹太太向她们解 释了她的运气和成功之后,对她们说:“你们也照样做吧! ……”这句话被她们记住了。在这一时期里,匈兹太太把赛 跑的马给卖了,她大概受她家的常客克洛德·维尼翁批评精 神的影响,对此事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一天晚上,她对养赛马嘲笑了一番之后说, “亲王们和富翁们关心马医学应当是为国家造福,而不是为了 人间喜剧第四卷 满足赛马人幼稚的自尊心。如果您在自己的土地上有种马场, 如果您在种马场养上千头万头良马,如果每个人把自己种马 场里最好的马拿出来赛跑,如果法国和纳瓦拉的所有好马每 逢重大节日都参加比赛,那就了不起,妙极了。可是,你们 买马好象戏院经理贩卖艺术家一样。你们把一门学问糟蹋成 了一种赌博。你们有四只脚的交易所,就象你们有证券交易 所一样!这样做是不值得的。为了在报纸上看到:德·罗什 菲德先生的莱利阿以一身之差战胜了德·雷托雷公爵先生的 金雀花,您说不定要花掉六万法郎吧?……那还不如把这笔 钱送给诗人们,他们可能会把您写进诗歌或散文中去,流芳 百世,象去世的蒙蒂翁那样Ⅲ。 在匈兹太太的不断劝说下,侯爵承认扣rurp毫无意义, 酋下了这六万法郎。第二年,匈兹太太对他说: “我已不再要你花一分钱了,阿蒂尔!” 当时许多人都羡慕侯爵有匈兹太太,想从侯爵手里把她 夺走。可是他们象俄国亲王一样,都输在年纪大上。 “听着,亲爱的,”半个月之前,她曾对发了大财的斐诺 说,“我要是爱上某个人,我相信罗什菲德会原谅我这点小嗜 好的。可是,为了一个象你这样的暴发户,我决不会离开一 个出身这么好的侯爵。阿蒂尔给我提供的境况,你是维持不 了的。他把我变成了一个体面的半妻,而你呢,你永远也办 不到,甚至娶了我也办不到。” ①蒙蒂翁(1733 1820),法国慈善家,曾以自己的名义建立过多种奖金。 ②英文:赛马。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这些话是最后一只铆钉,把这个有福气的苦役犯的镣铐 最后钉牢了。这些话本来就是说给他听的,最后终于传进了 他的耳朵。 于是开始了第四阶段——习惯阶段。这是以上战役计划 的最后胜利,而且这类女人在谈到一个男人的时候会说:“我 逮住他了!”罗什菲德最近以若瑟菲娜·希尔兹的名义买了一 幢小公寓。花了八万法郎,小意思。当公爵夫人制订她的计 划的时候,罗什菲德已经到了因有这样一位情妇而感到得意 洋洋的程度。他称她为尼侬二世Ⅲ,以此来赞美她的诚实坚 贞,仪态万方,有教养,有才华。在匈兹太太的帮助下,他 总结了自己的优缺点,自己的兴趣和爱好。他已处于人生的 这一阶段:厌倦也好,超脱也好,人生观也外,都不会再改 变了,并且一心守着妻子或者情妇。 如果我们知道,一个人要想被引见给匈兹太太,必须很 久之前就托人介绍,我们才会充分理解她在五年之内所赢得 的尊重。她曾拒绝接待令人讨厌的有钱人和道德败坏的人。只 有对那些贵族社会的名流,她才放松这些严格的规定。 “这些人有权做傻瓜,”她常说,“因为他们是有教养的傻 瓜!” 她毫不讳言拥有罗什菲德送给她的三十万法郎,哥本海 姆——她家里接待的唯一年轻诚实的经纪人,在帮她增殖生 息。但是,三年来收入中酋下的钱加上三十万法郎不断周转 产生的利润,形成一小笔二十万法郎的私蓄,她独自操纵着, ①罗什菲德把匈兹太太的才貌与尼依相提并论,所以称她尼依二世。 人间喜剧第四卷 因为她一向只承认那众所周知的三十万法郎。 “您赚得越多,变得越穷了。”一天,哥本海姆对她说。 “水费这么贵。”她回答。 奥蕾莉不为人知的小金库里还要加上她戴一个月之后就 卖掉的首饰、钻石的钱,买一些稀奇古怪的过时的摆设所给 的钱。当人家说她富有时,匈兹太太总说,三十万法郎的定 息是一万二千法郎,她爱上卢斯托的时候,生活极其困难,早 已花光了。Ⅲ 这样做是一种胸有成竹的表现。匈兹太太也确实有所打 算,请相信这一点。两年来,她对杜·勃吕埃太太非常羡慕, 心里念念不忘在市政府和教堂结婚的抱负。无论什么社会地 位的人都有禁果,欲望会使一件小事膨胀到与地球一样沉重 的程度。这一欲望必然也意味着同任何人都看不出来的另一 个阿蒂尔结婚的妄想。毕西沃以为是画家莱翁·德·洛拉被 看中了,画家则以为是毕西沃被看中了,理由是他已年过四 十,应当想到给自己找个归宿。 卡那利派的年轻诗人维克托·德·韦尼赛也是怀疑对 象,他爱匈兹太太到了疯狂的程度。诗人则说雕塑家斯蒂曼 是他的得宠的情敌。这位艺术家年轻漂亮,为金银器商人、铜 器商人、珠宝商人雕刻艺术品,他想复兴班韦尼托·却利尼 的艺术。克洛德·维尼翁,年轻的德·拉帕菲林伯爵,哥本 海姆,犬儒派哲学家韦尔芒通,以及这个有趣的沙龙里的其 ①此处作者照顾不周,因文中并未交待匈兹太太拥有这三十万法郎后,曾 经爱上卢斯托。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他常客都先后受到怀疑,又都被一致否定。 谁也猜不透匈兹太太的心思,甚至罗什菲德也不能。他 以为匈兹太太偏爱年轻有才的拉帕菲林,而匈兹太太的贤惠 是有心计的,她想的只是体面地嫁人。 库蒂尔是匈兹太太家里可见到的唯一名声不佳的人,他 曾不止一次弄得交易所的投机商大叫大嚷。但他是匈兹太太 的一位老朋友,只有匈兹太太没有背弃这位老朋友。一八四 。年的那场虚惊使这位相信三月一日政府的外交才能的投机 商荡尽了最后的资本。奥蕾莉发现他不走运,如大家看到的 那样,便叫罗什菲德在股票投机买卖中反其道而行之Ⅲ。把这 位发明溢价和两合公司者的最大不幸称做德库蒂尔吲的正是 奥蕾莉。能人,或者说,走运的暴发户斐诺不时送几张一千 法郎的钞票给库蒂尔。库蒂尔很高兴在奥蕾莉家的餐桌上总 保留着他的一个席位,他是唯一别有用心才向匈兹太太求婚 的人。匈兹太太在观察他,看这个大胆的投机商是否能在政 治上打开一条道路,是否能知恩图报而不抛弃妻子。库蒂尔 四十三岁左右,样子十分衰老,不想以出身来挽救自己的坏 名声。他很少谈及自己的父母。匈兹太太正抱怨能人太少,这 时,库蒂尔亲自给她介绍了一位外酋人。这个外酋人好似那 种有两个耳子的瓦罐,女人们只要两手一拎,他就跑不了。 ①参词第338页注①。库蒂尔显然错误估计了政治形势,大量买进股票,结 果随着外交失利,政府倒台而投机失败。相反,奥蕾莉叫罗什菲德抛出 股票,因而投机成功。 ②库蒂尔的姓氏涵义是“缝”,作者玩弄文字游戏,在他名字前加一词头, 成为德库蒂尔,意为“拆”。类似汉语中聚财、散财之说。 人间喜剧第四卷 稍微介绍一下这个人,也就描绘了当今的一部分青年。故 事在这里要离开一下正题。 法比安·杜·隆斯雷是一年前去世的卡昂王家法院庭长 的儿子。一八三八年,他辞去父亲强迫他浪费时间的法官职 务,离开阿朗松,抱着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的目的来到巴黎。 这种诺曼底人的念头Ⅲ是难以实现的,因为他只有八千法郎 的年金,母亲还在世,享有收益权,住在阿朗松市中心一座 巨大的房子里。 他曾几度来到巴黎,已经象街头艺人那样显过身手,并 看出了一八三。年社会表面和解的重大弊病。所以他打算仿 效资产阶级老孤狸的做法,利用社会弊病为自己谋利。这要 简单交待一下新的社会秩序的结果之一。 今天,过度宣扬的现代平等在与政治生活平行的私生活 中,必然会助长社会我的三大部分:骄傲,自尊,虚荣。蠢 材愿意人家把他们当作聪明人,聪明人愿意人家把他们当作 天才。至于天才们,他们比较理智,同意只做半个神仙。目 前这种普遍的思想倾向,使得议院里的工厂主忌妒政治家,官 员忌妒诗人,蠢材诽谤聪明人,聪明人诽谤有才华的人,有 才华的人诽谤他们当中略微超过自己几分的人,半人半神的 才子威胁制度,王权,以及所有对他们不盲目崇拜的人。一 个民族一旦非常失策地打倒了公认的社会精华,就打开了人 欲横流的闸门,再小的私欲也要取胜。按照民主派的说法,一 个民族的精华人物有缺点,但缺点是明确的,有限的。一个 ①诺曼底人以贪婪、狡猾闻名。 人间喜剧第四卷 民族毋宁以最糟糕的局势换取十个有竞争能力、有防御能力 的精华。 我们在宣布人人平等的同时,也公布了权欲宣言。我们 今天是在表面平静的思想、工业、政治领域里欢度着革命的 狂欢节。因此,凭劳动、尽职、才能所取得的声誉似乎损害 了大众取得的特权。人们不久会把土地法一直扩大运用到声 誉领域里去。可是,在已往任何时代,人们从不曾出于无谓 的动机使自己成为声名卓著的人物。今天人们却不借一切代 价,以可笑的行为,以对波兰事业、监狱制度、满刑的苦役 犯的前途、十二岁左右的少年罪犯、所有社会不幸的虚假关 心来使自己扬名。这种种癖好制造了种种社会团体的冒牌的 显要头衔,会长,副会长和书记,其数目之多,在巴黎已超 过了人们试图解决的社会问题本身。人们已经把社会拆散了, 按照已不存在的社会形象组织成千万个小社会。这些寄生虫 似的组织不正是腐败的表现吗?所有这些社团都是同一个母 亲——虚荣的产物。天主教的慈善机构或真正的济贫机构可 不是这样行事的。它们边治疗,边研究创口上的病痛,不以 高谈阔论为乐,不在集会上就致病根源夸夸其谈。 法比安·杜·隆斯雷并不是一位杰出人物,但凭那诺曼 底人特有的贪婪意识,看出了他从这种社会弊病中所能取得 的全部好处。每个时代都有其被能人加以利用的特征。法比 安一心想让别人来谈论自己。 “亲爱的,要出名就必须让人家议论自己!”他在临走的 时候,曾对阿朗松的头面人物,他父亲的朋友杜·布斯基耶 说。“六个月后,我将比您有名!” 人间喜剧第四卷 法比安是这样表达当时的时代精神的,他不是凌驾时代 精神之上,而是顺应时代精神。起初,他同放荡不羁的人混 在一起,那是巴黎道德地形图上的一个区Ⅲ,他在那里出于深 谋远虑大肆挥霍了几次而以遗产继承人闻名。杜·隆斯雷利 用了库蒂尔对美丽的卡迪讷太太的痴情。卡迪讷是位新演员, 被认为是二流舞台上最有才华的新秀。库蒂尔在昙花一现的 富有期间,为她在布朗什街安排了一个带花园的惬意的底层。 杜·隆斯雷和库蒂尔就是这样结识的。 这位愿意享受现成的舒服的诺曼底人买下了库蒂尔的全 套家具和装饰 库蒂尔不得不原封不动留在室内,还有一 座抽烟的凉亭和一条通凉亭的、具有乡村风味的遮雨木廊。木 廊上挡着印度篷席,饰着陶土器皿,当有人夸奖他的住房时, 这位遗产继承人总称他的住房为蓬门筚户。就象斯蒂曼为他 雕刻,莱翁·德·洛拉为他绘画那掉,建筑家葛兰杜为他的 房子使出了全身解数。可是他绝口不提此事,因为他的主要 缺点是爱面子,为了抬高自己不惜说谎吹牛。 除了这些豪华之外,这位遗产继承人还沿着朝南的墙壁 造了一座花房。这倒不是他喜爱花草,而是想以养花来改变 公众对他的看法。目前,他差不多已经达到了目的。他当上 了某园艺协会的副会长。该会会长是已故韦尔侬元帅的小儿 子,希阿瓦里亲王的兄弟,德·维桑布尔公爵。在一次花卉 展览之后,他在自己副会长的礼服上挂上了荣誉勋位的勋表。 他花五百法郎请卢斯托写了一篇展览会的开幕词,读得一点 ①请参词巴黎生活场景《浪荡王孙》。——作者原注。 人间喜剧第四卷 也不拘泥,好象是他自己写的一样。阿朗松的老勃龙代—— 爱弥尔·勃龙代的父亲——送了他一盆花,使他在花展上引 人瞩目。他介绍时说这盆花是在他花房里培养出来的。这样 的成功算不了什么。这位财产继承人想要人家把自己当做有 识之士,使制订了结交名流以便沾光的计划。可是只有八万 法郎作基金,这计划是难以实现的,因此,法比安·杜·隆 斯雷曾先后请毕西沃、斯蒂曼、莱翁·德·洛拉把他介绍给 匈兹太太,参加这个群英聚会的圈子,都没有成功。他如此 频繁地请库蒂尔吃饭,以致库蒂尔向匈兹太太明确表示,她 应当罗致这样一位杰出的人才,哪怕是把他当作一位不付工 资的风雅侍从也行,女主人们可用来办那些仆人完成不了的 差使。 匈兹太太用了三个晚上便看透了法比安的心思,并对自 己说:“如果库蒂尔不如我的意,我肯定把鞍子架在这个人身 上。现在我的未来快要有着落了!” 于是这个大家都看不上眼的傻瓜成了最受喜爱的人,不 过这是出于一种用心,这点用心使这偏爱变得很不公正。此 项选择本身似乎是不可能的,所以谁也没有料到。匈兹太太 向法比安暗送秋波,每当德·罗什菲德晚上留下不走,她把 法比安最后一个送走时,在门口同他亲热地告别。这一切都 使法比安感到飘飘然。匈兹太太经常让法比安作为第三者同 阿蒂尔一起坐在她的意大利剧院包厢里观看首场演出,并解 释说,法比安帮了她这个或那个忙,不知如何谢他是好。 男子同女子相处都有一种通病,即因为受到女子倾心相 爱而自呜得意。在所有使人引以为荣的爱情中,对那些成为 人间喜剧第四卷 爱的对象,而非欲的对象的人来说,没有比象匈兹太太这类 人的爱情更可贵的了。一个象匈兹太太这样冒充贵妇,其真 正价值又高于贵妇的女子,法比安应该是,也确实是有理由 骄傲的。他爱她,以致每次到她家来都要衣冠楚楚:擦得雪 亮的皮靴,草黄色的手套,镶襟饰的绣花衬衫,越来越花样 翻新的坎肩,总之,内心的崇拜全都在外表上反映出来了。 在公爵夫人同她的神师谈话之前一个月,匈兹太太把自 己的出身和真名的秘密告诉了法比安,可是法比安不明白她 吐露隐情的用意。半个月之后,匈兹太太对这位诺曼底人之 蠢笨,感到惊讶,大声叫道: “天哪,我怎么那么侵?他以为我爱上他这个人了。” 于是她把这位遗产继承人用敞篷四轮马车带到森林中 去,因为近一年来她有了一辆敞篷四轮小马车和一辆双马拉 的矮座小马车。 在这次公开的单独谈话中,她谈了自己的命运问题,声 称愿意结婚。 “我有七十万法郎。”她说,“我对您说实话吧,如果我遇 到一位野心勃勃、能够懂得我个性的男子,我可能会改变看 法,因为,您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我想要做一个堂堂正 正的布尔乔亚,建立一个规规矩矩的家庭,并使我的丈夫,孩 子,所有的人都非常幸福!” 诺曼底人很愿意借匈兹太太的光来显摆自己,但娶她为 妻这种侵事,在一个经历过七月革命的三十八岁的单身汉来 说,是要考虑考虑的。匈兹太太看他犹豫不决,便把他当成 挖苦、嘲笑、蔑视的对象,并转过头来宠爱库蒂尔。一个星 人间喜剧第四卷 期之内,受到她的金钱诱惑的投机家便交出了他的手、心和 前程 三样同等价值的东西山。 当德·葛朗利厄夫人打听圣乔治街的贝阿特丽克丝的生 活和作风时,匈兹太太苦心经营的计划已经到了这个程度。 公爵夫人遵照布罗塞特神甫的意见,请阿瞿达侯爵把政 治强盗之王、著名的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带来见她。马 克西姆是浪子的头头,尽管五十岁了,仍是最年轻的小伙子。 阿瞿达先生作了安排,先同他在博讷街的俱乐部吃晚饭,然 后建议去德·葛朗利厄公爵家玩四缺一的惠斯特吲,因为晚 饭前公爵的风湿痛犯病了,一个人呆着没事干。 尽管德·葛朗利厄公爵的女婿,公爵夫人的表弟,完全 有权把他引进他从未涉足的沙龙,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对 这样一种邀请的意义并不糊涂,他想到公爵或公爵夫人一定 有事要他帮忙。那时,在俱乐部里人们可以同你打牌,但从 不在家里接待你。所以这一邀请决非小事一桩。 德·葛朗利厄公爵身体有些不适,他请马克西姆原谅。打 了十五局惠斯特之后便睡觉去了,让妻子单独陪着马克西姆 和阿瞿达。公爵夫人在侯爵帮助下,把她的打算告诉了德· 特拉伊先生,似乎只是征求他的意见,请求他给予协助。马 克西姆一声不响,从头至尾听完了她的计划,等到公爵夫人 ①意即答应娶其为妻。法文中女子向男子伸出手,表示答应嫁给某人。这 里作者写男子向女子伸出手,故意颠倒主动与被动,显然含有讽刺意味。 ②惠斯特应由四人分成两对玩耍。如果只有三个人,则把缺席者的牌摊开, 打明牌。 人间喜剧第四卷 直截了当要求他合作时才开口说话。 “夫人,我全都明白了。”他以大浪子善于同谈话对手取 得一致意见的那种狡猾、深邃、诡谲、明澈的目光,瞅了她 和侯爵一眼,然后对她说。“阿瞿达会对您说,在巴黎若是有 人能进行这种双边谈判,那一定是我,而且您不用介入,甚 至也无人知道我今晚到这儿来过。不过,让我们首先确定莱 奥本的先决条件Ⅲ。您打算花多少钱?……” “要花多少花多少。” “好,公爵夫人。这样,作为我效劳的报酬,我请您赏个 睑儿,允许德·特拉伊伯爵夫人成为府上的常客并当真保护 她……” “你结婚啦?……”阿瞿达大声说。 “半个月之后,我将同一位言家女,一位极普通的言家女 结婚。这是我为舆论付出的代价。我采取了我的政府的方针! 我要让人家刮目相看。这样,公爵夫人可能会懂得,您和您 的家庭肯接待我的妻子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我的岳父将辞 去公职,我肯定会因此而当选为议员。人家已经答应任命我 担任一项与我的新财富相称的外交职务。在那群芳争艳的社 交圈子里,我不明白我的妻子为什么不可以象德·波唐杜埃 太太一样受到热情的接待。这圈子里有德·拉巴斯蒂太太,乔 治·德·摩弗里纽斯太太,德·莱斯托拉德太太,杜·恺尼 克太太,阿瞿达太太,德·雷斯托太太,德·拉斯蒂涅太太, ①莱奥本,奥地利一城市。一七九七年四月十八日,拿破仑同查理大公于 该城签署解决意大利争端的和平先决条件。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以及德·旺德奈斯太太!我的妻子长得很漂亮,我要给她摘 掉布尔乔亚的帽子!……公爵夫人,这对您合适吗?……您 笃信天主,如果您同意,您的诺言,我知道那是神圣的诺言, 将大大有助于我生活的变化。那您就又做了一件好事!…… 唉!我做了很长时间的浪子头儿,可是我很想结束这种生活。 总之,从认为有必要把路易十一的侍从封为贵族的弗朗索瓦 一世在位时起,我们家就佩带这样的族徽:天蓝底色托着一 只狮头、羊身、龙尾、口中吐火的金黄色怪兽,怪兽身上饰 着红色竖纹和绿色斜纹,顶部是黑底白斑纹。从卡特琳娜· 德·梅迪契时代起,我们就享有世袭的伯爵爵位。” “我一定接待,一定保护您的妻子。”公爵夫人郑重地说, “我家的人决不会不理睬她,我向您保证。” “啊!公爵夫人,”马克西姆大声说,显然受到感动,“如 果公爵先生也肯以某种善意待我,我保证您的计划能够实现, 而不用花您多少钱。不过,”他停了一下继续说,“您必须保 证按我的话做……”他微笑着说,“这是我婚前的最后一个阴 谋,因为是件好事,应当做得特别漂亮。” “按您的话做?……”公爵夫人说,“那么,我一定要在 这件事里出面喽?” “啊!夫人,我不会连累您的。”马克西姆嚷道,“我对您 太尊敬了,决不会鲁莽行事。仅仅请您听从我的建议而已。譬 如说吧,杜·恺尼克必须象个圣体一样让他妻子带走,他必 须走开两年,他妻子必须让他见识见识瑞士、意大利、德国 ……总之见识的国家越多越好……” “啊!您解决了我的神师的担心。”公爵夫人想起了布罗 人间喜剧第四卷 塞特神甫明智的反对意见,如实地大声说。 马克西姆和阿瞿达想到天堂和地狱竞取得一致看法,不 禁微笑起来。 “为了不让德·罗什菲德太太再见到卡利斯特,我们都去 旅行,于斯特和他妻子,卡利斯特和萨宾娜,还有我。我让 克洛蒂尔德留在家里陪她父亲……” “夫人,不要高兴太早。”马克西姆说,“我隐约看到前面 还有许多巨大的难题,无疑,我会克服的。承蒙您看得起,承 蒙您保护,我要做许多见不得人的丑事,而且那是……” “见不得人的丑事?”公爵夫人打断这位现代雇佣军队长 的话,睑上露出既厌恶又惊讶的神情。 “您将参与这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夫人,既然我是您的代 理人。可是,德·罗什菲德太太已经使您女婿糊涂到什么程 度,您不知道吧?……我知道。是拿当和卡那利告诉我的。她 正在这两个人之间举棋不定的时候,卡利斯特一头钻进了虎 口!贝阿特丽克丝居然有本事使这位诚实的布列塔尼人相信: 除他之外,她从不曾爱过别人;她是正派人;对孔蒂是精神 上的爱,心和身体很少参与其事,总之是爱音乐!……至于 罗什菲德,那是义务。这样,您懂吗,她就是处女!这点她 说得振振有词,忘记自己还有个儿子。一年来,她没有任何 想见见儿子的表示。实际上,小伯爵快十二岁了。他觉得匈 兹太太比亲生母亲还要亲,因为,您知道,这类女子特别喜 欢做母亲。为了贝阿特丽克丝,杜·恺尼克让人家千刀万剐, 将妻子剁成肉泥,也在所不惜!当男人跌进了轻信的深渊,您 人间喜剧第四卷 345 以为就那么容易把他拽出来吗?……莎士比亚的伊阿古Ⅲ可 能把他所有的手帕都白丢在里面。人们以为奥赛罗,他的小 弟弟奥罗斯曼吲,圣普乐吲,勒内圳,维特⑨,以及其他享有盛 名的情人代表了爱情!他们的感情脆弱的祖先从来不知道什 么是绝对的爱,只有莫里哀一个人知道。公爵夫人,爱不是 喜欢一位高贵的女子,一位克拉丽莎吲,而是尽心竭力,请相 信我!……爱,就是对自己说:‘我喜欢的女人是下流坯,她 现在欺骗我,她将来欺骗我,她是荡妇,她浑身散发着各种 各样地狱的油脂气味……’爱,就是在地狱里奔波,从里面 找到蔚蓝的天空,天堂的鲜花。莫里哀就是这样爱的,我们 这些浪子,我们就是这样爱的。我这么说,因为我看到阿尔 诺耳弗幽那关键的一场戏,我哭了!……您女婿就是这样爱 贝阿特丽克丝的!……把罗什菲德同匈兹太太分开是件很难 的事,但匈兹太太一定会同意。我要研究她的心思是什么。至 于卡利斯特和贝阿特丽克丝,要分开他们得用斧头砍,得用 异乎寻常的不忠实,其手段之卑劣,是您慈善的心灵所想象 不到的,除非有您的神师赞助……您要求的事是无法办到的, ①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的人物。他用一块手帕挑起了奥赛罗对妻子 的怀疑。 ②伏尔泰的悲剧《查伊尔》中的人物。 ③冉雅克·卢梭的《新爱洛伊丝》的男主人公。 ④夏多布里昂的《勒内》的男主人公。 ⑤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的男主人公。 ⑥英国作家理查逊的《克拉丽莎·哈洛》的女主人公。 ⑦莫里哀喜剧《太太学堂》中的人物。 人间喜剧第四卷 您将得到帮助……尽管我决心使用铁与火,但我不能向您保 证事情一定成功。我知道有些情人是不会在任何可怕的幻灭 面前退缩的。您太贤惠了,您不了解不贤惠的女人所具有的 影响……” “在我征求布罗塞特神甫的意见,弄清我应在多大程度上 充当您的同谋之前,请不要开始干那些卑劣的事!”公爵夫人 大声说,那天真的神情完全泄露了虔诚中所包含的利己主义。 “您什么都不会知道的,亲爱的母亲。”阿瞿达侯爵说。 侯爵的马车靠过来的时候,阿瞿达在台阶上对马克西姆 说: “你可吓坏了这位善良的公爵夫人。” “可是她不知道她要做的这件事的难处!……我们去赛马 俱乐部好吗?要让罗什菲德请我明天晚上到匈兹太太那里去 吃晚饭。因为今天夜里我将拟订出计划,在我的棋盘上选好 我在棋局中要走的卒子。贝阿特丽克丝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不 肯接待我,我要同她算账,并为你的小姨子报仇。报仇手段 之毒辣,也许她会觉得太过分了……” 第二天,罗什菲德告诉匈兹太太,马克西姆·德·特拉 伊晚上来他们这里吃饭。这是预先告诉她要摆摆阔气,并为 这位使所有匈兹太太之流感到害怕的美食家准备最好的菜 肴。所以,她既想到她的衣着打扮,又想到要收拾屋子准备 接待这位人物。 在巴黎,有多少不同种类的艺术,有多少社会学科,有 多少自然学科,有多少职业,几乎就有多少王国。这些王国 里最强有力的人物都各有自己的权势,受到同行们的器重和 人间喜剧第四卷 尊敬。同行们深知职业的艰难。谁本领高就佩服谁。马克西 姆在老括皮和交际花的眼里是个极有势力、极能干的人,因 为他能够不可思议地令人喜爱自己。凡是知道在巴黎同债主 和睦相处是何等困难的人都钦佩他。总之,在风雅、仪表和 机智方面,除了在政治使命中起用过他的赫赫有名的德·玛 赛之外,谁都不是他的对手。这就足以解释公爵夫人为何要 见他,他在匈兹太太那里为何有这等威望,明天在意大利人 大街同一位新近加入浪子队伍、且已名气不小的青年的会谈 中,他的意见又何以这般举足轻重。 第二天,他刚起床,便听见通报斐诺已到,昨天晚上他 要斐诺来见他。他请斐诺在英国人咖啡馆安排一顿似乎偶然 聚在一起的午餐,斐诺、库蒂尔和卢斯托将在他身边闲聊天。 斐诺在德·特拉伊伯爵面前,好比少尉在法国元帅面前一样, 从不敢说半个不字。惹恼了这头狮子,那可太危险了。所以 马克西姆来吃午饭时,已经看见斐诺同他的两位朋友在餐桌 前坐好了。谈话已经转到匈兹太太身上,库蒂尔被斐诺和卢 斯托牵着鼻子跑,卢斯托不知不觉做了斐诺的帮手。德·特 拉伊伯爵想知道的有关匈兹太太的事情全都从库蒂尔口里掏 出来了。 午后一时左右,马克西姆嘴上叼着牙签,站在托尔托尼 咖啡馆门口的台阶上同杜·蒂耶谈话。这家咖啡馆是投机家 们的大交易所之外的小交易所。他好象是忙着谈生意买卖,其 实是在等按时打这儿经过的小德·拉帕菲林伯爵。 今天的意大利人大街同一六五。年的新桥一样,凡是知 名人士一天至少要走过一次。果然,十分钟之后,马克西姆 人间喜剧第四卷 松开杜·蒂耶的胳臂,向年轻的浪子头领点了点头,微笑着 跟他说: “请来一下,伯爵,有两句话要跟您说!……” 两个对手,一个是行将没落的星星,一个是初升的太阳, 他们走向巴黎咖啡馆,在门前的两张椅子上坐下。有几个老 家伙,习惯于从午后一点钟起就在咖啡馆前面坐成一排晒太 阳,治他们的风湿病。马克西姆注意坐得离开他们一段距离。 提防这些老家伙是完全有道理的。 “您欠债吗?”马克西姆问年轻的伯爵。 “我要是不欠债,就不配做您的继承人了吗?……”拉帕 菲林回答。 “我深信无疑,才会向您提这样的问题。”马克西姆反驳 说,“我只想知道欠债的总数是否可观,是五位数还是六位 数!” “六位数又怎样?” “六位数!您是欠五万或十万?……我呀,我最多欠到六 十万。” 拉帕菲林以一种既恭顺又嘲讽的样子脱帽向他致敬。 “我要是有借到十万法郎的信用,我就会忘记我的债主, 到威尼斯去过日子,生活在美术杰作当中,晚间上剧院,夜 里同漂亮的女人……” “到了我这年纪,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马克西姆问。 “我不会到那地步的。”年轻的伯爵顶了一句。 马克西姆以一种可笑的庄重姿势微微抬起帽子,回敬他 的对手。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这是看待生活的另一种方式。”他以行家对行家的口吻 回答。“您欠……?” “噢!犯不着向叔父承认的小事。我要是有个叔父,他可 能因为这微不足道的数字而剥夺我的财产继承权:六千! ......,, “六千比十万更叫人为难。”马克西姆夸大其辞地说,“拉 帕菲林!您有智有胆,智多于胆,您的前程远大,可以做政 治家。瞧……我就要结束浪荡生涯了,在所有那些投身这种 生活的人当中,在所有那些想同我较量的人当中,您是唯一 讨我喜欢的人。” 拉帕菲林睑红了。巴黎冒险家的头子以亲切和蔼的口吻 对他说这些话,使他非常得意,然而这种心理活动等于承认 自己低人一头,因而又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这是个极聪明的 人,很容易回过味来,这是不难预料的,马克西姆看出了这 一点。他连忙向青年人推心置腹,以资补救。 “我将通过一桩美满姻缘退出奥林匹克竞技场,您愿意给 我帮点忙吗?我今后一定多多给您帮忙。”他接着又说。 “您将使我十分自豪:这是实践《=j_』f子和老鼠》的教训Ⅲ。” 拉帕菲林说。 “我先借给您两万法郎。”马克西姆继续说。 “两万法郎?……我很清楚,由于我经常在这条林荫道上 散步……”拉帕菲林顺嘴说道。 ①见《拉封丹寓言诗》卷二第十一篇《狮子和老鼠》,寓意是强者有时也需 要弱者的帮助。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亲爱的,您得为自己创基立业。”马克西姆微笑着说, “不要只踩两只船,而要脚踏六只船。您学我的样子吧,我从 来都乘自己的轻便双轮马车……” “那么,您是要我做力所不能及的事情喽!” “不,是要您在半个月内爱上一个女人。” “是个姑娘吗?” “为什么?” “那是不可能的。但是一个有身分的、非常聪明的女人 ......,, “是个赫赫有名的侯爵夫人!” “您是想弄到她的情书吗?……”年轻的伯爵说。 “啊!……你猜中了我的心意。”马克西姆大声说,“不, 不是这个。” “必须爱她吗?……” “是的,真正意义上的爱……” “如果要我离开审美观,那绝对办不到。”拉帕菲林说, “您瞧,我对待女人还是有一些诚心的:我们可以折磨她们, 但不能……” “啊!人家没有欺骗我!”马克西姆大声说,“你以为我是 那种把不值钱的小贱货推荐给你的人吗?……不,必须去,必 须迷惑,必须成功……伙计,今晚我给你两万法郎,并给你 十天时间办成这件事。今天晚上在匈兹太太家见!” “我到那儿去吃晚饭。” “好。”马克西姆又说,“以后您用得着我的时候,伯爵先 生,您会找得到我的。”他以保证而不是允诺的君王口气补充 人间喜剧第四卷 说道。 “这可怜的女人真的损害过您吗?”拉帕菲林问。 “小伙子,别想来摸我的底。我跟你说了吧,你如果取得 了成功,你会为自己找到极有势力的后台;当你对浪荡生活 感到厌烦的时候,你可以象我一样,体体面面地结婚告退。” “寻欢作乐,无牵无挂,象小鸟一样自由自在,象野人一 样在巴黎惹草拈花,争强斗狠,嘲笑一切,这样的生活难道 会有厌倦的一天吗?”拉帕菲林说。 “什么都会使人厌倦的,甚至地狱。”马克西姆笑着说, “今晚上见!” 两个浪子,一老一少,起身分手了。马克西姆重新登上 他那辆一匹马拉的小蜗牛车时,心里想: “埃斯巴太太容不得贝阿特丽克丝,她会帮助我的……” 他看见拉斯蒂涅走过去了,对车夫大声说:“去葛朗利厄公 馆。” 要找到一个没有短处的大人物?……马克西姆发现公爵 夫人、杜·恺尼克太太和克洛蒂尔德哭哭啼啼。 “怎么啦?”他问侯爵夫人。 “卡利斯特没有回家过夜,这是头一回,我可怜的萨宾娜 伤心透了。” “公爵夫人,”马克西姆把这位虔诚的女人拉到一扇窗口 说,“以最后审判我们的天主的名义,请对我的忠诚绝对保密, 请您叫阿瞿达也绝对保密。任何时候也不让卡利斯特知道我 们的谋划,否则可能有一场殊死的斗争……我说过不会要您 花太大代价,意思是不至于糜费大量金钱,我现在需要大约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两万法郎,其余的事由我来管,一定得时他们交出地盘,也 许能一揽子解决问题。” 公爵夫人和马克西姆走了出去。当德·葛朗利厄太太回 到两个女儿身边来的时候,又听萨宾娜哭诉了一番。萨宾娜 列举的种种生活小事比她用以证明幸福已经毁灭的事实还要 令人痛心。 “放心吧,孩子,”公爵夫人对女儿说,“贝阿特丽克丝将 为你的眼泪和痛苦付出昂贵的代价。撒旦的手向她伸过去了, 她将为你遭受的每一次侮辱挨十次羞辱!……” 克洛德·维尼翁曾多次表示想结识马克西姆·德·特拉 伊。匈兹太太派人通知了他。她还请了库蒂尔、法比安、毕 西沃、莱翁·德·洛拉、拉帕菲林和拿当。拿当是应罗什菲 德要求为马克西姆请的。这样,奥蕾莉共有九位客人,个个 都是本事出众的一流人物,只有杜·隆斯雷例外。不过,这 位财产继承人的诺曼底人的虚荣和狂妄的野心也比得上克洛 德·维尼翁的文才,拿当的诗情,拉帕菲林的精明,库蒂尔 的金融眼光,毕西沃的机智,斐诺的心计,马克西姆的城府, 以及莱翁·德·洛拉的天赋。 想显得年轻漂亮的匈兹太太穿戴打扮了一番。她和她那 类女人一样巧于梳妆:她身穿蓝色天鹅绒连衫裙,披一条象 蛛网一般轻薄镂空短被肩,精致的上衣扣着乳白色钮子;两 股乌黑发亮的长发紧贴两鬓。匈兹太太的美女名声得力于她 那象克里奥尔人Ⅲ一样白里透红的鲜艳肤色,亏了那副线条 ①克里奥尔人,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人后裔。 人间喜剧第四卷 353 清晰、透着聪明的面孔——梅兰伯爵夫人Ⅲ是这种青春常驻 的面孔最著名的舆范,也许这是南方人所特有的睑型。可惜, 娇小的匈兹太太自从生活变得幸福安定以来,有发胖的趋势。 丰腴诱人的头颈开始象肩膀一样变得臃肿了。法国人主要欣 赏女人的面孔,所以身体变形了,只要面孔漂亮,还能维持 很久。 “亲爱的孩子,”马克西姆走了进来,吻了吻匈兹太太的 额头说,“罗什菲德要让我看看您的房子,我还没有来过呢。 这同他四十万法郎的岁入差不多是相称的……好啊,他认识 您的时候,岁入只有三十五万,不到五年您就帮他赚了五万 法郎岁入。要是换个人,安东尼亚呀,玛拉迦呀,卡迪讷呀, 或者佛洛朗蒂纳呀,早替他把这笔钱修了五脏庙了。” “我不是姑娘儿,我是艺人!”匈兹太太以一种庄重的神 气说,“我非常希望象喜剧里说的那样,最后成为正派人家的 祖宗哩。” “真没办法,我们大家都要结婚,”马克西姆朝壁炉旁边 一张椅子上一坐,说,“我也快要有个马克西姆伯爵夫人了。” “噢!我真想见见她!……”匈兹太太嚷道,“请允许我 把克洛德·维尼翁先生介绍给您。”她说,“克洛德·维尼翁 先生。德·特拉伊先生!……” “啊!是您抛弃了卡米叶·莫潘,文学旅店的老板,进修 道院了吧?……”马克西姆大声说,“爱您不成就皈依上帝! ①梅兰伯爵夫人(1789 1882),法国著名法学家、政治家梅兰·德·杜埃 (1754 1828)的儿媳。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还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荣誉。德·图希小姐待您,先 生,象路易十四……” “瞧人家是怎么瞎编胡诌的!……”克洛德·维尼翁回答, “她把自己的财产用来赎杜·恺尼克先生家的土地了,您不知 道吧?……若是她知道卡利斯特同她原来的女友相好…… (马克西姆碰了碰批评家的脚,提醒他德·罗什菲德先生来 了。)我想,她可能会从修道院里出来,从她手中把他夺回去。” “确实,罗什菲德,我的朋友,”马克西姆发现他的提醒 未能拦住克洛德·维尼翁的话头,便说,“我要是你呀,我就 把妻子的财产还给妻子,免得社交界的人以为她是迫不得已 才抓住卡利斯特不放的。” “马克西姆说得有道理,”匈兹太太看着阿蒂尔说。阿蒂 尔面孔红到了耳根,“虽说我帮您赚了几万法郎年金,可是您 不会很好地使用。我给妻子和丈夫造了福,是个垫脚石! ......,,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侯爵回答说,“不过,应该首先是 个绅士,然后才是丈夫。” “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时候应当慷慨吧。”马克西姆说。 “阿蒂尔,”奥蕾莉说,“马克西姆说得对……你知道吗, 我的老好人,我们的大量股票同库蒂尔的股票一样,”她一边 说,一边瞅着玻璃镜子,看谁进来了,“必须投放及时。” 库蒂尔后面跟着斐诺。又过了一会儿,所有的客人都在 匈兹太太公馆的天蓝和金黄色的幽雅客厅里聚齐了。自从罗 什菲德给他的尼侬二世买了这幢寓所以来,艺术家们把他们 的这座旅店称做匈兹太太公馆。拉帕菲林最后一个到达,马 人间喜剧第四卷 克西姆见他进来就向他走过去,把他拉到一扇窗下,交给他 二十张银行钞票。 “尤其是,孩子,不要舍不得花这些钱哟。”他以浪荡子 特有的风度说。 “这钱仿佛是您给的,只有您才有本事把它的价值增加一 倍!……”拉帕菲林说。 “你拿定主意了吗?” “既然我拿了钱。”年轻的伯爵以高傲和开玩笑的口吻回 答。 “好吧,拿当在这儿,两天之后,他将把你介绍给德·罗 什菲德侯爵夫人。”他低声对拉帕菲林说。 拉帕菲林听到侯爵夫人的名字吓了一跳。 “一定要心里想着非常爱她。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你拼 命喝葡萄酒,喝甜烧酒!我叫奥蕾莉让你坐在拿当旁边。不 过,孩子,我们现在必须天天夜里凌晨一点在玛德莱娜林荫 道碰头,你向我汇报你的进展情况,我给你指示。” “一定来,师傅……”年轻的伯爵欠了欠身,说。 “你怎么让我们跟一个穿戴得象餐馆首席侍者的怪人一 起吃饭?”马克西姆指着隆斯雷对匈兹太太低声说。 “你从没见过这位遗产继承人吗?阿朗松城的杜·隆斯 雷。” “先生,”马克西姆对法比安说,“您一定认识我的朋友埃 斯格里尼翁吧?” “维克蒂尼安早已不认识我了。”法比安回答,“不过我们 小时候非常熟。” 人间喜剧第四卷 只有在巴黎这些大肆挥霍的女人家里才有这样的盛宴, 因为菜肴之精美连最挑剔的人也感到吃惊。有位交际花象匈 兹太太一样美丽、富有。正是在她家一次类似的晚宴上,帕 格尼尼曾经声称,他在任何一位君主家里都未曾尝过这样的 佳肴美馔,在任何一位亲王家里也未曾喝过这样的上等好酒; 他从未听到过这种风趣的谈话,也从未见到过这样言丽堂皇 的排场。 马克西姆和匈兹太太在十点钟左右丢下客人,首先回到 了客厅。其他客人已经无所顾忌地谈着趣闻轶事,彼此吹嘘 自己的本事,发粘的嘴唇不断呷着小酒杯,舍不得一饮而尽。 “好啊,孩子,”马克西姆说,“你没有弄错,是的,我是 为了你美丽的眼睛来的,是一笔大买卖:你必须离开阿蒂尔, 我负责让他送你二十万法郎。” “这个可怜的人,我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为了让你同阿朗松来的那个傻瓜结婚,专门为了这个。 他已经是法官,我将让人家任命他为庭长,接替勃龙代的父 亲——他快八十二岁了。如果你引导有方,你丈夫将成为议 员。你们将变成知名人士,你可以压倒杜·勃吕埃伯爵夫人 ......,, “决不可能!”匈兹太太说,“她是伯爵夫人。” “隆斯雷是当伯爵的料吗?……” “你看,他有纹章呢。”奥蕾莉边说,边从挂在壁炉旁边 的一只漂亮的提包里寻出一封信,拿给马克西姆看。“这是什 么意思?瞧这些梳子。” “上下对半分,上半部白底衬着三把红色梳子,三串青枝 人间喜剧第四卷 绿叶的紫葡萄;梳子上二下一,葡萄上一下二,交叉排列;下 半部蓝底衬着四支金黄色翎毛,对角交叉排列。冠饰上的格 言是精忠报国。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家在路易十五治下被 封为贵族。祖上开绒线铺儿。外祖母家做葡萄酒买卖发了财。 获得爵位的杜·隆斯雷大概是法院的书记官……亲爱的孩 子,我向你保证,你若是能够摆脱掉阿蒂尔,杜·隆斯雷家 将来至少是男爵。孩子,你明白吗,如果你想做庭长夫人,让 人家忘记匈兹太太,你得在外酋泡上五、六年……这家伙瞧 你时的那副目光,已清楚地说明了他的意图,你已经逮住他 了……” “没有。”奥蕾莉回答说,“我曾表示愿意嫁给他,可是他 象交易所公报上的烧酒价格一样,四平八稳,无动于衷。” “我负责叫他下决心,如果他喝醉了……去看看他们现在 都怎么样了。” “没必要去看,大家都不说话了,我只听见毕西沃一个人 在夸夸其谈,没有人听他的。可是,我了解阿蒂尔,他觉得 对毕西沃应该以礼相待。他眼睛合上了还会看着他。” “那么,我们回餐厅去吧……” “可是!我这样做是为了谁呀,马克西姆?”匈兹太太突 然问。 “为了德·罗什菲德太太。”马克西姆直截了当回答,“阿 蒂尔在你手里一天,她就不可能回到他身边去。问题是要她 去管理她那个家,享受那四十万法郎的年金!” “她只出我二十万法郎?……既然是她,我要三十万。怎 么,我照顾了她的孩子和丈夫,什么事情都顶着她的位子,她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还在经济上跟我斤斤计较!喏,亲爱的,那样我就可能有一 百万了。此外,如果你答应我阿朗松法庭庭长的职位,我做 杜·隆斯雷太太就能露头角了……” “好。”马克西姆说。 “在这个小城市里,人家会找我麻烦吗?……”奥蕾莉冷 静地嚷道,“我听埃斯格里尼翁和杜·瓦诺布勒经常谈起这个 酋,仿佛我已经在那里生活过一样。” “如果我保证你得到贵族的支持呢?……” “啊!马克西姆,你叫我太来劲了!……是的,不过,鸽 子不肯飞呀……” “他那古铜色的面孔非常丑陋,鬓角长得象猪鬓,看上去 象头小野猪,尽管长着一副猛禽的眼睛。这倒是世界上最好 的庭长形象。你放心吧!十分钟之后,他就会在你面前唱 《魔电罗伯特》第四场里伊莎贝尔唱的调儿:‘我跪在你的脚 下!……’但,你要负责把阿蒂尔打发到贝阿特丽克丝那里 去……” “这不容易,但,几个人一起做,一定办得到……” 十点半钟左右,客人们回到客厅来喝咖啡。马克西姆跟 库蒂尔在角落里谈话。马克西姆为了不让任何人听见,说话 声音很低,但法比安却在凝神倾听。根据匈兹太太、库蒂尔 和杜·隆斯雷的情况,下面这段谈话对野心勃勃的诺曼底人 会产生什么效果是不难想象的。 “亲爱的,如果您做人乖巧,您就会接受德·罗什菲德太 太叫人给您的一大笔款子,呆到一个边远的酋里去。您可以 用奥蕾莉的一百万法郎做保证金,您娶她就可以同她平分财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产;如果您有本事处理事务,您将成为议员。我将来只要您 在议会里投我一票,作为我曾经救过您的报答。” “在您的麾下当一名小兵,我将永远感到光彩。” “啊!亲爱的,您真是幸运啊!您想想看,奥蕾莉迷上了 那个阿朗松的诺曼底人,她要求封他男爵,让他当他那个城 里的法庭庭长并授予他四级荣誉勋位。这个蠢货没本事看出 匈兹太太的价值,她一气之下倒可让您走运。因此,您不要 让这个聪明的姑娘有时间考虑。至于我,我来给您点火加温。” 马克西姆离开心花怒放的库蒂尔,对拉帕菲林说: “你愿意乘我的车跟我一起走吗,孩子?” 十一点钟了。奥蕾莉家只剩下了库蒂尔、法比安和罗什 菲德。阿蒂尔坐在安乐椅上睡着了。库蒂尔和法比安都试图 支走对方,但都未达到目的。匈兹太太最后对库蒂尔说:“亲 爱的,明天见!”库蒂尔从好的方面理解这句话,便先走了, 从而结束了这场斗争。 “小姐,”法比安低声说,“您婉转地向我提出建议时,看 到我陷入沉思,请不要以为我是有什么犹豫。可是,您不了 解我的母亲,她是万万不会同意我的婚事的……” “您已经到了可以正式要求父母同意结婚的年龄,亲爱 的,”奥蕾莉不客气地回答说,“您如果害怕妈妈,那就不合 我的要求……” “若瑟菲娜!”遗产继承人用右臂大胆搂住匈兹太太的腰, 亲切地说,“我想,您是爱我的吧?” “那又怎么呢?” “也许我们能说服母亲,获得的东西比同意结婚还要多。” 人间喜剧第四卷 “怎样才能做到呢?” “如果您肯运用您的信誉……” “让人家封你为男爵,授予你四级荣誉勋位,任命你当法 庭庭长,是吗,我的孩子?……你听着,我一生干过许多事, 正正派派的事儿我也能够做!我能够做贤惠的女人,忠实的 妻子,帮助我丈夫爬上很高的社会地位。但是,我要他爱我, 全心全意地爱我,目不斜视,心无他用,甚至无一丝邪念…… 你做得到吗?……你不要轻率发誓,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亲 爱的。” “有您这样的人做妻子,我无需考虑,一言为定。”法比 安说,匈兹太太目光象安的列斯群岛的甜烧酒一样令他陶醉。 “你一辈子不会为这句话后悔的,亲爱的,你将成为法国 贵族院的议员……至于这个可怜的老头,”她看了一眼呼呼大 睡的罗什菲德,继续说,“从今天起,宝盖头下一个元字,完 了!” 这话说得如此之妙,如此之好,法比安一把抱住匈兹太 太,使劲地、热烈地吻了她一下,幸福和名利欲的狂热代替 了爱的陶醉和酒的微醺。 “亲爱的孩子,”她说,“从现在起,你要考虑同你妻子一 起好好做人。不要扮演情人的角色。让我体面地跳出火坑。库 蒂尔,他还自以为可以得一大笔钱,要发财了呢!” “我讨厌这个人,”法比安说,“我不想再见到他。” “我以后不再接待他就是了。”交际花摆出一副假正经的 小模样儿回答说,“现在我们已经谈妥了,我的法比安,你走 吧,已经一点钟了。” 人间喜剧第四卷 奥蕾莉和阿蒂尔一直十分美满幸福的同居生活,自从演 了刚才这折戏之后,便进入了内战阶段。这种内战在所有家 庭里都是由于夫妻一方暗中另有打算造成的。 就在第二天,阿蒂尔独自醒来,发现匈兹太太十分冷淡, 这类女人都会来这一套。 “夜里发生什么事啦?”他吃午饭时看着奥蕾莉问。 “在巴黎就是这样嘛。”她说,“睡下去的时候天下雨,第 二天石子路面就干了,地面都上了冻,尘土都扬起来了。您 要刷子吗?……” “你怎么啦,亲爱的孩子?” “找您侵大个子的妻子去吧……” “我妻子?……”可怜的侯爵大声说。 “难道我看不出您把马克西姆带到我这儿来的意图吗? ……您想同德·罗什菲德太太和好,她也许是为了儿子而需 要您……我呢,您说我机灵,我早劝您把她的财产还给她! ……噢!我现在明白您的打算了!五年了,先生对我感到厌 倦了。我长得胖,贝阿特丽克丝苗条,您会变心的。我知道 有人喜欢骨瘦如柴的女人,您并不是第一个。您的贝阿特丽 克丝况且混得不错。有些男人就是喜欢衣裳架子,您也是这 种男人。再说,您想把杜·恺尼克先生打发走。那可是个胜 利哟!……这样会提高您的声望。人家一定会谈起这件事的! 您将成为一名英雄!” 匈兹太太不容阿蒂尔申辩,冷嘲热讽没有个完。下午两 点,她说有人请她吃晚饭,她请她的负心人独自去意大利剧 362 人间喜剧第四卷 院,她要去昂必居喜剧院Ⅲ看首场演出并结识一位可爱的女 人——卢斯托的情妇德·拉博德赖太太。阿蒂尔为了表示对 他亲爱的奥蕾莉忠贞不渝和对自己妻子的强烈反感,建议明 天就动身去意大利,到罗马、那不勒斯或佛罗伦萨(随便奥 蕾莉选择)去过恩爱夫妻的生活,同时送她六万法郎年金。 “这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她说,“这并不妨碍您同您妻子 和好,您做得到的。” 阿蒂尔和奥蕾莉之间极不愉快的谈话到此为止,两人分 了手,一个去俱乐部消磨时间,吃晚饭,一个去更衣,准备 晚上同法比安两人单独在一起。 德·罗什菲德在俱乐部遇见马克西姆,叫苦不迭,仿佛 看到满园春色被一夜风雨摧残殆尽,感到无比痛心。马克西 姆彬彬有礼,倾听侯爵诉苦,心里却在想其他事情。 “在这种事上,亲爱的,你要听听我的意见。”他回答, “你让奥蕾莉发现你是多么爱她,这样做是不对的。让我把你 介绍给安东尼亚太太吧。这个人心肠好。匈兹姑娘将变成十 足的小伙子,你会看到的……你的匈兹今年三十七岁,而安 东尼亚太太还不到三十六岁!多么好的女人啊!她呀,不光 是有头脑!……还是我的学生。如果匈兹太太继续趾高气扬, 你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吗?” “我确实不知道。” ①昂必居喜剧院,巴黎历史最悠久的剧院之一,始建于一七六九年,一八 二七年毁于大火,后在圣马丁大街重建。 人间喜剧第四卷 “她可能想结婚,若是那样,她离开你是什么也挡不住的。 她租给你用了六年之后,是完全有权利这么做的,这个女人 ……不过,你如果肯听我的意见,还有更好的做法。你妻子 现在比圣乔治区所有的匈兹和安东尼亚都要好千百倍。这件 事不容易成功,但也不是办不到的。她现在可能会使你象奥 尔恭Ⅲ一样幸福!不管怎样,你若是不想让人家看上去象个 傻瓜,今天晚上一定要到安东尼亚家去吃宵夜。” “不去,我太喜欢奥蕾莉了,我不愿意她有丝毫可以责备 我的地方。” “啊!亲爱的,你给自己安排了什么样的生活呀!……” 马克西姆大声说。 “十一点钟了,她大概已经从昂必居喜剧院回来了。”罗 什菲德走出俱乐部的时候说。 他大吼一声,叫马车夫以最快速度把他拉到拉布吕耶尔 街。 匈兹太太已经明确吩咐,先生完全可以进来,仿佛他和 太太串通好的一样。但是,太太听见先生进了房子,故意把 盥洗间的门关得震天响,就象偷人的老婆出其不意被丈夫撞 见时那样,以便让先生听见。接着,先生和太太刚开始说话, 女仆便将法比安故意忘在钢琴角上的帽子笨手笨脚地拿走。 “你没有去昂必居喜剧院呀,亲爱的?” “没有去,亲爱的,我改变了主意,在家弹琴来着。” “谁来看你啦?……”侯爵看见女仆把帽子取走,客客气 ①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中的人物。 人间喜剧第四卷 气地说。 “没有人来看我呀。” 阿蒂尔听到这种无所顾忌的谎言,低下了头。他甘心受 辱,俯首通过卡夫丁轭形门Ⅲ。惟其真心相爱,才会有这种没 骨气的怯懦表现。阿蒂尔在匈兹太太面前的表现,同萨宾娜 在卡利斯特面前的表现,卡利斯特在贝阿特丽克丝面前的表 现,一模一样。 一个星期之内,年轻、聪明、英俊的夏尔 爱德华·吕 斯蒂柯里·拉帕菲林伯爵,由蛹变成了蝶。他是题为《浪荡 王孙》一场中的主人公吲,我们就无需在这里描绘他的外貌和 性格了。在这之前,他一直过着穷日子,以丹东式的大胆来 弥补亏空,不过债他是还的。后来他听了马克西姆的意见,买 了一辆矮座小马车,参加了赛马俱乐部和格拉蒙街的俱乐部, 变成了高雅人士。最后,他在《辩论报》上发表了一篇小说, 在巴黎,昙花一现的人物皆来势汹汹。职业作家需经数年努 力和成功才能获得的名声,他在几天之内凭这篇小说就出了 名。拿当深信伯爵再也不会发表其他作品了,所以在德·罗 什菲德太太面前对这位举止优雅、放荡不羁的青年赞不绝口, 以致贝阿特丽克丝被诗人讲得心驰神往,表示想见一见这位 年轻风雅、出类拔萃的浪子头目。 “我知道他爱您爱到了荒唐的程度,一定非常乐意到这儿 ①公元前三二一年,萨姆尼特人在卡夫丁峡谷大败罗马军队,强迫俘虏俯 首钻过轭形门。 ②见《人司喜剧》巴黎生活场景。——作者原注。 人间喜剧第四卷 来。”拿当回答。 “听说,他什么荒唐事都干过。” “什么荒唐事都干过?没有,”拿当回答说,“爱一位名门 淑女的荒唐事儿他还没干过。” 马克西姆同漂亮的夏尔 爱德华伯爵在意大利人大街咖 啡馆里进行阴谋策划的六天之后,这位青年首次踏进了库尔 塞勒街的鸽子寓。为了接待这位青年,贝阿特丽克丝选择了 卡利斯特必须和妻子一起去参加社交活动的那个晚上。造化 大概是开玩笑吧,拉帕菲林生就一副带着淡淡哀愁的面孔。你 在遇到他的时候,或者你在我们这部冗长的风俗史中读到 《浪荡王孙》的时候,特别是,如果你想象一下愿意在这初次 见面时帮他一把的引荐人的绝妙表演,你就会完全理解这位 才气横溢、热情奔放的青年在一个晚上所取得的成功了。拿 当是个好伙伴,他象珠宝商兜售首饰,使首饰上的钻石闪闪 发光那样,让年轻的伯爵大显身手。拉帕菲林适可而止,首 先告辞,让拿当和侯爵夫人继续一起闲聊,确信这位值得钦 佩的著名作家会同他合作。拿当看出侯爵夫人已经神魂颠倒, 便以闪烁其词的办法挑动她自己也不自知的好奇心,点燃她 心中的欲火。拿当暗示,拉帕菲林获得女人欢心不完全是因 为他才智出众,而是他恋爱有术,技艺高强,并把他捧得很 高很高。我们在这里看到物极必反规律的又一作用:它引起 种种感情危机,产生那么多的古怪现象,以致我们有时不得 不提醒一下。交际花们——包括所有被人家这样称呼以及每 隔四分之一世纪就被人家换个名称的这类女性,个个心里都 保持着一个强烈的愿望:恢复自己的自由,一心一意、规规 366 人间喜剧第四卷 矩矩、不卑不亢地爱一个人,并为之牺牲一切Ⅲ。她们是站在 此山望那山,强烈地感到这种需要,以致在她们当中,不曾 多次渴望通过爱来表现贞操的人是很罕见的。她们尽管遭到 种种令人寒心的欺骗也不气馁。相反,那些为教育和地位所 不允许,为贵族出身所约束,生活在优裕之中,拥有贤妻良 母名声的女子,却向爱的热带地区——当然是悄悄地——滑 过去。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女性,心里都藏着一个小小的愿望: 此是向往贞洁,彼是向往放荡。—由一雅克·卢梭是首先大胆 指出这一点的人。于此,是尚未熄灭的圣洁之光的残辉;于 彼,则是我们始祖身上泥土的遗迹。吲 拿当以极其巧妙的手法挑逗狮子的这只爪子,牵动魔电 的这根头发。侯爵夫人认真考虑起来,怀疑她是否一直受了 自己头脑的欺骗,她所受的教育是否完全。堕落!……也许 就是什么都想知道。 第二天,贝阿特丽克丝仿佛看清了卡利斯特是怎样的人: 一个忠诚而完美的世家子弟,但既无激情又无才华。在巴黎, 一个所谓的聪明人,应当象喷泉流水一样才华横溢,因为上 流社会的人和巴黎人一般都是聪明的。可是,卡利斯特爱得 过深,过于专一,没有看出贝阿特丽克丝的变化,也没有施 展新的本事来满足她。他与昨天晚上的拉帕菲林相比,不禁 黯然失色,不能使贪婪的贝阿特丽克丝产生丝毫的激动。 强烈的爱是难以填满的欲壑,早晚总会垮台的。尽管这 ①参词《烟花女荣辱记》。——作者原注。 ②《圣经·创世记》云上帝用泥土造人,故作者有此说。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天下来感到厌倦(女人在情人身边感到厌倦的一天),贝阿 特丽克丝想到马克西姆·德·特拉伊的继承人拉帕菲林和不 说大话的勇夫卡利斯特可能不期而遇,不禁怕得发抖。她不 知道该不该再见年轻的伯爵,可由于发生了一件决定性的事 件,这道难题给解决了。 贝阿特丽克丝为了避人耳目,在意大利剧院一楼一间光 线暗淡的包厢里租了三分之一地方。近日来,胆子变大了的 卡利斯特陪侯爵夫人来剧院看戏,并待在这间包厢里,坐在 她的身后。他们总是故意来得很晚,所以谁也没有发现。贝 阿特丽克丝不等最后一场戏演完便离开剧场,卡利斯特远远 随在后面,照顾着她,虽说老安东尼会来接女主人的。 贝阿特丽克丝这样做是出于对礼俗的尊重,出于故弄玄 虚的需要——这是非教徒与教徒的区别,也是出于恐惧,害 怕受辱 所有为了爱情而身败名裂的原社交界的明星都有 这种恐惧,因为受辱比死亡更叫人不堪忍受。马克西姆和拉 帕菲林对此做了一番研究,经过马克西姆的精心策划、留在 奥林匹斯山上的娘儿们当众凌辱跌下山去的女子,使其无地 自容的场面,终于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发生了。一天,德·罗 什菲德太太去看《鲁齐娅》Ⅲ演出。大家知道,这出戏的最后 一场是吕比尼最拿手的唱段之一。老安东尼来晚了一步,德 ·罗什菲德太太已经穿过通向她包厢的过道,来到剧院的前 厅。通往前厅的各条楼道上挤满了漂亮的贵妇,她们或立在 ①《鲁齐娅》,意大利作曲家加埃塔诺·多尼采蒂(1797 1 848)的著名歌 剧。一八三五年首演于那不勒斯。 人间喜剧第四卷 楼道上,或三五成群立在厅里,等候各自的车夫来接她们。众 人的眼睛一下子同时认出了贝阿特丽克丝,三三两两的人群 立即唧唧喳喳议论开来,大厅里一片嗡嗡之声。一眨眼的功 夫,侯爵夫人身边的人群都躲了开去,她象个得了瘟疫的人 一样,孤零零地被遗弃在大厅中间。卡利斯特发现自己的妻 子就站在楼道上,不敢上前去陪伴这位被社交界遗弃的女人。 贝阿特丽克丝泪汪汪地看了他两次,求他到她身边来,可是 没有反应。 这时,文雅、潇洒、可爱的拉帕菲林丢下身边的两位女 子,走来向侯爵夫人致意并同她聊天。 “请搀住我的胳臂,大大方方地走出去,我能找到您的马 车。”他对她说。 “您愿意同我一起度过晚上的其余时间吗?”她登上马车 的时候问他,并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拉帕菲林对自己年轻的车夫说:“跟在太太的车子后面。” 接着便登上了德·罗什菲德太太的马车,在她旁边坐下。卡 利斯特看得目瞪口呆,两条腿似有千斤重,立在那里一动也 不动。正因为看见卡利斯特气得面色铁青,贝阿特丽克丝才 示意年轻的伯爵上车坐在她的旁边。所有的鸽子都是白羽毛 的罗伯斯比尔Ⅲ。三辆马车以风驰电掣的速度来到库尔塞勒 街:侯爵夫人的车子,拉帕菲林的车子,卡利斯特的车子。 “啊!您在这儿?……”贝阿特丽克丝靠在年轻的伯爵胳 ①罗伯斯比尔在历史上被一部分人认为是心狠手毒的人物,此处谓女子平 时虽温柔如鸽子,狠毒起来较之罗伯斯比尔毫不逊色。 人间喜剧第四卷 臂上走进客厅时,发现卡利斯特已在那里,因为卡利斯特的 马车赶到他们两辆马车的前面先到了。 “您认识这位先生喽?”卡利斯特气呼呼地对贝阿特丽克 丝说。 “十天前,德·拉帕菲林伯爵先生经拿当介绍与我结识, 可是,您,先生,您认识我已经四年了……” “夫人,”夏尔 爱德华说,“是埃斯巴侯爵夫人带头避开 您的,我要叫她后悔一辈子,连她的子孙也感到后悔……” “啊!是她!……”贝阿特丽克丝大声说,“这件事,我 一定要报复她!” “要报复,您就必须重新夺回您的丈夫,而我能够叫他同 您重修旧好。”年轻人对侯爵夫人说。 这样开始的谈话,一直进行到凌晨两点钟。卡利斯特插 不上嘴,一句话也未能同贝阿特丽克丝单独说上。他多次按 捺不住,想发脾气,但看看贝阿特丽克丝的眼色,又都克制 了下去。拉帕菲林并不爱贝阿特丽克丝,但他高雅的趣味、过 人的才智、不凡的风度与卡利斯特的平庸适成对照。卡利斯 特在沙发椅上扭来扭去,象条蠕动的毛虫,他三次站起身来, 想揍拉帕菲林一记耳光。 当卡利斯特第三次立起身,冲到情敌面前去的时候,年 轻的伯爵对他说了句“男爵先生,您不舒服吗?……”这句 话使卡利斯特在一张椅子上又坐下了,呆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侯爵夫人象赛莉梅娜Ⅲ那样无拘无束地同年轻的伯爵聊天, ①赛莉梅娜,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中的人物。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仿佛不知道卡利斯特在场一样。 拉帕菲林做得绝妙,说了句极其风趣的话便告辞而去,丢 下两个失和的情人。 就这样,马克西姆巧施诡计,分别在德·罗什菲德先生 和太太的私生活里点燃了不睦之火。 第二天,年轻的伯爵在赛马俱乐部里打惠斯特牌,手气 极佳。马克西姆从他那里得知昨晚的戏获得了成功,便到拉 布吕耶尔街匈兹太太公馆去打听奥蕾莉事情进行得如何。 “我亲爱的,”匈兹太太看到马克西姆笑嘻嘻地说,“我已 经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可是罗什菲德不可救药。我在结束我 的风流生涯时,发现机智是这种生涯的一大不幸。” “这话是什么意思,请解释给我听听……” “首先,亲爱的朋友,一个星期来,我天天揭阿蒂尔的短 处,天天用最尖刻的话刺他,天天用我们这一行所熟习的难 听话损他。可是他用父亲般的温和口气对我说:‘我待你这么 好,我真心爱你,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我对他说:‘亲爱的, 您想错了,您使我感到厌倦。’这可怜的人回答我说:‘嗯,你 不是有巴黎最聪明、最漂亮的小伙子们给你消闲解闷儿吗?’ 我失败了。这时,我觉得我是爱他的……” “啊!”马克西姆说。 “有什么办法!这由不得自己。这样斯文,叫人无法抗拒。 我换了个办法。我跟那个粗鲁的法官——我那变得象阿蒂尔 一样温顺的未婚夫——撒娇卖俏,让他呆在罗什菲德的位置 上,可是我发现他蠢头蠢脑。我真烦死了!……不得不让法 比安在场,为了让人家捉住我同他……” 人间喜剧第四卷 “那好呀,就这么做呀!……”马克西姆大声嚷道,“说 说看,罗什菲德当场捉住了你以后又怎样呢?……” “你不明白,我的好先生。按照你的吩咐,结婚的通告已 经公布了,我们的婚约也潦潦草草地签了字,这样洛雷特圣 母院就没什么可指责的了。既然有了结婚的允诺,也就不怕 偷嘴了……可怜的阿蒂尔突然发现法比安和我偷情,便踮起 脚尖悄悄地退到餐厅里去,佯装咳嗽,撞击椅子,弄得扑通 扑通震天响。法比安这个大傻瓜怕了起来,我又不能把什么 都对他说了…… 亲爱的马克西姆,现在事情就进行到这个程度Ⅲ 一天早晨,阿蒂尔走进我的房间,看见我们俩睡在一起,他 居然对我说:‘孩子们,夜里睡得好吗?”’ 马克西姆点点头,摆弄了一阵子手杖,说: “我了解这种人。你现在应当这样做:干脆把阿蒂尔抛弃 掉,把大门紧紧关上。你再重演同法比安的那出戏……” “这真是个苦差事!我毕竞没有正式结婚,还没有资格 ......,, “阿蒂尔当场捉住你的时候,你要跟他以眼还眼。”马克 西姆继续说,“如果他发火,事情就好办了。如果他还撞椅子 弄得扑通扑通响,那就更好解决了……” “怎么解决法?” ①此诗句从高乃依的名剧《西拿》中一句台词变化而来,原句是“美丽的 爱米莉,现在事情就进行到这个程度。”见《西拿》第一幕第三场。 人间喜剧第四卷 “那你就发脾气呀,你对他说:‘我原以为您爱我,尊重 我,可是您对我已经无动于衷了,连忌妒心都没有了……’你 会知道怎么说的。‘如果马克西姆遇到这种情况(你可以拿我 做例子),他会立刻杀死他的情敌[1尔哭出来)。而法比安 时巴他同法比安相比,使他感到羞愧),我喜欢他,他也许会 拔出匕首来杀死您的。啊!这才是爱呢!所以,您听着,别 了,晚安,回您的公馆去吧,我嫁给法比安了,我姓他的姓 了!他不顾他的老娘反对了!……’最后,你……” “晓得了!晓得了!我会做得非常出色的!”匈兹太太大 声说,“啊!马克西姆不愧为马克西姆,如同德·玛赛不愧为 德·玛赛一样。” “拉帕菲林比我强。”德·特拉伊伯爵谦虚地说,“他进行 得很顺利。” “他有三寸不烂之舌,可是你有手腕,有势力!有硬功! 也有软功!”匈兹太太说。 “拉帕菲林什么功夫都有,他城府深,有教养,而我是大 老粗。”马克西姆说,“我去拜会了拉斯蒂涅,他立即同掌玺 大臣谈妥,法比安任职一年后将被任命为法庭庭长并授予他 四级荣誉勋位。” “我一定做个虔诚的教徒!”匈兹太太回答说。她这句话 说得字字真切,以便获得马克西姆的赞同。 “神甫比我们有用。”马克西姆立即应道。 “啊!真的吗?”匈兹太太问,“那我在外酋一定能遇到可 说话的人,我已经开始演我的角色了。法比安已告诉他母亲 圣宠启迪了我,他谈到我的一百万法郎和他的庭长职务,使 人间喜剧第四卷 老太太着了迷。她同意我们跟她住在一起,向儿子讨我的画 像,并把她自己的画像寄给了我。要是爱神看见她的画像,那 一定会……厥倒的!你走吧,马克西姆,今天晚上我要叫我 那可怜的人儿死了心。这样做真叫我心碎。” 两天以后,夏尔 爱德华在赛马俱乐部门口对马克西姆 说: “成了!” 德·特拉伊伯爵听了微微一笑。这话里包含了一个骇人 听闻的、常常是出于报复的人才干得出来的悲剧。 “我们去听罗什菲德诉苦吧。”马克西姆说,“你和奥蕾莉, 你们都达到了目的!奥蕾莉已经把阿蒂尔赶出门了。现在必 须哄着他点儿,让他给杜·隆斯雷太太三十万法郎并同他妻 子重新和好。我们要向他证明贝阿特丽克丝比奥蕾莉强。” “我们离预计的期限大概还有十天时间。”夏尔 爱德华 狡猾地说,“凭心而论,我们做得并不过分。现在我认识了侯 爵夫人,这可怜虫还得让人偷呢!” “事情闹开了,你将怎么办?” “只要有时间,总会想出办法来的。我有思想准备,会干 得更加出色。” 两位浪子一起走进了大厅,发见德·罗什菲德侯爵老了 两岁。他没有穿紧身马夹,失去了风度,胡子很长。 “你好哇,亲爱的侯爵?……”马克西姆说。 “啊!亲爱的,我这辈子完蛋了……” 阿蒂尔讲了有十分钟,马克西姆一本正经地听着,心里 却想着他一星期后就要举行的婚礼。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亲爱的阿蒂尔,我早把我所知道的拴住奥蕾莉的唯一办 法告诉了你,而你不肯……” “什么办法?” “我不是曾经建议你到安东尼亚那里去吃夜宵吗?” “的确……有什么办法!我爱……你谈情说爱就象格里西 埃Ⅲ摆弄剑术一样。” “听我说,阿蒂尔,付给她小公馆的三十万法郎,我保证 你的日子过得比她好……我看见阿瞿达想跟我说几句话,以 后我再跟你谈那位你不认识的美人儿。” 马克西姆丢下这位无法安慰的人,向那位需要安慰的家 庭的代表走去。 “亲爱的,”另一位侯爵跟马克西姆咬耳朵,低声说:“公 爵夫人急得要命。卡利斯特悄悄地收拾了箱子,领了出国护 照。萨宾娜想要跟踪这两个出走的情人,出其不意抓住贝阿 特丽克丝,同她拼了。萨宾娜有孕在身,这会变成一种相当 危险的欲望,因为她已经公然去买手枪了。” “请告诉公爵夫人,德·罗什菲德太太不会出走的,再过 半个月,一切都会圆满结束。现在,阿瞿达,你的手呢?无 论是你,也无论是我,我们什么也没有说过,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佩服命运!……” “公爵夫人已经让我把手放在圣经和十字架上发誓守口 如瓶了。” ①格里西埃(1791 1865),巴黎的一位剑术教师。作者在写这部小说时 格里西埃刚在巴黎蒙马特尔区开办剑术馆不久。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个月之后,你会接待我的妻子吗?……” “非常高兴。” “一定会皆大欢喜。”马克西姆回答说,“不过,请告诉公 爵夫人,她去意大利的旅行要推迟六个星期,事情与杜·恺 尼克先生有关,原因你以后会知道的。” “什么事?……”阿瞿达瞅着拉帕菲林问。 “在动身前要解决一下苏格拉底Ⅲ的那句话:‘我们欠埃 斯科拉底俄斯吲一只公鸡。’吲您的连襟要还一下鸡冠债。”拉 帕菲林泰然自若地回答。 在随后的十天里,卡利斯特一直怒火中烧,由于爱贝阿 特丽克丝爱得真切,更加怒不可遏。贝阿特丽克丝对他的这 种感情是了解的。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向德·葛朗利厄公 爵夫人原原本本、毫无掩饰地描绘了卡利斯特的这种感情。凡 是正常的人一辈子当中大概都有过一次这种不能自己的狂热 感情吧。侯爵夫人则感到自己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征服了, 被一位青年征服了。这青年不把她的身分放在眼里,他同她 一样是贵族出身,看她的时候目光凌厉,冷静;她使出女人 的最大本事也难以获得他赞许的微笑。总之,她成了暴君欺 压的对象,这位暴君每次同她告别时都弄得她哭哭啼啼,自 尊心受到伤害,并相信是自己错了。 夏尔 爱德华做给德·罗什菲德太太看的戏,正是六个 ①苏格拉底(公元前470 399),希腊哲学家。 ②埃斯科拉底俄斯,希腊神话中的医神。 ③花柳病俗称鸡冠疮,苏格拉底这句话影射人们得了花柳病。 人间喜剧第四卷 月以来德·罗什菲德太太做给卡利斯特看的戏。贝阿特丽克 丝自从在意大利剧院当众受辱以来,就不曾同杜·恺尼克先 生一起外出过,因为她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您喜爱上流社会和您的妻子胜于喜爱我,这说明您并不 爱我。你若是想要证明您爱我,您就为我牺牲您的妻子和上 流社会。抛弃萨宾娜,我们一起住到瑞士、意大利,或者德 国去!” 她凭借这强硬的最后通谍,建立了一道女流们报之以冷 淡、轻蔑和傲视的封锁线。她自以为这样就摆脱了卡利斯特, 认为他任何时候都不敢同葛朗利厄一家决裂。抛弃拥有德· 图希小姐赠与的财产的萨宾娜,那不是注定贫穷,自作自受 吗?可是急得发疯的卡利斯特瞒着别人领了出国护照,并请 他母亲给他寄来一大笔款子。在这笔款子寄到之前,他监视 着贝阿特丽克丝,布列塔尼人的忌妒感情猛烈地冲击着他。 拉帕菲林在俱乐部里把这重要情况告诉马克西姆之后的 第九天,男爵终于收到了母亲寄来的三万法郎,急忙赶到贝 阿特丽克丝那里,想冲破封锁线,赶走拉帕菲林,跟他息了 怒的意中人一起离开巴黎。 这是一种艰难的选择:尚有些许自尊心的女子,要么永 远堕落下去,不再能够自拔,要么改邪归正,重新做人。迄 今为止,德·罗什菲德太太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有道德的女子, 心里却爱上了两个人。可是,既爱夏尔 爱德华,又接受卡 利斯特的爱,她就会失去自尊:因为说谎的开始,也就是不 顾羞耻的开始。她曾经委身卡利斯特,因此任何力量都不能 阻止这位布列塔尼人跪在她面前,流淌彻底悔恨的眼泪。女 人间喜剧第四卷 子们熄灭爱情的冷酷无情的态度,许多人都感到惊讶。但是, 她们如果不用这种办法来与过去告别,人生对她们来说就没 有尊严了,一旦堕入致命的放荡生活,就再也不能自拔了。 处在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如果拉帕菲林来了,她 就有可能得救。可是,老安东尼的精明毁了她。 她听到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便对卡利斯特说:“有 客人来了!” 为了防止情敌之间闹事,她向门口奔去。 为人谨慎的安东尼对夏尔爱德华说: “侯爵夫人出去了!” 夏尔爱德华前来并非为了别的,正是为了听到这句话。 贝阿特丽克丝从老仆人那里得知是年轻的伯爵来访,以 及老仆人的回答之后,说:“好!”她走回客厅的时候,暗自 说道: “我做修女去!” 卡利斯特放肆打开窗户,看见了他的情敌。 “谁来啦?”他问。 “不知道,安东尼还在楼下。” “是拉帕菲林……” “也许是……” “你爱他,所以看我不顺眼……我看见他了!……” “你看见他啦?……” “我打开了窗子……” 贝阿特丽克丝象死人一般跌倒在沙发上。于是,她作了 让步,以便有个回旋余地。她借口要处理一些事务,把动身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日期推迟到一个星期以后,并决心只要能平息拉帕菲林的 怒气,就不再让卡利斯特到她这里来,脱离了社会大列车奔 驰的轨道的这些人,心里精细的盘算和极度的烦恼就是这个 样子。 卡利斯特走后,她感到极其不幸,受到极大侮辱,便上 床躺下:她感到不舒服。她觉得激烈的思想斗争令她痛苦不 已,生理上也产生了强烈的反应。她派人去把医生请来,同 时,叫人把下面这封信送到拉帕菲林家去。她在信里狠狠地 报复了卡利斯特: 我的朋友, 我失望之极,请来看我。您的来访本可以结束我一生最可怕 的恶梦之一,把我从一个我憎恨并且希望永远不要再见到的人手 中解脱出来,可是安东尼把您打发走了。您是世上我唯一喜爱的 人。尽管不幸得很,我不能如我所企望的那样讨您喜欢,您仍将 是我唯一喜爱的人…… 这样开始的这封信,她一共写了四页,信的结尾热情奔 放,过于浪漫,不堪付梓。可是,她的口气是那么低三下四, 以致她最后写道:“我够温顺了吧?啊!为了证明我是多么爱 你,我不惜作出任何牺牲!”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无论是对 卡利斯特还是对孔蒂,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第二天,年轻的伯爵到侯爵夫人家来的时候,她正在洗 澡。安东尼请他稍等片刻,受到爱的饥渴的驱使,卡利斯特 很早就来了,这次轮着他被打发走了。当他怀着绝望的心情 重新登上马车时,年轻的伯爵在窗口看着他。 “啊!夏尔,”侯爵夫人走进客厅说, “您毁了我了! 人间喜剧第四卷 ●●●●●●,, “我非常明白,夫人。”拉帕菲林冷静地回答,“您曾发誓 只爱我一个人,您曾提议给我一纸文书,写明您自杀的理由, 以便我一旦发现您不忠实可以毒死您,而无需担心受到法律 的制裁,好象上层人物需要求助于毒药来报仇似的。您在信 中写道:为了证明我是多么爱你,我不惜作出任何牺牲!…… 那么,您毁了我了!这句话,我发现与信上的那个结尾有矛 盾……我现在要知道您是否已经有了同杜·恺尼克断绝关系 的勇气……” “哎呀,你已经提前对他进行了报复。”她说,跳上去搂 着他的脖子, “这种事,你和我,我们永远是利害一致的 ......,, “夫人,”这位头号浪子冷冷地说,“如果您愿意把我当作 朋友,我同意,但条件……” “条件t” “是的,条件如下:您一定要同德·罗什菲德先生重新和 好,恢复您身分的荣誉,回到安茹街您那漂亮的公馆里去,在 那里当巴黎的女王——只要您让罗什菲德演个政治家的角 色,并在待人接物时表现出埃斯巴太太的那种灵活性和韧性, 您就能够做到这点。我有幸为之献身的女子应当具有这样的 地位……” “可是您忘了必须取得德·罗什菲德先生的同意。” “啊!亲爱的孩子,”拉帕菲林回答说,“我们已经使他有 了与您破镜重圆的思想准备,我已经以我世家子弟的荣誉向 他保证,您比圣乔治区所有的匈兹太太都要好,您得维护我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荣誉……” 在一个星期里,卡利斯特天天去贝阿特丽克丝那里,安 东尼总是装出一副忧伤的样子说:“侯爵夫人病情严重,”不 让他进门。卡利斯特从那里跑到拉帕菲林家。拉帕菲林的仆 人回答说:“伯爵先生打猎去了。”布列塔尼人每次都给拉帕 菲林留下一封信。 第九天,拉帕菲林下条子约卡利斯特做一次解释。卡利 斯特找到了他,不过他有马克西姆·德·特拉伊陪着。年轻 的浪子无疑是想让马克西姆做这场戏的见证人,同时,向他 显一显自己的本事。 “男爵先生,”夏尔 爱德华心平气和地说,“这是您赏光 写给我的六封信,它们完完整整,原封未动,没有拆开看过。 自那天我从一家窗口看见您在门口(头一天您在窗口也看见 我在门口)以来,知道您到处找我,我事先就知道这些信的 内容了。我想,我应当不理睬无礼的挑衅。您是个情趣十分 高雅的人,不能因为一位女子不再爱您而恨她,这话只是在 我们之间说说而已。跟她喜爱的人找碴儿吵架,并不是重新 获得她欢心的好办法。而在目前情况下,您的信件带有根本 的缺陷,象诉讼代理人所说的那样,是无效的。您是位通情 达理的人,不会责怪丈夫与妻子重新团圆的。德·罗什菲德 先生觉得侯爵夫人的处境不体面。在库尔塞勒街您不会再见 到德·罗什菲德太太了,但六个月之后,今年冬天,在罗什 菲德公馆里,您会再见到她。您十分冒失地扑进了夫妻和解 的事件里,而夫妻言归于好正是您自己促成的,因为德·罗 什菲德太太在意大利剧院当众受辱的时候您没有救她。我曾 人间喜剧第四卷 替她丈夫向她转达过一些友好的建议,所以贝阿特丽克丝从 意大利剧院出来的时候,让我乘坐她的马车。她当时跟我说 的第一句话便是:“去把阿蒂尔找来!……” “噢!我的天哪!……”卡利斯特大声叫道,“她做得对, 我不够忠诚。” “先生,不幸的是,这位可怜的阿蒂尔同一位心狠手辣的 女人——匈兹太太生活在一起。长期以来,匈兹太太觉得被 遗弃的时刻越来越近了。她根据贝阿特丽克丝的气色,指望 着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当她发现自己 的幻想成了泡影,便恼羞成怒,想一箭双雕,既报复妻子,又 报复丈夫!先生,这些女人呀,为了弄瞎敌人的两只眼睛,不 怕自己瞎掉一只眼睛。匈兹这女人刚离开巴黎不久,已经弄 瞎了六只眼睛!……我若是不慎爱上贝阿特丽克丝,这女人 就可能弄瞎八只眼睛。——您大概已经明白,您需要请眼科 医生检查一下Ⅲ。” 卡利斯特这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吓得面色铁青。看见 卡利斯特面孔变了颜色,马克西姆不禁微微一笑。 “男爵先生,这个卑鄙无耻的女人已经嫁给了那个曾为她 提供报复手段的男人,您没想到吧?……噢!女人呀!…… 现在您明白贝阿特丽克丝要同阿蒂尔到马恩河畔诺让镇去隐 ①这句话暗示匈兹太太从杜·隆斯雷那里得来花柳病,传给德·罗什菲德 先生,再传给贝阿特丽克丝,卡利斯特则是第三个受害者,但巴尔扎克 从未暗示贝阿特丽克丝与丈夫和好后继续同卡利斯特保持关系,因此这 段谈话也可能是一种策略。 人间喜剧第四卷 居几个月的理由了吧?他们在那里有一幢漂亮的小别墅,他 们要在那里医好眼睛。这期间,人们将把他们的公馆翻修一 新,侯爵夫人要在他们的公馆里炫耀一下王侯的气派。一个 如此高贵、如此著名、如此和蔼的女人,成了夫妻恩爱的牺 牲品。在她鼓起勇气重新承担妻子义务的时候,如果有人真 心爱她,那么,象您这样崇拜她、象我这样钦佩她的人,没 有其他角色可演,只能做她的朋友……如果我自作主张请德 ·特拉伊伯爵做这番解释的证人,请您多多原谅。不过,我 确实想在这件事上把自己洗刷得一清二楚。至于我,我很愿 意告诉您,虽说德·罗什菲德太太就才智而言我表示钦佩,但 作为女人来说,我极感厌恶……” “好了,我们最美的梦,我们圣洁的爱,就这样告终了!” 卡利斯特说,他第一次了解到这么多情况,大吃一惊,深感 失望。 “以幻灭告终,”马克西姆大声说,“或者说得更难听一点, 以药瓶子告终!没有一个人的初恋不是一场春梦。啊!男爵 先生,人身上所有圣洁的东西只有在天堂里才能存在!…… 这就是我们这些浪荡子及时行乐,玩世不恭的理由。我呀,我 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深入的研究。您瞧,我昨天结婚了,对妻 子将忠贞不渝,我也劝您与杜·恺尼克太太重修旧好,不过 ……在三个月之后。您不要对贝阿特丽克丝念念不舍,她是 舆型的爱虚荣的女人,意志薄弱,轻浮风骚;这是个缺少心 计的埃斯巴太太,是个胡作非为、心肠冷酷而又没有头脑的 女人。德·罗什菲德太太只爱德·罗什菲德太太。她会把您 同杜·恺尼克太太永远拆开,然后会把您抛弃而毫无内疚。总 人间喜剧第四卷 之,既非恶贯满盈,又非道德完美。”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马克西姆。”拉帕菲林说,“她将是 巴黎最好的家庭主妇。” 卡利斯特跟夏尔 爱德华和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互相 握手,感谢他们消除了他的幻想,然后告辞而去。 三天以后,德·葛朗利厄公爵夫人突然一大早来到萨宾 娜家(自从进行会谈的那个上午以来,她还一直没见到女 儿。),发现卡利斯特浸在浴缸里,萨宾娜坐在旁边忙着给新 内衣绣新花饰。 “哎,孩子们,你们在做什么呀?”慈祥的公爵夫人问。 “没有什么,亲爱的妈妈。”萨宾娜回答说,抬起头,用 喜悦的目光瞅着母亲。“我们演了《两只鸽子》的寓言故事Ⅲ! 就这些,没有别的。” 卡利斯特向妻子伸出手,亲热地搂着她。 一八三八——一八四四年。 张裕禾译 ①《两只鸽子》,《拉封丹寓言诗》卷九第二篇,云两鸽同巢,其中一只对家 居生活感到厌倦,外出旅行,经历了种种风险,差点送命,最后又飞回 老巢。爱情经历了痛苦之后显得更加甜蜜。 384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三十岁的女人 献给画家路易.布朗热① 最初的失误 一八一三年四月初,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早晨,巴黎 人今年还是头一次遇上马路没有污泥、天空没有乌云的日子。 中午前,一辆双轮轻车套着两匹快马跑过卡斯蒂利奥内路,驶 入里沃利街,停靠在许多车辆后面。这里是斐扬平台吲正中 央新近打开的栅栏门。驾驭这辆轻便马车的人看上去忧心忡 忡、满面病容,花白的头发稀疏地覆盖在发黄的头顶上,显 出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他把绳扔给骑马的随车跟班,下 车去抱车上的一位少女。少女娇小美貌,引起了在平台上散 ①路易·布朗热(1806 1867),法国画家,一八三六年曾为巴尔扎克画一 肖像:巴尔扎克身穿修道士式睡袍,交叉双臂站立着。一八三七年展出, 现藏凡尔赛博物馆。巴尔扎克对这幅画非常满意,认为画出了他不屈不 挠的意志和性格。 ②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君主立宪派经常在杜伊勒里宫附近 圣奥诺雷街的斐扬修道院集会,被称为斐扬派,集会的广场被称为斐扬 平台。杜伊勒里王宫今改建为公园。斐扬平台位于杜伊勒里公园和里沃 利街之司。 人间喜剧第四卷 步的闲人的注意。小巧的姑娘站在车沿,高高兴兴地让赶车 人拦腰抱住,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赶车人把她抱到人行 道上,并没有弄皱她那绿色棱纹布连衫裙的花边。即便是情 人也不会如此细心周到。此人大概是这位年轻姑娘的父亲,因 为她没有向他道谢便亲呢地挽起他的手臂,急忙拽他走进花 园。老父亲注意到几个青年人赞美的眼色,一时睑上愁云消 散。他年事已高,尽管男子到了这个年纪只能满足于自欺欺 人的欢乐以保持虚荣,但他依然微微一笑。 “人家还以为你是我的妻子哩。”他凑着少女的耳旁说道, 同时挺直身子,慢腾腾地向前走,慢得叫她着急。 他好象有点故意卖弄自己的女儿,好奇的闲人投来的眼 光,他看了比他女儿更加受用;他们挤眉弄眼地争看她那双 套着棕色薄呢高帮鞋的小脚、裹着无袖连衫裙的优美身段和 从绣花绉领中微露出鲜嫩肤色的脖子。走路的动作不时掀开 少女的连衫裙,露出高帮鞋上面那截紧裹着丝光长袜的滚圆 的腿。所以,不少游人追过这对男女来欣赏或再瞧瞧这个娇 嫩的睑盘儿:睑盘周围垂着几圈鬈发,睑色白里透红,加上 那顶漂亮风帽红缎子衬里的映照和急不可待的心情,更使得 这个美人儿晶莹闪亮、光彩夺目。在弯弯的月牙眉下面,长 长的睫毛覆盖着一双乌黑美丽的杏『二眼,水汪汪的,还带着 一股温柔的调皮劲,显得格外精神。这张淘气的睑和这优美 的胸部——尽管当时风行把腰带束在乳房下——,焕发着生 命和青春的光彩。姑娘对别人的敬意无动于衷,心急如焚地 望着杜伊勒里宫,那里大概就是她兴冲冲出门的目的地。此 时十二点差一刻,尽管时间还早,已有好几个想要炫耀服装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女人从王宫那边往回走了,她们气鼓鼓地频频回首,好象 是后悔来得太晚,没能占上好位置。这些漂亮的女游客失望 之中说了几句气话,让这位不知名姓的美人儿听见了,使她 十分不安。老人冷眼观察女伴妩媚动人的睑上焦急不安的神 情,目光里好奇的成分多于嘲笑,也许观察得太仔细,不能 不勾起父亲的隐忧。 这一天是一八一三年的第十三个星期日Ⅲ。再过两天拿 破仑就要为那倒霉的战役吲出征。他将相继失去贝西耶尔和 迪罗克;吲他将出色地赢得吕赞和包岑战役的胜利;他将遭到 奥地利、萨克森、巴伐利亚和贝纳多特圳的背叛,并为决定 莱比锡战役的胜负进行艰苦的争夺。皇帝主持的盛大阅兵舆 礼久已使巴黎人和外国人赞不绝口,这一次竞成了最后一次。 老卫队即将进行最后一次训练有素的操演,仪仗之壮观,动 作之准确,甚至使这位打算与欧洲决一死战的巨人也不时感 ①一八一三年的第十三个星期日应当是三月二十八日,而不是巴尔扎克前 面说的四月初,但从历史上来看四月则是对的,因为拿破仑最后一次检 词是四月十一日,显然巴尔扎克的时司概念有误。 ②指拿破仑和俄、奥、普联军的一八一三年战役,这一战役的失败决定了 拿破仑帝国的灭亡。 ③贝西耶尔(176s 1813),法国元帅,拿破仑的禁卫军司令,一八一三年 死于吕赞;迪罗克(177¨_1813),法国元帅,拿破仑的宫廷总管,一八 一三年死于包岑,以上两人都是拿破仑手下的名将和心腹。 ④贝纳多特(1763 1844),法国元帅,在法国革命和拿破仑帝国时期屡建 战功,被封为蓬特科沃亲王,一八一0年成为瑞典王理查十三的王位 继承人,一八一三年背叛法国,倒向俄、奥、普一边,一八一八年继承 瑞典王位,称理查十四。 人间喜剧第四卷 到惊叹。当时某种抑郁的情绪使好奇的人们纷纷来到杜伊勒 里。人人似乎看到了未来,也许已经预感到:当法国的英雄 时代象今天这样染上某种虚幻的色彩时,眼下的场面就只能 在想象中反复再现了。 “快走啊,父亲,”姑娘淘气地拽着老人,“我都听见鼓声 啦。” “这是部队进入杜伊勒里,”他回答道。 “也许是列队操演了,大家都往回走啦!”她带着孩子气 的执拗反驳道。老人付之一笑,对她说: “阅兵十二点半才开始呢!”他赶不上性急的女儿,落在 她的后面。 看她挥动右臂的动作,你简直会说她在奔跑哩。她的小 手戴着合适的手套,不耐烦地揉着一块手绢,摆动起来活象 劈波斩浪的小船桨。老人不时笑笑,但是忧虑的表情也不时 掠过他那干枯的面孔。他疼爱美丽的姑娘,因此既欣赏她的 现在,又担忧她的未来。他好象在寻思:“她今天很快乐,将 来也能这样快乐吗?”老人总是以自己忧郁的心情去设想年轻 人的未来。一面三色旗在柱廊顶上飘扬,平时游人便是通过 柱廊来往于杜伊勒里花园和阅兵场。当父女俩来到廊下的时 候,哨兵厉声喝道:“不许过去!” 少女踮起脚,隐约看见一群花枝招展的妇女簇拥在旧式 大理石拱廊的两侧,皇帝将要从那里出来。 “你瞧见了吧,父亲,咱们出来晚了。” 她撅着小嘴,很是伤心,表现出她对这次检阅十分重视。 “既然这样,朱丽,咱们走吧,你是不喜欢挨挤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就呆在这儿吧,父亲,从这儿还可以瞥见皇上;要是他 这次打仗阵亡了,我就永远也见不着他了。” 听到这些自私的话,父亲不寒而栗。女儿的嗓音里包含 着哭声;他瞧了瞧她,从她低垂的眼皮下依稀看到了几滴泪 水。眼泪不是气恼引起的,而是少女忧思初萌的流露,其秘 密老父亲是很容易猜测到的。突然朱丽涨红了睑,大喊一声, 哨兵和父亲都莫名其妙。一个从院子里朝台阶奔去的军官听 到喊声后立刻转过身来,一直走到花园的拱廊前,找了一会 儿才看到少女,因为她一时让士兵的缨穗高帽挡住了。他立 即为她和她父亲取消了他自己颁布的禁令,不顾簇拥在拱廊 周围的美人们埋怨,轻轻拉着兴高采烈的少女走过去。 “原来是你值班,难怪她那么心急火燎,”老人带着既严 肃又有几分嘲弄的神情对军官说。 “公爵先生,”年轻人答道,“要是你们想占个好地方,咱 们就别说笑了。皇上是不喜欢等人的,我奉大元帅之令有事 要去呈报他。” 他一边说,一边亲呢地挽着朱丽的手臂,拽她快步向阅 兵场走去。朱丽不胜惊讶地看到这么多的人拥挤在皇宫灰墙 和铁链连着的界石之间的小空间里。这些铁链在杜伊勒里宫 院子中央隔出大块大块的正方形沙地。哨兵排成一字警戒线, 为皇帝和他的参谋部拉出一条通道,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顶住蜂拥的人群。 “一定很好看吧?”朱丽微笑着问。 “当心点。”军官喊道。他拦腰抱住朱丽,有力而迅速地 把她举到一根廊柱旁边。 人间喜剧第四卷 要不是他眼明手快把她抱开,他这位好奇的亲戚就会被 一匹白马的臀部碰伤:白马配着绿色和金色丝绒的马鞍,拿 破仑的马穆鲁克Ⅲ马夫牵住缰绳。那马几乎退到了拱廊下,前 面十步远的地方排列着跟随皇上的高级将领的马匹。年轻人 把父女俩安置在右边第一个界石的人群前面,点头示意站在 两旁的两个老兵照应他们。随后,军官转身向皇宫走去,刚 才白马后退时他睑上的仓皇神色消失了。此刻浮现出幸福和 愉快的表情;朱丽方才神秘地握了握他的手,也许是感谢他 的小殷勤,也许是想告诉他:“我终于见到你啦!”她还微微 颌首来回答军官急忙离开之前向她和她父亲的致意。老人刚 才好象故意让两个年轻人呆在一块,退到女儿身后不远的地 方,他神情严肃,偷偷地观察她,却装作聚精会神地观看场 上的盛况,竭力不让她觉察到他在留神她的举动。当朱丽向 她父亲投去小学生害怕老师的胆怯目光时,老人甚至和颜悦 色地对她微微一笑,但是他那敏锐的目光,一直跟随军官到 拱廊下,这霎时间发生的事情中的任何细节都没有逃过他的 眼睛。 “多壮观啊!”朱丽紧捏着父亲的手低声说道。 此刻阅兵场上壮丽的景象使千千万万观众齐声欢呼,一 张张惊叹不已的面孔仿佛如痴如醉。另外一侧观众和父女俩 这边的人群一样拥挤,他们在阅兵场栅栏外窄狭的石子路上, 与皇宫平行地一字排开。妇女们绚丽多彩的服装把巨大的长 方形杜伊勒里和新近安置的栅栏点缀得花团锦簇。广阔的场 ①马穆鲁克,原系埃及苏丹的骑兵卫队,被拿破仑征服后编入帝国骑兵队。 人间喜剧第四卷 地上站满了等待检阅的老近卫军团,他们面对皇宫,组成十 排庄严的蓝色线条。栅栏外面的阅兵场上,平行站立着好几 个步兵团和骑兵团,准备列队穿过凯旋门。凯旋门位于铁栅 栏的正中,当时还能见到门顶上雄姿勃勃的威尼斯马Ⅲ。军乐 队在卢浮宫的廊下,乐队前面是值勤的波兰枪骑兵。正方形 沙地大部分空着,象是为肃静的部队预备的大显身手的沙场。 队形按军事艺术排列得整齐对称,数以万计的三棱形刺刀在 阳光下闪闪发光。风儿吹拂士兵的羽饰,好似疾风掠过森林, 树梢起伏,荡起万顷波涛。这些默默无声、服装鲜明、久经 征战的部队,由于军服、装饰、武器和佩带各不相同,看上 去五光十色。这幅巨大的画面是激战前战场的缩影,在巍峨 庄严的宫殿环绕下,连同其全部装饰和奇特的变化,显得诗 意盎然。军队士兵们好似在效法四周的建筑,所有的部队都 岿然不动。观众不由自主地把这些人墙与这些石墙相比较。春 天的阳光倾注在昨天才落成的白墙吲和百年老墙上,照亮了 无数张黝黑的睑,每一张睑都记录着昔日的枪林弹雨,每一 张睑又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未来的刀光剑影。这些英雄的部队 前面只有各团团长走来走去。在交织着银白、蔚蓝、紫红和 金黄色的部队后面,好奇的观众可以瞥见六个不知疲倦的波 兰骑兵长枪上的三色旗,枪骑兵好象在田野边看守羊群的牧 ①词兵场的凯旋门奉拿破仑之命于一八0八年建成,两侧有栅栏,竖有拿 破仑从威尼斯圣马克教堂掠夺来的青铜四马二轮战车。一八一五年王政 复辟时期,战车归还威尼斯,另授一仿制品留存至今。 ②拿破仑下令沿现在的里沃利街建造北走廊,但当时只建起一部分,到拿 破仑三世时才竣工。 人间喜剧第四卷 羊狗,在部队和观众之间游来晃去,阻止观众侵入划分给他 们的皇宫铁栅栏旁的小空地。除了这些动静以外,人们简直 以为到了森林睡美人的寝宫。春风吹拂士兵帽上的长缨,越 发衬托出士兵们凝神屏息的神情,人群中偶尔发出的轻声细 语更突出了气氛的宁静。只不过有时响起“中国帽”Ⅲ的声音, 或无意中碰击出的鼓声以及从皇宫反射过来的回声。这些轻 轻的声响犹如预告暴风雨的远方雷鸣。一种难以名状的热情 在等候的人群中升涨。法国即将向拿破仑告别,在这激战的 前夕,连最普通的公民也预感到征途艰险。这次战役关系到 法兰西帝国的生死存亡,这个思想好象激励了百姓和军人,他 们拥挤在飘扬着拿破仑雄鹰战旗、翱翔着拿破仑神武精神的 宫苑里,全都鸦雀无声。这些士兵是法国的希望,是法国最 后的一滴血,观众因此对他们怀着一种不安的关切。对大部 分观众和军人来说,他们之间的告别也许就是永别。但所有 人的心里,即使最敌视皇帝的人,都在祈祷苍天,热诚祝愿 祖国的胜利。对欧洲与法国之间的角逐厌倦不堪的人们在经 过凯旋门的时候,个个都捐弃嫌怨,因为他们明白,大难当 前,拿破仑便是整个法国。皇宫的钟楼呜报十二点半,人群 中的一切响动都停止了,寂静得连孩子的语声都能听清楚。老 人和他女儿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时,从回声响亮的皇宫柱 廊里传来一阵马刺和刀剑的丁当声。 一个矮胖的人儿突然出现了。他身穿绿色军服和白色马 ①即山铃笠,是一种悬满小铃的铜制伞形乐器,这种军乐器很快就过时不 " 人间喜剧第四卷 裤,脚踏马靴,头戴一顶跟他本人一样声震四海的三角帽;荣 誉勋位勋章的红缓带在他胸前飘动,一把小巧的佩剑挂在腰 间。广场所有人的目光从各个角落同时集中到他身上。霎时 间,鼓声震天,向他表示敬意;两个乐队同时奏呜,所有的 乐器,从最纤细的长笛到最响亮的铜鼓,一起奏出一首雄赳 赳气昂昂的乐曲。听到这战斗的召唤,人心振奋,旗帜漫卷, 阅兵场上的士兵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整齐划一地依次举枪, 口令如回音似的一排一排传递。万众齐声欢呼:“皇帝万岁!” 顷刻间,万物颤抖,地动山摇,宇宙震撼。拿破仑翻身上马, 这一动作振奋了寂静无声的人群,乐曲声更加嘹亮,鹰旗和 旌旗迎风招展,所有的睑盘都神采飞扬。古老的宫殿走廊的 高墙仿佛也在高呼:“皇帝万岁!”这不是人间的景象,简直 是魔法幻影、天神显灵,或说得更正确一点,这是昙花一现 的统治、转瞬即逝的奇观。那么多人为之倾慕、激动、献身、 祈祷,连太阳都为之驱散天上的浮云的这个人骑在马上,三 步以外跟随着身穿金光闪烁的军服的卫队,左边是大元帅,右 边是值勤元帅。这个人激起了如此巨大的感情冲动,而他睑 上却没有丝毫激动的表情。 “啊,我的上帝,是的,无论在瓦格拉姆的硝烟炮火里, 还是在莫斯科的遍野尸体旁,他呀,他总是那么泰然自若。” 这句话是站在朱丽旁边的士兵对许多人的询问所作的回 答。少女对着这张面孔凝神注视了一会儿:沉着的表情显示 出他有稳如泰山的力量。皇帝注意到了德·沙蒂约内小姐Ⅲ, ①即朱丽,未来的德·哀格勒蒙夫人。 人间喜剧第四卷 转身向迪罗克说了一句简短的话,大元帅听后微微一笑。检 阅开始了。如果说少女刚才一直在注意看拿破仑毫无表情的 面孔和蓝色、绿色、红色的队列,那么这时她在这些老兵迅 速而整齐的操练中,几乎一心一意在注视一个年轻军官,他 骑马驰骋在运动着的列队之间,最后又精神抖擞地回到以衣 冠简朴的拿破仑为首的一群要人之中。这军官骑一匹黑色骏 马,穿一身漂亮的皇帝传令官的天蓝色制服,在这色彩斑谰 的队伍中显得十分突出。阳光下,他的绣饰闪闪发亮,狭长 军帽的羽饰荧荧耀眼,观众真会把他比作一团磷火,比作一 个无踪无影的灵魂,奉皇上之命在调动着和指挥着这些军队。 随着部队的移动,武器波浪似地起伏着,反射出火一般的光 芒;只要他使一个眼色,部队立刻散开、集中,如同旋涡似 的急速转移,或者象拍击海岸的汹涌波涛从他的面前奔腾而 过。 操演完毕,传令官风驰电掣地飞马来到皇帝跟前听候命 令。此时此刻他离朱丽二十步远,站在皇帝及其左右的面前, 他的姿态颇象热拉尔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图中所描绘的拉普将 军。Ⅲ这时姑娘可以充分欣赏全副武装的情人。年仅三十岁的 维克托·德·哀格勒蒙上校高大、健美、轻盈;他高大强壮 的身材在他用力驾御一匹马的时候尤其显得突出,漂亮而柔 软的马背好象被他的身躯压折了。他那褐色的刚毅的睑上有 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只有在五官十分端正的年轻人睑上才 ①热拉尔,见本卷第79页注②,他所作的《奥斯特利茨战役》图现存凡尔 赛博物馆。画中拉普将军飞马奔向拿破仑报告奥斯特利茨战役的胜利。 人间喜剧第四卷 能看到。他的前额又宽又高,炯炯有神的眼睛藏在浓眉之下 的长睫毛中,好似两颗白玉夹在两条黑线之间。他的魔钩鼻 子呈现出优美的曲线。不可缺少的黑胡髭Ⅲ弯弯的线条使绯 红的嘴唇更为显眼。宽大红润的双颊透着棕黄色,显示出异 常充沛的精力。有些人的睑型具有无畏英雄的特色,他就是 这种睑型。足可以给企图再现帝政时代英雄的当今艺术家提 供模式。骏马浑身是汗,晃动的马头表现出极度的烦躁,一 双前蹄叉开,不前不后停在一条线上,长长的毛茸茸的马尾 来回摆动。马的忠诚具体而形象地表现了它的主人对皇帝的 忠诚。朱丽看到情人如此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拿破仑,不禁忌 妒起来,心想他还从来没有这般看过她哩。忽然,君主吐出 一句话,维克托双腿夹紧马腹,马奔驰起来。但是,一块界 石在沙地上的阴影惊吓了牲口,它惊慌地后退几步,站立起 来。事故发生得如此突然,骑士的性命似乎岌岌可危了。朱 丽尖叫一声,睑色发白,大家好奇地望着她,她却没有看任 何人,眼睛只盯着烈马。军官朝过分暴躁的马猛抽两鞭,纵 马疾驰,去传达拿破仑的命令。这一惊险场面扣住了朱丽的 心弦,她不知不觉抓住了父亲的手臂,多少有些紧张的手指, 无意中泄露了她的心思。当维克托差一点落马的时候,她更 使劲抓住父亲,好象她自己也有跌倒的危险。老人的睑色阴 沉、痛苦,他忧心忡忡地凝视着女儿喜形于色的面孔,怜惜、 忌妒、甚至遗憾,这种种感情都深深刻入他满睑的皱纹里。当 女儿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时,当她失声喊叫时,当她的手 ①帝政时代,军人一般都留唇髭,尖尖的髭角往上翘起。 人间喜剧第四卷 指痉挛时,老人终于窥见了隐秘的爱情。他显然对未来有某 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的面部表情阴森可怕。此时朱丽的灵 魂好似已融入军官的灵魂之中。德·哀格勒蒙从他们跟前经 过,会心地与朱丽交换了一下眼色,朱丽的眼睛湿漉漉的,睑 上放出异样的光采,一个比所有的担忧更加可怕的念头使老 人痛苦的睑痉挛起来。他突然拉着女儿朝杜伊勒里花园走去。 “可是,父亲,”她说,“阅兵场上还有军队要操演呢。” “不,我的孩子,所有的队伍都走完了。” “我想您搞错了,父亲,德·哀格勒蒙一定会传令继续操 练……” “但是,我的女儿,我不舒服,不想待了。” 朱丽看见父亲的睑色,不难相信父亲的话,其实是做父 亲的忧虑使他神情沮丧。 “您非常不舒服吗?”她心不在焉地问道,因为她心里惦 着别的事情。 “对我来说,过一天难道不就是多活一天吗?”老人回答。 “您又来讲您的死让我伤心。我今天这么高兴!请您赶走 那些讨厌的悲观念头吧!” “唉!”父亲叹了一口气,高声说道,“真把你宠坏了!心 肠再好的人有时也会冷酷无情。我们为你们奉献了一生,一 心只想着你们,为你们造福,为你们的爱好牺牲我们自己的 兴趣,宠爱你们,甚至为你们洒热血,难道这一切毫无价值 吗?唉!是的,你们满不在乎地接受这一切。要想不断得到 你们的微笑和你们倨做的爱,除非有上帝般的力量。临了,跑 来另外一个人,一个情人,一个丈夫,把你们的心从我们这 人间喜剧第四卷 里抢走了。” 朱丽不胜惊愕地瞧着父亲。他走得很慢,向她投去黯然 的目光。 “你们把心事瞒着我们,”他接着说,“或许也瞒着你们自 己……” “您说些什么呀,父亲?” “我想,朱丽,你有秘密瞒着我。” “你恋爱了!”老人激动地接着说,因为他发现女儿睑红 了,“哦!我原希望你忠于你的父亲,一直到他死,我原希望 你留在我身边,象过去一样快乐、美丽,让我高兴。如果我 不知道你的命运,我会相信你将来平安无事。但是我现在却 不能对你生活的幸福抱有什么希望,因为你爱上校已经超过 对一个表哥Ⅲ的感情了。对这一点我已深信不疑。” “您为什么不让我爱他呢?”她非常好奇地嚷道。 “啊!朱丽,你不会理解我的。”父亲微笑着回答。 “您尽管说嘛,”她接着说,一边做了一个撒娇的动作。 “好吧!孩子,听我说。年轻姑娘往往给自己创造崇高美 好的形象、非常理想的形象;对男人、对感情、对世界,给 自己编造一些虚无缥缈的幻想;然后她们天真地把幻想出来 的完美品性赋予某个人,并且坚信不移。她们在自己选择的 男人身上爱的是这种虚构的造物。但是后来,当她们所美化 的假象,即她们的第一个偶像变成面目可憎的骸髅时,她们 想摆脱不幸已经来不及了。朱丽,我情愿看见你爱上一个老 ①德·哀格勒蒙上校是朱丽的表哥。 人间喜剧第四卷 头,也不愿看见你热恋上校。啊!假使你设想一下十年以后 的生活,你也许会认为我的话有道理。我了解维克托,他的 快活是一种没有头脑的快活,一种兵营式的快活。他既无才 能又乱花钱。上帝创造这种人,专门让他们一天吃四顿饭,消 化四顿饭,睡觉,见女人就喜欢,还有就是打仗。他不懂什 么是生活。他的好心——他确实心地善良——也许会叫他向 一个不幸的人、向他的伙伴慷慨解囊,但是他目光短浅,但 是他不具备为女人的幸福甘当奴隶的体贴入微的感情,但是 他无知、自私……但是,还有许许多多的但是。” “可是,父亲,他能当上校,总得要有些头脑和才能啊 ……。,, “我亲爱的,维克托也就是一辈子当个上校罢了。我还没 有见到能配得上你的人呢。”老父亲说,略带几分兴奋的情绪。 他稍停了一会儿,端详着他的女儿,补充说,“我可怜的朱丽, 你还太年轻,太软弱,太娇嫩,经受不起婚姻的烦恼和忧虑。 德·哀格勒蒙让他父母娇养惯了,就象你母亲和我娇养你一 样。怎么能指望你们和睦相处呢?两个任性的人碰到一起,一 个比一个专横。你将来要么是牺牲品,要么是暴君,无论是 哪一种结局,对女人的一生都会带来同样多的不幸。而你既 温柔又谦让,你会先屈服的。总而言之,”他的声音都变了, “你的心意会被误解,到那时……”他喉咙哽咽,说不下去, 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维克托会伤害你天真烂漫的心灵。我 了解军人,朱丽,我在军队里生活过。他们生活中的苦难或 他们的冒险生涯所养成的习惯,是很难被感情战胜的。” “这么说,父亲,”朱丽用半认真半玩笑的口吻反驳道, 人间喜剧第四卷 “您要我勉为其难,为您出嫁,而不是为我自己出嫁喽!” “为我出嫁!”父亲出乎意料,高声道,“为我!我的女儿, 我是好言相劝啊,你很快就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孩子总是认 为父母为他们作的牺牲是出于自私的感情,我已司空见惯了! 你嫁给维克托好啦,朱丽,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会发现 他庸庸碌碌,毫无条理,他自私,粗俗,感情迟钝,他还会 给你带来其他种种痛苦。到那时候,你回忆一下吧,在这几 棵树下,你父亲的预言你一句也听不进去!” 老人不作声了,因为他发觉他女儿在固执地摇头。他们 朝栅栏走了几步,那儿停着他们的马车。他们默不作声向前 走的时候,姑娘偷偷察看了父亲的面孔,赌气的神色渐渐从 她睑上消失了。父亲耷拉着脑袋,前额深深打上了痛苦的阴 影,她为之十分震惊。 “父亲,”她用温和而异样的声调说道,“我答应在您消除 对维克托的成见之前不再跟您谈起他。” 老人惊讶地望着女儿。两滴泪水在他眼里转动,沿着布 满皱纹的两颊落下来。他不能当着大庭广众亲吻朱丽,便深 情地捏了捏她的手。他登上马车的时候,堆积在他前额的愁 云统统消散了。女儿睑上淡淡的愁容倒没有象阅兵时让她泄 露秘密的天真无邪的快乐那样使他惶恐不安。 一八一四年三月初,即皇帝的阅兵舆礼之后将近一年的 光景,一辆四轮马车行驶在从昂布瓦斯①到图尔②去的大路 ①昂布瓦斯,法国安德尔卢瓦尔省都兰地区一城镇。 ②图尔,都兰地区的首府。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上。离开胡桃树枝叶盘结的穹顶笼罩下的拉弗利耶驿站之后, 马车飞速前进,不一会儿就到达了横跨西兹河的桥头,这里 是西兹河汇入卢瓦尔河的入口。马车停下来。刚才年轻的马 夫按主人的吩咐扬鞭催赶四匹隙肥体壮的驿马,马用力过猛, 拉断了绳套。车内的两个乘客被惊醒,这个偶然事故让他们 有机会欣赏迷人的卢瓦尔河岸一处秀丽的景致。旅客举目眺 望,右边曲曲弯弯的西兹河尽收眼底:它好似一条银蛇蜿蜒 曲折,流经草地,初春的嫩草给两岸的原野涂上碧玉般的色 彩。左边,卢瓦尔河呈现出波澜壮阔的雄姿,清晨的凉风掠 过,广阔的河面上泛起粼粼水波,朝阳的光辉,映得河水金 光闪烁。水面上,碧绿的岛屿错落有致,如同项链上的一串 宝石。大河对岸,是都兰酋一望无际的美丽富饶的田野。极 目远望,天边矗立着谢尔酋的山峦,起伏的峰顶在蔚蓝透明 的天空中勾勒出清晰的曲线。透过岛屿上的细枝嫩芽朝眼前 这幅画的深处望去,图尔城跟威尼斯城一样,宛如从水波中 破浪而起。古老的大教堂的钟楼耸立云端,消失在几朵形状 怪诞的白色云彩中。旅客从马车停靠的桥面抬头望去,卢瓦 尔河两岸怪石蟾岩鳞次栉比,一直伸展到图尔,好象大自然 一时兴起,降下这些岩石来锁住这条河流,同时河水也在不 停地侵蚀岩石,这种景象往往令旅客惊叹不已。在西兹河桥 头,巨大的岩岸拐了一个弯,一个叫伏弗赖的村子象筑巢一 般建在岩岸的堑谷和塌陷处。从伏弗赖到图尔,山峦峥嵘迤 逦,山上居住着种植葡萄的农民。不止一处可以看到在劈开 的岩壁上建起高低三层房子,各层之间由就地凿成的险峻石 级相连。一个穿红裙的姑娘从屋顶上朝她的花园跑去。一缕 人间喜剧第四卷 炊烟从葡萄的枝蔓和嫩叶中袅袅上升。葡萄种植者在陡峭的 地里耕种。一位老妇安详地坐在一片坍倒的岩石上,在一棵 银花满枝的杏树下转动着她的纺车。她看着过路人从她脚下 走过,对他们心惊胆战的样子暗自发笑。她既不担心土地崩 裂,也不害怕那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倒坍下来,其实墙基全 靠一片长春藤盘根错节的根部固定着。箍桶匠的锤声在山腰 的拱形洞穴里回响。总之,凡是大自然不让人类发展工业的 地方,处处是庄稼,处处是沃土。所以在旅行者看来,卢瓦 尔河流域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和都兰展现的这片膏腴之地媲 美。眼前这幅景象的三重画面,我们只不过用了寥寥数笔,就 足以深深印入人们的脑海,永远铭刻在记忆之中了。一个诗 人赏玩过这种景象之后,会经常在梦幻中重新领略这神话般 的、充满浪漫色彩的意境。驿车到达西兹河桥头的时候,好 几条船扬着白帆进入卢瓦尔河,在小岛之间飘荡,给浑然天 成的景色又增添了几分和谐的气氛。沿岸柳树的气味给湿润 的微风注入了沁人心脾的馨香。鸟儿此起彼伏的呜啭声中,夹 杂着一个牧羊人曲调幽怨的单调歌声。而远处船夫的喊叫则 说明那里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气象。轻柔的晨雾在一丛丛树木 周围萦绕流连,给这广阔的美景添上充满神韵的最后一笔。这 时正是都兰地区最繁荣的时期,又正值春光明媚的季节。法 国只有这个地区没有遭受外国军队的蹂躏,是当时唯一安宁 和平的地方,似乎这地方是不可侵犯的。 驿车刚停住,便探出一个戴军便帽的脑袋;不一会儿,一 个焦急的军人自己打开车门,跳到大路上,好象要去跟车夫 吵架。但是那个都兰人修理断套的灵巧劲儿使德·哀格勒蒙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上校放了心,他回到车门旁,伸直双臂,舒展一下僵硬的肌 肉。他打了一个呵欠,瞧瞧风景,把手放到一位紧裹在皮袄 里的少妇的手臂上。 “喂,朱丽,”他声音沙哑地对她说,“你醒醒,起来看看 这个地方,风景美极了!” 朱丽把头探出车外,她戴着一顶貂皮帽子,毛皮大衣紧 紧裹着她的身子,只有睑露在外面。朱丽·德·哀格勒蒙已 经不象从前观看杜伊勒里阅兵时那个欢欣雀跃的姑娘了。她 的睑虽然还很细嫩,但已失去使她光彩夺目的红润。几撮被 夜间潮气打湿而披散开的黑色鬈发使她苍白的睑更显得黯淡 无光,没有生气。不过她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可惜眼 皮下的几块紫斑在她疲惫不堪的面颊上已十分显眼。她无动 于衷地瞧了一眼谢尔的田野、卢瓦尔河和河中的小岛、图尔 以及伏弗赖绵亘的山岩,连西兹河令人心旷神怡的河谷都懒 得瞧上一眼就赶紧缩回马车里,只说了一声:“是挺美的。”她 的声音在旷野里显得微弱无力。我们看得出,她已不幸地战 胜了她的父亲。 “朱丽,你不乐意住到这儿来吗?” “噢,这儿或那儿,哪儿都行,”她漫不经心地说。 “你不舒服吗?”德·哀格勒蒙上校问她。 “没有啊,”少妇强打精神回答,她微笑着瞧瞧丈夫,补 充道,“我想睡觉。” 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维克托·德·哀格勒蒙放下妻子 的手,朝桥头大路的拐角处转过头去。一旦上校不看她了,朱 丽苍白的睑上暂时的快乐表情就消失了,仿佛照亮她面孔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光亮骤然熄灭。她既不想再观赏风景,也无心过问飞马疾驰 而来的骑士是谁,她重新坐进马车的角落里,双眼盯着几匹 马的臀部,没有任何表情。她迟钝的神态活象听牧师主日讲 道时的布列塔尼农民。突然,一个年轻人骑着一匹骏马从白 杨树和鲜花盛开的山楂树的小林子里跑出来。 “是个英国人,”上校说。 “啊!我的上帝,是英国人,我的将军Ⅲ,”车夫答道, “他就是人家说的那种想吃掉法国的家伙。” 亚眠和约吲破裂的时候,圣雅姆内阁犯下了侵犯人权的 罪行,拿破仑出于报复,逮捕了在大陆的所有英国人,这位 陌生人当对正好住在法国。这些英国人沦为阶下囚,不得不 听命于帝国政权反复无常的决定,他们既不能留在被捕时的 住宅里,也不能留在最初让他们自由选择的住处。现时住在 都兰地区的英国人多半是从帝国各地遣送来的,因为据说他 们旅居原地有损于大陆的政治利益。眼前这位清晨出来散步 消愁的年轻俘虏完全是官僚政权的牺牲品。和平破裂时,他 正在蒙彼利埃吲治疗肺病,两年前,一道来自外务部的命令 使他失去了那儿的好气候。年轻人一旦认出德·哀格勒蒙伯 爵是个军人,便急忙避开伯爵的视线,把头转向西兹河畔的 ①禁卫军上校可享受将军的称号,德·哀格勒蒙是拿破仑禁卫军上校。又, 按法国人习惯,男子称呼将军时,必须加“我的”,女子则只须称“将 军”。 ②一八0二年四月二十一日法国和英国签订亚眠和约,暂时休战。一八0 三年五月,英、法重新开战,和约破裂。 ③蒙彼利埃,法国埃罗省一地名。作家斯特恩和卢梭曾在此疗养肺病。 人间喜剧第四卷 草地。 “这些英国人个个都这样傲慢无礼,好象地球是他们的,” 上校低声抱怨道,“幸亏苏尔就要惩罚他们了。”Ⅲ 俘虏走过驿车时,朝车里望了一眼,尽管是短促的一瞥, 却已欣赏到伯爵夫人忧郁的神情,这种神情给她沉思的睑上 增添了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有许多男人只要见到女人痛苦 的表情,他们的心就会受到感动,在他们看来,痛苦好象是 坚贞和爱情的一种保证。朱丽聚精会神地凝视着车内的一张 坐垫,既没有注意到有马经过,也没有注意到马上的骑士。套 绳很快就结结实实地修理好了。伯爵登上驿车,车夫为了追 回失去的时间,扬鞭催马,马车在河堤上飞奔,一路上蟾岩 陡壁的山坡连绵不断,山中点缀着伏弗赖正在成熟的葡萄,美 丽的房屋星罗棋布,远处是著名的马穆蒂埃修道院的残垣断 壁,这里曾经是圣马丁吲的隐庐。 “这个英国小白睑跟着我们干什么?”上校嚷道,一边回 过头去想证实一下自西兹河桥一直跟踪而来的骑士是不是那 个年轻的英国人。 陌生人在堤坡上骑马散步并不失礼,上校在狠狠地瞪了 ①苏尔(1769 1 851),法兰西元帅,拿破仑部下的名将。在奥斯特利茨战 役中曾建奇功,后来曾在路易 菲力浦治下担任国防大臣和外交大臣。 一八一四年三月,帝国形势吃紧,法军在维多利亚战役中遭败北以后,退 居惠灵顿城下。苏尔指挥这次撤退,并在图尔兹战役中成功地包围了惠 灵顿。 ②圣马丁(约316 397),维也纳利古日修道院的创建者,三七一年任图尔 主教,住在马穆蒂埃修道院。 人间喜剧第四卷 英国人一眼之后也就无可奈何地坐回到自己的角落里。尽管 他不自禁地对英国人产生了反感,那匹雄健的骏马和骑士的 翩翩风度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年轻人长着大不列颠人的睑 形,面色红润,皮肤柔嫩白哲,简直令人疑心他是个身材苗 条的姑娘。金黄色的头发,顾长的身材,穿着既讲究又整洁, 大凡时髦而规矩的英国人都有这种特点。他见到伯爵夫人时 睑红了,好象是由于害噪而不是由于兴奋。朱丽只抬眼朝外 国人看过一次,而且可以说是他丈夫硬要她看的,他要她欣 赏那匹纯种骏马的腿。朱丽的眼光碰上了腼腆的英国人的眼 光。于是英国绅士不再策马走在驿车旁边,他退后几步,保 持着一定距离。伯爵夫人马马虎虎地朝陌生人看了一眼,她 看不出人和马象她丈夫说的那样气概不凡,不过她还是动了 一动眉梢,以示赞同丈夫的意见,之后,又靠回到座位上。上 校又睡熟了。夫妇俩一直到图尔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一路上 景物变化万千,但秀丽的风景丝毫没有引起朱丽的注意。她 丈夫沉睡着,德·哀格勒蒙夫人端详过他好几次,最后一次 瞧他的时候,由于车子的颠簸,用链子挂在她脖子上的颈饰 掉落在膝上,父亲的肖像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Ⅲ看到父亲的 肖像,一直强忍住的泪水涌上来在她眼眶中滚动。英国人也 许看到了伯爵夫人苍白的睑上挂着的晶莹泪痕,但泪痕很快 就被吹干了。德·哀格勒蒙上校此行是去向准备在贝恩酋抵 ①文中没有具体说明朱丽父亲的死日和她的婚期。从下文朱丽回答姨母的 问题来看,可推算到一八一三年四月,这是违背他父亲意志的婚姻,因 此她好象是在父亲死前举行的婚礼。 人间喜剧第四卷 御英国入侵的苏尔元帅传达皇帝的旨令,他趁机带他妻子离 开岌岌可危的巴黎,把她送到图尔一位老亲戚家里。不一会 儿,马车驶进图尔的街道,过了桥,进入大街,停在一座古 老的宅第前面,这里住着旧贵族Ⅲ德·利斯托迈尔 朗东伯 爵夫人。 德·利斯托迈尔 朗东伯爵夫人是那种虽然年老而风韵 犹存的女人,她们有苍白的睑色,斑白的头发,妩媚的微笑, 穿鲸骨撑开的裙子,戴一顶无名款式的便帽。这些路易十五 时代过来的老人几乎总是和颜悦色,仿佛她们还在恋爱。在 宗教上,她们的虔诚不如她们的热情,而就热情而言,她们 的内心则不如其外表;她们总是浑身香粉扑鼻,讲起故事来 引人入胜,谈吐更是妙趣横生,听笑话无动于衷,回忆往事 倒能哈哈大笑,眼下的事情多半让她们扫兴。老女仆向伯爵 夫人(因为她不久将恢复爵位)禀报她侄子到了,自西班牙 战争以来她就没见过侄子的面。她急忙取下眼镜,合上她心 爱的书《故宫的走廊》吲,然后振作精神迅速走到门口的台阶 上,这时年轻夫妇正拾级而上。 姑母和侄媳很快地互相扫了一眼。 “您好,亲爱的姑母,”上校高声问候,一边抢上前抱住 老妇人亲吻,“我给您带来一个年轻人请您照应,我把我的宝 贝托付给您。我的朱丽不娇气,也不小心眼,她温柔得象个 ①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前的贵族。 ②书的全名为《故宫的走廊,又名:撰写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王朝历史轶 事的回忆录》,三卷本,作者佚名,于一七八六年出版。 人间喜剧第四卷 天使……不过,她可别在这儿被宠坏喽,但愿不会,”他煞住 了自己的话头。 “小电头!”伯爵夫人答道,一边嘲弄地瞪了他一眼。 她主动上前和蔼地和朱丽亲吻,因为朱丽若有所思地呆 在那里,不象是好奇,而象是局促不安。 “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吧,我亲爱的!”伯爵夫人接着说, “你不必怕我,跟年轻人在一起,我尽量不拿老太婆的架子。” 还没有走到客厅,侯爵夫人Ⅲ已经按照外酋的习惯吩咐 家人给两位客人备饭,但是伯爵打断了姑母滔滔不绝的话头, 认真地对她说,他在这儿停留不长,驿站换完马他就要走。于 是三位亲戚急忙进入客厅,伯爵匆匆忙忙向老姑母讲述了政 治和军事形势,鉴于已发生的事件,他不得不请求她让他年 轻的妻子在这里躲避一阵。姑母一边听他讲,一边轮流观察 侄子和侄媳,侄子一口气往下讲,侄媳睑色苍白,神情忧郁, 看起来是因为被迫分离而引起的。她好象在心里说:“唉!唉! 这些相爱的年轻人。” 这时从静悄悄的老院子里传来了马鞭声,一簇簇的青草 点缀着石子路面。维克托再次吻了伯爵夫人,急忙奔出屋去。 “再见,我亲爱的。”他边说边拥抱跟到车前的妻子。 “喔!维克托,让我再陪你一段路吧,”她温柔亲切地说, “我不愿意离开你……。” ①巴尔扎克为了统一《人司喜剧》的人名,一八三七年重版《三十岁的女 人》时,把德·贝洛尔热侯爵夫人改为德·利斯托迈尔 朗东伯爵夫人, 此处是漏改,下文类似处不再一一注明。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不必了吧!” “那么好吧,”朱丽答道,“听你的,再见!” 马车消失了。 “这么说,你很爱我可怜的维克托喽?”伯爵夫人询问侄 媳,同时投去明察秋毫的盘诘的眼光,通常老妇人都用这种 目光来观察年轻人。 “咳!夫人,”朱丽回答,“难道不是因为爱上一个男人才 嫁给他的吗?” 讲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天真的口气,既反映出纯洁的 心灵,又泄露了心灵里深邃的奥秘。一个曾经与杜克洛Ⅲ和 黎塞留元帅吲相好的女人听了这话不去猜想这对年轻夫妇的 秘密是很难办到的。姑母和侄媳这时站在正门口出神地望着 离去的马车。伯爵夫人的眼睛表达的并不是侯爵夫人所理解 的那种爱情,老太太是普罗旺斯人,年轻时她的激情是非常 强烈的。吲 “所以你就这样上了我这个无赖侄子的当?”她向侄媳问 道。 伯爵夫人不由得一惊,因为这位老风流的语气和眼色似 乎表现出比她更加了解维克托。德·哀格勒蒙夫人心神不宁, 只好支吾其词,天真而痛苦的心灵一开始只能找到这样的避 ①杜克洛(1704 1772),法国伦理学家和历史学家。 ②黎塞留元帅(1 696 1788),红衣主教黎塞留(1585 1642)的侄孙,法 国元帅。 ③巴尔扎克笔下,普罗旺斯人激情洋溢的例子屡见不鲜。 人间喜剧第四卷 难所。朱丽的回答已经叫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心满意足了,她 暗自喜欢,心想今后她孤独的生活可以从某种秘密的爱情中 得到几分乐趣了,因为她感到她侄媳好象有一段有趣的私情。 德·哀格勒蒙夫人走进挂着几幅带金边的壁毯的大客厅,坐 在熊熊的炉火前面,后面有一排中国屏风抵挡窗缝风,她的 忧伤无法排遣,面对着陈旧不堪的护墙板和一百年前的老家 具,产生愉快的情绪是困难的啊。然而沉浸在清静孤独之中, 沉浸在外酋肃穆的沉寂之中,年轻的巴黎女人倒觉得是一种 享受。她在新婚时给这位姑母写过一封信,如今见面说了几 句话,便沉默不语地待着,好似在聆听歌剧的乐曲。两个小 时就这样在拉特哈普修道院Ⅲ式的寂静中过去了,她这才发 现对姑母太不礼貌,想起来自己只是冷冷地回答了姑母的问 话。老妇人尊重任性的侄媳,她具备从旧王朝过来的人所特 有的宽容禀性。老寡妇织着毛衣,她出出进进好几次,让人 收拾一个平时家人放行李的绿色房间,腾出来作为伯爵夫人 的卧室。料理完毕,她回来坐在她的大扶手椅上,偷偷观察 年轻的妇人。朱丽对自己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冥思遐想中感到 很不好意思,她自我嘲笑一番,请求姑母原谅。 “亲爱的小宝贝,我们深知寡妇的苦楚啊。”姑母回答道。 要年过四十的人才能猜透老太太的话所包含的讥讽之 意。第二天,伯爵夫人情绪明显好转,她聊天了。德·利斯 托迈尔夫人起初认为这个新婚妇人又孤僻又呆板,现在她感 ①拉特哈普圣母修道院是有名的本笃会修道院,教规十分严厉,后来成为 本笃会修道院的代名词。 人间喜剧第四卷 到有希望驯服她了。侯爵夫人跟她讲本地的娱乐、舞会以及 她们可以去的人家。这一天她提出的问题个个都设圈套,她 按照旧时宫廷的习惯做法,忍不住要借此来捉摸侄媳的性格。 几天来她再三邀请朱丽出去消遣,朱丽都拒绝了。所以尽管 老太太很想带美貌的侄媳到交际场上炫耀一番,到头来只好 打消了这个念头。伯爵夫人为她的离群索居和郁郁寡欢找到 了一个借口,她推说父亲的死使她十分悲伤,至今还带着孝。 一星期之后,老寡妇已经十分喜欢朱丽天使般的温柔,喜欢 她朴实无华的风度和宽厚克己的品质,从此对折磨这颗年轻 心灵的神秘的哀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伯爵夫人是那种天生 讨人喜欢的女子,好象走到哪里都能给人带来幸福;她与人 相处温柔可亲,令人格外愉快,结果德·利斯托迈尔夫人迷 上了她的侄媳,不愿再离开她了。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她们之 间就建立起了永恒的友谊。老太太不无惊讶地注意到德·哀 格勒蒙夫人面貌的改变。红润的肤色消褪了,睑色变得黯淡 苍白。在睑上失去原有光彩的同时,朱丽却变得不那么忧郁 了。有时老寡妇居然逗得年轻的亲戚乐呵呵的,甚至忘乎所 以地发出欢笑,但很快又被不愉快的念头压下去。她猜到给 侄媳生活蒙上一层阴影的忧伤既非对父亲的思念,亦非与维 克托别后的离愁。然后,她往坏处胡乱猜疑,当然难以找到 侄媳痛苦的真正原因。也许我们只能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方始 恍然大悟。终于有一天,姑母惊奇地发现朱丽已完全忘却了 结婚这件事,她在朱丽身上看到冒失姑娘的冲动,脑子单纯, 带着妙龄少女的孩子气,思想细腻微妙,有时又深藏不露,这 是法国青年女子的特点。于是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决心探测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这颗心灵的奥秘,这颗心灵惟其极端质朴,也就更加深奥难 测。夜降临了,两位贵妇人坐在临街的十字窗前,朱丽又陷 入沉思,这时一个男人骑马经过窗下。 “喏,这是你们的一个牺牲品,”老太太说。 德·哀格勒蒙夫人惶惑不安地瞧着她的姑母。 “这是一个英国青年,一个绅士,令人尊敬的亚瑟·奥尔 蒙,葛兰维尔勋爵的长子。他的经历是很有趣的。一八。二 年他遵照医嘱来到蒙彼利埃,希望此地的气候能治疗那要命 的肺病。开战后他跟他所有的同胞一样被波拿巴扣留了。这 魔电不打仗就活不下去。这位英国青年开始研究自己的疾病, 以此作为消遣。一般人认为这种病是不治之症。他不知不觉 对解剖学、医学产生了兴趣。醉心于这类学术,这在一个上 等人来说是难能可贵的。不过,当年摄政王不也是津津乐道 于化学吗!总之,亚瑟先生在学业上颇有成就,连蒙彼利埃 的教授也感到惊奇。学术研究使他的俘虏生活得到了慰藉,与 此同时他的病也痊愈了Ⅲ。有人说他两年没有说话,减少肺部 的活动,睡在马厩里,喝一头瑞士母牛的奶,专吃水芹菜吲。 自从他来图尔以后,他不见任何人,骄做得象只孔雀。但是 你肯定已经把他征服了,因为自从你来到这里,他一天从我 们的窗下经过两次,这总不是冲着我来的吧……显而易见,他 爱匕了你。” ①其实并未痊愈,本章结尾他的死显然与他的疾病有关。 ②这是当年盛行的一种治疗肺病的方法,且有医疗书籍可查。巴尔扎克在 《乡村医生》,《驴皮记》等作品中也谈到类似的疗法。 人间喜剧第四卷 最后这几句话象有什么魔法似地惊醒了伯爵夫人,她不 由自主地做了一个手势,微微一笑,使得侯爵夫人不胜惊讶。 哪怕是最严厉的女人,当她得知有人为她单相思时,也会本 能地感到得意,然而朱丽的目光却黯淡而冷漠。她睑上的表 情是一种类似憎恶的反感。这种态度不是因为热恋一个男子 而对世界冷眼相看,因为那样的女子是有说有笑的。朱丽不 在此例,她现在属于那种对痛苦记忆犹新的人。姑母深信她 的侄媳不爱她的侄子,现在发现她不爱任何人,不禁惊呆了。 她惶恐不安地看出朱丽已经心灰意冷。一个年轻女子只要一 天,也许一夜的经验Ⅲ就能识破维克托的无能。她心想: “她如果已经了解维克托的无能,那么事情已经定局,我 侄子不久将忍受婚姻带来的麻烦。” 于是她打算教她信奉路易十五时代的君主主义吲。但几 个小时之后,她得知,或说得更确切一些,她猜到了使伯爵 夫人悲伤的境遇在人世间是颇为常见的。朱丽突然沉思不语, 比平时提前回到自己的房间。女仆帮她卸了装,准备让她上 床,但她却留在炉火前,埋在黄丝绒安乐椅中;不论是欢乐 还是悲哀,人们都喜欢在这件古老的家具上消磨时日。她流 泪,她叹息,她沉思,然后她搬来一张小桌,找到一些纸,开 始写起来。时间很快地流逝,朱丽吐露心迹时似乎颇为吃力, ①“结婚伊始,切勿强行。”巴尔扎克在《婚姻生理学》一书中这么写道, “当今社会上众多的年轻妇女苍白、虚弱、患病和受苦。其中一部分人患 有程度不同的炎症,另一部分人产生程度不同的神经紧张。”——原编者 注。 ②指婚姻和爱情生活方面。 人间喜剧第四卷 每写一句话都要引起久久的沉思。突然少夫人泪如雨下,再 也写不下去了。这时钟鸣两点。她象弥留之际的病人,脑袋 沉甸甸地耷拉着。等她抬起头来,她看见姑母突然出现在眼 前,好象是从墙壁的挂毯上走下来的。 “你怎么啦,我的孩子?”姑母问她,“为什么这么晚还不 睡?为什么年纪轻轻一个人掉眼泪呀?” 她毫不拘礼地在侄媳身边坐下,眼睛盯着那封未写完的 信。 “你给丈夫写信吗?” “我知道他在哪儿啊?”伯爵夫人回答说。 姑母拿起纸念起来;她已经带上眼镜,这是事先想好的。 这个纯洁的人儿让人拿起她的信,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这 既非缺乏尊严,也非暗暗感到有罪而不敢对抗,不,姑母正 好遇上侄媳感情冲动的时刻,此时六神无主,心烦意乱,不 管是善是恶,无论是沉默不语还是推心置腹,一切都听之任 之。她如同一个道德高尚的姑娘,白天高傲骄横,折磨自己 的情人,到晚上形单影只,幽怨潜生,于是思绪郁结,想找 一个好心人倾诉衷肠。朱丽一句话也不说,听任姑母违背对 敞开的信和封口的信一视同『二的规矩,若有所思地等着侯爵 夫人念完信。 亲爱的路易莎①: 你何苦几次三番地要我兑现我们这两个无知少女互相许下 的极不慎重的诺言呢?你信中说,你很奇怪我为什么六个月没有 ①朱丽在寄宿学校念书时的同学。 人间喜剧第四卷 413 回答你的讯问。如果你不明白我的缄默,今天读到我向你透露的 秘密,你也许就猜得出其中的原因了。若不是你通知我你不久即 将结婚,我很可能把这些秘密永远埋藏在心底里。你快结婚了,路 易莎,一想到结婚,我就不寒而栗。可怜的小家伙,你结婚好啦, 几个月以后,你就会后悔莫及的,你将痛苦地怀念从前我们在埃 库昂Ⅲ一起度过的岁月。你记得吧,一天傍晚,我们俩爬到山上 最高的橡树下眺望我们脚下美丽的山谷,我们在那里观赏夕阳, 周围是一片斜晖残照。我们坐在一块岩石上,沉醉在一种欢欣的 继而又产生淡淡忧愁的感情之中。你首先发现天边的太阳预示着 我们的未来。那时候我们是多么好奇,多么疯狂!你记得我们一 起干的荒唐事吗?我们拥抱接吻,好似两个情人,我们还这么说 哩。我们发誓谁先结婚必须如实地叙述同房的秘密,我们幼稚的 心灵把这种秘密看作是最甜美的快乐。但是路易莎,洞房花烛一 定会使你失望的。婚前,即使不算幸福,至少你年轻、美貌、无 忧无虑;但是一个丈夫在很短的日子里就会使你变得象我一样丑 陋、痛苦和衰老。告诉你我嫁给维克托·德·哀格勒蒙上校时,我 是多么骄傲、自负和快乐,简直是愚不可及!怎么跟你讲呢?连 我都记不清了,转眼之间我的少年时代已化为梦境。那个隆重的 日子套在我身上的绳索有多长,我自己是茫然无知的,那天我的 举止仍少不了受到责难,我父亲不止一次竭力抑制我的兴奋,因 为我喜形于色,被人认为有失体面。我说话时并没有嘲弄人的意 思却被认为是在嘲弄人。我象孩子似地不停地玩弄新婚面纱、新 婚礼服和鲜花。晚上我被大吹大擂地送入洞房。留下我一个人的 时候,我想开个玩笑来捉弄维克托。等他的时候,我的心怦怦直 跳,就象以前每逢十二月三十一日那隆重的日子一样。我悄悄溜 ①指朱丽受教育的埃库昂寄宿学校。 人间喜剧第四卷 进堆放礼品的房间。我丈夫进了新房,到处找我,而我躲在细纱 布里格格直笑,但是我们在孩提时代玩耍时发出的由衷的欢笑也 就到此结束了……。 如此开头的一封信必定包含许多伤心事,老寡妇念罢,摘 下眼镜慢慢地放到桌上,把信放回原处,两眼落在侄媳的身 上。尽管年事已高,她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她说: “孩子,一个已婚的女子给一个姑娘写这样一封信可不合 适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朱丽打断姑母的话,“您念信的时候, 我心里很惭愧……。” “如果餐桌上一道菜不中我们的意,可不应该倒别人的胃 口,我的孩子,”老人和颜悦色地接着说,“要知道,自从夏 娃到如今,结婚一向被认为是天大的好事……。你母亲不在 世了吧?” 伯爵夫人心头一震,慢慢地抬起头说:“一年来,我不止 一次怀念我的母亲。但我万不该不听我父亲的话,他不喜欢 维克托,不愿他当女婿。” 她望着姑母,看到老人睑上慈祥的神色,一阵喜悦的颤 抖使她止住了欲滴的泪水。她觉得侯爵夫人好象要拉她的手, 便把一双细嫩的手伸过去。当她们的手指紧紧捏在一起的时 候,两个女人已经心心相印了。 “可怜的孤儿!”侯爵夫人又说。 这句话对朱丽来说简直是最后一道光芒,她仿佛又听到 父亲先知的声音。 “你的手好烫啊!一直这样吗?”老太太问道。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七、八天前我才退烧,”她回答。 “你发烧,却瞒着我!” “我发烧已经一年了!吵’朱丽怪不好意思地说。 “这么说,我的小天使,”姑母接着说,“一直到现在,结 婚对你来说只是一场长期的痛苦喽?” 少妇不敢回答,但她做了一个肯定的动作,说明她所受 到的苦楚。 “那么你感到很不幸吗?” “噢,不!姑母。维克托可宝贝我啦,我也非常喜欢他, 他心地好极了!” “是的,你爱他,但你躲着他,是吗?” “是的,……有时候……他老来找我。” “你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是不是老担心他突如其来地打扰 你?” “唉!是的,姑母,但是我很爱他,我说的是真话。” “你是不是暗暗青陉自己不善于或不能够分享他的快乐? 有时你甚至会想合法的爱情比非法的情欲更难以忍受?” “哦,正是这样,”她说着哭了起来,“您什么都猜透了, 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问题。我的感觉已经麻木了,我脑子空 空的,总之,我的生活困难重重。我的心灵被一种莫名的恐 惧压抑着,害得我感情迟钝,整天昏昏沉沉。我想抱怨,可 是张不开嘴,我有痛苦,可是没有语言来表达。但是我痛苦, 看到我所讨厌的事维克托却以为是快乐,我又痛苦,又羞愧。” ①朱丽患有子宫炎。 人间喜剧第四卷 “尽说些小孩子的傻话,别糊涂了!”姑母嚷道,她枯干 的睑上突然眉开眼笑,反映出她青年时代的欢乐。 “您,您也笑话我啊!”年轻女子失望地说。 “我是过来人嘛,”侯爵夫人赶紧接着说,“现在维克托把 你一个人留下,你不是又变成姑娘啦?安安静静的,没有快 乐,但也没有痛苦,不是吗?” 朱丽睁大了眼睛,莫名其妙。 “总而言之,我的天使,你很爱维克托,不是吗?但是你 更愿意成为他的妹妹,而不是他的妻子,总括一句话,你的 婚姻不顺当。” “是的,正是这样,姑母,但有什么可乐的呢?” “噢,你说得对,我可怜的孩子,这一切确实没有什么可 乐的。要是我不保护你,要是我的老经验不能识别引起你忧 伤的纯洁无邪的原因,那么你将来恐怕会有更多的不幸。我 侄儿不配得到幸福,这个侵蛋!在敬爱的路易十五的朝代,象 你这样处境的年轻女子早就惩罚她丈夫地道的大兵作风了。 自私的家伙!那个暴君手下的军人统统都是愚昧的坏蛋,他 们把粗暴当作殷勤,他们不懂得爱情,更不了解女人;他们 以为第二天要去送死就可以在头天晚上对我们不敬重、不体 贴。从前的人既懂得爱也懂得死,处处恰如其分。我的侄媳 儿,我来教你。你们之间可悲的不和是必然的,可能导致你 们互相憎恨,导致你们提出离婚,如果你不会在绝望之前就 归天的话,我一定结束你们之间这种状态。” 听了姑母的这番话,朱丽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她对其中 的道理并没有理解,却从中获得了一种预感。她惶惑地从饱 人间喜剧第四卷 经世事的亲戚嘴里听到了父亲对维克托所作的判断,只不过 说得婉转一些罢了。她也许对自己的前途产生了强烈的直觉, 感觉到她将遭到沉重的不幸,于是痛哭起来,扑到老太太怀 里,说道:“您就当我的母亲吧!”姑母没有哭,因为大革命 已使旧王朝的妇女眼泪流干了。往昔的爱情、后来的恐怖统 治已使她们习惯于最令人心碎的剧变,因此她们在生命危急 的关头能保持冷静而庄重的举止,真挚而不外露的热情,并 一直恪守宫廷礼仪和贵族风范,现代的新风尚对此一概否定 是大错特错的。老寡妇把少妇抱在怀里,温柔、疼爱地吻她 的前额,这个动作往往出自这类妇女的风度和习惯,而不是 出于内心。她甜言蜜语哄着侄媳,答应确保她将来幸福,发 誓永远爱她,对她爱抚备至,一边帮她上床睡下,好象她是 自己的亲生女儿,好象心爱的女儿的希望和忧愁就是她自己 的希望和忧愁。她从侄媳的身上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想 到自己当时多么漂亮而又无知。伯爵夫人入睡了,很高兴得 到了一个朋友,一个母亲,从此她有人诉说衷肠了。第二天 上午,姑母和侄媳互相亲吻时,两人真挚热情,心心相印,证 明她俩感情上进了一步,更加协调一致了。这时她们听见马 蹄声,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见那个年轻的英国人按照他 的习惯慢慢经过窗下。看上去他对这两个孤单的妇人的生活 作过一番研究,每当她们吃午饭或晚饭的时刻,他必定经过 这儿,他的马不需要主人提醒,就自动放慢脚步。在经过餐 厅的两扇窗户时,亚瑟向里面投以忧郁的目光。伯爵夫人多 半不理会,因为她根本不注意,但侯爵夫人已养成那种无聊 的好奇心理,喜欢捉摸种种微不足道的小事,用以活跃外酋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生活,这种好奇心理,高贵的人们也在所难免,因此她对 英国人默默表示的羞怯而认真的爱情很感兴趣。她已经习惯 于每天在这个时候看到英国人投来的目光,每当亚瑟经过时, 她总想出点新词儿来和侄媳打趣。两位妇人坐下吃饭时不约 而同瞧见这个不列颠群岛的臣民,朱丽和亚瑟的眼光这一次 正好相遇,这种感情上的巧合使少妇睑红了,英国人立即催 马疾驰而去。 “夫人,该怎么办呢?”朱丽对她姑母说,“人家若看见这 个英国人老走过这里,一定以为我……” “是的,”姑母打断她的话。 “那么,我能不能告诉他别这样散步呢?” “莫非向他暗示他已构成一种危险?再说你能阻止一个人 随意走动吗?明天我们不在这间屋里吃饭好了,年轻的绅士 看不见我们就不会再在窗户外面向你求爱。亲爱的孩子,一 个懂得上流社会规矩的女子就是这样行事的。” 朱丽的不幸接踵而至。两位妇人刚吃完饭,维克托的随 身仆从突然来到。他从布尔日纵马飞驰,绕道而来,给伯爵 夫人送来她丈夫的一封信。维克托离开了皇帝,他通知妻子 帝政已崩溃、巴黎已失陷、法国各地纷纷倒向波旁王室。但 是他不知如何混进图尔,所以请她火速到奥尔良会他,他希 望在奥尔良为她搞到通行证。仆人是个旧军人,由他护送朱 丽从图尔到奥尔良,这条路维克托认为还是畅通的。Ⅲ ①此处作者自相矛盾:维克托不知如何混进图尔,但他能够到达奥尔良,并 以为奥尔良到图尔的道路是畅通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夫人,请您抓紧时间,”仆人说道,“普鲁士人、奥地利 人和英国人将在布卢瓦或奥尔良会师……。” 少妇在几个小时之内准备停当,坐上姑母借给她的一辆 旅行马车出发了。 “为什么您不跟我们一块去巴黎?”她一面说,一面吻别 姑母,现在波旁王室返驾了,您可以在那里找到……。” “即使没有这次出乎意料的返驾,我也会去巴黎的,可怜 的孩子,因为我的劝导无论对维克托还是对你都太不可缺少 了,所以我一定想方设法去巴黎找你们。” 朱丽在女仆和老兵的陪伴下动身了,老兵骑马跟在车旁, 保护女主人的安全。入夜,朱丽不安地听见后面有一辆车从 昂布瓦斯一直跟着她,到达布卢瓦的前一个驿站时,她凑到 车门前看看她的旅伴到底是谁。借着月光,她认出是亚瑟,他 站在离开她三步的地方,眼睛盯着她的车子。他们的目光相 遇了。伯爵夫人赶紧缩回车内,害怕得心怦怦直跳。如同大 多数清白无辜又没有经验的少妇一样,她认为不自觉地引起 一个男人的爱情是一种过失。她本能地感到恐怖,这也许是 在如此胆大妄为的行动面前感到软弱无力的结果。男人有一 种非常强有力的武器,那就是擅自占有一个女人的可怕力量, 而女人的想象生来就是多变的,所以男人的追求对她是一种 威胁或者是一种侮辱。伯爵夫人想起了她姑母的劝导,决定 在旅途中呆在驿车里不出来。但是每到一站,她总听到英国 人在两辆车的周围走动。而且一路上,他那辆四轮马车令人 心烦意乱的声响无休止地传进朱丽的耳朵。少妇转念一想,一 旦和丈夫会面,维克托就会保护她不受这份莫名其妙的罪了。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但要是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因为爱我呢?” 这是她最后一种想法。到达奥尔良时,她的驿车被普鲁 士人扣住了,被拖进一家客栈的院子里,由士兵看守着。反 抗是无济于事的,外国人向三位旅客打着命令的手势,意思 是说他们接到命令不许任何人走出驿车。伯爵夫人哭了将近 两个小时。她被押在一些士兵中间,他们抽烟、嬉笑,有时 好奇地瞅她,样子十分放肆。后来传来一阵马蹄声,士兵们 终于恭恭敬敬地离开了桌子。一会儿,一个奥地利将军率领 一群外国高级军官来到她的驿车周围。 “夫人,”将军对她说,“请接受我们的歉意,误会了,不 必害怕,您可以继续旅行,这是一张通行证,从此您可免受 任何凌辱了……。” 伯爵夫人颤抖着接过通行证,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含混不 清的话。她看见亚瑟穿着英国军官制服站在将军身旁,无疑 是多亏了他,自己才迅速恢复自由的。年轻的英国人显得又 高兴又忧郁,只敢偷眼瞧着朱丽。有了这张通行证,德·哀 格勒蒙夫人平安抵达巴黎,与丈夫团聚。维克托放弃效忠皇 帝的誓言后,受到德·阿图瓦伯爵Ⅲ十分亲切的接待。阿图 瓦伯爵由他的哥哥路易十八任命为王室少将。维克托在近卫 军内获得了一个高位,相当于将军。然而就在欢J夫波旁王室 回朝的日子里,可怜的朱丽遭到了很大的不幸,这件事将影 响她的一生:她失去了德·利斯托迈尔 朗东伯爵夫人。老 ①一八一四年四月十四日,德·阿图瓦伯爵——未来的查理十世——被任 命为王室少将,并于一八一四年五月二十三日组建了六个近卫连。 人间喜剧第四卷 夫人因为见到德·昂古莱姆公爵重返图尔,心里一激动,兴 奋而死。因此,唯一有权开导维克托的人、唯一可能通过巧 言相劝使夫妻更为和睦的人死了。朱丽深深感到这一损失的 重大。现在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她已处于孤立无援的地位。 但她年轻懦怯,宁肯受苦,从不抱怨。她完美的品格也不允 许她忽视自己的职责,或者对她的痛苦寻根求源,因为消除 痛苦是极为棘手的事情:朱丽生怕玷污了她少女的清白。 现在简单交代一下德·哀格勒蒙先生在复辟王朝时期的 命运。 世间有些人,他们的平庸无能对多数认识他们的人是深 藏不露的,这样的人不是很多吗?高位、名门、要职、装璜 门面的礼节、极其谨慎的行为,以及财产的声望,凡此种种 都是他们的护身侍,使他们的内心世界免受批评。这些人有 点象君主,君主的身材、性格和生活习惯,人们从来不知底 细,也从来不能作恰如其分的评论,因为君主不是离人们太 远,就是离人们太近。这些徒具虚名的人只问不说,他们有 一种技巧,就是把别人推到前台,免得面对面交锋,然后极 其巧妙地牵动每一个人的情感或利益,用这种办法来愚弄实 际比他们高明的人,把别人当做傀儡,把别人降低到他们的 水平,然后认为别人渺小。于是乎他们平庸而又固执的思想, 自然就胜过了别人伟大而不断变化的思想。所以要想判断这 些空虚的头脑,衡量它们反面的价值,观察家不仅需要智力 超群,更要洞察入微,不仅要有眼光,更需要长期观察,不 仅要思想高尚、伟大,更要细致、敏锐。然而无论这些沽名 钓誉的人如何巧妙地遮盖他们的弱点,他们却很难瞒过自己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妻子、母亲、孩子或家庭至交,但是这些人在涉及共同名 誉的事情上几乎总是为他们严守秘密,甚至常常协助他们哄 骗社会。如果说,因为至亲好友的共谋,许多傻瓜被当作了 伟人,那么同样也有相当数量的伟人被当成了傻瓜。因此社 会政权总有那么一批虚有其表的栋梁之材。现在请想一想,一 个有头脑而且感情丰富的女子面对这样的丈夫该如何安身立 命吧!你们难道没有发现那些忠诚而充满痛苦的人生?那种 情深意切、多愁善感的心灵,人世间可说没有任何东西能给 予补偿。如果遇上一个强有力的女子,她会以一桩罪行来摆 脱这种可怕的处境,叶卡捷琳娜二世就是这么干的,Ⅲ而且居 然被人们尊为大帝。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登极称帝,她们 之中的大部分在家庭的苦难中牺牲了自己。家庭的苦难外人 虽不与闻,但却十分可怕。那些寻求在今生今世解除痛苦的 女人,要么只是换一种痛苦,如果她始终不渝地履行责任的 话;要么就犯过失,如果她们为享乐而触犯法律的话。上面 这些见解条条适用于朱丽的秘史。拿破仑在台上的时候,德 ·哀格勒蒙伯爵是许许多多上校中的一个,他是优秀的传令 官,能够圆满地完成一项危险的使命,却担当不了重要的指 挥任务,他不引人羡慕,一般人只把他看作皇帝宠爱的勇士, 就是军人称之为勇敢的小伙子那种人。王朝复辟给他恢复了 侯爵的头衔,他也不负圣恩,跟随波旁王室到了根特。这种 合乎逻辑的、忠诚不渝的行为否定了他岳父对他所作的预言, ①传说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 176)下令杀害其夫彼得三世而篡位。 人间喜剧第四卷 423 岳父曾说过他一辈子只能当个上校罢了。第二次复辟时,Ⅲ德 ·哀格勒蒙先生被任命为少将,恢复了侯爵头衔,并野心勃 勃想当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他遵循《保守党人》吲的准则和策 略,装出城府很深的样子,其实是个草包;他神情严肃,喜 欢提问,很少说话,因而被认为有深谋远虑。他经常用繁文 缛节来打掩护,客套不离口,说起套话来滔滔不绝。这些套 话是巴黎的特产,每隔一段时间就生产一批,把伟大的思想 或行为铸成小硬币,发给没有头脑的人。于是上流社会的人 都把德·哀格勒蒙看作风雅而有学问的人。由于他固执地坚 持贵族的见解,他被誉为具有完美的个性。当他偶尔旧态复 萌,无所顾忌,兴高采烈的时候,他那些毫无意义、平庸无 奇的谈话却被人家当作外交词令。“噢!他只说他要说的话,” 老实人这么想。他既受益于他的优点,也受益于他的缺点;因 为他从来没有当过司令官,所以他单凭勇敢就获得了无可否 认的军人声誉。他那刚强而高贵的睑表现出思想开阔,他的 形象外貌只有他妻子才看得出是一个虚假的外壳。听到大家 一致把他的虚名当作真才,德·哀格勒蒙侯爵居然也自认为 是宫廷中最杰出的人物之一。在宫廷中他善于用自己的外表 取悦于人,因此他的多方面价值毫无异议地被承认了。然而 德·哀格勒蒙先生在家里倒是谦逊的,他本能地感到他妻子 ①指拿破仑百日政变失败后,波旁王朝再次复辟。 ②种_杲守党人》(1 818年10月 1820年3月),著名的极端保王派的刊物 夏多布里昂,拉马丁等人为之撰稿。但巴尔扎克写的事却发生在一八 五年。 人间喜剧第四卷 尽管年轻却比他高明。丈夫不得已的敬重迫使侯爵夫人承认 自己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尽管她竭力回避这种力量加给自己 的负担。她是丈夫的主心骨,指导着他的行动,操纵着他的 财产。这种违情悖理的作用对她来说其实是一种屈辱,也是 她深蒙在内心的许多痛苦的缘由。首先,出于女性挑剔的本 能,她觉得服从一个有才干的男人,要比支配一个傻瓜丈夫 强得多。她知道一个被迫代替男人思考和行动的年轻妻子既 非女子也非男人,因为她虽然免去了女子的不幸,却也抛弃 了女性的风韵,同时也得不到受法律保护的男子所拥有的任 何特权。她的生活里隐藏着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苦衷,她不 得不维护空心偶像的荣誉,保护她的保护者,而这个可怜虫 对她始终不渝的忠诚所做的报答,只是强迫她接受丈夫自私 的爱情,把她只看作一个女人,不屑或不会关心她的快乐,更 不知道她为何忧伤,为何憔悴!正如大凡意识到才智不如妻 子的丈夫那样,侯爵为挽救他的自尊心便断定,朱丽的体质 孱弱导致她的精神衰弱,他喜欢抱怨命运为什么给他配一个 病病歪歪的少女作妻子。总之,他让人家相信他是受害者,其 实他是刽子手。侯爵夫人承受着这种可悲生活的全部不幸,还 得对愚蠢的男人笑睑相迎,还得给死气沉沉的家装点花朵,被 暗暗折磨得苍白憔悴的睑上还得装作满面春风。家庭声誉的 责任感,崇高的自我牺牲精神,不知不觉赋予年轻的侯爵夫 人妇女的尊严和名节的意识,使她能抵御来自社会的危险。探 测一下这颗心灵的深处吧,也许她心里既感觉不到激情的冲 动,也体验不到那种非法然而令人疯狂的欢乐,这种欢乐使 某些女子忘记了德行的戒律,名节的原则,在这些戒律和原 人间喜剧第四卷 425 则之上岿然耸立着整个社会。老于世故的德·利斯托迈尔 朗东夫人答应给她带来的乐趣与和睦,已经如同梦幻一般化 为泡影,她逆来顺受地希望早早死去,以结束她的痛苦。从 都兰回来之后,她的健康每况愈下,病痛好象成了她生命的 尺度,不过她的痛苦显得高雅,表面上看去生病几乎是享受, 所以肤浅的人认为她的病无非是小妇人的无病呻吟而已。医 生们宣布侯爵夫人必须静卧休息,她躺在沙发上,周围摆满 了花,她在花丛中越来越孱弱,花在凋谢,她在枯萎。衰弱 的身体使她不能外出,不能步行,要出门必须坐在车门紧闭 的车子里。她时时享用着豪华生活和现代工业创造的各种奇 珍瑰宝,所以她不大象病人,倒颇象娇慵的王后。有几个朋 友,也许是同情她的不幸和衰弱,他们知道她总呆在家里而 且料想她将来会恢复健康,常常来给她讲新闻,告诉她使巴 黎生活丰富多采的无数锱铢细事。她的哀伤尽管惨重而深沉, 但毕竞是言家人的哀伤。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好似一朵美 丽的鲜花,根部却已被土壤中的虫子咬坏。她不时到上流社 会走走,并非出于兴致,而是迫于她丈夫所向往的地位的需 要。她的嗓音和演唱技巧在这些地方可以博得阵阵掌声,这 固然能使一个青年女子觉得愉快。但是她丈夫不喜欢音乐,既 然在感情上和愿望上都一无所获,这种成功对她又有什么意 义呢?她在沙龙里几乎感到局促不安,尽管她的美貌使人们 对她另眼相看。她的处境在沙龙里激起一种令人痛苦的同情、 叫人悲哀的好奇。她得了一种炎症,通常这种炎症是致命的, 426 人间喜剧第四卷 妇女们只在私下谈论,我们的新词语中还没有这个病名Ⅲ。尽 管她深居简出,但她的病痛是有目共瞎的。虽说她已结婚,却 总象个少女,谁看她一眼都会使她害羞。所以为了避免睑红 起见,她在人前总是笑吟吟、乐呵呵的。她装出快活的样子, 总说自己身体很好,或者羞答答地用假话去搪塞对她健康的 询问。然而一八一七年,一件事情大大改变了朱丽迄今为止 的可悲状况:她生了一个女儿,且决定自己哺育。两年之中, 她为照料婴儿牵肠挂肚、时喜时忧,减轻了生活的痛苦,而 且她必须和丈夫分居。医生们断定她的健康将会大有起色,但 侯爵夫人并不相信这种假想的预言。如同一切没有生活乐趣 的人,她也许反倒认为死亡是一种幸运的结局。 一八一九年初,对朱丽来说,生活比任何时候都更为严 峻。正当她J夫幸自己经过努力获得了消极的幸福的时候,她 隐约看到了可怕的深渊:她丈夫渐渐疏远她了。他对她的感 情本来就已经不太热烈,而且非常自私,此时更加冷却,很 可能导致更大的不幸,她的敏锐和审慎使她预见到这一点。尽 管她确信能牢牢控制维克托,并永远得到他的敬重,她仍然 担心情欲对这个无能、爱虚荣和无头脑的人所产生的影响。她 的朋友们经常发现她陷入沉思,缺乏见识的朋友居然用开玩 笑的口吻刺探她的秘密,好象一个少妇脑子里装的无非是一 些轻佻的琐事,好象一个家庭的母亲就不可能有深刻的思想。 再说,不幸如同真正的幸福,引人沉思遐想。有时朱丽跟爱 ①这是巴尔扎克回避病名的一种手法,其实在十九世纪,“慢性子宫炎”的 病名早已出现。 人间喜剧第四卷 伦娜嬉戏的时候,用阴沉的眼睛望着她,不去回答她那些让 母亲其乐无穷的天真烂漫的问题:她在寻思女儿现在和将来 的命运。这时眼泪润湿了她的眼睛,因为她突然回想起杜伊 勒里宫前阅兵的情景。她父亲有先见之明的预言再次在她耳 边萦绕,她暗暗责备自己不听父亲的明达之言。她愚蠢地不 听父亲的话导致了自己的全部不幸,其中最难忍的是什么,她 往往也闹不清。不仅她心灵中丰富的感情她丈夫一无所知,而 且她始终没能使她的丈夫了解她,甚至连生活中最平常的事 也是如此。正当她能够更加主动、更加强烈地去爱的时候,合 法的夫妇之爱却在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剧烈痛苦中枯竭。久而 久之,她对丈夫近乎蔑视的恻隐之心把一切感情都摧毁了。再 者,如果说通过朋友聊天,通过几件活生生的事例,通过上 流社会的某些艳史,她看出爱情并不能带来巨大的幸福,那 么她的创伤则使她感到兄弟的情谊倒可能带来深切而纯洁的 欢乐。往事的回忆鲜明如画,其中每天都要浮现出亚瑟忠厚 的形象,越来越纯洁、越来越英俊,但转瞬即逝,因为她不 敢在这个回忆上停留。英国青年沉默、羞怯的爱情,是唯一 能给朱丽婚后忧郁而孤寂的心灵留下一点甜蜜痕迹的事件。 希望破灭,追求落空,朱丽越来越悲观,在这种情况下,也 许由于想象的自然作用,希望和追求统统转到这个英国人的 身上,他的举止、他的情感、他的性格好象都和她息息相通。 这种想法看起来不免有些荒唐,如梦似幻。每当不切实际地 胡思乱想一通之后,朱丽长叹几声,苏醒时更觉得痛苦难熬, 潜伏的痛苦在假想幸福的羽翼下沉睡之后,对她的刺激反而 越发强烈了。有时候她苦恼得几乎发疯,简直想不惜代价地 人间喜剧第四卷 寻欢作乐一番,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却陷于难以形容的迟钝 麻木状态,听人讲话不解其意,思想含糊不清,模棱两可,以 致找不到语言来表达。她内心深处的意志受到了挫折,从前 做姑娘时所追求的品德遭到了伤害,她不得不默默吞下自己 的眼泪。向谁诉苦?谁又能听她诉说?再则,她是那种品行 端正、情操高尚的女性,她克制自己不发无谓的怨言,如果 争执的结果将会使胜负双方同时丢睑的话,她宁愿不去争上 风。朱丽千方百计想把她的才干和她的德行传给德·哀格勒 蒙先生,她夸耀自己实际上从未品尝到的幸福。她把女人的 智慧徒然地用在家务上,德·哀格勒蒙先生非但视而不见,而 且她越是周到,他倒越是专横。有时候她痛苦得几乎失去知 觉,万念俱灰,不能自己,而善心总是把她引向崇高的希望: 她寄希望于未来,这种可贵的信念使她重新担起痛苦的重负。 她默默忍受着这些可怕的内心冲突和痛苦,谁也不知道她内 心长期的苦闷,没有人关心她为何黯然神伤,没有人过问她 为何独自掉泪。 情势的发展,不知不觉使侯爵夫人面临一个紧要时刻,一 八二。年一月的一个晚上,她已看出这个时刻所包含的危险 的全部严重性。夫妻互相十分了解,长期习惯彼此的生活,妻 子懂得丈夫每个细小动作的涵义,能够识破他隐瞒的感情或 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偶然的或者起初出于无意的思考和关注 往往能使做妻子的猛然醒悟。女子常常在濒于危急或坠入深 渊时突然清醒过来。所以几天来侯爵夫人一面为单独留在家 里而高兴,一面已经推测到她孤寂的缘由。她丈夫对她负心、 厌倦也罢,对她关心、怜悯也罢,总之已经不属于她了。眼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下她不再想她自己,不再想她的痛苦,不再想她的牺牲,她 一心一意做母亲,一心想着女儿的命运、未来和幸福。她女 儿是唯一给她带来喜悦的生灵,她的爱伦娜是使她留恋生活 的唯一财宝。现在朱丽决心活下去,为的是不让她的孩子落 到后母手中,后母的欺凌很可能扼杀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她 预见到可能出现这种凄惨的前景,因而陷入充满焦虑的沉思, 这样的沉思默想往往要耗费好几年时光。从此她与她丈夫之 间将横亘着一个宽阔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的压力将由她一 人来承担。在这之前她一直确信维克托爱她,既然他爱她,她 也就献身于自己不能分享的幸福,每想到她的眼泪能使丈夫 快活,她就心满意足了。但是如今她已失去这种满足,孑然 一身,只能选择不幸。黑夜,万籁俱寂,她心灰意冷,感到 周身绵软无力。炉火即将熄灭,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擎着一 盏灯,走到女儿跟前,用干涸的眼睛望着她。这时,德·哀 格勒蒙先生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朱丽让他欣赏熟睡的爱伦娜, 他却用一句平庸的话来回答妻子的热忱。他说: “这么大的孩子,个个都可爱。”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在女儿额上亲了一下,放下摇篮的 帏帐,转向朱丽,拉着她的手,带她到长沙发上坐下,这儿 正是她刚才思绪万千、心乱如麻时待的地方。 “今晚你美极了,德·哀格勒蒙夫人!”他高声说,对他 这种叫人难以忍受的空空洞洞的戏谑,侯爵夫人早已领教够 了。 “今晚你上哪儿去了?”她问道,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德·赛里齐夫人家。”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他从壁炉上拿起一把隔热扇,隔着火全神贯注地观赏扇 面丝绸,全然没有注意他妻子睑上的泪痕。朱丽打了一个寒 战。她心潮澎湃,难以言表,而且不得不强压在心头。 “德·赛里齐夫人下星期一举行音乐会,她非常想请你参 加。如果你好久不在交际场合露面,她就想在家里接待你。这 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非常喜欢你。你最好去参加,而且可 以说我已经替你答应了……。” “我一定去,”朱丽回答道。 侯爵夫人的声调、语气和眼色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强烈 的热情,维克托尽管心不在焉,也不免惊讶地瞧了她一眼。不 过仅仅是瞧了一眼而已。朱丽已猜出德·赛里齐夫人便是夺 去她丈夫的心的女人,她忧心如焚,四肢麻木,却装出专心 观火的样子。维克托用手指转动着扇子,显得百无聊赖,大 凡男子在外寻欢作乐,带着欢后的倦意回家后都是这副模样。 他打了几个呵欠,一只手拿着蜡烛,一只手懒洋洋地去挽妻 子的脖子,要吻她,但是朱丽低下头,把前额对着他,接受 了一个祝晚安的吻。这种机械的吻是没有爱情的,在她看来 不过是一种可恶的矫饰而已。等维克托关上门,侯爵夫人便 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双腿发颤,哭得泪人儿似的。必须有类 似的经历,才能懂得这类事情所隐藏的全部痛苦,才能揣摩 透由此而产生的漫长而可怕的悲剧。夫妻之间这种简单淡漠 的谈话和相对无言的沉默,侯爵坐在炉火前的动作、眼神、姿 态、他搂妻子的脖子接吻的神情,所有这一切此刻都在给朱 丽孤寂而痛苦的人生准备悲惨的结局。她烦躁不安,跪在沙 发前,把睑深埋在沙发里,什么也不想看见。她祈祷上苍,念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虽是平时的祷文,却已赋予新的涵义,加之发自肺腑的声 调,如果她丈夫听到的话,兴许会心碎的。整整一星期,她 一面受着痛苦的煎熬,一面专心致志地考虑自己的前途,她 要想方设法既能不以心为形役,又能重新控制侯爵,还能长 久活下去以确保女儿的幸福。她下决心与情敌作斗争,重新 在上流社会露面,在交际场中显身手。她已经不可能再去爱 她的丈夫,但她要装出爱他的样子,她要诱惑他。等到她用 巧计把他控制起来以后,她要象那些任性的、以捉弄情人为 乐的情妇一样,百般挑逗他。这种卑劣的手段可能是医治她 的创伤的唯一药方。这样她就可以驾御自己的痛苦,随心所 欲地加以调剂,叫伤心事日见稀少,同时牢牢牵制住她的丈 夫,叫他俯首帖耳、心惊胆战地屈从她的专制。她要让丈夫 的日子不好过而丝毫不感到内疚。她一跃而开始了冷酷无情 的盘算。为了拯救她的女儿,她突然明白了那些没有爱情的 女人是如何朝三暮四、哄骗欺诈的;突然明白了一个女人是 如何虚假地卖弄风情,巧施残忍的计谋的,这些计谋往往引 起男子对女人的切齿痛恨,并认为女人是天生的道德败坏。不 知不觉之间,朱丽女性的虚荣心、她的利益、她的潜伏的报 仇欲望和她的母爱并行不悖地使她走上一条依旧充满了痛苦 的道路。但是她心灵太纯洁,思想太高尚,性格太耿直,长 期耍手腕她是办不到的。她习惯于反躬自酋,所以在罪恶的 泥淖里刚迈出一步——因为这确实是作恶——,她的良心就 会出来抑制情欲和私心。确实,对一个心灵依然纯洁、爱情 未被玷污的年轻女子来说,便是母爱也有羞怯的成分。羞怯 不就是女性的集中体现吗?朱丽不愿她的新生活中出现任何 人间喜剧第四卷 危险,产生任何过失。她前往德·赛里齐夫人家。她的情敌 原希望见到一个苍白、憔悴的女人,没想到侯爵夫人敷脂抹 粉、珠光宝气地打扮一番之后,显得更加美貌出众了。 德·赛里齐伯爵夫人是那种惯于发号施令,自以为可以 左右巴黎的时装和交际场的女人,因为她的小国子对她惟命 是从,她便自以为可以指挥全世界。她爱表现,喜欢评头论 足,是一位至高无上的评论家。文学、政治、男人、女人,一 切都得经过她的审视。对别人的意见,德·赛里齐夫人似乎 是不屑一顾的。她的家在任何方面都是风雅的舆范。大小客 厅里挤满了娇艳殊丽的女宾,朱丽却比赛里齐夫人更为出众。 她冷俐、活泼、快乐,晚会上最显赫的男客都团团聚集在她 的周围。她的衣着打扮挑不出一点儿毛病,这使贵妇人们大 失所望,她们无一不羡慕她的连衫裙的剪裁和胸衣的式样,一 致认为应归功于那位无名裁缝的匠心独运,因为女人们宁肯 相信穿着打扮的学问,而不太乐意承认穿衣人的风韵和优美 的体型。朱丽离座走到钢琴前演唱苔丝德蒙娜浪漫曲Ⅲ,男人 们从各个客厅纷纷聚拢来聆听这个沉默已久的金嗓子的歌 声,全场鸦雀无声。侯爵夫人看到门口人头济济,所有的眼 睛都盯着她,心里很兴奋。她寻找她的丈夫,投去一个娇媚 的秋波,愉快地感到此刻她的自尊心得到了异乎寻常的满足。 她对自己如此吸引人满心喜悦,所以她演唱的AI piu salice吲 ①罗西尼所作歌剧《奥赛罗》第三场的曲名,又称《柳树浪漫曲》。 ②意大利文:她坐在柳树下。 人间喜剧第四卷 433 第一部分使全场心醉神迷。即便是演唱家玛利勃朗Ⅲ和芭斯 塔吲,在感情的抒发和音调的处理上也从来没有达到如此尽 善尽美的地步。但是唱到叠句部分的时候,她瞧了瞧听众,突 然瞥见亚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猛地一哆嗦,声音变了。德 ·赛里齐夫人急忙离开座位向侯爵夫人走去。 “亲爱的,你怎么啦?哦!可怜的孩子,你身体一定很不 舒服!看到你做力不从心的事,我一直感到胆战心惊……。” 歌声中断了。吲朱丽败兴之余,鼓不起勇气再唱,只好忍 受情敌假意的同情。女人们窃窃私语,对这件事议论纷纷,结 果她们猜出侯爵夫人和德·赛里齐夫人在争风吃醋,少不了 风言风语,中伤一番。常常使朱丽心神不定的奇怪的预感突 然变成了现实。每当想到亚瑟,她总是心满意足地相信,一 个外表如此温雅的男子必定忠于他最初的恋人。有时她很得 意自己是这个美好的爱情的对象,这种爱情是一个年轻男子 纯洁诚挚的激情的表现,他一心一意想着心爱的人,把每时 每刻都贡献给她;他对心爱的人一片赤诚,使女人睑红的事 也会使他睑红,女人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他不会给她树情敌, 完全献身于她,毫无野心,将名利置之度外。朱丽为了排遣 忧烦,曾在幻梦中把种种优秀品质加在亚瑟身上,现在突然 ①玛利勃朗(180s 1836),西班牙女歌唱家,缪塞曾在他的诗《献给玛利 勃朗》中赞扬她演唱这个曲子。 ②芭斯塔(1797 1 865),意大利女歌唱家,斯丹达尔在论述罗西尼时曾谈 到芭斯塔杰出地扮演了苔丝德蒙娜。 ③在原剧中,苔丝德蒙娜由于悲痛和哭泣,中断过歌声。这里是巴尔扎克 安排的一个巧合,念来格外动人。 人间喜剧第四卷 之间她以为梦想实现了。她从英国青年近乎女胜的睑上看到 了深沉的思想、淡淡的哀愁、痛苦的牺牲,她对这种克已牺 牲有着切身的感受。在他的身上,她认出了自己。不幸和忧 伤是爱情最有力的表现,快得难以置信地使两个痛苦的人心 心相印。他们在思想深处对事物和观念有全而正确的反映和 认识。所以侯爵夫人从自己受到的震动之强烈看到了未来的 种种危险,她乐得借口健康欠佳,歌没唱好,听任德·赛里 齐夫人喋喋不休、花言巧识地表示关怀。朱丽的演唱未能终 曲,成了许多人谈论的一件大事。有些人哀怜朱丽的不幸,觉 得社交界倘若失去一位如此杰出的女子未免令人惋惜,有些 人则决意要把她为什么痛苦、为什么总是孤独地生活弄个水 落石出。 “喂,亲爱的龙克罗尔,”侯爵对德·赛里齐夫人的兄弟 说,“你一见到德·哀格勒蒙夫人便羡慕我幸福,你还骂我不 该对她不忠,你看见了吧?得了,你要是象我一样跟一位美 人儿呆上一、二年,连她的手都不敢吻一下,生怕把它折断, 那么你就觉得我的命运不怎么值得羡慕了。有些精巧的首饰 只配放在玻璃罩里,千万别去亲吻,要知道它们易碎、珍贵, 迫使我们永远敬而远之。你不常把好马牵出去吧?据说你怕 它遇上暴雨和大雪。我的情况也一样。我确信我的妻子品行 端正,这是千真万确的,但我的婚事是件摆设品,要是你以 为我已结婚,那你就错了,因此我的不忠在某种程度上是情 有可原的。先生们,你们就会笑,我倒想知道,要是你们处 在我的地位会怎么样?很多男人都不会象我那样体贴妻子。” 他低声补充道,“我肯定德·哀格勒蒙夫人什么也没有看出 人间喜剧第四卷 来。要是我抱怨,我就大错特错了,我现在很幸福……不过, 对一个富有感情的男子来说,没有比看到他所依恋的苦命人 儿痛苦更烦恼的了……。” “这么说你是很富有感情的喽?”德·龙克罗尔先生说, “你可是很少住在家里呀。” 在场的人听了这个友好的俏皮话都笑起来,但是亚瑟却 冷静而不动声色,保持着以严肃为主要特征的绅士风度。年 轻的英国人听了德·哀格勒蒙先生这一番不寻常的表白一定 产生了某些希望,他耐心地等待,想单独跟德·哀格勒蒙先 生谈一谈。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他对这位丈夫说: “先生,我看到侯爵夫人的健康状况感到非常难过。您知 道,要是不经过特殊的治疗,她会悲惨地死去,我想您是不 会拿她的病痛当儿戏的。我之所以对您这么说是因为我几乎 确信能治好德·哀格勒蒙夫人的病,使她恢复健康,重获幸 福。象我这种阶层的人当医生是很罕见的,只不过是一个偶 然的机会使我学了医。我现在无所事事,无聊得很,”他冷冰 冰地装出一副为他自己考虑的自私的样子,“所以我乐意用我 的时间和旅行来为一个病人效劳,而不至于去干些荒唐的侵 事。这种疾病痊愈的例子是极少的,因为需要充分的护理、时 间和耐心,尤其需要好运气,需要旅行,需要一丝不荀地遵 循一天一变然而并不叫人讨厌的医嘱。我们俩都是绅士,”他 特别强调了来源于英文的绅士一词,“所以我们能彼此了解。 我预先告诉您,如果您接受我的建议,您随时都可以考查我 的行为,在没有跟您商量和取得您的监督之前,我不会采取 任何步骤;如果您按我的意见行事,我向您保证成功。是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如果您同意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不做德·哀格勒蒙夫人的丈 夫的话。”他凑在德·哀格勒蒙先生耳旁说道。 “爵士先生,”侯爵笑着说,“肯定只有英国人才会向我提 如此奇怪的建议。请允许我既不拒绝也不接受,我得考虑考 虑。再说,我得先把您的建议告诉我的妻子。” 这时候,朱丽重新出现在钢琴旁,她唱起了《塞米拉米 德》中的son reging,son gueⅢeraⅢ。全场鼓掌,尽管掌声 不响亮,可以说是圣日耳曼区礼貌的反应,但终究证明她赢 得了人们的赞扬。 德·哀格勒蒙把他的妻子送回公馆,朱丽看到自己的尝 试获得迅速的成功感到又喜悦又不安。她丈夫被她刚才扮演 的角色撩得兴起,想和她重归一时之好,他欲火上升,紧紧 搂住她,好象搂一个女演员。朱丽见自己这个操守谨严的女 人在婚后受到丈夫这样的对待,感到很有趣。她设法运用自 己的权力,但在第一个回合的斗争中,她善良的心地使她再 一次屈服了,这确实是命运留给她的最可怕的教训。凌晨两、 三点,朱丽坐在双人床上,忧郁、迷惘,一盏摇曳不定的烛 光照得卧室半明半暗,万籁俱寂。将近一个小时以来,侯爵 夫人悔恨不已,泪水簌簌往下落,其苦楚惟有经历过同样处 境的女子方能体会。只有朱丽这样的心灵才会象她那样厌恶 盘算好的抚摸,才会象她那样厌恶冷冰冰的接吻。一次痛苦 ①意大利文:我是王后,我是女侠。罗西尼的歌剧《塞米拉米德》于一八 二三年在威尼斯首次上演,一八二五年才在巴黎演出,这里时司上有出 .^: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卖身加深了她对丈夫的嫌恶。她蔑视自己,诅咒婚姻,情 愿早死,要不是她女儿的一声啼哭,她也许就跳楼自尽了。德 ·哀格勒蒙先生安稳地在她身旁熟睡,没有被妻子洒在他身 上的眼泪惊醒。第二天朱丽又显得很快活。她打起精神,强 作欢颜,不仅成功地掩盖了她的忧伤。而且掩盖了难以抑制 的恶感。从这一天起她不再把自己看作洁白无瑕的女子了。她 不是对自己说谎了吗?往后她不是会掩饰自己了吗?将来她 若不守妇道,行事之隐秘不也能令人吃惊吗?她的婚姻是她 产生邪恶的先验的原因,尽管这种邪恶还没有导致任何实际 后果。不过她已经在寻思何苦要抵制心爱的情人,同时却违 心地、勉为其难地委身于一个她已不爱的丈夫。一切错误,一 切罪过可能都是这样,从根本上说都是思想误入迷途或者过 分自私的结果。只有个人遵从法律的要求作出牺牲,社会才 能生存。承认权益不就是用行动来维持社会生存的条件吗?不 过,没有面包却被迫尊重财产所有权的穷人令人同情的程度, 并不亚于那些心愿不能实现、崇高的天性受到伤害的女人。这 件被秘藏在夫妻生活中的事情发生几天以后,德·哀格勒蒙 向他妻子介绍了葛兰维尔勋爵。朱丽冷漠而有礼貌地接待了 亚瑟,她的态度说明她已经有了不动声色的本领。她压抑住 心声,遮掩住眼神,说话语气坚定,这样她便掌握了自己的 前途。然后,运用这些无妨说是女胜天生的手段,认清了她 在亚瑟心中唤起的爱情的深度,她才对希望很快病愈的话报 以微微一笑,不再反对他丈夫逼她接受这位年轻医生的护理。 不过她还是琢磨了葛兰维尔勋爵的言谈举止,确信他有默默 受苦的胸怀之后,方始信赖他。她对他有绝对的权威,而且 人间喜剧第四卷 已经在滥用了,因为她毕竟是女性! 蒙孔图尔是一座老宅子,坐落在卢瓦尔河边一座金黄色 的岩山上,离一八一四年朱丽旅途中停留的地方不远。那一 带有许多这类漂亮的白色小古堡,一座精雕细刻的塔楼耸立 其上,整个古堡被装饰得好似马林Ⅲ花边。这些古堡小巧玲 珑,连同周围的桑树丛、葡萄园、低凹的小路、镂花的小栅 栏、岩石上的洞穴、枝蔓缠绕的长春藤和险峻的陡坡,在江 水中投下迷人的倒影。蒙孔图尔古堡的楼顶在阳光照耀下闪 闪烁烁,在这里万物都散发出炽热的气息。许许多多西班牙 遗迹使这座宜人的住处富有诗意,清风载着金染木和钟形花 的馨香;空气醉人,土地含笑,每到之处都犹如身临甜蜜的 仙境,懒洋洋,软绵绵,情驰神纵,流连忘返。这块美丽可 爱的地方可以安抚痛苦,唤醒激情。面对这万里无云的天空, 这波光粼粼的河水,谁能够无动于衷呢?在这里奢望消失了, 在这里你依偎在幸福、宁静的怀抱中,正如每天傍晚太阳在 碧空紫气的讯褓里沉入梦境。 一八二一年八月一个和煦的傍晚,有两个人沿着古堡脚 下岩坡上的石径朝上攀登,无疑是想要登临绝顶,让那万千 气象尽收眼底。这两个人就是朱丽和葛兰维尔爵士,不过此 时朱丽已经脱胎换骨,与过去判若两人。侯爵夫人气色健康, 由于精力充沛而显得目光炯炯有神,水汪汪的眼睛忽闪闪的, 象赋有无限魅力的孩童眼睛一样如两道清泓。她满面春风,心 情舒畅,蕴含着蓬勃的生气。看她一双小脚轻捷的步伐,一 ①马林,比利时城市,这里出产的花边以其精细别致闻名。 人间喜剧第四卷 望便知病痛已除,不再象从前那样虚弱得举止滞重,动作迟 缓,眼光无精打采,说话有气无力。她打着一顶白绸阳伞,挡 住灼热的阳光,她披着头纱,象一个新娘,又如一个受爱情 吸引的处女。亚瑟情人似的小心翼翼地领着她,如同带领一 个孩子,让她拣好路走,叫她避开石头,指给她看一片远景, 或者把她带到一朵花前。他始终怀着善良的感情、高尚的目 的,他对这个女人生活乐趣之所在有深切的了解,他这些感 情似乎是天生的,与他个人生活所必需的感情同样丰富。女 病人和她的医生迈着相同的步伐,自第一天他们一起散步时 起他们就这样走着,然而他却没有觉察。他们心性相投,相 同的感受使他们同时停下脚步;他们的眼神、谈吐与彼此的 思想都息息相通。他们登上一块葡萄园,想到一块白色长石 板上歇一歇,开山挖洞时总不断有这样的石板凿下来。朱丽 坐下以前,凝望着风景。 “多美的地方啊!”她大声说道,“咱们搭个帐篷,住下吧。” 她高喊:“维克托,快来啊!快来啊!” 德·哀格勒蒙先生在下面用一声猎人似的喊叫作为回 答,但并没有加快步伐,他只是不时往上瞧瞧,只见他的妻 子在曲折的山路上时隐时现。朱丽仰着头大口吸着空气,十 分快活,同时朝亚瑟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聪明的女子能用 这样的眼神表达一切思想。 “啊!我真愿意一辈子待在这儿,”她接着说,“如此美丽 的河谷怎能不永远让人喜爱呢?您是否知道这条美丽的河流 的名字,勋爵?” “西兹河。” 人间喜剧第四卷 “西兹河,”她重复道,“那边,我们正前方,是什么?” “谢尔酋的山丘,”他说。 “右边呢?噢,右边是图尔。您瞧瞧远处大教堂钟楼那片 景致多美啊。” 她不再说话,让那只指着图尔城的手落在亚瑟的手上。他 们俩静静地欣赏那浑然一体、苍茫清幽的自然美景。淙淙的 流水,纯净的空气,清澈的天空,一切的一切都和他们年轻 钟情的心中浮现的翩翩思绪和谐一致。 “啊!我的上帝,我多么喜爱这个地方,”朱丽以更大的 热情天真地重复道。停了一会儿,她又说:“您在这儿住过很 久吗?” 听到这句话,葛兰维尔勋爵不禁战栗了一下。 “就在那儿,”他忧郁地回答,一边指着路边的胡桃树丛, “我这个当时的阶下囚就在那儿第一次见到您。” “是的,但是我当时非常愁闷,觉得这儿的自然景色荒凉 得很,可是现在……。” 她停住不说了,葛兰维尔勋爵不敢看她。 “多亏了您,我才这么快活。”长时间的沉默后,朱丽说, “只有生气勃勃的人才能感受生活的欢乐,不是吗?而我在这 之前对一切都心灰意冷了。您不仅使我恢复了健康,更重要 的是您教会我感受到健康的全部价值……。” 女胜有一种无法仿效的能力来表达感情,而不用过激的 言词,她们的表现力主要包含在语气、手势、神态和目光里。 葛兰维尔勋爵双手捧着头,因为眼泪在他眼睛里打滚。这是 朱丽自离开巴黎以来第一次向他表示谢意。整整一年他忠心 人间喜剧第四卷 耿耿地照料着侯爵夫人,在德·哀格勒蒙的支持下,他把朱 丽带到艾克斯温泉,后又来到拉罗歇尔海边。他随时仔细观 察朱丽极坏的体质在他简单而高明的治疗下发生的变化,犹 如一个爱花如命的园艺家精心培育一朵稀有的花。侯爵夫人 接受亚瑟精心治疗的态度,正象听愤奉承的巴黎女子那般自 私,又象高等妓女那般心安理得,因为这等女人既不知东西 的贵贱,也不懂男人的价值,单凭为己所用的程度来评价男 人。地理环境对心灵的影响是值得一提的。如果我们在江泽 湖畔易于产生忧伤之情的话,那么我们易感的天性的另一条 规律则是,一旦我们登上高山,我们的情感就会净化:外露 的激情越少,内在的激情越深。也许是宽阔的卢瓦尔河盆地 和两爪l情人脚下的美丽山岗使他们感受到一种令人心旷神怡 的静谎,他们静静地品味着从表面平淡的话里揣度对方感情 波澜的欢悦。朱丽刚说完那句深深打动葛兰维尔勋爵的话,一 阵微风吹来,树梢摇动,河水向空中散发出清香,几片白云 遮住了太阳,在柔和的阴影下秀丽的山川景物显示出其全部 清姿神韵。朱丽转过头去,不让年轻勋爵看见她好不容易才 忍住的泪水:是亚瑟激动的心情使她受到了感染。她不敢抬 头望他,生怕让他看出她目光里包含着过分的喜悦。女性的 本能使她觉得在这危险的时刻应该把爱情深深埋在心底。然 而沉默不语同样也很可怕。朱丽看到葛兰维尔感动得说不出 一句话,便温和地接着说:“我的话感动了您,勋爵,用这种 强烈的方式吐露感情,也许是为了让一颗象您那样高尚、善 良的心灵纠正一个错误的判断。否则您一定会认为我是忘恩 负义的人,因为在这次幸而即将结束的旅行中,我要么冷淡 人间喜剧第四卷 寡言,要么尖刻无情。如果我不懂您护理的价值,那么我就 不配接受您的关怀了。勋爵,我什么都记得。咳!我什么也 忘不了,忘不了您象母亲照看孩子似的细心照料我,尤其忘 不了我们亲如手足的、推心置腹的谈话,忘不了您正直的行 为,这一切的诱惑力,我们女人是无法抵御的。勋爵,我实 在无法报答您……。” 说到这里,朱丽急忙走开,葛兰维尔勋爵没有阻止她。侯 爵夫人登上附近的一块岩石,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们动了感 情,这是只有他们俩知道的秘密。他们一定在暗暗哭泣。夕 阳西下,鸟语呜啭,欢快的歌声充满缕缕温情。他们因为心 灵震撼,不得不分开,现在这歌声更加强烈地打动了他们:大 自然在替他们表达他们自己不敢明言的爱情。 “好吧,勋爵,”朱丽回到他面前接着说,神情之庄重并 不因她拉过亚瑟的手而稍有减损,“您使我重新获得了生命, 现在我请求您保持它的纯洁和神圣,我们就此分手吧。”她看 到葛兰维尔勋爵睑色发青,又说:“我知道您为我作了很多牺 牲,我理应感激,现在非但不报答您的心血,反而要求您作 更大的牺牲……不过,这是不得已的……。请您不要留在法 国。要您这么做,难道不是使您将来有神圣的权利吗?”她把 年轻人的手按在她剧烈跳动的心上。 “是的,”亚瑟边说边站起身来。 正在这时,德·哀格勒蒙出现在古堡的栏杆旁,他抱着 女儿,从低凹的山路另一端登上古堡,让他的小爱伦娜在那 儿跳上跳下。 “朱丽,我不向您吐露我的爱情,我们早已相通了。不管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心中的喜悦埋藏得多么深、多么隐蔽,您都能分享到,这 一点,我感受到了,觉察到了,看到了。现在我得到了我们 始终心心相印的证据,真是令人高兴,但是我却该走了…… 我好几次精心策划杀死这个人。如果我留在您身边,我是很 难克制自己不下手的。”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道,睑上露出又惊讶又凄凉的痛 苦表情。 但是朱丽的语气和手势充分表达了她的坚贞不渝、自信 不疑,也说明她已经屡次暗中战胜了爱情的力量,葛兰维尔 勋爵不禁对她钦佩得五体投地。在这天真无邪的心灵里,连 一丝罪恶的阴影都消散了。控制着这个漂亮前额的宗教感情, 想必在不断驱散思想中的邪念,我们这些邪念是从我们有缺 点的本性中产生的,这既表明我们命运的伟大,也表明我们 命运的危险。 “要不然,”她垂下眼睛说,“我本可能招致您的蔑视,不 过也许蔑视反能成全我。失去您的好感,不就是等于死亡吗?” 两个英勇的情人又陷入沉默,痛苦深深地折磨着他们。他 们的思想无论是好是坏,始终是一致的,不论是内心的喜悦 还是最深的隐痛,他们俩都息息相通。 “我不该抱怨,我生活中的不幸是我自己造成的,”她补 充说,抬头望着天空,双眼噙满泪水。 “勋爵,”将军远远打着手势喊道,“我们头一次见面就在 这里,您也许不记得了吧,瞧,那边,在那些白杨树附近。” 英国人生硬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答。 “我本应早早含愤死去,”朱丽说,“是的,别以为我会活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下去。哀愁是致命的,跟您给我治好的那种可怕的疾病一样。 我不认为自己有罪。不,我对您产生的感情是无法抗拒的,永 恒的,然而是违背我的意志的,所以我注意保持贞节。我将 同时忠于妻子的良心、母亲的责任和心灵的愿望。听我说,” 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不再属于这个人,永远不会了。”朱 丽以一个泄露真情的可怕手势指指她的丈夫,接着说,“人间 的法律要求我使他生活幸福,我将顺从时俗,我会成为他的 女仆,无条件地侍奉他,但从今天起我便守寡了。我既不愿 意在我自己的眼里也不愿意在别人的眼里成为出卖自己的女 人,如果说我不属于德·哀格勒蒙先生,那我也决不会属于 另外一个人。您只能从我身上得到您已经取得的东西。这就 是我对自己所做的决定。”她自豪地瞧瞧亚瑟,“这个决定是 不能改变的,勋爵。现在您得知道,如果您产生罪恶的念头, 那么德·哀格勒蒙先生的寡妇将进修道院,在意大利,或在 西班牙。不幸的是我们倾诉了我们的爱情。吐露爱情也许是 不可避免的,不过但愿我们的心弦从此不再如此强烈的震荡。 明天,请您假装收到英国来的一封信,我们就此分手吧,再 不要见面了。” 朱丽由于过分激动而筋疲力尽,她感到双膝支持不住,浑 身冰冷,出于女人的细心,她赶紧坐下,以免倒在亚瑟的怀 ±。 “朱丽,”葛兰维尔勋爵大声喊道。 这喊声宛如雷鸣,撕心裂胆地道出了一直默默无言的情 人的全部心里话。 “喂,她怎么啦?”将军问道。 人间喜剧第四卷 听见这声叫喊,侯爵加快步伐,顷刻便来到两个情人面 前。 “没有什么,”朱丽以令人钦佩的冷静说,女人天生的机 敏往往能使她们在生活中遇到严重危机的时刻保持镇静,“这 棵胡桃树下太阴凉,差一点叫我失去知觉,所以我的医生害 怕得要命。对他来说,我还是一部尚未完成的作品,不是吗? 他也许看到作品被毁而胆战心惊……。” 她大胆地挽起葛兰维尔勋爵的手臂,朝丈夫笑笑,又看 了看眼前的景色,然后拉着旅伴的手离开了山顶。 “毫无疑问,这是我们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致,”她说, “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瞧,维克托,这么深远、这么广阔、这 么多采。这个地方使我产生爱恋之情。” 她几乎笑得前仰后合,但那是为了哄骗她的丈夫。她在 低凹的路上兴高采烈地跳跳蹦蹦,消失了。 “怎么,这么快?……”待远远离开德·哀格勒蒙先生时, 她说道,“唉,我的朋友,待会儿我们就不再是也永远不会是 现在这样了,总之,我们将虽生犹死了……。” “我们走慢点,”葛兰维尔勋爵答道,“车子还远着呢。待 会儿我们还要一块儿走,我们可以用眼睛说话,这样我们的 心在这段时间里还可以不死。” 他们漫步在水边的堤岸上。时近黄昏,他们安静地走着, 他们的谈话如同卢瓦尔河潺潺的水声一般柔和,虽然不着边 际,却震撼着他们的心灵。夕阳西下,笼罩着他们的是即将 消失的红霞,这恰是他们不祥的爱情的可悲形象。将军担心 车子不在原来的地方,他一会儿跟在后面,一会儿走在前面,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但没有介入两个情人的谈话。在这次旅行中葛兰维尔勋爵的 行为高尚而得体,打消了侯爵的孤疑,近来他已经完全相信 这位勋爵医生的诚意Ⅲ,便让他的妻子自由活动。亚瑟和朱丽 一路走着,仍然沉浸在悲痛的情感之中,他们的心因为痛苦 而枯萎了。刚才他们在攀登蒙孔图尔陡坡的时候,两人还抱 着噱咙的希望,一种不敢弄清究竞的令人不安的幸福;但沿 着堤岸下坡的时候,他们已经推倒了用幻想建成的摇摇晃晃 的大厦,他们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就象孩子们预见到他 们用纸牌搭的房子要倒塌那样。他们已经无可希望,当天晚 上葛兰维尔勋爵就起程了。他向朱丽投去的最后一道眼光痛 苦地证明,他们心灵的沟通使他们产生如此强烈的感情,他 确实有理由不放心自己。 第二天德·哀格勒蒙先生和他妻子乘车出发时,车厢里 少了他们的旅伴;他们飞快地赶路,走的正是侯爵夫人一八 一四年经过的那条道,当时她不知道有人爱她,几乎咒骂过 所谓始终不渝的爱情。此刻许多被遗忘的印象纷纷再现。心 上的事是难忘的。有的女人记不起最严重的事件,却对自己 的感情经历终生难忘。所以朱丽对一些甚至是细枝末节的事 都记忆犹新。她高兴地忆起第一次旅行中最微小的事情,甚 至记得她在某段路上有过什么想法。自从朱丽恢复了青春的 活力和艳丽的容颜之后,维克托重新迷恋起他的妻子。他情 人般地紧紧偎依着她,想把她抱在怀里,但朱丽轻轻地挣脱 了。她找到一个什么借口,躲开了他好意的温存。很快她就 ①原文为la南i puniuue(背信弃义),疑为作者的笔误。——原编者注。 人间喜剧第四卷 讨厌和维克托挨在一起,这样坐着,她感到维克托身上的热 气朝她扑来。她想一个人坐到车厢的前座,但她丈夫特地让 她坐在后座。她叹了一口气,对这种好意表示感谢,而他却 误解了这声叹息;这位前禁卫军是好色之徒,竞认为妻子的 忧伤是对他有情意,这不能不迫使朱丽干脆直言相告。黄昏 时她对他说: “我的朋友,您很清楚,您已经险些儿要了我的命。如果 我还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姑娘,我可以再次奉献我的生命,但 现在我是母亲,我有一个女儿要抚育,我对她和对您同样负 有义务。让我们共同承受我们的不幸吧。您的日子好过,反 正您有外遇;而我的责任,我们共同的声誉,更重要的是我 的秉性,不允许我象您那样做。”她接着说,“喏,您不当心 把德·赛里齐夫人的三封信忘在抽屉里了,给您。我并没有 声张,您看得出您妻子是宽宏大量的。我不要求您作出牺牲, 而法律却要我作这样的牺牲。但是我仔细考虑过了,我明白 我们的作用是不相同的,命中注定不幸的只有女人。我纯洁 的名声建立在确定不变的原则之上。我懂得清清白白地过日 子,但请让我自己过日子吧。” 女人受到爱情的启迪,善于运用逻辑思维研究问题,侯 爵听后大惊失色,他被女人在感情危机时所表现的天生的尊 严慑服了。朱丽对任何挫伤她的爱情和心愿的东西表现出本 能的反感,这正是女子的一大美德,这种美德也许来自天生 的品质,法律也罢,社会文明也罢,都抑制不了。因此,什 么人敢去指责女人呢?当她们置那种不能同时属于两个男人 的专一感情于不顾时,她们不就和没有信仰的教士一样吗?有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些头脑僵化的人会对朱丽在义务和爱情之间所作的妥协说长 道短,而那些情绪偏激的人则会认为她犯了一桩罪行。这种 普遍的谴责表明违背法律必将遭到不幸,也表明欧洲的社会 制度存在着令人担忧的缺陷。 两年过去了。在这两年中德·哀格勒蒙先生和夫人过着 上流社会的生活,他们各行其事,在交际场会面的次数比在 自己家里会面的机会多。这就是所谓风雅的离异,高等社会 里许多婚姻都是以此告终的。一天晚上,夫妻俩不寻常地在 自己家的客厅里相聚。德·哀格勒蒙夫人请一位女友吃晚饭, 这位总在外面吃饭的将军刚好留在家里。 “您可以快活一阵子了,侯爵夫人,”德·哀格勒蒙先生 说道,把刚喝完的咖啡杯放到桌上。他瞧了瞧维姆凡夫人,神 情半是玩笑,半是忧郁,补充道,“我要出门打一阵子猎,跟 王室犬猎队队长一起去。至少一星期内您绝对守寡,这正是 您所希望的,我想……。” “纪尧姆,”他对来收拾杯子的仆人说,“让人把车套上。” 维姆凡夫人就是从前德·哀格勒蒙夫人劝她独身的那位 路易莎。两个妇人会心地交换了一下眼色,说明朱丽的朋友 已经成为她可以诉说痛苦的知己,难能可贵而且宽厚善良的 知己,因为维姆凡夫人的婚姻非常美满;也许正因为她们的 处境相反,所以幸福的一方才会对不幸的一方关怀备至。在 这种情况下,不同的命运往往成为友谊的强有力的纽带。 “现在是打猎的季节吗?”朱丽问道,一面漫不经心地朝 丈夫瞟了一眼。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三月已近结束。 “夫人,猎队长想在什么时候打猎,想在哪儿打猎都随他 的便。我们去王家森林打野猪。” “当心别出什么事。” “祸事是难以预料的,”他微笑着回答。 “先生的车已经备好,”纪尧姆说。 将军站起身,吻了吻维姆凡夫人的手,转向朱丽,恳求 似的说道: “夫人,但愿我能成为野猪的牺牲品!” “这是什么意思?”维姆凡夫人问道。 “得了,来吧,”德·哀格勒蒙夫人对维克托说道,然后 她朝路易莎笑笑,好象是对她说,你等着瞧吧。 朱丽把脖子伸向丈夫,他上前去吻她,不料侯爵夫人突 然一低头,丈夫没有亲着妻子的睑,却碰到风帽的花边上。 “请您将来在上帝面前作证,”侯爵对维姆凡夫人说道, “要得到这样一个小小的恩惠非得有一道圣谕才行。我的妻子 就是这样理解爱情的。不知道她用什么手段把我逼到了这一 步。祝你们快乐!” 他走出门去。 “你可怜的丈夫真不错啊,”屋里只留下两个妇人时,路 易莎高声说,“他爱你。 “噢,可别再提这个爱字,我对名字上加上他的姓都感到 恶心……。” “但是维克托对你百依百顺啊,”路易莎说。 “他温顺,”朱丽反驳道,“是因为他感到我值得敬重。我 人间喜剧第四卷 是一个循规蹈矩、品行端正的女人,我把他的家治理得非常 舒适,我对他的风流勾当闭眼不问,我不占用他的任何财产, 而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挥霍我们的收入,我只不过留心保住 家产就是了。付出这样的代价,我得到了安宁。他不明白,或 不愿明白我的生活方式。我如此对待我的丈夫并非心里下害 怕他脾性发作,我好象一个养熊的人,真害怕哪天套在熊嘴 上的笼头破裂。一旦维克托认为有权看不起我,我实在不敢 预料将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他粗暴,自尊心极强,特别爱虚 荣。他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遇到微妙的情况,一旦他的坏 情绪占了上风,他会不顾一切,说不定头脑一热把我给杀了, 第二天自己也痛心疾首而死。不过这种悲惨的命运倒并不可 怕……。”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两位女友都在琢磨造成这种状况的 秘而不宣的原因。 “我还残忍地让人服从过,”朱丽另有所指地向路易莎使 了一个眼色,“但是我没有禁止他给我写信。啊!他已经把我 忘了,他做得对,否则毁了他的前途那就太悲惨了。我的前 途不是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吗?亲爱的,请想想,我念英文报 纸的唯一目的是希望看到他的名字印在报纸上。唉,他还没 有进上议院。” “你懂英文啦?” “我没告诉你么!我学的。” “可怜的人儿,”路易莎叹道,一边拉住朱丽的手,“这日 子你是怎么过的啊?” “这是一个秘密,”侯爵夫人答道,不自觉地作了一个孩 人间喜剧第四卷 童般天真的手势,“听我悦,我抽鸦片,伦敦某公爵夫人的故 事给了我启发,你知道,麦图林还根据她的故事写过一部小 说哩。Ⅲ我的阿片酊滴剂用量很小。我睡得很多,一天只醒七 个小时,而这七个小时我全用在女儿身上……。” 路易莎看着炉火,不敢正视她的朋友:她第一次如此清 楚地了解到女友的不幸。 “路易莎,请给我保守秘密,”朱丽沉默片刻后说道。 突然一个仆人给侯爵夫人送来一封信。 “啊!”她失声喊道,睑色都变白了。 “我不用打听是谁的信,”维姆凡夫人对她说。 侯爵夫人专心看信,没有答话,她的女友看到德·哀格 勒蒙夫人睑上一阵红一阵白,感情非常激动,兴奋得令人害 怕。最后朱丽把信扔进火里。 “这封信简直是一团火!哦!我的心快窒息了。” 她站起身走动,两眼灼灼发光。 “他没有离开巴黎,”她喊道。 她说话断断续续,停顿时让人心怵,维姆凡夫人不敢插 嘴。每次停顿后,说话的语气越来越深沉,最后几句话有些 令人毛骨悚然。 “他常常看到我而不让我知道,每天看上我一眼就能帮助 他活下去,你不理解吧,路易莎?他快死了,希望向我告别, ①查理罗伯特·麦图林(178¨_1824),爱尔兰小说家兼剧作家,对巴尔 扎克有过较大影响。这里提到的小说可能是《赞成与反对,或女人》,一 八二0年译成法文。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他知道我的丈夫今晚不在,要出门好几天,所以他一会儿就 要到这里来了。啊!我肯定会支持不住的,我完了。听着,留 下陪我,在两个女人面前他是不敢的!噢,留下别走,我担 心自己顶不住。” “可是我丈夫知道我在你家吃晚饭,”维姆凡夫人回答, “他要来接我的呀。” “那么,在你走以前,我就把他打发走。我将成为我们两 个人的刽子手,唉!他以为我不再爱他了。这封信啊!我亲 爱的,我看信里有些句子是用火一般的热情写的。” 一辆马车驶进大门。 “啊!”侯爵夫人颇为高兴地喊道,“他堂而皇之来登门。” “葛兰维尔勋爵!”仆人喊道。 侯爵夫人呆呆地站着,看到亚瑟那么苍白、干瘪、清瘦, 哪儿还能保持严厉的神色。葛兰维尔勋爵尽管因未能与朱丽 单独相逢而非常不快,但仍然平和而冷静。不过在这两位熟 悉他的爱情秘密的女人看来,他的举止、声调、眼神有一种 类似电鳗Ⅲ的威力。极度的痛苦发出的强烈电流使侯爵夫人 和维姆凡夫人呆若木鸡。葛兰维尔勋爵的声音使德·哀格勒 蒙夫人的心突突跳动,她竞不敢回答他的话,生怕让他看出 他对自己的深刻影响,葛兰维尔勋爵也不敢正视朱丽,结果 维姆凡夫人一人唱独脚戏,讲些毫无趣味的话。朱丽向她瞟 了一眼,眼光里充满了动人的感激,感谢她出来解围。两位 情人勉强抑制住感情,总算没有越出本分和礼仪的界线。但 ①这种鱼能放出电流,使接触他的动物顿时麻木迟钝。 人间喜剧第四卷 很快就有人报告德·维姆凡先生来到,见他进屋,两位女友 互相使了一个眼色,彼此心里都明白面临新的困难。让德· 维姆凡先生明白这幕悲剧的内情是不可能的,再说路易莎没 有任何理由要求她的丈夫留在她女友家里。当德·维姆凡夫 人戴上披肩的时候,朱丽站起身装作帮她系带,轻声对她说, “我会有勇气的,他既然公开来我家,我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但要是没有你,一开始见他变化这么大,我很可能倒在他的 脚下。” 德·哀格勒蒙夫人送走客人,回到椭圆形双人沙发前坐 下。葛兰维尔勋爵不敢来坐,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这么说, 亚瑟,您没有听从我的话。” “离开您不久,我再也顶不住了,听到您的歌声,呆在您 附近,这种快乐我不能放弃。我心驰神往,如醉似狂,我再 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为自己诊断过:我太孱弱了。我大概快 死了,但死而见不到您,死而听不到您衣裙的塞率声,死而 不能掬起您的泪水,我死不瞑目!” 他想离朱丽远一点,但他动作仓猝,一支手枪从口袋里 掉了出来。侯爵夫人瞧着手枪,眼神里既无激情,也不表达 任何思想。葛兰维尔勋爵拾起手抢,对这个意外事故非常恼 火,因为这可能被人认为是爱情讹诈。 “亚瑟!”朱丽发问。 “夫人,”他低着头回答,“我来的时候绝望之极,我本想 “您本想在我家里自杀!”她高声说道。 “不光想杀我自己,”他轻声说。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什么?也许还有我的丈夫?” “不,不,”他哽咽地大声否认,然后接着说,“您请放心, 我那个不祥的计划已经破灭。当我走进您的家,当我看见了 您,我觉得自己有勇气克制自己,一个人去死。” 朱丽离开座位,扑到亚瑟的怀里;尽管他的情人泣不成 声,他还是听清了两句热情洋溢的话,她说: “感受到幸福而后去死,好吧,这值得!” 朱莉的全部生活都包含在这一深沉的呼喊声中,这是不 信宗教的女子无法抵御的天性和爱情的呼声。亚瑟托起她,把 她抱到长沙发上,他的动作由于意外的幸福而显得极度兴奋。 突然侯爵夫人从情人的怀里挣脱开,用绝望的女子那种发呆 的眼光望了望他,拉住他的手,一手拿起蜡烛,带他走进卧 房;来到爱伦娜熟睡的床前,她轻轻掀开床帘,揭开孩子的 被子,用手掩住烛光,以免光线刺激小女儿微闭的、白哲的 眼睑。爱伦娜张开双臂,带笑地睡着。朱丽用目光示意葛兰 维尔勋爵看她的孩子,这个眼色说明了一切。 “一个丈夫,我们可以抛弃他,即使他还爱我们,因为男 人毕竟是男人,他可以找到别的安慰,所以我们可以无视社 会的法律。但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所有这些思想以及种种其他感人肺腑的想法统统包含在 这道眼光里。 “我们可以把她带走,”英国人低声说道,“我会喜欢她的 “妈妈!”爱伦娜突然醒来喊道。 听到这声喊叫,朱丽泪下如雨。葛兰维尔勋爵坐了下来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交叉着双臂,默不作声,黯然神伤。 “妈妈!”这个天真、悦人的喊声唤醒了多少崇高的感情, 激起了多少不可抗拒的怜悯心,爱情一时被母爱的强音压下 去了。朱丽的女性让位于母性。葛兰维尔勋爵很快就退却了, 朱丽的眼泪打动了他。就在这时候,传来一声开门的巨响,接 着,“德·哀格勒蒙夫人,你在这儿吗?”这句问话如同一声 惊雷震撼两爪l情人的心房,侯爵回家来了。朱丽还没有来得 及镇静下来,将军已经从自己的房间朝他妻子的房间走来,这 两间卧室是毗连的。朱丽急中生智,示意葛兰维尔躲进盥洗 室,然后侯爵夫人赶快把门关紧。 “你瞧,我的太太,”维克托对她说,“我回来了,打猎取 消了。我去睡觉了。” “晚安,”她答道,“我也要睡了,那么请让我脱衣服吧。” “今天晚上您的脾气很不好呀,我遵命,侯爵夫人。” 将军回到自己的房间,朱丽陪他到通道的门口,关好门 后,赶紧回过头来放葛兰维尔勋爵出来。她已恢复清醒的头 脑,心想她过去的医生来访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她可以推说 来照看女儿睡觉而把他留在客厅里,所以走过去想告诉他悄 悄地到客厅里去,但她打开盥洗室门的时候,不禁尖叫一声: 葛兰维尔勋爵的手指刚才被夹进门槽里压断了。 “你出什么事啦?”她丈夫问她。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她回答,“我的手指让针扎了一 下。” 通道的门突然又打开了。侯爵夫人以为她丈夫关心她,她 恨死了这种虚情假意的关心。葛兰维尔还没有来得及把手指 人间喜剧第四卷 抽出来,她便赶紧把盥洗室的门关上了。将军果然进房来了, 不过侯爵夫人想错了:他是为自己的事而来的。 “你能借我一条围巾吗?夏尔这家伙连一条围巾都没有给 我留下。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是那么精心地关心我的衣物, 我都嫌烦了。啊!蜜月不长呀!我的衣物跟我一个样。现在 我听凭这帮凡夫俗子的摆布,他们都不把我当回事儿。” “喏,给您围巾。您没有进客厅吗?” “没有。” “如果您经过客厅,也许就能见着葛兰维尔勋爵了。” “他在巴黎?” “看来是的。” “噢,我到客厅去,这个好医生。” “不过他可能走了,”朱丽高声道。 侯爵这时站在他妻子房间的当中把围巾包在头上,得意 地照着镜子说: “我不知我们那帮人都上哪儿去了,我拉了三次铃喊夏 尔,他都没有来。您的侍女也不在您身边啊?拉铃叫她一下, 我想今天夜里在我床上加一条被子。” “波利娜出去了,”侯爵夫人冷淡地说。 “半夜里出去!”将军说。 “我允许她去歌剧院。” “那就怪了,”丈夫一边脱衣服,一边接着说,“我刚上楼 的时候还见到她呢。” “那么她大概回来了,”朱丽装出不耐烦的样子说。 然后,为了不引起丈夫的任何怀疑,侯爵夫人拉了一下 人间喜剧第四卷 铃绳,但是拉得很轻。 这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外人不全清楚,这类事情其实 既简单,又恼人,无非跟以前发生过的那些普通的家庭纠纷 差不多。第二天起,侯爵夫人病倒在床上好几天。 “你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弄得大家都在议 论你的妻子?”德·龙克罗尔在发生这夜倒霉的事情几天之后 询问德·哀格勒蒙先生。 “请相信我的话,千万别结婚,”德·哀格勒蒙说,“爱伦 娜睡的床帘着了火,我妻子一惊之下病倒了,这不,医生说 她得病上一年。娶一个美貌的妻子吧,她会变得难看的;娶 一个健壮的姑娘吧,她会变得娇弱的。你以为她多情,其实 她冷淡;或者表面上冷淡,实际上多情得非杀死你,或非教 你名誉扫地不可。有时候,最温柔的女人却是任性的,而任 性的女人永远也不会变得温柔;有时候,你到手的宝贝儿既 幼稚无知又娇嫩脆弱,她却可以对你施展铁一般的意志、魔 电般的性子。我对婚姻已经厌倦了。” “或者说你对你妻子已厌倦了吧。” “那倒不一定。对啦,你跟我一块去圣多马·达干教堂参 加葛兰维尔勋爵的葬礼吗?” “这倒是别开生面的消遣,”龙克罗尔答道,“不过对他的 死因究竟搞清楚了没有?” “据他的仆人说,为了不使他的情妇丢睑,他站在窗台外 面整整呆了一夜,这几天刚好冷得要命。” “这种牺牲精神要是换了我们这些老手倒是十分值得赞 许的。但是葛兰维尔勋爵还年轻,而且是……英国人。这些 人间喜剧第四卷 英国人老想别出心裁。” “晤!”德·哀格勒蒙说,“有没有这种英勇精神取决于影 响他们的女人,当然,这个可怜的亚瑟不是为了我的女人而 死的喽!” 二埋藏心底的痛苦 在塞纳河和洛昂河之间伸展着一片广阔的平原,周围是 枫丹白露森林和莫雷、奈穆尔、蒙特罗几个城镇。一眼望去, 只见干旱的土地上稀疏地分布着几座小山丘,田野中稀稀落 落的有几片小树林供禽鸟藏身,除此之外,随处可见的就是 索洛涅、博斯和贝里地区所特有的灰蒙蒙或似黄非黄的线条, 一直伸展到天际;在平原中部,莫雷和奈穆尔两城之间,旅 行者可以看见一座名叫圣朗日的古堡,周围环境不乏宏伟庄 严的气势:榆树夹道的大路,纵横的沟渠,蜿蜒的围墙,宽 阔的龙园,庞大的庄园建筑——当年大兴土木想必动用了各 种捐税,包括公田税收、特种公款以及被当今民法所摧毁的 贵族的巨大产业。要是艺术家或爱沉思的人偶然迷路,走进 深深印着车辙的小道或者该地区边界上的粘土地带,他一定 很奇怪如此富有诗意的古堡,怎么会建在这无垠的麦地、白 垩土、泥灰岩和黄沙形成的旷野之间。这里没有欢乐,哀伤 倒会油然而生。无声的寂寞,单调的视野,这是一种反面的 美,只能使人厌倦,然而那些受痛苦折磨而不愿得到慰藉的 人在这里倒得其所哉。 人间喜剧第四卷 459 一八二。年Ⅲ岁末,一个以风韵、美貌、聪明闻名巴黎 的年轻女子,一个社会地位、财产与她的名望相称的年轻女 子,居然到离圣朗日一里左右的地方定居下来,小村庄的人 大为惊愕。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佃户和农民就没见过古堡的 主人。土地尽管富饶,但一直任凭管家经营,由一些老仆人 看守。因此侯爵夫人的到来在地方上引起了震动。村头有一 家简陋的客栈,坐落在奈穆尔和莫雷两条道的交叉口上,好 些人聚集在客栈的院子里看着四轮马车缓缓驶过,侯爵夫人 是乘自己的马车从巴黎来到这里的。车内前排坐着一个女仆, 她抱着一个面无笑容、倒象是若有所思的小女孩。母亲歪着 身子坐在后排,好似一个被医生遣送乡下的垂死者。这位娇 贵的少夫人无精打采的面容使村子里的政界人士大失所望, 他们希望她来到圣朗日能给本镇带来某种活力,而任何活力 显然都是跟这个病恹恹的女人无缘的。 当晚,圣朗日村一位自命不凡的人物在小酒店乡绅们喝 酒的小间里宣称,从侯爵夫人愁闷的表情来看,她定是破产 了。报纸上登着侯爵将陪同昂古莱姆公爵去西班牙,丈夫不 在,她来圣朗日节俭度日,酋出必需的款项,清偿交易所投 机失败造成的亏空:侯爵是交易所的一个大投机家。地产也 许会小块小块地变卖掉,要是这样,便有机可趁了。每个人 都想到要数一数自己的埃居,把埃居从藏匿的地方掏出来,点 ①由于本书各段原系独立的短篇,因而时司安排常出现矛盾。前文描写朱 丽和葛兰维尔勋爵散步是在一八二一年八月,两年后亚瑟去世,此时应 为一八二三年。 人间喜剧第四卷 算一下自己的财力,以便在宰割圣朗日地产时弄一块到手。这 个前景美妙之极,乡绅们个个急不可耐地想知道这种前景是 否可靠,他们想通过古堡里的人打听虚实,但是古堡里没有 一个人说得清他们的女主人遭的是什么难,冬天到了还住到 圣朗日古堡里来,而不到其他领地上去,那些地方都有悦人 的风景和美丽的花园。镇长先生来向夫人致敬,但是没有被 接见,接着管家来请安,也没有成功。 侯爵夫人只在仆人收拾房间的时候离开卧室,暂时待在 隔壁她吃饭的小客厅里——所谓吃饭,只不过指她坐在桌前, 毫无胃口地看看菜肴,吃的分量刚好让她不致饿死,——然 后她立刻回到古老的安乐椅上,从早上起,她就这样一直坐 在给她卧室送进光线的唯一窗洞旁。她只在短得可怜的用饭 时间见一下她的女儿,而且仍旧闷闷不乐,好似受痛苦折磨。 难道不是要有超乎寻常的苦痛才能使一个年轻妇女忘记母爱 吗?古堡里的人没有一个能接近她,她只让贴身女仆一个人 伺候,她要求古堡里绝对安静,她的女儿也必须到远离她的 地方去玩耍,她不能容忍任何一点儿声音,连她孩子的声音 也不能忍受,任何声音都使她极不痛快。地方上的人都对她 的怪癖感到好奇。其后,等一切假设全落空了,周围小城镇 的人也罢,农民们也罢,都不再理会这个病歪歪的女人。 侯爵夫人不跟外界接触,得以在她建立的安静环境里保 持绝对沉默,她从不离开那间挂着壁毯的房间,她的祖母就 死在这儿,她也来到这里慢慢等死。没有外人,没有纠缠,不 必忍受自私的人们的虚情假意,城市里这种虚情假意往往使 垂死者痛苦倍增。这个女子芳龄二十六。这种年龄的人心里 人间喜剧第四卷 依然充满诗一般的幻想,喜欢品尝死亡,因为死亡对她来说 反而受用。但是死亡往往捉弄年轻人,时而向前,时而后退, 时而出现,时而隐伏。死亡的缓慢使年轻人幻灭;因不确知 死亡之后如何,他们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于是又立即遇上 比死亡更加残酷的痛苦。这个不想活下去的女人离群索居,体 验慢慢死亡的苦楚,并且在死亡不能制止的道德危机中顽强 地学会利己主义,从而失去童心,顺应时尚,随波逐流。 接受这种残忍而又悲惨的教训往往是早年遭受痛苦的结 果。侯爵夫人第一次真正地感到痛苦,也许这是她一生中唯 一的一次。确实,相信感情能灭而复生难道不是一种错误吗? 感情一旦开花结实,不就永远埋藏心底了吗?随着坎坷的人 生感情时而平息,时而苏醒,但始终存于心底,久而久之,必 然使心灵起变化。因此,一切感情只有一个高潮,那就是初 次爆发的时期,时间可长可短。因此,痛苦,我们最持久的 感情,只在初次爆发的时候才剧烈难忍,以后就越来越弱,或 者因为我们适应了痛苦的打击,或者因为我们本性中的惯性 定律起了作用:为了生存,本能地从利己主义的动机出发,以 一种势均力敌却又缓慢迟钝的力量去抵抗摧毁性的痛苦打 击。但在所有的痛苦中,哪一种痛苦能够真正用得上“痛 苦”这个词?丧失父母是自然给人类安排的哀伤;身体上的 病痛是暂时的,挫伤不了心灵,如果病痛长期不癔,那就不 再是病痛,而是死亡了;要是一个年轻妇女失去一个新生婴 儿,夫妻的恩爱不久可以给她送来另外一个,因此失去婴儿 的悲伤也是暂时的。总之这些痛苦以及许多其他类似的痛苦 几乎可以说是一些打击,一些创伤,任何这类痛苦都不伤元 人间喜剧第四卷 气,除非异乎寻常地连续不断出现,才会扼杀促使我们寻找 幸福的情感。真正巨大的痛苦则是一种致命的痛苦,足以同 时毁灭过去、现在和将来,使每一部分生命都失去完整性,使 人的思想永远不健全,在嘴唇上和额头上永远打下烙印,粉 碎或瓦解快乐的原动力,使心灵萎靡不振,使人厌弃世间的 一切。更有甚者,这种痛苦之所以巨大无边,这种痛苦之所 以压抑身心,是因为它降临在人们风华正茂、丰姿秀逸的岁 月,摧毁的是一颗活生生的心灵。痛苦撕开了一个大伤口,产 生巨大的疼痛;谁也摆脱不了这种疾病,除非有诗意般的变 化:或者朝天国的路上走,或者虽然留在凡间,却返回社会, 欺骗社会,在社会上扮演一个角色,于是他开始认识社会的 内幕,人们躲在里边盘算、哭泣、作乐。在这次重创之后,社 会生活已无神秘可言,从而被无可挽回地否定了。在一般象 侯爵夫人这样年岁的女人身上,这第一次痛苦,这个最令人 心碎的痛苦,总是因同样的过失引起的。心灵伟大、外貌美 丽的女人,尤其是年轻女郎,总是全力以赴地奔向天性、感 情和社会把她推往的地方。如果她的这种生活失败了,而且 她失败后还留在世上,那么她就要体验最难忍的痛苦,因为 她把初恋看成最美的情感。为什么这种不幸从来不曾感召过 画家和诗人?但这种不幸难道能描绘吗?难道能吟咏吗?不 能,这种不幸所酿成的痛苦,其性质是难以进行艺术剖析和 描绘的。再说,这类痛苦从不吐露:要安慰一个痛苦的女人, 必须善于猜测,她辛酸地感受到、虔诚地怀抱着的痛苦永远 留在心里,如同雪崩,崩雪向山谷坍塌,先毁坏山谷,而后 在那里找一个位置安顿下来。 人间喜剧第四卷 侯爵夫人当时受这种痛苦所折磨,久久不为外人所知,因 为世间的一切都谴责这种痛苦;然而情感却加以抚慰,一个 真正的女人的良心却为之辩解。这种痛苦好比天生发育不健 全的孩子们的痛苦,他们的痛苦要比天资优良的孩子们的痛 苦更使母亲们心疼。也许从来没有一种毁灭我们身外一切生 命的可怕灾难,其猛烈、其彻底、其残酷,可与侯爵夫人遭 遇的灾难相比,而残酷的程度由于侯爵夫人所处的环境更为 加剧了。一个她所爱恋的男人,年轻、厚道,因为服从社会 的法律从未对她有过什么欲求,而今为了替她挽救社会所谓 的女人的名誉而死去了。她能对谁讲:我痛苦啊!她的眼泪 很可能触怒她的丈夫,而丈夫正是灾难的缘由;法律和风俗 都不允许她呜咽;女友听了可能会幸灾乐祸,男人听了可能 会心怀电胎。不行,可怜的苦命人只能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痛 哭,在那里饮恨忍苦,或被痛苦所吞没,在那里死去或扼杀 她自身的某种东西,也许是她的良心。几天来,她双眼凝望 着平板单调的远景,恰如她未来的生活:无所追求,无所希 望,一片凄凉荒漠的景象在她面前一览无余,不断撕裂着她 的心。雾蒙蒙的早晨,阴沉沉的天空,微弱的光线,低垂的 乌云,这一切都跟她精神上的病痛非常协调,她的心不痛苦 了,谈不上更加消沉,也谈不上稍见好转,不,她那纯真、活 泼的天性因极度痛苦的缓慢侵蚀而僵化了。因为她心无目标, 僵化的心令她痛苦,她也为僵化的心而痛苦。象这样痛苦下 去,难道不是陷入利己主义了吗?可怕的念头涌上她的心头, 损害了她的道德心。她真心诚意进行反酋,发现了自己的双 重性:她身上有理智的一面,也有感情用事的一面;有深受 人间喜剧第四卷 痛苦的一面,也有不愿再痛苦的一面。她追溯童年的欢乐,而 岁月蹉跎的童年并没有给她留下幸福的印象,倒是清晰的回 忆在脑海里接踵而至,好象专诚向她表明顺应世风的婚姻实 际上是不幸的,一定令人失望。她年轻时的贞洁,她所压抑 的快乐以及她为社会所作的牺牲,这一切的一切有什么用处 呢?尽管她身上的一切都在表达爱情、等待爱情,她自问她 和谐的举止、动人的微笑、绰约的丰姿还有什么意义?她不 再希望自己鲜妍诱人,正如人们不喜欢重复无目的的声音。连 她的美貌都好似一件无用之物使她无法忍受。她恐惧地觉察 到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她内心的自我,不 是已经无力品尝使生活充满乐趣的新鲜感受了吗?以后她的 大部分感觉将随生随灭,很多从前会使她激动万分的感觉,往 后再也打动不了她啦。继身体上的童年之后产生心灵上的童 年,而心灵上的童年已经被她的情人带到坟墓里去了。尽管 就欲望而言她的青春犹在,但对赋予生活中的一切以价值和 乐趣的心灵来说,青春已不复存在了。她身上不是已经深深 打上了忧伤和怀疑的烙印,激情刚刚爆发,刚刚显示出活力 就被压制下去了吗?因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她重新获得 她曾梦寐以求的幸福,那种想象得如此完美的幸福。她第一 次洒落的真正的泪水,浇灭了第一次点燃她心田的圣火,她 将因未能实现她可能实现的事而悔恨终生。由于想到这一点, 每当欢乐重新出现,心中的苦味便油然而生,使她厌烦得转 过睑去。她对人生的看法犹如即将离世的老人,尽管她觉得 自己年轻,但是没有欢乐的日子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把她 的心碾碎,使她未老先衰。她绝望地仰问苍天,她失去曾经 人间喜剧第四卷 帮助她活下去的爱情能否得到什么补偿。她寻思,在她如此 贞洁、如此单纯的恋爱过程中是否思想比行动更有罪。她乐 于认为自己有罪,这样就等于触犯社会,就可以缓解不曾跟 她所哀悼的人完全结合的遗恨。如果两个人完全结合了,活 着的人痛苦就会减轻,因为他相信自己已经完整地享受到幸 福,已经完整地给人以幸福,确信自己身上已经烙有死去的 那个人的印记。她心里很压抑,就象女演员没有演上她的角 色:这种痛苦刺激着她的全部神经,打击了她的心脏和大脑。 如果女子天性中最隐秘的愿望受到伤害的话,那么虚荣心受 到的挫伤会不亚于导致自我牺牲的善心。再者,提出各种各 样的问题,翻来覆去地剖析我们的社会、精神和物质几方面 的生活,在这过程中她的心弦松弛下来了,在种种矛盾的思 想中她没有能够抓住任何东西。每当大雾弥漫的时候,她打 开窗户,头脑空空地呆在窗口,机械地呼吸着空中飘浮的泥 土气息,呆呆地站着不动,看上去好象发痴,因为痛苦引起 的耳呜使她既听不见万籁的和声,也听不见思想的魅人旋律。 一天,时近中午,天空已放晴,她的女仆不经吩咐径直 进屋来对她说:“本堂神甫先生已经第四次来拜见侯爵夫人, 他今天一再坚持,非见不行,我们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好。” “他大概想为镇里的穷人要点钱,去拿二十五个路易,替 我给他送去。” “夫人,”女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本堂神甫先生不要钱, 他想跟您说话。” “那么让他来吧!”侯爵夫人回答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做了 一个生气的手势,预示着对神甫的接待将是难堪的,毫无疑 人间喜剧第四卷 问,她将直截了当,三言两语把他打发走,免得他纠缠。 侯爵夫人从小失去母亲,她的教育自然受到大革命时期 法国破除宗教束缚的放任主义的影响。虔诚是女人的德行,只 在妇女们之间传授、继承,而侯爵夫人从小接受的却是她父 亲推崇的十八世纪哲学信仰。她没有参加过任何宗教仪式,对 她来说,一个神甫就是一个公务员,而且认为这类公务员的 用处大可怀疑。在她目前的处境下,宗教的声音只能加重她 的病痛。再说她根本不相信乡村教士和他们的说教,所以她 决定让来访的教士安分一些,说话当然不要尖刻,以言人的 方式行个善,把他打发走算了。教士来了,他的外貌没有改 变侯爵夫人的想法。她眼见进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矮胖子,红 睑膛,已经上了岁数,满睑皱纹,装出笑容可掬的样子,结 果似笑非笑。光秃的脑门上横跨着许多很深的皱褶,脑壳象 一个锃亮的圆球安放在睑上,使他的睑显得很小,后脑上有 几根白发,朝双耳反梳过来。不过,这神甫的相貌倒是一个 天生的乐天派。厚厚的嘴唇,微翘的鼻子,重叠的下巴,显 示出随和的性格。侯爵夫人首先只注意这些基本特征,但神 甫一开口讲话,她就对他柔和的声音产生了好感,于是较仔 细地看了看他,注意到他灰白的眉毛下一双哭泣过的眼睛,从 侧面看过去,面颊的轮廓使他的头部带有一种庄严的痛苦表 情,侯爵夫人从这位本堂神甫身上发现了男子汉的气息。 “侯爵夫人,言人只在他们痛苦的时候才属于我们。一个 年轻、美貌、富贵的已婚女子,如果不是为失去子女或父母 而悲伤,那么她的痛苦我们是猜测得出来的,她的哀痛只能 由宗教来减轻。您的灵魂遇到了危险,夫人。现在我不是跟 人间喜剧第四卷 您讲等待着我们大家的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不,我不是在布 道。但我有责任向您指明您的社会生活的前途,对不对?请 您原谅老人的冒昧,但打扰您的目的是为了您的幸福。” “幸福,先生,幸福已经跟我无缘了。我很快就将属于您 的了,您说得对,不过是永远属于您的了。” “不,夫人,您不会因痛苦而死去,尽管痛苦使您难受, 尽管痛苦笼罩您的眉宇。如果您本该死于悲痛的话,您就不 会来圣朗日了。我们很少因为悔恨而死,多半是因为希望破 灭而死。我见过更加难忍的、更加可怕的痛苦,但并没有致 人以死命。” 侯爵夫人显出不信的样子。 “夫人,我这个人受过大苦大难,相比之下,您就会觉得 您的痛苦轻微了。” 也许因为长期的离群索居开始使她感到窒息,也许因为 她乐于向一位朋友的心倾吐苦衷,她以询问的神态瞧着教士, 她的心情教士一望便知。 “夫人,”神甫接着说,“这个人有过家室,以前家里人口 众多,后来只剩下三个孩子;他相继失去了他的双亲,其后 又失去了他十分心爱的女儿和妻子。他只身一人在外酋一个 偏僻的小庄园里幸福地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他的三个儿子都 从了军,每个人都得到了跟他服役的时间相称的军衔。百日 政变的时候,大儿子调进禁卫军,当了上校;小儿子是炮兵 营营长;二儿子的军衔是龙骑兵少校。夫人,这三个孩子爱 他们的父亲,其程度不亚于他们的父亲爱他们。您知道,一 般年轻人一旦为激情所驱使,就从不在家庭温情上花时间,而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只要举一个事实,您就可以看出这三个青年对这孤零零的 可怜老汉的感情有多强烈,要知道这个老人是因他们活着,为 他们活着的啊。这个事实就是,每个星期他必能收到一个儿 子的来信。对于孩子们,他从来没有表现出软弱,因为这会 削弱他们的敬意,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无理的严厉,因为这会 伤害他们,他从来不吝惜牺牲,因为这会使他们和他疏远。不, 他不只是他们的父亲,而且成了他们的兄弟、朋友。最后,他 们出发去比利时的时候,他到巴黎去跟他们告别,他想看看 他们骑的是不是好马,看看他们还缺少什么东西。他们走了, 父亲回到自己的家。战争开始后,他收到从弗勒吕斯、利尼Ⅲ 寄来的书信,一切顺利。滑铁卢战役打响后,其结果您是知 道的,法国顿时举国报丧。家家户户忧心忡忡,焦急万分。至 于他,您理解,夫人,他等待着,时时刻刻惦记着,每份报 纸他必读,每天亲自去邮局。一天傍晚,有人向他通报他的 上校儿子的仆人来了,他看到此人骑在他儿子的马上,不用 问,什么都明白了,上校死了,被一颗炮弹炸成两段。夜幕 降临时,小儿子的仆人徒步来到:小儿子死于战役的次日。最 后,半夜时分,一个炮兵向他通报最后一个儿子的死讯,在 这很短的时间间隔内,可怜的父亲曾把自己整个生命都寄托 在最后一个儿子身上,唉,夫人,他们统统倒下了!”稍停片 刻后,神甫激动的情绪平息了,他用温和的声音补充道:“父 亲还活着呢,夫人。他明白上帝让他留在世上,他就得在世 ①弗勒吕斯、利尼均系比利时地名,一八一五年六月拿破仑一世在此大战 普鲁士军。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上受苦,他现在还在受苦,但他已经投入宗教的怀抱,除此, 他能干什么呢?”侯爵夫人举目望着本堂神甫的睑:忧伤和忍 耐使他的睑显得十分高尚。她等他把话讲完,这样一句话使 她感动得落泪:“当神甫!夫人,他伏在祭台前接受圣职的时 候,早已被泪水圣化了。” 一时沉默无语,侯爵夫人和本堂神甫从窗口眺望雾蒙蒙 的远景,好象能够从中看见去世的人们。 “我不是什么城里的神甫,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本堂神 甫,”他接着说。 “在圣朗日吗?”她一边说,一边擦着眼泪。 “是的,夫人。” 朱丽从未感到过痛苦会如此庄严崇高,这一声是的,夫 人如同流不尽的苦水落在她的心头,这悦耳的声音搅动着五 脏六腑,啊!这正是不幸的声音,充实、深沉,仿佛带着一 股沁人心脾的暖流。 “先生,”侯爵夫人颇尊敬地问道,“要是我死不了,我该 怎么办呢?” “夫人,您不是有一个孩子吗?” “是的,”她冷冷地回答。 教士向她看了一眼,这目光,犹如医生看着垂危的病人, 决心竭尽全力从死神的手中夺回她的生命。 “您明白了吧,夫人,我们应该忍着痛苦活下去,惟有宗 教能给我们真正的安慰。请您允许我以后再来让您听听一个 同情一切苦难的人的声音,我想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可害怕 的。可以吗?” 人间喜剧第四卷 “可以,先生,再来吧,我感谢您想到了我。” “那么,夫人,再见。” 这次访问可以说减轻了她心上的负担,先前她的心情受 悲伤和孤独的刺激过分强烈了。神甫在她心里留下了香脂的 气味和宗教忠告的袅袅余音。她感到一种满足,犹如一个体 察过孤独的深沉和铁链的沉重的囚徒,听到了隔壁的难友用 敲墙的声音向他表达共同的思想,她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 知己。但是她很快又耽于悲苦的冥想,象那个囚犯一样,她 认为一个患难之交解除不了她的羁绊,开拓不了她的前程。本 堂神甫不想在第一次访问中过分触动她完全利己主义的痛 处,但他希望凭他的艺术能在第二次会晤中使她在宗教方面 有所进步。第三天他果然来了,侯爵夫人对他的接待证明她 希望他来。 “怎么样,侯爵夫人,”老人说,“您想过一下人类的痛苦 没有?您是否举目望过苍天?您见到了广阔无垠的星云天象 了吗?这茫茫的天际使我们感到自己渺小,使我们的虚荣心 化为乌有,从而减轻我们的痛苦……。” “没有,先生,”她说,“社会的法规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 把我的心压得粉碎,我哪儿能升入天国?但天国的戒律也许 没有人世的习俗那么残忍。啊!人间社会!” “夫人,我们应该既服从上天的戒律又顺应人世的习俗: 戒律是圣谕,习俗是社会的行为。” “顺从社会?……”侯爵夫人不禁作了一个厌恶的手势, 她接着说,“唉!先生,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是从那儿产生的。 上帝没有定过一条不幸的戒律,而人类聚在一起却践踏了上 人间喜剧第四卷 帝的业绩。我们妇女受文明的摧残已超过自然法则给我们造 成的损害。自然规律强使我们肉体上受痛苦,你们男人使这 种痛苦有增无减;为文明所发展的情感,你们不断加以愚弄。 自然扼杀弱者,你们则要他们活着受罪。婚姻制度是当今社 会的基石,却单让我们妇女承担全部重负:自由属男子,义 务归女人。我们得一辈子对你们忠诚,你们则只需偶尔对我 们尽责。总之,男子可以自由选择,我们只能盲目屈从。噢! 先生,我对您什么都说了吧。嘿!婚姻,当今世界实行的婚 姻,在我看来简直是合法的卖淫。我的痛苦就是由此而产生 的。但是在婚配不幸的女人中间只有我一个应该忍气吞声!因 为造成不幸的是我自己:是我要结婚的。” 她停住不说了,流着辛酸的眼泪,沉默不语。 “在这悲惨的深渊里,在这痛苦的海洋里,”她接着说, “我找到了几块歇脚的沙滩,供我自由自在地受苦。一阵飓风 把一切都卷走了,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无依无靠,已无 力抵抗暴风雨了。” “只要上帝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决不会软弱无力的。”神 甫说,“再说,即使在人世您没有感情可寄托,难道您就没有 义务要履行吗?” “又是义务!”她颇不耐烦地嚷道,“但是谁对我有感情, 使我们有力量履行义务呢?先生,一报还一报,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这是精神上和肉体上最正确的法则之一。您 想要这些树在没有液汁的情况下生叶开花吗?心灵也要琼浆 玉液啊!在我身上液汁的源泉已经枯竭。” “我不想跟您提及孕育忍耐精神的宗教情感,”神甫说,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不过,母爱,夫人,总是要……。” “别说了,先生!”侯爵夫人说,“我实话对您说吧!唉! 从今以后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实话了,我不得不虚假对人。社 会一直强制我们装模作样,命令我们顺从它的陈规陋习,否 则就让我们蒙受耻辱。母爱有两种,先生,从前我不懂得有 不同的母爱,现在我知道了。我只是半个母亲,最好这半个 也不要。爱伦娜不是他的!喂!您听了别害怕!圣朗日是一 个深渊,在这里淹没了许多虚假的感情,从这里发射出不祥 的微光,在这里违反自然规律的不牢固的大厦倒塌了。我有 一个孩子,这就够了;我是母亲,这是自然规律所要求的。但 是您,先生,既然您悲天悯人,怀有恻隐之心,也许您能理 解一个可怜女人的呼声,她不曾让任何虚假的感情潜入她的 心田。上帝会对我作出判断,我心中的爱情是上帝给的,我 不认为顺从心中的爱就是违背上帝的戒律。因此我想到,一 个孩子,先生,难道不是两人结合的形象吗?难道不是两个 人的感情自由融为一体的果实吗?如果他不跟我们的肌肤骨 肉和心中的温情联系在一起,如果他不能使人忆起甜蜜的爱 情、两人幸福的时刻和地点、他们喃喃低语的音乐声以及他 们美妙的思想的话,那么这孩子便是误生的。是的,对他们 俩来说,这孩子必须是一个可爱动人的缩影,集中了他们俩 秘密生活的诗章,必须是他们俩丰富的感情源泉,既体现他 们的过去,也体现他们的将来。我可怜的小爱伦娜是他父亲 的孩子,义务的产儿,偶然的产物。从我这方面说,她只体 现了女人的本能,自然规律不可抗拒地促使我们把小生命孕 育在我们的腹胎里。从社会的观点来讲,我是无可厚非的,我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不是为她牺牲了我的生命和我的幸福了吗?她的哭声震撼我 的五脏六腑,如果她落进水里,我会立即不顾一切地去捞救。 但她在我心里已经不存在了。啊!爱情使我幻想一种更加伟 大、更加完整的母爱。我曾经梦想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是 先想要而后有孕的。总之,这朵芬芳的花儿在出世之前就在 心灵里诞生了。而我跟爱伦娜的关系却是自然规律中母体和 后代的关系。当她不再需要我的时候,事情便了结啦:因灭 果亡。如果女性得天独厚地把母爱泽及孩子的终生,难道不 应该把这种神圣的、经久不衰的感情归因于她光辉的道德观 念吗?如果孩子出世时不带有母亲的灵魂包膜,那么母亲心 中的母爱就中止了,就象动物一样。这是真的,我深有体会; 我可怜的女儿一天天长大,我的心一天天缩紧,我为她所作 的牺牲已经使我跟她疏远,而相反,要是对另一个孩子,我 认为我的心将永远不会枯竭,因为对想要的孩子就无所谓牺 牲了,一切皆是快乐。说到这儿,先生,理性、宗教、我身 上的一切面对我的感情都是无能为力的。一个既非母亲亦非 妻子的女人,她不幸已经看到爱情展现其全部的美景胜境,看 到母爱可以带来无涯的欢乐,难道她想死有什么不对吗?她 活着能干什么呢?我,我可以向您说出她的感受!只要稍不 注意,一时没有克制住,某个回忆马上使我看见幸福的情景, 这莫大的幸福超过我的想象,使我从头到脚,从四肢到心脏, 全身战栗,次数之多白天达一百次,夜里达一百次。这种可 怕的幻觉使我的感情变得浅薄了,我心想:我的生活会变成 什么样,如果……?”她双手捂住睑,痛哭起来。“这就是我 的心里话!”她接着讲,“如果我有一个他的孩子,我愿意遭 人间喜剧第四卷 受最可怕的不幸!为世人承担一切罪孽的救世主会饶恕我这 种致命的思想,但是我知道人间社会是无情的,一定认为我 的话是亵渎神明。我藐视一切人间的法律,我要向社会宣战, 砸碎和重新制定法律和习俗!我不是已经被社会击伤了吗?我 的全部思想、全部肌体、全部感情、全部欲望、全部希冀,我 的未来、现在、过去,不是统统被伤害了吗?对我来说,白 日阴森无光;思想是一把匕首,内心是一道创伤,孩子是对 我的否定。是的,当爱伦娜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希望她发出 另一个人的声音;当她看着我的时候,我希望她用另一个人 的眼睛。她向我活生生地证明应当怎么做人和不应当怎么做 人。她使我难以忍受!我向她微笑,我尽量给她补偿被我窃 走的感情。我痛苦!啊!先生,我痛苦得活不下去。然而我 将被誉为有德行的女人!我没有罪过呀!人家将给我荣誉!我 抑制了一时软弱而产生的不由自主的爱情,但是如果说我的 身子是清白的,难道我的心也是清白的吗?这颗心,”她一边 说,一边把右手放在胸脯上,“这颗心永远只属于一个人。这 一点我的孩子心里非常明白。母亲的眼色、声调和手势,其 力量能塑造孩子们的心灵;我可怜的女儿,当我抱她的时候, 她感觉不到我的手臂发抖,当我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感觉不 到我的声音在颤动,当我看着她的时候,她感觉不到我的眼 光变得柔和,她向我投以谴责的目光,使我经受不住!有时 我发现她就是法庭,不容我辩护就把我判决了。上帝保佑不 要在我们之间产生仇恨!上帝啊!还是打开我的坟墓吧,让 我在圣朗日结束生命算了!我要到可以重新找到我的另一个 灵魂的世界上去,在那里我将成为完整的母亲!哎呀!对不 人间喜剧第四卷 起,先生,我疯了,这些话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我说了出来。 啊!您也哭啦!您不会瞧不起我吧。爱伦娜!爱伦娜!我的 女儿,快来!”她听到她的孩子散步回来了,便起来绝望似的 叫喊。 小姑娘笑着,叫着跑进来,她拿着一只她刚捉到的蝴蝶, 但是看到她母亲在流泪,她便安静下来,走到母亲身边,让 母亲吻她的前额。 “她跟她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侯爵夫人回答,一面热情 抱吻她的女儿,好似要还清一笔债务或消除一个内疚。 “你身上好热啊,妈妈。” “去吧,让我们谈话,我的天使,”侯爵夫人回答。 孩子无所谓地走开了,连看也不看她母亲一眼,能躲开 一张哭丧的睑似乎颇为高兴,她已经明白母亲睑上的情感是 对她不利的。微笑是母爱的特权,母爱的语言,母爱的表现。 侯爵夫人笑不起来,她涨红了睑望着神甫;她竭力想做出母 亲的样子,但是她跟她的孩子一样,不会装假。确实,女子 由衷的接吻好似把一颗心都放进了这温存的动作之中,甜蜜 非凡,又好似一团透进身体的火焰,整个心都被它温暖了。缺 乏这种甘露般甜蜜的接吻是苦涩的,干巴巴的。神甫已经感 觉有两类不同的母爱:他发现肉体的母爱和心灵的母爱之间 确有天壤之别。所以他向她投去一个讯问的目光,他说道: “您说得对,夫人,对您来说,宁可死了的好……。” “啊!我看得出您理解我的苦楚,”她说,“因为您是基督 教神甫,您能猜到、能赞成我因痛苦而决意弃世而去。是的, 我曾想过自杀,但是我缺乏必要的勇气来执行我的计划。我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心坚强的时候,肉体却很懦怯,等我的手不发抖了,心又 动摇起来!我不懂这种反复和斗争的奥秘是什么。无疑我是 一个可悲的女性,缺乏坚忍不拔的意志,只会一味地爱恋。我 瞧不起自己!夜里,等家人睡熟之后,我勇气十足地走到水 池边,可是一到水边,我脆弱的本性又对死亡惊恐起来。我 向您承认我的软弱。我回到床上,羞惭不堪,于是又鼓起勇 气,一般在这种时候,我就吞服阿片酊,但我只难过一阵,没 有死掉。我以为把一瓶阿片酊全喝了,其实只喝了一半。” “您已经迷途了,夫人,”教士严肃地说,他的声音充满 了眼泪,“您会回到上流社会去的,您会欺骗上流社会,在那 里四处寻求,寻求您认为能补偿您苦恼的东西,然后有一天 您将承受您的欢乐带来的痛苦……。” “我,”她高声道,“难道我会把我心中最后的、最珍贵的 财富随便交给玩弄情欲的骗子,为获得飘忽不定的短暂欢乐 而葬送我的终身吗?不!我的灵魂将被一团纯洁的火焰烧尽。 先生,所有的男子都有男性的肉欲,但是有灵魂的男性,能 满足我们女性一切要求的男性在我们一生中是不会遇到两次 的,我们女人的天性和谐得宛如一首乐曲,只有在感情的压 力下才会动荡翻腾。我的未来是可怕的,这一点我知道,没 有爱情的女人等于零,没有欢乐的美貌等于零。再说即使幸 福降临于我,社会还不是照样要非议我的幸福?我不得不当 我女儿的光彩的母亲。啊!我被一个铁圈箍住了,不蒙羞受 辱是跳不出来的。没有报偿的家庭义务只能令我厌倦;我将 诅咒生活;不过我的女儿至少有一个外表很体面的母亲。我 可以给她珍贵的德行来代替我不能给她的珍贵的感情。我甚 人间喜剧第四卷 至根本不想领略孩子们的幸福给母亲们带来的欢乐。我不相 信幸福。爱伦娜的命运如何?大概跟我一样吧。母亲们有什 么办法保证为女儿找到称心如意的丈夫呢?你们羞辱为几个 埃居卖身给过路男人的可怜虫:因为饥饿和需要,这种短暂 的结合可以得到宽恕,然而社会却允许、鼓励一个诚实的姑 娘跟一个她认识不到三个月的男子匆匆结婚,其实这种结合 更为可怕,她被终身出卖了。代价实在太高了!你们说,虽 然不容许补偿她的痛苦,但你们敬重她。其实不然,社会诽 谤我们女人中最有德行的人!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正反两方 面的命运:公开卖淫,结果是耻辱;秘密卖淫,结果是不幸。 至于那些没有嫁资的可怜的姑娘们,她们只能发疯,只能等 死,对于她们不存在任何怜悯!美貌、德行在你们的人肉市 场上是没有价值可言的,你们却把这种利己主义的虎穴狼寓 称为社会。干脆剥夺妇女的继承权好啦!这样你们至少可以 按自然规律选择你们的伴侣,按自己的心愿娶妻。” “夫人,您的一席话使我看出,家庭精神也罢,宗教精神 也罢,对您都已不起作用了,所以您不会在伤害您的社会利 己主义和使您向往欢乐的个人利己主义之间游移不定了 ……。,, “家庭,先生,难道存在什么家庭吗?父亲或母亲一死, 社会就让家庭成员瓜分财产,各奔东西,我否定这种社会里 的家庭,家庭是一种暂时的和偶然的协会,人一死,立即解 散。我们的法律粉碎了家族,粉碎了继承,粉碎了舆范和传 统的永久性。在我的周围,我看到的只是残垣断壁。” “夫人,只有等上帝的手按压到您的时候,您才会重新皈 人间喜剧第四卷 依上帝,我希望您有足够的时间跟上帝言归于好。您是低头 向地寻找安慰,而不是抬头朝天寻找慰藉。诡辩哲学和个人 利益侵蚀了您的心,您对宗教的声音充耳不闻,犹如本世纪 的孩子们一样毫无信仰!人世的欢乐只会产生痛苦。您只能 从一种痛苦换成另外一种痛苦,换汤不换药而已。” “我将使您的预言破产,”她苦笑道,“我将永远忠于为我 而死的那个人。” “痛苦,”他回答说,“痛苦只能在受过宗教熏陶的心灵里 开花结果。” 他诚惶诚恐地垂下眼睛,不让别人看见他目光里可能呈 现的疑虑神情。侯爵夫人发自内心的强烈控诉,使他黯然神 伤。他从中看出形态千变万化的人类的自我,他对感化这颗 心已灰心失望,痛苦使这颗心枯萎,而没有使它柔化,福音 的传播者在这颗心里撒下的种子发不出芽,因为他温柔的声 音被利己主义的鼓噪声淹没了。尽管如此,他依然发挥传教 士的顽强精神,几次三番诱导这颗崇高而傲慢的灵魂皈依上 帝。但是当他发现侯爵夫人之所以乐于跟他谈话是因为谈论 死去的那个人能给她带来乐趣,于是他泄气了。他不愿意降 低神职身分和别人大淡情欲。他停止了推心置腹的谈话,渐 渐地只讲一些老生常谈。春天降临。侯爵夫人尽管仍然悒郁 寡欢,但找到了一些消遣:在百无聊赖之余关心起她的田地 来了,她还饶有兴味地指挥大田作业呢。到十月离开圣朗日 古堡时,她已经在闲暇中恢复了鲜艳的气色和美貌。她的痛 苦开始时十分剧烈,犹如刚刚用力抛出去的铁饼,最后她无 力地陷入忧郁症,犹如铁饼慢慢减速最后晃晃悠悠地落在地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上。忧郁症是由一系列相似的精神动荡引起的。最初的动荡 引起绝望,最后的动荡引起快乐;年轻时,忧郁症犹如淡淡 的曙光,老年时,忧郁症犹如苍茫的夜色。 一辆四轮轻便马车经过村子的时候,本堂神甫正从教堂 回他自己的住宅,侯爵夫人接受他的致意,但在还礼的时候, 却垂下眼睛,转过头去不再看他。神甫对这位以弗所的可怜 的阿耳忒弥斯不以为然Ⅲ实在太有道理了! 三时年三十岁 一个前程似锦的年轻人,参加了菲尔米亚尼夫人家举行 的舞会。他出身名门世家,这种世家的姓氏,历尽沧海桑田, 总是跟法兰西的光荣史紧密结合在一起。菲尔米亚尼夫人为 他写了几封介绍信,推荐给她在那不勒斯的两、三个女友。这 位名叫夏尔·德·旺德奈斯的青年来向她道谢,同时向她告 辞。旺德奈斯曾出色地完成过好几次使命,最近被任命为出 席莱巴赫会议吲的法国全权公使的随员,他想利用这次出国 机会对意大利作一番考察。因此参加这天的盛会可以说是告 ①阿耳忒弥斯,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即罗马神话中的狄安娜,以贞洁 著称,但很残忍。此处指贞洁白许的哀格勒蒙侯爵夫人。以弗所是爱琴 海岸一古城,原属希腊,现在土耳其境内,曾因建有阿耳忒弥斯神庙闻 名于世。 ②莱巴赫,即今南斯拉夫境内的卢布尔雅那,一八二一年初俄、奥、普和 那不勒斯君主在莱巴赫开会商议镇压拿破仑党徒活动的办法,英、法均 派全权公使参加。 人间喜剧第四卷 别巴黎的享乐、告别节奏飞快的生活、告别活跃的思想界和 沸腾的狂欢,尽管这种生活常常招来非议,但是纸醉金迷毕 竟令人神往。三年来,随着外交生涯的频繁变化,夏尔·德 ·旺德奈斯已习惯于出入欧洲各国首都,对这次远离巴黎,他 并不感到十分遗憾。女人已经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也许他认 为真正的爱情对政治家的生活来说太占时间,也许他感到表 面献殷勤的低级趣味对一个有抱负的人来说未免无聊。我们 大家都有出人头地的抱负。在法国,哪怕是碌碌无为的男子 也不甘心仅仅被人看作聪明人。所以夏尔尽管年轻(刚刚三 十岁),已经象哲学家般惯于观察思想、成果和手段,而大多 数象他这种年纪的人却只看到情感、欢乐和幻影。他把年轻 人特有的热情和激昂压抑在他天生宽厚的心底里。他训练自 己沉着镇静、深谋远虑,他努力使他得天独厚的精神财富表 现为翩翩的举止,迷人的风度,诱惑人的手段,这是地道的 野心家的行当,是为了达到当今所谓的好地位而扮演的可悲 角色。他到各个舞厅最后看一眼,大概想在离开舞会时把舞 会的景象摄走,好似一个不看最后一场戏就不离开歌剧院包 厢的观众。不过同时,德·旺德奈斯先生凭着一种很容易理 解的兴致,想研究一下舆型的法国人的行为,研究一下这个 巴黎盛会艳丽的场面和含笑的睑,同时在脑子里和即将在那 不勒斯看到的景象和面孔作比较;他打算在赴任前路过那不 勒斯呆几天。他好象在把千变万化,且已及时研究过的法国 跟一个陌生的国家相比,那个国家的风土人情,他只是从一 些自相矛盾的传闻中,或者多半写得十分蹩脚的书本中得知 一二。此时他的脑子里涌现出了一些颇有诗意的思想——现 人间喜剧第四卷 在看来这些思想十分平庸,和他心中的隐愿或许暗暗相合。他 心里与其说是看破红尘,不如说欲求正旺,与其说是萎靡不 振,不如说是无所事事。他心想: “这里聚集着巴黎最风雅、最富有、爵位最高的妇女,聚 集着当代名流、论坛权威、政界显贵和文坛巨匠;喏,那些 是艺术家;喏,那些是权倾一时的要人。然而透过外表,我 看到的只是调情的小手段、注定要失败的爱情、毫无意义的 微笑,无缘无故的蔑视、没有热情的目光、毫无目的地被浪 费掉的大量才智。一张张白里透红的面孔与其说是在寻找快 乐,不如说是在寻找消遣。没有任何真实的感情。当然,如 果你只希冀漂亮的羽饰、凉爽的纱罗、美丽的时装、苗条的 女人,如果你认为生活无非是过眼云烟,那么这里便是你的 世界。但你必须满足于毫无意义的谈话、讨人喜欢的电睑,并 且根本不指望什么真诚的感情。至于我,我厌恶这类无聊的 诡计,其结果无非是结婚,当上个副区长或税务官之类,倘 若事关爱情,则需私下安排,因为人们对类乎情欲的事还非 常害噪哩。从这些富有表情的睑上我看不出任何一个人醉心 于某种思想或痛心于某种过失。这里,谈笑风生无耻地掩盖 了一切悔恨或不幸。我没有见到一个我乐于与之较量的女人, 没有见到一个能使你随她堕入深渊的女人。巴黎何处能找到 动力?在巴黎,一把匕首是挂在镀金挂钩上的古董,外面还 套上一个漂亮的鞘子。女人、思想、感情,什么都是如此。激 情不复存在了,因为个性消失了。门第、才智、财富被拉平 了,我们统统穿上黑衣服,好象大家都在为死去的法兰西服 丧。我们不爱同我们地位相同的人,在两爪l情人之间,必须 人间喜剧第四卷 存在有待消除的差别、有待填平的距离。爱情的魅力于一七 八九年消失了!我们的烦恼、我们平庸的习俗正是政治制度 造成的。至少在意大利,一切事物还具有鲜明的特色。意大 利女人是凶恶的野兽,危险的美人鱼,不讲理智、不讲逻辑, 然而有欲念。要象提防老虎一样提防她们……。” 菲尔米亚尼夫人走过来打断了他的无声独白,他那些矛 盾的、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的思绪是难以言传的。沉思默想 的妙处全在于它的模糊不清,简直就是一种智力蒸汽!菲尔 米亚尼夫人拉着他的手臂说: “我要给您介绍一位妇人,她听到有关您的情况,很想认 识您。” 她把他领进隔壁的一间客厅,以地地道道巴黎人的手势、 微笑和眼色让他看一位坐在壁炉旁的女人。 “她是谁呀?”德·旺德奈斯伯爵急切地问道。 “一个您或褒或贬肯定不止谈论过一次的女人,一个离群 索居的女人,一个货真价实的谜。” “如果您有生以来发过慈悲,那么请开恩告诉我她的名 字,好吗?” “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 “我要去向她请教:她居然使一个碌碌无为的丈夫当上法 国贵族院议员,使一个无能之辈变成政治能人。不过,请告 诉我,您认为葛兰维尔勋爵确实如某些女人所说的那样是为 她而死的吗?” “也许是,不管是真是假,反正从这件奇事发生之后,这 个可怜的女人大变样了。她还没有重返社交界呢,在巴黎持 人间喜剧第四卷 续四年不进社交场所可不简单哪!您之所以在这里见到她 ……”菲尔米亚尼夫人停住不住下说,过了一会儿,又神情 狡黠地补充道,“我忘了不该张扬。去跟她聊聊吧。” 夏尔站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地轻轻靠在门框上,他注视 着这个名气很大的女人,而谁也说不清她的名气是怎么得来 的。社会上有许多这类稀奇古怪的反常现象。诚然,和某些 始终埋头于一个未发表的杰作的人相比,哀格勒蒙夫人的名 声不见得更令人奇陉:不肯发表统计数字的统计学家被认为 是深谋远虑的;有的人靠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就当上政治家; 有些作者或艺术家总是把作品藏在文件夹里;有些学者和根 本不懂科学的人在一起以显示其有学问,就象斯卡纳赖尔跟 不懂拉丁文的人在一起就成了拉丁文学者,Ⅲ此类人物在某 一点上被公认为很有能耐,那就是领导艺术,或出使重任。这 是一种专业,这句令人惊叹的话好象是由那些政界或艺术界 的“无头动物”创造的。夏尔原没打算凝视这么长时间,他 因自己为一个女人花费这么多心思感到不快,但是眼前这位 女子否定了一分钟之前青年外交官对舞会的看法。 侯爵夫人时年三十岁,尽管体型孱弱,模样娇嫩,却十 分美丽。她最大的魅力来自面部:镇静自若的神态显示出她 心灵的惊人深邃。目光闪烁,却又仿佛总是蒙着一层思想的 薄纱,泄露了她炽热的生命力和最大限度的耐性。她的眼皮 几乎总是贞洁地低垂着,很少抬起。即使环顾四周,她的动 作也是忧郁的,你一定会说她把眼睛里的火留起来进行神秘 ①见莫里哀的喜剧《打出来的医生》第二幕第四场。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冥想。因此所有杰出的男子都出于好奇而被这个温柔而娴 静的女子所吸引。如果聪明人想揣测她从现在走向过去、从 社会走向孤独的永叵运动的奥秘,那么探索这颗因痛苦而矜 持的心灵的秘密也定会使他感到兴趣。况且她身上的一切非 常侍合她最初给人的印象。几乎跟所有留长发的女人一样,她 睑色苍白,但白得好看。她的皮肤细腻得出奇,这正是感觉 敏锐的征兆,很少例外;加之她的面部轮廓完美得不可思议, 犹如中国画家笔下的仙女像。她的脖子可能略长了一点,但 这样的颈项是最优美的,因为能让女人的头如扭动的蛇一般 微微晃动,具有一种难以言传的美感,十分迷人。即使有些 人的性格深藏不露,观察家只要仔细观察头部的动作和脖颈 的扭动就能对一个女人作出判断,因为这些动作和扭动变化 多端、富有表情。德·哀格勒蒙夫人的衣着跟指导她行为的 思想很协调。宽宽的发辫在头上盘成高高的发髻,没戴任何 首饰,她大概已经不再讲究穿着打扮了,所以在她身上找不 到使许多妇女弄巧成拙的小花招儿。可是不管她上衣如何朴 实,总不能完全掩盖她窈窕的身材。其次她的长摆连衫裙因 为裁剪手艺高超而显得雍容华贵;如果容许从衣料的裁剪中 探寻某些意图的话,那么可以说她的连衫裙密实而朴素的褶 纹使她气度非凡。也许她对手脚的精心保养暴露了女人不可 克服的弱点,但她若偶尔高兴露出了手脚,哪怕是恶意挑剔 的情敌也难以说她矫揉造作,因为她做得那么自然,简直就 是孩子气的习惯。何况即使她有这么一点做作的娇态,别人 看到她优雅的慵倦神情,也就不责陉她了。整个相貌特征,所 有这些使一个女人变丑或变美、诱人或讨厌的细节,惟有象 人间喜剧第四卷 在德·哀格勒蒙夫人身上那样,和灵魂发生联系,并与之融 为一体才能显示出来。因此她的举止和相貌、衣着的特征非 常协调。只有到达一定的年龄,少数杰出的女子才能让自己 的姿态说话。究竞是忧伤还是幸福,使三十岁的[幸运或不 幸的)女人掌握这种用姿态表情达意的诀窍呢,这将永远是 一个活生生的谜,按不同的欲求、希冀,按不同的思想方法, 各人有各人的解释。侯爵夫人双肘搭在安乐椅的扶手上,象 扳弄弓指似地把双手的指尖对在一起,脖子微微弯曲,懒散 而柔软的身体优雅地倒在椅子里。她随随便便地伸着腿,毫 不注意自己的姿势,她的动作无精打采,这一切说明她是一 个对生活无所欲求的女人,她不曾领略过爱情的欢乐,却梦 想过这种欢乐,对往事的回忆沉重地压抑着她;这是一个对 前途、对自己早已绝望的女人,一个把空虚当作虚无而无所 事事的女人。夏尔·德·旺德奈斯欣赏了这幅美丽的画,他 认为这幅画的手法比一般女人的手法要高明。他认识德·哀 格勒蒙。第一眼看到这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年轻的外交官 便看出这对夫妻太不相称,用法律用语说,就是婚配不当,要 侯爵夫人爱她的丈夫是不可能的。然而德·哀格勒蒙夫人的 行为却无懈可击,她严守贞操,观察家在她身上揣测到的一 切秘密因而具有更高的价值。旺德奈斯惊叹一番之后,竭力 想寻找一个最妥当的方式和德·哀格勒蒙夫人攀谈,最后他 决定用一种颇庸俗的外交伎俩接近她,他准备吻她,看看她 对胡闹如何反应。 “夫人,”他边说边在她旁边坐下,“我很幸运,由于有人 嘴快,我获悉我不知何故很荣幸地被您注意到了,我万分感 人间喜剧第四卷 激,因为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恩宠。从今以后我可不愿 再默默无闻了,假如这是一个缺点,那责任该由您来负 ......,, “您错了,先生,”她笑着说,“应该把虚荣心让给那些腹 中空空之辈。” 于是年轻人跟侯爵夫人攀谈起来,按习惯,他们在很短 的时间内天南海北地扯一通,绘画、音乐、文学、政治、人 物、大小事件,无所不及。其后不知不觉地转到法国人乃至 外国人谈话的永恒主题:爱情、感情和女人。 “我们是奴隶啊。” “不,你们是王后。” 这是夏尔和侯爵夫人之间颇为诙谐的谈话的概括,现在 和以后谈的话归根结底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意思,但这两句 话在某个特定场合就等于说:“爱我吧!——我一定会爱您 的。” “夫人,”夏尔·德·旺德奈斯温柔地嚷道,“您使我非常 舍不得离开巴黎,在意大利我肯定遇不上象今天这样风趣的 谈话。” “您也许会遇上幸福,先生,总比每天晚上在巴黎听那些 或真或假的才子们高谈阔论要强。” 告别侯爵夫人之前,夏尔获准到她家向她辞行。他提出 这个要求时表情十分诚恳,为此他还颇为自呜得意。晚上睡 觉的时候和次日一整天,他无法驱散这个女人的形象。有时 他自忖为什么侯爵夫人单单注意到了他,对于她希望再见到 他的真正用意,他作了各种各样的解释。有时他自认为找到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了她的好奇心的缘由,随着他对这个巴黎常见的礼节作出不 同的解释,他忽而心醉神迷,充满希望,忽而凉了半截,希 望全无。时而觉得大局已定,时而觉得全部落空。总之,他 竭力阻止自己爱上侯爵夫人。但他依然去了她家。常常有一 些潜在的思想指导着我们的行动,我们自己却并未意识到这 些思想的存在。这种说法看来十分离奇,不象真的,但是每 个诚实的人一生中必定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例证。夏尔去侯爵 夫人家,就是听从早已存在的思想而行动的,我们的经验和 心得,一般只是事后感觉出来的这些思想的发展。三十岁的 女人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所以象侯爵 夫人这样的女子和旺德奈斯这样的青年男子之间产生深切的 好感,这种例子已屡见不鲜,没有更为自然、更为实在、更 为先定的事了。确实,年轻姑娘的幻想太多,太没有经验,往 往把性的问题和爱情问题搅在一起,很难叫青年男子满意;而 成年妇女却懂得她所要作的全部牺牲。前者受好奇心支配,受 并非爱情的诱惑所支配;后者却顺应自觉的感情。前者对男 人让步;后者对男人选择,而选择本身不就是极大的奉承吗? 妇人是有经验的,她们的见识几乎总是付出高昂的代价从不 幸中获得,当她委身的时候,她给予的东西好象超出了她自 身;而姑娘因无知、轻信、不懂事理,不会对比,不会品评, 她只是接受爱情,体会爱情。妇人是教导人的,在我们喜欢 听人指导并以服从为乐的年纪,她谆谆善诱;姑娘什么都想 学,正当妇人温柔多情的时候,她们却表现得幼稚无知。姑 娘对你来说只不过是一次胜利,妇人却迫使你不断争夺。前 者只有眼泪和快乐,后者却是欢畅与内疚兼而有之。一个姑 人间喜剧第四卷 娘成为情妇,她准是堕落不堪了,人们会厌恶地把她抛弃,而 妇人却有上千种手段既保持权力又保持尊严。前者过分屈从, 使你过得舒适、安全,然而无聊,而后者做了大量的牺牲,必 定会希望爱情生活丰富多采;前者只让自己一个人名誉扫地, 后者却为了你的利益毁灭整个家庭。姑娘只有一种风情,以 为把衣服一脱,什么都解决了,而妇人却有万般的娇姿媚态, 情深似海,含而不露,总之,她满足了一切虚荣心,而黄毛 丫头只能满足一种虚荣心。再者,三十岁的女人心中会产生 犹豫、恐惧、担忧、慌乱和风暴,而这一切在姑娘的爱情中 是从来遇不到的。到了这个年纪,妇人要求青年男子归还她 为他牺牲的尊严,她只为他活着,关心他的前途,愿他过美 好的生活,并使他的生活光彩夺目:她服从,她祈求,她指 导,她堕落,她升华;她善于在任何时机安抚慰问,而姑娘 只会抱怨呻吟。总而言之,除了她的地位提供的种种有利条 件之外,三十岁的女人可以变成姑娘,扮演各种角色,具有 羞耻之心,甚至遭不幸之后会变得更美。在这两种女人之间 有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区别,有强和弱的区别,差别之大 难以估量。三十岁的女人满足一切,而姑娘什么也满足不了, 否则就不成其为姑娘了。上述思想在一个青年男子的脑子里 发展成熟,使他产生最强烈的激情,这种激情之所以强烈,是 因为它把风俗习惯所造成的人为感情与天性的真实感情结合 在一起了。 女人一生中最重大和最关键的一步恰恰是她认为最无足 轻重的事Ⅲ。一旦结了婚,她便不再属于自己,她是家庭的王 ①指结婚。此处的论点,巴尔扎克曾在《婚姻生理学》中全面目述。 人间喜剧第四卷 后,也是家庭的奴隶。女人的圣洁是跟社会的义务和自由不 相容的。解放妇女,就是腐蚀妇女。允许一个外人进入家庭 圣地,不就等于引狼入室吗?允许女人引外人进来,这不是 一个错误吗?或确切地说,不是等于一个错误的开端吗?应 该不折不扣地接受这个理论,要不然就得宽恕情欲。迄今为 止,法国社会确实采取了mez∞termineⅢ:谁遭到不幸就嘲 弄谁。正象斯巴达人只惩罚愚笨,法兰西似乎允许偷盗。但 这很可能是一种贤明的制度。公众的蔑视成了最可怕的惩罚, 它直刺女人的心房。妇女应该保持,而且应该毫无例外的保 持体面,因为没有尊重,她们就没法生活。妇女中最腐化的 人甚至在出卖未来的同时首先要求宽恕过去,竭力使她的情 人明白她情愿用难以舍弃的幸福来换取社会所拒绝给她的荣 誉。没有哪个女人第一次在家里单独接见一个青年男子时不 是这么想的,特别是接见象夏尔·德·旺德奈斯这样英俊、聪 明的青年。同样,很少有青年人会不怀着某些秘密的心愿去 见象德·哀格勒蒙夫人这样美丽、聪明和不幸的女人,因为 他们认为对这样的女人产生爱情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侯爵夫 人听见通报德·旺德奈斯的时候感到心慌意乱;而夏尔则几 乎很难为情,尽管外交官通常是能保持镇定的。但是侯爵夫 人很快做出亲切的神态,这是妇女们提防别人批评她们装腔 作势的护身法宝。这种态度可以防止对方想入非非,既不是 毫无情意,又用礼貌的形式使感情降温。女人可以在这种模 棱两可的态度下不动声色地坚持下去,犹如处在十字路口:可 ①意大利文:折衷的办法。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以通向尊敬、漠然,也可以通向惊愕、热情。只有到了三十 岁,女人才有在这种处境中应付裕如的本领。她能够嬉笑、打 趣、温情脉脉而不损害自己的名誉。这时女人已具备必要的 触觉,能够恰如其分地拨动男人的全部感情之弦,然后研究 这些弦上发出的声音。她的沉默和她的谈吐同样危险。你永 远猜不透这种年龄的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是挖苦你还是 真心诚意祝福你。在给了你跟她周旋的权利之后,说不定突 然用一句话、一个眼色、一个手势 其威力她们自己是清 楚的——中断来往,把你抛弃,继续牵动你心中的秘密。她 们可以用一句笑话把你牺牲掉,也可以对你表示关心,而她 们自己则既受到她们弱点的保护,也受到她们力量的保护。尽 管夏尔第一次来访的过程中,侯爵夫人置身于中立地带,却 仍保持着女人的崇高尊严。她内心的痛苦始终笼罩在虚假的 快乐之上,犹如一层薄雾,把阳光遮掩得朦朦胧胧。旺德奈 斯离开的时候,已经从这次谈话得到了无名的乐趣,但是他 依然确信征服侯爵夫人这样的女人代价太高,试图爱她们是 难以做到的。他起身告辞的时候,心想: “这将需要似海的深情,需要比谋求荣升次官更大的耐心 来追求,但如果我愿意的话……。”这句要命的如果我愿意的 话,往往使固执的人声名狼藉。在法国,自尊心会引起爱情。 夏尔第二次来德·哀格勒蒙夫人家后,相信她乐于跟他谈话。 他不想天真地追求爱情的幸福,而想扮演一个双重身分的角 色。他竭力装出已经被迷恋,然后冷静地分析这种私情的发 展过程,想一身兼任情人和外交官。但是他厚道、年轻,这 种剖析只会把他引向无边无垠的爱情,因为侯爵夫人不管是 人间喜剧第四卷 矫揉造作还是真诚自然,反正比他强得多。每次夏尔从德· 哀格勒蒙夫人家里出来,他坚持他的怀疑态度,对自己心灵 的逐步变化作严格的分析,用这种分析来扼杀自己的情感。 “今天,”在第三次访问后他心想,“她使我明白她非常不 幸,生活很孤单,要是没有她的女儿,她非死不可,她只能 逆来顺受。然而我并非她的兄弟,亦非她的忏悔师,为什么 她对我诉说她的忧伤呢?她爱上我了。” 两天之后,走出德·哀格勒蒙夫人家的时候,他责斥现 代的风尚: “爱情带有时代的色彩。一八二二年的爱情是空论派Ⅲ 的。从前爱情通过行动来考验,现在人们议论爱情,论证爱 情,对爱情夸夸其谈。妇女被迫采用三种手段:首先,她们 怀疑我们的感情,不承认我们能够象她们爱得那么深。这简 直是装腔作势!是不折不扣的挑战,侯爵夫人今晚的举动就 是这样。其次,她们装出非常不幸的样子,激发我们天生的 同情心或自尊心。一个青年男子能安慰一个非常不幸的女子 难道不引以自豪吗?最后,她们喜欢装出纯洁无瑕的样子!她 想必以为我相信她还是个处女。她可以拿我的一片诚心做一 次绝妙的投机。” 但是有一天,在反复怀疑之后,他寻思侯爵夫人也许确 实是真诚的,这么多的痛苦怎么装得出来,为什么要假装逆 来顺受?她形影相吊,暗暗强忍哀伤,只在感叹的声调中稍 ①指斯丹达尔的论著《论爱情》,以及当时被称为空论派的自由保守派的理 论。 人间喜剧第四卷 稍有所流露。从这天起,夏尔对德·哀格勒蒙夫人产生了强 烈的兴趣。然而当他照例登门拜访的时候,尽管这种心心相 印的约会对双方都已不可缺少,旺德奈斯仍然感到她的女主 人干练而不够真诚,他最后的结论是:“确实,这个女人很有 一手。”他进屋后,看见侯爵夫人正摆出她最喜欢的充满伤感 的神态。她抬眼望了他一下,没有动弹,只投以类似微笑的 一道目光。德·哀格勒蒙夫人表达的是信任、是真正的友谊, 但毫无爱情的成分。夏尔坐下,说不出一句话,他很激动,这 是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激动。 “您怎么啦?”她用同情的声调问道。 “没有什么,”他回答,“不过我在想一件您不关心的事 情。” “什么事情啊?” “嗯……会议已经结束了。” “噢,”她说,“您本应该去参加会议的?” 直接回答是最有说服力的,这是妙不可言的爱情表示,但 夏尔没有这么做。德·哀格勒蒙夫人的神情表明了诚实的友 情,使一切虚荣的打算落空,使一切爱情的希望破灭,使这 位外交官的一切疑惑消失。她全然不知或装作完全不知道她 被人迷恋着;而当惶恐不安的夏尔反躬自问的时候,他不得 不承认他也的确没有做过任何事情,没有说过任何话,使这 个女人认为有人爱她。德·旺德奈斯先生这天晚上觉得侯爵 夫人一如往常:爽直而亲切,真心表露痛苦,为得到一个朋 友而高兴,为遇上一个善于倾听她的心声的心灵而自豪。到 此为止,不越出雷池一步,根本没有想到一个女人可能被诱 人间喜剧第四卷 惑两次。她已经经历过爱情,而且至今这带血的爱情还留存 在心底。她想象不出幸福怎么可能使女人陶醉两次,因为她 不但相信精神,而且也相信灵魂,对她来说,爱情不是一种 诱惑,而是一切崇高的诱惑的结合。此时夏尔又变成年轻人, 他被如此伟大的个性征服了,渴望探求被命运而不是被过错 所摧毁的人生的奥秘。他请她解释为何极度哀伤,她的芳容 为何总是浮现着一种宁静的忧郁,德·哀格勒蒙夫人只向他 瞪了一眼,但这深沉的眼光却犹如山盟海誓的印记。 “别再向我提类似的问题啦,”她说,“三年前,也是这么 个日子,爱我的人死了,能为他的幸福而牺牲我的名声的唯 一男人死了,而且是为了挽救我的名誉而死的。爱情正当青 春时节,纯洁无瑕,充满幻想的时候,突然中断了。命运把 我推向了一次热恋,但在我投身这次爱情之前,我被曾经毁 过多少姑娘的假象诱惑了,被一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男 人迷惑了。结婚以后,我的希望犹如飘零的秋叶,一点一点 地破灭。如今我失去了正当的幸福,失去了人们称之为罪孽 的幸福,这个幸福我还没有享受到就已失去了。现在我一无 所有。如果说我没有死成,那么我至少应该忠于我的记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没有哭,只垂下眼睛,轻轻地绞着 手,把手指交叉在一起是她的习惯动作。这些话说得很朴实, 但声调是绝望的,其深沉的程度不亚于她的爱情,所以没有 给夏尔留下任何希望。她绞着手指用三言两语表达的这种可 怕的生活,一个弱女子内心强烈的痛苦,一位美丽的女性头 脑里这种深不可测的渊壑,一句话,三年Ⅲ的悲伤,三年的 ①按上下文推算,本应为四年。 人间喜剧第四卷 眼泪使旺德奈斯着迷,他默不作声,在这位伟大和崇高的女 子面前自惭形秽:他看见的不再是完整无缺、妙不可言的肉 体美,而是超凡脱俗的灵魂美了。他终于遇到了理想的人。一 切在激情中生活和热切追求激情的人,一切向往激情的收获, 然而未及享用便抱憾身己的人,都曾神魂颠倒地梦想过、惊 天动地呼唤过这种理想的人。 听到这样的话语,面对这个美丽而崇高的女性,夏尔感 到自己的思想狭窄。如此朴实而高尚的一幕,他一时竞不知 如何应对,只得就妇女的命运问题,套用几句老生常谈: “夫人,应该善于忘记自己的痛苦,要不然就得自掘坟 墓。” 但理性与感情相比总是显得褊狭,理性如同一切讲求实 际的东西,本来就是有限的,而感情则是无限的。应当感知 的时候却推理,这是没有作为的人的特征。旺德奈斯于是默 不作声,久久凝望着德·哀格勒蒙夫人,然后告辞走了。这 个女人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越来越高大,他深深为这种新产 生的思想而苦恼,犹如一个画家在画室中画过了庸俗的模特 儿之后,突然见到博物馆里最美丽而最不受人重视的古代摩 涅莫绪涅Ⅲ塑像。夏尔深深钟情了。他以一片青春的赤诚,用 初恋的满腔热忱钟情于德·哀格勒蒙夫人,他的热情具有一 种不可言喻的魅力,一种即使爱情不衰,将来也不可能完整 地保持下来的纯真。这是一种美不可言的激情,这种激情几 ①摩涅莫绪涅,即记忆女神,她一连九夜跟宙斯结合,生下九个缪斯(女 神)。 人间喜剧第四卷 乎总是由女人挑起,为女人所津津有味地品尝,因为三十岁 的盛年是女人一生中诗意最浓的岁月,她们能统观整个一生, 既能看到过去也能展望未来。这时候,女人们懂得爱情的全 部价值,享受着爱情的欢乐,而又惟恐失去爱情,因为尽管 她们的心灵还保留着青春的美,青春却已将她们抛弃,她们 的激情因惧怕未来而与日俱增。 “我钟情了,”旺德奈斯这次离开侯爵夫人时心里想,“不 幸的是我找到一个依恋往事的女人。跟死人竞争是困难的,因 为死人已不在世,不会干蠢事,不会讨人嫌,而且人们只想 到他的优点。要去消除回忆的魅力,扑灭与失去的情人相联 系的希望,这岂不是想破坏完美吗?因为失去的情人只唤起 过情欲,这是爱情最美、最诱惑人的内容之所在。” 由于心灰意懒和生怕不成功,一切真正的热恋开始时总 是诚惶诚恐的,旺德奈斯这种悲观的想法是他越来越失灵的 外交手段的最后一着棋。从此他失去了心机,变成了爱情的 玩物,沉湎于靠一句话、一次沉默、一个依稀的希望这类细 枝末节来维持的怪诞的幸福。他决意搞柏拉图式的恋爱,每 天来呼吸德·哀格勒蒙夫人呼吸的空气,几乎死钉在她家里, 形影不离地到处跟着她,他这种热忱是自私和绝对忠诚的混 合物。爱情有一种本能,善于识别通往心灵的途径,宛如一 只弱小的昆虫百折不挠、无所畏惧地向花儿挺进。所以凡是 真挚的感情,其命运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一个女人想到她的 生活多少取决于她的情人欲求的真实性、强烈性、持久性,这 难道不是很值得她大大恐慌一番吗?要一个妇人、一个妻子、 一个母亲提防一个年轻男子的爱情是办不到的,她能做的唯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事情是,一旦猜测到了他心中的秘密,——女人总是能猜 测到的——便不再继续见他。但是这种做法未免太绝了,女 人是不肯干的,因为女人到了觉得婚姻是一种负担的年纪,她 便感到无聊和厌倦,即使她丈夫不抛弃她,夫妻的感情也已 淡漠了。要是这女人长得难看,遇到有人把她当作美女来爱, 肯定会受宠若惊;要是她年轻俊俏,诱惑她们的力量势必与 她们自己的诱惑力旗鼓相当:因而具有磅礴的气势;要是她 奉礼守节,一种人间崇高的情操会促使她们从自己为情人所 作的伟大牺牲中找到某种宽恕,从艰苦的搏斗中找到荣誉,不 管是哪一种情况,她们都要跌入陷阱。所以面对如此强烈的 诱惑,任何教训都不过分。从前希腊、东方不许女子出闺门, 现在英国也有这种风气,这是捍卫家庭道德的唯一办法,但 在这种制度统治下,社会的乐趣消失了,社交、礼仪,优雅 的风尚也就不复存在了。各个国家应当三思而后行。 就这样,时隔第一次相逢数月之后,德·哀格勒蒙夫人 感到她的生命已和旺德奈斯的生命紧紧结合在一起了,她奇 怪自己跟他竞那么情投意合,不过她并不感到过分的不安,相 反倒有几分高兴。是她采纳了旺德奈斯的意见,还是旺德奈 斯迎合了她的所好?她根本不加过问。这位可敬可爱的妇人 已经被卷进激情的洪流,却战战兢兢、假装诚恳地对自己说: “喔!不可能!我将忠于为我而死的男人。” 帕斯卡尔说过:“怀疑上帝,就等于相信上帝。”同样,一 个女人只有当她被擒的时候才挣扎。侯爵夫人意识到有人爱 上她的那天,思绪万千,百般矛盾。对经验的迷信使她顾虑 重重。她能幸福吗?社会规定的礼法不管是对是错,她能无 人间喜剧第四卷 视礼法找到幸福吗?迄今为止,生活向她倾注的只是苦汁。由 社会礼仪隔开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会有好的结局吗?幸福是 否总有一天要付出高昂的代价?话说回来,如此热切渴望的 幸福,人们如此自然地会去追求的幸福,也许有朝一日她真 能得到!好奇心总是为情人们辩护。正当她私下思想斗争的 时候,旺德奈斯来了。他的出现使推理的玄学幽魂销声匿迹。 如果说年轻男子和三十岁的女子的感情迅速地不断起伏变 化,那么总有这样一个时刻,差别消失了,种种推理化为一 体,化成最后的思想,既为情欲所融解,又证实了情欲。抵 制的时间越长,爱情的呼声越强。我们这门课程到此结束,如 果我们借用画家惟妙惟肖的用语来形容,那么可以说关于这 个去皮人体模型的研究到此告一段落,因为这个故事只解释 了爱情的风险和理论,而没有对爱情进行描绘。不过,从现 在开始,每天都要在这个骨架上着色敷彩,给它增添青春的 丰姿,恢复筋肉的元气,再生活动的能力,使它容光焕发,美 丽动人,使它的感情具有诱惑力,使它的生命具有吸引力。夏 尔发觉德·哀格勒蒙夫人若有所思,便问她:“您怎么啦?”赋 有魔力的柔情使他的语调恳切感人,但她避而不答。这个甜 蜜的问话促进了心灵的沟通。侯爵夫人凭她女性奇妙的本能 懂得,叹息不幸或吐露不幸差不多等于主动接近。如果这些 话每一句都已经有了他们俩心领神会的涵义,她又有什么风 险不能冒呢?她用清醒而明亮的眼光审视了自己之后,默然 无语,她的沉默也感染了旺德奈斯。 “我身体不舒服,”她终于开口了,因为这一阵沉默的意 义叫她害怕,此刻她眼睛的表情充分弥补了语言的不足。 人间喜剧第四卷 “夫人,”夏尔回答,他的声音柔和,但非常激动,“心灵 和肉体,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如果您感到幸福,您就会青春 常驻、容光焕发。为什么您不向爱情索取被爱情夺走的一切 呢?您认为生命已终结的时候,其实您的生命刚刚开始。请 您信任一个朋友的照应。被人爱是多么愉快的事啊!” “我老了,”她说,“没有任何理由不继续象以前那样痛苦 地生活。至于您,不是说应该恋爱吗?唉,我既不应当,也 不能够。除了您的友情还能向我的生活洒下几滴甘露以外,我 对谁都没有兴趣,谁都消除不了我的回忆。一个朋友我可以 接受,但是一个情人我必须回避。此外,把一颗枯萎的心换 取一颗年轻的心,接受我不能再相信的幻想,创造一个我根 本不信或者胆战心惊生怕失落的幸福,这在我恐怕不大厚道 吧?我可能用利己主义去回报他的一片忠诚,他感情丰富,而 我则运用心机;他兴高采烈享受欢乐的时候,我的回忆可能 大煞风景。不行,您说是吧,初恋是永远无法代替的。何况 有哪个男人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来要我的心呢?” 这些话装腔作势到了可恶的程度,是理智的最后挣扎。 “如果他就此泄气罢手的话,那么我将独善其身,忠诚不渝。” 这个想法浮上这个女人的心头,对她来说犹如一根纤细的柳 枝,游水者在被激流卷走以前常常抓着这样的柳枝不放。听 到这个决断,旺德奈斯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然而这一下 颤抖在侯爵夫人心上的作用胜过他以前全部孜孜不倦的努 力。最能感动妇女的,莫过于在我们身上看出她们所具有的 细腻、温雅和微妙的感情,因为在她们身上,细腻和温雅是 真情的标志。夏尔战栗的动作表露出一种真正的爱情。德· 人间喜剧第四卷 哀格勒蒙夫人凭她的痛苦感受觉察到旺德奈斯情感的力量。 年轻人冷冷地说:“您也许说得对。新的爱情,新的神伤。”然 后,他换了话题,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他的激动 是显而易见的,他聚精会神地望着德·哀格勒蒙夫人,好象 最后一次见她似的。最后他向她告辞时激动地说:“永别了, 夫人。~‘再见吧。”她娇滴滴地说,这种娇媚的秘诀只有优秀 的女性才掌握。他没有回答便径自走了。 夏尔走了,他坐的椅子却替他说话,她万分后悔,感到 自己理亏。当一个女人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太宽厚或者伤害 了某个高贵的心灵时,她的感情就会大大增涨。在爱情上千 万不要小看恶劣的情绪,这种情绪往往能拯救我们,女人只 有受到德行的打击才屈服。徒有好愿望,也要下地狱,此话 并非说教者的悖论。旺德奈斯几天没有登门。每天晚上通常 约会的时刻,侯爵夫人万分内疚,焦急地等待着他。写信吧, 这就等于吐露真情。何况她本能地感到他会回来的。第六天, 仆人向她报告他来了。她听到这个名字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她的喜悦吓了她自己一跳。 “您罚得我好苦啊!”她对他说。 旺德奈斯呆呆地望着她。 “罚您?”他说,“为什么呀?” 其实夏尔很明白侯爵夫人的意思,但他想报复,他受了 多大的痛苦,而且她竞曾怀疑他的痛苦。 “您为什么不来看我?”她微笑着问。 “没有人来看您吗?”他不直接回答她。 “德·龙克罗尔先生和德·玛赛先生,小德·埃斯格里尼 人间喜剧第四卷 翁来过这里,一个是昨天来的,另一个今天上午,呆了近两 个小时。我还见到了菲尔米亚尼夫人和令姐,德·利斯托迈 尔夫人。” 又多一层痛苦!有些人恋爱时带着虎视眈眈的专横和凶 恶,芝麻大的事也会引起极大的妒忌,总是想使心爱的人儿 避免受爱情以外的一切影响,不是如此恋爱的人难以理解旺 德奈斯此时的痛苦。 “什么!”他心想,“她居然接待那些称心如意的家伙,她 跟他们聊天,而我形影相吊,被撇在一边干倒霉!” 他强忍住忧伤,把爱情藏在心底里,好象把棺材沉到海 底。他的思想不向外表露,象酸类那样,造成损伤快,挥发 得快。可是他的前额蒙上一层阴霾,德·哀格勒蒙夫人顺着 女性的本能也忧伤起来,不过她并不明白那缘故。旺德奈斯 觉察到她并非有意给他造成痛苦,于是吐露了他的境况和他 的妒忌,他好象是在谈论一种假设,供情人们争论取乐。侯 爵夫人一切都明白了,受到极大的感动,忍不住流下热泪。自 此,他们双双进入爱情的天堂。天堂与地狱是两大诗题,我 们的一生只以这两点为轴心转动:快乐或痛苦。天堂现在是、 将来永远是人类感情之极的无涯的形象,而这个形象呈现在 我们眼前的永远只是它的局部,因为幸福是单一的,而地狱 却表现为痛苦对我们无穷无尽的折磨,由此我们可以写出诗 篇,因为痛苦是各不相同的。 一天晚上,两个情人单独相会,默默地坐在一起,专心 眺望美丽的苍穹:落日余辉向澄清的天空抹上淡淡的金黄色 和淡淡的紫红色。在这白日将尽的时刻,逐渐暗淡的光线好 人间喜剧第四卷 象唤醒了温情,我们的激情缓缓蠕动,我们美滋滋地体察着 寂静中某种莫名的骚动。大自然以隐隐约约的景象向我们暗 示幸福,当幸福接近我们的时候,大自然邀请我们尽情享受, 当幸福消逝的时候,大自然则教我们为之遗憾。在这充满奇 观妙景的时刻里,在这柔和迷人、微光幽然的天幕下,自然 景色动人的和谐与内心的诱惑结合在一起要抵制魔力无穷的 心愿是十分困难的啊!于是忧伤消融,其乐陶陶,但痛苦加 剧。壮丽的晚景是吐露爱情的信号,鼓励他们倾心相爱。沉 默比谈话更加危险,广漠无垠的天际所具有的力量全部映入 他们的眼帘,并且从眼睛中反射出来。如果这时他们说话,一 字一句都会具有无法抗拒的力量。声音里难道没有光彩?眼 光里难道没有紫霞?天堂不就是在我们心中?或者说,我们 不就是象在天堂里吗?旺德奈斯和朱丽叶Ⅲ俩人交谈起来,几 天来她让旺德奈斯亲切地称她朱丽叶,而她则乐于叫他夏尔。 不过他们谈话最初的题目都跟他们自己失之千里。如果说他 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那么他们却如醉如痴地倾听 着话外的心声。侯爵夫人的手放在旺德奈斯的手里,她把手 伸给他时并没有想到这是一种恩惠。 他俩偎依在一起观赏壮丽的景色,白雪皑皑,冰凌莹莹, 奇峰异峦,山腰有乌云缠绕,如同一幅图画,火红和墨色对 比分明,点缀着天际,赋有无法模仿的、转瞬即逝的诗意,这 是包裹新生太阳的华丽的讯褓,收殓太阳的洁白的尸布。这 ①侯爵夫人忠于过去的爱情时称朱丽,而这时朱丽却喜欢人家叫她朱丽叶 (喻指《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朱丽叶)。这个名字几乎是爱情的象征。 人间喜剧第四卷 时朱丽叶的头发轻轻擦着旺德奈斯的面颊,她感觉到微微的 接触,不由得强烈地颤抖了一下,而他颤抖得更厉害,因为 他们俩逐渐到达了一个难以解释的关键阶段:寂静赋予感官 一种非常敏锐的知觉,最轻微的冲击会使忧思重重的人痛哭 流涕和悲痛欲绝,或者使飘飘然的恋人兴高采烈,得意忘形。 朱丽叶几乎不由自主地压紧他朋友的手。这个富有感情的压 力给了怯生生的情人以勇气。此刻的快乐和未来的希望全部 融化在一片激情之中:初次的爱抚,夏尔在德·哀格勒蒙夫 人面颊上纯洁、羞怯的亲吻,使他们俩激动不已,平日里愈 胆怯,此时就愈胆大,而且愈危险。不幸的是,他们俩既不 矫饰也不作假,这是两颗高尚灵魂的情投意合,他们被礼法 隔离,却被天性结合。就在这时,德·哀格勒蒙将军进来了。 “内阁改组了,”他说,“令伯参加了新内阁。所以您很有 希望当大使啊,旺德奈斯。” 夏尔和朱丽涨红了睑,互相望了望。两人同时害羞也是 一种联系。他们俩有着共同的思想,相同的内疚,两个偷吻 的情人之间的联盟,犹如刚杀人的两个强盗之间的联盟一样 可怕而且一样牢固。总应该给侯爵一个回答啊。 “我不想离开巴黎了,”夏尔·德·旺德奈斯说。 “我们知道为什么,”将军接口道,他装出发现秘密的人 的精明相,“您不愿离开令伯,为的是继承他的贵族院议员席 位。” 侯爵夫人躲进自己的房间,心里狠狠骂了他的丈夫一句: “他愚蠢到了极点!” 人间喜剧第四卷 四上帝的旨意 在意大利门和卫生检疫站之间有一条通往植物园的市内 林荫道Ⅲ,这里的景致能使艺术家赏心悦目,能使最倦于观赏 美景的旅行家流连忘返。如果你走上道旁微微隆起的一个小 丘一从这里开始,浓荫蔽日的大道曲曲弯弯,宛如林间一 条静悄悄的绿色小径,你可以看见一道幽深的河谷,谷地里 半乡村式的工厂星罗棋布,有稀疏的青翠草木点缀其间,别 弗尔河(或称戈伯兰河)吲的浊流滚滚而过。山丘的那一面成 千的屋顶鳞次栉比,好似万头躜动的人群,荫庇着圣马尔索 区的穷苦人。先贤祠宏伟的穹顶、慈谷军医学院灰暗凄凉的 圆顶,高傲地俯视着整个阶梯形的城镇,阶梯的台坡由曲曲 弯弯的街道构成,显得奇形怪状。相形之下,这两个建筑物 巨大无比,居高临下,似乎把摇摇欲坠的民房和山谷里最高 大的杨树踩在脚下。左边,天文台好象一个又黑又瘦的幽灵, 因为从这里望去,日光透过窗户和走廊会产生难以形容的幻 觉。远处,在卢森堡区一片青灰色的建筑和圣絮尔皮斯教堂 ①意大利门位于穆夫塔街北端,这条街当时直达现今的意大利广场;卫生 检疫站位于今圣雅各广场。当时巴黎的环城大道被入市税征收处分割成 两部分。故事发生在市内,环城道现称布朗基大道。故事发生的确切地 点是在靠该大道双号一边的爱德蒙·贡迪内街和保尔·热韦街之司。 ②别弗尔河发源于凡尔赛,分两支注入塞纳河,十四世纪冉·戈伯兰在别 弗尔河畔建厂,后人也称戈伯兰河。染坊和制革业使用河水,造成现在 人们所说的污染。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灰色钟楼之间,荣军院漂亮的尖顶闪闪发光。这一带建筑 掩映在青枝绿叶之中,消失在模糊的阴暗处,随着天空的色 彩、光线或云景的不断变化而显示出万千气象。远方,高楼 大厦布满天际,近处,树木起伏荡漾,乡间小路蜿蜒蛇行。右 边,景色别致,你从宽阔的空隙望去,圣马丁运河的水面犹 如长长的白练,两岸砌着红色的石块,岸旁种着菩提树,其 间耸立着公仓Ⅲ的罗马式建筑。最远处,美城区烟雾迷漫的 高地背负着房屋和磨坊,起伏的地势和峥嵘的云脚浑然一片, 竞难以辨认。沿山谷排列的屋宇和依稀如童年回忆的地平线 之间,有一座你看不见的城市,一座巨大的城市,消失在广 慈医院的屋顶和东城公墓的山顶之间的深渊里,沉浮在痛苦 与死亡之间。城市发出沉闷的隆隆声,犹如大海在悬崖的后 面咆哮,它好象在怒吼:“我在这儿哪!”如果太阳向巴黎的 这个侧面倾泻光芒,廓清尘埃,使万物豁然开朗;如果太阳 映入几扇玻璃窗门,照亮屋顶,投射在金色的十字架上,刷 白墙垣,使空气变成一块透明的轻纱;如果太阳给奇幻的阴 影造成千差万别的对比,如果天空蔚蓝、地面熙熙攘攘,如 果大钟鸣响,那么你可以从那儿欣赏到难以想象的人间仙境, 你会为之倾倒,如同见到那不勒斯、伊斯坦布尔吲或佛罗里 达吲的美景那样心荡神驰。这支管乐队乐器齐全,既有人世 ①公仓用来储存防饥荒的粮草,此处公仓建于一八0七年,位于现今的布 东大道。 ②伊斯坦布尔,土耳其一港口。 ③佛罗里达,美国东南一岛屿,现为美利坚合众国的一个州。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喧哗又有孤独的诗人平静的吟唱,既有万物的气息,又有 上帝的声音。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宁静的柏树下,沉睡着这样 一座城市。 一个春天的早晨,正当太阳使这美丽的景色大放光彩的 时候,我倚着一棵榆树观赏风景,任那春风吹拂树上的黄花。 面对这一派壮丽多采的景致,我辛酸地想到我们对当今祖国 的轻蔑,甚至在书籍里也有反映。我诅咒那帮可怜的言人,他 们厌弃我们美丽的法兰西,用高价购买蔑视他们祖国的权利, 举着单柄眼镜,走马看花地观赏已经变得俗不可耐的意大利 风景。我怀着深情厚意凝望着现代的巴黎,不禁沉浸在梦想 里。突然一个响亮的接吻声扰乱了我的清静,驱散了我的哲 理的思索。我站在山谷陡峭的坡顶一条与大道平行的小路上, 坡下是淙淙的流水。朝戈伯兰桥那边望去,我看见一个在我 看来还相当年轻的妇人,穿着雅致大方,她那温存的面容好 象和甜蜜明快的景色交相辉映。一个英俊的年轻男子正把一 个少见的漂亮男孩放在地上,所以我不知道这个响吻是亲在 母亲的睑颊上呢,还是亲在男孩的睑颊上。两个年轻人的眼 睛、举止、微笑都反映出他们有一致的、温柔而活跃的思想。 他们迅速而轻松地挽起手臂,相互靠拢时,配合之默契令人 惊叹。这当儿,他们只想到自己,根本没有察觉我在场。不 过旁边还有另一个孩子,这孩子闷闷不乐,赌气地背对着他 们,向我投来的目光里有一种令人刺心的表情。这孩子让弟 弟一个人奔跑,弟弟忽而跑在他母亲和年轻人的后面,忽而 跑在他们前面。她的穿着跟弟弟一样,也那么招人怜爱,但 举止更柔和,一声不响,常常发呆,仿佛一条冻僵的蛇。这 人间喜剧第四卷 是一个小女孩。美丽的妇人和同伴的散步有一种说不出的机 械性。也许为了消遣,他们只限于在小桥和停在大道拐弯处 的马车之间很小的空地上来回走动,时而停下脚步,彼此瞧 瞧,相对而笑。他们的谈话变化无常,忽而气氛活跃,忽而 无精打采,忽而疯疯癫癫,忽而严肃认真。 我躲在大榆树后面欣赏这个美妙的场面,如果我没有发 现若有所思、沉默寡言的小女孩睑上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相称 的深思的迹象,我多半不会注意到他们的秘密。当她母亲和 年轻人走过来挨近她时,她常常阴郁地歪着头,如同对弟弟 一样向他们偷偷瞟一眼,这是一种实在奇特的眼光。每当小 男孩撒娇想跟他们走在一起时,美丽的妇人或青年男子总是 抚摸他的金黄鬈发,亲切地拍拍他细嫩的脖子或白色细布绉 领,这时,眼圈略青的女孩睑上立即出现敏锐的反应、天真 的恶意、粗野的目光简直无法描述。无疑,这个奇怪的小女 孩柔弱的容貌上有一种大人的激情。她不是在苦恼便是在思 索。不过,对这些年华似锦的人们来说,究竞是什么更为致 命呢?是埋藏在胸中的痛苦呢,还是吞噬着刚诞生的心灵的 早熟思想?一个母亲也许知道吧。至于我,我认为最令人寒 心的事莫过于看到孩子的额头上呈现老人的思想,相比之下, 贞女出言亵渎神明还没有这么可怕。所以这个已经开始动脑 筋的小女孩木讷的神情,她那少得出奇的动作,这一切引起 了我的兴趣。我好奇地注视着她。凭着观察家天生的想象力, 我把她跟她的弟弟作了一番比较,企图捕捉他们之间的关系 和差别。女孩是深色头发,黑眼睛,健壮、早熟;小男孩是 金黄头发,海绿色眼睛,体力单薄,两人形成强烈的对比。姐 人间喜剧第四卷 507 姐大概有七、八岁,弟弟不到六岁。Ⅲ他们的穿着打扮完全相 同。可是仔细瞧一瞧,我便注意到他们的衬衣圆绉领有一点 相当细微的差别,但这点细微的差别后来给我揭示了整整一 段往事,同时给我揭晓将来发生的整个悲剧。确实算不了什 么,褐发小姑娘的圆绉领上只简单绣上一圈折边,而弟弟的 圆绉领上却镶着漂亮的刺绣,这暴露了母亲心中的一个秘密, 一种无言的偏爱,孩子们能看透母亲的心事,好象上帝的圣 灵附在他们身上。金发男孩无忧无虑,欢欣雀跃,长得象个 小女孩,因为他的皮肤白哲细嫩,动作文雅,容貌温柔,而 姐姐尽管强壮,五官端正、面色红润,却象一个病态的小男 孩。她活泼的眼睛已失去孩子那种迷人的水汪汪的光彩,好 似那种低三下四的人被心火烧干的眼睛。总之,她的白暂缺 少某种光泽,白里带青,恰是性格刚强的征兆。他弟弟两次 来找她,用动人的神态和美丽的目光,用肯定会使沙尔莱吲眉 飞色舞的表情,把他玩的小喇叭递给她:“喏,爱伦娜,你要 吗?”她却每次都恶狠狠地瞪他一眼作为回答。小姑娘在无忧 无虑的外表下显得阴沉可怕,每当她弟弟走近她,她就颤抖, 甚至马上睑红起来,但是看上去弟弟根本没有察觉到姐姐情 绪恶劣,他那纯真的童心所表现出的无忧无虑、关心别人的 神情和小姑娘睑上表现出来的成年人的老谋深算形成强烈的 ①由于本段原系独立的短篇,人物的年龄与前文有矛盾。按前文爱伦娜生 于一八一七年,朱丽与旺德奈斯相爱是在一八二五年以后,两个孩子的 年龄至少应相差八、九岁。 ②尼古拉图桑·沙尔莱(179¨_1845),法国当时的著名画家,雕刻家。 人间喜剧第四卷 对比。在她身上已经笼罩了成人的阴影。 “妈妈,爱伦娜不愿意玩,”小男孩高声说,他抓住她母 亲和年轻男子在戈伯兰桥上静默无言的时机发出抱怨。 “随她去,夏尔Ⅲ,你知道她老赌气。” 母亲漫不经心地说道,接着很快地转身和年轻人一起走 了。这句话使爱伦娜难受得落泪,她偷偷吞下眼泪,向她弟 弟望了一眼,眼光深沉,带着难以理解的表情。她先不怀好 意地朝弟弟站在上面的陡坡望望,然后瞅瞅别弗尔河,瞧瞧 桥、风景和我。 我怕被这一对快活的男女发现,因为我可能打扰他们的 谈话。我悄悄躲开,藏在一排接骨木形成的绿篱后面,树叶 把我挡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见。我悠然自得地在陡坡高处 坐下,静静地观望,时而欣赏变幻的美景,时而凝视孤僻的 小姑娘;我把头倚在接骨木上,正好和大路相平,所以透过 树丛的空隙或者根部我还能看见她。爱伦娜见不着我,显得 很不安,她的黑眼睛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好看的眼光朝小径的 远处、林木的后面到处找我。她为什么对我发生兴趣呢?这 时小夏尔天真的朗朗笑声在宁静的空中回响,犹如小鸟在歌 唱。跟他一样有金黄头发的英俊青年把他抱在怀里颠来颠去, 一边亲吻他,一边说些没头没尾、失去原意的话。我们对孩 子亲眶地说话时常常是这样的。母亲微笑着看他们闹着玩,时 不时轻轻说几句话,大概都是肺腑之言,因为她的伴侣非常 快乐地停了下来,用火一般热情的蓝眼睛瞧着她,神情痴迷。 ①小男孩的名字。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他们的声音夹杂着男孩的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他们 三个人都很可爱动人,在这美丽的风景里,这美妙的场景使 人感到一种难以想象的温馨。一个美丽、白哲、含笑的妇人, 一个爱情产生的男孩,一个青春焕发的男人,一片清澄的天 空,总之,自然界的一切都那么协调和谐,使人心旷神怡。我 突然发现自己也在微笑,好象这种幸福是属于我的。英俊的 青年听到钟鸣九下。他温柔地吻了他的女伴之后,往回走向 他的轻便双轮马车,这时车子已由一个老仆人驾着慢慢迎上 来。他的女伴变得严肃起来,甚至有一点忧郁。年轻人一边 听那可爱的孩子天真幼稚的絮语,一边最后亲吻了他几下。然 后,年轻人上了车,妇人呆呆地听着马车滚动,望着林荫大 道的滚滚尘土,就在这时候,夏尔朝站在桥边的姐姐跑来,我 听他用银铃般的声音向她问道:“你为什么不来向我的好朋友 告别呀?” 爱伦娜看见弟弟到了陡坡上,她朝他恶狠狠瞪了一眼,眼 睛里燃起一团火,其他任何孩子都没有这样可怕的目光,她 愤怒地把他猛然一推。夏尔沿着陡坡滑下去,碰到了树根,被 猛烈地弹到岩壁锋利的石块上,他的前额撞破了,鲜血直淌, 接着他滚进了污浊的河水。美丽的金发脑袋扎进水里,溅起 无数褐色的水柱。我听到了可怜的孩子的尖叫声,但很快就 被河水淹没了,他扑通一声重重地掉进水里消失了,好似一 块石头被投入水底。这事故象闪电一样迅速。我忽地站起来, 从一条小路跑下去。吓呆了的爱伦娜发出令人心碎的嘶叫: “妈妈!妈妈!”母亲已经来到,站在我身旁。她是象鸟一般 地飞快跑来的。但母亲的眼睛也好,我的眼睛也好,都无济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于事,我们认不出孩子淹没的确切地点。黑浪在宽阔的河面 上翻腾。别弗尔河床在这一带有十尺深的污泥。孩子大概已 死在里面,救他是办不到的了。这天是星期天,在这个时辰, 一切都在休息。别弗尔河上没有船只,也没有渔夫。我既找 不到竿子来探测这段臭河,远处也找不到一个人。我何必要 向人讲这场灾祸呢?何必要泄露这个不幸的秘密呢?爱伦娜 也许替她父亲报了仇。她的妒忌或许是上帝的意旨。然而我 望着她母亲,心中不寒而悚。她的丈夫,她的永恒的审判官, 将要对她进行何等可怕的审问呢?她的身边始终拖着无法否 认的证人。孩子的额头和面色是透明和半透明的,谎言对孩 子来说犹如一盏灯,照在他睑上,连眼睛都要红的。这可怜 的妇人还没有虑及回到家里会有怎样的灾难,她只顾向着别 弗尔河水发呆。 这样一个事件在一个女人的生活中一定会引起可怕的反 响,许多十分骇人的回声时时惊扰着朱丽叶的爱情生活,这 里要讲的就是其中的一次。 两、三年之后,一天晚饭后在德·旺德奈斯侯爵家里,他 当时正为父亲服丧,有一件继承的事要办,所以邀请了一位 公证人。这个公证人可不是斯特恩笔下的小公证人Ⅲ,而是巴 黎常见的那种又粗又胖的公证人,是值得尊重的人,这等人 一板一眼地干蠢事,重重踩着别人包藏起来的伤口,还要问 别人为什么叫苦连天。这种人一旦得知他们所干的害人侵事 ①指斯特恩的小说《感伤旅行》中的人物。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缘由,便说:“说真话,我事先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啊!”总 而言之,这公证人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笨蛋,除了证书契约之 外,对生活一窍不通。外交官有德·哀格勒蒙夫人在身旁。德 ·哀格勒蒙将军没有等饭吃完就彬彬有礼地退了席,带着两 个孩子看戏去了,去大马路的昂必居喜剧院或者快活剧院。尽 管情节十分刺激,这种剧却在巴黎被认为可以让孩子们看而 没有危险,因为无辜者总以胜利告终。父亲没有吃饭后果点 就走了,因为女儿和儿子一股劲地缠着他,催他在开幕前到 达剧院。 公证人,这个沉着镇静的公证人,完全想不到德·哀格 勒蒙夫人为什么把孩子们和父亲打发去看戏,自己却不陪他 们一起去。他打从吃晚饭起就如钉在椅子上似的不动弹。他 和主人的一场讨论延长了吃饭后果点的时间,仆人们也就推 迟上咖啡。这些意外的事消耗了无疑十分宝贵的时间,引起 美丽的妇人作出不耐烦的表示,我们可以把她比作一匹赛跑 前的纯种马,前蹄不断踢蹬。对马和女人一窍不通的公证人 天真地认为侯爵夫人是一个生气勃勃、活泼愉快的女人。公 证人为能跟一个时髦女人和一个著名的政治家在一起感到高 兴,竭力卖弄聪明;他把侯爵夫人敷衍的微笑当作赞许,其 实她极不耐烦,而他却越来越起劲。主人当然明白女伴的意 思,他已经多次以沉默来回答公证人盼望得到的赞扬,但是 在这些意思很明确的静场时,这个电家伙眼睛瞧着火,搜肠 刮肚地寻找轶事趣闻。后来,外交家不耐烦地看表。最后,美 丽的妇人带上帽子准备告辞,当然并没有走。但公证人视而 不见,听而不闻,什么也没有明白,美滋滋地十分得意,满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以为他的话使侯爵夫人很感兴趣,使她待看不动。“我肯定能 使这个女人当我的主顾,”他心想。 侯爵夫人站着,戴上手套,绞着手指,一会儿看看跟她 一样不耐烦的德·旺德奈斯侯爵,一会儿看看层出不穷耍小 聪明的公证人。每次这个可敬的人说话稍停的时候,这对漂 亮的男女便松一口气,互相表示:“他总算要走啦!”但是不, 他仍待着不动。这简直是精神上的一场恶梦,终于激怒了两 个热恋的人,公证人的行为犹如一条蛇缠着两只鸟儿,迫使 他们采取生硬的态度。公证人津津有味地叙述一个得宠的代 理人如何运用卑劣的手段发财致富,其卑鄙的行为又是如何 被一个聪明绝顶的公证人不折不扣地识破,这时外交官听到 钟敲九响,他看出他的公证人不折不扣是一个笨蛋,只能干 脆下逐客令,于是他毅然决然用一个手势打断他的话。 “您想要火钳吗,侯爵先生?”公证人问道,一边把火钳 递给他的委托人。 “不,先生,我不得不赶您走了。太太要去找她的孩子们, 我得陪她去。” “已经九点了!跟殷勤可爱的人在一起,光阴似箭啊!”公 证人说,其实是他一个人唠叨了一个小时。 他取了帽子,又回过来站在壁炉前面,忍不住打了一个 饱嗝,根本没有注意侯爵夫人雷击般的目光,他对他的委托 人说:“我们归纳一下吧,侯爵先生。正经事要紧,明天我们 就给令弟发一张传讯,催告一下。我们先着手清点财产,然 后,毫无疑问……。” 公证人完全没有明白他的委托人的意图,他把主人刚才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逐客令理解成相反的意思。这桩遗产继承纠纷太微妙,旺 德奈斯出于无奈,不得不更正笨拙的公证人的意见,由此引 起了一场争论,又耽误了一些时间。 “听我说,”外交家在年轻妇人的暗示下最后说,“您搞得 我头昏脑胀,请明天九点钟跟我的诉讼代理人一起来吧。” “但是请允许我提醒您,侯爵先生,我们不一定能在明天 见着德罗什先生,而如果催告书不在中午以前发出,那就要 过期,而且……。” 这时一辆马车开进院子,听见马车声,可怜的妇人生气 地转过睑,掩饰涌上眼眶的泪水。侯爵拉铃叫人说他不在家, 但突然从快活剧院回来的将军抢在仆人的前面,一手拉着哭 红眼睛的女儿,一手拉着怏怏不乐的小儿子。 “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啦?”妻子问丈夫。 “我以后再对你说吧,”将军回答,一面朝旁边开着门的 小客厅走去,他看见里面有报纸。 烦躁的侯爵夫人失望地斜靠在一张长沙发上。公证人自 认为应当和孩子们表示亲近,用矫揉造作的声调对男孩说: “怎么啦,我的小乖乖,看了什么戏啦?” “《洪流滚滚的河谷》,”Ⅲ居斯塔夫悻悻地说。 “说句公道话,”公证人说,“我们现在的作家八成是疯子! 《洪流滚滚的河谷》!为什么不说《河谷的洪流》呢?一个河 谷完全可能没有洪流,而要是说“河谷的洪流”,作者就可能 ①《洪流滚滚的河谷,又名孤儿与凶手》,是迪佩蒂·梅雷的三幕情节剧 八一六年首次在圣马丁门上演。剧中有一个男人推一个小男孩入水。 人间喜剧第四卷 表达得更明确、更确切、更明显、更明白。这先不去管他。现 在,请想想在一道洪流里,在一个河谷中,能产生一场戏吗? 你们会反驳我说,如今这类演出主要的魅力在于布景,要是 这样,这个题目倒是挺合适的。您玩得很高兴吧,我的小少 爷?”他一边说一边在孩子面前坐下。 当公证人询问洪流里能发生什么悲剧时,侯爵夫人的女 儿慢慢转过身去哭了起来。母亲心里很不愉快,根本没有注 意女儿的行动。 “噢!先生,我倒是觉得挺好玩的,”男孩回答说,“戏里 有一个小男孩,他很可爱,不过他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因为 他的爸爸不要他了。哦,当他走到急流上面的桥头时,一个 大胡子的坏蛋,穿一身黑衣服,把他推进了河里,就在这个 时候,爱伦娜哭了起来,呜呜哭个不停,全场的人都嘘我们, 我爸爸就赶紧,赶紧把我们领出来了……。” 德·旺德奈斯先生和侯爵夫人两人惊得呆住了,好似突 然发了病,使他们失去了思想和行动的能力。 “居斯塔夫,你给我住嘴,”将军喊道,“我叫你不要说剧 场里发生的事情,你忘了我的叮嘱。” “请大人原谅他吧,侯爵先生,”公证人说,“我不该问他, 但我不知道事情如此严重……。” “他不该回答,”父亲说道,一边生气地看着儿子。 孩子们和父亲突然回来的原因,看来外交家和侯爵夫人 是十分清楚的。母亲望着女儿,见她哭泣不止,便起身向她 走去,不过同时紧紧板起了睑,声色俱厉、毫不宽容地对她 说: 人间喜剧第四卷 “够了,爱伦娜,到小客厅去擦干你的眼泪。” “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她怎么啦?”公证人问,他既想平 息母亲的怒火,又想安慰哭泣的女儿,“她长得多么好看,数 得上世界上最乖的小姑娘啦,夫人,我敢肯定她只会使您快 乐,是不是啊?小姑娘?” 爱伦娜哆哆嗦嗦地望着母亲,擦擦眼泪,尽力克制睑上 的抽搐,然后躲进小客厅里去了。 “诚然,”公证人滔滔不绝地往下讲,“夫人,您是一个绝 顶的好母亲,不会偏爱孩子的。再说您情操高尚,不会产生 这种可悲的偏爱,偏爱的恶果我们公证人看得特别清楚。社 会让我们经手这类事情,所以偏袒的感情在我们眼中表现为 最丑恶的形式——利益。譬如,一个母亲为了她所偏袒的孩 子们的利益,想要剥夺她丈夫的孩子们的继承权,相反丈夫 有时执意要把财产留给母亲所憎恨的孩子。于是导致勾心斗 角、担惊受怕,于是签定什么证书契约,搞什么秘密文件,伪 造变卖文件,委托遗赠等等。总之,一片混乱,可悲可怜,说 良心话,实在是可悲可怜!又如,有些父亲一辈子专门想方 设法剥夺孩子的继承权,窃取他们妻子的财产……是的,窃 取一词用的十分恰当。当然我们说的是悲剧喽!我敢向您肯 定,如果我们可以披露赠与的秘密,我们的作家准能写出惊 心动魄的资产阶级悲剧。我不知道妇女们有什么神通能达到 她们的欲望,别看外表,别看她们娇滴滴的,最后总是她们 获胜。嘿,不过,她们却唬不住我。我总能猜出她们偏爱的 原因,这些原因上流社会的人总是彬彬有礼地推托说难以捉 摸。但是丈夫们永远也猜不透,应该为他们说一句公平话。您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定会反驳我说……。” 爱伦娜跟着父亲从小客厅回到大客厅,仔细听着公证人 说话,她非常明白公证人说的话,怯生生地向她母亲瞟了一 眼,凭童年的本能预感到这种情况将导致母亲对她加倍严厉。 侯爵夫人睑色刷白,心惊胆战地向伯爵Ⅲ示意瞧瞧她的丈夫, 她丈夫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地毯上的花纹。此时,外交官的教 养无论怎么好,再也忍耐不住了,他狠狠瞪了公证人一眼。 “到这边来一下,先生。”他一边对公证人说,一边急速 向客厅的前屋走去。 公证人战战兢兢地跟着他,连话也没有说完。 德·旺德奈斯侯爵猛地关上客厅的门,把那对夫妻留在 客厅里,然后强忍住心中的怒火对公证人说:“先生,吃晚饭 以来,您尽干蠢事,尽说傻话,看在上帝的分上,请您走吧, 弄不好您要惹大祸的。如果您是一个优秀的公证人,您就呆 在您的事务所里得了,您若是偶然来到上流社会,还是识相 一些为好……。” 说完,他根本没有理睬公证人,便径直回到客厅,公证 人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头晕耳呜过 去之后,他好象听到客厅里有人在呻吟,有人在来回走动。他 怕再见到伯爵吲,双脚总算恢复了逃走的元气,他找到了楼 梯,但到达门口时,他撞在急急忙忙来到主人面前听命的仆 人怀里。 ①巴尔扎克忘了把旺德奈斯伯爵改成侯爵。 ②应为侯爵,同上。 人间喜剧第四卷 517 “这帮大老爷们原来都是这样的啊,”他一边想一边在街 上寻找轻便马车,“他们鼓励你说话,请你说话时还恭维一番, 你以为逗乐了他们,没那个事儿!他们对你言行放肆,对你 疏远,甚至把你赶出门外而毫不在乎。其实,我才智横溢,我 没有说过任何不明智、不稳重、不得体的话。他劝我识相点 儿,说实话,我识相得很哪!活见电!我是法律公证人,公 证人公会的会员。晤,这定是大使的俏皮话,这些人没一句 正经话,明天让他给讲清楚我怎么在他家里尽说傻话,尽干 蠢事。我要他赔礼,就是说,我要求他讲出道理。归根到底, 也许我错了……说实在的,我何必自讨没趣!跟我有什么相 干呢!” 公证人回到家里,把这个谜交给了他的公证婆,一五一 十地把晚上发生的事向她讲了一遍。 “我亲爱的克罗塔,大人说你尽干蠢事,尽说傻话,一点 也不错啊。” “为什么呢?” “我亲爱的,我可以对你说,不过这不妨碍你赶明儿到别 处重蹈复辙。只是我再次劝你在交际场所只谈事务为好。” “如果你不愿对我说个究竟,我明天就去向……。” “天哪,最大的笨伯也会想方设法把这类事情掩盖起来, 你想一个大使会说出来吗?真是,克罗塔,我从来没见过你 这么糊涂。” “谢谢,我亲爱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五两次相遇 从前拿破仑的一个传令官,我们只称他为侯爵或将军,王 政复辟时期发了迹。春暖花开的日子他来到凡尔赛Ⅲ,住在位 于教堂和蒙特勒伊门之间的一座乡间别墅里,这里可直通圣 克鲁大街。他在王宫的职务不允许他离巴黎太远。 这幢别墅是从前某个大贵人用于偷情的隐庐,有着宽阔 的属地。别墅处于花园的正中,左、右离城门边的茅屋和蒙 特勒伊最边沿的房子一样远。这样,这幢花园式住宅的主人 在不太孤独的情况下,离城不远但又能享受清净的乐趣。与 这一点形成奇怪对比的是房子的正面和大门正好朝着道路, 也许以前这条道很少有人经过。这个假设似乎站得住脚,如 果我们想到这条道通向路易十五为德·罗曼小姐建造的雅致 的别墅,如果我们想到如今游客们在到达别墅之前可以看到 好几个地方有娱乐场,娱乐场室内的摆设和装饰暴露出我们 聪明的祖先的奢侈生活。尽管他们的放荡受责难,他们寻找 的却是幽静和神秘。 一个冬天的夜晚,侯爵、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单独呆在这 幢僻静的房子里。他们的仆人告假去凡尔赛参加他们之中一 个人的婚礼,刚好这天又是圣诞节,隆重的节日气氛给他们 在主人面前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借口,他们便毫无顾忌地尽情 作乐,比准假的时间多玩了一会儿。但是将军素有严守信用 ①此处与后面提到的冬天的夜晚、圣诞节有矛盾,是作者的一个疏忽。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美名,所以到了回家的时间,偷闲者们虽然还在跳舞,心 里不无内疚。十一点刚打过,一个仆人都没有回来。田野里 笼罩着一片寂静,只不时听到北风带着哨音吹过黑压压的树 林,北风在房子周围呼啸,或猛烈地吹进狭长的走廊。严寒 净化了空气,硬化了田地,冻结了石子路,一切都干得发脆, 这种现象往往使我们吃惊。一个迟归的醉汉沉重的步伐,或 一辆回巴黎的马车声,都显得特别响亮,也比平时传得更远。 枯叶被突如其来的旋风卷得满地飞舞,在庭院的石块上发出 瑟瑟声,使寂静的夜晚发出声息。总之,这是一个严酷的冬 夜,这样的夜晚,往往从我们自私的心里引出怜悯穷人或旅 客的无用的哀叹,从而使我们特别依恋火炉。这时候,将军 一家人团聚在客厅里,既不因仆人们不在感到不安,也不为 无家可归的人们担忧,更不曾想到寒夜难眠的诗意。妻子和 孩子们信任一个老兵的保护,陶醉在内心生活产生的快乐里, 没有一句不合时宜的高谈阔论,这时感情上不受拘束,亲呢 和坦率使言语生动、目光有神、游戏活跃。 将军坐在,或说得更确切一点,埋在壁炉旁一张又高又 宽的安乐椅里,炉火熊熊,发出灼人的热气,表明屋外非常 寒冷。这位诚实的父亲把头靠在椅背上,略略倾斜着,他坐 的姿态懒洋洋的,看得出他十分平静,喜悦甜滋滋地涌上心 头。手臂软绵绵地伸出在安乐椅的外面,好象已失去知觉一 般,更显出心情的舒畅。他端详着最小的孩子,一个刚五岁 的男孩。那孩子脱了一半衣服,不肯让母亲给他换睡衣。侯 爵夫人有时挥动衬衣和睡帽吓唬他,于是那孩子捂着绣花绉 领,躲避睡衣睡帽。母亲叫他的时候,他朝她笑,因为他看 人间喜剧第四卷 见母亲因他的淘气也在发笑。然后他又跟姐姐一起玩起来,他 姐姐跟他一样天真,却比他更调皮,说话也比较清晰,父母 听不太清楚他们隐隐约约的谈话和含含糊糊的意思。小莫依 娜比他大两岁,已经会用女性的媚态和不断的笑声来逗引弟 弟,那笑声好比不断进发的烟火,常常无缘无故地爆发。看 到他们两个在炉前打滚,毫无拘束地袒露着可爱的圆滚滚的 身体和白净细嫩的肌肤,看到他们黑色和金黄色鬈发绞在一 起,红扑扑的睑庞互相厮磨,睑上笑容荡漾,露出自然的酒 寓儿,这时,一个父亲,尤其是一个母亲,是理解这些幼小 的心灵的,在他们看来,这些心灵已经带上了他们的特性,已 经浸透了他们的感情。这两个天使水汪汪的眼睛、红润的双 颊、白哲的肤色,使柔软的织花地毯也失去了光彩。地毯成 了他们嬉戏的舞台,他们在上面跌偃摔打而毫无危险。母亲 坐在壁炉另一角的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面对着她的丈夫, 周围堆着散乱的衣服,手上拿着一只红鞋,姿态十分悠闲。她 的表情略微有些严厉,不过被嘴唇上和蔼的微笑冲淡了。她 将近三十六岁Ⅲ,因为五官罕见的端正,依然十分美貌,这时 热气、亮光和幸福使她睑上焕发出神奇的光彩。她常常不看 孩子们而睁着一双温柔的眼睛望着丈夫严肃的面孔,有时夫 妻俩的目光相遇,便交换着无声的喜悦和深沉的感想吲。将军 ①由于前面已经提到的原因,朱丽的年龄又与前文不一致。朱丽结识旺德 奈斯时已经三十岁,后又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已经五岁,因而按理此 时应不止三十六岁。 ②这是《人司喜剧》中少有的幸福家庭场面,当巴尔扎克写这个短篇时,一 点没有想到德·哀格勒蒙先生和夫人,但后来修改时也很少改动。莫依 娜是爱情的产物,阿贝尔是义务的产物。夫妻俩经历了若干曲折之后,达 到了巴尔扎克在《婚姻生理学》第十四节中所称道的家庭和睦。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睑色黝黑,宽阔而明朗的前额上垂着几绺灰白的头发。他 那闪闪发亮的蓝眼睛射出坚毅的光芒,他那布满皱纹的干枯 的面颊上带着英武的神采,这表明他付出了艰辛的努力才换 得别在上衣饰孔上的红色勋表。此刻他的两个孩子天真的喜 悦反映在他那苍劲、刚强的睑上,使他的睑透出难以言传的 纯朴、厚道。这个年老的军事家轻而易举地返老还童了。那 些历尽人世苦难终于承认暴力的可悲、弱者的可亲的士兵不 是都对儿童表现出疼爱吗?较远的地方有一张圆桌,由一排 星光油灯照亮,明亮的光线使壁炉上的烛光显得苍白无力,桌 前坐着一个十三岁的小伙子,正快速地翻阅一本大书。他弟 弟妹妹的闹声一点都没有使他分心,他的睑表露出青年人的 好奇心。如果我们知道他念的是《一千零一夜》的迷人故事, 看到他身穿中学生制服,那就能理解他为什么如此聚精会神 了。他端坐不动,带着沉思的神态,一只肘搁在桌子上,手 托脑袋,雪白的手指插在褐色的头发里。灯火垂直地泻在他 的睑上,而身体的其他部分却是暗的,很象拉斐尔那一类色 调暗淡的自画像:画家歪着脑袋全神贯注地沉思着未来。在 这张桌子和侯爵夫人之间,一个顾长窈窕的姑娘在做活计,她 坐在织毯机前,脑袋上下来回俯仰,精心梳理的乌发反射出 光亮。单凭爱伦娜一个人就可构成一个场景。她的美是一种 罕见的健美。她的头发向上拢起,显出一圈鲜明的线条,但 因为头发太密,仍有几绺不听梳子的指挥,顽强地卷曲在后 颈上面。整齐的浓眉在白哲明净的前额上显得很突出。人们 甚至可以从她的上唇看出她颇有点胆量,因为在线条极为精 美的希腊式鼻子下有一道浅浅的茶褐色。但是丰满可爱的体 人间喜剧第四卷 型,面部其他部分的纯朴表情,细嫩晶莹的肤色,柔软多情 的嘴唇,完美的鹅蛋睑,特别是处女圣洁的眼神,使这个茁 壮成长中的美人赋有女性的温柔,迷人的端庄,这正是我们 赋予和平天使和爱情天使的特性。不过,这个少女身上没有 任何脆弱的成分,她的心性温和,体态柔美,灵魂刚强,面 庞迷人。她模仿她的中学生弟弟静静地不出声,好象沉浸在 少女不可避免的遐想里,这类遐想父亲往往是猜不出的,甚 至聪明的母亲也难以捉摸,所以当一些变化无常的阴影从她 睑上掠过时就象澄清的天空浮起薄薄的乌云,很难看出是因 为灯光晃动的关系呢,还是由内心的隐痛引起的。 夫妻俩这时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两个大孩子。不过将军询 问的目光多次扫视大孩子的静默场面,这幅家庭画面的前景 中孩子们吵吵嚷嚷所表达的希望已经在置于中景的无声场面 里完美地实现了。这些人物用难以觉察的渐变解释了人生,构 成一首生动的诗歌。客厅里琳琅满目的豪华装饰,客厅里的 人物不同的神态,五颜六色的服装,不同年龄的容貌,灯光 下越发突出的不同的睑部轮廓,在人类生活的这些篇章里给 雕刻家、画家、作家提供了瑰丽多彩的素材。最后,寂静与 严冬,孤独与夜色给这个高尚而纯朴的场景增添了庄严的气 息,这是大自然绝妙的功力。家庭生活这种神圣的时刻确有 难以形容的魅力,也许是憧憬另一个美满世界的结果吧。苍 天的光辉无疑照射到这种场面,作为人类一部分悲伤的补偿, 并叫人类接受现世的生活。宇宙好象在我们面前显露出迷人 的形状,展现出自己伟大的思想规律,而社会生活也好象在 人间喜剧第四卷 523 用未来的前景为自己的规律辩护Ⅲ。 然而,尽管阿贝尔和莫依娜发出一阵阵欢笑声时,爱伦 娜向他们投以动情的目光,尽管当她偷偷注视父亲时,光润 的睑上浮起幸福的神态,但一种深沉的哀怨情绪表现在她的 手势、姿态里,尤其明显地表现在她藏在长长的眼帘后面的 眸子里。她那双雪白而有力的手,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红润 透明,几乎要化为晶莹的液体,唉,这双手在颤抖。只有一 次她的眼光和侯爵夫人的眼光相遇而没有互相猜疑。爱伦娜 的眼光暗淡、冷漠、恭敬,而母亲的眼光阴沉而逼人,她们 于是从对方的眼光中看到了对方的心。爱伦娜赶紧低下眼睛 专心看着织机,敏捷地挑针,许久不抬头,好象她的头沉得 抬不动似的。母亲莫非对女儿太严厉了?她认为这种严厉有 必要吗?她妒忌爱伦娜的美貌吗?她不是还可以用衣着打扮 的魔力来跟女儿争艳吗?或许是女儿如同许多开始懂事的姑 娘一样,发现了母亲的秘密?这位妇人表面上忠于自己的职 责,以为已经把这秘密深深埋在心底,犹如深埋在坟墓里一 般。 爱伦娜已经长大,纯洁的心灵开始变得严厉起来,而在 这样的年纪,严厉的态度往往超过了正常的感情范围。有些 人把自己的过失看作罪恶,于是用想象来折磨自己的良心,年 轻姑娘因为把自己的错误看得很严重,往往加倍地惩罚自己。 爱伦娜好象觉得自己比谁都低贱。以前生活中的一个秘密,也 许是一个意外事故,她起先并不理解,慢慢地由于宗教意识 ①巴尔扎克认为家庭是整个社会的基础,这是他的基本思想之一。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影响,她越来越敏锐地感受到这个秘密的压迫,最近更象 是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她行为的变化是从她读了新近翻译 出版的外国名剧选中席勒的著名悲剧《威廉·退尔》开始的。 母亲看见女儿把书掉在地上,先是责怪她,随后发现引起女 儿心灵上震撼的正是诗人描写杀一人以救全民族的威廉·退 尔和弑君者约翰之间的某种友谊Ⅲ。爱伦娜从此变得谦卑、虔 诚和内向,她不再去参加舞会。她对父亲从未象现在这样温 存,侯爵夫人不在场的时候,她对父亲更是百依百顺。然而 爱伦娜对母亲的感情很冷淡,不过很少表露出来,将军尽管 珍视家庭的和睦,竞一点也没有觉察。任何一个男人的眼光 都不够敏锐,都看不透这两个女性的心,一个年轻高尚,一 个敏感矜持;一个宽容『二厚,一个精细多情。如果说母亲以 女性巧妙的专横使女儿伤心,这也只有受害者才觉察得到。再 说只有发生意外的事件,才会出现尴尬的局面。一直到这天 夜里为止,她们还没有发生过龃龉,但是在她俩和上帝之间 肯定已经有了某种不祥的秘密。 “行了,阿贝尔,”侯爵夫人趁莫依娜和弟弟玩累了,既 不说话,也不动弹的时候,高声说,“好,来,我的儿子,你 该睡了……”她向他投去一道命令的目光,不容分说地把他 抱在自己膝上。 “怎么回事?”将军说,“已经十点半了,怎么一个佣人也 ①该剧第五场中,奥地利弑君者约翰杀害合法国王、自己的亲伯父之后,逃 到威廉家,威廉当时正杀了地区的暴君。但诗人并没有描写他们之司的 友谊,相反,威廉对约翰说:“我跟你毫无共同之处啊。”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不回来?啊,这帮家伙!”他转身对他的儿子说,“居斯塔夫, 我给你这本书的时候,说好只许看到十点,到了规定的时间 本该按你许诺过我的那样,自觉地把书合上,自己去睡觉。如 果你想成为一个杰出的人,就应当把自己的话当作信条来恪 守,象重视你的荣誉那样重视你自己的话。英国最伟大的演 说家之一福克斯Ⅲ,最为突出的是他崇高的品格。他最主要的 优点就是恪守自己所作的保证。在他童年的时候,他的父亲, 一个公认的正直的英国人,给福克斯扎扎实实地上了一课,使 这个年轻的孩子永世不忘。当时的福克斯正是你现在的年纪, 放假时回父亲家住,他父亲跟所有富裕的英国人一样,在他 古堡周围拥有一座相当大的花园。花园里有一座老亭子要拆 毁,另在一个景致好的地方造一座新亭子。孩子们都喜欢看 拆房子,小福克斯想在家多呆几天看拆房,但是他父亲要求 他在开学的时候按期返校,这样父子间产生了争执。他的母 亲,跟所有的奶妈一样,袒护小福克斯。于是父亲答应儿子 等他下次放假回来再拆房子。福克斯回学校去了。父亲以为 小孩子学习忙,大概忘了这件事,就让人拆毁了旧亭,在另 一个地方新修了一个堋5知道执拗的小男孩一心想着亭子。当 他回到父亲家时,他关心的第一件事便是看老亭子,结果他 非常伤心,吃饭时他对父亲说:‘您欺骗了我。’这个英国绅 士十分羞愧,不过同时庄严地宣布:‘是的,我的儿子,但我 将弥补我的过错。信守自己的诺言,应该胜于守住自己的家 财,因为信守诺言能发家致富,而任何万贯家财都不能因失 ①福克斯(1了49 l 806),英国政客,辉格党领袖,议会中的著名演说家。 人间喜剧第四卷 言而消除良心上的污点。’父亲于是下令在原来的地方照原样 重建了旧亭子,等旧亭子建好之后,他又下令当着他儿子的 面把亭子拆毁。但愿这个故事,居斯塔夫,你将引以为戒。” 居斯塔夫专心听了父亲讲的故事,立刻把书合上。一时 无话,将军趁机抱起跟睡魔格斗的莫伊娜,把她轻轻搂在怀 里。小姑娘的脑袋在父亲的胸口摇晃,很快就入睡了,美丽 的金黄色鬈发披散在身上。就在此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 街道上响起,突然三下叩门声使整个房子发出回响。这三下 重重的叩门声很象一个生命垂危的人的呼号。看门狗狂叫起 来。爱伦娜、居斯塔夫、将军和他妻子惊得颤抖起来,但刚 让母亲戴上睡帽的阿贝尔和莫依娜却没有被惊醒。 “他很急啊,这个人,”军人大声说,一边把女儿放在安 乐椅上。 他急匆匆走出客厅,没有听见他妻子的祈求: “我的朋友,别上那儿去……。” 侯爵到他卧室里取了两支手枪,点上他的遮光提灯,急 速走向楼梯,闪电似的飞快下楼,很快来到大门口。他儿子 一直大胆地跟着他。 “外面是谁?”他问道。 “请开门,”一个声音回答,由于急促的喘气,回答的声 音几乎被窒息了。 “你是朋友吗?” “是的,是朋友。” “你是一个人吗?” “是的,快开门,他们追来了。” 人间喜剧第四卷 将军刚把门打开一半,一个人影如幽灵般闪进门廊,陌 生人一脚把门踢上,将军来不及阻挡,只好把手松开,门一 关上,陌生人便紧贴在门上,好象惟恐门再打开。将军突然 朝陌生人的胸口举起他的枪和提灯,不许他乱动。他定睛一 看,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裹着一件老人穿的皮袄,又长 又大,看样子不是他的。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由于疏忽,逃 亡者的帽子一直压到眉梢,把整个额头都遮住了。 “先生,”他对将军说,“请您垂下枪口,没有您的允许, 我决不赖在您家,但要是我出去的话,我就会死在城门口,多 惨啊!将来您在上帝面前如何交待!我请求您接待我两个小 时,请考虑一下,先生,尽管我在求您,但是我所要求的非 做到不可。我要求阿拉伯式的接待Ⅲ,就是说我对于您来说是 神圣的,要不然,就请打开门,让我死在外面。您必须保守 秘密,给我一个藏身之地,给我一些水喝。啊,给一点水行 吗?”他气喘咻咻地说。 “您究竞是谁?”将军问道,他对陌生人激动地说个没完 感到吃惊。 “噢,一定要问我是谁吗?那么,开门吧,我走就是了。” 那人用强烈的嘲讽口吻回答。 不管侯爵如何摆弄他的灯光,他只能看清陌生人睑的下 部,这半张睑丝毫也不令人感到可以满足如此怪诞的要求:他 的睑颊在抽动,睑色铁青,睑上的线条紧张得吓人。在帽檐 的阴影下,两眼放出炯炯的光芒,使暗淡的烛光越发显得昏 ①即摩尔人式的接待,就是说主人应把这种接待看作神圣的义务。 人间喜剧第四卷 暗了,不管怎么样,总得给他回答。 “先生,”将军说,“您说的话未免太奇怪了,要是您处在 我的地位……。” “您掌握着我的生命,”陌生人嚷了起来,用可怕的声音 打断了主人的话。 “两个小时?”侯爵犹豫不定地说。 “两个小时,”那人重复道。 但是他突然用绝望的手势把帽子往上一推,露出了前额, 他好似要作最后一次努力,向将军瞪了一眼,那明亮锐利的 目光直刺将军的心田。这种机智和意志的进发犹如一道闪电, 象霹雳一般势不可当,有时人真具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力量。 “好吧,不管您是谁,您在我家里是平安无事的,”住宅 的主人严肃地接着说,他觉得自己被某种无从解释的本能所 驱使。 “上帝将报答您,”陌生人赶紧补上一句,深深松了一口 自 U 0 “您有武器吗?”将军问。 作为回答,陌生人掀开皮大衣,然后机警地拢上,刚好 让将军瞧了一眼。表面上看不出他有武器。只见他穿一身青 年人参加舞会的衣服。孤疑的军人尽管只是飞快地看了一眼, 但已经看得分明,不由大声问:“这么干燥的天气您怎么滚一 身污泥?” “提不完的问题!”他敲陧地回答。 这时候,侯爵发现儿子站在身旁。他想起刚才要儿子严 格遵守诺言,感到十分尴尬,他心里很不高兴,怒冲冲地说: 人间喜剧第四卷 “怎么,小电,你也在这儿,怎么没有去睡觉?” “因为我想如果遇到什么危险,我对您是有用的,”居斯 塔夫回答。 “得了,上楼回房间去吧,”父亲听了儿子的回答,气消 了一半,然后他向陌生人说,“您,请跟我来吧。” 他们都不作声,好似两个赌徒,彼此提防。将军甚至开 始产生不祥的预感。陌生人已经象恶梦似的压在他的心上,但 是他想到必须信守诺言,还是领着陌生人穿过走廊,登上楼 梯,把他带进三层楼上的一个大房间。这个房间正好在客厅 上面,没有人住,冬天用来晾衣服,跟别的房间不相通,四 壁发黄,空空如也,只有一面旧房主留下的蹩脚镜子,安置 在壁炉上方;还有一面大镜子,侯爵搬进来的时候派不上用 场,暂时挂在壁炉对面。这间宽敞的顶楼房间从来不打扫,空 气冰冷,两张破椅算是全部家具了。将军把提灯往炉台上一 放,对陌生人说:“为了您的安全,您就藏在这间破旧的顶楼 房间里吧。因为我答应您保守秘密,我也请您让我把您关在 这里。” 那人低头表示同意。 “我只要求一个藏身之地,要求保密,还要点水喝,”他 补充道。 “我去给您取水,”侯爵回答,一面小心地把门关上,摸 索着下楼到客厅取一只烛台,准备亲自到厨房找长颈水瓶。 “喂,先生,出什么事啦?”侯爵夫人急不可待地问她的 丈夫。 “没出什么事,我亲爱的,”他镇静地回答。 人间喜剧第四卷 “可是我们听得很清楚,你刚才领了一个人上楼……。” “爱伦娜,”将军接着说,一边看着抬头望他的女儿,“请 记住,你父亲的荣誉取决于你们严守秘密。你们得装做什么 也没听见。” 姑娘会意地点点头。侯爵夫人呆若木鸡,丈夫强迫她沉 默使她心里很生气。将军去取了一个长颈水瓶,一只玻璃杯, 又上楼到那个人的房间去:他看见陌生人靠在壁炉边的墙上, 光着头,帽子扔在一张椅子上。陌生人大概没有预料到会有 这么强的灯光照到自己身上,当他的眼光和将军炯炯有神的 眼光相遇时,他皱起了眉头,睑上显得忧虑不安,但他立刻 变得温和了,显出和蔼可亲的表情,以示对他的保护者的感 谢。将军把玻璃杯子和长颈水瓶放在壁炉台上,陌生人向他 投去一道火焰般的目光,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嗓子不象刚 才那样痉挛了,但仍旧有一种从心底发出的颤栗,他说: “先生,我又要使您感到奇怪了,请原谅某些必要的任性。 如果您要呆在这儿,我请您不要看着我喝水。” 老得听一个他不喜欢的人指挥,这叫将军很不愉快,但 他还是立即转过身去。陌生人从口袋里抽出一块白手绢,包 扎在右手上,然后抓起长颈水瓶,一口气喝尽瓶里的水。侯 爵并没有想违背自己默许的保证,他只是机械地瞧着镜子,然 而两面镜子互相映照,他仍旧把陌生人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 楚楚。他看到陌生人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手绢立刻变得通红。 “啊!您瞧我了,”陌生人大声说,这时他已喝完水,裹 上大衣,神情孤疑地端详着将军,“我完了,他们来了,我听 见.他们了。”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啊,”侯爵说。 “您不象我那样会听远处的声音。” “您怎么满身鲜血,莫非您决斗了?”将军问道,他见到 客人的衣服上沾着大块大块的血斑,心里很不安。 “是的,是一场决斗,您说对了,”陌生人重复道,嘴唇 上掠过一丝苦笑。 这时,好几匹奔马急骤的蹄声从远处传来,声音很轻微, 宛如熹微的晨光。将军有经验的耳朵识别出这是骑兵队训练 有素的马队。 “这是宪兵队,”他说。 他向由他摆布的人看了一眼,这道眼光使陌生人打消了 因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产生的疑团。他拿走了灯,回到客厅。 他刚把上面房间的钥匙放到壁炉上,马队的声音就响起来了, 并很快地接近别墅,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马队果然在门前 停下。一个骑兵跳下马,猛力敲门。将军不得不把门打开,宪 兵出现在他面前,他们军帽上的银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 禁不住心里暗暗吃惊。 “大人,”宪兵队长对他说,“刚才您没有听见一个人朝城 门跑去吗?” “朝城门?没有。” “您没有给任何人开过门吗?” “我平时亲自开门吗?” “呃,对不起,我的将军,这时候,我觉得……。” “啊,行了,”侯爵用气恼的腔调大声说,“您想跟我开玩 笑吗?您有权……。” 人间喜剧第四卷 “没有,没有,大人,”队长忙温和地说,“请您原谅,我 们公务在身,不敢怠惰。我们知道一个法国贵族院议员是决 不会贸然在夜里这个时辰接待一个凶手的,我们只不过想打 听一些情况……。” “一个凶手!”将军惊喊道,“那么是谁被……。” “德·莫尼男爵刚才被一斧子砍死了,”队长接着说,“我 们正在紧急追捕凶手。我们肯定他就在附近,我们一定能逮 住他。请原谅,我的将军。” 队长一边说一边上马,侥幸得很,他没有看见将军的睑, 因为宪兵队长有怀疑一切的习惯,也许这时将军的睑会使他 起疑心:将军的内心活动在睑上暴露无遗。 “知道刺客的姓名吗?”将军问。 “不知道,”骑在马上的人回答,“他放过了塞满黄金和钞 票的写字台,连碰都没有碰。” “那么这是仇杀喽!”侯爵说。 “啊!对一个老人有什么仇呀?……不是,不是,这个家 伙一定是来不及下手了呗。” 说完,宪兵追赶已经走远的同伴们去了。将军不知所措 地愣了一会儿,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不久,他听见仆人们 一路争争吵吵、好不热闹地回来了,他们人还在蒙特勒伊,声 音就传到了这里。他们到家的时候,将军的气正好没处出,就 对他们大发雷霆,他的声音雷鸣般地震荡着房子。但他突然 平静下来,因为他的随身侍从,仆人中最大胆、最机灵的家 伙,解释晚回来的原因,说他们被阻拦在蒙特勒伊门:宪兵 和警察正在追捕一个杀人犯,将军默不作声了。仆人的话提 人间喜剧第四卷 醒了他在这样特殊的处境中应当承担的责任,他生硬地命令 所有的人立刻去睡觉,仆人们都纳闷,怎么他如此轻易地就 相信了随身仆从的谎言。 正当这些事情在庭院里发生的时候,一件表面上无足轻 重的小事却改变了这个故事里其他一些人物的处境。侯爵一 走出客厅,他的妻子便来回看顶楼房门的钥匙和爱伦娜,最 后终于俯身向她的女儿轻声说道:“爱伦娜,你父亲把钥匙留 在壁炉上了。” 莫名其妙的姑娘抬起头,怯生生地望着她母亲,只见母 亲的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什么意思,妈妈?”她声音慌张地问道。 “我很想知道上面发生的事情,要是有人,怎么没有声音, 快去看看呀。” “我去?”姑娘吓了一跳。 “你害怕吗?” “不怕,夫人,但我好象听出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要是我自己能去,我就不会请你上去了,爱伦娜,”她 母亲冷淡而威严地说道,“如果你父亲回来,看见我不在,他 也许会找我的,但他不会发现你不在这儿。” “夫人,”爱伦娜回答,“如果您命令我去的话,我就去, 但是我将失去父亲的信任……” “怎么!”侯爵夫人用讥讽的口吻说,“既然你把一句玩笑 话当真,那么我就命令你上去看看。喏,钥匙在这儿,我的 女儿!你父亲嘱咐你对家里发生的事严守秘密,并没有禁止 你到楼上房间里去啊。去吧,你得知道一个母亲是不应当由 人间喜剧第四卷 女儿来评头论足的……。” 侯爵夫人觉得被女儿顶撞了,讲这番话时声色俱厉,然 后她拿起钥匙塞给爱伦娜,女儿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离开 了客厅。 “我母亲总有办法得到他的原谅,但是我,我完了,父亲 会看不起我的。莫非她想叫我失去父亲的疼爱,从而把我赶 出家门?” 这些想法突然在她脑子里涌现,她一边想一边摸黑沿着 走廊向神秘的房间走去。她走到房门口时,纷乱的思想中已 有了一种宿命的成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各种感情,被这种 杂乱无章的思索搅得翻腾起来了。她也许已经不相信有什么 幸福的未来,在这可怕的时刻,她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绝 望。她把钥匙往锁眼里送的时候,颤抖得痉挛起来,她的情 绪极度兴奋,不得不稍停一下,把手放在心口,好象能够平 息心脏深沉而响亮的跳动。她终于打开了门。铰链的声响大 概没有惊动凶手的耳朵。尽管他听觉非常灵敏,他仍好似贴 在墙上,一动不动,犹如陷于昏迷状态。灯笼的光圈微微照 亮着他,在这半明半暗的地方,他象一尊阴沉的骑士塑像,站 在哥特式小教堂下某个黑洞洞的墓穴旁。一滴滴冷汗在他黄 黄的宽额头上往下淌,在他紧张的睑上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果 敢气概。他明亮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前方,好似眼前的黑暗 中正在进行一场战斗。从他睑上可以看出纷繁杂乱的思想迅 速从他头脑中掠过,他的神情坚毅而严峻,显示出一颗卓越 的灵魂。他的体格,他的姿态,他身体各部分的比例都跟他 野蛮的天性很相称。此人是力量的化身,威力的体现。他面 人间喜剧第四卷 对着黑暗犹如在瞻望他未来的图景。将军看惯了簇拥在拿破 仑周围的强有力的伟人,而且他刚才被这个人奇特的气质吸 引住了,没有注意这个奇特的人与众不同的外貌特征。而爱 伦娜却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十分注意外表的印象。灯光与阴 影,她心中的崇高感和激情交织在一起,意隈着她,陌生人 富有诗意的狼狈相使她感到他很象东山再起的路济弗尔Ⅲ。 霎时间,此人睑上翻腾着的狂风巨浪奇迹般地平息了,一种 无法描写的魔力在陌生人的四周如洪水般泛滥开来,迅速而 有节奏,其本源和体现便是他自己,而他可能并不自知。当 他睑上的线条恢复了自然的形态,千万种思绪便涌现在他的 前额。姑娘也许因这奇特的会见感到兴奋,也许因为她闯入 了一个秘密而心醉神迷,她看出这张温和而有趣的面容是值 得惊叹的,她一时如入寂静的魔境,眼花缭乱,心上泛起从 未有过的慌乱。但不一会儿,或许是爱伦娜情不自禁发出一 声惊叹或做了一个动作,或许因为凶手从理想世界回到了现 实世界,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陌生人把头转向房主人 的女儿,模模糊糊看见一个女人高贵的睑庞和丰盈的体态。那 女人站着不动,身影恍惚,他还以为是天使显圣了哩。 “先生!”她用扣人心弦的声音说。 杀人凶手颤栗了一下。 “一个女人!”他脱口而出,但声音很轻,“怎么可能呢?” 他接着说,“请您走开吧,我不让任何人怜悯我、宽恕我,也 ①她感到如果帮助路济弗尔(撒旦的别名,即魔鬼)赎罪,她自己也能得 救。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不让任何人指责我。我应该一个人单独活着。去吧,我的孩 子,”他作了一个无比威严的手势,又说,“如果我让住这幢 房子的人来跟我呼吸同样的空气,那么我就辜负了主人的一 片好意。我必须服从社会的礼法。” 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低,内心的直觉让他深深感受到这 个可悲的思想所引起的痛苦。他向爱伦娜投去一道蛇似的目 光,直射进这个怪癖的年轻姑娘的心底,至今仍然沉睡的思 想一齐骚动起来,如同一道光芒,给她照亮了未知的境界。她 的灵魂被击败、被制服,毫无力量抵抗这道目光的魔力,尽 管是无意向她投来的。她感到羞耻,颤抖着走出房门,只在 父亲回来之前一小会儿才回到客厅,所以没来得及向母亲说 什么。 将军忧心忡忡,叉着双臂,迈着规则的步伐在临街的窗 户和朝花园的窗户之间默默地踱来踱去。他的妻子守着熟睡 的阿贝尔。莫依娜蜷缩在安乐椅上,好似一只蹲在寓里的小 鸟,无忧无虑地睡着。大姐一手拿着丝线球,一手拿着一枚 针,凝望着炉火。深沉的寂静笼罩着客厅,屋内和屋外,只 听到一个个去睡觉的仆人拖沓的脚步声,参加婚礼的余兴未 消而发出的窃窃笑声,到房门口一边说话一边开门关门的声 音。然后从他们的床边传来一些沉闷的声响,一把椅子翻倒 了,老车夫轻轻地咳嗽,后来咳嗽声也消失了。这时正是午 夜,沉睡的大地上空处处覆盖着庄严的黑幕,惟有星星在闪 烁。寒冷冻结了大地,没有生物的声息,没有生物的动静。只 有炉火在轻轻地噼啪作响,似乎要让人明白夜阑人静了。蒙 特勒伊钟楼敲响了一点钟。这时从楼上隐约传来非常轻微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脚步声。侯爵和他的女儿确信已把杀害德·莫尼先生的凶手 锁在房间里,以为这是某个女佣人发出的声音,所以听到客 厅前屋的开门声并不感到惊异。突然间,凶手出现在他们眼 前,侯爵一时愣住了,母亲觉得好不奇怪,女儿也大吃一惊, 凶手于是径直向客厅中央走来,他用特别镇静的抑扬顿挫的 声音对将军说:“大人,两个小时的期限快到了。” “是您!”将军惊喊道,“您用了什么神通?”他用可怕的 目光询问他的妻子和孩子。爱伦娜的睑变得火一般通红。 “您,”军人的口气很坚决,“您居然和我们在一起!一个沾满 鲜血的凶手居然来到这儿!您玷污了这个场景!出去!出去!” 他怒不可遏地喊道。 听到凶手一词,侯爵夫人不禁叫了一声。至于爱伦娜,这 个词好象决定了她的终身,她的睑上没有显露出丝毫惊异,她 好象在等待这个人。她思绪万千,归结成一个意思,就是上 天对她的过错的惩罚降临了。姑娘认为自己跟他一样罪孽深 重,所以泰然地望着他,她是他的伴侣,他的妹妹。对她来 说,上帝的意旨在此时此景显灵了,几年以后,理智也许会 否定她的良心责备,但此时良心的责备使她失去了理性。陌 生人冷冰冰站着不动,一丝轻蔑的微笑从他眉宇间和厚厚的 红嘴唇上流露出来。 “您完全不理解我对待您的高尚态度,”他慢条斯理地说, “我不愿意用手接触您给我解渴的水杯,我也根本没有想到要 在您家里洗我的血手,我走出您家门的时候,只想让您知道 我的罪行C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嘴唇在抽搐),而不留下罪行 的痕迹。最后,我并没有允许您的女儿……” 人间喜剧第四卷 “我的女儿!”将军惊喊,一边恐怖地向爱伦娜瞪了一眼。 “啊!卑鄙的家伙,滚出去,否则我打死你。” “两个小时还没有到呢,您不能够打死我,也不能出卖我, 要不然您和……我,都将名誉扫地。” 听到最后一句话,大惊失色的军人想仔细打量一番这个 罪犯,但他受不住罪犯眼里喷出的火焰,不得不垂下眼睛,他 又一次心慌意乱了,他担心自己会软下来,而且已经意识到 他的意志动摇了。 “杀害一个老人!难道您从来没有见过家庭吗?”他一边 说,一边用家长的神态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们指给他看。 “是的,杀了一个老人,”陌生人重复道,他的额头微微 皱了皱。 “快走吧,”将军高喊道,但不敢正视他的客人,“我们的 契约解除了,我不会杀害您的,不!我永远不向断头台提供 对象。但是,您走吧,您使我们厌恶。” “我知道,”罪犯顺从地答道,“法国的土地上已无我立足 之地了,但是如果法庭能跟上帝一样对具体事情作出具体审 判,如果法庭肯调查究竞凶手是魔电,还是被杀者是魔电,那 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留在人们中间。难道您想象不出被我砍 死的那个人以前犯下的罪恶吗?我既是法官也是凶手,我取 代了无能为力的人类法庭,这就是我的罪行。别了,先生。尽 管您对我殷勤的关照中不免有些苦涩,我仍然永世难忘。将 来在我的心目中,若有一个人值得感激的话,这个人便是您 ……。不过,我本希望您会更大度一些。” 他向门口走去。这时姑娘向她的母亲俯过身子,在她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耳边说了一句话。 “啊!……”妻子的叫声使将军浑身一哆嗦,好象看见莫 依娜死了。爱伦娜已经站起来。凶手本能地转过身,睑上显 出替这个家庭担忧的神色。 “您怎么啦,我亲爱的?”侯爵问道。 “爱伦娜要跟他走,”她说。 凶手睑红了。 “我母亲并没有把她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的原因 说出来,”爱伦娜低声道,“还是让我来成全她的愿望吧。” 姑娘向四周扫了一眼,目光敲陧得近乎粗野,然后垂下 眼睛,保持着令人赞叹的谦卑姿态。 “爱伦娜,”将军问道,“你到上面那间房里去过啦……?” “是的,父亲。” “爱伦娜,”由于紧张得颤抖,他的声音都变了,“你是第 一次见这个人吧?” “是的,父亲。” “那么,你的想法是不合情理的……。” “如果说不合情理,那至少是真的,父亲。” “啊!我的女儿!”侯爵夫人低声道,但让她丈夫能听见, “爱伦娜,你违背了我尽力在你心中培育的荣誉、谦逊、贞洁 等道德准则,如果直到这决定命运的时刻你还要继续欺骗,那 你走了也不值得惋惜。是因为这陌生人有一种精神上的完美 吸引了你呢?还是因为他身上有一种犯罪者所不可缺少的力 量?……我过高估计你了,想不到……。” “哦!您怎么想都可以,夫人,”爱伦娜冷冷地回答。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但尽管她此刻表现出坚强的性格,她眼睛里的火焰也很 难烧干滚动的泪水。陌生人从女儿的眼泪中明白了母亲的话, 他象鹰似的瞪着侯爵夫人,以一种难以抵抗的力量迫使她正 视这个可怕的说惑者。而当她的眼光碰到这个人明亮的眼光 时,她感到心里一阵凉,好比我们看到毒蛇或者碰到莱顿 瓶Ⅲ,免不了猛然一震。 “我的朋友,”她向丈夫喊道,“这个人是魔电,他什么都 猜得到……。” 将军站起身,想去拉铃绳。 “他要害您,”爱伦娜对凶手说。 陌生人笑笑,上前一步,拉住侯爵的手臂,眼光逼视着 他,侯爵愕然了,失去了力量。 “我准备报答您的接待,”他说,“这样你我就两讫了,我 去自首,您也就不会背上坏名声,再说,我现在活在世上还 能干什么呢?” “您不妨修悔过去!”爱伦娜一边说,一边满怀希望地望 着他,只有少女的眼睛里才会闪烁这种希望的光芒。 “我绝不后悔,”凶手说,他声音洪亮,高傲地昂起头。 “他双手沾满了鲜血,”父亲对女儿说。 “我可以给他擦净。”她回答。 “但是,”将军接着说,他不敢用手指陌生人,“你知道他 要你吗?” 凶手走近爱伦娜,她的容貌是一种巅雅含蓄的美,此刻 ①莱顿瓶是第一种电容器,于一七四六年由荷兰人发明制造。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从内心闪出的一道光辉,仿佛把她睑上最细小的部位和最纤 巧的线条全都照亮了,叫人看得格外分明。他向这个妩媚动 人的姑娘温和地看了一眼,不过他眼里可怕的火焰仍未熄灭。 他激动地说:“出于对您的爱,也为了抵偿您父亲卖给我的两 个小时生命,我必须拒绝您的牺牲精神,是不是?” “原来您也嫌弃我!”爱伦娜惊叫道,那声调令人心碎, “那么我和你们大家永别了,我只能去死。” “这是什么话?”她父母同声说。 她意味深长地向侯爵夫人投去质问的目光,然后低下头, 不再作声。将军和他妻子费尽唇舌,想尽办法抵制陌生人在 他们家中享有的莫名其妙的特权,陌生人则以他眼中喷射出 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光芒来还击。结果将军和他的妻子陷于无 法解释的昏沉状态,他们的理智变得麻木了,竞抵抗不住这 股神奇的力量,只能听其摆布。他们感到空气沉闷,呼吸困 难,而对压抑他们的人又无从责陉起,尽管他们内心有一个 声音告诉他们,正是这个有法力的人使他们变得软弱无力。在 这种精神濒于崩溃的时刻,将军意识到应该设法影响女儿摇 摆不定的思想,于是他挽着女儿的腰,把她领到离开凶手较 远的窗口,低声对她说: “我亲爱的孩子,虽然你心中突然产生了某种怪诞的爱 情,可是你清白的生活,你纯洁而虔诚的灵魂向我证明你性 格坚强,你有足够的毅力来克制一个异想天开的举动。你这 样做说明你有难言的苦衷。你知道,我的心是宽宏大量的,你 可以向我推心置腹说出来,即便你说的话使我心碎,我也能 忍受,孩子,而且永远为你的心里话保密。你忌妒我们喜欢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你的弟弟妹妹?你心里是不是有失恋的悲伤?你在这儿感到 不愉快?你说话呀?告诉我什么理由使你扔下你的家,抛弃 你的家,使你的家失去最可爱的人,你有什么理由要离开母 亲,离开弟弟,离开你的小妹妹?” “父亲,”她回答,“我不忌妒任何人,也没有爱过任何人, 包括您的朋友,外交官德·旺德奈斯先生。” 侯爵夫人睑色顿时变得惨白,女儿见她的模样,住嘴不 说了。 “我迟早不是要受一个男人的保护吗?” “这倒是真的。” “难道我们能知道我们的命运跟谁结合在一起吗?”她继 续说,“我,我相信这个人。” “孩子啊!”将军提高嗓子说,“你该想一想你会受到多大 的痛苦。” “我想到的是他的痛苦……。” “多么不幸的生活啊!”父亲说。 “一个女人的生活呗,”女儿喃喃回答。 “你多会说话啊,”侯爵夫人终于找到话说了。 “夫人,询问迫使我回答,但要是您愿意的话,我还可以 说得更清楚点儿。” “你说好啦,什么都可以说,我的女儿,我是母亲。”女 儿听到此话看了母亲一眼,侯爵夫人因此稍停了一会儿,“爱 伦娜,如果你要指责我,你尽管指责好了,我可以忍受,这 总比看着你跟这个大家避之惟恐不及的人走要好些。” “您瞧,夫人,事情很明白,没有我,他将会只身飘零。” 人间喜剧第四卷 “别说了,夫人!”将军喊道,“我们只剩下一个女儿了。” 他瞧着熟睡的莫依娜,然后转向爱伦娜道,“我将把你关进修 道院。” “好吧!父亲,”她回答,语气冷静得令人绝望,“我将死 在那里,您只有在上帝面前才对我的生命和他的灵魂负有责 任。” 她说完话,出现一阵深沉的静寂。这里发生的一切触疼 了社会生活的世俗感情,使在场的人不敢互相正视。突然侯 爵瞥见他的手枪,他抓起一支手枪,迅速装上子弹,对准陌 生人。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陌生人转过身来,目光镇静而 锋利地盯着将军,将军的手臂不由得软了,沉重地垂了下来, 手枪落到了地毯上…… “我的女儿,”父亲说话了,他已经被这场恶斗耗得精疲 力竭,“你自由了。吻别你的母亲吧,如果她同意的话。至于 我,我不想再见到你,不想再听到你说话了……。” “爱伦娜,”母亲对女儿说,“想一想你将要受苦的呀!” 一阵沉重的喘气声从凶手宽阔的胸膛里进发出来,大家 不由得转过睑去。凶手睑上挂着一副轻蔑的神情。 “我接待了您,使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将军站起身大 声说,“刚才您只是打死了一个老人,在这里,您却杀害了整 个家庭,无论发生什么情况,这个家都免不了祸患。” “但如果您的女儿幸福呢?”凶手问道,眼睛盯着将军。 “如果她跟您在一起能感到幸福,”父亲竭尽全力回答, “那我就不为她难过了。” 爱伦娜怯生生地在她父亲面前跪下,用动人的声音对他 人间喜剧第四卷 说,“哦,父亲,我爱您,敬重您,无论您对我宽宏大量,还 是对我严厉鞭挞……但是我恳求您,希望您最后的那句话不 是气话。” 将军不敢端详他的女儿,这时陌生人走上前来,向爱伦 娜微笑,笑得既象魔电又象天使,他说:“您是上天派来的天 使,凶手吓不倒您。既然您决意把您的命运交托给我,那就 跟我走吧。” “简直不可思议!”父亲惊喊道。 侯爵夫人向她女儿异乎寻常地瞟了一眼,张开她的双臂, 爱伦娜急忙哭着扑到她的怀里。 “再见,”她说,“再见吧,母亲!” 爱伦娜大胆地向陌生人把手一挥,他不由地一颤。她亲 了亲父亲的手,勉强地、匆匆地吻别莫依娜和小阿贝尔,和 凶手一同走出大门。 “他们往哪儿跑呢?”将军听着两个潜逃者的脚步声大声 说,过了一会儿,他对妻子说:“夫人,我在做梦吧,我觉得 这事里面有电,您该知道吧。” 侯爵夫人打了一个冷战。 “这些日子,”她回答,“您的女儿变得异常浪漫,狂热得 出奇。尽管我一直用心纠正她性格中的这种倾向……。” “这并没有说清楚……” 将军觉得好象听见花园传来他女儿和陌生人的脚步声, 他不再往下说,冲过去打开窗户。 “爱伦娜!”他大声喊道。 喊声沉没在黑暗中,犹如无人理睬的预言。将军叫出这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个世上再也无人回答的名字时,突然象得到了什么法力,摆 脱了魔电的力量对他的迷惑。似乎有一个神灵从他眼前掠过, 使他清晰地看到了刚才发生的情景。他诅咒自己的软弱,他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软弱。一股热流从心口冲到脑门,传 到脚底,他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变得凶狠,渴望报仇。他发 出可怕的喊声: “来人呀!来人呀!……” 他奔向铃绳,死命地拉,铃发出奇陉的当当声,所有的 人都惊醒了。他一股劲地大喊,打开了沿街的窗户,呼喊宪 兵,拿起他的手枪,朝天开枪,想让骑兵快点赶来,让他的 佣人快点起床,让他的近邻闻声快来救援。狗辨出主人的喊 声,纷纷狂叫起来,马也跟着嘶呜,踢蹬前蹄。顿时宁静的 夜晚乱哄哄闹成一片。下楼来追赶女儿的将军,见到惊煌失 措的佣人从四面八方向他跑来。 “我的女儿呢?爱伦娜被人劫走了。快到花园去!守住街 头!给宪兵队开门!抓杀人凶手啊!” 他在狂怒中拽断了拴住看门狗的链子,对狗喊道: “追爱伦娜!追爱伦娜!” 狗象狮子似的向前一纵,狂叫着奔向花园,速度之快,使 将军无法跟上。这时马队的声音从街上传来,将军赶紧亲手 把门打开。 “队长,”他大声说道,“请切断杀害德·莫尼先生的凶手 的后路。他们是从我的花园逃跑的。赶快,封锁庇卡底小丘 的各条小道,我要到所有的地里、园里、屋里仔细搜索。你 们其余的人,”他对佣人们说,“都去把守街道,从城门到凡 人间喜剧第四卷 尔赛层层布岗。大家立即行动!” 他抓起随身仆从递过来的一支步枪,奔向花园,一边对 狗嚷着:“快找!快找!”可怕的狗叫声从远处向他呼喊,他 朝着隐约听见狗喘气的方向赶去。 早晨七点,宪兵队、将军、佣人以及邻居的搜索毫无结 果。狗却没有回来。侯爵精疲力竭,由于悲哀显得苍老,他 回到客厅,尽管他的其他三个孩子在,他仍感到客厅里十分 凄凉。 “您对您女儿太冷漠了,”他瞧着妻子说,“这就是她给我 们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他指着织毯机,看见上面有一朵花刚 织了一个开头,又说,“刚才她还在那儿,现在,完了!完了!” 他哭了,双手捧着头,好一阵子不作声,不敢看客厅,这 个客厅曾使他看到家庭幸福最美妙的图景。熹微的晨光在跟 奄奄一息的烛光争辉,蜡烛已经烧着了托底的纸花,一切都 和这个父亲绝望的心境一样悲凉。 “得把这个毁掉,”一阵沉默之后,他指着织毯机说,“我 不能够再看见任何使我们想起她的东西……。” 在这个圣诞节之夜,侯爵夫妇不幸失去了他们的长女,他 们无法抵抗抢走他们女儿的这个人身上那种奇特的力量,尽 管这个人带走他们的女儿并非有意。这个可怕的圣诞节之夜 好象是命运对他们的一次警告。一个证券经纪人的破产毁了 侯爵。他抵押了他妻子的财产,尝试一项投机事业,想要凭 此举重振家业,但这一着使他彻底破了产。将军无路可走,只 得离开祖国去海外冒险。他出走的六年中,家里很少收到他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消息,但是在西班牙承认美利坚合众国独立的前几天,他 通知家里他要回国了。 一个晴朗的早晨,几个腰缠万贯的法国商人乘一艘西班 牙双桅帆船到了离波尔多几法里的海面上,他们在墨西哥或 哥伦比亚历尽艰辛,出生入死,发了大财,现在急于返回祖 国。旅答们聚集在甲板上,目不转睛地欣赏风景,他们躲过 了大海的威胁,又受到好天气的吸引,纷纷登上甲板,仿佛 出来向祖国的大地致意。这时一个受劳累或悲伤的煎熬已显 出未老先衰模样的男子靠在舷樯上,好象对眼前的景色无动 于衷。大部分旅客望眼欲穿地想看到隐藏在远处地平线上几 朵峥嵘的白云后面的塔灯、加斯科涅的建筑、科尔杜安的灯 塔Ⅲ。大海是那么平静,要是没有船头溅起的流苏般的银色浪 花,要是没有船尾拖着的随生随灭的长长的波纹,旅客们很 可能认为自己被固定在大海之中了。天空明净得可爱,高高 的苍穹呈深蓝色,往下渐渐变淡,最后跟淡蓝的海水相接,海 天一色,天与海交界的地方是一条明亮的线,好似一串星星 一样耀眼。阳光倾泻在万顷碧波之上,反射出万道金光,广 阔的海面比浩淼的苍穹更为灿烂。柔和的海风,鼓起片片船 帆。雪白的布帆、迎风招展的黄色信旗、纵横交错的桅索,在 澄净明亮的大气、天空、海洋的背景上,显得格外清晰,除 了轻盈的船帆投下的阴影之外,海洋上没有任何暗淡的色彩。 晴朗的天空,习习的海风,祖国的景色,平静的大洋,一声 ①科尔杜安灯塔,法国吉伦特湾海面科尔杜安岛上的灯塔,建于一五八四 至一六一0年。 人间喜剧第四卷 凄婉的呜响,一艘孤单的帆船在洋面上滑行,好似一位淑女 奔赴约会,这是一幅色彩调和的图画,在这里,人类的心灵 能够从一切皆动的地方把握静止的空间。孤独和生活,寂静 和喧闹,它们的对比是那么鲜明,然而,人们又不知何处是 喧闹和生气,何处是太虚和寂静。所以,没有人出声来打破 这仙境般迷人的意境。西班牙船长,水手,法国人,有的坐 着,有的站着,人人都沉浸在充满回忆的宗教般的迷醉状态 之中。四周弥漫着懒洋洋的空气,笑逐颜开的面庞表明这些 人完全忘却了过去的痛苦,他们在轻轻摇晃的船上仿佛在金 色的梦中漂游。可是靠在船舷上的老乘客颇为焦急地眺望着 远方。他睑上的每个部位都烙有对命运的疑瞑,他好象在担 忧不能很快到达法国的国土。此人便是侯爵。命运并没有辜 负他绝望的呐喊和绝望的挣扎。经过五年的奋斗和惨淡经营, 他终于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财富。他心急如焚地想重返家园,给 家庭带回幸福,于是他效法几个在哈瓦那的法国商人,随着 他们乘一艘开往波尔多的西班牙货船回国。他已经疲于预测 祸患,头脑里只浮现着过去幸福生活中最美好的图景。当他 见到远处灰褐色的一线大地时,他仿佛看见了妻子和儿女,他 仿佛已经坐在家里的老位置上,感到又劳累,又亲切。他想 象着莫依娜,美丽、顾长,俨然象个大姑娘。这幅虚幻的图 景渐渐变得真切了,泪水涌上了侯爵的眼眶,他为了掩饰激 动的心情,把眼光从那烟雾朦胧的一线土地上转过来,向相 反方向的海平线望去。 “就是它,”他说,“它跟着我们呢!” “什么东西?”西班牙船长高声问。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艘船,”将军低声说。 “我昨天就见着了,”高梅茨船长回答,他打量着法国人, 好象要问什么,然后他俯在将军的耳旁说:“它一直追逐我们 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它赶不上我们,”老军人接着说,“这艘 帆船比您这该死的圣费迪南号强多啦。” “它一定有损伤,吃水线下有漏洞。” “它追上来啦!”法国人惊喊。 “这是一艘哥伦比亚的海盗船,”船长在他耳边说,“我们 离陆地还有六法里,可惜风势弱下来了。” “这船不是在航行,简直在飞行,好象知道再过两个小时, 它的猎物就要逃出虎口了。它简直是在玩命!” “那还用说吗?”船长大声说,“嘿,这艘船叫奥赛罗号不 是没有道理的。最近它击沉了一艘西班牙的三桅战舰,可是 它的炮数还不到三十门呢!我怕的就是这艘船,因为我知道 它在安的列斯海游弋……。”他停了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船帆, “啊!啊!起风了,我们快到了,靠岸就好了,巴黎船长是手 下无情的。” “可是它也赶到了!” 奥赛罗号只离三法里之遥。尽管船员们没有听见侯爵和 高梅茨船长的谈活,但这条帆船的出现却把大部分水手和乘 客吸引到这两个人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把这艘双桅帆船当 作一艘商船,饶有兴味地瞧着它驶来,突然一个水手一字一 板地惊呼:“圣雅各保佑,我们完蛋了,这可是巴黎船长啊!” 听到这个名字,船上立即出现一片惊慌,混乱嘈杂得无 人间喜剧第四卷 法形容。西班牙船长激励他的水手,暂时鼓起了他们的勇气, 在这危急的时刻,他决意不惜一切代价到达陆地,他下令迅 速挂起右舷和左舷各层的辅助帆,使横桁上的帆统统迎风张 开。但是帆挂得很不顺利,因为这里缺乏战舰上那种令人赞 叹的协调一致。奥赛罗号尽管配有顺着风向的转帆,快如飞 燕,但表面上看来行驶得并不太快,所以这些不幸的法国人 产生了欣慰的幻想。在高梅茨打着手势亲自大声指挥下,水 手们熟练地挂起了船帆,圣费迪南号加快了速度,这时舵手 突然操作失误,帆船横转过来,这失误无疑是故意的。海风 从侧面吹来,猛击船帆,发出啪啪的声响,使船身大部分逆 着风向,辅助帆桁折断,船完全失去控制。船长的心中升起 无名怒火,睑变得比船帆还白,他纵身一跃,扑向舵手,猛 地将一把匕首向他捅去,因用力过猛,没有刺着,却把舵手 推下海去。他抓过舵柄,竭力想把在正直而勇敢的水手中出 现的可怕混乱平息下去。他伤心欲绝,泪水在眼眶中滚动,因 为我们明智的努力被一次背叛付之东流,这使我们比临近死 亡更感到悲伤。但是船长越是咒骂,事情越是糟糕。他亲手 放炮报警,希望岸上听见。这时海盗船以无可比拟的速度赶 来,它回敬一炮,炮弹落在离圣费迪南号十图瓦兹Ⅲ的地方。 “天杀的!”将军惊叹,瞄得多准哪!他们有特制的大口 径短炮。” “嘿!这家伙,您瞧见了吧,它一开口啊,咱们就得当哑 巴啦,”一个水手凑上来说,巴黎船长连英国船也不怕……。” ①法国旧长度单位,一图瓦兹相当于1.949米。 人间喜剧第四卷 “大局已定,”船长绝望地嚷道,他瞄了一下望远镜,看 不清岸上任何东西,“我们离法国远着呢。” “您发什么愁呀?”将军说,“您的乘客都是法国人,是他 们租用了您的船。这海盗是巴黎人,是不?那么把白旗挂起 来就行了……。” “他照样叫我们沉到海底。”船长回答,“他要掠夺大笔钱 财时,根据情况,他自会明白应该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吵’ “这么说,他是海盗喽。” “海盗!”那个水手凶狠狠地说,“哼!他可是有合法证件 的,人家该咋办就咋办。” “那么,”将军抬头望着天空说,“听天由命吧。”他的眼 泪几乎要流出来,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话音未落,第二炮打来,这次瞄得更准,炮弹击中了 圣费迪南号,打穿了船体。 “下帆停止前进。”船长神情沮丧地说。 刚才替巴黎船长辩护,说他不是坏人的水手敏捷地和其 他水手一道执行了这个无可奈何的决定。全体船员垂头丧气 地等待着,半小时之中船上象死一般的静寂。圣费迪南号上 的五个乘客有四百万皮阿斯特吲,光将军的财产就值一百十 一万法郎。奥赛罗号终于到了步枪射程十倍的地方,可以看 见十二门准备开火的大炮张着狰狞的大口。船行如飞,好象 有魔电在后面为它鼓风,其实老练的水手很容易弄明白其中 ①意即海盗船会根据掠夺对象,挂出不同的旗帜,装扮成敌国的船只。 ②埃及等国货币名。 人间喜剧第四卷 的奥秘。只要稍稍仔细地看一看便会发现:那艘帆船船头尖 尖的,船身又长又窄,桅杆很高,布帆裁剪得法。缆绳索具 轻盈,全体船员团结得象一个人一样,熟练地操纵着船帆,白 色的帆齐刷刷地迎风张开。船上的一切都显示出一种难以置 信的威力。 “我们也有炮啊!”将军抓住西班牙船长的手嚷道。 船长向老军人看了一眼,目光充满勇气,可也充满失望, 对他说:“那么人呢?” 侯爵看了一眼圣费迪南号的船员,心里凉了半截。四个 商人面如土色,四肢打战,水手们聚在一个水手的周围,好 象在商议去奥赛罗号入伙,他们眼巴巴望着海盗船。只有水 手长、船长和侯爵默然相对,眼光中流露出坚强的决心。 “唉!高梅茨船长,我从前告别家乡和家庭时,真是痛不 欲生,如今眼看就要给孩子们带回欢乐和幸福,难道我又得 离开他们不成?” 将军转过身去,一滴愤怒的泪珠掉进海里,正巧看见圣 费迪南号的舵手正游向海盗船。 “这一回啊,”船长回答,“您大概要跟他们永别了。” 法国人痴痴呆呆地瞅了西班牙人一眼,把西班牙人吓了 一跳。这时两艘船已经几乎相碰了,看到敌船上的人,将军 相信了高梅茨的不祥的预言。每一门炮旁边站着三条好汉,个 个膀大腰圆,相貌粗暴,手臂赤裸,青筋暴起,乍一看象是 一群青铜塑像,就是死神找到他们,他们也不会倒下。水手 们全副武装,精神抖擞、机灵健壮、一个个纹丝不动。全都 是些英武强壮的汉子,睑膛晒得黝黑,身体锻炼得十分结实。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只只闪亮的眼睛如同点点火花,表现出他们矫健而机智,欢 乐而阴沉。甲板上人和帽子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证明他 们纪律严明,有一个强有力的意志使这帮人间的恶魔俯首帖 耳。首领站在主桅杆下,叉着双臂,没有带武器,只有一把 斧子放在脚边。为了挡太阳,他头戴一顶宽边毡帽,帽影遮 住了他的睑。炮手、士兵、水手,好似一群躺在主人脚下的 狗,一会儿瞧瞧他们的船长,一会儿瞧瞧商船。当两船相碰 时,一阵震动惊醒了沉思的海盗,他朝身旁一个年轻军官附 耳说了几个字。于是大副喊道: “钩绳接舷!” 于是圣费迪南号转眼之间被钩住,靠上了奥赛罗号的船 舷。根据海盗轻声说出,由大副重复发出的命令,手下的喽 罗井然有序地走到束手就擒的商船甲板上,如同修道院修士 去做弥撒,他们按各人的分工,有的捆住水手、乘客的双手, 有的去抢夺财宝。顷刻之间,一桶桶的银钱、粮食,连同圣 费迪南号的全体人员,全都运到奥赛罗号的甲板上。将军被 捆住双手,象货物一样被扔到一个包裹上,他觉得好象是在 一场恶梦之中。海盗、大副和一个象是水手长的人物在一起 开了会。短短的讨论结束之后,水手长打一个唿哨,把人召 集来,命令一下,他们立即全部跳上圣费迪南号攀桅爬竿,在 绳索里钻来钻去,动手把横桁、布帆、索具统统剥了下来,动 作之利落犹如战场上士兵剥死去的同伴的衣物,贪婪地扒下 他的皮鞋和大衣。 “咱们完了,”西班牙船长镇等地对侯爵说,他一直在冷 眼观察三个头目商谈时的动作和水手们在商船上进行的彻底 人间喜剧第四卷 劫掠。 “怎么完了?”将军也镇静地问道。 “他们拿我们有什么用处?”西班牙人回答,“他们无疑断 定很难在法国或西班牙港口把圣费迪南号拍卖掉,所以他们 打算把船弄沉,免得受累。至于我们,您以为在他们不知道 把我们扔到哪个港口的情况下,肯给我们饭吃吗?” 船长话音未落,将军便听见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接 着是好几个人体落海发出的沉闷声响。他转过身去,四个商 人已经无影无踪,八个凶神恶煞的炮手还未从空中收回胳膊。 他恐怖地望着他们。 “我刚才跟您说的没错吧,”西班牙船长镇静地说。 侯爵猛地站了起来,海水已恢复平静,他甚至寻不到蒙 难旅伴落水的地方,他们被捆住手脚在波涛下翻滚,要不然 就已经喂鱼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背信弃义的舵手和方才 吹捧巴黎船长神通广大的圣费迪南号水手已经跟海盗们一见 如故,他们用手点着,告诉海盗他们认为哪些水手可以加入 奥赛罗号一伙,剩下来的人,尽管他们发出难以入耳的咒骂, 还是被两个小水手捆起了双脚。挑选完毕,八个炮手推起被 绑的人,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扔进了大海。海盗们幸灾乐祸地 瞧着他们堕入海中的模样、他们的痛苦表情以及垂死的挣扎。 不过海盗们睑上毫无表情,没有嘲笑,没有惊愕,也没有怜 悯,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件平常的事,好象已经司空见惯了。 年纪较大的海盗感兴趣的是放在大桅杆脚下装满皮阿斯特的 木桶,他们瞅着这些木桶,睑上露出一抹阴沉而坚定的微笑。 将军和高梅茨船长坐在包裹上,用几乎呆滞的目光默默地互 人间喜剧第四卷 相探视。很快他们便成了圣费迪南号全体人员最后的两个幸 存者,被两个奸细选中的七个西班牙水手已经兴高采烈地换 上了秘鲁人Ⅲ的服装。 “残忍的混蛋!”将军突然叫了起来,他义愤填膺,忘记 了痛苦,也忘记了谨慎。 “他们也是不得已,”高梅茨镇静地说,“如果您再见到其 中的任何人,您难道不会用剑把他穿透吗?” “船长,”大副转过身来对西班牙人说,“巴黎船长听说过 您,他说您是唯一熟悉安的列斯海海道和巴西海岸的人。如 果您愿意……。” 船长轻蔑地喝住了年轻的大副,回答道:“我宁愿死,不 愧为海员,不愧为忠诚的西班牙人,不愧为基督教徒。你明 白吗?” “扔下海!”年轻人喝道。 一声令下,两个炮手上来架住高梅茨。 “你们是一些卑怯的无赖!”将军嚷道,两个海盗闻声停 下来。 “老家伙,”大副对他说,“火气别太旺。您的红缓带引起 了我们船长的注意,可我才不管这些呢……一会儿就轮到跟 你聊几句了。” 这时,一个沉闷的响声使将军明白正直的高梅茨死了,他 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不愧是海员。 “我跟你们拼啦!”将军怒火万丈地狂叫。 ①巴尔扎克大概忘了前面说这是一艘哥伦比亚船。 人间喜剧第四卷 “嘿!您倒满通情达理的嘛,”年轻的海盗冷笑着回答, “现在您放心,我们要给您一点颜色看看……。” 说完,大副一示意,两个水手上来准备捆住法国人的脚, 但他出其不意勇猛地把他们打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 大副腰间的大刀,敏捷地挥舞起来,显出了老骑兵将军的本 芦。①. “啊!强盗们!你们甭想把拿破仑的老兵象牡蛎似的扔进 水里。” 手枪几乎顶着顽抗的法国人吲射出了几发子弹,枪声引 起了巴黎船长的注意,当时他看着水手们按他的命令把圣费 迪南号的索具搬过来,他不动声色地转到勇敢的将军背后,迅 速地擒住他,把他拖到船边,准备象扔废杉木板似的把他扔 下水。就在这一瞬间,将军看见了抢走他女儿的那个人猛兽 般的眼睛。岳父和女婿立刻互相认了出来。船长做了一个相 反的动作,非但没有把将军扔下海反而轻轻地把他放到主桅 杆的旁边,动作之轻快利落,好象侯爵没有重量似的。甲板 上议论纷纷,海盗向他的喽罗们瞪了一眼,下面立即鸦雀无 声。 “这是爱伦娜的父亲,”船长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谁 不敬重他谁就倒霉!” 甲板上响起了一片兴奋的欢呼,声音直冲云霄,仿佛是 教堂里的祈祷,仿佛感恩赞美诗的第一声呼唤。小水手们在 ①巴尔扎克忘了将军的手是被绑着的。 ②居然没有打中他,这里显然是作音的疏忽。 人间喜剧第四卷 绳索上摇来荡去,水手们把帽子抛向空中,炮手们使劲跺着 脚,所有的人都情绪激昂、呼喊、唿哨、赌咒,响成一片。这 种狂热的欢腾使将军惴惴不安,心中黯然。他觉得这疯狂的 感情一定和某种骇人听闻的秘密有关,所以他冷静下来的第 一句话便是:“我的女儿,她在哪儿?”海盗向将军射去一道 深沉的目光,不知道什么缘故,这种目光每每能使最顽强的 人心慌意乱。将军顿时哑口无言。水手们十分得意,他们看 到他们的首领能制服任何人。海盗带着将军走向一道楼梯,领 他走下去,来到一间船舱门前,他激动地推开门,说道:“她 在这儿。” 他说完就走了,任老军人看着眼前的情景发愣。爱伦娜 听到房门突然打开,从她休息的沙发上站起来,看到侯爵,惊 讶得叫出了声。她的模样大变了,惟有父亲的眼睛才认得出 来。热带的太阳给她白哲的面孔涂上了一层棕色的油彩,一 层神奇的光泽,使她更加漂亮,而且赋有诗意。她气宇轩昂, 端庄凝重,那深沉的感情,哪怕最粗野的人见了也会深受感 动。她的头发又长又密,波浪形的发鬈披散在高贵的脖颈上, 给这张充满豪情的睑庞增添了威严的影象。爱伦娜的姿势和 体态充分表现出她意识到自己的权力。红润的鼻孔微微张开, 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她美丽的容颜每个部分都在告诉你 她过着恬静幸福的生活。她身上同时具有处女的温柔和受人 宠爱而特有的矜持。她既是奴隶,又是王后,她愿意服从,因 为她能够统治。她的服饰华丽,穿着迷人而优雅,全身上下 都是印度绸。沙发和垫子蒙着开司米,宽敞的船舱地板上铺 着波斯地毯。她的四个孩子在她的脚边嬉戏,他们用珍珠项 人间喜剧第四卷 链、珍贵的首饰和贵重的物品在拼搭希奇古怪的宫殿。几个 由雅科托Ⅲ夫人描绘的塞夫勒瓷瓶里插着馨香的奇花异卉, 其中有墨西哥的茉莉,还有山茶花,几只驯养的美洲小鸟在 山茶花枝上盘旋,这些小鸟好似用红宝石、蓝宝石、和金子 做成的。这间客厅里放着一架钢琴,板壁上挂着黄绸,还挂 着几幅画,虽然都是小幅的,但都出自名家之手。居丹吲的 一幅《夕阳西下》和一张泰尔比尔吲的画挂在一起,拉斐尔 的《圣母像》跟吉罗德一张诗意盎然的草图争辉,一幅热拉 尔·道的画使小德罗林圳的画相形见绌。在一张中国漆的桌 上放着一个金盘子,装满了美味的水果。总之,爱伦娜好象 大帝国的皇后坐在自己的小客厅里,身为帝王的丈夫给她收 集了全世界最高雅的东西。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生气勃勃 地望着他们的外祖父,他们过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动荡生活, 很象大卫画的《布鲁图斯》⑨里喜欢流血战斗的小罗马人。 “这怎么可能呢?”爱伦娜惊呼,她抓住父亲,好象要证 实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 “爱伦娜!” “父亲!” 两人拥抱,但老人搂着女儿既不太有力也不太热情。 ①玛丽维克图瓦·雅科托(177s 1855),工艺美术家,曾为塞夫勒造瓷 场在瓷器上复制大师们的杰作。 ②居丹(180¨_1880),法国画家。 ③泰尔比尔(1 617 1 681),荷兰画家,以画肖像著称。 ④德罗林(175¨_1817),室内装饰画家。 ⑤大约是指《侍从官给布鲁图斯送回他的孩子们的尸体》,现存卢浮宫。 人间喜剧第四卷 “您刚才呆在这艘船上?” “是的,”他神情忧郁地回答,一边在沙发上坐下,一边 瞧着围着他的孩子们,他们天真地端详着他,“我差一点死了, 要是没有……” “要是没有我的丈夫,”她打断了他的话,“我猜到了。” “唉!”将军叹道,“干吗要让我这样跟你团聚呢?我的爱 伦娜,我为你流过多少泪啊!我还得继续为你的命运叹息!” “为什么?”她微笑着问道,“您难道不乐意听说我是世界 上最幸福的女人吗?” “最幸福的女人!”他吃惊地跳了起来。 “是的,我的好父亲,”她接着说,一边拉过她父亲的双 手,吻了吻,紧贴在她突突跳动的心口,又娇憨地把头一歪, 眼睛里闪烁着意味无穷的喜悦的光芒。 “你到底情况怎么样?”他问道,很想知道他女儿的生活, 见她喜形于色,他把别的什么都忘记了。 “您听我说,父亲,”她回答,“我的情人、丈夫、仆人、 主人,是一个心胸开阔似这无边大海的人,是一个性情温和 如蓝天的人,总之,他是一个神明!七年来,他始终对我温 柔体贴、情深意切,从来没有一句话、一个神情、一个手势 叫我难过的。他看着我的时候,嘴上总是挂着亲切的微笑,眼 里总是闪着快乐的光芒。在上面他雷鸣般的声音常常盖过风 暴的呼啸,压住枪炮的轰鸣,可是在这里,他的声音温柔动 听,听他说话就好象聆听罗西尼的音乐。凡是女人异想天开 需要的东西,我都能得到,甚至往往超过我的愿望。总之,我 统治着海洋,我象一个女王,别人对我都恭恭敬敬。”她停了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会儿接着说,“啊!幸福!幸福这个词不能表达我的快乐。 我拥有一切女人的快乐!心里感到对自己所爱的人一往情深, 一片忠诚,同时体会到在心里,在他的心里感情深厚无涯,能 容纳得下一个女人的全部心灵,而且始终如此,您说,这难 道不是幸福吗?我一个人要上千人供养。这里只有我一个女 人,这里我能发号施令。从来没有别的女人登上过这艘高贵 的船,维克托总是跟我寸步不离。”她停了一下,神情狡黠地 接着说,“他跟我形影不离,就象船尾总跟着船头。七年啦! 七年始终如一的爱情,受七年之久考验的爱情,难道能简单 地称之为爱情吗?不!啊,不能!这超过了我对生活的一切 要求……人类的语言难以表达天堂里的幸福。” 泪水从她火一般灼热的眼睛中夺眶而出,四个孩子见了 齐声呜咽,象四只小鸡向他们的母亲跑过去,大孩子一边捶 打将军一边狠狠地瞪着他。 “阿贝尔,我的天使,”她说,“我是高兴得哭的啊。” 爱伦娜把他抱在膝盖上,孩子亲热地抚摸她,双臂搂住 她美丽的脖子,好似小狮在跟母狮玩耍。 “你不感到无聊吗?”将军大声问道,他被女儿这番热情 洋溢的答话弄得不知所措。 “也感到无聊,”她回答,“我们到陆地去的时候就感到无 聊,虽然并没有离开我的丈夫。” “可是你以前那么喜欢节日、舞会、音乐!” “音乐么,他的声音就是音乐;我的节日,就是用心为他 梳妆打扮。要是他喜欢我某种打扮,岂不等于全世界在赞美 我吗!仅仅由于这个原因我才不把这些钻石、这些项链、这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些宝石发饰、这些财宝、这些鲜花、这些艺术珍品扔下海去。 他慷慨给我这一切的时候对我说:‘爱伦娜,既然你不去世上 享受富贵荣华,我就要让世上的富贵荣华来找你。”’ “但是这条船上尽是些男人,一些胆大妄为的男人,可怕 得很,他们是不顾一切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父亲,”她微笑着说,“您放心。从来 没有哪个皇后象我这样受人敬重。这帮人很迷信,他们认为 我是神灵,保护着这条船,保护着他们的行业,保护着他的 成功。但是他才是他们的上帝!有一天,只有一次,一个水 手对我不尊敬,出言不逊吧,”她哈哈笑着说,“还没等维克 托知道,船上的人便把他投下海,其实我已经原谅他了。他 们爱我如爱天使,我给他们治病,有幸救活了几个人,他们 死里逃生,是因为我象妻子那样坚持不懈地看护他们。这些 可怜的人既是大汉,也是小孩子。” “要是交火呢?” “我已经习惯了,”她回答,“第一次交火的时候,我害怕 得发抖……现在我的心已经习惯冒风险……甚至……因为我 是您的女儿,”她说,“我爱这种冒险生活。” “要是他遭不幸呢?” “我就跟着他死。” “那么孩子们呢?” “他们是在海洋和危险中出生的,他们跟父母共命运…… 我们的存在是一体的,不可分割的。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我 们的生活被记录在同一页历史上,我们知道,我们是同舟共 济的一家人。”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你爱他爱到如此程度,真是胜过一切啊!” “是的,胜过一切,”她重复道,“行了,别再探测这个秘 密了。您瞧!这个可爱的孩子,将来就是第二个他!” 说完,她使劲抱着孩子,贪婪地在他的睑颊上、头发上 亲吻。 “可是,”将军高声道,“我忘不了他刚才把九个人扔进大 海。” “那一定是他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她回答,“他可『二慈宽 厚啦。他尽可能避免流血,以便保全他手下的小天下和这个 小天下的利益,以便保护他所捍卫的神圣事业。您可以跟他 谈谈您认为不好的事情,您信不信,他准使您改变看法。” “那么他的罪行呢?”将军说,他好象在自言自语。 “什么罪行,”她冷静而庄重地反驳,“如果这是德行呢? 如果是因为人类的法律不能替他报仇雪恨呢?” “替自己报仇!”将军喊道。 “什么叫地狱?”她问道,“不就是因某天犯了几个错误而 受到永世的报复么?” “啊!你已迷入歧途。他使你着了魔,使你堕落。你在胡 言乱语。” “您在这里呆一天试试,父亲,要是您愿意听听他的意见, 看看他的为人,您会喜欢他的。” “爱伦娜,”将军严肃地说,“我们离法国只有几法里了。” 她不禁颤抖了一下,从房间的窗口朝外望了望,指着一 片绿波荡漾的茫茫大海,脚尖拍着地毯,回答说: “这就是我的祖国啊!” 人间喜剧第四卷 “你不去看看你的母亲、你的妹妹、你的弟弟?” “哦,要去的,如果他肯去,如果他能陪我去。” “你一无所有啊,爱伦娜,”军人严肃地接着说,“你没有 祖国,没有家庭……。” “我是他的妻子,”她神情自豪地反驳,语气十分庄严, “七年来我第一次尝到不是直接来自他的幸福,”她抓起父亲 的手,吻了吻,补充道,“七年来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声责陉。” “你的良心怎么想?” “我的良心!我的良心就是他。”这时,她猛地颤抖了一 下,“他来了,”她说,“甚至在战斗激烈的时刻,我在众人的 脚步声中也能识别出他在甲板上的声音。” 她的双颊顿时飞起一片红云,变得神采奕奕,两眼闪闪 发光,睑色也发白了……在她的肌肉里,在她蓝色的血管里, 在她周身情不自禁的颤抖里,渗透着幸福和爱情。她这样感 情激荡,打动了将军的心。果然,不一会儿,海盗进屋来,坐 在安乐椅上,抱起他的大儿子,跟他玩起来。一时大家无言, 将军陷入沉思,一种朦胧的感情把他带入梦幻。他凝望着这 个雅致的房舱,它很象一个翠鸟寓。七年来这一家在海洋上 航行,在天空和海浪之间漂泊,靠着一个人的信念,历经战 斗和风雨的艰险,就象一个家庭要在一家之主的带领下闯过 社会上的种种祸患……他不胜欣赏地望着女儿,她那如海上 仙子般神奇的身影,鲜艳妩媚,洋溢着幸福。她的心灵丰满, 眼睛晶莹闪烁,她身上和她周围荡漾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诗意, 相形之下,连四周的珍宝也黯然失色了。这奇特的情景使将 军惊异莫置,其中的激情和道理无比崇高,平庸之辈是难以 人间喜剧第四卷 理解的。社会上冷酷、狭隘的阴谋手段在这幅图景面前都将 无地自容。老军人感觉到这一切,同时明白他女儿决不会放 弃如此广阔、如此丰富多采而又充满真情实爱的生活。再说, 要是尝到一次遇险的滋味而没有受惊,那么她就绝不会再回 到平庸、狭隘的社会小天地里来了。 “我妨碍你们吗?”海盗看着妻子,打破沉默问道。 “不,”将军回答说,“爱伦娜什么都对我讲了,我看她已 经永远跟我们分离了……。” “不,”海盗急忙说,“再过几年吧,等时效Ⅲ过了之后, 我们就可以回法国了。只要良心是纯洁的,虽然违反了你们 社会的法律,却服从了……” 他不说了,不屑为自己辩护。 “可是您怎么能够,”将军问,“对在我眼前犯下的新凶杀 没有任何内疚呢?” “我们断粮了,”海盗镇静地回答。 “但是可以把这些人送到海岸上去啊……。” “他们可能设法派军舰切断我们的后路。我们就到不了智 利了……。” “在他们从法国通知西班牙海军部之前不行吗?……”将 军打断他的话。 “但是法国也会认为一个被重罪法庭追究的人抢了波尔 多人租借的商船是一件坏事。话说回来,您在战场上有时难 ①在没有判决的情况下,时效为期十年,再等三年,他便可免于受审判罪 但并不等于恢复权利和地位。 人间喜剧第四卷 道不也多放了几发炮弹吗?” 将军被海盗的眼光镇住了,只好不开口,他女儿看着他, 神情里既有胜利也有忧伤……。 “将军,”海盗用深沉的声音说,“我自己定下一条规矩, 绝不滥行掠夺,但是毫无疑问我的收获比您的财富要可观得 多。请允许我用现钱来补还您的财物……” 他从钢琴的抽屉里抽出一捆钞票,不点数就递给侯爵,足 有一百万。 “您知道,”他接着说,“我看着波尔多岸上人来人往并不 开心啊……好吧,除非您喜欢我们充满危险的波希米亚式的 生活,除非您喜欢南美的风光、热带的夜晚,除非您喜欢我 们的战斗、乐于让一个新兴的国家取胜,或者说在西蒙·玻 利瓦尔Ⅲ的旗帜下战斗,否则我们得分手了……。一只小艇 和几个忠实的人在等着您。希望我们有第三次相遇,一次完 全幸福的相遇……。” “维克托,我想让我父亲再待一会儿,”爱伦娜气鼓鼓地 说。 “多十分钟或少十分钟,很可能使我们遇到舰艇。也好, 我们可以开开心!我们的人烦闷得慌呢。” “嗨!那您走吧,父亲,”海盗的妻子说,“给妹妹、弟弟 ①西蒙·玻利瓦尔(1783 1830),南美自由党领袖、将军和政治家。“巴 黎船长”似乎是站在玻利瓦尔一边为反对西班牙而斗争的哥伦比亚海 盗。但巴尔扎克在时司安排上有误,因为玻利瓦尔自一八一九年已取得 委内瑞拉和新格林纳达的独立,从而建立了哥伦比亚。 人间喜剧第四卷 们、我的……母亲,”她加了一句,“带上这些留作纪念吧。” 她抓了一把宝石、项链、首饰,用一块开司米包了,有 些不好意思地递给她父亲。 “我代你向他们说些什么呢?”他问,好象注意到了她说 出母亲一词之前犹豫了一下。 “嗨,您还怀疑我的心愿呀!我每天都在祝愿他们幸福。” “爱伦娜,”老人又问,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我再也 见不着你了吗?我难道永远不能知道你出走的原因吗?” “这个秘密不在我这边,”她语气严肃地说,“我也许应该 告诉您,可现在可能还不到告诉您的时候,我曾经受了十年 不可思议的痛苦……。” 她没有往下说,只把送给家里人的礼物递给她父亲。将 军在战争中见过世面,对战利品的看法颇为开通,他接受了 女儿的礼物,心里高兴地想到巴黎船长在爱伦娜纯洁的灵魂、 崇高的心地感召下,跟西班牙人作战,仍不失为正派人。对 勇士的喜爱在他身上占了上风,心想要是假正经未免荒唐可 笑,于是他有力地握了握海盗的手,拥抱了爱伦娜,他唯一 的女儿Ⅲ,其感情的流露是士兵们所特有的,他的一滴眼泪掉 在女儿睑上,她带着刚强而高傲的表情一再向他微笑。海盗 深受感动,抱起孩子们让他祝福。最后,大家再一次用充满 热情的眼睛表示再见。 “祝你们永远快乐!”外祖父大声祝愿,一面急忙奔向甲 板。 ①作者暗示莫依娜是德·旺德奈斯的私生女。 人间喜剧第四卷 海面上,将军眼前出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被火焰吞没 的圣费迪南号在熊熊燃烧,好似着了火的一大堆草。水手们 在沉没西班牙双桅帆船的时候,发现船上有一桶朗姆酒,这 种酒在奥赛罗号上多的是,他们为了寻乐,便点燃一大碗酒, 让它在海上漂游。这帮人海上生活单调,有机会就想活跃一 下生活,所以这种娱乐是情有可原的。将军下船登上由六个 壮实水手操作的圣费迪南号小艇,他不由自主地回首凝望起 火的圣费迪南号和他的女儿,但见她偎依着海盗,两人站在 船尾,种种往事涌上将军的心头。爱伦娜的白色连衫裙迎风 飘动,宛如船上的一片白帆。在这广袤的大海上,将军清晰 地辨认出她那张睑,那么美丽、那么崇高,带着统治一切、甚 至统治大海的庄严神情,军人的乐天态度使他忘记了他恰好 在正直的高梅茨的坟墓上行舟。在他的头顶上空,一股巨大 的烟柱如乌云翻滚,灿烂的阳光透射烟云,撒下富有诗意的 闪光。这是第二重天,一个阴暗的天穹,下面金光闪烁,上 面展现着万里晴空,这暂时的衬托使天空显得格外美丽。这 条烟柱的颜色希奇古怪,时而黄澄澄,时而金灿灿,时而红 通通,时而黑漆漆,各种颜色云雾般团团融合在一起,弥漫 在西班牙商船的上空,船上不断发出爆破声,断裂声和各种 尖厉的声响。火焰呼呼作响,吞噬着绳索,窜进整个船舱,犹 如城市平民暴动,沿街抢劫。朗姆酒燃烧的蓝色火焰摇摇晃 晃,仿佛海电狂舞的炬光,又仿佛大学生在狂欢的酒宴上挥 动的酒火。但太阳嫉妒这肆无忌惮的火光,发出更加耀眼的 光芒,使这火光的色彩几乎难以分辨。火光犹如一张网,一 块头巾,在直泻而下的阳光里轻轻飘荡。奥赛罗号掉转船头, 人间喜剧第四卷 利用仅有的一点风力,逃之天天。它一会儿歪向左侧,一会 儿歪向右侧,宛如空中一只摇晃的风筝。这条漂亮的帆船向 南抢风航行,时而从将军的视线中消失,隐没在右边笼罩着 海面的奇形怪状的烟柱后面,时而潇洒地露出船身,向远方 驶去。爱伦娜每一次从船上远运看见父亲,便挥动手绢向他 告别。 不一会儿,圣费迪南号沉没了,在发出一阵沸腾般的声 音之后,立刻被海洋吞没。海面上只剩下一片烟云,在和风 的吹拂下缓缓飘荡。奥赛罗号已经远去,小艇朝海岸靠拢。烟 雾弥漫在这艘小艇和双桅横帆船之间,通过这片翻滚的烟云 的裂隙,将军最后一次瞥见他的女儿。多么带有预言性的景 象啊!茶褐色的背景上只能看见白手绢、连衫裙。帆船已经 隐没在绿水和蓝天之间,爱伦娜只是依稀可辨的一个点、一 条飘逸的线,一个云霞中的天使,一个印象,一个回忆。 侯爵在重振家业之后,因苦累过度死去。一八三三年,他 死后几个月,侯爵夫人不得不带莫依娜到比利牛斯海滨疗养。 任性的孩子提出上山去观赏风景,等她回到海滨,发生了一 幕可怕的场景。 “我的上帝,”莫依娜说,“我们万不该离开山里,母亲, 在那里多住几天才好哩!我们在那里比在这儿强多了。你听 见了没有?隔壁该死的孩子整整哭了一宿,不幸的母亲唠唠 叨叨哄她,她大概说的是土语,我一句也没有听h董。真倒霉, 碰到这样的邻居!这是我一生中最难熬的夜晚。” “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侯爵夫人回答,“好吧,我亲爱的 人间喜剧第四卷 孩子,我去见老板娘,把隔壁这间房间也要过来,我们单独 住一套好啦,这样我们就听不见吵闹声了。今天早上你觉得 怎么样?还累吗?” 说着,侯爵夫人起身来到莫依娜的床边。 “怎么样啦?”她一边问,一边拉女儿的手。 “啊!别碰我,母亲,”莫依娜回答,“你的手冷着呢。” 说完,小姑娘一扭头,赌气地把睑埋在枕头里,但是那 娇滴滴的样子,母亲是不会生气的。就在这时,从隔壁房间 传来呻吟声,声调低沉而悠长,叫女人们听了心里难过。 “整整一夜你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为什么不喊醒我呢? 我们也好……。”一声更为深沉的呻吟打断侯爵夫人的话,她 惊喊道,“那边有人快死了!”她连忙走出房间。 “把波利娜给我叫来,”莫依娜喊道,“我要穿衣服了。” 侯爵夫人迅速下楼,在院子里见到老板娘,几个人正围 着她仔细听她说话。 “太太,您在我们旁边房间安排的那个人好象病得很重 ……。,, “嗨,甭提啦!”旅馆女主人大声说,“我刚派人去找镇长。 请想想,一个女人,一个可怜的遭难的女人,昨天晚上到的, 步行来的啊。从西班牙来的,没有护照,没有钱。背着的孩 子都快要死了。我不能接待她呀。今天一早,我还去看过她 呢,因为昨天她刚到的时候,她那个样子真叫我心疼,可怜 的女人!她跟孩子睡在一起,两个人都快死了,还都在挣扎。 “她一边摘下手指上的金戒指一边对我说:‘太太,我只 有这个东西了,您拿着就算是我的房钱吧,这也足够了,我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不会在这儿久住的。可怜的小宝宝,咱们死在一起吧。’她一 边说一边瞧着孩子。我收下她的戒指,我问她是谁,但她硬 是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刚派人去找医生和镇长……。” “嗬,请您想尽一切办法救她吧,”侯爵夫人大声说,“我 的上帝!或许还来得及救她呢!她的一切费用由我给您支付 ……。,, “嘿!夫人,她的样子可傲气啦,我不知道她乐意不。” “我去看看她……。” 侯爵夫人立即上楼去找那个她并不认识的女人,没有想 到自己穿着丧服,奄奄一息的病人见了会有害处。侯爵夫人 一见这个临死的女人睑色顿时刷白。尽管极度的痛苦使爱伦 娜美丽的容貌变了样,侯爵夫人还是认出了自己的大女儿。而 爱伦娜见到一个穿黑丧服的女人,立即坐了起来,恐怖地尖 叫一声,然后又慢慢躺了下去,她发现这个女人正是她的母 亲。 “我的女儿!”德·哀格勒蒙夫人说,“您要什么吗?波利 娜!……莫依娜!……” “我什么也不需要,”爱伦娜声音微弱地回答,“我原希望 能重新见到我父亲,但既然您的丧服已经自我表明……。” 她没有把话讲完,紧紧把孩子贴在胸口上,好象要用身 体暖和她。她吻吻孩子的额头,然后向母亲看了一眼,眼光 里责备的神情仍依稀可辨,尽管已经被宽恕冲淡了。侯爵夫 人不愿看见这种责备,她忘记了爱伦娜当年是在眼泪和痛苦 中孕育的,是义务的产物,忘记了这个孩子曾经引起了她多 么大的痛苦。她慢慢走近她的长女,脑子里只记得爱伦娜第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一个使她尝到生育的愉快,母亲热泪盈眶地吻她女儿,一边 喊道:“爱伦娜,我的女儿……。” 爱伦娜不作声,她感觉到她的最后一个孩子咽下了最后 一口气。 这时,莫依娜、她的随身女仆波利娜,老板娘和医生进 屋来。侯爵夫人双手拉着女儿的手,凝视着她,悲痛十分真 切。但是水手的遗孀刚刚从海船遇险中死里逃生,整个美满 的家庭只救出一个孩子,这一不幸使她悲愤难平,所以她声 色俱厉地对母亲说:“这一切都是您造成的!如果您从前对我 能象对……。” “莫依娜,出去,你们统统出去!”德·哀格勒蒙夫人放 大嗓门,压住了爱伦娜的声音。 “发发慈悲吧,我的女儿,”她接着说,“在这样的时刻旧 事别提了吧……。” “好吧,我不说啦,”爱伦娜回答,她作了超人的努力来 控制自己,“我也是母亲,我知道莫依娜不该……我的孩子在 哪儿?” 莫依娜出于好奇探头进来。 “姐姐,”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说,“医生……” “什么都不用了,”爱伦娜说,“唉!为什么我十六岁那年 不死,我当时真想自杀啊!越出礼法决不会有幸福……莫依 娜……你。” 她断气了,头歪倒在她痉挛地抱住的孩子的头上。 德·哀格勒蒙夫人回到自己的房间,痛哭流涕,她接着 爱伦娜刚才的话对莫依娜说:“你姐姐大概想对你说,莫依娜, 572 人间喜剧第四卷 对一个姑娘来说,浪漫的生活是决不会有幸福的,因为越出 了传统的思想,特别是因为远离了自己的母亲。” 六一个有罪的母亲的晚年 一八四四年六月上句的一天,中午时分,在巴黎翎毛街Ⅲ 一座大公馆的花园里,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贵妇沿着一条小径 在太阳下散步,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小径略有曲 折,她在这里走来走去,是为了能看见一个套房的窗户,看 来这个套房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转了两、三国之后,她 坐到一张半乡间式的椅子上,这些椅子是用带皮的新树枝做 的。贵妇人坐在这别致的座位上,通过铁栅栏院墙,可以看 见市内林荫道,大街上巴黎荣军院雄伟的金色圆顶,高高耸 立在密密丛丛的榆树树梢之上,十分壮观,同时她也能看见 荣军院的并不十分宏伟的花园,后面是圣日耳曼区一座最美 丽的公馆的灰色门睑。邻近邸宅的花园,大街,荣军院,一 切都是静悄悄的,因为这个贵族区一天的生活从中午才开始。 除非有人心血来潮,或是某个年轻的贵妇非要在早晨骑马,或 是某个老外交官有什么非应付不可的礼宾任务,一般在这个 时辰,不论仆人或主子,要么在沉沉酣睡,要么是大梦初醒。 这位早起的老妇人正是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是这座 漂亮公馆的主人德·圣埃雷安夫人的母亲。侯爵夫人把这幢 房子让给了她女儿,把全部财产都给了她,自己只留下一份 ①现巴黎第七区乌迪诺街。 人间喜剧第四卷 养老金。莫依娜·德·圣埃雷安夫人是德·哀格勒蒙夫人剩 下的最后一个孩子。为了使她嫁给法国一个阀阅世家的继承 人,侯爵夫人牺牲了一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相继失 去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居斯塔夫·德·哀格勒蒙侯爵,死于 霍乱;另一个是阿贝尔,在出征君士坦丁的过程中死于非命。 居斯塔夫留下遗孀和几个孩子,但是德·哀格勒蒙夫人对两 个儿子的感情原本就不太热烈,到了孙子辈就更淡薄了。她 对德·哀格勒蒙少夫人以礼相待,只保持表面的感情,侍合 对待近亲的情理和礼仪。死去的两个孩子的家产安排得合情 合理,她把自己的积蓄和自己的财产留给了她亲爱的莫依娜。 莫依娜自幼美丽动人,一直是德·衷格勒蒙夫人偏爱的对象, 言豪人家的母亲总存在这类天生的或无意的偏爱,这种命中 注定的好感似乎是难以解释的,其实观察家知道得一清二 楚。Ⅲ莫依娜妩媚动人的面孔,这个宝贝女儿的声调,她的风 度、步履、表情、动作,无一不使侯爵夫人深深为之激动,这 种激情能鼓舞或扰乱母亲的心,能使母亲心醉神迷。她过去、 现在、将来的生活动力全在这个少妇的心里,为了这颗心,她 耗尽了全部财富。四个孩子中,莫依娜幸运地活了下来。德 ·哀格勒蒙夫人很悲惨地失去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下落几乎 是不明不白的——许多有身分的人都这么说。另外还有一个 男孩,五岁上惨遭横祸夭折了。命运好象为她最心爱的女儿 留下了生路,侯爵夫人一定认为这是一种天意,所以她对被 死神夺走的几个孩子记忆淡薄,他们在她的心目中犹如战场 ①暗指莫依娜是爱情的产儿,故母亲要十分偏爱。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上的累累坟头,久而久之便被遍地的野花淹没了。侯爵夫人 的冷漠心肠和偏宠偏爱本会招来世人的非议,但是巴黎社会 一心关注接踵而来的事件、时装、新思想,德·哀格勒蒙夫 人的一生几乎被人忘却了。谁都想不到给她加上冷淡、健忘 的罪名,人们对此毫无兴趣,相反她对莫依娜的疼爱倒引起 很多人的注目,这固然是一种偏执,却也令人肃然起敬。再 说,侯爵夫人很少去交际场所,认识她的人家多半都觉得她 善良、温和、虔诚、宽容。既然社会满足于这些外表,我们 又何必深究呢?何况,老人已经销声匿迹,只愿成为人们的 一个回忆,对他们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总之,德·哀格 勒蒙夫人是子女向父亲,女婿向岳母津津乐道地列举的楷模。 她早就把财产给了莫依娜,对年轻伯爵夫人的幸福满心欢喜, 因她才活着,为了她而活着。假使有几个老成持重的长者,几 个忧心忡忡的叔伯辈人责备这种行为,说什么:“德·哀格勒 蒙夫人也许有一天要后悔把财产给了她的女儿,纵使她了解 德·圣埃雷安夫人的心,难道她对女婿的为人也有把握吗?” 那么这种预言会引起公愤,而且四面八方都对莫依娜颂扬备 至。 “应当替德·圣埃雷安夫人说句公道话,”一个年轻妇人 说道,“她母亲的生活环境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德·哀格勒 蒙夫人仍旧住得言丽堂皇,她有一辆车听她使唤,照旧可以 到任何交际场所去啊……。” “除了意大利歌剧院,”一位老食客低声道,这等人自以 为有权向朋友们随便说俏皮话,表示自己并不随声附和,“老 夫人喜欢音乐,而她那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对音乐什么的却一 人间喜剧第四卷 窍不通。当年她是多么出色的音乐家啊!如今伯爵夫人的包 厢里总是挤满年轻的花蝴蝶,她在那儿碍小人儿的事,人家 已经在说她的女儿是个风骚女人了,可怜的母亲再也不去意 大利歌剧院了……。” “德·圣埃雷安夫人为她母亲举行很有趣味的晚会呢,” 一个该出嫁的姑娘说,“那个沙龙,全巴黎的名流都去。” “在那个沙龙里谁也不注意侯爵夫人,”老食客说。 “事实上德·哀格勒蒙夫人总是有人陪伴的。”一个花花 公子辩解道,他是年轻贵妇的应声虫。 “上午,”老观察家低声道,“上午,亲爱的莫依娜要睡觉。 四点钟亲爱的莫依娜要去森林。晚上,亲爱的莫依娜去舞会 或滑稽剧院Ⅲ……不过,德·哀格勒蒙夫人确实可以在她亲 爱的女儿换衣服的时候,或者亲爱的莫依娜偶尔跟亲爱的母 亲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见得着她亲爱的女儿。就在一个星期 以前,先生,”食客拉住一个新到主人家的腼腆的家庭教师的 手臂说,“我见到了这个可怜的母亲,孤零零一个人愁眉苦睑 地坐在壁炉旁。我问她:‘您怎么啦?’侯爵夫人朝我笑笑,但 是看得出,她哭过了,她回答我说:‘我在想,生了五个孩子, 到头来还这么孤独,真是天大的怪事,这是我们命中注定的 吧!不过话说回来,当我知道莫依娜玩得痛快,我心里挺高 兴的。’她可以对我推心置腹,我从前认识她的丈夫,她丈夫 是个可怜的人,娶了这个妻子可走运了,多亏她,他才当上 贵族院议员,还在查理十世的宫廷里找到了差使。” ①当时对巴黎意大利歌剧院的一种称呼。 576 人间喜剧第四卷 上流社会人士的谈话有很多虚妄不实之词,往往轻率地 造成严重的创伤,所以风俗史家们不得不谨慎地掂量那些信 口雌黄、不负责任的说法。总而言之,孩子和母亲到底谁是 谁非大概永远也搞不清了。对这两颗心,只有一个审判官可 以评断,那便是上帝!上帝往往在家庭内部进行报复,总是 利用孩子反对母亲,利用父亲反对儿子,利用人民反对帝王, 利用王公国喊反对自己的国家,利用一切反对一切;而在精 神领域里,则用这样一些感情代替那样一些感情,犹如春天 的新叶代替枯叶,根据一个万古不变的规律行事,其目的只 有上帝自己才知道。也许是万物趋本,或说得更确切一些,万 物归本吧。 这些宗教思想,在老人们心中非常自然,同样也在德· 哀格勒蒙夫人心灵上弥漫浮动,半明半暗,时隐时现,犹如 狂风大作时水面上翻腾的浪花。她懒洋洋地坐着,因长时间 的沉思遐想疲惫了,在这类梦境中,人的一生往往展现在预 感到死亡来临的人们眼前。 这个未老先衰的女人,对某个在马路上游逛的诗人来说, 简直是一幅趣味横生的图画。中午她坐在一棵槐树的瘦影下, 谁见了都能从她苍白而冷静的睑上看出点故事来,甚至在温 暖的阳光下也是如此。她那表情丰富的睑上有某种比风烛残 年的人更为严肃的神情,或者比饱经风霜而消沉的人更为深 沉的神情。她这一类人物若置身于成百上千因毫无性格而引 人注目的人中间,会使你驻足,使你思索,犹如你置身在挂 人间喜剧第四卷 577 着成百上千幅画的博物馆里,或为牟利罗Ⅲ描绘母亲的痛苦 那幅杰出的头像所感动;或被贝阿特丽丝·桑西吲的面庞所 吸引,——在最骇人听闻的罪行的背景下,基德吲画出了最 动人的无辜者的形象;或因腓力二世阴沉的睑而流连——委 拉斯开兹圳善于表现引起恐惧的君王的威严。有些面孔具有 咄咄逼人的神气,好象在对你说话、向你讯问、回答你隐藏 在心中的思想,这些面孔甚至可以说是完整的诗篇。德·哀 格勒蒙夫人冷冰冰的睑就是一首阴森的诗,可以在但丁《神 曲》里的无数这类形象中找到。 在昙花一现的如花似玉的年代里,她曾出色地利用姿色 的特点把自己伪装起来,她这样做既是她天生的弱点,也是 我们社会的法律造成的。她鲜艳的睑容光焕发,眼睛火一般 炯炯有神,五官生得细致优美,面部轮廓干净利落、曲直相 宜,在这种外貌下,她所有的感情都可以隐匿起来。譬如睑 红吧,无非给红润的睑上增添一层鲜艳的色彩,一切内在的 激情都可以融入闪烁着生命烈火的眼睛里,忧心如焚的时刻 ①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画家,他的画既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和神 秘气氛,同时也有反映现实的一面。 ②贝阿特丽丝·桑西(1 577 1 599),罗马富豪弗朗赛斯科·桑西之女。弗 朗赛斯科残忍而放荡,贝阿特丽丝与其继母、兄弟合谋弑父。一五九九 年教皇下令将贝阿特丽丝及其弟处绞刑。 ③雷尼·基德(1575 1642),意大利画家。这里巴尔扎克称赞了基德以贝 阿特丽丝·桑西的故事为题材的绘画,而实际上基德的这幅名画画的并 不是贝阿特丽丝·桑西。 ④委拉斯开兹(1599 1660),西班牙画家。这里巴尔扎克又有一个错误, 委拉斯开兹所画的是腓力四世,而不是腓力二世。 人间喜剧第四卷 也不过给眼神增添一层光泽。年轻人的睑神秘莫测,因为没 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年轻妇人的睑好似湖面,平静、光 滑、清新。女人的面貌要到三十岁才定型,在这以前画家在 她们的睑上只看得到玫瑰红和白哲,微笑和清一色的思想表 现——即青春与爱情,千篇一律,毫无深度。但是女人到了 晚年,她身上的一切都说明问题,激情深深地在她睑上打上 了烙印:她当过情人、妻子、母亲;最强烈的欢乐和痛苦终 于使她睑部线条变形、皱纹丛生,成百上千的皱纹条条都有 涵义,这时女人的头部因饱经风霜而显得崇高,因忧伤而显 得美丽,或因镇静而显得优雅。如果我们打个奇陉的比喻,就 好比湖泊干涸,暴露出当年湖泊形成时一股股激流留下的痕 迹。于是,老妇人不再在交际场所抛头露面,因为轻佻的人 见到他们所习惯的美的概念在老人睑上被破坏无遗定会心惊 胆颤;老妇人也不再属于艺术家,因为艺术家在她的睑上已 无可发现,但她却属于真正的诗人,属于那些超脱艺术和美 的偏见所造成的一切陈规陋习而对美有独到见地的人们。 尽管德·哀格勒蒙夫人头上戴着一顶时髦的风帽,依然 很容易让人看出从前乌黑的头发如今因令人痛苦的激情而斑 白了。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紧贴两鬓,这种发式表明她情 趣不减当年,依然保留着风流女子高雅的习惯,尽管衰老的 前额皱纹纵横,昔日的丰采仍然依稀可辨。睑部的轮廓、匀 称的线条使人隐约感到她曾经因自己的美貌感到自豪,但是 这些迹象更暴露了她的痛苦,而且痛苦颇为剧烈,以致她容 颜枯槁,两鬓干瘪,双颊凹陷,眼睑松垂,睫毛脱落,失去 了目光的妩媚。这个女人浑身上下使人感到娴静:她的步履 人间喜剧第四卷 和动作缓慢,显得严肃而内向,令人肃然起敬。她的谦逊变 成了胆怯,好象是几年来对女儿退让的结果,她的话不多,言 语温和,很象那些被迫沉思默想,排遣杂念,修身养性的人。 这种态度和举止叫人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既非忧虑,亦 非同情,而是这种种感情兼而有之。总之,额头深深的皱纹, 满睑的褶子,痛苦而黯淡的眼光,这一切充分表明她为了不 让眼泪落地,往心里咽下了不知多少泪水。那些惯于翘首望 天,向苍天诉说他们生活苦难的人们,很容易从这位母亲的 眼里看出每日每时祈求上天的积习以及心灵隐痛的轻微痕 迹,这种创痛毁坏了心灵的花朵,直至母爱。对这类肖像,画 家们可以用色彩描绘,但要如实再现,概念和语言是无能为 力的。在皮肤的色调里,在面部神态上,存在着某些无法解 释的现象,但心灵一望而知,而叙述使面部表情急剧变化的 种种事件则是诗人评述事件的唯一手段。这张睑表明在母亲 忍受痛苦的坚韧性和人类感情的脆弱性之间爆发了一场平静 而冷酷的风暴、一场秘密的战斗,至于我们的感情,跟我们 本身一样,是有限的,没有任何无限的成分。不断压抑痛苦, 久而久之在这个女人身上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病态,也许几次 过分强烈的震动使这位母亲的心脏受到损害,某种疾病,大 概是动脉瘤吧,慢慢威胁着她,而她自己却不知道。真正的 病痛潜伏得很深,表面上风平浪静,痛苦好象沉睡着,其实 它不断侵蚀着患者,好似腐蚀水晶的强酸!这时候,两滴泪 珠沿着侯爵夫人的双颊流了下来,她站起身,好象某个异乎 寻常的、特别令人心碎的念头剧烈地刺伤了她。无疑她在估 量莫依娜的前途,她预见她的女儿将要遭受痛苦,同时她自 人间喜剧第四卷 己一生的种种苦难统统涌上心头。 这位母亲的处境,只有在解释了她女儿的处境之后,才 能搞清楚。 德·圣埃雷安伯爵外出执行一项政治使命已有六个来 月,在他出门期间,莫依娜小主妇的虚荣心充分暴露,而且 娇生惯养的孩子那种任性妄为的习气也抬头了。或因轻率,或 因放纵自己卖弄风情,或是为了试试她掌握的权力,她居然 跟一个极有手腕的男人调情取乐,这个男人是无情无义的,却 自称爱得入迷,其实这种爱情无非是花花公子为了实现种种 社会野心和各种虚荣的小算盘而采取的手段。德·哀格勒蒙 夫人饱经沧桑,懂得生活,识得男人,畏惧人世,她冷眼旁 观这个阴谋的发展,看到女儿落到一个玩世不恭的男人手里, 预感到女儿将会毁于一旦。看到莫依娜对之言听计从的男人 是个浪荡公子,哪能不叫她毛骨悚然?她亲爱的孩子正处在 万丈深渊的边缘。她十分清楚后果的严重性,然而又不敢阻 拦女儿,因为她在女儿面前害怕得发抖。她预料到莫依娜根 本不会听从她贤明的警告,她对这颗心已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这颗心对她是硬梆梆的,对别人则是软绵绵的。如果引诱她 女儿的人还有一些优秀品质的话,她出于对女儿的疼爱可能 会关心这场爱情的痛苦。但是她的女儿纯粹是卖弄风情,加 之侯爵夫人鄙视阿尔弗雷德·德·旺德奈斯伯爵,深知此人 跟莫依娜调情如同与人对弈。尽管阿尔弗雷德·德·旺德奈 斯使这位不幸的母亲深感厌恶,她却不得不把她厌恶的理由 深深埋藏在心底。她跟阿尔弗雷德的父亲,德·旺德奈斯侯 爵交往甚密,这种在世人看来相当体面的友谊使年轻人得以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亲热地出入德·圣埃雷安夫人的家,他装作从小就与莫依娜 有深厚的感情。即使德·哀格勒蒙夫人下了决心,把那句可 怕的话告诉女儿和阿尔弗雷德,Ⅲ他们也不会分离,不管这句 话的分量有多重,她知道不会起作用,相反会使她女儿瞧不 起她。阿尔弗雷德太堕落,莫依娜太精灵,他们决不会相信 她说的事实。年轻的伯爵夫人首先会疏远她,认为母亲在施 展诡计。德·哀格勒蒙夫人亲手筑起了囚室,把自己关在里 面等死,还得眼看莫依娜的美好生活走向毁灭。女儿的生活 已经成为她的光荣、她的幸福和她的安慰,女儿的生命要比 她自己的生命贵重一千倍。多么可怕的苦难!简直令人难以 置信,语言也难以表达!无底的深渊啊! 她焦急地等待女儿起床,却又害怕她起床,好象被判死 刑的人,急于结束生命,但一想到刽子手又毛骨悚然。侯爵 夫人决心作最后一次努力,不过比起担心劝说失败,她更害 怕的是自己的心再受一次痛苦的创伤,累累创伤已经蚀尽了 她全部勇气。她的母爱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疼爱女儿,害 怕女儿,担心从女儿那儿受到致命一击,但仍然迎险而上。对 那些多情的心灵来说,母亲的感情是那么宽广,因而一个母 亲在还没有心灰意冷的时候,就应当死去,要不就去投靠某 种巨大的力量,如宗教或爱情。侯爵夫人起床以后,一直沉 湎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这些事表面上微不足道,在精神生 活中却是重大事件。确实,有时一个手势造成整整一场悲剧, 一句话的声调摧毁整个人生,一个无动于衷的目光扼杀最难 ①莫依娜和阿尔弗雷德实际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人间喜剧第四卷 能可贵的激情。不幸,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这类手势见得 太多了,这类话听得太多了,这类刺心的目光承受得太多了, 她的回忆不会给她增加什么希望。一切向她证明阿尔弗雷德 已经使她在女儿的心目中失去了地位,她,女儿的母亲,在 女儿的心目中已不再是欢乐,而只是义务。无数的事情,甚 至锱铢琐事都向她表明伯爵夫人已经厌烦她了。这种忘恩负 义的行为也许在侯爵夫人看来是一种惩罚吧。她尽量用外酋 人的见地来为她女儿开脱,为的是还能疼爱这双打击她的手。 这天早晨她回想往事,过去的一切再次刺伤她的心,她的内 心充满了哀伤,再加一点痛苦就可能外溢,一个冷淡的眼光 就可以置她于死地。这些家务事是很难描绘的,也许举些例 子,可以从一斑见全貌。譬如,侯爵夫人开始有些耳背,但 是莫依娜跟她说话时从来不愿提高嗓门。有一天,她以患病 者的直率态度请女儿重复一遍她没能听清的话,伯爵夫人重 复了,但神情很不乐意,从此德·哀格勒蒙夫人再也不敢重 复这个小小的请求了。从这一天起,每当莫依娜讲一件事,或 者同她说话,侯爵夫人就注意靠近一些,但伯爵夫人对母亲 的残疾常常显得不耐烦,没头没脑地责怪母亲。这是无数件 事情中的一例,只能刺伤母亲的心。这些事或许连观察家都 注意不到,因为除女人的眼睛之外,别人无法觉察这些事情 的微妙之处。又如一天德·哀格勒蒙夫人对女儿说德·卡迪 央王妃来看过自己,莫依娜直截了当地喊道:“怎么,她来看 的是您!”伯爵夫人说话的神态、腔调略微带点儿惊讶,带点 儿高雅的蔑视,这种蔑视会使那些永葆青春、温柔多情的人 认为,按照野蛮人的习俗,当老年人攀不住强烈摇晃的树枝 人间喜剧第四卷 时就将他们杀掉,可算一件『二慈之举。德·哀格勒蒙夫人站 起来,微微一笑,走开偷偷哭泣。有教养的人,特别是女人, 他们的感情流露是很难觉察的,但是跟这位憔悴的母亲有同 样生活处境的人,却能够感觉到她们心弦的颤动。德·哀格 勒蒙夫人陷入回忆,无数细微的事在脑中萦绕,那么辛酸,那 么无情,这时她比任何时候更清楚地看到微笑之下所隐藏的 残忍的蔑视。等她听见女儿卧室的百叶窗打开的声音时,她 的泪水已经干了。她沿着刚才坐过的椅子对面铁栏杆下的小 路,朝窗户急步走去。她发现园丁非常仔细地把沙子路面耙 平了,最近一个时期这条小径一直没有很好地收拾。德·哀 格勒蒙夫人走到她女儿窗下,百叶窗突然又关上了。 “莫依娜!”她喊道。 没有回答。 侯爵夫人进屋问她女儿起床没有,莫依娜的贴身女仆回 答:“伯爵夫人在小客厅里。” 德·哀格勒蒙夫人心事重重,满脑子忧虑,顾不得考虑 是否合时宜,便径直闯进小客厅,只见伯爵夫人穿着晨衣,蓬 乱的头发上随便戴着一顶便帽,脚上趿一双拖鞋,腰带上挂 着卧室的钥匙,睑上红扑扑的,正是心潮澎湃的迹象。她坐 在沙发上,似乎陷入了沉思。 “干吗进来?”她语调生硬地问,“啊,原来是您,母亲,” 她换了口气,但心不在焉。 “是的,孩子,是你的母亲……” 德·哀格勒蒙夫人的声调充满出自肺腑的深情和内心的 激动,这种感情除了用神圣一词,很难找到别的概念来形容。 人间喜剧第四卷 果然,母亲这种不容亵读的神情打动了女儿,莫依娜朝她转 过身来,表示出尊敬、不安和内疚。侯爵夫人关上客厅的门, 任何人在进来以前都会从前厅传来声音。这样,她们的谈话 就不会被外人听见了。 “我的女儿,”侯爵夫人说,“我有责任向你点明我们女人 生活中最严重的危机,你已经处在这种危机之中而也许并不 自觉,我想以朋友而不是以母亲的身分跟你谈一谈。你结了 婚,你的行动是自由的,你只对你丈夫负责。但是以前我很 少让你感觉到母亲的权威(这可能是一个错误),因此我想我 有权要你至少听我一次话,在目前的严重情况下,想必你需 要劝导。想一想,莫依娜,我让你嫁给了一个很有才干的男 人,你可以为他感到骄傲……。” “母亲,”莫依娜桀骜不驯地大声打断她的话,“我知道您 要对我说什么……您又来教训我关于阿尔弗雷德的事……。” “你不会猜得这么准,莫依娜,”侯爵夫人竭力忍住眼泪, 严肃地说,“如果你不感到……。” “什么?”莫依娜神情高傲地说,“但事实上,母亲……。” “莫依娜,”德·哀格勒蒙夫人作出异乎寻常的努力喝住 她,“你必须仔细听我要对你说的话……。” “我听着呐,”伯爵夫人说,一边交叉双手,装出不得不 听从的放肆样子,然后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冷静态度对母亲说, “那么请允许我把波利娜打发走……。” 她拉了铃。 “我亲爱的孩子,波利娜听不见……。” “妈妈,”伯爵夫人一本正经地说,她的态度在她母亲看 人间喜剧第四卷 来十分反常, “我应当……”她打住话头,贴身女仆来了。 “波利娜,你亲自到博德朗铺子走一趟,问问为什么我的帽子 还没有做好……。” 她说完又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母亲。侯爵夫人 胸口发胀,眼睛发干,她这时感受到的痛苦只有做母亲的才 能体会到。她向莫依娜说明她面临的危险。但是,也许因为 母亲对德·旺德奈斯侯爵的儿子心存疑窦,使伯爵夫人感到 不快,或许因为她正沉湎于某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狂热之中,这 是缺乏经验的年轻人所固有的,她趁母亲停顿的机会,勉强 带笑地对她说:“妈妈,我本来还以为你只忌妒父亲呢……。” 听了这句话,德·哀格勒蒙夫人闭上眼睛,垂下头,轻 轻叹了一口气。她朝上空望了一眼,正象我们在生活中遇到 严重危机的时刻,不由自主地会求助于上帝一样;然后,她 的目光移向女儿,眼睛里充满可怕的威严,同时也透着深深 的痛苦。 “我的女儿,”她的声音变得很厉害,“你对你母亲冷酷无 情的程度胜过你母亲得罪过的那个男人Ⅲ,也许你比上帝更 无情。” 德·哀格勒蒙夫人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发 现女儿的眼中只有惊异的神情。她离开屋子,一直走到花园, 这时她已精疲力竭了,她感到心脏一阵剧痛,便倒在一张长 凳上。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见了沙路上男人踩过的新脚印,长 统靴在那儿留下了清晰可辨的痕迹。毫无疑问,她的女儿完 ①指德·哀格勒蒙先生。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了,她这才明白莫依娜打发波利娜去办事的动机。明白了这 个令人痛苦的事实,随之而来推想到最令人发指的事情,她 猜想德·旺德奈斯侯爵的儿子已经把莫依娜心中对母亲的尊 敬破坏掉了。于是她的痛苦加剧,昏晕过去,失去了知觉,仿 佛睡着了一样。年轻的伯爵夫人觉得母亲竞这样训斥她,未 免过于生硬,但心想晚上表示一下温存或殷勤,也就可以和 解了。她听见花园里有女人的喊声,漫不经心地俯身向窗外 一看,原来是还没有出门的波利娜双臂抱着侯爵夫人在喊救 命。 “不要吓着我女儿,”这是母亲的最后一句话。 莫依娜看着人家把母亲抬回,母亲睑色苍白,奄奄一息, 呼吸困难,但却舞动着双臂,好象想挣扎或者想说话。莫依 娜看到这情景吓呆了,她跟在后面,默不作声地帮着把母亲 安放在她床上,帮着脱下母亲的衣服。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 的过错。在这关键的时刻,她才认识了自己的母亲,但一切 都已无法挽回了。她要求单独跟母亲待在一起,等房间里没 有别人时,她拉着母亲冰凉的手,痛哭流涕,这只手对她始 终是爱护备至的啊。侯爵夫人被哭声惊醒,还能看清她亲爱 的莫依娜,抽抽噎噎的哭声简直要撕裂已十分虚弱而且功能 紊乱的心脏,侯爵夫人微笑着端详自己的女儿。这微笑向不 孝的女儿证明,母亲的胸怀象大海一样深广,而在海底是可 以随时找到宽恕的。大家一听侯爵夫人病倒了,马上分头骑 马去找医生、外科大夫和德·哀格勒蒙夫人的孙儿们。年轻 的侯爵夫人和她的孩子们跟医生同时到达,加上仆从,人数 众多,济济一堂。人们缄默无言,焦虑不安。年轻的侯爵夫 人间喜剧第四卷 人听不见任何动静,上前轻扣房门。听见敲门声,莫依娜恍 然从痛苦中苏醒过来,猛力推开两扇房门,惊恐地望着家里 这一大群人。神色的慌乱比语言更说明问题。看到她悔恨交 加的模样,大家哑然无声。人们一眼就看见侯爵夫人僵硬的 双脚,痉挛地伸在床上。莫依娜倚着房门,瞧着她的亲戚,声 音低沉地说:“我失去了母亲。” 一八二八年——一八四四年于巴黎 沈志明译 题 解 贝阿特丽克丝 《贝阿特丽克丝》前半部写于一八三八年十月至一八三九 年一月,最初在一八三九年四、五月问的《世纪报》上连载, 题为《贝阿特丽克丝,或强迫的爱情》,同年十二月在苏弗兰 书屋出版单行本。当时划为三部分:第一部“一个宗法家 庭’’,下分八章;第二部“一位名媛”,下分十二章;第三部 “情斗”,下分八章。一八四二年收入《人间喜剧》十六卷本 第三卷时,取消了原来的章节,简单地划为“人物”和“悲 剧”两部分。 小说的后半部写于一八四四年八月至十一月,同年十二 月以《一个正派女人的小手腕》为题在雅使报》上连载。一 八四五年五月分别在克朗多夫斯基书屋和苏弗兰书屋出版单 行本,题名《蜜月》,分为‘愉情”和“虔诚女子的恶行”两 个部分。第一部三十三章;第二部二十七章。同年十一月收 入菲讷版《人间喜剧》十六卷本第四卷,取消了原来的章节, 合并成《贝阿特丽克丝》的第三部:‘愉情”。 小说的三个部分,分别揭示了当时社会生活中普遍存在 的三组矛盾,迫使刚踏入社会的主人公卡利斯特不断作出选 择:第一部描写淳朴、古老的宗法家庭和现『弋文明社会的竞 争,结果是现『弋文明获胜;第二部描写两种爱情 富于牺 牲精神的高洁的爱情和从虚荣心出发的自私的爱情 之间 的竞争,结果是自私的爱情获胜;第三部描写纯真的夫妇之 爱和邪恶的情欲之间的竞争,如果不是采取了邪恶的巴黎方 式与之格斗,同样也会是邪恶的情欲获胜。 小说还侧重刻画了上流社会三种不同类型的女性:一种 是以恺尼克男爵夫人为『弋表的贤妻良母型,她们如生活在闭 塞的宗法式社会,可能获得一种单调、恬淡的幸福;而在巴 黎这种崇尚虚荣的环境中,她们的德行却很难与邪恶相抗衡。 第二种类型是以德·图希小姐为『弋表的女强人,她们太聪明、 太理智,以致爱情对她们敬而远之。她们虽能始终保持自己 的尊严和j虫立,最后却只好在修道院终其天年。第三种类型 比较复杂,这就是贝阿特丽克丝所『弋表的高等社会的浪漫女 性。这种人聪明、勇敢,然而自私、虚荣,她们不能忍受强 加给自己的婚姻,敢于对抗社会礼俗、抛弃家庭和财产出走。 她们在受到社会蔑视的情况下,试图以“忠贞”的爱情来维 护自己的尊严。可是她们的结局往往相当凄惨。在遭到情人 遗弃后,她们不是向下滑为高等社会的交际花,就只能被迫 回到丈夫身边。 三十岁的女人 《三十岁的女人》实际上是不同时间发表的六个短篇的组 合。第一部分《最初的失误》,原题名《约会》,写于一八二 九年末至一八三0年初。一八三0年二月十一日,卿I影》周 刊登载了其中的片断:娜兰的一瞥》,同年十一月《讽剌》周 刊又发表了另一片断:《拿破仑的最后一次检阅》。《约会》的 全文,于一八三一年九月十五日至十月一日在《两世界》杂 志上发表。一八三一年一月二十三日和三十日,《巴黎杂志》 分两次刊登了短篇小说《两次相遇》,分别题名为《蛊惑》和 《巴黎船长》,后合并为本篇的第五部分。一八三一年三月二 十七日,该杂志又刊登了短篇小说《上帝的旨意》,后成为本 篇的第四部分。第三部分《时年三十岁》,原题名《三十岁的 女人》,于一八三二年四月二十九日在《巴黎杂志》上发表。 一八三二年五月,玛门一德洛奈书屋再版蛳人生活场景》时, 除收入了《约会》、《三十岁的女人》、《两次相遇》、《上帝的 旨意》等篇外,还增加了题为《赎罪》的另一个短篇,后成 为本篇的第六部分。在《两次相遇》中,除原有的两个段落 (《蛊惑》和《巴黎船长》)外,又补充了描写爱伦娜之死的 《教训》。从这一版开始,巴尔扎克已经在酝酿将这几个短篇 合成一部长篇,并以玛门一德洛奈的名义,在出版说明中提 出此项建议,甚至已为这部长篇设想了一个标题:《女性生活 剪影》。 一八三四年,贝歌夫人书屋第二次重版《私人生活场 景》。作者在《同一个故事》的标题下,将前述五个短篇作了 若干修改补充后归在一起,并在《最初的失误》和《三十岁 的女人》之间,插入了作为第二部分的《埋藏心底的痛苦》。 一八三七年盛尔『弋书屋再版蛳人生活场景》时,作者 对《同一个故事》又作了若干修改补充,力图使六个部分更 加衔接和统一。 一八四二年十一月,本篇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十六 卷本第三卷,作者统一了六个故事的主人公姓名,总标题改 为《三十岁的女人》,第一部分《约会》改为《最初的失误》, 原题为《三十岁的女人》的第三部分改为《时年三十岁》,第 六部分《赎罪》改为《一个有罪的母亲的晚年》。各个短篇原 有的段落标题一律取消。 将描写女性不同生活阶段的六个短篇衔接在一起,用来 表现作为婚姻制度牺牲品的女性的一生,这种别出心裁的做 法,当然会在细节上留下不少漏洞,人物形象前后也频不统 一,但作者在一八三四年版序言中说明:“可以说贯穿在组成 《同一个故事》的六个场景里的人物,不是一个形象,而是一 个思想,这个思想的装束越是不同,越能说明作者的意图。” 巴尔扎克一直认为,家庭是社会的基础,而以财产、门第为 杠杆的婚姻制度恰是破坏家庭、造成种种私生活悲剧的根源, 其中受害最深的便是女子,作者通过女主人公朱丽之口,对 这种婚姻制度提出了强烈的控诉:‘婚姻不过是合法的卖淫!” 一个天真无邪、活泼愉快的少女,一旦套上婚姻的枷锁,委 身于一个对她毫不理解、和她毫不相称的男人,从此便陷于 不幸的深渊。她们受社会礼俗的约束,要么含悲忍苦地充当 奴隶,时刻面临被遗弃的危险;要么因在婚外寻求幸福而遭 受社会乃至子女的谴责。她们的短暂幸福,往往造成家庭、子 女的极大不幸和自己终生的痛苦。 艾 珉 ·Balzac· LA COMEDIE HUMAINE 人间喜剧 第五卷 (法]巴尔扎克著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叼 目 次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V 高老头………………….. 伏盖公寓……………… 两处访问…………….. 初见世面…………….. 鬼上当………………… 两个女儿……………… 父亲的死……………… 夏倍上校……………….. 无神论者望弥撒……….. 禁治产………………….. 婚约…………………….. 妇女再研究…………….. 题解 .傅雷译(2) …………(2) .………(52) .………(87) ………(144) ………(210) ………(247) 傅雷译(274) 何友齐译(346) 傅雷译(367) 袁树仁译(447) 王文融译(617) (686) 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V] 人间喜剧第五卷 高老头 献给杰出伟大的若夫华 才华和著作的敬佩。 圣伊莱尔①,以示对他的 德巴尔扎克 伏盖公寓 一个夫家姓伏盖,娘家姓龚弗朗的老妇人,四十年来在巴 黎开着一所兼包客饭的公寓,坐落在拉丁区与圣马尔索之间 的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上。大家称为伏盖家的这所寄宿舍,男女 老少,一律招留,从来没有为了风化问题受过飞短流长的攻 击,可是三十年间也不曾有姑娘们寄宿;而且非要家庭给的生 活费少得可怜,才能使一个青年男子住到这儿来。话虽如此, 一八一九年上,正当这幕惨剧开场的时候,公寓里的确住着一 个可怜的少女。虽然惨剧这个字眼被近来多愁善感,颂赞痛苦 的文学用得那么滥,那么歪曲,以致无人相信;这儿可是不得 ①若夫华·圣伊莱尔(177¨_1844),法国著名动物学家,进化论的先驱,曾 于一八三0年同居维埃进行震撼全欧思想界的公开论战。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不用。并非在真正的字义上说,这个故事有什么戏剧意味;但 我这部书完成之后,intra r1]uros et extr∥也许有人会掉 几滴眼泪。出了巴黎是不是还有人懂得这件作品,确是疑问。 书中有许多考证与本地风光,只有住在蒙马特尔和蒙鲁日高 地之间的人能够领会。这个著名的盆地,墙上的石灰老是在剥 落,阳沟内全是漆黑的泥浆;到处是真苦难,空欢喜,而且那么 忙乱,不知要怎么重大的事故才能在那儿轰动一下。然而也有 些东零西碎的痛苦,因为罪恶与德行混在一块而变得伟大庄 严,使自私自利的人也要定一定神,生出一点同情心;可是他 们的感触不过是一刹那的事,象匆匆忙忙吞下的一颗美果。文 明好比一辆大车,和印度的神车一样,吲碰到一颗比较不容易 粉碎的心,略微耽搁了一下,马上把它压碎了,又浩浩荡荡的 继续前进。你们读者大概也是如此:雪白的手捧了这本书,埋 在软绵绵的安乐椅里,想道:也许这部小说能够让我消遣一 下。读完了高老头隐秘的痛史以后,你依旧胃口很好的用晚 餐,把你的无动于衷推给作者负责,说作者夸张,渲染过分。殊 不知这惨剧既非杜撰,亦非小说。All is true,吲真实到每个 人都能在自己身上或者心里发现剧中的要素。 公寓的屋于是伏盖太太的产业,坐落在圣热内维埃弗新 街下段,正当地面从一个斜坡向弩弓街低下去的地方。坡度陡 ①拉丁文:城墙内外。r止E处指巴黎城内外) ②印度每年逢vichnou神纪念日,将神像置于车上游行,善男信女奉之若 狂,甚至有攀附神车或置身轮下之举,以为如此则来世可托生于较高的 阶级心aste)。 ③英文:一切都是真情实事。——引自莎士比亚的悲剧《亨利八世》。 人间喜剧第五卷 峭,马匹很少上下,因此挤在慈谷军医学院和先贤祠之间的那 些小街道格外清静。两座大建筑罩下一片黄黄的色调,改变了 周围的气息;穹窿阴沉严肃,使一切都暗淡无光。街面上石板 干燥,阳沟内没有污泥,没有水,沿着墙根生满了草。一到这个 地方,连最没心事的人也会象所有的过路人一样无端端的不 快活。一辆车子的声音在此简直是件大事;屋子死沉沉的,墙 垣全带几分牢狱气息。一个迷路的巴黎人Ⅲ在这一带只看见 些公寓或者私塾,苦难或者烦恼,垂死的老人或是想作乐而不 得不用功的青年。巴黎城中没有一个区域更丑恶,更没有人知 道的了。特别是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仿佛一个古铜框子,跟这 个故事再合适没有。为求读者了解起见,尽量用上灰黑的色彩 和沉闷的描写也不嫌过分,正如游客参观初期基督徒墓窟的 时候,走下一级级的石梯,日光随着暗淡,向导的声音越来越 空洞。这个比较的确是贴切的。谁又能说,枯萎的心灵和空无 一物的骷髅,究竟哪一样看上去更可怕呢? 公寓侧面靠街,前面靠小花园,屋子跟圣热内维埃弗新街 成直角。屋子正面和小园之间有条中间微凹的小石子路,大约 宽两公尺;前面有一条平行的砂子铺的小路,两旁有风吕草, 夹竹桃和石榴树,种在蓝白二色的大陶盆内。小路靠街的一头 有扇小门,上面钉一块招牌,写着:淡盖宿舍;下面还有一行: 本店兼包客饭,男女宾客,一律欢迎。临街的栅门上装着一个 声音刺耳的门铃。白天你在栅门上张望,可以看到小路那一头 ①真正的巴黎人是指住在塞纳河右岸的人。公寓所在地系左岸。迷路云云 谓右岸的人偶尔漫步到左岸去的意思。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墙上,画着一个模仿青色大理石的神龛,大概是本区画家的 手笔。神龛内画着一个爱神像:浑身斑驳的釉彩,一般喜欢象 征的鉴赏家可能认做爱情病的标记,那是在邻近的街坊上就 可医治的。Ⅲ神像座子上模糊的铭文,令人想起雕像的年代, 伏尔泰在一七七七年上回到巴黎大受欢迎的年代。那两句铭 ^日自 义定:。 不论你是谁,她总是你的师傅, 现在是,过去是,或者将来是。 天快黑的时候,栅门换上板门。小园的宽度正好等于屋子 正面的长度。园子两旁,一边是临街的墙,一边是和邻居分界 的墙;大片的长春藤把那座界墙统统遮盖了,在巴黎城中格外 显得清幽,引人注目。各处墙上都钉着果树和葡萄藤,瘦小而 灰土密布的果实成为伏盖太太年年发愁的对象,也是和房客 谈天的资料。沿着侧面的两堵墙各有一条狭小的走道,走道尽 处是一片菩提树阴。伏盖太太虽是龚弗朗出身,菩提树三字老 是念别音的,房客们用文法来纠正她也没用。两条走道之间, 一大块方地上种着朝鲜蓟,左右是修成圆锥形的果树,四周又 围着些莴苣,香芹,酸菜。菩提树阴下有一张绿漆圆桌,周围放 几个凳子。逢着大暑天,一般有钱喝咖啡的主顾,在热得可以 孵化鸡子的天气到这儿来品尝咖啡。 四层楼外加阁楼的屋子用的材料是粗沙石,粉的那种黄 颜色差不多使巴黎所有的屋子不堪入目。每层楼上开着五扇 ①指附近圣雅各区的嘉布遣会医院。 ②指伏尔泰为梅仲宫堡园中的爱神像所作的铭文。 人间喜剧第五卷 窗子,全是小块的玻璃;细木条子的遮阳撑起来高高低低,参 差不一。房子侧面有两扇窗,楼下的两扇装有铁栅和铁丝网。 正屋之后是一个二十尺宽的院子:猪啊,鸡啊,兔子啊,和和气 气的混在一块儿;院子底上有所堆木柴的棚子。棚子和厨房的 后窗之间挂一口凉橱,下面淌着洗碗池流出来的脏水。靠圣热 内维埃弗新街有扇小门,厨娘为了避免瘟疫不得不冲洗院子 的时候,就把垃圾打这扇门里扫到街上。 房屋的分配本是预备开公寓的。底层第一间有两扇临街 的窗子取光,通往园子的是一扇落地长窗。客厅侧面通到饭 厅,饭厅和厨房中间是楼梯道,楼梯的踏级是用木板和彩色地 砖拼成的。一眼望去,客室的景象再凄凉没有:几张沙发和椅 子,上面包的马鬃布满是一条条忽而暗淡忽而发光的纹缕。正 中放一张黑地白纹的云石面圆桌,桌上摆一套白磁小酒杯,金 线已经剥落一大半,这种酒杯现在还到处看得到。房内地板很 坏,四周的护壁板只有半人高,其余的地位糊着上油的花纸, 画着《忒勒玛科斯》Ⅲ主要的几幕,一些有名的人物都著着彩 色。两扇有铁丝网的窗子之间的壁上,画着卡吕普索款待尤利 西斯的儿子的盛宴。吲四十年来这幅画老是给年轻的房客当 作说笑的引子,把他们为了穷而不得不将就的饭食取笑一番, 表示自己的身分比处境高出许多。石砌的壁炉架上有两瓶藏 在玻璃罩下的旧纸花,中间放一座恶俗的半蓝不蓝的云石摆 钟。壁炉内部很干净,可见除了重大事故,难得生火。 ①指法国作家费讷隆(1 651 171 5)的名著《忒勒玛科斯》。 ②即《忒勒玛科斯》中的情节。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间屋子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应当叫做公寓味道。那是一 种闭塞的,霉烂的,酸腐的气味,叫人发冷,吸在鼻子里潮腻腻 的,直望衣服里钻;那是刚吃过饭的饭厅的气味,酒菜和碗盏 的气味,救济院的气味。老老少少的房客sui gellerisⅢ气味, 跟他们伤风的气味合成的令人作呕的成分,倘能加以分析,也 许这味道还能形容。话得说回来,这间客室虽然叫你恶心,同 隔壁的饭厅相比,你还觉得客室很体面,芬芳,好比女太太们 的上房呢。 饭厅全部装着护壁,漆的颜色已经无从分辨,只有一块块 油迹画出奇奇陉怪的形状。几口黏手的食器柜上摆着暗淡无 光的破裂的水瓶,刻花的金属垫子,好几堆图尔内吲窑的蓝边 厚磁盆。屋角有口小橱,分成许多标着号码的格子,存放寄膳 客人满是污迹和酒痕的饭巾。在此有的是销毁不了的家具,没 处安插而扔在这儿,跟那些文明的残骸留在痼疾救济院里一 样。你可以看到一个晴雨表,下雨的时候有一个教士出现;还 有些令人倒胃的版画,配着黑漆描金的框子;一口镶铜的贝壳 座钟;一只绿色火炉;几盏灰尘跟油混在一块儿的挂灯;一张 铺有漆布的长桌,油腻之厚,足够爱淘气的医院实习生用手指 在上面刻划姓名;几张断腿折臂的椅子;几块可怜的小脚毯, 草辫老在散率而始终没有分离;还有些破烂的脚炉,洞眼碎 裂,铰链零落,木座子象炭一样的焦黑。这些家具的古旧,龟 裂,腐烂,摇动,虫蛀,残缺,老弱无能,奄奄一息,倘使详细描 写,势必长篇累牍,妨碍读者对本书的兴趣,恐非性急的人所 ①拉丁文:特殊的。 ②图尔内,比利时一城市。 人间喜剧第五卷 能原谅。红色的地砖,因为擦洗或上色之故,画满了高高低低 的沟槽。总之,这儿是一派毫无诗意的贫穷,那种锱铢必较的, 浓缩的,百孔千疮的贫穷;即使还没有泥浆,却已有了污迹;即 使还没有破洞,还不算褴褛,却快要崩溃腐朽,变成垃圾。 这间屋子最有光彩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左右,伏盖太太的 猫赶在主人之前,先行出现,它跳上食器柜,把好几罐盖着碟 子的牛奶闻嗖一番,呼啊呼啊的做它的早课。不久寡妇出现 了,网纱做的便帽下面,露出一圈歪歪斜斜的假头发,懒洋洋 的趿着愁眉苦睑的软鞋。她的憔悴而多肉的睑,中央耸起一个 鹦鹉嘴般的鼻子,滚圆的小手,象教堂的耗子Ⅲ一般胖胖的身 材,膨亨饱满而颠颠耸耸的乳房,一切都跟这寒酸气十足而暗 里蹲着冒险家的饭厅调和。她闻着室内暖烘烘的臭味,一点不 觉得难受,她的面貌象秋季初霜一样新鲜,眼睛四周布满皱 纹,表情可以从舞女那样的满面笑容,一变而为债主那样的竖 起眉毛,板起睑孔。总之她整个的人品足以说明公寓的内容, 正如公寓可以暗示她的人品。监狱少不了牢头禁卒,你想象中 决不能有此无彼。这个小妇人的没有血色的肥胖,便是这种生 活的结果,好象传染病是医院气息的产物。罩裙底下露出毛线 编成的衬裙,罩裙又是用旧衣衫改的,棉絮从开裂的布缝中钻 出来;这些衣衫就是客室,饭厅,和小园的缩影,同时也泄露了 厨房的内容与房客的流品。她一出场,舞台面就完全了。五十 岁左右的伏盖太太跟一切饱经忧患的女人一样。无精打采的 ①教堂的耗子原是一句俗语,指过分虔诚的人;因巴尔扎克以动物拟人的 用意在本书中特别显著,故改按字面译。 人间喜剧第五卷 眼睛,假惺惺的神气象一个会假装恼怒,以便敲竹杠的媒婆, 而且她也存心不择手段的讨便宜,倘若世界上还有什么乔治 或皮什格吕可以出卖,她是决计要出卖的。Ⅲ房客们却说她骨 子里是个好人,他们听见她同他们一样咳嗽,哼哼,便相信她 真穷。伏盖先生当初是怎么样的人,她从无一字提及。他怎样 丢了家私的呢?她回答说是遭了厄运。他对她不好,只留给她 一双眼睛好落眼泪,这所屋子好过活,还有给了她不必同情别 人灾祸的权利,因为她说,她什么苦难都受尽了。 一听见女主人急促的脚声,胖子厨娘西尔维赶紧打点房 客们的中饭。一般寄饭客人通常只包每月三十法郎的一顿晚 饭。 这个故事开始的时代,寄宿的房客共有七位。二层楼上是 全屋最好的两套房间,伏盖太太住了小的一套,另外一套住着 库蒂尔太太,她过世的丈夫在共和政府时代当过军需官。和她 同住的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维克托莉·泰伊番小姐,把库 蒂尔太太当做母亲一般。这两位女客的膳宿费每年一千八百 法郎。三层楼上的两套房间,分别住着一个姓波阿雷的老人, 和一个年纪四十上下,戴假头发,鬓脚染黑的男子,自称为退 休的商人,叫做伏脱冷先生。四层楼上有四个房间:老姑娘米 旭诺小姐住了一间;从前做粗细面条和淀粉买卖,大家叫做高 老头的,住了另外一间;其余两间预备租给候鸟吲,象高老头 ①乔治与皮什格吕均系法国大革命时代人物,因阴谋推翻拿破仑而被处死 刑。 ②侯鸟,指短时期的过路客人。此语为作者以动物拟人的又一例。 人间喜剧第五卷 和米旭诺小姐般只能付四十五法郎一月膳宿费的穷学生;可 是伏盖太太除非没有办法,不大乐意招留这种人,因为他们面 包吃得太多。 那时代,两个房间中的一个,住着一位从昂古莱姆乡下到 巴黎来读法律的青年,欧也纳·德·拉斯蒂涅。人口众多的老 家,酋吃俭用,熬出他每年一千二百法郎的生活费。他是那种 因家境清寒而不得不用功的青年,从小就懂得父母的期望,自 己在那里打点美妙的前程,考虑学业的影响,把学科迎合社会 未来的动向,以便捷足先登,榨取社会。倘没有他的有趣的观 察,没有他在巴黎交际场中无孔不入的本领,我们这故事就要 缺乏真实的色彩;没有问题,这点真实性完全要归功于他敏锐 的头脑,归功于他有种欲望,想刺探一桩惨事的秘密;而这惨 事是制造的人和身受的人一致讳莫如深的。 四层楼的顶上有一间晾衣服的阁楼,还有做粗活的男仆 克里斯朵夫和胖子厨娘西尔维的两间卧房。 除了七个寄宿的房客,伏盖太太旺季淡季统扯总有八个 法科或医科的大学生,和两三个住在近段的熟客,包一顿晚 饭。可以容纳一二十人的饭厅,晚餐时坐到十八个人;中饭只 有七个房客,团团一桌的情景颇有家庭风味。每个房客趿着软 鞋下楼,对包饭客人的衣着神气,隔夜的事故,毫无顾忌的议 论一番。这七位房客好比伏盖太太特别宠爱的孩子,她按照膳 宿费的数目,对各人定下照顾和尊敬的分寸,象天文家一般不 差毫厘。这批萍水相逢的人心里都有同样的打算。三层楼的 两位房客只付七十二法郎一月。这等便宜的价钱0惟有库蒂尔 太太的房饭钱是例外),只能在圣马塞尔区,在妇救医院和流 人间喜剧第五卷 民习艺所中间的那个地段找到。这一点,证明那些房客明里暗 里全受着贫穷的压迫,因此这座屋子内部的悲惨景象,在住户 们破烂的衣着上照样暴露。男人们穿着说不出颜色的大褂,象 高等住宅区扔在街头巷尾的靴子,快要磨破的衬衫,有名无实 的衣服。女人们穿着黯淡陈旧,染过而又褪色的服装;戴着补 过的旧花边,用得发亮的手套,老是暗黄色的领围,经纬散率 的围巾。衣服虽是这样,人却差不多个个生得很结实,抵抗过 人世的风波;冷冷的狠巴巴的睑,好象用旧而不再流通的银币 一般模糊;干瘪的嘴巴配着一副尖利的牙齿。你看到他们会体 会到那些已经演过的和正在搬演的戏剧,——并非在脚灯和 布景前面上演的,而是一些活生生的,或是无声无息的,冰冷 的,把人心搅得发热的,连续不断的戏剧。 老姑娘米旭诺,疲倦的眼睛上面戴着一个油腻的绿绸眼 罩,扣在脑袋上的铜丝连怜悯之神也要为之大吃一惊。身体只 剩一把骨头,德子零零落落象眼泪一般的披肩,仿佛披在一副 枯骨上面。当初她一定也俊俏过来,现在怎么会形销骨立的 呢?为了荒唐胡闹吗?有什么伤心事吗?过分的贪心吗?是 不是谈爱情谈得太多了?有没有做过花粉生意?还是单单是 个娼妓?她是否因为年轻的时候骄奢过度,而受到老年时路人 侧目的报应?惨白的眼睛叫人发冷,干瘪的睑孔带点儿凶相。 尖利的声音好似丛林中冬天将临时的蝉呜。她自称服侍过一 个患膀胱炎的老人,被儿女们当做没有钱而丢在一边。老人给 她一千法郎的终身年金,至今他的承继人常常为此跟她争执, 说她坏话。虽然她的面貌被情欲摧残得很厉害,肌肤之间却还 有些白哲与细腻的遗迹,足见她身上还保有一点儿残余的美。 人间喜剧第五卷 波阿雷先生差不多是架机器。他走在植物园的小道上象 一个灰色的影子:戴着软绵绵的旧鸭舌帽,有气无力的抓着一 根手杖,象牙球柄已经发黄了;褪色的大褂遮不了空荡荡的扎 脚裤,只见衣摆在那里扯来扯去;套着蓝袜子,两条腿摇摇晃 晃象喝醉了酒;上身露出腌臌的白背心,枯草似的粗纱颈围, 跟绕在火鸡式脖子上别扭的领带,乱糟糟的搅在一起。看他那 副模样,大家都心里思忖,这个幽灵是否跟在意大利人大街上 溜达的哥儿们同样属于泼辣放肆的白种民族?什么工作使他 这样干瘪缩小的?什么情欲把他生满小球刺儿的睑变成了黑 沉沉的猪肝色?这张睑画成漫画,简直不象是真的。他当过什 么差事呢?说不定做过司法部的职员,经手过刽子手们送来的 账单,——执行逆伦犯所用的蒙面黑纱,刑台下铺的糠,Ⅲ刑 架上挂铡刀的绳子等等的账单。也许他当过屠宰场收款员,或 卫生处副检查长之类。总之,这家伙好比社会大磨坊里的一匹 驴子,做了傀儡而始终不知道牵线的是谁,也仿佛多少公众的 灾殃或丑事的轴心;总括一句,他是我们见了要说一声究竞这 等人也少不得的人。这些被精神的或肉体的痛苦磨得色如死 灰的睑相,巴黎的漂亮人物是不知道的。巴黎真是一片海洋, 丢下探海锤也没法测量这海洋的深度。不论花多少心血到里 面去搜寻去描写,不管海洋的探险家如何众多如何热心,都会 随时找到一片处女地,一个新的洞穴,或是几朵鲜花,几颗明 珠,一些妖魔暗陉,一些闻所未闻,文学家想不到去探访的事。 ①法国刑法规定,凡逆伦犯押赴刑场时,面上须蒙以黑纱作为标志。刑台下 铺糠乃预备吸收尸身之血。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伏盖公寓便是这些奇怪的魔窟之一。 其中有两张睑跟多数房客和包饭的主顾成为显著的对 比。维克托莉·泰伊番小姐虽则皮色苍白,带点儿病态,象害 干血痨的姑娘;虽则经常的忧郁,局促的态度,寒酸和娇弱的 外貌,使她脱不了这幅画面的基本色调——痛苦;可是她的睑 毕竞不是老年人的睑,动作和声音毕竞是轻盈活泼的。这个不 幸的青年人仿佛一株新近移植的灌木,因为水土不宜而叶子 萎黄了。黄里带红的睑色,灰黄的头发,过分纤瘦的腰身,颇有 近代诗人在中世纪小雕像上发见的那种妩媚。灰中带黑的眼 睛表现她有基督徒式的温柔与隐忍。朴素而经济的装束勾勒 出年轻人的身材。她的好看是由于五官四肢配搭得巧。只要 心情快乐,她可能非常动人;女人要有幸福才有诗意,正如穿 扮齐整才显得漂亮。要是舞会的欢情把这张苍白的睑染上一 些粉红的色调,要是讲究的生活使这对已经微微低陷的面颊 重新丰满而泛起红晕,要是爱情使这双忧郁的眼睛恢复光彩, 维克托莉大可跟最美的姑娘们见个高低。她只缺少叫女人返 老还童的东西:衣衫和情书。她的故事足够写一本书。她的父 亲自以为有不认亲生女儿的理由,不让她留在身边,只给六百 法郎一年,又改变他财产的性质,以便全部传给儿子。维克托 莉的母亲在悲苦绝望之中死在远亲库蒂尔太太家里;库蒂尔 太太便把孤儿当做亲女一样抚养长大。共和政府军需官的寡 妇不幸除了丈夫的预赠年金和公家的抚恤金以外一无所有, 可能一朝丢下这个既无经验又无资财的少女,任凭社会摆布。 好心的太太每星期带维克托莉去望弥撒,每半个月去忏悔一 次,让她将来至少能做一个虔诚的姑娘。这办法的确不错。有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了宗教的热情,这个弃女将来也能有一条出路。她爱她的父 亲,每年回家去转达母亲临终时对父亲的宽恕;每年父亲总是 闭门不纳。能居间斡旋的只有她的哥哥,而哥哥四年之中没有 来探望过她一次,也没有帮助过她什么。她求上帝使父亲开 眼,使哥哥软心,毫无怨恨的为他们祈福。库蒂尔太太和伏盖 太太只恨字舆上咒骂的字眼太少,不够形容这种野蛮的行为。 她们咒骂混帐的百万富翁的时候,总听到维克托莉说些柔和 的话,好似受伤的野鸽,痛苦的叫喊仍然吐露着爱。 欧也纳·德·拉斯蒂涅纯粹是南方型的睑:白皮肤,黑头 发,蓝眼睛。风度,举动,姿势,都显出他是大家子弟,幼年的教 育只许他有高雅的习惯。虽然衣着朴素,平日尽穿隔年的旧衣 服,有时也能装扮得风度翩翩的上街。平常他只穿一件旧大 褂,粗背心;蹩脚的旧黑领带扣得马马虎虎,象一般大学生一 样;裤子也跟上装差不多,靴子已经换过底皮。 在两个青年和其余的房客之间,那四十上下,鬓角染色的 伏脱冷,正好是个中间人物。人家看到他那种人都会喊一声好 家伙!肩头很宽,胸部很发达,肌肉暴突,方方的手非常厚实, 手指中节生着一簇簇茶红色的浓毛。没有到年纪就打皱的睑 似乎是性格冷酷的标记;但是看他软和亲热的态度,又不象冷 酷的人。他的低中音嗓子,跟他嘻嘻哈哈的快活脾气刚刚配 合,绝对不讨厌。他很殷勤,老堆着笑睑。什么锁钥坏了,他立 刻拆下来,粗枝大叶的修理,上油,锉一阵磨一阵,装配起来, 说:“这一套我是懂的。”而且他什么都懂:帆船,海洋,法国,外 国,买卖,人物,时事,法律,旅馆,监狱。要是有人过干抱怨诉 苦,他立刻凑上来帮忙。好几次他借钱给伏盖太太和某些房 人间喜剧第五卷 客;但受惠的人死也不敢赖他的债,因为他尽管外表随和,自 有一道深沉而坚决的目光叫人害怕。看那唾口水的功架,就可 知道他头脑冷静的程度:要解决什么尴尬局面的话,一定是杀 人不眨眼的。象严厉的法官一样,他的眼睛似乎能看透所有的 问题,所有的心地,所有的感情。他的日常生活是中饭后出门, 回来用晚饭,整个黄昏都在外边,到半夜前后回来,用伏盖太 太给他的百宝钥匙开大门。百宝钥匙这种优待只有他一个人 享受。他待寡妇也再好没有,叫她妈妈,搂着她的腰,——可惜 这种奉承对方体会得不够,老妈妈还以为这是轻而易举的事, 殊不知惟有伏脱冷一个人才有那么长的胳膊,够得着她粗大 的腰身。他另外一个特点是饭后喝一杯葛洛丽亚Ⅲ,每个月很 阔绰的花十五法郎。那般青年人固然卷在巴黎生活的漩涡内 一无所见,那般老年人也固然对一切与己无干的事漠不关心, 但即使不象他们那么肤浅的人,也不会注意到伏脱冷形迹可 疑。旁人的事,他都能知道或者猜到;他的心思或营生,却没有 一个人看得透。虽然他把亲热的态度,快活的性情,当做墙壁 一般挡在他跟旁人之间,但他不时流露的性格颇有些可怕的 深度。往往他发一阵可以跟尤维纳利斯吲相比的牢骚,专爱挖 苦法律,鞭挞上流社会,攻击它的矛盾,似乎他对社会抱着仇 恨,心底里密不透风的藏着什么秘密事儿。 泰伊番小姐暗中偷觑的目光和私下的念头,离不开这个 ①一种羼有酒精的咖啡或红茶。 ②尤维纳利斯(约60 140),著名的拉丁诗人,其讽刺诗批评富人的骄奢淫 逸,对穷人表示同情,是罗马讽刺作家中锋芒最锐的一个。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中年人跟那个大学生。一个是精力充沛,一个是长得俊美,她 无意之间受到他们吸引。可是那两位好似一个也没有想到她, 虽说天道无常,她可能一变而为陪嫁富裕的对象。并且,那些 人也不愿意推敲旁人自称为的苦难是真是假。除了漠不关心 之外,他们还因为彼此境况不同而提防人家。他们知道没有力 量减轻旁人的痛苦,而且平时叹苦经叹得太多了,互相劝慰的 话也早已说尽。象老夫妻一样的无话可谈,他们之间的关系只 有机械的生活,等于没有上油的齿轮在那里互相推动。他们可 以在路上遇到一个瞎子而头也不回的走过,也可以无动于衷 的听人家讲一桩苦难,甚至把死亡看做一个悲惨局面的解决; 饱经忧患的结果,大家对最惨痛的苦难都冷了心。这些伤心人 中最幸福的还算伏盖太太,高高在上的管着这所私人救济院。 惟有伏盖太太觉得那个小园是一座笑吟吟的树林;事实上,静 寂和寒冷,干燥和潮湿,使园子象大草原一样广漠无垠。惟有 为她,这所黄黄的,阴沉沉的,到处是账台的铜绿味的屋子,才 充满愉快。这些牢房是属于她的。她喂养那批终身做苦役的 囚犯,他们尊重她的权威。以她所定的价目,这些可怜虫在巴 黎哪儿还能找到充足而卫生的饭食,以及即使不能安排得高 雅舒适、至少可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哪怕她做出极不公 道的事来,人家也只能忍受,不敢叫屈。 整个社会的分子在这样一个集团内当然应有尽有,不过 是具体而微罢了。象学校或交际场中一样,饭桌上十八个客人 中间有一个专受白眼的可怜虫,老给人家打哈哈的出气筒。欧 也纳·德·拉斯蒂涅住到第二年开头,发觉在这个还得住上 两年的环境中,最堪注目的便是那个出气筒,从前做面条生意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高里奥老头。要是画家来处理这个对象,一定会象史家一样 把画面上的光线集中在他头上。半含仇恨的轻蔑,带着轻视的 虐待,对苦难毫不留情的态度,为什么加之于一个最老的房客 身上呢?难道他有什么可笑的或是古怪的地方,比恶习更不容 易原谅吗?这些问题牵涉到社会上许多不公正的事。也许人 的天性就喜欢叫那些为了谦卑,为了懦弱,或者为了满不在乎 而忍受一切的人,忍受一切。我们不是都喜欢把什么人或物做 牺牲品,来证明我们的力量吗?最幼弱的生物,儿童,就会在大 冷天按人家的门铃,或者提着脚尖在崭新的建筑物上涂写自 己的名字。 六十九岁的高老头,在一八一三年上结束了买卖,住到伏 盖太太这儿来。他先住库蒂尔太太的那套房间,每年付一千二 百法郎膳宿费,那气派仿佛多五个路易少五个路易Ⅲ都无所 谓。伏盖太太预收了一笔补偿费,把那三间屋子整新了一番, 添置一些起码家具,例如黄布窗帘,羊毛绒面的安乐椅,几张 胶印画,以及连乡村酒店都不要的糊壁纸。高老头那时还被尊 称为高里奥先生,也许房东看他那种满不在乎的阔气,以为他 是个不知市面的冤大头。高里奥搬来的时候箱笼充实,里外服 装,被褥行头,都很讲究,表示这位告老的商人很会享福。十八 件二号荷兰细布衬衫,叫伏盖太太叹赏不置,面条商还在纱颈 围上扣着两支大金刚钻别针,中间系一条小链子,愈加显出衬 衣料子的细洁。他平时穿一套宝蓝衣服,每天换一件雪白的细 格布背心,下面鼓起一个滚圆的大肚子在那儿翕动,把一条挂 ①路易为法国旧时金币,合二十至二十四法郎,随时代而异。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有各色坠子的粗金链子,震动得一蹦一跳。鼻烟匣也是金的, 里面有一个装满头发的小圆匣子,仿佛他还有风流韵事呢。听 到房东太太说他风流,他嘴边立刻浮起笑容,好似一个小财主 听见旁人称赞他的爱物。他的柜子(他把这个名词跟穷人一样 念别了音)装满许多家用的银器。伏盖寡妇殷勤的帮他整东西 时,不由得眼睛发亮,什么勺子,羹匙,刀叉,油瓶,汤碗,盘子, 镀金的早餐用具,以及美丑不一,有相当分量,他舍不得放手 的东西。这些礼物使他回想起家庭生活中的大事。他抓起一 个盘,跟一个盖上有两只小鸽亲嘴的小钵,对伏盖太太说: “这是内人在我们结婚的第一周年送我的。好心的女人为 此花掉了做姑娘时候的积蓄。噢,太太,要我动手翻土都可以, 这些东西我决不放手。谢天谢地!这一辈子总可以天天早上 用这个钵喝咖啡;我不用发愁,有现成饭吃的日子还长哩。” 末了,伏盖太太那双喜鹊眼还瞥见一叠公债票,约略加起 来,高里奥这个好人每年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从那天 起,龚弗朗家的姑奶奶,年纪四十八而只承认三十九的伏盖太 太,打起主意来了。虽然高里奥的里眼角向外翻转,又是虚肿 又是往下掉,他常常要用手去抹,她觉得这副相貌还体面,讨 人喜欢。他的多肉而突出的腿肚子,跟他的方鼻子一样暗示他 具备伏盖寡妇所重视的若干优点;而那张满月似的,又天真又 痴呆的睑,也从旁证实。伏盖寡妇理想中的汉子应当精壮结 实,能把全副精神花在感情方面。每天早晨,综合理工学院Ⅲ 的理发匠来替高里奥把头发扑粉,梳成鸽翅式,在他的低额角 ①法国有名的最高学府之一,校址在先贤祠附近,离伏盖公寓甚远。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上留出五个尖角,十分好看。虽然有点儿土气,他穿扮得十分 整齐,倒起烟来老是一大堆,吸进鼻孔的神气表示他从来不愁 烟壶里会缺少玛古巴山。所以高里奥搬进伏盖太太家的那一 天,她晚上睡觉的时候便盘算怎样离开伏盖的坟墓,到高里奥 身上去再生;她把这个念头放在欲火上烧烤,仿佛烤一只涂满 油脂的竹鸡。再醮,把公寓出盘,跟这位布尔乔亚的精华结合, 成为本区中一个显要的太太,替穷人募捐,星期日逛舒瓦齐, 苏瓦西,让蒂耶吲;随心所欲的上戏院,坐包厢,毋须再等房客 在七月中弄几张作家的赠券送她;总而言之,她做着一般巴黎 小市民的黄金梦。她有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积起来的四万法郎, 对谁也没有提过。当然,她觉得以财产而论,自己还是一个出 色的对象。 “至于其他,我还怕比不上这家伙!”想到这儿她在床上翻 了个身,仿佛有心表现一下美妙的身段,所以胖子西尔维每天 早上看见褥子上有个陷下去的寓。 从这天起,约摸有三个月,伏盖寡妇利用高里奥先生的理 发匠,在装扮上花了点心血,推说公寓里来往的客人都很体 面,自己不能不修饰得和他们相称。她想出种种玩意儿要调整 房客,声言从今以后只招待从各方面看来都是最体面的人。遇 到生客上门,她便宣传说高里奥先生,巴黎最有名望最有地位 的商界钜子,特别选中她的公寓。她分发传单,上面大书特书: 淡盖宿舍,后面写着:“拉丁区最悠久最知名的包饭公寓。风景 ①当时最著名的一种鼻烟,产于马提尼克岛。 ②舒瓦齐,苏瓦西,让蒂耶,均为巴黎近郊名胜。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优美,可以远眺戈伯兰盆地哪是要在四层楼上远眺的),园亭 幽雅,菩提树夹道成荫。”另外还提到环境清静,空气新鲜的 话。 这份传单替她招来了德·昂倍梅尼伯爵夫人,三十六岁, 丈夫是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将军;她以殉职军人的寡妇身份,等 公家结算抚恤金。伏盖太太把饭菜弄得很精美,客厅里生火有 六个月之久,传单上的诺言都严格履行,甚至花了她的血本。 伯爵夫人称伏盖太太为亲爱的朋友,说预备把德·沃梅尔朗 男爵夫人和上校皮克阿梭伯爵的寡妇,她的两个朋友,介绍到 这儿来;她们住在沼泽区Ⅲ一家比伏盖公寓贵得多的宿舍里, 租期快要满了。一朝陆军部各司署把手续办完之后,这些太太 都是很有钱的。 “可是,”她说,“衙门里的公事老不结束。” 两个寡妇晚饭之后一齐上楼,到伏盖太太房里谈天,喝着 果子酒,嚼着房东留各自用的糖果。德·昂倍梅尼夫人大为赞 成房东太太对高里奥的看法,认为确是高见,据说她一进门就 猜到房东太太的心思;觉得高里奥是个十全十美的男人。 “啊!亲爱的太太,”伏盖寡妇对她说,“他一点毛病都没 有,保养得挺好,还能给一个女人许多快乐哩。” 伯爵夫人对伏盖太太的装束很热心的贡献意见,认为还 不能跟她的抱负配合。“你得武装起来,”她说。仔细计算一番 之后,两个寡妇一同上王宫市场的木廊吲,买了一顶饰有羽毛 的帽子和一顶便帽。伯爵夫人又带她的朋友上小冉奈德铺子 ①从十七世纪起,沼泽区属于巴黎高等住宅区。 ②一八二八年以前王宫市场内有一条走廊,都是板屋,开着小铺子,廊子的 名字叫做木廊。 人间喜剧第五卷 挑了一件衣衫和一条披肩。武装买齐,扎束停当之后,寡妇真 象煨牛肉饭店的招牌Ⅲ。她却觉得自己大为改观,添加了不少 风韵,便很感激伯爵夫人,虽是生性吝啬,也硬要伯爵夫人接 受一顶二十法郎的帽子;实际是打算托她去探探高里奥,替自 己吹嘘一番。昂倍梅尼夫人很乐意当这个差事,跟老面条商作 了一次密谈,想笼络他,把他勾引过来派自己的用场;可是种 种的诱惑,对方即使不曾明白拒绝,至少是怕羞得厉害;他的 伧俗把她气走了。 “我的宝贝,”她对她的朋友说,“你在这个家伙身上什么 都挤不出来的!他那疑神疑电的态度简直可笑;这是个吝啬 电,笨蛋,蠢货,只能讨人厌。” 高里奥先生和昂倍梅尼太太会面的经过,甚至使伯爵夫 人从此不愿再同他住在一幢屋里。第二天她走了,把六个月的 膳宿费都忘了,留下的破衣服只值五法郎。伏盖太太拚命寻 访,总没法在巴黎打听到一些关于德·昂倍梅尼伯爵夫人的 消息。她常常提起这件倒霉事儿,埋怨自己过于轻信,其实她 的疑心病比猫还要重;但她象许多人一样,老是提防亲近的人 而遇到第一个陌生人就上当。这种古怪的,也是实在的现象, 很容易在一个人的心里找到根源。也许有些人,在共同生活的 人身上再也得不到什么;把自己心灵的空虚暴露之后,暗中觉 得受着旁人严厉的批判;而那些得不到的恭维,他们又偏偏极 感需要,或者自己素来没有的优点,竭力想显得具备;因此他 ①饭店当时开在中学街,离王宫市场不远,招牌上面一条牛,戴着帽子和披 肩;旁边有一株树,树旁坐着一个女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们希望争取陌生人的敬重或感情,顾不得将来是否会落空。更 有一等人,天生势利,对朋友或亲近的人绝对不行方便,因为 那是他们的义务,没有报酬的;不比替陌生人效劳,可以让自 尊心满足一下;所以在感情国内同他们离得越近的人,他们越 不爱;离得越远,他们越殷勤。伏盖太太显然兼有上面两种性 格,骨子里都是鄙陋的,虚伪的,恶劣的。 “我要是在这儿,”伏脱冷说,“包你不会吃这个亏!我会揭 破那个女骗子的面皮,叫她当场出彩。那种嘴脸我是一望而知 的。” 象所有心路不宽的人一样,伏盖太太从来不能站在事情 之外推究它的原因。她喜欢把自己的错处推在别人头上。受 了那次损失,她认为老实的面条商是罪魁祸首;并且据她自己 说,从此死了心。当她承认一切的挑逗和搔首弄姿都归无用之 后,她马上猜到了原因,以为这个房客象她所说的另有所欢。 事实证明她那个美丽动人的希望只是一场空梦,在这家伙身 上是什么都挤不出来的,正如伯爵夫人那句一针见血的 话,——她倒象是个内行呢。伏盖太太此后敌视的程度,当然 远过于先前友谊的程度。仇恨的原因并非为了她的爱情,而是 为了希望的破灭。一个人向感情的高峰攀登,可能中途休息; 从怨恨的险坡往下走,就难得留步了。然而高里奥先生是她的 房客,寡妇不能不捺着受伤的自尊心不让爆发,把失望以后的 长吁短叹藏起来,把报复的念头闷在肚里,好似修士受了院长 的气。逢到小人要发泄感情,不问是好感是恶感,总是不断的 玩小手段的。那寡妇凭着女人的狡狯,想出许多暗中捉弄的方 法,折磨她的仇人。她先取消公寓里添加出来的几项小节目。 人间喜剧第五卷 “用不着什么小黄瓜跟赠鱼了。都是上当的东西!”她恢复 旧章的那天早晨,这样吩咐西尔维。 可是高里奥先生自奉菲薄,正如一般白手成家的人,早年 不得已的俭酋已经成为习惯。素羹,或是肉汤,加上一盘蔬菜, 一向是,而且永远就该是,他最称心的晚餐。因此伏盖太太要 折磨她的房客极不容易,他简直无所谓嗜好,也就没法跟他为 难。遇到这样一个无懈可击的人,她觉得无可奈何,只能瞧不 起他,把她对高里奥的敌意感染别的房客;而他们为了好玩, 竟然帮着她出气。 第一年将尽,寡妇对他十分猜疑,甚至在心里思忖:这个 富有七八千法郎进款的商人,银器和饰物的精美不下于富翁 的外室,为什么住到这儿来,只付一笔在他财产比例上极小的 膳宿费?这第一年的大半时期,高里奥先生每星期总有一两次 在外面吃晚饭;随后,不知不觉改为一个月两次。高里奥大爷 那些甜蜜的约会,对伏盖太太的利益配合得太好了;所以他在 家用餐的习惯越来越正常,伏盖太太不能不生气。这种改变被 认为一方面由于他的财产慢慢减少,同时也由于他故意跟房 东为难。小人许多最可鄙的习惯中间,有一桩是以为别人跟他 们一样小气。不幸,第二年年终,高里奥先生竞证实了关于他 的谰言,要求搬上三楼,膳宿费减为九百法郎。他需要极度撙 节,甚至整整一冬屋里没有生火。伏盖寡妇要他先付后住,高 里奥答应了,从此她便管他叫高老头。 关于他降级的原因,大家议论纷纷,可是始终猜不透!象 那假伯爵夫人所说的,高老头是一个城府很深的家伙。一般头 脑空空如也,并且因为只会胡扯而随便乱说的人,自有一套逻 人间喜剧第五卷 辑,认为不提自己私事的人决没有什么好事。在他们眼中,那 么体面的言商一变而为骗子,风流人物一变而为老混蛋了。一 会儿,照那个时代搬入公寓的伏脱冷的说法,高老头是做交易 所的,送完了自己的钱,还在那里靠公债做些小投机,这句话, 在伏脱冷嘴里用的是有声有色的金融上的术语。一会儿,他是 个起码赌电,天天晚上去碰运气,赢他十来个法郎。一会儿,他 又是特务警察雇用的密探;但伏脱冷认为他还不够狡猾当这 个差事。又有一说,高老头是个放印子钱的守财奴,再不然是 一个追同号奖券的人Ⅲ。总之,大家把他当做恶劣的嗜好、无 耻、低能所能产生的最神秘的人物。不过无论他的行为或恶劣 的嗜好如何要不得,人家对他的敌意还不至于把他撵出门外: 他从没欠过房饭钱。况且他也有他的用处,每个人快乐的或恶 劣的心绪,都可用打趣或咕噜的方式借他来发泄。最近似而被 众人一致认可的意见,是伏盖太太的那种说法。这个保养得那 么好,一点毛病都没有,还能给一个女人许多快乐的人,据她 说,实在是个古怪的好色电。伏盖寡妇的这种坏话有下面的事 实做根据。 那个晦气星伯爵夫人白吃白住了半年,溜掉以后几个月, 伏盖太太一天早上起身之前,听见楼梯上有绸衣塞率的声音, 一个年轻女人轻轻巧巧的溜进高里奥房里,打开房门的方式 又象有暗号似的。胖子西尔维立即上来报告女主人,说有个漂 亮得不象良家妇女的姑娘,装扮得神仙似的,穿着一双毫无灰 土的薄底呢靴,象鳗鱼一样从街上一直溜进厨房,问高里奥先 ①买彩票时每次买同样的号码而增加本钱,叫做追同号奖券。 人间喜剧第五卷 生的房间在哪儿。伏盖太太带着厨娘去凑在门上偷听,耳朵里 掠到几句温柔的话;两人会面的时间也有好一会。高里奥送女 客出门,胖子西尔维马上抓起菜篮,装做上菜市的模样去跟踪 这对情人。 她回来对女主人说:“太太,高里奥先生一定钱多得作怪, 才撑得起那样的场面。你真想不到吊刑街转角,有一辆漂亮马 车等在那里,我看她上去的。” 吃晚饭的时候,伏盖太太去拉了一下窗帘,把射着高里奥 眼睛的那道阳光遮掉。Ⅲ “高里奥先生,你阳光高照,艳福不浅呢,”她说话之间暗 指他早晨的来客。“吓!你眼力真好,她漂亮得很啊。” “那是我的女儿呐;”他回答时那种骄傲的神气,房客都以 为是老人故意遮面子。 一个月以后,又有一个女客来拜访高里奥先生。他女儿第 一次来是穿的晨装,这次是晚餐以后,穿得象要出去应酬的模 样。房客在客厅里聊天,瞥见一个美丽的金发女子,瘦瘦的身 腰,极有丰韵,那种高雅大方的气度决不可能是高老头的女 儿。 “哎啊!竞有两个!”胖子西尔维说;她完全认不出是同一 个人。 过了几天,另外一个女儿,高大,结实,深色皮肤,黑头发, 配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跑来见高里奥先生。 “哎啊!竞有三个!”西尔维说。 ①本书中所说的晚餐,约在下午四点左右。公寓每日只开两餐。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第二个女儿初次也是早上来的,隔了几天又在黄昏时 穿了跳舞衣衫,坐了车来。 “哎啊!竞有四个!”伏盖太太和西尔维一齐嚷着。她们在 这位阔太太身上一点没有看出她上次早晨穿扮朴素的影子。 那时高里奥还付着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费。伏盖太太觉 得一个富翁养四五个情妇是挺平常的,把情妇充作女儿也很 巧妙。他把她们叫到公寓里来,她也并不生气。可是那些女客 既然说明了高里奥对她冷淡的原因,她在第二年年初便唤他 做老雄猫。等到他降级到九百法郎之后,有一次她看见这些女 客之中的一个下楼,就恶狠狠的问他打算把她的公寓当做什 么地方。高老头回答说这位太太是他的大女儿。 “你女儿有两三打吗?”伏盖太太尖刻的说。 “我只有两个,”高老头答话的口气非常柔和,正如一个落 难的人,什么贫穷的委屈都受得了。 快满第三年的时候,高老头还要节酋开支,搬上四层楼, 每个月的房饭钱只有四十五法郎了。他戒掉了鼻烟,打发了理 发匠,头上也不再扑粉。高老头第一次不扑粉下楼,房东太太 大吃一惊,直叫起来;他的头发原是灰中带绿的腌臌颜色。他 的面貌被暗中的忧患磨得一天比一天难看,似乎成了饭桌上 最忧郁的一张睑。如今是毫无疑问了:高老头是一个老色电。 要不是医生本领高强,他的眼睛早就保不住,因为治他那种病 的药品是有副作用的。他的头发所以颜色那么丑恶,也是由于 他纵欲无度,和服用那些使他继续纵欲的药物之故。可怜虫的 精神与身体的情形,使那些无稽之谈显得凿凿有据。漂亮的被 褥衣物用旧了,他买十四铜子一码的棉布来代替。金刚钻,金 人间喜剧第五卷 烟匣,金链条,饰物,一样一样的不见了。他脱下宝蓝大褂跟那 些华丽的服装,不分冬夏,只穿一件栗色粗呢大褂,羊毛背心, 灰色毛料长裤。他越来越瘦,腿肚子掉了下去;从前因心满意 足而肥胖的睑,不知打了多少皱裥;脑门上有了沟槽,牙床骨 突了出来。他住到圣热内维埃弗新街的第四年上,完全变了 样。六十二岁时的面条商,看上去不满四十,又胖又肥的小财 主,仿佛不久才荒唐过来,雄赳赳气昂昂,叫路人看了也痛快, 笑容也颇有青春气息;如今忽然象七十老翁,龙龙钟钟,摇摇 晃晃,面如死灰。当初那么生气勃勃的蓝眼睛,变了黯淡的铁 灰色,转成苍白,眼泪水也不淌了,殷红的眼眶好似在流血。有 些人觉得他可憎,有些人觉得他可怜。一般年轻的医学生注意 到他下唇低垂,量了量他面角的顶尖,再三戏弄他而什么话都 探不出来之后,说他害着甲状腺肿大。Ⅲ 有一天黄昏,吃过饭,伏盖太太挖苦他说:“啊,喂!她们不 来看你了吗,你那些女儿?”口气之间显然怀疑他做父亲的身 分。高老头一听之下,浑身发抖,仿佛给房东太太刺了一针。 “有时候来的,”他声音抖动的回答。 “哎啊!有时你还看到她们!”那般大学生齐声嚷着,“真了 不起,高老头!” 老人并没听见他的答话所引起的嘲笑,又恢复了迷迷糊 ①面角为生理学名词。侧面从耳孔至齿槽(鼻孔与口唇交接处)之水平线, 正面从眼窝上部(即额角最突出处)至齿槽之垂直线,二线相遇所成之 角,称为面角。人类之面角大,近于直角;兽类之面角小,近于锐角。面角 的项尖乃指眼窝上部。甲状腺肿大之生理现象往往为眼睛暴突,精神现 象为感觉迟钝,智力衰退。 人间喜剧第五卷 糊的神气。光从表面上观察的人以为他老态龙钟。倘使对他 彻底认识了,也许大家会觉得他的身心交瘁是个大大的疑案; 可是认识他真是谈何容易。要打听高里奥是否做过面条生意, 有多少财产,都不是难事;无奈那般注意他的老年人从来不走 出本区的街坊,老躲在公寓里象牡蛎黏着岩石;至于旁人,巴 黎生活特有的诱惑,使他们一走出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便忘记 了他们所调侃的可怜老头。头脑狭窄的人和漠不关心的年轻 人,一致认为以高老头那种寒伧,那种蠢头蠢脑,根本谈不上 有什么财产或本领。至于他称为女儿的那些婆娘,大家都接受 伏盖太太的意见。象她那种每天晚上以嚼舌为事的老太婆,对 什么事都爱乱猜,结果自有一套严密的逻辑,她说: “要是高老头真有那么有钱的女儿,象来看他的那些女 客,他决不会住在我四层楼上,每月只付四十五法郎的房饭 钱,也不会穿得象穷人一样的上街了。” 没有一件事情可以推翻这个结论。所以到一八一九年十 一月底,这幕惨剧爆发的时期,公寓里每个人都对可怜的老头 儿有了极其肯定的意见。他压根儿不曾有过什么妻子儿女;荒 淫的结果使他变成了一条蜗牛,一个人形的软体动物,据一个 包饭客人,博物院职员说,应当列入鸭舌帽类Ⅲ。跟高老头比 较起来,波阿雷竟是老鹰一般,大有绅士气派了。波阿雷会说 话,会理论,会对答;虽然他的说话,理论,对答,只是用不同的 字眼重复旁人的话;但他毕竟参加谈话,他是活的,还象有知 ①高老头当时和波阿雷一样戴一项鸭舌帽。因而博物院职员用分类学名词 将他归入鸭舌帽类。 人间喜剧第五卷 觉的;不比高老头,照那博物院职员的说法,在寒暑表上永远 指着零度。 欧也纳·德·拉斯蒂涅过了暑假回来,他的心情正和一 般英俊有为的青年或是因家境艰难而暂时显得卓越的人一 样。寄寓巴黎的第一年,法科学生考初级文凭的作业并不多, 尽可享受巴黎的繁华。要知道每个戏院的戏码,摸出巴黎迷宫 的线索,学会规矩,谈吐,把京城里特有的娱乐搅上瘾,走遍好 好坏坏的地方,选听有趣的课程,背得出各个博物院的宝藏, ……一个大学生决不嫌时间太多。他会对无聊的小事情入迷, 觉得伟大得了不得。他有他的大人物,例如法兰西高等学校的 什么教授,拿了薪水吸引群众的人。他整着领带,对喜歌剧院 楼厅里的妇女搔首弄姿。一样一样的入门以后,他就脱了壳, 扩大眼界,终于体会到社会的各阶层是怎样重叠起来的。大太 阳的日子,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辐辏成行的车马,他刚会欣 赏,跟着就眼红了。 欧也纳得了文学士和法学士学位,回乡过暑假的时节,已 经不知不觉经过这些学习。童年的幻象,外酋人的观念,完全 消灭了。见识改换,雄心奋发之下,他看清了老家的情形。父 亲,母亲,两个兄弟,两个妹妹,和一个除了养老金外别无财产 的姑母,统统住在拉斯蒂涅家小小的田地上。年收三千法郎左 右的田,进款并没把握,因为葡萄的行情跟着酒市上落,可是 每年总得凑出一千二百法郎给他。家里一向为了疼他而瞒起 的常年窘迫的景象;他把小时候觉得那么美丽的妹妹,和他认 为美的巅型的巴黎妇女所作的比较;压在他肩上的这个大家 庭的渺茫的前途;眼见任何微末的农作物都珍藏起来的俭酋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习惯;用榨床上的残渣剩滓制造的家常饮料,总之,在此无 须一一列举的许多琐事,使他对于权位的欲望与出人头地的 志愿,加强了十倍。象一切有志气的人,他发愿一切都要靠自 己的本领去挣。但他的性格明明是南方人的性格:临到实行就 孤疑不决,主意动摇了,仿佛青年人在汪洋大海中间,既不知 向哪方面驶去,也不知把帆挂成怎样的角度。先是他想没头没 脑的用功,后来又感到应酬交际的必要,发觉女子对社会生活 影响极大,突然想投身上流社会,去征服几个可以做他后台的 妇女。一个有热情有才气的青年,加上倜傥风流的仪表,和很 容易叫女人着迷的那种阳性的美,还愁找不到那样的女子吗? 他一边在田野里散步一边不断转着这些念头。从前他同妹妹 们出来闲逛完全无忧无虑,如今她们觉得他大大的变了。他的 姑母德·玛西阿克太太,当年也曾入宫觐见,认识一批名门贵 族的领袖。野心勃勃的青年忽然记起姑母时常讲给他听的回 忆中,有不少机会好让他到社会上去显露头角,这一点至少跟 他在法学院的成就同样重要;他便盘问姑母,那些还能拉到关 系的人是怎么样的亲戚。老姑太太把家谱上的各支各脉想了 一想,认为在所有自私的阔亲戚中间,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大 概最容易相与。她用老派的体裁写了封信交给欧也纳,说如果 能接近这位子爵夫人,她自会帮他找到其余的亲戚。回到巴黎 几天之后,拉斯蒂涅把姑母的信寄给德·鲍赛昂夫人,夫人寄 来一张第二天的跳舞会的请帖,代替复信。 以上是一八一九年十一月底公寓里的大概情形。过了几 天,欧也纳参加了德·鲍赛昂太太的舞会,清早两点左右回 家。为了补偿损失的光阴,勇气十足的大学生一边跳舞一边发 人间喜剧第五卷 愿回去开夜车。他预备第一次在这个万籍无声的区域中熬夜, 自以为精力充沛,其实只是见到豪华的场面的冲动。那晚他没 有在伏盖太太家用餐,同居的人可能以为他要天亮回来,好象 他有几次赴普拉多舞厅Ⅲ或奥德翁舞厅吲的舞会,丝袜上溅满 污泥,漆皮鞋走了样的回家。克里斯朵夫拴上大门之前,开出 门来向街上瞧了瞧。拉斯蒂涅恰好在这时赶回,悄悄的上楼, 跟在他后面上楼的克里斯朵夫却闹出许多响声。欧也纳进了 卧房,卸了装,换上软鞋,披了一件破大褂,燃起泥炭,急匆匆 的准备用功。克里斯朵夫笨重的脚声还没有完,把青年人轻微 的响动盖过了。 欧也纳没有开始读书,先出神的想了一会。他看出德·鲍 赛昂子爵夫人是当令的阔太太之一,她的府第被认为是圣日 耳曼区最愉快的地方。以门第与财产而论,她也是贵族社会的 一个领袖。靠了德·玛西阿克姑母的力量,这个穷学生居然受 到鲍府的优待,可还不知道这优待的作用多大。能够在那些金 碧辉煌的客厅中露面,就等于一纸阀阅世家的证书。一朝踏进 了这个比任何社会都不容易进去的地方,可以到处通行无阻。 盛会中的鬓光钗影看得他眼睛都花了;他和子爵夫人仅仅寒 喧了几句,便在那般争先恐后赴此晚会的巴黎女神中,发现了 一个叫青年人一见倾心的女子。阿娜斯塔齐·德·雷斯托伯 爵夫人生得端正,高大,被称为巴黎身腰最好看的美人之一。 一对漆黑的大眼睛,美丽的手,有样的脚,举动之间流露出热 ①普拉多舞厅,坐落在最高法院对面,一八五五年时拆毁。 ②一八一九年新开张的舞厅,欧也纳参加了开场后的几次舞会。 人间喜剧第五卷 情的火焰;这样一个女人,照德·龙克罗尔侯爵的说法,是一 匹纯血种的马。泼辣的气息并没影响她的美;身腰丰满圆浑而 并不肥胖。纯血种的马,责种的美人,这些成语已经开始代替 天上的安琪儿,仙女般的脸庞,以及新派公子哥儿早已唾弃不 用的关于爱情的老神话。在拉斯蒂涅心目中,阿娜斯塔齐·德 ·雷斯托夫人干脆就是一个迷人的女子。他想法在她的扇子 上登记了两次Ⅲ,并且在第一次四组舞时就有机会对她说: “以后在哪儿跟你见面呢,太太?”说话之间那股感情冲动 的劲儿,正是女人们最喜欢的。 “森林吲啊,滑稽剧院啊,我家里啊,到处都可以;”她回 答。 于是这南方的冒险家,在一场四组舞或华尔兹舞中间可 能接触的范围内,竭力和这个动人心魄的伯爵夫人周旋。一经 说明他是德·鲍赛昂太太的表弟,他心目中的那位贵妇人立 刻邀请他,说随时可以上她家去玩儿。她对他最后一次的微 笑,使他觉得登门拜访之举是少不了的了。宾客之中有的是当 时出名放肆的男人,什么摩冷古,龙克罗尔,马克西姆·德· 特拉伊,德·玛赛,阿瞿达潘托,旺德奈斯,都是自命不凡、 煊赫一时之辈,尽跟最风雅的妇女们厮混,例如布朗东勋爵夫 人,德·朗热公爵夫人,德·凯嘉鲁埃伯爵夫人,德·赛里齐 夫人,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费罗伯爵夫人,德·朗蒂夫 ①当时舞会习惯,凡男子要求妇女同舞,必先预约,由女子在扇子上登记 依次轮值。 ②指巴黎近郊布洛涅森林,巴黎上流社会游乐胜地。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人,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菲尔米亚尼夫人,德·利斯托迈 尔侯爵夫人,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 人,葛朗利厄夫人。在这等场合,年轻人闹出不通世面的笑话 是最糟糕的。拉斯蒂涅遇到的幸而不是一个嘲笑他愚昧无知 的人,而是德·朗热公爵夫人的情人,德·蒙特里沃侯爵,一 位淳朴如儿童的将军,告诉他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住在海尔 德街。 年纪轻轻,渴望踏进上流社会,饥荒似的想弄一个女人, 眼见高门大户已有两处打通了路子:在圣日耳曼区能够跨进 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府第,在昂丹大道Ⅲ能够在德·雷斯 托伯爵夫人家出入!一眼之间望到一连串的巴黎沙龙,自以为 相当英俊,足够博取女人的欢心而得到她的帮助与庇护!也自 认为雄心勃勃,尽可象江湖卖技的汉子似的,走在绳索上四平 八稳,飞起大腿作一番精彩表演,把一个迷人的女子当做一个 最好的平衡棒,支持他的重心!脑中转着这些念头,那女人仿 佛就巍巍然站在他的炭火旁边,站在法巅与贫穷之间;在这种 情形之下,谁又能不象欧也纳一样沉思遐想,探索自己的前 途,谁又能不用成功的幻想点缀前途?他正在胡思乱想,觉得 将来的幸福十拿九稳,甚至自以为已经在德·雷斯托太太身 旁了;不料静悄悄的夜里忽然哼的一声喘息,欧也纳听了几乎 以为是垂死病人的痰厥。他轻轻开了门,走入甬道,瞥见高老 头房门底下有一线灯光;他怕邻居病了,凑上锁孔张望,不料 老人干的事非常可疑,欧也纳觉得为了公众安全,应当把自称 ①当时新贵的住宅区,海尔德街即在此区域内。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为的面条商深更半夜干的勾当看个明白。原来高老头把一张 桌子仰倒着,在桌子横挡上缚了一个镀金的盘和一件好似汤 钵一类的东西,另外用根粗绳绞着那些镌刻精工的器物,拚命 拉紧,似乎要绞成金条。老人不声不响,用筋脉隆起的胳膊,靠 绳索帮忙,扭着镀金的银器,象捏面粉一般。 “呦!好家伙!”拉斯蒂涅私下想着,挺起身子站了一会。 “他是一个贼还是一个窝赃的?是不是为了遮人耳目,故意装 疯作侵,过着叫化子般的生活?” 大学生又把眼睛凑上锁孔,只见高老头解开绳索,拿起银 块,在桌上铺了一条毯子,把银块放在上面卷滚,非常利落的 搓成一根条子。条子快搓成的时候,欧也纳心上想:“难道他力 气跟波兰王奥古斯特Ⅲ一样大吗?” 高老头伤心的瞧了瞧他的作品,掉下几滴眼泪,吹灭蜡 烛,躺上床去,叹了一口气。 欧也纳私忖道:“他疯了。” “可怜的孩子!”高老头忽然叫了一声。 听到这一句,拉斯蒂涅认为这件事还是不声张为妙,觉得 不该冒冒失失断定邻居是坏人。他正要回房,又听见一种难以 形容的声音,大概是几个穿布底鞋的人上楼梯。欧也纳侧耳细 听,果然有两个人不同的呼吸,既没有开门声,也没有脚步声, 忽然三楼伏脱冷的屋内漏出一道微光。 “一所公寓里竞有这么些怪事!”他一边想一边走下几级 听着,居然还有洋钱的声音。一忽儿,灯光灭了,没有开门的声 ①指波兰王奥古斯特二世(1670 1733)。传说他力大无比。 人间喜剧第五卷 音,却又听到两个人的呼吸。他们慢慢的下楼,声音也就跟着 低下去。 “谁啊?”伏盖太太打开卧房的窗子问。 “是我回来喔,伏盖妈妈,”伏脱冷大声回答。 “真怪!”欧也纳回到房内想。“克里斯朵夫明明把大门上 了闩。在巴黎真要通宵不睡才弄得清周围的事。” 这些小事打断了他关于爱情的幻想,他开始用功了。可 是,他先是猜疑高老头,心思乱了,而打扰得更厉害的是德· 雷斯托太太的面貌不时出现,仿佛一个预告幸运的使者;结果 他上床睡熟了。年轻人发狠要在夜里读书,十有九夜是睡觉完 事的。要熬夜,一定要过二十岁。 第二天早上,巴黎浓雾蔽天,罩住全城,连最准时的人也 弄错了时间。生意上的约会全失误了,中午十二点,大家还当 是八点。九点半,伏盖太太在床上还没动弹。克里斯朵夫和胖 子西尔维也起迟了,正在消消停停的喝他们的咖啡,里面羼着 从房客的牛奶上撩起来的一层乳脂。西尔维把牛乳放在火上 尽煮,叫伏盖太太看不出他们揩油的痕迹。 克里斯朵夫把第一块烤面包浸在咖啡里,说道:“喂,西尔 维,你知道,伏脱冷先生是个好人;昨晚又有两个客人来看他。 太太要有什么疑心,你一个字都别提。” “他有没有给你什么?” “五法郎,算本月份的赏钱,意思叫我不要声张。” 西尔维回答:“除了他跟库蒂尔太太舍得花钱以外,旁的 都想把新年里右手给的,左手拿回去!” “哼!他们给的也是天晓得!”克里斯朵夫接着说,“一块起 人间喜剧第五卷 码洋钱,五法郎!高老头自己擦皮鞋擦了两年了。波阿雷那小 气鬼根本不用鞋油,大概他宁可吞在肚里,舍不得搽他的破靴 子。至于那瘦小的大学生,他只给两法郎。两法郎还不够我买 鞋刷,临了他还卖掉他的旧衣服。真是没出息的地方!” 西尔维一小口一小口喝着咖啡,“话得说回来,咱们这个 还算这一区的好差事哩。哎,克里斯朵夫,关于伏脱冷先生,人 家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怎么没有!前几天街上有位先生和我说:你们那里住着 一位鬓脚染黑的胖子是不是?——我回答说:不,先生。他并 没有染鬓脚。他那样爱寻快活的人,才没有这个闲功夫呢。我 把这个告诉了伏脱冷先生,他说:伙计,你对付得好!以后就这 样说吧。顶讨厌是给人家知道我们的缺点,娶起亲来不麻烦 吗?” “也有人在菜市上哄我,要知道我有没有看见他穿衬衫。 你想好笑不好笑!”西尔维忽然转过话头:“呦!慈谷军医学院 已经敲九点三刻了,还没一个人动弹。” “啊,喂!他们都出去啦。库蒂尔太太同她的小姑娘八点 钟就上圣艾蒂安教堂拜老天爷去了。高老头挟着一个小包上 街了。大学生要十点钟上完课才回来。我打扫楼梯的时候看 他们出去的;我还给高老头的小包裹撞了一下,硬得象铁。这 老头儿究竟在干什么呢?旁人耍弄他,当做陀螺一样,人倒是 挺好的,比他们都强。他不给什么钱,可是我替他送信去的地 方,那般太太酒钱给的很阔气,穿也穿得漂亮。” “是他所说的那些女儿吗,嗯?统共有一打吧?” “我一向只去过两家,就是到这儿来过的两个。”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太太起来了;一忽儿就要叫叫嚷嚷的,我该上去了。你当 心着牛奶,克里斯朵夫,仔细那猫儿。” 西尔维走进女主人的屋子。 “怎么,西尔维,已经十点差一刻了,你让我睡得象死人一 样!真是从来没有的事!” “那是浓雾作怪,浓得用刀劈也劈不开。” “中饭怎么了?”Ⅲ “呕!那些房客都见了电,一太早就滚出去了。” “说话要清楚,西尔维。应该说一大早。” “哦!太太,你要我怎么说都可以。包你十点钟有饭吃。米 旭诺跟波阿雷还没动弹。只有他们俩在家,睡得象猪一样。” “西尔维,你把他们两个放在一块儿讲,好象……” “好象什么?”西尔维大声痴笑起来,“两个不是一双吗?” “真怪,西尔维,昨夜克里斯朵夫把大门上了闩,怎么伏脱 冷先生还能进来?” “不是的,太太。他听见伏脱冷先生回来,下去开门的。你 当做……” “把短袄给我,快快去弄饭。剩下的羊肉再加些番薯;饭后 点心用煮熟梨子,挑两个里亚吲一个的。” 过了一会,伏盖太太下楼了,她的猫刚刚一脚掀开罩盆, 急匆匆的舐着牛奶。 ①当时中饭比现在吃得早,大概在十一点左右(见皮尔南著:《一八三0年 法国的日常生活》),但伏盖公寓的习惯,中饭比一般更早。 ②里亚,法国旧铜币,价值等于一个苏的四分之一。二十个苏等于一法郎。 人间喜剧第五卷 “弥斯蒂格里!”她叫了一声,猫逃了,又回来在她腿边厮 磨。“好,好,你拍马屁,你这老畜生!” 她接着又叫:“西尔维!西尔维!” “哎,哎,什么事呀,太太?” “你瞧,猫喝掉了多少!” “都是混帐的克里斯朵夫不好,我早告诉他摆桌子,他到 哪儿去了?不用急,太太;那份牛奶倒在高老头的咖啡里吧。让 我冲些水,他不会发觉的。他对什么都不在意,连吃什么都不 知道。” “他上哪儿去了,这陉物?”伏盖太太摆着盘子,问。 “谁知道?大概在跟魔电打交道吧。” “我睡得太多了,”伏盖太太说。 “可是太太,你新鲜得象一朵玫瑰……” 这时门铃一响,伏脱冷大声唱着,走进客厅: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哦!哦!你早,伏盖妈妈,”他招呼了房东,又亲热的拥抱 她。 “喂,放手呀。” “干吗不说放肆呀!”他回答,“说啊,说我放肆啊!哦,哦, 我来帮你摆桌子。你看我多好!…… 勾搭褐发和金发的姑娘, 爱一阵呀叹一声…… “我才看见一桩怪事……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全是偶然……” 寡妇道:“什么事?” “高老头八点半在后妃街,拿了一套镀金餐具,走进一家 收买旧食器旧肩章的银匠铺,卖了一笔好价钱。亏他不吃这行 饭的人,绞出来的条子倒很象样呢。” “真的?” “当然真的。我有个朋友出远门,送他上了邮车回来,我看 到高老头,就想等着瞧瞧是怎么回事。他回到本区砂岩街上, 走进鼎鼎大名放印子钱的高布赛克家;你知道高布赛克是个 了不起的坏蛋,会把他老子的背脊梁雕成骰子的家伙!真是个 犹太人,阿拉伯人,希腊人,波希米亚人,哼,你休想抢到他的 钱,他把洋钱都存在银行里。” “那么高老头去干什么?” “干什么?吃尽当光!”伏脱冷回答,“这糊涂虫不惜倾家荡 产去爱那些婊子……” “他来了!”西尔维叫着。 “克里斯朵夫,你上来,”高老头招呼佣人。 克里斯朵夫跟着高老头上楼,一忽儿下来了。 “你上哪儿去?”伏盖太太问。 “替高里奥先生跑一趟。” “什么东西呀?”伏脱冷说着,从克里斯朵夫手中抢过一个 信封,念道:送阿娜斯塔齐·德·雷斯托伯爵夫人。他把信还 给克里斯朵夫,问:“送哪儿呢?” “海尔德街。他吩咐一定要面交伯爵夫人。” “里面是什么东西?”伏脱冷把信照着亮处说,“钞票?不是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他把信封拆开一点:——“哦,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票。 嘿!这老妖精倒有义气!”他伸出大手摸了摸克里斯朵夫的头 发,把他的身体象骰子般骨碌碌的转了几下,“去吧,坏东西, 你又好挣几个酒钱了。” 刀叉杯盘已经摆好。西尔维正在煮牛奶。伏盖太太生着 火炉,伏脱冷在旁帮忙,嘴里哼着: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一切准备停当,库蒂尔太太和泰伊番小姐回来了。 “这么早到哪儿去啦,漂亮的太太?”伏盖太太问。 “我们在圣艾蒂安教堂祈祷。今儿不是要去泰伊番先生家 吗?可怜的孩子浑身哆嗦,象一张树叶,”库蒂尔太太说着坐在 火炉前面,鞋子搁在火门口冒起烟来。 “来烤火吧,维克托莉,”伏盖太太说。 “小姐,”伏脱冷端了一把椅子给她,“求上帝使你父亲回 心转意固然不错,可是不够。还得有个朋友去叫这个丑八怪把 头脑醒醒。听说这蛮子手头有三百万,偏偏不肯给你一分陪 嫁。这年月,一个美人儿是少不得陪嫁的。” “可怜的孩子,”伏盖太太接口道,“你那魔王老子不怕报 应吗?” 一听这几句,维克托莉眼睛湿了;伏盖太太看见库蒂尔太 太对她摆摆手,就不出声了。 军需官的寡妇接着说:“只要我能见到他的面,和他说话, 把他妻子的遗书交给他,也就罢了。我从来不敢冒险从邮局寄 去;他认得我的笔迹……” 人间喜剧第五卷 4l “哦!那些无辜的女人,遭着灾殃,受着欺侮,”Ⅲ伏脱冷这 么嚷着,忽然停下,说:“你现在就是落到这个田地!过几天让 我来管这笔账,包你称心满意。” “哦!先生,”维克托莉一边说,一边对伏脱冷又畏怯又热 烈的望了一眼,伏脱冷却毫不动心,“倘若你有方法见到家父, 请你告诉他,说我把父亲的慈爱和母亲的名誉,看得比世界上 所有的财宝都贵重。如果你能把他的铁石心肠劝转一些,我要 在上帝面前为你祈祷,我一定感激不尽……” ‘铖久已走遍了世界……”伏脱冷用讽刺的口吻唱着。 这时高里奥,米旭诺小姐,波阿雷,都下楼了,也许都闻到 了肉汁的味道,那是西尔维做来浇在隔夜的羊肉上的。七个同 居的人正在互相问好,围着桌子坐下,时钟敲了十点,大学生 的脚步也在门外响了。 “嗳,行啦,欧也纳先生,”西尔维说,“今儿你可以跟大家 一块儿吃饭了。” 大学生招呼了同居,在高老头身旁坐下。 “我今天有桩意想不到的奇遇,”他说着夹了好些羊肉,割 了一块面包——伏盖太太老在那里估计面包的大小。 “奇遇!”波阿雷叫道。 “哎!你大惊小怪干什么,老糊涂?”伏脱冷对波阿雷说, “难道他老人家不配吗?” 泰伊番小姐怯生生的对大学生瞧了一眼。 伏盖太太说道:“把你的奇遇讲给我们听吧。” ①伏脱冷这句话是摹仿当时上演的一出悲剧的台词。 人间喜剧第五卷 “昨天我去赴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舞会,她是我的表 姊,有一所华丽的住宅,每间屋子都铺满了绫罗绸缎。她举行 一个盛大的跳舞会,把我乐得象一个皇帝……” “象黄雀,”伏脱冷打断了他的话。 “先生,”欧也纳气恼的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黄雀,因为黄雀比皇帝快活得多。” 应声虫波阿雷说:“不错,我宁可做一只无忧无虑的黄雀, 不要做皇帝,因为……” “总之,”大学生截住了波阿雷的话,“我同舞会里最漂亮 的一位太太跳舞,一位千娇百媚的伯爵夫人,真的,我从没见 过那样的美人儿。她头上插着桃花,胸部又是最好看的花球, 都是喷香的鲜花;啊唷!真要你们亲眼看见才行。一个女人跳 舞跳上了劲,真是难画难描。唉!哪知今儿早上九点,我看见 这位神仙似的伯爵夫人在砂岩街上走。哦!我的心跳啦,以为 ......,, “以为她上这儿来,嗯?”伏脱冷对大学生深深的瞧了一 眼,“其实她是去找放印子钱的高布赛克老头。要是你在巴黎 妇女的心寓里掏一下,包你先发现债主,后看见情夫。你的伯 爵夫人叫做阿娜斯塔齐·德·雷斯托,住在海尔德街。” 一听见这个名字,大学生瞪着伏脱冷。高老头猛的抬起头 来,把他们俩瞧了一眼,又明亮又焦急的目光叫大家看了奇 怪。 “克里斯朵夫走晚了一步,她到过那儿了,”高里奥不胜懊 恼的自言自语。 “我猜着了,”伏脱冷咬着伏盖太太的耳朵。 人间喜剧第五卷 高老头糊里糊涂的吃着东西,根本不知道吃的什么;愣头 侵脑,心不在焉到这个程度,他还从来不曾有过。 欧也纳问:“伏脱冷先生,她的名字谁告诉你的?” 伏脱冷回答:“嗳!嗳!既然高老头会知道,干吗我不能知 道?” “什么!高里奥先生?”大学生叫起来。 “真的?昨天晚上她很漂亮吗?”可怜的老人问。 “谁?” “德·雷斯托太太。” “你瞧这老东西眼睛多亮,”伏盖太太对伏脱冷说。 “他难道养着那个女人吗?”米旭诺小姐低声问大学生。 “哦!是的,她漂亮得了不得,”欧也纳回答高老头,高老头 不胜艳羡的望着他,“要没有德·鲍赛昂太太,那位神仙般的 伯爵夫人竞可以算全场的王后了;年轻人的眼睛只盯住她一 个,我在她的登记表上已经是第十二名,没有一次四组舞没有 她,旁的女人都气坏了。昨天她的确是最得意的人。常言道: 天下之美,莫过于满帆的巨舶,飞奔的骏马,婆娑起舞的美女, 真是一点不错。” “昨天在爵府的高堂上,今儿早晨在债主的脚底下,这便 是巴黎女人的本相,”伏脱冷说,“丈夫要供给不起她们挥霍, 她们就出卖自己。要不就破开母亲的肚子,搜搜刮刮的拿去摆 架子,总而言之,她们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做得出。唉,有的 是,有的是!” 高老头听了大学生的话,眉飞色舞,象晴天的太阳,听到 伏脱冷刻毒的议论,立刻沉下了睑。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伏盖太太道,“你还没说出你的奇遇呢。你刚才有没有跟 她说话?她要不要跟你补习法律?” 欧也纳道:“她没有看见我;可是九点钟在砂岩街上碰到 一个巴黎顶美的美人儿,清早两点才跳完舞回家的女子,不古 怪吗?只有巴黎才会碰到这等怪事。” “吓!比这个更怪的事还多咧,”伏脱冷嚷道。 泰伊番小姐并没留神他们的话,只想着等会儿要去尝试 的事。库蒂尔太太向她递了个眼色,叫她去换衣服。她们俩一 走,高老头也跟着走了。 “喂,瞧见没有?”伏盖太太对伏脱冷和其余的房客说,“他 明明是给那些婆娘弄穷的。” 大学生叫道:“我无论如何不相信美丽的伯爵夫人是高老 头的情妇。” “我们并没要你相信啊,”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你年纪 太轻,还没熟悉巴黎。慢慢你会知道自有一般所谓痴情汉 ......,, [米旭诺小姐听了这一句,会心的瞧了瞧伏脱冷,仿佛战 马听见了号角。) “哎!哎!”伏脱冷停了一下,深深的瞪了她一眼,“咱们不 都是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痴情吗?……” (老姑娘低下眼睛,好似女修士见到裸体雕像。) 伏脱冷又道:“再说,那些人啊,一朝有了一个念头就抓住 不放。他们只认定一口井喝水,往往还是臭水;为了要喝这臭 水,他们肯出卖老婆,孩子,或者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电。在某 些人,这口井是赌场,是交易所,是收古画,收集昆虫,或者是 人间喜剧第五卷 音乐;在另外一些人,也许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女人。世界上所 有的女人,他们都不在乎,一心一定只要满足自己风魔的那 个。往往那女的根本不爱他们,凶悍泼辣,叫他们付很高的代 价换一点儿小小的满足。唉!唉!那些侵蛋可没有厌倦的时 候,他们会把最后一床被寓送进当铺,换几个最后的钱去孝敬 她。高老头便是这等人。伯爵夫人剥削他,因为他不会声张; 这就叫做上流社会!可怜的老头儿只想着她。一出痴情的范 围,你们亲眼看到,他简直是个蠢笨的畜生。提到他那一门,他 眼睛就发亮,象金刚钻。这个秘密是容易猜到的。今儿早上他 把镀金盘子送进银匠铺,我又看他上砂岩街高布赛克老头家。 再看他的下文。回到这儿,他叫克里斯朵夫送信给德·雷斯托 太太,咱们都看见信封上的地址,里面是一张债务清讫的借 票。要是伯爵夫人也去过那放债的家里,显见情形是紧急得很 了。高老头很慷慨的替她还债。用不到多少联想,咱们就看清 楚了。告诉你,年轻的大学生,当你的伯爵夫人嬉笑跳舞,搔首 弄姿,把她的桃花一摇一摆,尖尖的手指拈着裙角的时候,她 是象俗语所说的,大脚套在小鞋里,正想着她或是她情人的到 了期付不出的借票。” 欧也纳叫道:“你们这么一说,我非把事情弄清楚不可了。 明儿我就上德·雷斯托太太家。” “对,”波阿雷接口道,“明儿就得上德·雷斯托太太家。” “说不定你会碰到高老头放了情分在那边收账呢!” 欧也纳不胜厌恶的说:“那么你们的巴黎竟是一个垃圾坑 了。” “而且是一个古怪的垃圾坑,”伏脱冷接着说,“凡是浑身 人间喜剧第五卷 污泥而坐在车上的都是正人君子,浑身污泥而搬着两条腿走 的都是小人流氓。扒窃一件随便什么东西,你就给牵到法院广 场上去展览,大家拿你当把戏看。偷上一百万,交际场中就说 你大贤大德。你们花三千万养着宪兵队和司法人员来维持这 种道德。妙极了!” “怎么,”伏盖太太插嘴道,“高老头把他的镀金餐具熔掉 了?” “盖上有两只小鸽的是不是?”欧也纳问。 “是呀。” “大概那是他心爱的东西,”欧也纳说,“他毁掉那只碗跟 盘的时候,他哭了。我无意中看到的。” “那是他看做性命一般的呢,”寡妇回答。 “你们瞧这家伙多痴情!”伏脱冷叫道,“那女人有本领迷 得他心眼儿都瘁了。” 大学生上楼了,伏脱冷出门了。过了一会,库蒂尔太太和 维克托莉坐上西尔维叫来的马车。波阿雷搀着米旭诺小姐,上 植物园去消磨一天之中最舒服的两个钟点。 “哎哟!他们这不象结了婚?”胖子西尔维说,“今儿他们第 一次一块儿出去。两口儿都是又干又硬,碰起来一定会爆出火 星,象打火石一样呢。” “米旭诺小姐真要当心她的披肩才好,”伏盖太太笑道, “要不就会象艾绒一样烧起来的。” 四点钟,高里奥回来了,在两盏冒烟的油灯下看见维克托 莉红着眼睛。伏盖太太听她们讲着白天去看泰伊番先生一无 结果的情形。他因为给女儿和这个老太太纠缠不清,终于答应 人间喜剧第五卷 接见,好跟她们说个明白。 “好太太,”库蒂尔太太对伏盖太太说,“你想得到吗,他对 维克托莉连坐也不叫坐,让她从头至尾站在那里。对我,他并 没动火,可是冷冷的对我说,以后不必再劳驾上他的门;说小 妇——不说他的女儿——越跟他麻烦,●一年一次就说麻烦, 这魔王!)越惹他厌;又说维克托莉的母亲当初并没有陪嫁,所 以她不能有什么要求;反正是许多狠心的话,把可怜的姑娘哭 得泪人儿似的。她扑在父亲脚下,勇敢的说,她的苦苦哀求只 是为了母亲,她愿意服从父亲的意旨,一点不敢抱怨,但求他 把亡母的遗嘱读一遍。于是她呈上信去,说着世界上最温柔最 诚心的话,不知她从哪儿学来的,一定是上帝的启示吧,因为 可怜的孩子说得那么至情至性,把我听的人都哭昏了。哪想到 老昏君铰着指甲,拿起可怜的泰伊番太太浸透眼泪的信,望壁 炉里一扔,说道:好!他想扶起跪在地下的女儿,一看见她捧着 他的手要亲吻,马上缩了回去。你看他多恶!他那脓包儿子跑 进来,对他的亲妹妹理都不理。” “难道他们是野兽吗?”高里奥插了一句。 “后来,”库蒂尔太太并没留意高老头的慨叹,“父子俩对 我点点头走了,说有要事。这便是我们今天拜访的经过。至少, 他见过了女儿。我不懂他怎么会不认她,父女相象得跟两滴水 一样。” 包饭的和寄宿的客人陆续来了,彼此问好,说些无聊的废 话。在巴黎某些社会中,这种废话,加上古怪的发音和手势,就 算谐谑,主要是荒唐胡闹。这一类的俗语常常在变化,作为根 据的笑料不到一个月就听不见了。什么政治事件,刑事案子, 人间喜剧第五卷 街上的小调,戏子的插科打诨,都可以做这种游戏的材料,把 思想,言语,当做羽毛球一般抛来抛去。一种新发明的玩意叫 做狄奥喇嘛Ⅲ,比巴诺喇嘛吲把光学的幻景更推进一步;某些 画室用这个字打哈哈,无论说什么,字尾总添上一个喇嘛。有 一个年轻的画家在伏盖公寓包饭,把这笑料带了来。 “啊,喂!波阿雷先生,”博物院管事说,“你的健康喇嘛怎 么啦?”不等他回答,又对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莉说:“太太们, 你们心里难受,是不是?” “快开饭了吗?”荷拉斯·毕安训问,他是医科学生,拉斯 蒂涅的朋友,“我的宝贝胃儿快要掉usque ad talones吲。” “天冷得要冰喇嘛!”伏脱冷叫着。“让一让啊,高老头。该 死!你的脚把火门全占了。” 毕安训道:“大名鼎鼎的伏脱冷先生,干吗你说冷得要冰 喇嘛?那是不对的。应该说冷得要命喇嘛。” “不,”博物院管事说,“应当说冷得要冰喇嘛,意思是说我 的脚冷。” “啊!啊!原来如此!” “嘿!拉斯蒂涅侯爵大人阁下,胡扯法学博士来了,”毕安 训一边嚷一边抱着欧也纳的脖子,叫他透不过气来,——“哦! 嗨!诸位,哦!嗨!” 米旭诺小姐轻轻的进来,一言不发对众人点点头,坐在三 ①十九世纪风行的透景画。 ②活动景画。 ③拉丁文:到脚底下去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位太太旁边。 “我一看见她就打寒噤,这只老蝙蝠,”毕安训指着米旭诺 低声对伏脱冷说,“我研究加尔的骨相学,Ⅲ发觉她有犹大的 反骨。” “你先生认识犹大吗?”伏脱冷问。 “谁没有碰到过犹大?”毕安训回答,“我敢打赌,这个没有 血色的老姑娘,就象那些长条的虫,梁木都会给它们蛀空的。” 伏脱冷理着鬓脚,说道:“这就叫做,孩子啊, 那蔷薇,就象所有的蔷薇, 只开了一个早晨。” 看见克里斯朵夫恭恭敬敬端了汤盆出来,波阿雷叫道: “啊!啊!出色的喇嘛汤来了。” “对不起,先生,”伏盖太太道,“那是蔬菜汤。” 所有的青年人都大声笑了。 “输了,波阿雷!” “波阿雷输了!” “给伏盖妈妈记上两分,”伏脱冷道。 博物院管事问:“可有人注意到今儿早上的雾吗?” 毕安训道:“那是一场狂雾,惨雾,绿雾,忧郁的,闷塞的, 高里奥式的雾。” “高里奥喇嘛的雾,”画家道,“因为浑浑沌沌,什么都瞧不 见。” “喂,葛里奥脱老爷,提到你啦。” ①加尔(175s 1 828),德国医生,骨相学的创始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高老头坐在桌子横头,靠近端菜的门。他抬起头来,把饭 巾下面的面包凑近鼻子去闻,那是他偶然流露的生意上的老 习惯。 “呦!”伏盖太太带着尖刻的口气,粗大的嗓子盖住了羹 匙,盘子,和谈话的声音,“是不是面包不行?” “不是的,太太。那用的是埃唐帕面粉,头等货色。” “你凭什么知道的?”欧也纳问。 “凭那种白,凭那种味道。” “凭你鼻子里的味道,既然你闻着嗖着,”伏盖太太说。“你 酋俭到极点,有朝一日单靠厨房的气味就能过活的。” 博物院管事道:“那你不妨去领一张发明执照,倒好发一 笔财哩。” 画家说:“别理他。他这么做,不过是叫人相信他做过面条 生意。” “那么,”博物院管事又追问一句,“你的鼻子竞是一个提 炼食物精华的蒸馏瓶了。” “蒸——什么?”毕安训问。 “蒸饼。” “蒸笼。” “蒸汽。” “蒸鱼。” “蒸包子。” “蒸茄子。” “蒸黄瓜。” “蒸黄瓜喇嘛。”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八句回答从室内四面八方传来,象连珠炮似的,把大家 笑得不可开交,高老头愈加目瞪口呆的望着众人,好象要想法 懂一种外国话似的。 “蒸什么?”他问身旁的伏脱冷。 “蒸猪脚,朋友!”伏脱冷一边回答,一边往高里奥头上拍 了一下,把他帽子压下去蒙住了眼睛。 可怜的老人被这下出其不意的攻击骇呆了,半晌不动。克 里斯朵夫以为他已经喝过汤,拿走了他的汤盆。等到高老头掀 起帽子,拿汤匙往身边掏的时候,一下碰到了桌子,引得众人 哄堂大笑。 “先生,”老头儿说,“你真缺德,要是你敢再来捺我帽子的 话……” “那么老头儿,怎么样?”伏脱冷截住了他的话。 “那么,你总有一天要受大大的报应……” “进地狱是不是?”画家问,“还是进那个关坏孩子的黑 房?” “喂,小姐,”伏脱冷招呼维克托莉,“你怎么不吃东西?爸 爸还是不肯让步吗?” “简直是魔王,”库蒂尔太太说。 “总得要他讲个理才好,”伏脱冷说。 “可是,”跟毕安训坐得很近的欧也纳插嘴,“小姐大可为 吃饭问题告一状,因为她不吃东西。嗨!嗨!你们瞧高老头打 量维克托莉小姐的神气。” 老人忘了吃饭,只顾端相可怜的女孩子;她睑上显出真正 的痛苦,一个横遭遗弃的孝女的痛苦。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好朋友,”欧也纳低声对毕安训说,“咱们把高老头看错 了。他既不是一个蠢货,也不是毫无生气的人。拿你的骨相学 来试一试吧,再告诉我你的意见。昨夜我看见他扭一个镀金盘 子,象蜡做的一样轻便;此刻他睑上的神气表示他颇有点了不 起的感情。我觉得他的生活太神秘了,值得研究一下。你别笑, 毕安训,我说的是正经话。” “不消说,”毕安训回答,“用医学的眼光看,这家伙是有格 局的;我可以把他解剖,只要他愿意。” “不,只要你量一量他的脑壳。” “行,就怕他的傻气会传染。” 两处访问 第二天,拉斯蒂涅穿得非常漂亮,下午三点光景出发到德 ·雷斯托太太家去了,一路上痴心妄想,希望无穷。因为有这 种希望,青年人的生活才那么兴奋,激动。他们不考虑阻碍与 危险,到处只看见成功;单凭幻想,把自己的生活变做一首诗; 计划受到打击,他们便伤心苦恼,其实那些计划只不过是空中 楼阁,漫无限制的野心。要不是他们无知,胆小,社会的秩序也 没法维持了。欧也纳担着一百二十分的心,提防街上的泥土, 一边走一边盘算跟德·雷斯托太太说些什么话,准备好他的 聪明才智,想好一番敏捷的对答,端整了一套巧妙的措辞,塔 莱朗式Ⅲ精辟的句子,以便遇到求爱的机会拿来应用,而能有 ①塔莱朗(1754 1 838),法国著名外交家。 人间喜剧第五卷 求爱的机会就能建筑他的前程。不幸大学生还是被泥土沾污 了,只能在王宫市场叫人上鞋油,刷裤子。他把以防万一的一 枚银币找换时想道: “我要是有钱,就可以坐在车上,舒舒服服的思索了。” 他终于到了海尔德街,向门上说要见德·雷斯托伯爵夫 人。人家看他走过院子,大门外没有车马的声音,便轻蔑的瞧 了他一眼;他存着终有一朝扬眉吐气的心,咬咬牙齿忍受了。 院中停着一辆华丽的两轮车,披挂齐整的马在那儿跺脚。他看 了挥金如土的奢华,暗示巴黎享乐生活的场面,已经自惭形 秽,再加下人们的白眼,自然更难堪了。他马上心绪恶劣。满 以为心窍大开、才思涌发的头脑,忽然闭塞了,神志也不清了。 当差进去通报,欧也纳站在穿堂内一扇窗下,提着一只脚,肘 子搁在窗子的拉手上,茫然望着窗外的院子。他觉得等了很 久;要不是他有南方人的固执脾气,坚持下去会产生奇迹的那 股劲儿,他早已跑掉了。 “先生,”当差出来说,“太太在上房里忙得很,没有给我回 音;请先生到客厅里去等一会,已经有客在那里了。” 仆役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批判主人或非难主人,拉斯蒂涅 一边暗暗佩服这种可怕的本领,一边胸有成竹,推开当差走出 来的门,想叫那般豪仆看看他是认得府里的人物的,不料他莽 莽撞撞走进一间摆油灯,酒架,烘干浴巾的器具的屋子,屋子 通到一条黑洞洞的走廊和一座暗梯。他听到下人们在穿堂里 匿笑,更慌了手脚。 “先生,客厅在这儿,”当差那种假装的恭敬似乎多加了一 点讽刺的意味。 人间喜剧第五卷 欧也纳性急慌忙退出来,撞在浴缸上,幸而帽子抓在手 中,不曾掉在缸里。长廊尽头亮着一盏小灯,那边忽然开出一 扇门,拉斯蒂涅听见德·雷斯托太太和高老头的声音,还带着 一声亲吻。他跟着当差穿过饭厅,走进第一间客厅,发见一扇 面临院子的窗,便去站在那儿。他想看看清楚,这个高老头是 否真是他的高老头。他心跳得厉害,又想起伏脱冷那番可怕的 议论。当差还在第二客室门口等他,忽然里面走出一个漂亮青 年,不耐烦的说: “我走了,莫里斯。告诉伯爵夫人,说我等了半个多钟点。” 这个放肆的男人——当然有他放肆的权利喽 哼着一 支意大利歌曲的花腔,往欧也纳这边的窗子走过来,为了端相 生客,也为了眺望院子。 “爵爷还是再等一会吧,太太事情已经完了,”莫里斯退往 穿堂时说。 这时高老头从小扶梯的出口,靠近大门那边出现了。他提 起雨伞准备撑开,没有注意大门开处,一个戴勋章的青年赶着 一辆轻便马车直冲进来。高老头赶紧倒退一步,险些儿给撞 翻。马被雨伞的绸盖吓了一下,向阶沿冲过去的时候,微微望 斜剌里歪了一些。青年人怒气冲冲的回过头来,瞧了瞧高老 头,在他没有出大门之前,对他点点头;那种礼貌就象对付一 个有时要去求教的债主,又象对付一个不得不表敬意,而一转 背就要为之睑红的下流坯。高老头亲热的答礼,好似很高兴。 这些小节目都在一眨眼之间过去了。欧也纳全神贯注的瞧着, 不觉得身边还有旁人,忽然听见伯爵夫人含嗔带怨的声音: “嗳,马克西姆,你走啦?”伯爵夫人也没留意到楼下有车 人间喜剧第五卷 子进来。拉斯蒂涅转过身子,瞧见她娇滴滴的穿着件白开司米 外扣粉红结的梳妆衣,头上随便挽着一个髻,正是巴黎妇女的 晨装。她身上发出一阵阵的香味,两眼水汪汪的,大概才洗过 澡;经过一番调理,她愈加娇艳了。年轻人是把什么都看在眼 里的,他们的精神是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的,好似植物在空 气中吸取养料一般。欧也纳毋须接触,已经感觉到这位太太的 手鲜嫩无比;微微敞开的梳妆衣有时露出一点儿粉红的胸脯, 他的眼睛就在这上面打转。伯爵夫人用不着鲸鱼骨绑腰,一根 带子就表现出柔软的腰肢;她的脖子叫人疼爱,套着软底鞋的 脚非常好看。马克西姆捧着她的手亲吻,欧也纳才瞧见了马克 西姆,伯爵夫人才瞧见了欧也纳。 “啊!是你,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兴看到你,”她说话时那 副神气,聪明人看了马上会服从的。 马克西姆望望欧也纳,又望望伯爵夫人,那态度分明是叫 不识趣的生客走开。——“喂,亲爱的,把这小于打发掉吧。” 傲慢无礼的马克西姆的眼神,等于这句简单明了的话。伯爵夫 人窥探马克西姆的睑色,惟命是听的表情无意中泄漏了一个 女人的全部心事。 拉斯蒂涅心里恨死了这个青年。先是马克西姆一头烫得 很好的金黄头发,使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多么难看。其次,马克 西姆的靴子又讲究又干净,不象他的沾了一层薄泥,虽然走路 极其小心。最后,马克西姆穿着一件紧贴腰肢的外氅,象一个 美丽的女人;欧也纳却在下午两点半已经穿上黑衣服了。从夏 朗德酋来的聪明的孩子,当然觉得这个高大细挑,淡眼睛,白 皮肤的花花公子,会引诱没有父母的子弟倾家的人,靠了衣着 人间喜剧第五卷 占了上风。德·雷斯托太太不等欧也纳回答,便飞鸟似的走进 另外一间客厅,衣裾招展,象一只蝴蝶。马克西姆跟着她,愤火 中烧的欧也纳跟着马克西姆和伯爵夫人。在大客厅中间,和壁 炉架离开几尺远的地方,三个人又碰在一块儿了。大学生明知 要妨碍那讨厌的马克西姆,却顾不得德·雷斯托太太会不会 生气,存心要跟这花花公子捣乱。他忽然记起在德·鲍赛昂太 太的舞会里见过这青年,猜到他同伯爵夫人的关系。他凭着那 种不是闯祸便是成功的少年人的胆气,私忖道:“这是我的情 敌,非打倒不可。” 啊!这冒失电!他不知道这位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 爵专门挑拨人家侮辱他,然后先下手为强,一枪把敌人打死。 欧也纳虽是打猎的能手,但靶子棚里二十二个木人,还不能打 倒二十个。 年轻的伯爵往壁炉旁边的长椅里倒下身子,拿起火钳,把 柴火乱搅一阵,动作那么粗暴,那么烦躁,把阿娜斯塔齐那张 好看的睑马上变得难看了。她转身向着欧也纳,冷冷的带着质 问意味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说:“干吗你还不走?”那在有教养 的人是会立刻当做逐客令的。 欧也纳陪着笑睑,说道:“太太,我急于要拜见你,是为了 ......,, 他突然停住,客厅的门开了。那位赶轻便马车的先生忽然 出现,光着头,也不招呼伯爵夫人,只是不大放心的瞧瞧欧也 纳,跟马克西姆握了握手,说了声“你好”,语气的亲热弄得欧 也纳莫名其妙。外酋青年完全不知道三角式的生活多么有意 思。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伯爵夫人指着她的丈夫对大学生说:“这是德·雷斯托先 生。” 欧也纳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位,”她把欧也纳介绍给伯爵,“是德·拉斯蒂涅先 生,因玛西阿克家的关系,跟德·鲍赛昂太太是亲戚,我在她 家上次的舞会里认识的。” 因玛西阿克家的关系,跟德·鲍赛昂太太是亲戚,伯爵夫 人因为要显出主妇的高傲,表示她府上的宾客没有一个无名 小卒,而说得特别着重的两句话,发生了奇妙的作用,伯爵立 刻放下那副冷淡的矜持的神气,招呼大学生道: “久仰久仰。” 连马克西姆·德·特拉伊伯爵也不安的瞧了瞧欧也纳, 不象先前那么目中无人了。一个姓氏的力量竞象魔术棒一样, 不但周围的人为之改容,便是大学生自己也头脑清醒,早先预 备好的聪明机智都恢复过来了。巴黎上流社会的气氛对他原 是漆黑一团,如今他灵机一动,忽然看清楚了。什么伏盖公寓, 什么高老头,早已给忘得干干净净。 “我以为玛西阿克一族已经没有人了,”德·雷斯托伯爵 对欧也纳说。 “是的,先生。先伯祖德·拉斯蒂涅骑士,娶的是玛西阿克 家最后一位小姐。他们只生一个女儿,嫁给德·克拉兰博元 帅,便是德·鲍赛昂太太的外祖父。我们一支是小房,先伯祖 是海军中将,因为尽忠王事,把什么都丢了,就此家道中落。革 命政府清算东印度公司的时候,竞不承认我们股东的权利。” “令伯祖是不是在一七八九年前指挥复仇者号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正是。” “那么他该认得先祖了。当时先祖是伏维克号的舰长。” 马克西姆对德·雷斯托太太微微耸了耸肩膀,仿佛说: “倘使他跟这家伙大谈海军,咱们可完啦。”阿娜斯塔齐懂得这 意思,拿出女人的看家本领,对他笑着说: “你来,马克西姆,我有事请教你。你们两位尽管驾着淡维 克号和复仇者号并排儿出海吧。”说罢她站起身子,向马克西 姆做了个俏皮的暗号,马克西姆便跟着她往上房走去。这蹊跷 的一对刚走到门口,伯爵忽然打断了跟欧也纳的谈话,很不高 兴的叫道: “阿娜斯塔齐,你别走。你明明知道……” “我就来,我就来,”她抢着回答,“我托马克西姆的事,一 下子就说完的。” 她很快的回来了。凡是要自由行动的女子都不能不看准 丈夫的性格,知道做到哪一步还不至于丧失丈夫的信任,也从 来不在小事情上闹别扭。就跟这些女子一样,伯爵夫人一听丈 夫的声音,知道这时候不能太太平平在内客室耽下去。而这番 挫折的确是从欧也纳来的。因此伯爵夫人恨恨的对马克西姆 指着大学生。马克西姆含讥带讽向伯爵夫妇和欧也纳说: “嗳,你们谈正经,我不打搅了;再见吧。”说完他走了。 “别走啊,马克西姆!”伯爵嚷道。 “回头来吃饭吧,”伯爵夫人丢下欧也纳和伯爵,跟着马克 西姆走进第一客室,耽搁了半晌,以为伯爵可能打发欧也纳走 的。 拉斯蒂涅听见他们俩一忽儿笑,一忽儿谈话,一忽儿寂静 人间喜剧第五卷 无声,便在伯爵面前卖弄才华,或是恭维他,或是逗他高谈阔 论,有心拖延时间,好再见伯爵夫人,弄清她同高老头的关系。 欧也纳怎么都想不过来,这个爱上马克西姆而能摆布丈夫的 女子,怎么会同老面条商来往。他想摸清底细,拿到一点儿把 柄去控制这个标准的巴黎女人。 “阿娜斯塔齐!”伯爵又叫起太太来了。 “算了吧,可怜的马克西姆,”她对那青年说,“没有法儿 了,晚上见……” “希望你,娜齐,”他咬着她耳朵,“把这小于打发掉。你梳 妆衣敞开一下,他眼睛就红得象一团火;他会对你谈情说爱, 连累你,临了叫我不得不打死他。” “你疯了吗,马克西姆?这些大学生不是挺好的避雷针吗? 当然我会叫德·雷斯托对他头痛的。” 马克西姆大声笑着出去了,伯爵夫人靠着窗口看他上车, 拉起缰绳,扬起鞭子,直到大门关上了她才回来。 “喂,亲爱的,”伯爵对她说,“这位先生家里的庄园就在夏 朗德河上,离韦尔特伊不远。他的伯祖还认得我的祖父呢。” “好极了,大家都是熟人,”伯爵夫人心不在焉的回答。 “还不止这一点呢,”欧也纳低声说。 “怎么?”她不耐烦的问。 “刚才我看见从这儿出去一位先生,和我住在一所公寓 里,而且是隔壁房间,高里奥老头……” 一听到老头这个俏皮字儿,正在拨火的伯爵好似烫了手, 把钳子往火里一扔,站起身子说: “先生,你可以称呼一声高里奥先生吧!” 人间喜剧第五卷 看见丈夫烦躁,伯爵夫人睑上白一阵红一阵,狼狈不堪。 她强作镇静,极力装着自然的声音说:“怎么会认识一个我们 最敬爱的……”她顿住了,瞧着钢琴,仿佛心血来潮想起了什 么,说道:“你喜欢音乐吗,先生?” “喜欢得很,”欧也纳睑色通红,心慌意乱,迷迷糊糊的觉 得自己闯了祸。 “你会唱歌吗?”她说着,走到钢琴前面,使劲按着所有的 键子,从最低音的do到最高音的fa,啦啦啦的响成一片。 “不会,太太。” 伯爵在屋里踱来踱去。 “可惜!不会唱歌在交际场中就少了一件本领。——ca a ro,Ca a ro,Ca a a a ro,non dubita re,’’① 伯爵夫人唱着。 欧也纳说出高老头的名字,也等于挥动了一下魔术棒,同 那句“跟德·鲍赛昂太太是亲戚”的魔术棒作用正相反。他好 比走进一个收藏家的屋子,靠了有力的介绍才得进门,不料粗 心大意撞了一下摆满小雕像的古董橱,把三四个不曾十分粘 牢的头撞翻了。他恨不得钻入地下。德·雷斯托太太冷冷的 板着睑,神情淡漠的眼睛故意躲开闯祸的大学生。 大学生道:“太太,你和德·雷斯托先生有事,请接受我的 敬意,允许我……” 伯爵夫人赶紧做一个手势打断了欧也纳:“以后你每次光 ①意大利文。意大利作曲家西马罗沙(1749 18叫)的歌剧《秘密结婚》中的 唱词。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临我们总是挺欢迎的。” 欧也纳对主人夫妇深深的行了礼,虽然再三辞谢,还是被 德·雷斯托先生一直送到穿堂。 “以后这位先生来,再不许通报!”伯爵吩咐莫里斯。 欧也纳跨下石级,发觉在下雨了。 “哼!”他心里想,“我跑来闹了一个笑话,既不知道原因, 也不知范围;除此以外还得糟蹋我的衣服帽子。真应该乖乖的 啃我的法律,一心一意做个严厉的法官。要体体面面的到交际 场中混,先得办起两轮马车,雪亮的靴子,必不可少的行头,金 链条,从早起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是黄手 套,我够得上这个资格吗?混帐的高老头,去你的吧!” 走到大门口,一个马夫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大概才送了新 婚夫妇回家,正想瞒着老板找几个外快;看见欧也纳没有雨 伞,穿着黑衣服,白背心,又是白手套,上过油的靴子,便向他 招招手。欧也纳憋着一肚子无名火,只想往已经掉下去的窟窿 里钻,仿佛可以找到幸运的出路似的。他对马夫点点头,也不 管袋里只剩一法郎零两个铜子,径自上了车。车厢里零零落落 散着橘花和扎花的铜丝,证明新郎新娘才离开不久。 “先生上哪儿去呢?”车夫问。他已经脱下白手套。Ⅲ 欧也纳私下想:“管他!既然花了线,至少得利用一下!”便 高声回答:“鲍赛昂府。” “哪一个鲍赛昂府?” 一句话把欧也纳问住了。初出茅庐的漂亮哥儿不知道有 ①喜事车子的马夫通常穿一套特殊的礼服,还戴白手套。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两个鲍赛昂府,也不知道把他置诸脑后的亲戚有那么多。 “德·鲍赛昂子爵,在……” “格勒奈尔街,”马夫侧了侧脑袋,接口说,“你知道,还有 德·鲍赛昂伯爵和侯爵的府第,在圣多明各街,”他一边吊起 踏脚,一边补充。 “我知道,”欧也纳沉着睑回答。他把帽子往前座的垫子上 一丢,想道:“今天大家都拿我打哈哈!吓……这次胡闹一下把 我的钱弄光了。可是至少,我有了十足的贵族排场去拜访我那 所谓的表姊了。高老头起码使我花了十法郎,这老混蛋!真的, 我要把今天的倒霉事儿告诉德·鲍赛昂太太,说不定会引她 发笑呢。这老东西同那漂亮女人的该死的关系,她一定知道。 与其碰那无耻女人的钉子,——恐怕还得花一大笔钱——还 不如去讨好我表姊。子爵夫人的姓名已经有那样的威力,她本 人的权势更可想而知。还是走上面的门路吧。一个人想打天 堂的主意,就该看准上帝下手!” 他思潮起伏,不知转着多少念头,上面的话只是一个简单 的提纲。他望着雨景,镇静了些,胆气也恢复了些。他自忖虽 然花掉了本月份仅存的十法郎,衣服鞋帽究竞保住了。一听马 夫喊了声:对不住,开门哪!他不由得大为得意。金镶边大红 制服的门丁,把大门拉得咕咕的直叫,拉斯蒂涅心满意足,眼 看车子穿过门洞,绕进院子,在阶前玻璃棚下停住。马夫穿着 大红滚边的蓝大褂,放下踏脚。欧也纳下车听见游廊里一阵匿 笑。三四名当差在那里笑这辆恶俗的喜事车子。他们的笑声 提醒了大学生,因为眼前就有现成的车马好比较。院中有一辆 巴黎最华丽的轿车,套着两匹精壮的牲口,耳边插着蔷薇花, 人间喜剧第五卷 咬着嚼子,马夫头发扑着粉,打着领带,拉着缰绳,好象怕牲口 逃走似的。昂丹大道的雷斯托太太府上,停着一个二十六岁男 子的轻巧两轮车,圣日耳曼区又摆着一位爵爷的煊赫的仪仗, 一副三万法郎还办不起来的车马。 “又是谁在这儿呢?该死!表姊一定也有她的马克西姆!” 欧也纳到这时才明白,巴黎难得碰到没有主顾的女人,纵然流 着血汗也征服不了那样一个王后。 他跨上台阶,心已经凉了一半。玻璃门迎着他打开了;那 些当差都一本正经,象挨过一顿痛打的骡子。他上次参加的跳 舞会,是在楼下大厅内举行的。在接到请柬和舞会之间,他来 不及拜访表姊,所以不曾进入德·鲍赛昂太太的上房,今天还 是第一遭瞻仰到那些精雅绝伦,别出心裁的布置;一个杰出的 女子的心灵和生活习惯,都可以在布置上面看出来。有了德· 雷斯托太太的客厅做比较,对鲍府的研究也就更有意思。下午 四点半,子爵夫人可以见客了。再早五分钟,她就不会招待表 弟。完全不懂巴黎规矩的欧也纳,走上一座金漆栏杆,大红毯 子,两旁供满鲜花的大楼梯,进入德·鲍赛昂太太的上房;至 于她的小史,巴黎交际场中交头接耳说得一天一个样子的许 多故事之中的一页,他可完全不知道。 三年以来,子爵夫人和葡萄牙一个最有名最有钱的贵族, 德·阿瞿达潘托侯爵有来往。那种天真无邪的交情,对当事 人真是兴味浓厚,受不了第三者打扰。德·鲍赛昂子爵本人也 以身作则,不管心里如何,面上总尊重这蹊跷的友谊。在他们 订交的初期,凡是下午两点来拜访子爵夫人的宾客,总碰到德 ·阿瞿达潘托侯爵在座。德·鲍赛昂太太为了体统关系,不 人间喜剧第五卷 能闭门谢客,可是对一般的来客十分冷淡,目不转睛的走瞧着 墙壁上面的嵌线,结果大家都懂得她在那里受罪。直到巴黎城 中知道了两点至四点之间的访问要打搅德·鲍赛昂太太,她 才得到清静。她上滑稽剧院或者歌剧院,必定由德·鲍赛昂和 德·阿瞿达 潘托两位先生陪着;老于世故的德·鲍赛昂先 生把太太和葡萄牙人安顿停当之后,就托故走开。最近德·阿 瞿达先生要同罗什菲德家的一位小姐结婚了,整个上流社会 中只剩德·鲍赛昂太太一个人不曾知道。有几个女朋友向她 隐隐约约提过几次;她只是打哈哈,以为朋友们忌妒她的幸 福,想破坏。可是教堂的婚约公告Ⅲ马上就得颁布。这位葡萄 牙美男子,那天特意来想对于爵夫人宣布婚事,却始终不敢吐 出一个负心字儿。为什么?因为天下的难事莫过于对一个女 子下这么一个哀的美敦书。有些男人觉得在决斗场上给人拿 着剑直指胸脯倒还好受,不象一个哭哭啼啼了两小时,再晕过 去要人施救的女子难于应付。那时德·阿瞿达侯爵如坐针毡, 一心要溜,打算回去写信来告诉她;男女之间一刀两断的手 续,书面总比口头好办。听见当差通报欧也纳·德·拉斯蒂涅 先生来了,德·阿瞿达侯爵快乐得直跳。一个真有爱情的女人 猜疑起来,比寻欢作乐,更换口味还要心思灵巧。一朝到了被 遗弃的关头,她对于一个姿势的意义,能够一猜就中,连马在 春天的空气中嗖到刺激爱情的气息,也没有那么快。德·鲍赛 昂太太一眼就觑破了那个不由自主的表情,微妙的,可是天真 ①按西俗,教徒结婚前一个月,教堂须颁布三次公告,征询大众对当事人之 人品私德有无指摘。 人间喜剧第五卷 得可怕的表情。 欧也纳不知道在巴黎不论拜访什么人,必须先到主人的 亲友那里,把丈夫的,妻子的,或儿女的历史打听明白,免得闹 出笑话来,要象波兰俗语所说的,把五头牛套上你的车!就是 说直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拔出你的泥脚。在谈话中出乱子, 在法国还没有名称,大概因为谣言非常普遍,大家认为不会再 发生冒失的事。在德·雷斯托家闹了乱子以后,——主人也不 给他时间把五头牛套上车——也只有欧也纳才会莽莽撞撞闯 进鲍赛昂家再去闯祸。所不同的是,他在前者家里叫德·雷斯 托太太和德·特拉伊先生发窘,在这儿却是替德·阿瞿达解 了围。 一间小巧玲珑的客室,只有灰和粉红两种颜色,陈设精美 而没有一点富贵气。欧也纳一进客室,葡萄牙人便向德·鲍赛 昂太太说了声“再会”,急急的抢着往门边走。 “那么晚上见,”德·鲍赛昂太太回头向侯爵望了一眼, “我们不是要上滑稽剧院Ⅲ吗?” “不能奉陪了,”他的手已经抓着门钮。 德·鲍赛昂太太站起身子,叫他走回来,根本没有注意欧 也纳。欧也纳站在那儿,给华丽的排场弄得迷迷糊糊,以为进 了天方夜谭的世界;他面对着这个连瞧也不瞧他的太太,不知 道怎么办。子爵夫人举起右手食指做了个美妙的动作,指着面 前的地位要侯爵站过来。这姿态有股热情的威势,侯爵不得不 放下门钮走回来。欧也纳望着他,心里非常羡慕。 ①当时意大利剧院的别名是滑稽剧院。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他私下想:“这便是轿车中的人物!哼!竞要骏马前驱,健 仆后随,挥金如流水,才能博得巴黎女子的青睐吗?”奢侈的欲 望象魔电般咬着他的心,攫取财富的狂热煽动他的头脑,黄金 的饥渴使他喉干舌燥。他每季有一百三十法郎生活费;而父 亲,母亲,兄弟,妹妹,姑母,统共每月花不到两百法郎。他把自 己的境况和理想中的目标很快的比较了一下,心里愈加发慌 了。 “为什么你不能上滑稽剧院呢?”子爵夫人笑着问。 “为了正经事!今晚英国大使馆请客。” “你可以先走一步啊。” 一个男人一开始欺骗,必然会接二连三的扯谎。德·阿瞿 达先生笑着说:“你非要我先走不可吗?” “当然。” “嗳,我就是要你说这一句呀,”他回答时那种媚眼,换了 别的女人都会被他骗过的。 他抓起子爵夫人的手亲了一下,走了。 欧也纳用手掠了掠头发,躬着身子预备行礼,以为德·鲍 赛昂太太这一下总该想到他了。不料她身子望前一扑,冲入回 廊,跑到窗前瞧德·阿瞿达先生上车;她侧耳留神,只听见跟 班的小厮传令给马夫道:“上罗什菲德公馆。” 这几个字,加上德·阿瞿达坐在车厢里如释重负的神气, 对于爵夫人不啻闪电和雷击。她回身进来,心惊肉跳。上流社 会中最可怕伯的祸事就是这个。她走进卧室,坐下来拈起一张 美丽的信纸,写道: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只要你在罗什菲德家吃饭而不是在英国使馆,你非和我解释清 楚不可。我等着你。 有几个字母因为手指发抖而写走了样,她改了改,签上一 个c字,那是她的姓名克莱尔·德·勃艮第的缩写。然后她 拉铃叫人。 “雅克,”她吩咐当差,“你七点半上罗什菲德公馆去见德 ·阿瞿达侯爵。他在的话,把这条子交给他,不用等回音;要是 不在,原信带回。” “太太,客厅里还有人等着。” “啊,不错!”她说完推门进去。 欧也纳已经觉得很不自在,终于瞧见于爵夫人的时候,她 情绪激动的语气又搅乱了他的心。她说: “对不起,先生,我刚才要写个字条,现在可以奉陪了。”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心里正想着:“啊!他要 娶罗什菲德小姐。可是他身子自由吗?今晚上这件亲事就得 毁掉,否则我……噢!事情明天就解决了,急什么!” “表姊……”欧也纳才叫了一声。 “晤?”子爵夫人傲慢的目光叫大学生打了一个寒噤。 欧也纳懂得了这个“晤”。三小时以来他长了多少见识;一 听见这一声,马上警惕起来,红着睑改口道:“夫人。”他犹豫了 一会又说:“请原谅,我真需要人家提拔,便是拉上一点儿远亲 的关系也有用处。” 德·鲍赛昂太太微微一笑,笑得很凄凉:她已经感觉到在 她周围酝酿的厄运。 “如果你知道我家庭的处境,”他接着说,“你一定乐意做 人间喜剧第五卷 神话中的仙女,替孩子们打破难关。” 她笑道:“哦,表弟,要我怎样帮忙呢?” “我也说不上。恢复我们久已疏远的亲戚关系,在我已经 是大大的幸运了。你使我心慌意乱,我已经忘记要对你说什么 了。我在巴黎只认识你一个人。噢!我要向你请教,求你当我 是个可怜的孩子,愿意绕在你裙下,为你出生入死。” “你能为我杀人么?” “杀两个都可以,”欧也纳回答。 “孩子!真的,你是个孩子,”她忍住了眼泪,“你才会真诚 的爱,你!” “噢!”他甩了甩脑袋。 子爵夫人听了大学生这句野心勃勃的回答,不禁对他大 为关切。这是南方青年第一次用心计。在德·雷斯托太太的 蓝客厅和德·鲍赛昂太太的粉红客厅之间,他读完了三年的 巴黎法。这部法舆虽则没有人提过,却构成一部高等社会判 例,一朝学成而善于运用的话,无论什么目的都可以达到。 “噢!我要说的话想起来了,在你的舞会里我认识了德· 雷斯托太太,我刚才看了她来着。” “那你大大的打搅她了,”德·鲍赛昂太太笑着说。 “唉!是呀,我一窍不通,你要不帮忙,我会叫所有的人跟 我作对。我看,在巴黎极难碰到一个年轻,美貌,有钱,风雅,而 又没有主顾的女子;我需要这样一位女子,把你们解释得多么 巧妙的人生开导我;而到处都有一个特拉伊先生。我这番来向 你请教一个谜的谜底,求你告诉我,我所闹的乱子究竞是什么 性质。我在那边提起了一个老头儿……” 人间喜剧第五卷 “德·朗热公爵夫人来了,”雅克进来通报,打断了大学生 的话,大学生做了一个大为气恼的姿势。 “你要想成功,”子爵夫人低声嘱咐他,“第一先不要这样 富于表情。” “喂!你好,亲爱的,”她起身迎接公爵夫人,握着她的手, 感情洋溢,便是对亲姊妹也不过如此。公爵夫人也做出种种亲 热的样子。 “这不是一对好朋友吗?”拉斯蒂涅心里想,“从此我可以 有两个保护人了;这两位想必口味相仿,表姊关切我,这客人 一定也会关切我的。” “你真好,想到来看我,亲爱的安东奈特!”德·鲍赛昂太 太说。 “我看见德·阿瞿达先生进了罗什菲德公馆,便想到你是 一个人在家了。” 公爵夫人说出这些不祥的话,德·鲍赛昂太太既不咬嘴 唇,也不睑红,而是目光镇静,额角反倒开朗起来。 “要是我知道你有客……”公爵夫人转身望着欧也纳,补 L——/:1 Ⅲ 子爵夫人说:“这位是我的表弟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先 生。你有没有蒙特里沃将军的消息?昨天赛里齐告诉我,大家 都看不见他了,今天他到过府上没有?” 大家知道公爵夫人热恋德·蒙特里沃先生,最近被遗弃 了;她听了这句问话十分刺心,红着睑回答: “昨天他在爱丽舍宫。” 70 人间喜剧第五卷 “值班吗?吵’德·鲍赛昂太太问。 “克拉拉,你想必知道,”公爵夫人放出狡狯的目光,“德· 阿瞿达先生和罗什菲德小姐的婚约,明天就要由教堂公布 了?” 这个打击可太凶了,子爵夫人不禁睑色发白,笑着回答: “哦,又是那些傻瓜造的谣言。干吗德·阿瞿达先生要把 葡萄牙一个最美的姓氏送给罗什菲德呢?罗什菲德家封爵还 不过是昨天的事。” “可是人家说贝尔特有二十万法郎利息的陪嫁呢。” “德·阿瞿达先生是大富翁,决不会存这种心思。” “可是,亲爱的,罗什菲德小姐着实可爱呢。” “是吗?” “还有,他今天在那边吃饭,婚约的条件已经谈妥;你消息 这样不灵,好不奇怪!” “哎,你究竞闹了什么乱子呢,先生?”德·鲍赛昂太太转 过话头说,“这可怜的孩子刚踏进社会,我们才说的话,他一句 也不懂。亲爱的安东奈特,请你照应照应他。我们的事,明儿 再谈,明儿一切都正式揭晓,你要帮我忙也更有把握了。” 公爵夫人傲慢的瞧了欧也纳一眼,那种眼风能把一个人 从头到脚瞧尽,把他缩小,化为乌有。 “太太,我无意之间得罪了德·雷斯托太太。无意之间这 四个字便是我的罪名。”大学生灵机一动,发觉眼前两位太太 ①爱丽舍宫当时是路易十八的侄子德·贝里公爵的府第。蒙特里沃将军属 于王室卫队,所以说“值班”。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亲切的谈话藏着狠毒的讽刺,他接着说:“对那些故意伤害你 们的人,你们会照常接见,说不定还怕他们;一个伤了人而不 知伤到什么程度的家伙,你们当他是傻瓜,当他是什么都不会 利用的笨蛋,谁都瞧不起他。” 德·鲍赛昂太太眼睛水汪汪的瞟了他一下。伟大的心灵 往往用这种眼光表示他们的感激和尊严。刚才公爵夫人用拍 卖行估价员式的眼风打量欧也纳,伤了他的心,现在德·鲍赛 昂太太的眼神在他的伤口上涂了止痛的油膏。 欧也纳接着说:“你们才想不到呢,我刚博得了德·雷斯 托伯爵的欢心,因为,”他又谦恭又狡狯的转向公爵夫人,“不 瞒你说,太太,我还不过是个可怜的大学生,又穷又孤独……” “别说这个话,先生。哭诉是谁都不爱听的,我们女人又何 尝爱听。” “好吧!我只有二十二岁,应当忍受这个年纪上的苦难,何 况我现在正在忏悔;哪里还有比这儿更美丽的忏悔室呢?我们 在教士前面忏悔的罪孽,就是在这儿犯的。” 公爵夫人听了这段亵渎宗教的议论,把睑一沉,很想把这 种粗俗的谈吐指斥一番,她对于爵夫人说:“这位先生才……” 德·鲍赛昂太太觉得表弟和公爵夫人都很好笑,也就老 实不客气笑了出来。 “对啦,他才到巴黎来,正在找一个女教师,教他懂得一点 儿风雅。” “公爵夫人,”欧也纳接着说,“我们想找门路,把所爱的对 象摸清根底,不是挺自然的吗?”(呸!他心里想,这几句话简直 象理发匠说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公爵夫人说:“我想德·雷斯托太太是德·特拉伊先生的 女弟子吧。” 大学生说:“我完全不知道,太太,因此糊里糊涂闯了进 去,把他们岔开了。幸而我跟丈夫混得不坏,那位太太也还客 气,直到我说出我认识一个刚从他们后楼梯下去,在一条甬道 底上跟伯爵夫人拥抱的人。” “谁呀?”两位太太同时问。 “住在圣马尔索区的一个老头儿,象我这穷学生一样一个 月只有四十法郎的生活费,被大家取笑的可怜虫,叫做高里奥 老头。” “哦呀!你这个孩子,”子爵夫人嚷道,“德·雷斯托太太便 是高里奥家的小姐啊。” “面条商的女儿,”公爵夫人接口说,“她跟一个糕饼师的 女儿同一天入宫觐见。你不记得吗,克拉拉?王上笑开了,用 拉丁文说了句关于面粉的妙语,说那些女子,怎么说的,那些 女子……” “Ejusdem farinaeⅢ,”欧也纳替她说了出来。 “对啦,”公爵夫人说。 “啊!原来是她的父亲,”大学生做了个不胜厌恶的姿势。 “可不是!这家伙有两个女儿,他都喜欢得要命,可是两个 女儿差不多已经不认他了。” “那小的一个,”子爵夫人望着德·朗热太太说,“不是嫁 给一个姓名象德国人的银行家,叫做德·纽沁根的男爵吗?她 ①拉丁文:其为面粉也无异。 人间喜剧第五卷 名字叫但斐纳,头发淡黄,在歌剧院有个侧面的包厢,也上滑 稽剧院,常常高声大笑引人家注意,是不是?” 公爵夫人笑道:“嗳,亲爱的,真佩服你。干吗你对那些人 这样留神呢?真要象德·雷斯托一样爱得发疯,才会跟阿娜斯 塔齐在面粉里打滚。嘿!他可没有学会生意经。他太太落在 德·特拉伊手里,早晚要倒霉的。” “她们不认父亲!”欧也纳重复了一句。 “嗳!是啊,”子爵夫人接着说,“不承认她们的亲爸爸,好 爸爸。听说他给了每个女儿五六十万,让她们攀一门好亲事, 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他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以 为女儿永远是女儿,一朝嫁了人,他等于有了两个家,可以受 到敬重,奉承堋5知不到两年,两个女婿把他赶出他们的圈子, 当他是个要不得的下流东西……” 欧也纳冒出几颗眼泪。他最近还在家中体味到骨肉之爱, 天伦之乐;他还没有失掉青年人的信仰,而且在巴黎文明的战 场上还是第一天登台。真实的感情是极有感染力的:三个人都 一声不出,愣了一会。 “唉!天哪,”德·朗热夫人说,“这一类的事真是该死,可 是我们天天看得到。总该有个原因吧?告诉我,亲爱的,你有 没有想过,什么叫女婿?——女婿是我们替他白养女儿的男 人。我们把女儿当做心肝宝贝,抚养长大,我们和她有着千丝 万缕的联系。十七岁以前,她是全家的快乐天使,象拉马丁Ⅲ 所说的洁白的灵魂,然后变做家庭的瘟神。女婿从我们手里把 ①拉马丁(179_卜1 869),法国著名浪漫派诗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她抢走,拿她的爱情当做一把刀,把我们的天使心中所有拴着 娘家的感情,活生生的一齐斩断。昨天女儿还是我们的性命, 我们也还是女儿的性命;明天她便变做我们的仇敌。这种悲剧 不是天天有吗?这里,又是媳妇对那个为儿子牺牲一切的公公 肆无忌惮;那里,又是女婿把丈母撵出门外。我听见人家都在 问,今日社会里究竞有些什么惨剧;唉,且不说我们的婚姻都 变成了糊涂婚姻;关于女婿的惨剧不是可怕到极点吗?我完全 明白那老面条商的遭遇,记得这个福里奥……” “是高里奥,太太。” “是啊,这莫里奥在大革命时代当过他们分会主席;那次 有名的饥荒,他完全知道底细;当时面粉的售价比进价高出十 倍,他从此发了财。那时他囤足面粉;光是我祖母的总管就卖 给他一大批。当然,高里奥象所有那些人一样,是跟公安委员 会分肥的。我记得总管还安慰祖母,说她尽可以太太平平的住 在格朗德维列,她的麦子就是一张出色的公民证。至于把麦子 卖给刽子手们Ⅲ的洛里奥,只有一桩痴情,就是溺爱女儿。他 把大女儿高高的供在德·雷斯托家里,把老二接种接在德· 纽沁根男爵身上,纽沁根是个加入保王党的有钱的银行家。你 们明白,在帝政时代,两个女婿看到家里有个老革命党并不讨 厌;既然是拿破仑当权,那还可以将就。可是波旁家复辟之后, 那老头儿就叫德·雷斯托先生头疼了,尤其那个银行家。两个 ①大革命时代的公安委员会是逮捕并处决反革命犯的机构,在保王党人口 中就变了“刽子手”。公安委员会当时也严禁国货,保王党人却说它同商 人分肥。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女儿或许始终爱着父亲,想在父亲跟丈夫之间委曲求全;她们 在没有外客的时候招待高里奥,想出种种借口表示她们的体 贴。‘爸爸,你来呀。没有人打搅,我们舒服多了!’诸如此类的 话。我相信,亲爱的,凡是真实的感情都有眼睛,都有聪明,所 以那个大革命时代的可怜虫伤心死了。他看出女儿们觉得他 丢了她们的睑;也看出要是她们爱丈夫,他却妨害了女婿,非 牺牲不可。他便自己牺牲了,因为他是父亲,他自动退了出来。 看到女儿因此高兴,他明白他做得很对。这小小的罪过实在是 父女同谋的。我们到处都看到这种情形。在女儿的客厅里,陶 里奥老头不是一个油脂的污迹吗?他在那儿感到拘束,闷得发 慌。这个父亲的遭遇,便是一个最美的女子对付一个最心爱的 男人也能碰到,如果她的爱情使他厌烦,他会走开,做出种种 卑鄙的事来躲开她。所有的感情都会落到这个田地的。我们 的心是一座宝库,一下子倒空了,就会破产。一个人把情感统 统拿了出来,就象把钱统统花光了一样得不到人家原谅。这个 父亲把什么都给了。二十年间他给了他的心血,他的慈爱;又 在一天之间给了他的财产。柠檬榨干了,那些女儿把剩下的皮 扔在街上。” “社会真卑鄙,”子爵夫人低着眼睛,拉着披肩上的经纬。 德·朗热太太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些话刺了她的心。 “不是卑鄙!”公爵夫人回答,“社会就是那么一套。我这句 话不过表示我看透了社会。实际我也跟你一般想法,”她紧紧 握着子爵夫人的手,“社会是一个泥坑,我们得站在高地上。” 她起身亲了一下德·鲍赛昂太太的前额,说: “亲爱的,你这一下真漂亮。血色好极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然后她对欧也纳略微点点头,走了。 欧也纳想起那夜高老头扭绞镀金盘子的情形,说道:“高 老头真伟大!” 德·鲍赛昂太太没有听见,她想得出神了。两人半天没有 出声,可怜的大学生愣在那儿,既不敢走,又不敢留,也不敢开 口。 “社会又卑鄙又残忍,”子爵夫人终于说。“只要我们碰到 一桩灾难,总有一个朋友来告诉我们,拿把短刀掏我们的心 寓,叫我们欣赏刀柄。冷一句热一句,挖苦,奚落,一齐来了。 啊!我可是要抵抗的。”她抬起头来,那种庄严的姿势恰好显出 她贵妇人的身分,高傲的眼睛射出闪电似的光芒。——“啊!” 她一眼瞧见了欧也纳,“你在这里!” “是的,还没有走,”他不胜惶恐的回答。 “嗳,拉斯蒂涅先生,你得以牙还牙对付这个社会。你想成 功吗?我帮你。你可以测量出来,女人堕落到什么田地,男人 虚荣到什么田地。虽然人生这部书我已经读得烂熟,可是还有 一些篇章不曾寓目。现在我全明白了。你越没有心肝,越高升 得快。你得不留情的打击人家,叫人家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 当做驿马,把它们骑得精疲力尽,到了站上丢下来;这样你就 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不是吗,你要没有一个女人关切,你在 这儿便一文不值。这女人还得年轻,有钱,漂亮。倘使你有什 么真情,必须象宝贝一样藏起,永远别给人家猜到,要不就完 啦,你不但做不成刽子手,反过来要给人家开刀了。有朝一日 你动了爱情,千万要守秘密!没有弄清楚对方的底细,决不能 掏出你的心来。你现在还没有得到爱情;可是为保住将来的爱 人间喜剧第五卷 情,先得学会提防人家。听我说,米盖尔……(她不知不觉说错 了名字)Ⅲ女儿遗弃父亲,巴望父亲早死,还不算可怕呢。那两 姊妹也彼此忌妒得厉害。雷斯托是旧家出身,他的太太进过宫 了,贵族社会也承认她了;可是她的有钱的妹妹,美丽的但斐 纳·德·纽沁根夫人,银行家太太,却难过死了;忌妒咬着她 的心,她跟姊姊貌合神离,比路人还不如;姊姊已经不是她的 姊姊;两个人你不认我,我不认你,正如不认她们的父亲一样。 德·纽沁根太太只消能进我的客厅,便是把圣拉扎尔街到格 勒奈尔街一路上的灰土舐个干净也是愿意的。她以为德·玛 赛能够帮她达到这个目的,便甘心情愿做他的奴隶,把他缠得 头痛。哪知德·玛赛干脆不把她放在心上。你要能把她介绍 到我这儿来,你便是她的心肝宝贝。以后你能爱她就爱她,要 不就利用她一下也好。我可以接待她一两次,逢到盛大的晚 会,宾客众多的时候;可是决不单独招待她。我看见她打个招 呼就够了。你说出了高老头的名字,你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 上了。是的,朋友,你尽管上雷斯托家二十次,她会二十次不在 家。你被他们撵出门外了。好吧,你叫高老头替你介绍德·纽 沁根太太吧。那位漂亮太太可以做你的幌子。一朝她把你另 眼相看了,所有的女人都会一寓蜂的来追你。跟她竞争的对 手,她的朋友,她的最知己的朋友,都想把你抢过去了。有些女 人,只喜欢别的女子挑中的男人,好象那般资产阶级的妇女, 以为戴上我们的帽子就有了我们的风度。所以那时你就能走 红。在巴黎,走红就是万事亨通,就是拿到权势的宝钥。倘若 ①米盖尔是她的情人阿瞿达侯爵的名字。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女人觉得你有才气,有能耐,男人就会相信,只消你自己不露 马脚。那时你多大的欲望都不成问题可以实现,你哪儿都走得 进去。那时你会明白,社会不过是傻子跟骗子的集团。你别做 傻子,也别做骗子。我把我的姓氏借给你,好比一根阿里亚纳 的线,Ⅲ引你进这座迷宫。别把我的姓污辱了,”她扭了扭脖 子,气概非凡的对大学生瞧了一眼,“清清白白的还给我。好, 去吧,我不留你了。我们做女人的也有我们的仗要打。” “要不要一个死心塌地的人替你去点炸药?”欧也纳打断 了她的话。 “那又怎么样?”她问。 他拍拍胸脯,表姊对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走了。那时已 经五点;他肚子饿了,只怕赶不上晚饭。这一担心,使他感到在 巴黎平步青云,找到了门路的快乐。得意之下,他马上给自己 的许多思想包围了。象他那种年龄的青年,一受委屈就会气得 发疯,对整个社会抡着拳头,又想报复,又失掉了自信。拉斯蒂 涅那时正为了你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上了那句话发急,心 上想:“我要去试一试!如果德·鲍赛昂太太的话不错,如果我 真的碰在门上,那么……哼!德·雷斯托夫人不论上哪一家的 沙龙,都要碰到我。我要学击剑,放枪,把她的马克西姆打 死!——可是钱呢?”他忽然问自己,“哪儿去弄钱呢?”德·雷 斯托伯爵夫人家里铺张的财富,忽然在眼前亮起来。他在那儿 ①典出希腊神话,阿里亚纳(又译阿里阿德涅)是克里特王弥诺斯和帕西淮 的女儿,爱上了雅典英雄忒修斯,她给了忒修斯一团小线,使忒修斯杀了 牛首人身的弥诺陶诺斯后,仍能逃出迷宫。 人间喜剧第五卷 见到一个高里奥小姐心爱的奢华,金碧辉煌的屋子,显而易见 的贵重器物,暴发户的恶俗排场,象人家的外室那样的浪费。 这幅迷人的图画忽然又给鲍赛昂府上的大家气派压倒了。他 的幻想飞进了巴黎的上层社会,马上冒出许多坏念头,扩大他 的眼界和心胸。他看到了社会的本相:法律跟道德对有钱的人 全无效力,财产才是ult.n]a ratio mulld一。他想:“伏脱冷 说得不错,有财便是德!” 到了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他赶紧上楼拿十法郎付了车钱, 走入气味难闻的饭厅;十八个食客好似马槽前的牲口一般正 在吃饭。他觉得这副穷酸相跟饭厅的景象丑恶已极。环境转 变得太突兀了,对比太强烈了,格外刺激他的野心。一方面是 最高雅的社会的新鲜可爱的面目,个个人年轻,活泼,有诗意, 有热情,四周又是美妙的艺术品和阔绰的排场;另一方面是溅 满污泥的阴惨的画面,人物的睑上只有被情欲扫荡过的遗迹。 德·鲍赛昂太太因为被人遗弃,一怒之下给他的指导和策划 的计谋,他一下子都回想起来,而眼前的惨象又等于给那些话 添上注解。拉斯蒂涅决意分两路进攻去猎取财富:依靠学问, 同时依靠爱情,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博士,同时做一个时髦人 物。可笑他还幼稚得很,不知道这两条路线是永远连不到一起 的。 “你神气忧郁得很,侯爵大人,”伏脱冷说。他的眼风似乎 把别人心里最隐蔽的秘密都看得雪亮。 欧也纳答道:“我受不了这一类的玩笑,要在这儿真正当 ①拉丁文:金科玉律。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一个侯爵,应当有十万法郎进款;住伏盖公寓的就不是什么走 运的人。” 伏脱冷瞧着拉斯蒂涅,倚老卖老而轻蔑的神气仿佛说: “小于!还不够我一口!”接着说:“你心绪不好,大概在漂亮的 德·雷斯托太太那边没有得手。” 欧也纳道:“哼,因为我说出她父亲跟我们一桌子吃饭,她 把我撵走了。” 饭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觑。高老头低下眼睛,掉转头去抹了 一下。 “你把鼻烟撒在我眼里了,”他对邻座的人说。 “从今以后,谁再欺负高老头,就是欺负我,”欧也纳望着 老面条商邻座的人说,“他比我们都强。当然我不说太太们,” 他向泰伊番小姐补上一句。 这句话成为事情的转折点,欧也纳说话的神气使桌上的 人不出声了。只有伏脱冷含讥带讽的回答: “你要做高老头的后台,做他的经理,先得学会击剑跟放 枪。” “对啦,我就要这么办。” “这么说来,你今天预备开场哕。” “也许,”拉斯蒂涅回答,“不过谁都管不了我的事,既然我 不想知道旁人黑夜里干些什么。” 伏脱冷斜着眼把拉斯蒂涅瞅了一下。 “老弟,要拆穿人家的把戏,就得走进戏棚子,不能在帐幔 的缝子里张一张就算。别多说了,”他看见欧也纳快要发毛,补 上一句,“你要愿意谈谈,我随时可以奉陪。” 人间喜剧第五卷 饭桌上大家冷冰冰的,不做声了。高老头听了大学生那句 话,非常难受,不知道众人对他的心理已经改变,也不知道一 个有资格阻止旁人虐待他的青年,挺身而出做了他的保护人。 “高里奥先生真是一个伯爵夫人的父亲吗?”伏盖太太低 声问。 “同时也是一个男爵夫人的父亲,”拉斯蒂涅回答。 “他只好当父亲的角色,”毕安训对拉斯蒂涅说,“我已经 打量过他的脑袋:只有一根骨头,一根父骨,他大概是天父 吧。” 欧也纳心事重重,听了毕安训的俏皮话不觉得好笑。他要 遵从德·鲍赛昂太太的劝告,盘算从哪儿去弄钱,怎样去弄 钱。社会这片大草原在他面前又空旷又稠密,他望着出神了。 吃完晚饭,客人散尽,只剩他一个人在饭厅里。 “你竞看到我的女儿么?”高老头非常感动的问。 欧也纳惊醒过来,抓着老人的手,很亲热的瞧着他回答: “你是一个好人,正派的人。咱们回头再谈你的女儿。”他不愿 再听高老头的话,躲到卧房里给母亲写信去了。 亲爱的母亲,请你考虑一下,能不能再给我一次哺育之恩。我现在 的情形可以很快的发迹;只是需要一千二百法郎,而且非要不可。对父 亲一个字都不能提,也许他会反对,而如果我弄不到这笔钱,我将濒于 绝望,以至自杀。我的用意将来当面告诉你,因为要你了解我目前的处 境,简直要写上几本书才行。好妈妈,我没有赌钱,也没有欠债;可是你 给我的生命,倘使你愿意保留的话,就得替我筹这笔款子。总而言之, 我已见过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她答应提拔我。我得应酬交际,可是没 有钱买一副合式的手套。我能够只吃面包,只喝清水,必要时可以挨 饿;但我不能缺少巴黎种葡萄的工具。将来是青云直上还是留在泥地 82 人间喜剧第五卷 里,都在此一举。你们对我的期望,我全知道,并且要快快的实现。好妈 妈,卖掉一些旧首饰吧,不久我买新的给你。我很知道家中的境况,你 的牺牲,我是心中有数的;你也该相信我不是无端端的叫你牺牲,那我 简直是禽兽了。我的请求是迫不得已。咱们的前程全靠这一次的接济, 拿了这个,我将上阵开仗,因为巴黎的生活是一场永久的战争。倘使为 凑足数目而不得不出卖姑母的花边,那么请告诉她,我将来有最好看 的寄给她。 他分别写信给两个妹妹,讨她们的私蓄,知道她们一定乐 意给的。为了使她们在家里绝口不提,他故意挑拨青年人的好 胜心,要她们懂得体贴。可是写完了这些信,他仍旧有点儿心 惊肉跳,神魂不定。青年野心家知道象他妹妹那种与世隔绝, 一尘不染的心灵多么高尚,知道自己这封信要给她们多少痛 苦,同时也要给她们多少快乐;她们将怀着何等欢悦的心情, 躲在庄园底里偷偷谈论她们疼爱的哥哥。他心中亮起一片光 明,似乎看到她们私下数着小小的积蓄,看到她们卖弄少女的 狡狯,为了好心而第一次玩弄手段,把这笔钱用incogll卜toⅢ 方式寄给他。他想:“一个姊妹的心纯洁无比,它的温情是没有 穷尽的!”他写了那样的信,觉得惭愧。她们许起愿心来何等有 力!求天拜地的冲动何等纯洁!有一个牺牲的机会,她们还不 快乐死吗?如果他母亲不能凑足他所要的款子,她又要多么苦 恼!这些至诚的感情,可怕的牺牲,将要成为他达到德·纽沁 根太太面前的阶梯;想到这些,他不由得落下几滴眼泪,等于 献给家庭神坛的最后几炷香。他心乱如麻,在屋子里乱转。高 ①拉丁文:匿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老头从半开的门里瞧见他这副模样,进来问他: “先生,你怎么啦?” “唉!我的邻居,我还没忘记做儿子做兄弟的本分,正如你 始终尽着父亲的责任。你真有理由替伯爵夫人着急,她落在马 克西姆·德·特拉伊手里,早晚要断送她的。” 高老头嘟囔着退了出来,欧也纳不曾听清他说些什么。第 二天,拉斯蒂涅把信送往邮局。他到最后一刻还犹疑不决,但 终于把信丢进邮箱,对自己说:“我一定成功!”这是赌棍的口 头禅,大将的口头禅,这种相信运气的话往往是制人死命而不 是救人性命的。过了几天,他去看德·雷斯托太太,德·雷斯 托太太不见。去了三次,三次挡驾,虽则他都候马克西姆不在 的时间上门。子爵夫人料得不错。大学生不再用功念书,只上 堂去应卯划到,过后便溜之大吉。多数大学生都要临到考试才 用功,欧也纳把第二第三年的学程并在一起,预备到最后关头 再一口气认认真真读他的法律。这样他可以有十五个月的空 闲好在巴黎的海洋中漂流,追求女人,或者捞一笔财产。 在那一星期内,他见了两次德·鲍赛昂太太,都是等德· 阿瞿达侯爵的车子出门之后才去的。这位红极一时的女子,圣 日耳曼区最有诗意的人物,又得意了几天,把罗什菲德小姐和 德·阿瞿达侯爵的婚事暂时搁浅。德·鲍赛昂太太深怕好景 不常,在这最后几天中感情格外热烈;但就在这期间,她的祸 事酝酿成熟了。德·阿瞿达侯爵跟罗什菲德家暗中同意,认为 这一次的吵架与讲和大有好处,希望德·鲍赛昂太太对这头 亲事思想上有个准备,希望德·鲍赛昂太太终于肯把每天下 午的聚首为德·阿瞿达的前程牺牲,结婚不是男人一生中必 人间喜剧第五卷 经的阶段吗?所以德·阿瞿达虽然天天海誓山盟,实在是在做 戏,而子爵夫人也甘心情愿受他蒙蔽。“她不愿从窗口庄严的 跳下去,宁可在楼梯上打滚,”她的最知己的朋友德·朗热公 爵夫人这样说她。这些最后的微光照耀得相当长久,使子爵夫 人还能留在巴黎,给年轻的表弟效劳,——她对他的关切简直 有点迷信,仿佛认为他能够带来好运。欧也纳对她表示非常忠 心非常同情,而那是正当一个女人到处看不见怜悯和安慰的 目光的时候。在这种情形之下,一个男人对女子说温柔的话, 一定是别有用心。 拉斯蒂涅为了彻底看清形势,再去接近纽沁根家,想先把 高老头从前的生活弄个明白。他搜集了一些确实的材料,可以 归纳如下: 大革命之前,冉若希姆·高里奥是一个普通的面条司 务,熟练,酋俭,相当有魄力,能够在东家在一七八九年第一次 大暴动中遭劫以后,盘下铺子,开在瑞西安纳街,靠近麦子市 场。他很识事务,居然肯当分会主席,使他的买卖得到那个危 险时代一般有势力的人保护。这种聪明是他起家的根源。就 在不知是真是假的大饥荒时代,巴黎粮食贵得惊人的那一时 节里,他开始发财。那时民众在面包店前面拚命,而有些人照 样太太平平向杂货商买到各式上等面食。 那一年,高里奥公民积了一笔资本,他以后做买卖也就象 一切资力雄厚的人那样,处处占着上风。他的遭遇正是一切中 等才具的遭遇。他的平庸占了便宜。并且直到有钱不再危险 的时代,他的财富才揭晓,所以并没引起人家的妒羡。粮食的 买卖似乎把他的聪明消耗完了。只要涉及麦子,面粉,粉粒,辨 人间喜剧第五卷 别品质,来路,注意保存,推测行市,预言收成的丰歉,用低价 籴进谷子,从西西里,乌克兰去买来囤积,高里奥可以说没有 敌手的。看他调度生意,解释粮食的出口法,进口法,研究立法 的原则,利用法令的缺点等等,他颇有国务大臣的才具。办事 又耐烦又干练,有魄力有恒心,行动迅速,目光犀利如鹰,什么 都占先,什么都料到,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藏得紧,算计划策如 外交家,勇往直前如军人。可是一离开他的本行,一出他黑魃 魃的简陋的铺子,闲下来背靠门框站在阶沿上的时候,他仍不 过是一个又蠢又粗野的工人,不会用头脑,感觉不到任何精神 上的乐趣,坐在戏院里会打盹,总而言之,他是巴黎的那种陶 里庞Ⅲ,只会闹笑话。这一类的人差不多完全相象,心里都有 一股极高尚的情感。面条司务的心便是给两种感情填满的,吸 干的,犹如他的聪明是为了粮食买卖用尽的。他的老婆是布里 地方一个富农的独养女儿,是他崇拜赞美,敬爱无边的对象。 高里奥赞美她生得又娇嫩又结实,又多情又美丽,跟他恰好是 极端的对比。男人天生的情感,不是因为能随时保护弱者而感 到骄傲吗?骄傲之外再加上爱,就可了解许多古怪的精神现 象。所谓爱其实就是一般坦白的人对赐予他们快乐的人表示 热烈的感激。过了七年圆满的幸福生活,高里奥的老婆死了; 这是高里奥的不幸,因为那时她正开始在感情以外对他有点 儿影响。也许她能把这个死板的人栽培一下,叫他懂得一些世 道和人生。既然她早死,疼爱女儿的感情便在高里奥心中发展 ①陶里庞,苏达尔德福尔热的喜剧《聋子,或客满的旅店》(1790)中的主 人公,是个呆傻的老头,几乎断送女儿的终身大事。 人间喜剧第五卷 到荒谬的程度。死神夺去了他所爱的对象,他的爱就转移到两 个女儿身上,她们开始的确满足了他所有的感情。尽管一般争 着要把女儿嫁给他做填房的商人或庄稼人,提出多么优越的 条件,他都不愿意续娶。他的岳父,他唯一觉得气味相投的人, 很有把握的说高里奥发过誓,永远不做对不起妻子的事,哪怕 在她身后。巴黎中央菜市场的人不了解这种高尚的痴情,拿来 取笑,替高里奥起了些粗俗的诨号。有个人跟高里奥做了一笔 交易,喝着酒,第一个叫出这个外号,当场给面条商一拳打在 肩膀上,脑袋向前,一直翻倒在奥布兰街一块界石旁边。高里 奥没头没脑的偏疼女儿,又多情又体贴的父爱,传布得遐迩闻 名,甚至有一天,一个同行想叫他离开市场以便操纵行情,告 诉他说但斐纳被一辆马车撞翻了。面条商立刻面无人色的回 家。他为了这场虚惊病了好几天。那造谣的人虽然并没受到 凶狠的老拳,却在某次风潮中被逼破产,从此进不得市场。 两个女儿的教育,不消说是不会合理的了。富有每年六万 法郎以上的进款,自己花不了一千二,高里奥的乐事只在于满 足女儿们的幻想:最优秀的教师给请来培养她们高等教育应 有的各种才艺;另外还有一个做伴的小姐;还算两个女儿运 气,做伴的小姐是一个有头脑有品格的女子。两个女儿会骑 马,有自备车辆,生活的奢华象一个有钱的老爵爷养的情妇, 只要开声口,最奢侈的欲望,父亲也会满足她们,只要求女儿 跟他亲热一下作为回敬。可怜的家伙,把女儿当作天使一流, 当然是在他之上了。甚至她们给他的痛苦,他也喜欢。一到出 嫁的年龄,她们可以随心所欲的挑选丈夫,各人可以有父亲一 半的财产做陪嫁。德·雷斯托伯爵看中阿娜斯塔齐生得美,她 人间喜剧第五卷 也很想当一个贵族太太,便离开父亲,跳进了高等社会。但斐 纳喜欢金钱,嫁了纽沁根,一个原籍德国而在帝政时代封了男 爵的银行家。高里奥依旧做他的面条商。不久,女儿女婿看他 继续做那个买卖,觉得不痛快,虽然他除此以外,生命别无寄 托。他们央求了五年,他才答应带着出盘铺子的钱跟五年的盈 余退休。这笔资本所生的利息,便是他住进伏盖公寓的时代, 伏盖太太估计到八千至一万的收入。看到女儿受着丈夫的压 力,非但不招留他去住,还不愿公开在家招待他,绝望之下,他 便搬进这个公寓。 受盘高老头铺子的缪雷先生供给的资料只有这一些。德 ·朗热公爵夫人对拉斯蒂涅说的种种猜测的话因此证实了。 这场暖昧而可怕的巴黎悲剧的序幕,在此结束。 初见世面 十二月第一星期的末了,拉斯蒂涅接到两封信,一封是母 亲的,一封是大妹妹的。那些一望而知的笔迹使他快乐得心 跳,害怕得发抖。对于他的希望,两张薄薄的纸等于一道生死 攸关的判决书。想到父母姊妹的艰苦,他固然有点害怕;可是 她们对他的溺爱,他太有把握了,尽可放心大胆吸取她们最后 几滴血。母亲的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孩子,你要的钱我寄给你了。但望好好的使用,下次即使 要救你性命,我也不能瞒了你父亲再张罗这样大的数目,那要动摇 我们的命根,拿田地去抵押了。我不知道计划的内容,自然无从批 评;但究竟是什么性质的计划,你不敢告诉我呢?要解释,用不着写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上几本书,我们为娘的只要一句话就明白,而这句话可以免得我因 为无从捉摸而牵肠挂肚。告诉你,来信使我非常痛苦。好孩子,究竟 是什么情绪使你引起我这样的恐怖呢?你写信的时候大概非常难受 吧,因为我看信的时候就很难受。你想干哪一行呢?难道你的前途, 你的幸福,就在于装出你没有的身分,花费你负担不起的本钱,浪费 你宝贵的求学的光阴,去见识那个社会吗?孩子,相信你母亲吧,拐 弯抹角的路决无伟大的成就。象你这种情形的青年,应当以忍耐与 安命为美德。我不埋怨你,我不愿我们的贡献对你有半点儿苦味。我 的话是一个又相信儿子,又有远见的母亲的话。你知道你的责任所 在,我也知道你的心是纯洁的,你的用意是极好的。所以我很放心的 对你说:好,亲爱的,去干吧!我战战兢兢,因为我是母亲;但你每走 一步,我们的愿望和祝福总是陪你一步。谨慎小心呀,亲爱的孩子。 你应当象大人一般明哲,你心爱的五个人Ⅲ的命运都在你的肩上。 是啊,我们的财富都在你身上,正如你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 都求上帝帮助你的计划。你的玛西阿克姑母真是好到极点,她甚至 懂得你关于手套的话。她很快活的说,她对长子特别软心。欧也纳, 你应该深深的爱她,她为你所做的事,等你成功以后再告诉你,否则 她的钱要使你烫手的。你们做孩子的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牺牲纪念 物!可是我们哪一样不能为你牺牲呢?她要我告诉你,说她亲你的前 额,希望你常常快乐。倘不是手指害痛风症,她也要写信给你呢。父 亲身体很好。今年的收成超过了我们的希望。再会了,亲爱的孩子, 关于你妹妹们的事,我不说了,洛尔另外有信给你。她喜欢拉拉扯扯 的谈家常,我就让她去了。但求上天使你成功!噢!是的,你非成功 ①此数字有误,因家庭成员有父亲,母亲,两个妹妹,两个兄弟,一个姑母 应当是七个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不可,欧也纳,你使我太痛苦了,我再也受不了第二次。因为巴望能 有财产给我的孩子,我才懂得贫穷的滋味。好了,再会吧。切勿杳无 音信。接受你母亲的亲吻吧。 欧也纳念完信,哭了。他想到高老头扭掉镀金盘子,卖了 钱替女儿还债的情景。“你的母亲也扭掉了她的首饰,”他对自 己说。“姑母卖掉纪念物的时候一定也哭了。你有什么权利诅 咒阿娜斯塔齐呢?她为了情人,你为了只顾自己的前程,你比 她强在哪里?”大学生肚子里有些热不可当的感觉。他想放弃 上流社会,不拿这笔钱。这种良心上的责备正是心胸高尚的表 现,一般人批判同胞的时候不大理会这一点,惟有天上的安琪 儿才会考虑到,所以人间的法官所判的罪犯,常常会得到天使 的赦免。拉斯蒂涅拆开妹子的信,天真而婉转的措辞使他心里 轻松了此。 亲爱的哥哥,你的信来得正好,阿伽特和我,想把我们的钱派作 多少用场,简直决不定买哪样好了。你象西班牙王的仆人一样,打碎 了主子的表,反倒解决了他的难题;你一句话叫我们齐了心。真的, 为了选择问题,我们老是在拌嘴,可做梦也想不到,原来只有一项用 途真正能满足我们所有的欲望。阿伽特快活得直跳起来。我们俩乐 得整天疯疯癫癫,以至于,姑母的说法)妈妈扮起一本正经的脸来 问:“什么事呀,两位小姐?”如果我们因此受到一言半语的埋怨,我 相信我们还要快活呢。一个女子为了所爱的人受苦才是乐事!只有 我在快乐之中觉得不痛快,有点儿心事。将来我决不是一个贤慧的 女人,我太会花钱,买了两根腰带,一支穿引胸衣小孔的美丽的引 人间喜剧第五卷 针,一些无聊东西,因此我的钱没有胖子阿伽特多;她很省俭,把洋 钱一块块积起来象喜鹊一样。Ⅲ她有两百法郎!我么,可怜的朋友, 我只有一百五十。我大大的遭了报应,真想把腰带扔在井里,从此我 用到腰带心中就要不舒适了。唉,我揩了你的油。阿伽特真好,她说: “咱们把三百五十法郎合在一块儿寄给他吧!”实际情形恕不详细奉 告!我们依照你的吩咐,拿了这笔了不得的款子假装出去散步,一上 大路,直奔吕费克村,把钱交给驿站站长格兰贝尔先生。回来我们身 轻如燕。阿伽特问我:“是不是因为快乐我们身体这样轻?”我们不知 讲了多少话,恕不细述了。反正谈的是你巴黎佬的事。噢!好哥哥, 我们真爱你!要说守秘密吧,象我们这样的调皮姑娘,据姑母说,什 么都做得出来,就是守口如瓶也办得到。母亲和姑母偷偷摸摸的上 昂古莱姆,两人对旅行的目标绝口不提,动身之前,还经过一次长时 期的会议,我们和男爵大人都不准参加。在拉斯蒂涅国里,大家纷纷 猜测。公主们给王后陛下所绣的小孔纱衫,极秘密的赶起来,把两条 边补足了。韦尔特伊方面决定不砌围墙,用篱笆代替。小百姓要损失 果子,再没有钉在墙上的果树,但外人可以赏玩一下园内的好风景。 如果王太子需要手帕,德·玛西阿克母后在多年不动的宝箱里,找 出了一匹遗忘已久的上等荷兰细布;阿伽特和洛尔两位公主,正在 打点针线和老是冻得红红的手,听候太子命令。堂亨利和堂加布里 埃尔两位小王子还是那么淘气:狂吞葡萄酱,惹姊姊们冒火,不肯念 书,喜欢掏鸟窠,吵吵嚷嚷,冒犯禁令去砍伐柳条,做枪做棒。教皇的 专使,俗称为本堂教士,威吓说要驱逐他们出教,如果他们再放着神 圣的文法不学而去舞枪弄棒。再会吧,亲爱的哥哥,我这封信表示我 对你全心全意的祝福,也表示我对你的友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你 ①西方各国传说,喜鹊爱金属发光之物,乡居人家常有金属物被喜鹊衔去 之事。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将来回家,一定有许多事情告诉我!你什么都不会瞒我,是不是?我 是大妹妹呀。姑母曾经透露一句,说你在交际场中颇为得意。 只讲起一个女子,其余便只字不提。① 只字不提,当然是对我们哕!喂!欧也纳,你需要的话,我们可以 省下手帕的布替你做衬衣。关于这一点,快快来信。倘若你马上要做 工很好的漂亮衬衫,我们得立刻赶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巴黎式 样,你寄个样子来,尤其袖口。再会了,再会了!我吻你的左额,那是 专属于我的。另外一张信纸我留给阿伽特,她答应凡是我写的话决 不偷看。可是为保险起见,她写的时候我要在旁监视。 爱你的妹妹洛尔·德·拉斯蒂涅。 “哦!是啊,是啊,”欧也纳心里想,“无论如何非发财不可! 奇珍异宝也报答不了这样的忠诚。我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幸福 都带给她们。”他停了一会又想:“一千五百五十法郎,每个法 郎都得用在刀口上!洛尔说得不错。该死!我只有粗布衬衫。 为了男人的幸福,女孩子家真象小偷一样机灵。她那么天真, 为我设想却那么周到,犹如天上的安琪儿,根本不懂得尘世的 罪过便宽恕了。” 于是世界是他的了!先把裁缝叫来,探过口气,居然答应 赊账。见过了特拉伊先生,拉斯蒂涅懂得裁缝对青年人的生活 影响极大。为了账单,裁缝要不是一个死冤家,便是一个好朋 友,总是走极端的。欧也纳所找的那个,懂得人要衣装的老话, 自命为能够把青年人捧出山。后来拉斯蒂涅感激之余,在他那 套巧妙的谈吐里有两句话,使那个成衣匠发了财: ①此诗句从高乃依的《西拿》第四幕中一句台词变化而来,原诗是:“只谈 水,只谈台伯河,其余的只字不提。”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知道有人靠了他做的两条裤子,攀了一门有两万法郎 陪嫁的亲事。”Ⅲ 一千五百法郎现款,再加可以赊账的衣服!这么一来,南 方的穷小于变得信心十足。他下楼用早餐的时候,自有一个年 轻人有了几文的那种说不出的神气。钱落到一个大学生的口 袋里,他马上觉得有了靠山。走路比从前有劲得多,杠杆有了 着力的据点,眼神丰满,敢于正视一切,全身的动作也灵活起 来;隔夜还怯生生的,挨了打不敢还手;此刻可有胆子得罪内 阁总理了。他心中有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无所不欲,无所不 能,想入非非的又要这样又要那样,兴高采烈,豪爽非凡,话也 多起来了。总之,从前没有羽毛的小鸟如今长了翅膀。没有钱 的大学生拾取一星半点的欢娱,象一条狗冒着无穷的危险偷 一根骨头,一边咬着嚼着,吮着骨髓,一边还在跑。等到小伙子 袋里有了几枚不容易招留的金洋,就会把乐趣细细的体味,咀 嚼,得意非凡,魂灵儿飞上半天,再不知穷苦二字怎讲。整个巴 黎都是他的了。那是样样闪着金光,爆出火花的年龄!成年以 后的男女哪还有这种快活劲儿!那是欠债的年龄,提心吊胆的 年龄!而就因为提心吊胆,一切欢乐才格外有意思!凡是不熟 悉塞纳河左岸,没有在拉丁区混过的人,根本不懂得人生! 拉斯蒂涅咬着伏盖太太家一个铜子一个的煮熟梨,心上 想:“嘿!巴黎的妇女知道了,准会到这儿来向我求爱。” 这时栅门上的铃声一响,驿车公司的一个信差走进饭厅。 ①巴尔扎克本人为感激常让他赊账的裁缝布伊松,常在《人司喜剧》中称赞 这位裁缝。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他找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先生,交给他两只袋和一张签字 的回单。欧也纳被伏脱冷深深的瞅了一眼,好象被鞭子抽了一 卜。 伏脱冷对他说:“那你可以去找老师学击剑打枪了。” “金船到了,”伏盖太太瞧着钱袋说。 米旭诺小姐不敢对钱袋望,惟恐人家看出她贪心。 “你的妈妈真好,”库蒂尔太太说。 “他的妈妈真好,”波阿雷马上跟了一句。 “对啊,妈妈连血都挤出来了,”伏脱冷道,“现在你可以胡 闹,可以交际,去钓一笔陪嫁,跟那些满头桃花的伯爵夫人跳 舞了。可是听我的话,小朋友,靶子场非常去不可。” 伏脱冷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拉斯蒂涅想拿酒钱给信差, 一个钱都掏不出来。伏脱冷拿一个法郎丢给来人。 “你的信用是不错的,”他望着大学生说。 拉斯蒂涅只得谢了他,虽然那天从鲍赛昂家回来,彼比抢 白过几句以后,他非常讨厌这个家伙。在那八天之内,欧也纳 和伏脱冷见了面都不做声,彼此只用冷眼观察。大学生想来想 去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概思想的放射,总是以孕育思想的 力量为准的,头脑要把思想送到什么地方,思想便落在什么地 方,准确性不下于从炮身里飞出去的弹丸,效果却各各不同。 有些娇嫩的个性,思想可以钻进去损坏组织;也有些武装坚强 的个性,铜墙铁壁式的头脑,旁人的意志打上去只能颓然堕 下,好象炮弹射着城墙一样;还有软如棉花的个性,旁人的思 想一碰到它便失掉作用,犹如炮弹落在堡垒外面的泥沟里。拉 斯蒂涅的那种头脑却是装满了火药,一触即发,他朝气太旺,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不能避免思想放射的作用,接触到别人的感情,不能不感染, 许多古怪的现象在他不知不觉之间种在他心里。他的精神视 觉象他的山猫眼睛一样明澈;每种灵敏的感官都有那种神秘 的力量,能够感知遥远的思想,也具有那种反应敏捷,往返自 如的弹性;我们在优秀的人物身上,善于把握敌人缺点的战士 身上,就是佩服这种弹性。并且一个月以来,欧也纳所发展的 优点跟缺点一样多。他的缺点是社会逼出来的,也是满足他日 趋高涨的欲望所必需的。在他的优点中间,有一项是南方人的 兴奋活泼,喜欢单刀直入解决困难,受不了不上不下的局面; 北方人把这个优点称为缺点,他们以为这种性格如果是缪拉 成功的秘诀,也是他丧命的原因。Ⅲ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如果一个南方人把北方人的狡猾和卢瓦尔河彼岸吲的勇猛联 合起来,就可成为全材,坐上瑞巅的王位。吲因此,拉斯蒂涅决 不能长久处于伏脱冷的炮火之下,而不弄清楚这家伙究竞为 敌为友。他常常觉得这陉人看透他的情欲,看透他的心思,而 这陉人自己却把一切藏得那么严,其深不可测正如无所不知, 无所不见,而一言不发的斯芬克司。圳这时欧也纳荷包里有了 ①缪拉(1767 1 81 5),拿破仑之妹婿,帝政时代名将之一,曾被封为那不勒 斯王,终为奥军俘获枪决。他是法国南方人,以大胆勇猛著称。 ②卢瓦尔河彼岸事实上还不能算法国南部;巴尔扎克笔下的南方,往往范 围比一般更广。 ③指贝纳多特(1763 1844),也是法国南方人,原系拿破仑部下名将,被封 为蓬特科沃亲王、法国元帅,曾任法国驻维也纳大使。后投奔瑞典,一 八一0年成为瑞典王位继承人,一八一八年成为瑞典国王,迄今瑞典王 室犹为其后裔。 ④古埃及的狮身人面像。 人间喜剧第五卷 几文,想反抗了。伏脱冷喝完了最后几口咖啡,预备起身出去, 欧也纳说: “对不起,请你等一下。” “干吗?”伏脱冷回答,一边戴上他的阔边大帽,提起铁手 杖。平时他常常拿这根手杖在空中舞动,大有三四个强盗来攻 击也不怕的神气。 “我要还你钱。”拉斯蒂涅说着,急急忙忙解开袋子,数出 一百四十法郎给伏盖太太,说道:“账算清,朋友亲。到今年年 底为止,咱们两讫了。再请兑五法郎零钱给我。” “朋友亲,账算清,”波阿雷瞧着伏脱冷重复了一句。 “这儿还你一法郎,”拉斯蒂涅把钱授给那个戴假发的斯 芬克司。 “好象你就怕欠我的钱,嗯?”伏脱冷大声说着,犀利的目 光直瞧到他心里;那副涎皮赖睑的挖苦人的笑容,欧也纳一向 讨厌,想跟他闹了好几回了。 “嗳……是的,”大学生回答,提着两只钱袋预备上楼了。 伏脱冷正要从通到客厅的门里出去,大学生想从通到楼 梯道的门里出去。 “你知道么,德·拉斯蒂涅喇嘛侯爵大人,你的话不大客 气?”伏脱冷说着,砰的一声关上客厅的门,迎着大学生走过 来。大学生冷冷的瞅着他。 拉斯蒂涅带上饭厅的门,拉着伏脱冷走到楼梯脚下。楼梯 间有扇直达花园的板门,嵌着长玻璃,装着铁栅。西尔维正从 厨房出来,大学生当着她的面说: “伏脱冷先生,我不是侯爵,也不是什么拉斯蒂涅喇嘛。”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他们要打架了,”米旭诺小姐不关痛瘁的说。 “打架!”波阿雷跟着说。 “噢,不会的,”伏盖太太摩挲着她的一堆洋钱回答。 “他们到菩提树下去了,”维克托莉小姐叫了声,站起来向 窗外张望,“可怜的小伙子没有错啊。” 库蒂尔太太说:“上楼吧,亲爱的孩子,别管闲事。” 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莉起来走到门口,西尔维迎面拦住 了去路,说道: “什么事啊?伏脱冷先生对欧也纳先生说:咱们来评个理 吧!说完抓着他的胳膊,踏着我们的朝鲜蓟走过去了。” 这时伏脱冷出现了。“伏盖妈妈,”他笑道,“不用怕,我要 到菩提树下去试试我的手枪。” “哎呀!先生,”维克托莉合着手说,“干吗你要打死欧也纳 先生呢?” 伏脱冷退后两步,瞧着维克托莉。 “又是一桩公案,”他那种嘲弄的声音把可怜的姑娘羞得 满面通红,“这小伙子很可爱是不是?你叫我想起了一个主意。 好,让我来成全你们俩的幸福吧,美丽的孩子。” 库蒂尔太太抓起女孩子的胳膊,一边走一边凑在她耳边 说: “维克托莉,你今儿真是莫名其妙。” 伏盖太太道:“我不愿意人家在我这里打枪,你要惊动邻 居,老清早叫警察上门了!” “哦!放心,伏盖妈妈,”伏脱冷回答,“你别慌,我们到靶子 场去就是了。”说罢他追上拉斯蒂涅,亲热的抓了他的手臂: 人间喜剧第五卷 97 “等会你看我三十五步之外接连五颗子弹打在黑桃AⅢ 的中心,你不至于泄气吧?我看你有点生气了,那你可要糊里 糊涂送命的呢。” “你不敢啦?”欧也纳说。 “别惹我,”伏脱冷道,“今儿天气不冷,来这儿坐吧,”他指 着几只绿漆的凳子,“行,这儿不会有人听见了。我要跟你谈 谈。你是一个好小于,我不愿意伤了你。咱家电——(吓!该 死!)咱家伏脱冷可以赌咒,我真喜欢你。为什么?我会告诉你 的。现在只要你知道,我把你认识得清清楚楚,好象你是我生 的一般。我可以给你证明。哎,把袋子放在这儿吧,”他指着圆 桌说。 拉斯蒂涅把钱袋放在桌上,他非常奇怪这家伙本来说要 打死他,怎么又忽然装做他的保护人。 “你很想知道我是谁,干过什么事,现在又干些什么。你太 好奇了,孩子。哎,不用急。我的话长呢。我倒过霉。你先听 着,等会再回答。我过去的身世,倒过霉三个字儿就可以说完 了。我是谁?伏脱冷。做些什么?做我爱做的事。完啦。你 要知道我的性格吗?只要对我好的或是我觉得投机的人,我对 他们和气得很。这种人可以百无禁忌,尽管在我小腿上踢几 脚,我也不会说一声哼,当心!可是,小乖乖!那些跟我找麻烦 的人,或是我觉得不对劲的,我会凶得象魔电。还得告诉你,我 把杀人当作——呸——这样的玩意儿!”说着他唾了一道口 ①黑桃为扑克牌的一种花色,A为每种花色中最大的牌。此处是指打枪的 靶子。 人间喜剧第五卷 水,“不过我杀人杀的很得体,倘使非杀不可的话。我是你们所 说的艺术家。别小看我,我念过班韦尼托·却利尼Ⅲ的《回忆 录》,还是念的意大利文原著!他是一个会作乐的好汉,我跟他 学会了模仿天意,所谓天意,就是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乱杀一 阵。我也学会了到处爱美。你说:单枪匹马跟所有的人作对, 把他们一齐打倒,不是挺美吗?对你们这个乱七八糟的社会组 织,我仔细想过。告诉你,孩子,决斗是小娃娃的玩意儿,简直 胡闹。两个人中间有一个多余的时候,只有傻瓜才会听凭偶然 去决定。决斗吗?就象猜铜板!呃!我一口气在黑桃A的中 心打进五颗子弹,一颗钉着一颗,还是在三十五步之外!有了 这些小本领,总以为打中个把人是没问题的了。唉!哪知我隔 开二十步打一个人竞没有中。对面那混蛋,一辈子没有拿过手 枪,可是你瞧!”他说着解开背心,露出象熊背一样多毛的胸 脯,生着一簇叫人又恶心又害怕的黄毛,“那乳臭未干的小于 竟然把我的毛烧焦了。”他把拉斯蒂涅的手指按在他乳房的一 个窟窿上。“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象你这个年纪,二十一岁。 我还相信一些东西,譬如说,相信一个女人的爱情,相信那些 弄得你七荤八素的荒唐事儿。我们交起手来,你可能把我打 死。假定我躺在地下了,你怎么办?得逃走喽,上瑞士去,白吃 爸爸的,而爸爸也没有几文。你现在的情形,让我来点醒你;我 的看法高人一等,因为我有生活经验,知道只有两条路好走: 不是糊里糊涂的服从,就是反抗。我,还用说吗?我对什么都 ①班韦尼托·却利尼(1 500 1 571),意大利著名雕塑家,以生活放浪喜欢 冒险闻名于世。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不服从。照你现在这个派头,你知道你需要什么,一百万家财, 而且要快;不然的话,你尽管胡思乱想,一切都是水中捞月,白 费!这一百万,我来给你吧。”他停了一下,望着欧也纳,“啊! 啊!现在你对伏脱冷老头的神气好一些了。一听我那句话,你 就象小姑娘听见人家说了声:晚上见,便理理毛,舐舐嘴唇,有 如喝过牛奶的猫咪。这才对啦。来,来,咱们合作吧。先算算 你那笔账,小朋友。家乡,咱们有爸爸,妈妈,祖姑母,两个妹妹 ●一个十八一个十七),两个兄弟●一个十五一个十岁),这是咱 们的花名朋。祖姑母管教两个妹妹,神甫教两个兄弟拉丁文。 家里总是多喝栗子汤,少吃白面包;爸爸非常爱惜他的裤子, 妈妈难得添一件冬衣和夏衣,妹妹们能将就便将就了。我什么 都知道,我住过南方。要是家里每年给你一千二,田里的收入 统共只有三千,那么你们的情形就是这样。咱们有一个厨娘, 一个当差,面子总要顾到,爸爸还是男爵呢。至于咱们自己,咱 们有野心,有鲍赛昂家撑腰,咱们拚着两条腿走去,心里想发 财,袋里空空如也;嘴里吃着伏盖妈妈的起码饭菜,心里爱着 圣日耳曼区的山珍海味;睡的是破床,想的是高堂大厦!我不 责备你的欲望。我的小心肝,野心不是个个人有的。你去问问 娘儿们,她们追求的是怎么样的男人,还不是野心家?野心家 比旁的男子腰粗臂胖,血中铁质更多,心也更热。女人强壮的 时候真快乐,真好看,所以在男人中专挑有力气的爱,便是给 他压坏也甘心。我一项一项举出你的欲望,好向你提出问题。 问题是这样:咱们肚子饿得象狼,牙齿又尖又快,怎么办才能 弄到大鱼大肉?第一要吞下民法,那可不是好玩的事,也学不 到什么;可是这一关非过不可。好,就算过了关,咱们去当律 人间喜剧第五卷 师,预备将来在重罪法庭当一个庭长,把一些英雄好汉,肩膀 上刺了T.F.Ⅲ打发出去,好让财主们太太平平的睡觉。这可 不是味儿,而且时间很长。先得在巴黎愁眉苦睑的熬两年,对 咱们馋诞欲滴的美果只许看,不许碰。老想要而要不到,才磨 人呢。倘若你面无血色,性格软绵绵的象条虫,那还不成问题; 不幸咱们的血象狮子的一样滚烫,胃口奇好,一天可以胡闹二 十次。这样你就受罪啦,受好天爷地狱里最凶的刑罚啦。就算 你安分守己,只喝牛奶,做些哀伤的诗;可是熬尽了千辛万苦, 憋着一肚子怨气之后,你总得,不管你怎样的胸襟高旷,先要 在一个混蛋手下当代理检察,在什么破落的小城里,政府丢给 你一千法郎薪水,好象把残羹冷饭扔给一条肉铺里的狗。你的 职司是钉在小偷背后狂吠,替有钱的人辩护,把有心肝的送上 断头台。你非这样不可!要没有靠山,你就在外酋法院里发霉。 到三十岁,你可以当一名年俸一千二的推事,倘若捧住饭碗的 话。熬到四十岁,娶一个磨坊主人的女儿,带来六千上下的陪 嫁。得啦,谢谢吧。要是有靠山,三十岁上你便是检察官,五千 法郎薪水,娶的是市长的女儿。再玩一下卑鄙的政治手段,譬 如读选举票,把自由党的曼努埃尔念做保王党的维莱勒(既然 押韵,用不着良心不安),你可以在四十岁上升做首席检察官, 还能当议员。你要注意,亲爱的孩子,这么做是要咱们昧一下 良心,吃二十年苦,无声无臭的受二十年难,咱们的姊妹只能 当老姑娘终身。还得奉告一句:首席检察官的缺份,全法国统 共只有二十个,候补的有两万,其中尽有些不要睑的,为了升 ①苦役犯肩上黥印T.F.两个字母,是苦役二字的缩写。 人间喜剧第五卷 官发财,不惜出卖妻儿子女。如果这一行你觉得倒胃口,那么 再来瞧瞧旁的。德·拉斯蒂涅男爵有意当律师吗?噢!好极 了!先得熬上十年,每月一千法郎开销,要一套藏书,一间事务 所,出去应酬,卑躬屈膝的巴结诉讼代理人,才能招揽案子,到 法院去吃灰。要是这一行能够使你出头,那也罢了;可是你去 问一问,五十岁左右每年挣五万法郎以上的律师,巴黎有没有 五个?吓!与其受这样的委屈,还不如去当海盗。再说,哪儿 来的本钱?这都泄气得很。不错,还有一条出路是女人的陪嫁。 哦,你愿意结婚吗?那等于把一块石头挂上自己的脖子。何况 为了金钱而结婚,咱们的荣誉感,咱们的志气,又放到哪儿去? 还不如现在就反抗社会!象一条蛇似的躺在女人前面,舐着丈 母的脚,做出叫母猪也害噪的卑鄙事情,呸!这样要能换到幸 福,倒还罢了。但这种情形之下娶来的老婆,会叫你倒霉得象 阴沟盖。跟自己的老婆斗还不如同男人打架。这是人生的三 岔口,朋友,你挑吧。你已经挑定了,你去过表亲鲍赛昂家,嗖 到了富贵气。你也去过高老头的女儿雷斯托太太家,闻到了巴 黎妇女的味道。那天你回来,睑上明明白白写着几个字:往上 爬!不顾一切的往上爬。我暗中叫好,心里想这倒是一个配我 脾胃的汉子。你要用钱,哪儿去找呢?你抽了姊妹的血。做弟 兄的多多少少全骗过姊妹的钱。你家乡多的是栗子,少的是洋 钱,天知道怎么弄来的一千五百法郎,往外溜的时候跟大兵出 门抢劫一样快,钱完了怎么办?用功吗?用功的结果,你现在 明白了,是给波阿雷那等角色老来在伏盖妈妈家租间屋子。跟 你情形相仿的四五万青年,此刻都有一个问题要解决:赶快挣 一笔财产。你是其中的一个。你想:你们要怎样的拚命,怎样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斗争;势必你吞我,我吞你,象一个瓶里的许多蜘蛛,因为根 本没有四五万个好缺份。你知道巴黎的人怎么打天下的?不 是靠天才的光芒,就是靠腐蚀的本领。在这个人堆里,不象炮 弹一般轰进去,就得象瘟疫一般钻进去。清白老实一无用处。 在天才的威力之下,大家会屈服;先是恨他,毁谤他,因为他一 口独吞,不肯分肥;可是他要坚持的话,大家便屈服了;总而言 之,没法把你埋在土里的时候,就向你磕头。雄才大略是少有 的,遍地风行的是腐化堕落。社会上多的是饭桶,而腐蚀便是 饭桶的武器,你到处觉得有它的刀尖。有些男人,全部家私不 过六千法郎薪水,老婆的衣着花到一万以上。收入只有一千二 的小职员也会买田买地。你可以看到一些女人出卖身体,为的 要跟贵族院议员的公子,坐了车到长野跑马场的中央大道上 去奔驰。女婿有了五万法郎进款,可怜的脓包高老头还不得不 替女儿还债,那是你亲眼目瞎的。你试着瞧吧,在巴黎走两三 步路要不碰到这一类的电玩意才怪。我敢把脑袋跟这一堆生 菜打赌,你要碰到什么你中意的女人,不管是谁,不管怎样有 钱,美丽,年轻,你马上掉在黄蜂窠里。她们受着法律束缚,什 么事都得跟丈夫明争暗斗。为了情人,衣着,孩子,家里的开 销,虚荣,所玩的手段,简直说不完,反正不是为了高尚的动 机。所以正人君子是大众的公敌。你知道什么叫做正人君子 吗?在巴黎,正人君子是不声不响,不愿分赃的人。至于那批 可怜的公共奴隶,到处做苦工而没有报酬的,还没有包括在 内;我管他们叫做相信上帝的傻瓜。当然这是德行的最高峰, 愚不可及的好榜样,同时也是苦海。倘若上帝开个玩笑,在最 后审判时缺席一下,那些好人包你都要愁眉苦睑!因此,你要 人间喜剧第五卷 想快快发财,必须现在已经有钱,或者装做有钱。耍弄大钱,就 该大刀阔斧的干,要不就完事大吉。三百六十行中,倘使有十 几个人成功得快,大家便管他们叫做贼。你自己去找结论吧。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跟厨房一样腥臭。要捞油水不能怕弄脏 手,只消事后洗干净;今日所谓道德,不过是这一点。我这样议 论社会是有权利的,因为我认识社会。你以为我责备社会吗? 绝对不是。世界一向是这样的。道德家永远改变不了它。人 是不完全的,不过他的作假有时多有时少,一般傻子便跟着说 风俗淳朴了,或是浇薄了。我并不帮平民骂富翁,上中下三等 的人都是一样的人。这些高等野兽,每一百万中间总有十来个 狠家伙,高高的坐在一切之上,甚至坐在法律之上,我便是其 中之一。你要有种,你就扬着睑一直线往前冲。可是你得跟忌 妒,毁谤,庸俗斗争,跟所有的人斗争。拿破仑碰到一个叫做奥 布里的陆军部长,差一点给送往殖民地。Ⅲ你自己忖一忖吧! 看你是否能每天早上起来,比隔夜更有勇气。倘然是的话,我 可以给你提出一个谁也不会拒绝的计划。喂,你听着。我有个 主意在这儿。我想过一种长老生活,在美国南部弄一大块田 地,就算十万阿尔邦吲吧。我要在那边种植,买奴隶,靠了卖 牛,卖烟草,卖林木的生意挣他几百万,把日子过得象小皇帝 一样;那种随心所欲的生活,蹲在这儿破窑里的人连做梦也做 ①一七九四年的拿破仑被国防委员会委员奥布里解除意大利方面军的炮 兵指挥。 ②阿尔邦为古量度名,约等于三十至五十公亩,因地域而异。在法国,一般 相当于四十二公亩。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不到的。我是一个大诗人。我的诗不是写下来的,而是在行动 和感情上表现的。此刻我有五万法郎,只够买四十名黑人。我 需要二十万法郎,因为我要两百个黑人,才能满足我长老生活 的瘾。黑人,你懂不懂?那是一些自生自发的孩子,你爱把他 们怎办就怎办,决没有一个好奇的检察官来过问。有了这笔黑 资本,十年之内可以挣到三四百万。我要成功了,就没有人盘 问我出身。我就是四百万先生,合众国公民。那时我才五十岁, 不至于发霉,我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总而言之,倘若我替 你弄到一百万陪嫁,你肯不肯给我二十万?两成佣金,不算太 多吧?你可以叫小媳妇儿爱你。一朝结了婚,你得表示不安, 懊恼,半个月功夫装做闷闷不乐。然后,某一天夜里,先来一番 装腔做势,再在两次亲吻之间,对你老婆说出有二十万的债, 当然那时要把她叫做心肝宝贝哕!这种戏文天天都有一批最 优秀的青年在搬演。一个少女把心给了你,还怕不肯打开钱袋 吗?你以为你损失了吗?不。一桩买卖就能把二十万捞回来。 凭你的资本,凭你的头脑,挣多大的家财都不成问题。ErgoⅢ, 你在六个月中间造成了你的幸福,造成了一个小娇娘的幸福, 还有伏脱冷老头的幸福,还有你父母姊妹的幸福,他们此刻不 是缺少木柴,手指冻得发疼吗?我的提议跟条件,你不用大惊 小怪!巴黎六十件美满的婚姻,总有四十七件是这一类的交 易。公证人公会曾经强逼某先生……” “要我怎么办呢?”拉斯蒂涅急不可待的打断了伏脱冷的 ①拉丁文:于是乎。旧时逻辑学及修辞学中的套头语,表示伏脱冷也念过 书。 人间喜剧第五卷 诂。 “噢,用不着你多费心的,”伏脱冷回答的时候,那种高兴 好比一个渔翁觉得鱼儿上了钩,“你听我说!凡是可怜的,遭难 的女子,她的心等于一块极需要爱情的海绵,只消一滴感情, 立刻膨胀。追求一个孤独,绝望,贫穷,想不到将来有大家私的 姑娘,呃!那简直是拿了一手同花顺子Ⅲ,或是知道了头奖的 号码去买奖券,或是得了消息去做公债。你的亲事就象在三合 土上打了根基。一朝有几百万家财落在那姑娘头上,她会当做 泥土一般扔在你脚下,说道:‘拿吧,我的心肝!拿吧,阿道尔 夫!阿尔弗雷德!拿吧,欧也纳!’只消阿道尔夫,阿尔弗雷德, 或者欧也纳有那聪明的头脑肯为她牺牲。所谓牺牲,不过是卖 掉一套旧衣服,换几个钱一同上蓝钟餐厅吃一顿香菌包子;晚 上再到昂必居喜剧院看一场戏;或者把表送往当铺,买一条披 肩送她。那些爱情的小玩意儿,无须跟你细说;多少女人都喜 欢那一套,譬如写情书的时候,在信笺上洒几滴水冒充眼泪等 等,我看你似乎完全懂得调情的把戏。你瞧,巴黎仿佛新大陆 上的森林,有无数的野蛮民族在活动,什么伊利诺斯人,休伦 人,吲都在社会上靠打猎过活。你是个追求百万家财的猎人, 得用陷阱,用鸟笛,用哨子去猎取。打猎的种类很多:有的猎取 陪嫁;有的猎取破产后的清算;吲有的出卖良心,有的出卖无 法抵抗的定户。圳凡是满载而归的人都被敬重,庆贺,受上流 社会招待。说句公平话,巴黎的确是世界上最好客的城市。如 同花顺子为纸牌中最高级的大牌。 伊利诺斯、休伦都是美洲的地名,当时都是未开化的地区。 资本主义社会中有的商人是靠倒闭清算而发财的。 出卖良心是指受贿赂的选举,出卖定户指报馆老板出让报纸。 人间喜剧第五卷 果欧洲各大京城高傲的贵族,不许一个声名狼藉的百万富翁 跟他们称兄道弟,巴黎自会对他张开臂膀,赴他的宴会,吃他 的饭,跟他碰杯,祝贺他的丑事。” “可是哪儿去找这样一个姑娘呢?”欧也纳问。 “就在眼前,听你摆布!” “维克托莉小姐吗?” “对啦!” “怎么?” “她已经爱上你了,你那个德·拉斯蒂涅男爵夫人!” “她一个子儿都没有呢,”欧也纳很诧异的说。 “噢!这个吗?再补上两句,事情就明白了。泰伊番老头 在大革命时代暗杀过他的一个朋友;他是跟咱们一派的好汉, 思想独往独来。他是银行家,弗雷德里克·泰伊番公司的大股 东;他想把全部家产传给独养儿子,把维克托莉一脚踢开。咱 家我,可不喜欢这种不平事儿。我好似堂吉诃德,专爱锄强扶 弱。如果上帝的意志要召回他的儿子,泰伊番自会承认女儿; 他好歹总要一个继承人,这又是人类天主的侵脾气;可是他不 能再生孩子,我知道。维克托莉温柔可爱,很快会把老子哄得 回心转意,用感情弄得他团团转,象个德国陀螺似的。你对她 的爱情,她感激万分,决不会忘掉,她会嫁给你。我么,我来替 天行道,叫上帝发愿。我有个生死之交的朋友,卢瓦尔军团Ⅲ 的上校,最近调进王家卫队。他听了我的话加入极端派的保王 党,他才不是固执成见的糊涂蛋呢。顺便得忠告你一句,好朋 ①滑铁卢一仗以后,拿破仑的一部分军队改编为卢瓦尔军团。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友,你不能拿自己的话当真,也不能拿自己的主张当真。有人 要收买你的主张,不妨出卖。一个自命为从不改变主张的人, 是一个永远走直线的人,相信自己永远正确的大傻瓜。世界上 没有原则,只有事故;没有法律,只有时势;高明的人同事故跟 时势打成一片,任意支配。倘若真有什么固定的原则跟法律, 大家也不能随时更换,象咱们换衬衫一样容易了。一个人用不 着比整个民族更智慧。替法国出力最少的倒是受人膜拜的偶 像,因为他老走激进的路;其实这等人至多只能放在博物院中 跟机器一块儿,挂上一条标签,叫他做拉法夷特Ⅲ,至于被每 个人丢石子的那位亲王,根本瞧不起人类,所以人家要他发多 少誓便发多少誓;他却在维也纳会议中使法国免于瓜分;他替 人争了王冠,人家却把污泥丢在他睑上。吲噢!什么事的底细 我都明白;人家的秘密我知道的才多呢!不用多说了。只消有 一天能碰到三个人对一条原则的运用意见一致,我就佩服,我 马上可以采取一个坚决的主张;可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这么 一天呢!对同一条法律的解释,法庭上就没有三个推事意见相 同。言归正传,说我那个朋友吧。只消我开声口,他会把耶稣 基督重新钉上十字架。凭我伏脱冷老头一句话,他会跟那个小 于寻事,他——对可怜的妹子连一个子儿都不给,哼!—— ……然后……” 伏脱冷站起身子,摆着姿势,好似一个剑术教师准备开步 ①拉法夷特(1757 1 834),法国将军,复辟时期的反对党领袖,一生并无重 大贡献而声名不衰,政制屡更,仍无影响。 ②指塔莱朗,在拿破仑时代以功封为亲王,王政时代仍居显职,可谓三朝元 老。波旁王朝复辟,塔莱朗在幕后出了很大的力量。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功架: “然后,请他回老家!” “怕死人了!”欧也纳道。“你是开玩笑吧,伏脱冷先生?” “呦!呦!呦!别紧张,”他回答。“别那么孩子气。你要 是愿意,尽管去生气,去冒火!说我恶棍,坏蛋,无赖,强盗,都 行,只别叫我骗子,也别叫我奸细!来吧,开口吧,把你的连珠 炮放出来吧!我原谅你,在你的年纪上那是挺自然的!我就是 过来人!不过得仔细想一想。也许有一天你干的事比这个更 要不得,你会去拍漂亮女人的马屁,接受她的钱。你已经在这 么想了。因为你要不在爱情上预支,你的梦想怎么能成功?亲 爱的大学生,德行是不可分割的,是则是,非则非,一点没有含 糊。有人说罪过可以补赎,可以用忏悔来抵销!哼,笑话!为 要爬到社会上的某一级而去勾引一个女人,离间一家的弟兄, 总之为了个人的快活和利益,明里暗里所干的一切卑鄙勾当, 你以为合乎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原则吗?一个纨祷子弟引诱 未成年的孩子,一夜之间夺去人家一半家产,凭什么只判两个 月徒刑?一个可怜的穷电在加重刑罚的情节Ⅲ中偷了一千法 郎,凭什么就判终身苦役?这是你们的法律。没有一条不荒谬。 戴了黄手套说漂亮话的人物,杀人不见血,永远躲在背后;普 通的杀人犯却在黑夜里用铁棍撬门进去,那明明是犯了加重 刑罚的条款了。我现在向你提议的,跟你将来所要做的,差别 只在于见血不见血。你还相信世界上真有什么固定不变的东 ①加重刑罚的情节为法律术语,例如手持武器,夜入人家,在刑事上即为加 重刑罚的情节。 人间喜剧第五卷 西!嗳!千万别把人放在眼里,倒应该研究一下民法上哪儿有 漏洞。只要不是彰明较著发的大财,骨子里都是大家遗忘了的 罪案,只是案子做得干净罢了。” “别说了,先生,我不能再听下去,你要叫我对自己都怀疑 了,这时我只能听感情指导。” “随你吧,孩子。我只道你是个硬汉;我再不跟你说什么 了。不过,最后交代你一句,”他目不转睛的瞪着大学生,“我的 秘密交给你了。” “不接受你计划,当然会忘掉的。” “说得好,我听了很高兴。不是么,换了别人,就不会这么 谨慎体贴了。别忘了我这番心意。等你半个月。要就办,不就 算了。” 眼看伏脱冷挟着手杖,若无其事的走了,拉斯蒂涅不禁想 道:“好一个铁石心肠的家伙!德·鲍赛昂太太文文雅雅对我 说的,他赤裸裸的说了出来。他拿钢铁般的利爪把我的心撕得 粉碎。干吗我要上德·纽沁根太太家去?我刚转好念头,他就 猜着了。关于德行,这强盗坯三言两语告诉我的,远过于多少 人物多少书本所说的。如果德行不允许妥协,我岂不是偷盗了 我的妹妹?” 他把钱袋往桌上一扔,坐下来胡思乱想。 “忠于德行,就是做一个伟大的殉道者!喝!个个人相信 德行,可是谁是有德行的?民众崇拜自由,可是自由的人民在 哪儿?我的青春还象明净无云的蓝天,可是巴望富贵,不就是 决定扯谎,屈膝,在地下爬,逢迎吹拍,处处作假吗?不就是甘 心情愿听那般扯过谎,屈过膝,在地下爬过的人使唤吗?要加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入他们的帮口,先得侍候他们。呸!那不行。我要规规矩矩, 清清白白的用功,日以继夜的用功,凭劳力来挣我的财产。这 是求富贵最慢的路,但我每天可以问心无愧的上床。白璧无 瑕,象百合一样的纯洁,将来回顾一生的时候,岂不挺美?我跟 人生,还象一个青年和他的未婚妻一样新鲜。伏脱冷却叫我看 到婚后十年的情景。该死!我越想越糊涂了。还是什么都不 去想,听凭我的感情指导吧。” 胖子西尔维的声音赶走了欧也纳的幻想,她报告说裁缝 来了。他拿了两口袋钱站在裁缝前面,觉得这个场面倒也不讨 厌。试过夜礼服,又试一下白天穿的新装,他马上变了一个人。 他心上想:“还怕比不上德·特拉伊?还不是一样的绅士 气派?” “先生,”高老头走进欧也纳的屋子说,“你可是问我德· 纽沁根太太上哪些地方应酬吗?” “是啊。” “下星期一,她要参加德·卡里利阿诺元帅的跳舞会。要 是你能够去,请你回来告诉我,她们姊妹俩是不是玩得痛快, 穿些什么衣衫,总之,你要样样说给我听。” “你怎么知道的?”欧也纳让他坐在火炉旁边问他。 “她的老妈子告诉我的。从泰蕾丝和康斯坦斯Ⅲ那边,我 打听出她们的一举一动。”他象一个年轻的情人因为探明了情 妇的行踪,对自己的手段非常得意。“你可以看到她们了,你!” ①泰蕾丝是德·纽沁根太太的贴身女仆,康斯坦斯是德·雷斯托太太的贴 身女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他的艳羡与痛苦都天真的表现了出来。 “还不知道呢,”欧也纳回答,“我要去见德·鲍赛昂太太, 问她能不能把我介绍给元帅夫人。” 欧也纳想到以后能够穿着新装上子爵夫人家,不由得暗 中欢喜。伦理学家所谓人心的深渊,无非指一些自欺欺人的思 想,不知不觉只顾自己利益的念头。那些突然的变化,来一套 『二义道德的高调,又突然回到老路上去,都是迎合我们求快乐 的愿望的。眼看自己穿扮齐整,手套靴子样样合格之后,拉斯 蒂涅又忘了敦品励学的决心。青年人陷于不义的时候,不敢对 良心的镜子照一照;成年人却不怕正视;人生两个阶段的不同 完全在于这一点。 几天以来,欧也纳和高老头这对邻居成了好朋友。他们心 照不宣的友谊,伏脱冷和大学生的不投机,其实都出于同样的 心理。将来倘有什么大胆的哲学家,想肯定我们的感情对物质 世界的影响,一定能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中找到不少确实的例 子,证明感情并不是抽象的。譬如说,看相的人推测一个人的 性格,决不能一望而知,象狗知道一个陌生人对它的爱f曾那么 快。有些无聊的人想淘汰古老的字眼,可是物以类聚这句成语 始终挂在每个人的嘴边。受到人家的爱,我们是感觉到的。感 情在无论什么东西上面都能留下痕迹,并且能穿越空间。一封 信代表一颗灵魂,等于口语的忠实的回声,所以敏感的人把信 当做爱情的至宝。高老头的盲目的感情,已经把他象狗一样的 本能发展到出神入化,自然能体会大学生对他的同情,钦佩和 好意。可是初期的友谊还没有到推心置腹的阶段。欧也纳以 前固然表示要见德·纽沁根太太,却并不想托老人介绍,而仅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仅希望高里奥漏出一点儿口风给他利用。高老头也直到欧也 纳访问了阿娜斯塔齐和德·鲍赛昂太太回来,当众说了那番 话,才和欧也纳提起女儿。他说: “亲爱的先生,你怎么能以为说出了我的名字,德·雷斯 托太太便生你的气呢?两个女儿都很孝顺,我是个幸福的父 亲。只是两个女婿对我不好。我不愿意为了跟女婿不和,叫两 个好孩子伤心;我宁可暗地里看她们。这种偷偷摸摸的快乐, 不是那些随时可以看到女儿的父亲所能了解的。我不能那么 办,你懂不懂?所以碰到好天气,先问过老妈子女儿是否出门, 我上爱丽舍田园大道去等。车子来的时候,我的心跳起来;看 她们穿扮那么漂亮,我多高兴。她们顺便对我笑一笑,噢!那 就象天上照下一道美丽的阳光,把世界镀了金。我呆在那儿, 她们还要回来呢。是呀,我又看见她们了!呼吸过新鲜空气, 睑蛋儿红红的。周围的人说:‘哦!多漂亮的女人!’我听了多 开心。那不是我的亲骨血吗?我喜欢替她们拉车的马,我愿意 做她们膝上的小狗。她们快乐,我才觉得活得有意思。各有各 的爱的方式,我那种爱又不妨碍谁,干吗人家要管我的事?我 有我享福的办法。晚上去看女儿出门上跳舞会,难道犯法吗? 要是去晚了,知道‘太太已经走了’,那我才伤心死呢!有一晚 我等到清早三点,才看到两天没有见面的娜齐。我快活得几乎 晕过去!我求你,以后提到我,一定得说我女儿孝顺。她们要 送我各式各样的礼物,我把她们拦住了,我说:‘不用破费呀! 我要那些礼物干什么?我一样都不缺少。’真的,亲爱的先生, 我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臭皮囊罢了,只是一颗心老跟着女 儿。” 人间喜剧第五卷 那时欧也纳想出门先上杜伊勒里公园溜溜,然后到了时 间去拜访德·鲍赛昂太太。高老头停了一会儿又说:“将来你 见过了德·纽沁根太太,告诉我你在两个之中更喜欢哪一 个。” 这次的散步是欧也纳一生的关键。有些女人注意到他了: 他那么美,那么年轻,那么体面,那么风雅!一看到自己成为路 人赞美的目标,立刻忘了被他罗掘一空的姑母姊妹,也忘了良 心的指摘。他看见头上飞过那个极象天使的魔电,五色翅膀的 撒旦,一路撒着红宝石,把黄金的箭射在宫殿前面,把女人们 涂得大红大紫,把简陋的王座蒙上恶俗的光彩;他听着那个虚 荣的魔电唠叨,把虚幻的光彩看作权势的象征。伏脱冷的议论 尽管那样的玩世不恭,已经深深的种在他心头,好比处女的记 忆中有个媒婆的影子,对她说过:“黄金和爱情,滔滔不尽!” 懒洋洋的溜达到五点左右,欧也纳去见德·鲍赛昂太太, 不料碰了个钉子,青年人无法抵抗的那种钉子。至此为止,他 觉得子爵夫人非常客气,非常殷勤;那是贵族教育的表现,不 一定有什么真情实意的。他一进门,德·鲍赛昂太太便做了一 个不高兴的姿势,冷冷的说: “德·拉斯蒂涅先生,我不能招待你,至少在这个时候!我 忙得很……” 对于一个能察言观色的人,而拉斯蒂涅已经很快的学会 了这一套,这句话,这个姿势,这副眼光,这种音调,源源本本 说明了贵族阶级的特性和习惯;他在丝绒手套下面瞧见了铁 掌,在仪态万方之下瞧见了本性和自私,在油漆之下发现了木 料。总之他听见了从王上到末等贵族一贯的口气:我是王。以 人间喜剧第五卷 前欧也纳把她的话过于当真,过于相信她的心胸宽大。不幸的 人只道恩人与受恩的人是盟友,以为一切伟大的心灵完全平 等。殊不知使恩人与受恩的人同心一体的那种慈悲,是跟真正 的爱情同样绝无仅有,同样不受了解的天国的热情,两者都是 优美的心灵慷慨豪爽的表现。拉斯蒂涅一心想踏进德·卡里 利阿诺公爵夫人的舞会,也就忍受了表姊的脾气。 “太太,”他声音颤危危的说,“没有要紧事儿,我也不敢来 惊动你,你包涵点儿吧,我回头再来。” “行,那么你来吃饭吧。”她对刚才的严厉有点不好意思 了;因为这位太太的好心的确不下于她的高贵。 虽则突然之间的转圜使欧也纳很感动,他临走仍不免有 番感慨:“爬就是了,什么都得忍受。连心地最好的女子一刹那 间也会忘掉友谊的诺言,把你当破靴似的扔掉,旁的女人还用 说吗?各人自扫门前雪,想不到竟是如此!不错,她的家不是 铺子,我不该有求于她。真得象伏脱冷所说的,象一颗炮弹似 的轰进去!” 想到要在于爵夫人家吃饭的快乐,大学生的牢骚也就很 快没有了。就是这样,好似命中注定似的,他生活中一切琐琐 碎碎的事故,都逼他如伏脱冷所说的,在战场上为了不被人杀 而不得不杀人,为了不受人骗而不得不骗人,把感情与良心统 统丢开,戴上假面具,冷酷无情的玩弄人,神不知电不觉的去 猎取富贵。 他回到子爵夫人家,发现她满面春风,又是向来的态度 了。两人走进饭厅,子爵早已等在那儿。大家知道,王政时代 是饮食最奢侈的时代。德·鲍赛昂先生什么都玩腻了,除了讲 人间喜剧第五卷 究吃喝以外,再没有旁的嗜好;他在这方面跟路易十八和德· 埃斯卡公爵Ⅲ是同道。他饭桌上的奢侈是外表和内容并重的。 欧也纳还是第一遭在世代管缨之家用餐,没有见识过这等场 面。舞会结束时的夜宵在帝政时代非常时行,军人们非饱餐一 顿,养足精神,应付不了国内国外的斗争。当时的风气把这种 夜宵取消了。欧也纳过去只参加过舞会。幸亏他态度持 重,——将来他在这一点上很出名的,而那时已经开始有些气 度,——并没显得大惊小怪。可是眼见镂刻精工的银器,席面 上那些说不尽的讲究,第一次领教到毫无声响的侍应,一个富 于想象的人怎么能不羡慕无时无刻不高雅的生活,而不厌弃 他早上所想的那种清苦生涯呢!他忽然想到公寓的情形,觉得 厌恶之极,发誓正月里非搬家不可:一则换一所干净的屋子, 一则躲开伏脱冷,免得精神上受他的威胁。头脑清楚的人真要 问,巴黎既有成千上万,有声无声的伤风败俗之事,怎么国家 会如此糊涂,把学校放在这个城里,让青年人聚集在一起?怎 么美丽的妇女还会受到尊重?怎么兑换商堆在铺面上的黄金 不至于从木钟吲里不翼而飞?再拿青年人很少犯罪的情形来 看,那些耐心的饥荒病者拚命压止馋痨的苦功,更令人佩服 了!穷苦的大学生跟巴黎的斗争,好好描写下来,便是现代文 明最悲壮的题材。 ①德·埃斯卡公爵(1747 1822),从一七七四年起任宫中掌膳大臣。路易 十八复辟后,仍任原职。一八二二年死于消化不良。路易十八闻讯,自诩 “消化能力比那个可怜的德·埃斯卡强多了”。 ②木钟为当时兑换商堆放金币之器物,有如我国旧时之钱板。 人间喜剧第五卷 德·鲍赛昂太太瞅着欧也纳逗他说话,他却始终不肯在 于爵面前开一声口。 “你今晚陪我上意大利剧院去吗?”子爵夫人问她的丈夫。 “能够奉陪在我当然是桩快乐的事,”子爵的回答殷勤之 中带点儿俏皮,欧也纳根本没有发觉,“可惜我要到多艺剧院 去会朋友。” “他的情妇喽,”她心里想。 “阿瞿达今晚不来陪你吗?”子爵问。 “不,”她回答的神气不大高兴。 “嗳,你一定要人陪的话,不是有拉斯蒂涅先生在这里 吗?” 子爵夫人笑盈盈的望着欧也纳,说道:“对你可不大方便 吧?” “夏多布里昂Ⅲ先生说过:法国人喜欢冒险,因为冒险之 中有光荣。”欧也纳欠了欠身回答。 过了一会,欧也纳坐在德·鲍赛昂太太旁边,给一辆飞快 的轿车送往那个时髦剧院。他走进一个正面的包厢,和子爵夫 人同时成为无数手眼镜的目标,子爵夫人的装束美艳无比。欧 也纳几乎以为进了神仙世界。再加销魂荡魄之事接踵而至。 子爵夫人问道:“你不是有话跟我说吗?呦!你瞧,德·纽 沁根太太就离我们三个包厢。她的姊姊同德·特拉伊先生在 另外一边。” ①夏多布里昂(176s 1848),法国作家。一八二二年至一八二四年司曾任 法国外交大臣。 人间喜剧第五卷 子爵夫人说着对罗什菲德小姐的包厢瞟了一眼,看见德 ·阿瞿达先生并没在座,顿时容光焕发。 “她可爱得很,“欧也纳瞧了瞧德·纽沁根太太。 “她的眼睫毛黄得发白。” “不错,可是多美丽的细腰身!” “手很大。” “噢!眼睛美极了!” “睑太长。” “长有长的漂亮。” “真的吗?那是她运气了。你瞧她手眼镜举起放下的姿势! 每个动作都脱不了高里奥气息,”子爵夫人这些话使欧也纳大 为诧异。 德·鲍赛昂太太擎着手眼镜照来照去,似乎并没注意德 ·纽沁根太太,其实是把每个举动瞧在眼里。剧院里都是漂亮 人物。可是德·鲍赛昂太太的年轻,俊俏,风流的表弟,只注意 但斐纳·德·纽沁根一个,叫但斐纳看了着实得意。 “先生,你对她尽瞧下去,要给人家笑话了。这样不顾一切 的死钉人是不会成功的。” “亲爱的表姊,我已经屡次承蒙你照应,倘使你愿意成全 我的话,只请你给我一次惠而不费的帮助。我已经入迷了。” “这么快?” “是的。” “就是这一个吗?” “还有什么旁的地方可以施展我的抱负呢?”他对表姊深 深的望了一眼,停了一会儿又道:“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跟德·贝里夫人很要好。你见到她的时候,请你把我介绍给 她,带我去赴她下星期一的跳舞会。我可以在那儿碰到德·纽 沁根太太,试试我的本领。” “好吧,既然你已经看中她,你的爱情一定顺利。瞧,德· 玛赛在德·加拉蒂奥讷公主的包厢里。德·纽沁根太太在受 罪啦,她气死啦。要接近一个女人,尤其银行家的太太,再没比 这个更好的机会了。昂丹大道的妇女都是喜欢报复的。” “你碰到这情形又怎么办?” “我么,我就不声不响的受苦。” 这时德·阿瞿达侯爵走进德·鲍赛昂太太的包厢。 他说:“因为要来看你,我把事情都弄糟啦,我先提一声, 免得我白白牺牲。” 欧也纳觉得子爵夫人睑上的光辉是真爱情的表示,不能 同巴黎式的调情打趣、装腔作势混为一谈。他对表姊钦佩之 下,不说话了,叹了口气把座位让给阿瞿达,心里想:“一个女 人爱到这个地步,真是多高尚,多了不起!这家伙为了一个玩 具式的娃娃把她丢了,真叫人想不通。”他象小孩子一样气愤 之极,很想在德·鲍赛昂太太脚下打滚,恨不得有魔电般的力 量把她抢到自己心坎里,象一只鹰在平原上把一头还没断奶 的小白山羊抓到窠里去。在这个粉白黛绿的博物院中没有一 幅属于他的画,没有一个属于他的情妇,他觉得很委屈。他想: “有一爪l情妇等于有了王侯的地位,有了权势的标识!”他望着 德·纽沁根太太,活象一个受了侮辱的男子瞪着敌人。子爵夫 人回头使了个眼色,对他的知情识趣表示不胜感激。台上第一 幕刚演完。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她问阿瞿达:“你和德·纽沁根太太相熟,可以把拉斯蒂 涅先生介绍给她吗?” 侯爵对欧也纳说:“哦,她一定很高兴见见你的。” 漂亮的葡萄牙人起身挽着大学生的手臂,一眨眼便到了 德·纽沁根太太旁边。 “男爵夫人,”侯爵说道,“我很荣幸能够给你介绍这位欧 也纳·德·拉斯蒂涅骑士,德·鲍赛昂太太的表弟。他对你印 象非常深刻,我有心成全他,让他近前来瞻仰瞻仰他的偶像。” 这些话多少带点打趣和唐突的口吻,可是经过一番巧妙 的掩饰,永远不会使一个女人讨厌。德·纽沁根太太微微一 笑,把丈夫刚走开而留下的座位让欧也纳坐了。 她说:“我不敢请你留在这儿,一个人有福分跟德·鲍赛 昂太太在一起,是不肯走开的。” “可是,太太,”欧也纳低声回答,“如果我要讨表姊的欢 心,恐怕就该留在你身边。”他又提高嗓子:“侯爵来到之前,我 们正谈着你,谈着你大方高雅的风度。” 德·阿瞿达先生抽身告辞了。 “真的,先生,你留在我这儿吗?”男爵夫人说,“那我们可 以相熟了,家姊和我提过你,真是久仰得很!” “那么她真会作假,她早已把我挡驾了。” “怎么呢?” “太太,我应当把原因告诉你;不过要说出这样一桩秘密, 先得求你包涵。我是令尊大人的邻居,当初不知道德·雷斯托 太太是他的女儿。我无意中,冒冒失失提了一句,把令姊和令 姊夫得罪了。你真想不到,德·朗热公爵夫人和我的表姊,认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为这种背弃父亲的行为多么不合体统。我告诉她们经过情形, 她们笑坏了。德·鲍赛昂太太把你同令姊做比较,说了你许多 好话,说你待高里奥先生十分孝顺。真是,你怎么能不孝顺他 呢?他那样的疼你,叫我看了忌妒。今儿早上我和令尊大人谈 了你两小时。刚才陪表姊吃饭的时候,我脑子里还装满了令尊 的那番话,我对表姊说:我不相信你的美貌能够跟你的好心相 比。大概看到我对你这样仰慕,德·鲍赛昂太太才特意带我上 这儿来,以她那种惯有的殷勤对我说,我可以有机会碰到你。” “先生,”银行家太太说,“承你的情,我感激得很。不久我 们就能成为老朋友了。” “你说的友谊固然不是泛泛之交,我可永远不愿意做你的 朋友。” 初出茅庐的人这套印版式的话,女人听了总很舒服,惟有 冷静的头脑才会觉得这话空洞贫乏。一个青年人的举动,音 调,目光,使那些废话变得有声有色。德·纽沁根太太觉得拉 斯蒂涅风流潇洒。她象所有的女子一样,没法回答大学生那些 单刀直入的话,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 “是的,姊姊对可怜的父亲很不好。他却是象上帝一样的 疼我们。德·纽沁根先生只许我在白天接待父亲,我没有法儿 才让步的。可是我为此难过了多少时候,哭了多少回。除了平 时虐待之外,这种霸道也是破坏我们夫妇生活的一个原因。旁 人看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子,实际却是最痛苦的。我对你说这 些话,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可是你认识我父亲,不能算外人 了。” “噢!”欧也纳回答,“象我这样愿意把身心一齐捧给你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人,你永远不会碰到第二个。你不是要求幸福么?”他用那种直 扣心弦的声音说,“啊!如果女人的幸福是要有人爱,有人疼; 有一个知己可以诉说心中的欲望,梦想,悲哀,喜悦;把自己的 心,把可爱的缺点和美妙的优点一齐显露出来,不怕被人拿去 利用;那么请相信我,这颗赤诚的心只能在一个年轻的男子身 上找到,因为他有无穷的幻想,只消你有一点儿暗示,他便为 你赴汤蹈火;他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想知道,因为你便是 他整个的世界。我啊,请不要笑我幼稚,我刚从偏僻的外酋来, 不懂世故,只认识一般心灵优美的人;我没有想到什么爱情。 承我的表姊瞧得起,把我看做心腹;从她那儿我才体会到热情 的宝贵;既然没有一个女人好让我献身,我就象薛侣班Ⅲ一样 爱慕所有的女人。可是我刚才进来一看见你,便象触电似的被 你吸住了。我想你已经想了好久!可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这样 的美。德·鲍赛昂太太叫我别尽瞧着你,她可不知道你美丽的 红唇,洁白的皮色,温柔的眼睛,叫人没有法子不看。你瞧,我 也对你说了许多疯话,可是请你让我说吧。” 女人最喜欢这些絮絮叨叨的甜言蜜语,连最古板的妇女 也会听进去,即使她们不应该回答。这么一开场,拉斯蒂涅又 放低声音,说了一大堆体己话;德·纽沁根太太的笑容明明在 鼓励他。她不时对德·加拉蒂奥讷公主包厢里的德·玛赛瞟 上一眼。拉斯蒂涅陪着德·纽沁根太太,直到她丈夫来找她回 去的时候。 ①薛侣班,博马舍(1732 1799)的喜剧《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人物,年少风 流,渴望爱情。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太太,”欧也纳说,“在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的舞会 之前,我希望能够去拜访你。” “既然内人请了你,她一定欢迎你的,”德·纽沁根男爵 说。一看这个臃肿的阿尔萨斯人的大圆睑,你就知道他是个老 滑头。 德·鲍赛昂太太站起来预备和阿瞿达一同走了。欧也纳 一边过去作别,一边想:“事情进行得不错;我对她说‘你能不 能爱我?’她并不怎么吃惊。缰绳已经扣好,只要跳上去就行 了。”他不知道男爵夫人根本心不在焉,正在等德·玛赛的一 封信,一封令人心碎的决裂的信。欧也纳误会了这意思,以为 自己得手了,满心欢喜,陪子爵夫人走到戏院外边的廊下,大 家都在那儿等车。 欧也纳走后,阿瞿达对于爵夫人笑着说:“你的表弟简直 换了一个人。他要冲进银行去了。看他象鳗鱼一般灵活,我相 信他会抖起来的。也只有你会叫他挑中一个正需要安慰的女 人。” “可是,”德·鲍赛昂太太回答,“先得知道她还爱不爱丢 掉她的那一个。” 欧也纳从意大利剧院走回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一路打着 如意算盘。他刚才发现德·雷斯托太太注意他,不管他在于爵 夫人的包厢里,还是在德·纽沁根太太包厢里,他料定从此那 位伯爵夫人不会再把他挡驾了。他也预计一定能够讨元帅夫 人喜欢,这样他在巴黎高等社会的中心就有了四个大户人家 好来往。他已经懂得,虽然还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在这个复杂 的名利场中,必须抓住一个机纽,才能高高在上的控制机器; 人间喜剧第五卷 而他自问的确有叫轮子搁浅的力量。“倘若德·纽沁根太太对 我有意,我会教她怎样控制她的丈夫。那家伙是做银钱生意 的,可以帮我一下子发一笔大财。”这些念头,他并没想得这样 露骨,他还不够老练,不能把局势看清,估计,细细的筹划;他 的主意只象轻云一般在天空飘荡,虽没有伏脱冷的计划狠毒, 可是放在良心的坩埚内熔化之下,也未必能提出多少纯粹的 分子了。一般人就是从这一类的交易开始,终于廉耻荡然,而 今日社会上也相习成风,恬不为怪。方正清白,意志坚强,嫉恶 如仇,认为稍出常规便是罪大恶极的人物,在现代比任何时代 都寥落了。过去有两部杰作代表这等清白的性格,一是莫里哀 的阿尔赛斯特Ⅲ,一是比较晚近的瓦尔特·司各特的迪恩斯吲 父女。也许性质相反的作品,把一个上流人物,一个野心家如 何抹煞良心,走邪路,装了伪君子而达到目的,曲曲折折描写 下来,会一样的美,一样的动人心魄。 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门口,已经对纽沁根太太着了迷,觉得 她身段窈窕,象燕子一样轻巧。令人心醉的眼睛,仿佛看得见 血管而象丝织品一样细腻的皮肤,迷人的声音,金黄的头发, 他都一一回想起来;也许他走路的时候全身的血活动了,使脑 海中的形象格外富于诱惑性。他粗手粗脚的敲着高老头的房 门,喊: “喂,邻居,我见过但斐纳太太了。” “在哪儿?” ①阿尔赛斯特,莫里哀(1622 1673)的喜剧《恨世者》中的主人公。 ②迪恩斯,司各特的小说《中洛辛郡的心脏》中的人物。 人间喜剧第五卷 “意大利剧院。” “她玩得怎么样?请进来喔。”老人没穿好衣服就起来开了 门,赶紧睡下。 “跟我说呀,她怎么样?”他紧跟着问。 欧也纳还是第一次走进高老头的屋子。欣赏过女儿的装 束,再看到父亲住的丑地方,他不由得做了个吃惊的姿势。窗 上没有帘子,糊壁纸好几处受了潮气而脱落,卷缩,露出煤烟 熏黄的石灰。老头儿躺在破床上,只有一条薄被,压脚的棉花 毯是用伏盖太太的旧衣衫缝的。地砖潮湿,全是灰。窗子对面, 一口旧红木柜子,带一点儿鼓形,铜拉手是蔓藤和花叶纠结在 一处的形状;一个木板面子的洗睑架,放着睑盆和水壶,旁边 是全套剃胡子用具。壁角放着几双鞋;床头小几,底下没有门, 面上没有云石;壁炉没有生过火的痕迹,旁边摆一张胡桃木方 桌,高老头毁掉镀金盘子就是利用桌上的横档。一口破书柜上 放着高老头的帽子。这套破烂家具还包括两把椅子,一张草垫 陷下去的大靠椅。红白方格的粗布床幔,用一条破布吊在天花 板上。便是最穷的掮客住的阁楼,家具也比高老头在伏盖家用 的好一些。你看到这间屋子会身上发冷,胸口发闷;象监狱里 阴惨惨的牢房。幸而高老头没有留意欧也纳把蜡烛放在床几 上时的表情。他翻了个身,把被寓一直盖到下巴颏儿。 “哎,你说,两姊妹你喜欢哪一个?” “我喜欢但斐纳太太,”大学生回答,“因为她对你更孝 顺。” 听了这句充满感情的话,老人从床上伸出胳膊,握着欧也 纳的手,很感动的说: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多谢多谢,她对你说我什么来着?” 大学生把男爵夫人的话背了一遍,渲染一番,老头儿好象 听着上帝的圣旨。 “好孩子!是呀,是呀,她很爱我啊。可是别相信她说阿娜 斯塔齐的话,姊妹俩为了我彼此忌妒,你明白么?这更加证明 她们的孝心。娜齐也很爱我,我知道的。父亲对儿女,就跟上 帝对咱们一样。他会钻到孩子们的心底里去,看他们存心怎么 样。她们两人心地一样好。噢!要再有两个好女婿,不是太幸 福了吗?世界上没有全福的。倘若我住在她们一起,只要听到 她们的声音,知道她们在那儿,看到她们走进走出,象从前在 我身边一样,那我简直乐死了。她们穿得漂亮吗?” “漂亮。可是,高里奥先生,既然你女儿都嫁得这么阔,你 怎么还住在这样一个贫民窟里?” “嘿,”他装做满不在乎的神气说,“我住得再好有什么相 干?这些事情我竞说不上来;我不能接连说两句有头有尾的 话。总而言之,一切都在这儿,”他拍了拍心寓。“我么,我的生 活都在两个女儿身上。只要她们能玩儿,快快活活,穿得好,住 得好;我穿什么衣服,睡什么地方,有什么相干?反正她们暖和 了,我就不觉得冷;她们笑了,我就不会心烦;只有她们伤心了 我才伤心。你有朝一日做了父亲,听见孩子们嘁嘁喳喳,你心 里就会想:‘这是从我身上出来的!’你觉得这些小生命每滴血 都是你的血,是你的血的精华,——不是么!甚至你觉得跟她 们的皮肉连在一块儿,她们走路,你自己也在动作。无论哪儿 都有她们的声音在答应我。她们眼神有点儿不快活,我的血就 冻了。你终有一天知道,为了她们的快乐而快乐,比你自己快 人间喜剧第五卷 乐更快乐。我不能向你解释这个,只能说心里有那么一股劲, 叫你浑身舒畅。总之,我一个人过着三个人的生活。我再告诉 你一件古怪事儿好不好?我做了父亲,才懂得上帝。他无处不 在,既然世界是从他来的。先生,我对女儿便是这样的无处不 在。不过我爱我的女儿,还胜过上帝爱人类;因为人不象上帝 一样的美,我的女儿却比我美得多。我跟她们永远心贴着心, 所以我早就预感到,你今晚会碰到她们。天哪!要是有个男人 使我的小但斐纳快活,把真正的爱I青给她,那我可以替那个男 人擦靴子,跑腿。我从她女佣人那里知道,德·玛赛那小于是 条恶狗,我有时真想扭断他的脖子。哼,他竞不知道爱一个无 价之宝的女人,夜莺般的声音,生得象天仙一样!只怪她没有 眼睛,嫁了个阿尔萨斯死胖子。姊妹俩都要俊俏温柔的后生才 配得上;可是她们的丈夫都是她们自己挑的。” 那时高老头伟大极了。欧也纳从没见过他表现那种慈父 的热情。感情有股熏陶的力量;一个人不论如何粗俗,只要表 现出一股真实而强烈的情感,就有种特殊的气息,使容貌为之 改观,举动有生气,声音有色彩。往往最蠢的家伙,在热情鼓动 之下,即使不能在言语上,至少能在思想上达到雄辩的境界, 他仿佛在光明的领域内活动。那时老人的声音举止,感染力不 下于名演员。归根结底,我们优美的感情不就是意志的表现 么? “告诉你,”欧也纳道,“她大概要跟德·玛赛分手了,你听 了高兴吗?那花花公子丢下她去追加拉蒂奥讷公主。至于我, 我今晚已经爱上了但斐纳太太。” “哦!”高老头叫着。 人间喜剧第五卷 “是呀。她并不讨厌我。咱们淡情谈了一小时,后天星期 六我要去看她。” “哦!亲爱的先生,倘使她喜欢你,我也要喜欢你呢!你心 肠好,不会给她受罪。你要欺骗她,我就割掉你的脑袋。一个 女人一生只爱一次,你知道不知道?天!我尽说傻话,欧也纳 先生。你在这儿冷得很。哎啊!你跟她谈过话喽,她叫你对我 说些什么呢?” “一句话也没有,”欧也纳心里想,可是他高声回答:“她告 诉我,说她很亲热的拥抱你。” “再见吧,邻居。希望你睡得好,做好梦。凭你刚才那句话, 我就会做好梦了。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今晚你简直是我的 好天使,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女儿的气息。” 欧也纳睡下时想道:“可怜的老头儿,哪怕铁石心肠也得 被他感动呢。他的女儿可一点没有想到他,当他外人一样。” 自从这次谈话以后,高老头把他的邻居看做一个朋友,一 个意想不到的心腹。他们的关系完全建筑在老人的父爱上面; 没有这一点,高老头跟谁也不会亲近的。痴情汉的计算从来不 会错误。因为欧也纳受到但斐纳的重视,高老头便觉得跟这个 女儿更亲近了些,觉得她对自己的确更好一些。并且他已经把 这个女儿的痛苦告诉欧也纳,他每天都要祝福一次的但斐纳 从来没有得到甜蜜的爱情。照他的说法,欧也纳是他遇到的最 可爱的青年,他也似乎预感到,欧也纳能给但斐纳从来未有的 快乐。所以老人对邻居的友谊一天天的增加,要不然,我们就 无从得知这件故事的终局了。 第二天,高老头在饭桌上不大自然的瞧着欧也纳的神气, 人间喜剧第五卷 和他说的几句话,平时同石膏像一样而此刻完全改变了的面 容,使同住的人大为奇怪。伏脱冷从密谈以后还是初次见到大 学生,似乎想猜透他的心思。隔夜睡觉之前,欧也纳曾经把眼 前阔大的天地估量一番,此刻记起伏脱冷的计划,自然联想到 泰伊番小姐的陪嫁,不由得瞧着维克托莉,正如一个极规矩的 青年瞧一个有钱的闺女。碰巧两人的眼睛遇在一块。可怜的 姑娘当然觉得欧也纳穿了新装挺可爱。双方的目光意味深长, 拉斯蒂涅肯定自己已经成为她心目中的对象;少女们不是都 有些模糊的欲望,碰到第一个迷人的男子就想求得满足吗?欧 也纳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叫:“八十万!八十万!”可是又突然 想到隔夜的事,认为自己对纽沁根太太别有用心的热情,确乎 是一帖解毒剂,可以压制他不由自主的邪念。 他说:“昨天意大利剧院演唱罗西尼的《塞维勒的理发 师》,我从没听过那么美的音乐。喝!在意大利剧院有个包厢 多舒服!” 高老头听了,马上竖起耳朵,仿佛一条狗看到了主人的动 作。 “你们真开心,”伏盖太太说,“你们男人爱怎么玩儿就怎 么玩儿。” “你怎么回来的?”伏脱冷问。 “走回来的。” “哼,”伏脱冷说,“要玩就得玩个痛快。我要坐自己的车, 上自己的包厢,舒舒服服的回来。要就全套,不就拉倒!这是 我的口号。” “这才对啦,”伏盖太太凑上一句。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要到德·纽沁根太太家去吧,”欧也纳低声对高里奥 说,“她一定很高兴看到你,会向你打听我许多事。我知道她一 心希望我的表姊德·鲍赛昂子爵夫人招待她。你不妨告诉她, 说我太爱她了,一定使她满足。” 拉斯蒂涅赶紧上学校,觉得在这所怕人的公寓里耽得越 少越好。他差不多闲荡了一整天,头里热烘烘的,象抱着热烈 的希望的年轻人一样。他在卢森堡公园内从伏脱冷的议论想 开去,想到社会和人生,忽然碰到他的朋友毕安训。 “你干吗一本正经的板着睑?”医学生说着,抓着他的胳膊 往卢森堡宫前面走去。 “脑子里尽想些坏念头,苦闷得很。” “什么坏念头?那也可以治啊。” “怎么治?” “只要屈服就行了。” “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管打哈哈。你念过卢梭没有?” “念过。” “他著作里有一段,说倘使身在巴黎,能够单凭一念之力, 在中国杀掉一个年老的满大人Ⅲ,因此发财;读者打算怎么 办?你可记得?” “记得。” “那么你怎么办?” “噢!满大人我已经杀了好几打了。” ①十八、十九世纪的法国人通常把中国的大官称为“满大人”,因为那时是 满清皇朝。 130 人间喜剧第五卷 “说正经话,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只消你点点头就行,你干 不干?” “那满大人是不是老得很了?呃,老也罢,少也罢,痨病也 罢,健康也罢,我吗,吓!我不干。” “你是个好人,毕安训。不过要是你爱上一个女人,爱得你 肯把灵魂翻身,而你非得有钱,有很多的钱,供给她衣着,车 马,满足她一切想入非非的欲望,那你怎么办?” “嗳,你拿走了我的理性,还要我用理性来思想!” “毕安训,我疯了,你把我治一治吧。我有两个妹子,又美 又纯洁的天使,我要她们幸福。从今儿起五年之间,哪儿去弄 二十万法郎给她们做陪嫁?你瞧,人生有些关口非大手大脚赌 一下不可,不能为了混口苦饭吃而蹉跎了幸福。” “每个人踏进社会的时候都遇到这种问题。而你想快刀斩 乱麻,马上成功。朋友,要这样干,除非有亚历山大那样的雄才 大略,要不然你会坐牢。我么,我情愿将来在外酋过平凡的生 活,老老实实接替父亲的位置。在最小的小圈子里,跟在最大 的大环境里,感情同样可以得到满足。拿破仑吃不了两顿晚 饭,他的情妇也不能比嘉布遣会医院的实习医生多几个。咱们 的幸福,朋友,离不了咱们的肉体;幸福的代价每年一百万也 罢,两千法郎也罢,实际的感觉总是那么回事。所以我不想要 那个中国人的性命。” “谢谢你,毕安训,我听了你的话怪舒服。咱们永远是好朋 友。” 人间喜剧第五卷 13l “喂,”医学生说,“我刚才在植物园上完居维埃Ⅲ的课出 来,看见米旭诺和波阿雷坐在一张凳上,同一个男人谈话。去 年国会附近闹事的时候,我见过那家伙,很象一个暗探,冒充 靠利息过活的布尔乔亚。你把米旭诺和波阿雷研究一下吧,以 后我再告诉你为什么。再见,我要去上四点钟的课了。” 欧也纳回到公寓,高老头正等着他。 “你瞧,”那老人说,“她有信给你。你看她那一笔字多好!” 欧也纳拆开信来。 先生,家严说你喜欢意大利音乐,如果你肯赏光驾临我的包厢, 我将非常欣幸。星期六我们可以听到福多尔和佩莱格里尼吲,相信 你不会拒绝的。德·纽沁根先生和我,一致请你到舍间来用便饭。倘 蒙俯允,他将大为高兴,因为他可以摆脱丈夫的苦役,不必再陪我上 戏院了。毋须赐复,但候光临,并请接受我的敬意。 D.N. 欧也纳念完了信,老人说:“给我瞧瞧。”他嗖了嗖信纸又 道:“你一定去的,是不是?嗯,好香!那是她手指碰过的啊!” 欧也纳私下想:“照理女人不会这样进攻男人的。她大概 想利用我来挽回德·玛赛,心中有了怨恨才会做出这种事 来。” “喂,你想什么呀?”高老头问。 欧也纳不知道某些女子的虚荣简直象发狂一样,为了踏 ①居维埃(1769 1 832),法国著名动物学家,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的奠 基人。从十八世纪末期起,巴黎的“植物园”亦称“博物馆”,没有生物,化 学,植物学等自然科学讲座及实验室。一八0二年,居维埃在此任教授。 ②前者为女高音,后者为男低音,都是当时有名的歌唱家。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进圣日耳曼区阀阅世家的大门,一个银行家的太太作什么牺 牲都肯。那时的风气,能出入圣日耳曼区贵族社会的妇女,被 认为高人一等。大家把那个社会的人叫做小王宫的太太们Ⅲ, 领袖群伦的便是德·鲍赛昂太太,德·朗热公爵夫人,德·摩 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昂丹大道的妇女想挤进那个群星照耀的 高等社会的狂热,只有拉斯蒂涅一个人不曾得知。但他对但斐 纳所存的戒心,对他不无好处,因为他能保持冷静,能够向人 家提出条件而不至于接受人家的条件。 “噢!是的,我一定去,”欧也纳回答高老头。 因此他是存着好奇心去看纽沁根太太,要是那女的瞧他 不起,他反而要为了热情冲动而去了。虽然如此,他还是心焦 得很,巴不得明天出发的时间快点儿来到。青年人初次弄手段 也许和初恋一样甜蜜。胜券可操的把握使人喜悦不尽,这种喜 悦男人并不承认,可是的确造成某些妇女的魅力。容易成功和 难于成功同样能刺激人的欲望。两者都是引起或者培养男子 的热情的。爱情世界也就是分成这两大阵地。也许这个分野 是气质促成的,因为气质支配着人与人的关系。忧郁的人需要 女子若即若离的卖弄风情来提神;而神经质或多血质的人碰 到女子抵抗太久了,说不定会掉头不顾。换句话说,哀歌主要 是淋巴质的表现,正如颂歌是胆质的表现。吲 欧也纳一边装扮,一边体味那些小小的乐趣,青年们怕人 ①指当时有资格出入御弟(即后来的查理十世)王府的一批贵妇。 ②淋巴质指纤弱萎蘼的气质;胆质指抑郁易怒的气质,这是西洋老派医学 的一种说法。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取笑,一般都不敢提到这种得意,可是虚荣心特别感到满足。 他梳头发的时候,想到一个漂亮女子的目光会在他漆黑的头 发卷中打转。他做出许多陉模怪样,活象一个更衣去赴跳舞会 的小姑娘。他解开上衣,沾沾自喜的瞧着自己的细腰身,心上 想:“当然,不如我的还多呢!”公寓中全班人马正围着桌子吃 饭,他下楼了,喜洋洋的受到众人喝彩。看见一个人穿扮齐整 而大惊小怪,也是包饭公寓的一种风气。有人穿一套新衣,每 个人就得开声口。 “得,得,得,得,”毕安训把舌头抵着上颚作响,好似催马 快走一般。 “吓!好一个王孙公子的派头!”伏盖太太道。 “先生是去会情人吧?”米旭诺小姐表示意见。 “怪样子!”画家嚷道。 “候候你太太,”博物院管事说。 “先生有太太了?”波阿雷问。 “柜子里的太太,好走水路,包不褪色,二十五法郎起码, 四十法郎为止,新式花样,不怕冲洗,上好质地,半丝线,半棉 料,半羊毛,包医牙痛,包治王家学会钦定的疑难杂症!对小娃 娃尤其好,头痛,充血,食道病,眼病,耳病,特别灵验,”伏脱冷 用滑稽的急口令,和江湖卖艺的腔调叫着,“这件妙物要多少 钱看一看呀?两个铜子吗?不,完全免费。那是替蒙古大皇帝 造的,全欧洲的国王都要瞧一眼的!大家来吧!向前走,买票 房在前面,喂,奏乐,勃龙,啦,啦,脱冷!啦,啦,蓬!蓬!喂,吹 小笛子的,你把音吹走了,等我来揍你!” “天哪!这个人多好玩,”伏盖太太对库蒂尔太太说,“有他 人间喜剧第五卷 在一块儿永远不觉得无聊。” 正在大家说笑打诨的时候,欧也纳发觉泰伊番小姐偷偷 瞅了他一眼,咬了咬库蒂尔太太的耳朵。 西尔维道:“车来了。” 毕安训问:“他上哪儿吃饭呀?” “德·纽沁根男爵夫人家里。” “高里奥先生的女儿府上,”大学生补上一句。 大家的目光转向老面条商,老面条商不胜艳羡的瞧着欧 也纳。 拉斯蒂涅到了圣拉扎尔街。一座轻巧的屋子,十足地道的 银行家住宅,单薄的廊柱,毫无气派的回廊,就是巴黎的所谓 漂亮。不惜工本的讲究,人造云石的装饰,五彩云石镶嵌的楼 梯台。小客厅挂满意大利油画,装饰象咖啡馆。男爵夫人愁容 满面而勉强掩饰的神气不是假装的,欧也纳看了大为关心。他 自以为一到就能叫一个女人快乐,不料她竟是愁眉不展。这番 失望刺激了他的自尊心。他把她心事重重的神色打趣了一番, 说道: “太太,我没有资格要你信任我。要是我打搅你,请你老实 说。” “哦!你别走。你一走就剩我一个人在家了。纽沁根在外 边应酬,我不愿意孤零零的呆在这儿。我闷得慌,需要散散心 才好。” “有什么事呢?” 她道:“绝对不能告诉你。” “我就想知道,就想参加你的秘密。”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或许……”她马上改口道,“噢,不行。夫妇之间的争吵应 当深深的埋在心里。前天我不是跟你提过吗?我一点不快活。 黄金的枷锁是最重的。” 一个女人在一个青年面前说她苦恼,而如果这青年聪明 冷俐,服装齐整,袋里有着一千五百法郎闲钱的话,他就会象 欧也纳一般想法而得意洋洋了。 欧也纳回答:“你又美又年轻,又有钱又有爱情,还要什么 呢?” “我的事不用提了,”她沉着睑摇摇头,“等会儿我们一块 儿吃饭,就是我们两个。吃过饭去听最美的音乐。”她站起身 子,抖了抖绣着言丽的波斯图案的白开司米衣衫,问:“你觉得 我怎么样?” “可爱极了,我要你整个儿属于我呢。” “那你倒霉了,”她苦笑道。“这儿你一点看不出苦难;可是 尽管有这样的外表,我苦闷到极点,整夜睡不着觉,我要变得 难看了。” 大学生道:“哦!不会的。可是我很想知道,究竞是什么痛 苦连至诚的爱情都消除不了?” 她说:“告诉你,你就要躲开了。你喜欢我,不过是男人对 女人表面上的殷勤;真爱我的话,你会马上痛苦得要死。所以 我不应该说出来。咱们谈旁的事吧。来,瞧瞧我的屋子。” “不,还是留在这儿,”欧也纳说着,挨着德·纽沁根太太 坐在壁炉前面一张双人椅里,大胆抓起她的手来。 她让他拿着,还用力压他的手,表示她心中骚动得厉害。 “听我说,”拉斯蒂涅道,“你要有什么伤心事儿,就得告诉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我要向你证明,我是为爱你而爱你的。你得把痛苦对我说, 让我替你出力,哪怕要杀几个人都可以;要不我就一去不回的 走了。” 她忽然想起一个无可奈何的念头,拍拍额角,说道:“嗳, 好,让我立刻来试你一试。” 她心上想:“是的,除此以外也没有办法了。”她打铃叫人。 “先生的车可是套好了?”她问当差。 “套好了,太太。” “我要用。让他用我的车吧。等七点钟再开饭。” “喂,来吧,”她招呼欧也纳。 欧也纳坐在德·纽沁根先生的车里陪着这位太太,觉得 象做梦一样。 她吩咐车夫:“到王宫市场,靠近法兰西剧院。” 一路上她心绪不宁,也不答理欧也纳无数的问话。他弄不 明白那种沉默的,痴呆的,一味撑拒的态度是什么意思。 “一眨眼就抓不住她了,”他想。 车子停下的时候,男爵夫人瞪着大学生的神色使他住了 嘴,不敢再胡说八道,因为那时他已经控制不了自己。 “你是不是很爱我?”她问。 “是的,”他强作镇静的回答。 “不论我叫你干什么,你不会看轻我吗?” “不会。” “你愿意听我指挥吗?” “连眼睛都不睁一睁。” “你有没有上过赌场?”她的声音发抖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从来没有。” 她说:“啊!我放心了。你的运道一定好。我荷包里有一 百法郎;一个这么幸福的女子,全部财产就是这一点。你拿着, 到赌场去,我不知道在哪儿,反正靠近王宫市场。你把这一百 法郎去押轮盘赌,要就输光了回来,要就替我赢六千法郎。等 你回来,我再把痛苦说给你听。” “我现在要去做的事我一点都不懂,可是我一定照办。”他 回答的口气很高兴,他暗暗的想:“叫我干了这种事,她什么都 不会拒绝我了。” 欧也纳揣着美丽的钱袋,向一个卖旧衣服的商人问了最 近的赌场地址,找到九号门牌,奔上楼去。侍者接过他的帽子, 他走进屋子问轮盘在哪儿。一般老赌客好不诧异的瞧着他由 侍者领到一张长桌前面,又听见他大大方方的问,赌注放在什 么地方。 一个体面的白发老人告诉他:“三十六门随你押,押中了, 一赔三十六。” 欧也纳想到自己的年龄,把一百法郎押在二十一的数字 上。他还来不及定一定神,只听见一声惊喊,已经中了。 那老先生对他说:“把钱收起来吧,这个玩意儿决不能连 赢两回的。” 欧也纳接过老人授给他的耙,把三千六百法郎拨到身边。 他始终不明白这赌博的性质,又连本带利押在红上。Ⅲ周围的 ①轮盘赌的规则:押在一至三十六的数字上,押中是一赔三十六;押在红 黑,单,双上,押中是一赔一。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人看他继续赌下去,很眼瘁的望着他。轮盘一转,他又赢了,庄 家赔了他三千六百法郎。 老先生咬着他的耳朵说:“你有了七千二百法郎了。你要 是相信我,你赶快走。今儿红已经出了八次。倘使你肯酬谢我 的忠告,希望你发发善心,救济我一下。我是拿破仑的旧部,当 过州长,现在潦倒了。” 拉斯蒂涅糊里糊涂让白发老头拿了两百法郎,自己揣着 七千法郎下楼。他对这个玩意儿还是一窍不通,只奇怪自己的 好运道。 他等车门关上,把七千法郎捧给德·纽沁根太太,说道: “哎哟!你现在又要带我上哪儿啦?” 但斐纳发疯似的搂着他,拥抱他,兴奋得不得了,可不是 爱情的表现。 “你救了我!”她说,快乐的眼泪簌落落的淌了一睑。“让我 统统告诉你吧,朋友。你会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你看我有钱, 阔绰,什么都不缺,至少在表面上。唉!你怎知道纽沁根连一 个子儿都不让我支配!他只管家里的开销,我的车子和包厢。 可是他给的衣着费是不够的,他有心逼得我一个钱都没有。我 太高傲了,不愿意央求他。要他的钱,就得依他的条件;要是接 受那些条件,我简直算不得人了。我自己有七十万财产,怎么 会让他剥削到这步田地?为了高傲,为了气愤。刚结婚的时候, 我们那么年轻那么天真!向丈夫讨钱的话,说出来仿佛要撕破 嘴巴;我始终不敢出口,只能花着我的积蓄和可怜的父亲给我 的钱;后来我只能借债。结婚对我是最可怕的骗局,我没法跟 你说;只消告诉你一句:要不是我和纽沁根各有各的屋子,我 人间喜剧第五卷 竞会跳楼。为了首饰,为了满足我的欲望所欠的债,(可怜的父 亲把我们宠惯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要对丈夫说出来的时 候,我真是受难,可是我终于进足勇气说了。我不是有自己的 一份财产吗?纽沁根却大生其气,说我要使他倾家荡产了,一 大串的混帐话,我听了恨不得钻入地下。当然,他得了我的陪 嫁,临了不能不替我还债;可是从此以后把我的零用限了一个 数目,我为了求个太平也就答应了。从那时起,我满足了那个 男人的虚荣心,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即使我被他骗了,我还得 说句公道话,他的性格是高尚的。可是他终于狠心的把我丢 了!男人给过一个遭难的女子大把的金钱,永远不应该抛弃 她!应当永远爱她!你只有二十一岁,高尚,纯洁,你或许要问: 一个女人怎么能接受一个男人的钱呢?唉,天哪!同一个使我 们幸福的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是挺自然的吗?把自己整 个的给了人,还会顾虑这整个中间的一小部分吗?只有感情消 灭之后,金钱才成为问题。两人不是海誓山盟,生死不渝的吗? 自以为有人疼爱的时候,谁想到有分手的一天?既然你们发誓 说你们的爱是永久的,干吗再在金钱上分得那么清?你不知道 我今天怎样的难受,纽沁根斩钉截铁的拒绝我六千法郎,可是 他按月就得送这样一笔数目给他的情妇,一个歌剧院的歌女。 我想自杀,转过最疯狂的念头。有时我竞羡慕一个女佣人,羡 慕我的老妈子。找父亲去吗?发疯!阿娜斯塔齐和我已经把 他榨干了;可怜的父亲,只要他能值六千法郎,他把自己出卖 都愿意。现在我只能使他干急一阵。想不到你救了我,救了我 的面子,救了我的性命。那时,我痛苦得糊里糊涂了。唉,先生, 我不能不对你作这番解释,我简直疯了,才会教你去做那样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事。刚才你走了以后,我真想走下车子逃……逃哪儿去?我不 知道。巴黎的妇女半数就是过的这种生活:表面上穷奢极侈, 暗里心事担得要死。我认得一般可怜虫比我更苦。有的不得 不叫铺子开花账,有的不得不偷盗丈夫;有些丈夫以为两千法 郎的开司米只值五百,有的以为五百法郎的开司米值到两千。 还有一般可怜的妇女叫儿女挨饿,好搜括些零钱做件衣衫。我 可从没干过这些下流的骗局。这次是我最后一次的苦难了。有 些女人为了控制丈夫,不惜把自己卖给丈夫,我至少是自由 的!我很可以叫纽沁根在我身上堆满黄金,可是我宁愿伏在一 个我敬重的男人怀里痛哭。啊!今晚上德·玛赛再不能把我 看作他出钱厮养的女人了。” 她双手捧着睑,不让欧也纳看见她哭。他却拿掉她的手, 细细瞧着她,觉得她庄严极了。 她说:“把金钱和爱情混在一块儿,不是丑恶极了吗?你不 会爱我的了。” 使女人显得多么伟大的好心,现在的社会组织逼她们犯 的过失,两者交错之下,使欧也纳心都乱了。他一边用好话安 慰她,一边暗暗赞叹这个美丽的女子,她的痛苦的呼号竞会那 么天真那么冒失。 她说:“你将来不会拿这个来要挟我吧?你得答应我。” “嗳,太太,我不是这等人。” 她又感激又温柔的拿他的手放在心口:“你使我恢复了自 由,快乐。过去我老受着威胁。从此我要生活朴素,不乱花钱 了。你一定喜欢我这么办是不是?这一部分你留着,”她自己 只拿六张钞票。“我还欠你三千法郎,因为我觉得要跟你平分 人间喜剧第五卷 才对。” 欧也纳象小姑娘一样再三推辞。男爵夫人说:“你要不肯 做我的同党,我就把你当做敌人,”他只得收下,说道:“好,那 么我留着以防不测吧。” “噢!我就怕听这句话,”她睑色发白的说。“你要瞧得起 我,千万别再上赌场。我的天!由我来教坏你!那我要难受死 哩。” 他们回到家里。苦难与奢华的对比,大学生看了头脑昏昏 沉沉,伏脱冷那些可怕的话又在耳朵里响起来了。 男爵夫人走进卧室,指着壁炉旁边一张长靠椅说:“你坐 一会儿,我要写一封极难措辞的信。你替我出点儿主意吧。” “干脆不用写。把钞票装入信封,写上地址,派你的女佣人 送去就行了。” “哦!你真是一个宝贝。这便叫做有教养!这是十足地道 的鲍赛昂作风,”她笑着说。 “她多可爱!”越来越着迷的欧也纳想。他瞧了瞧卧房,奢 侈的排场活象一个有钱的交际花的屋子。 “你喜欢这屋子吗?”她一边打铃一边问。 “泰蕾丝,把这封信当面交给德·玛赛先生。他要不在家, 原封带回。” 泰蕾丝临走把大学生俏皮的瞅了一眼。晚饭开出了,拉斯 蒂涅让德·纽沁根太太挽着手臂带到一间精致的饭厅,在表 姊家瞻仰过的讲究的饮食,在这儿又见识了一次。 “逢着意大利剧院演唱的日子,你就来吃饭,陪我上剧 院。”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种甜蜜的生活要能长久下去,真是太美了;可怜我是 一个清寒的学生,还得挣一份家业咧。” “你一定成功的,”她笑道,“你瞧,一切都有办法;我就想 不到自己会这样快活。” 女人的天性喜欢用可能来证明不可能,用预感来取消事 实。德·纽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走进意大利剧院包厢的时候, 她心满意足,容光焕发,使每个人看了都能造些小小的谣言, 非但女人没法防卫,而且会叫人相信那些凭空捏造的放荡生 活确有其事。直要你认识巴黎之后,才知道大家说的并不是事 实,而事实是大家不说的。欧也纳握着男爵夫人的手,两人用 握手的松紧代替谈话,交换他们听了音乐以后的感觉。这是他 们俩销魂荡魄的一晚。他们一同离开剧院,德·纽沁根太太把 欧也纳送到新桥,一路在车中挣扎,不肯把她在王宫市场那么 热烈的亲吻再给他一个。欧也纳埋怨她前后矛盾,她回答说: “刚才是感激那个意想不到的恩惠,现在却是一种许愿 了。” “而你就不肯许一个愿,没良心的!” 他恼了。于是她伸出手来,不耐烦的姿势使情人愈加动 心;而他捧了手亲吻时不大乐意的神气,她也看了很得意。她 说: “星期一跳舞会上见!” 欧也纳踏着月光回去,开始一本正经的思索。他又喜又 恼:喜的是这桩奇遇大概会给他钓上一个巴黎最漂亮最风流 的女子,正好是他心目中的对象;恼的是他的发财计划完全给 推翻了。他前天迷迷糊糊想的主意,此刻才觉得自己真有这么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个念头。一个人要失败之后,方始发觉他欲望的强烈。欧也纳 越享受巴黎生活,越不肯自甘贫贱。他把袋里一千法郎的钞票 捻来捻去,找出无数自欺欺人的理由想据为己有。终于他到了 圣热内维埃弗新街,走完楼梯,看见有灯光。高老头虚掩着房 门,点着蜡烛,使大学生不致忘记跟他谈谈他的女儿。欧也纳 毫无隐瞒的全说了。 高老头忌妒到极点,说道:“嗳,她们以为我完了,我可还 有一千三百法郎利息呢!可怜的孩子,怎么不到我这儿来!我 可以卖掉存款,在本钱上拿一笔款子出来,余下的钱改做终身 年金。干吗你不来告诉我她为难呢,我的邻居?你怎么能有那 种心肠,拿她的区区一百法郎到赌台上去冒险?这简直撕破了 我的心!唉,所谓女婿就是这种东西!嘿,要给我抓住了,我一 定把他们勒死。天!她竞哭了吗?” “就伏在我背心上哭的,”欧也纳回答。 “噢!把背心给我。怎么!你的背心上有我的女儿,有我 心疼的但斐纳的眼泪!她小时候从来不哭的。噢!我给你买 件新的吧,这一件你别穿了,给我吧。婚约上规定,她可以自由 支配她的财产。我要去找诉讼代理人但维尔,明天就去。我一 定要把她的财产划出来另外存放。我是懂法律的,我还能象老 虎一样张牙舞爪呢。” “喂,老丈,这是她分给我的一千法郎。你放在背心袋里, 替她留着吧。” 高里奥瞪着欧也纳,伸出手来,一颗眼泪掉在欧也纳手 —L 0 “你将来一定成功,”老人说,“你知道,上帝是赏罚分明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我明白什么叫做诚实不欺;我敢说象你这样的人很少很 少。那么你也愿意做我亲爱的孩子喽?好吧,去睡吧。你还没 有做父亲,不会睡不着觉。唉,她哭了,而我,为了不肯让她们 落一滴眼泪,连圣父,圣子,圣灵都会一齐出卖的人,正当她痛 苦的时候,我竞若无其事的在这儿吃饭,象傻瓜一样!” 欧也纳一边上床一边想:“我相信我一生都可以做个正人 君子。凭良心干,的确是桩快乐的事。” 也许只有信仰上帝的人才会暗中行善,而欧也纳是信仰 匕帝的。 鬼上当 第二天到了舞会的时间,拉斯蒂涅到德·鲍赛昂太太家, 由她带去介绍给德·卡里利阿诺太太。他受到元帅夫人极殷 勤的招待,又遇见了德·纽沁根太太。她特意装扮得要讨众人 喜欢,以便格外讨欧也纳喜欢。她装做很镇静,暗中却是非常 焦心的等欧也纳瞟她一眼。你要能猜透一个女人的情绪,那个 时间便是你最快乐的时间。人家等你发表意见,你偏偏沉吟不 语;明明心中高兴,你偏偏不动声色;人家为你担心,不就是承 认她爱你吗?眼看她惊惶不定,然后你微微一笑加以安慰,不 是最大的乐事吗?——这些玩意儿谁不喜欢来一下呢?在这 次盛会中,大学生忽然看出了自己的地位,懂得以德·鲍赛昂 太太公开承认的表弟资格,在上流社会中已经取得身分。大家 以为他已经追上德·纽沁根太太,对他另眼相看,所有的青年 都不胜艳羡的瞅着他。看到这一类的目光,他第一次体味到踌 人间喜剧第五卷 躇满志的快感。从一间客厅走到另外一间,在人丛中穿过的时 候,他听见人家在夸说他的艳福。女太太们预言他前程远大。 但斐纳惟恐他被别人抢去,答应等会把前天坚决拒绝的亲吻 给他。拉斯蒂涅在舞会中接到好几户人家邀请。表姊介绍他 几位太太,都是自命风雅的人物,她们的府上也是挺有趣的交 际场所。他眼看自己在巴黎最高级最漂亮的社会中露了头角。 这个初次登场就大有收获的晚会,在他是到老不会忘记的,正 如少女忘不了她特别走红的一个跳舞会。 第二天用早餐的时候,他把得意事儿当众讲给高老头听。 伏脱冷却是狞笑了一下。 “你以为,”那个冷酷的逻辑学家叫道,“一个公子哥儿能 够呆在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住伏盖公寓吗?不消说,这儿在各 方面看都是一个上等公寓,可决不是时髦地方。我们这公寓殷 实,言足,兴隆发达,能够做拉斯蒂涅的临时公馆非常荣幸;可 是到底是圣热内维埃弗新街,纯粹是家庭气息,不知道什么叫 做奢华。我的小朋友,”伏脱冷又装出倚老卖老的挖苦的神气 说,“你要在巴黎拿架子,非得有三匹马,白天有辆篷车,晚上 有辆轿车,统共是九千法郎的置办费。倘若你只在成衣铺花三 千法郎,香粉铺花六百法郎,鞋匠那边花三百,帽子匠那边花 三百,你还大大的够不上咧。要知道光是洗衣服就得花上一 千。时髦小伙子的内衣决不能马虎,那不是大众最注目的吗? 爱情和教堂一样,祭坛上都要有雪白的桌布才行。这样,咱们 的开销已经到一万四,还没算进打牌,赌东道,送礼等等的花 费;零用少了两千法郎是不成的。这种生活,我是过来人,要多 少开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除掉这些必不可少的用途,再加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六千法郎伙食,一千法郎房租。嗳,孩子,这样就得两万五一 年,要不就落得给人家笑话;咱们的前途,咱们的锋头,咱们的 情妇,一古脑儿甭提啦!我还忘了听差跟小厮呢!难道你能叫 克里斯朵夫送情书吗?用你现在这种信纸写信吗?那简直是 自寻死路。相信一个饱经世故的老头儿吧!”他把他的低嗓子 又rinfbrza』1doⅢ了一点,“要就躲到你清高的阁楼上去,抱着 书本用功;要就另外挑一条路。” 伏脱冷说罢,睨着泰伊番小姐啖啖眼睛;这副眼神等于把 他以前引诱大学生的理论重新提了一下,总结了一下。 一连多少日子,拉斯蒂涅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差不多天 天和德·纽沁根太太一同吃饭,陪她出去交际。他早上三四点 回家,中午起来梳洗,晴天陪着但斐纳去逛森林。他浪费光阴, 尽量的模仿,学习,享受奢侈,其狂热正如雌枣树的花萼拚命 吸收富有生殖力的花粉。他赌的输赢很大,养成了巴黎青年挥 霍的习惯。他拿第一次赢来的钱寄了一千五百法郎还给母亲 姊妹,加上几件精美的礼物。虽然他早已表示要离开伏盖公 寓,但到正月底还待在那儿,不晓得怎么样搬出去。青年人行 事的原则,初看简直不可思议,其实就因为年轻,就因为发疯 似的追求快乐。那原则是:不论穷言,老是缺少必不可少的生 活费,可是永远能弄到钱来满足想入非非的欲望。对一切可以 赊账的东西非常阔绰,对一切现付的东西吝啬得不得了;而且 因为心里想的,手头没有,似乎故意浪费手头所有的来出气。 我们还可以说得更明白些:一个大学生爱惜帽子远过于爱惜 ①意大利文:渐强。 人间喜剧第五卷 衣服。成衣匠的利于厚,肯放账;帽子匠利于薄,所以是大学生 不得不敷衍的最疙瘩的人。坐在戏院花楼上的小伙子,在漂亮 妇女的手眼镜中尽管显出辉煌耀眼的背心,脚上的袜子是否 齐备却大有问题,袜子商又是他荷包里的一条蛀虫。那时拉斯 蒂涅便是这种情形。对伏盖太太老是空空如也,对虚荣的开支 老是囊橐充裕;他的财源的荣枯,同最天然的开支绝不调和。 为了自己的抱负,这腌臌的公寓常常使他觉得委屈,但要撤出 去不是得付一个月的房饭钱给房东,再买套家具来装饰他花 花公子的寓所吗?这笔钱就永远没有着落。拉斯蒂涅用赢来 的钱买些金表金链,预备在紧要关头送进当铺,送给青年人的 那个不声不响的,知趣的朋友,这是他张罗赔本的办法;但临 到要付房饭钱,采办漂亮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就一筹莫展 了,胆子也没有了。日常的需要,为了衣食住行所欠的债,都不 能使他触动灵机。象多数过一天算一天的人,他总要等到最后 一刻,才会付清布尔乔亚认为神圣的欠账,好似米拉波Ⅲ,非 等到面包账变成可怕的借据决不清偿。那时拉斯蒂涅正把钱 输光了,欠了债。大学生开始h董得,要没有固定的财源,这种生 活是混不下去的。但尽管经济的压迫使他喘不过气来,他仍舍 不得这个逸乐无度的生活,无论付什么代价都想维持下去。他 早先假定的发财机会变了一场空梦,实际的障碍越来越大。窥 到纽沁根夫妇生活的内幕之后,他发觉若要把爱情变做发财 的工具,就得含垢忍辱,丢开一切高尚的念头;可是青年人的 ①米拉波(1749 1791),法国大革命时政治家,演说家,早年以生活放浪著 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过失是全靠那些高尚的念头抵销的。表面上光华灿烂的生活, 良心受着责备,片刻的欢娱都得用长时期的痛苦补赎的生活, 他上了瘾了,滚在里头了,他象拉布吕耶尔的糊涂虫一般,把 自己的床位铺在泥洼里;但也象糊涂虫一样,那时还不过弄脏 了衣服。Ⅲ “咱们的满大人砍掉了吧?”毕安训有一天离开饭桌时问 他。 “还没有。可是喉咙里已经起了痰。” 医学生以为他这句话是开玩笑,其实不是的。欧也纳好久 没有在公寓里吃晚饭了,这天他一路吃饭一路出神,上过点 心,还不离席,挨在泰伊番小姐旁边,还不时意味深长的瞟她 一眼。有几个房客还在桌上吃胡桃,有几个踱来踱去,继续谈 话。大家离开饭厅的早晚,素来没有一定,看各人的心思,对谈 话的兴趣,以及是否吃得过饱等等而定。在冬季,客人难得在 八点以前走完;等大家散尽了,四位太太还得待一会儿,她们 刚才有男客在座,不得不少说几句,此刻特意要找补一下。伏 脱冷先是好象急于出去,接着注意到欧也纳满肚子心事的神 气,便始终留在饭厅内欧也纳看不见的地方,欧也纳当他已经 离开了。后来他也不跟最后一批房客同走,而是很狡猾的躲在 客厅里。他看出大学生的心事,觉得他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的确,拉斯蒂涅那时正象多少青年一样,陷入了僵局。德 ·纽沁根太太不知是真爱他呢还是特别喜欢调情,她拿出巴 ①拉布吕耶尔(1 645 1 696),法国作家,其著作中的糊涂虫,名梅纳克,曾 有种种笑柄。但上述一事未见记述,恐系作者误记。 人间喜剧第五卷 黎女子的外交手腕,叫拉斯蒂涅尝遍了真正的爱情的痛苦。冒 着大不韪当众把德·鲍赛昂太太的老表抓在身边之后,她反 倒迟疑不决,不敢把他似乎已经享有的权利,实实在在的给 他。一个月以来,欧也纳的欲火被她一再挑拨,连心都受到伤 害了。初交的时候,大学生自以为居于主动的地位,后来德· 纽沁根太太占了上风,故意装腔作势,勾起欧也纳所有善善恶 恶的心思,那是代表一个巴黎青年的两三重人格的。她这一套 是不是有计划的呢?不是的,女人即使在最虚假的时候也是真 实的,因为她总受本能支配。但斐纳落在这青年人掌握之中, 原是太快了一些;她所表示的感情也过分了些;也许她事后觉 得有失尊严,想收回她的情分,或者暂时停止一下。而且,一个 巴黎女人在爱情冲昏了头,快要下水之前,临时踌躇不决,试 试那个她预备以身相许的人的心,也是应有之事。德·纽沁根 太太既然上过一次当,一个自私的青年辜负她的一片忠心;她 现在提防人家更是应该的。或许欧也纳因为得手太快而表示 的大模大样的态度,使她看出有一点儿轻视的意味,那是他们 微妙的关系促成的。她大概要在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人面 前拿出一点威严,拿出一点大人气派;过去她在那个遗弃她的 男人前面,做矮子做得太久了。正因为欧也纳知道她曾经落过 德·玛赛之手,她不愿意他把自己当做容易征服的女人。并且 在一个人妖,一个登徒子那儿尝过那种令人屈辱的乐趣以后, 她觉得在爱情的乐园中闲逛一番另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欣 赏一下所有的景致,饱听一番颤抖的声音,让清白的微风抚弄 一会,她都认为是迷人的享受。纯正的爱情要替不纯正的爱情 赎罪。这种不合理的情形永远不会减少,如果大家不了解初次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欺骗把一个少妇鲜花般的心摧残得多么厉害。不管但斐纳 究竞是什么意思,总之她在玩弄拉斯蒂涅,而且引以为乐,因 为她知道他爱她,知道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可以随时消灭她情 人的悲哀。欧也纳为了自尊心,不愿意初次上阵就吃败仗,便 毫不放松的紧追着,仿佛猎人第一次过圣于贝尔Ⅲ节,非要打 到一只火鸡不可。他的焦虑,受伤的自尊心,真真假假的绝望, 使他越来越丢不掉那个女人。全巴黎都认为德·纽沁根太太 是他的了,其实他和她并不比第一天见面时更接近。他还没有 懂得,一个女人卖弄风情所给人的好处,有时反而远过于她的 爱情所给人的快乐,所以他憋着一肚子无名火。虽说在女人对 爱情欲迎故拒之际,拉斯蒂涅能尝到第一批果实,可是那些果 子是青的,带酸的,咬在嘴里特别有味,所以代价也特别高。有 时,眼看自己没有钱,没有前途,就顾不得良心的呼声而想到 伏脱冷的计划,想和泰伊番小姐结婚,得她的家财。那天晚上 他又是穷得一筹莫展,几乎不由自主的要接受可怕的斯芬克 司的计策了。他一向觉得那家伙的目光有勾魂摄魄的魔力。 波阿雷和米旭诺小姐上楼的时节,拉斯蒂涅以为除了伏 盖太太和坐在壁炉旁边迷迷糊糊编织毛线套袖的库蒂尔太太 以外,再没有旁人,便脉脉含情的瞅着泰伊番小姐,把她羞得 低下头去。 “你难道也有伤心事吗,欧也纳先生?”维克托莉沉默了一 会说。 “哪个男人没有伤心事!”拉斯蒂涅回答,“我们这些时时 ①圣于贝尔是猎人的守护圣人。圣于贝尔节即十一月三日猎人节。 人间喜剧第五卷 刻刻预备为人牺牲的年轻人,要是能得到爱,得到赤诚的爱作 为酬报,也许我们就不会伤心了。” 泰伊番小姐的回答只是毫不含糊的瞧了他一眼。 “小姐,你今天以为你的心的确如此这般;可是你敢保险 永远不变吗?” 可怜的姑娘浮起一副笑容,好似灵魂中涌出一道光,把她 的睑照得光艳动人。欧也纳想不到挑动了她这么强烈的感情, 大吃一惊。 “嗳!要是你一朝有了钱,有了幸福,有了一笔大家私从云 端里掉在你头上,你还会爱一个你落难时候喜欢的穷小于 吗?” 她姿势很美的点了点头。 “还会爱一个怪可怜的青年吗?” 又是点头。 “喂,你们胡扯些什么?”伏盖太太叫道。 “别打搅我们,”欧也纳回答,“我们谈得很投机呢。” “敢情欧也纳·德·拉斯蒂涅骑士和维克托莉·泰伊番 小姐私订终身了吗?”伏脱冷低沉的嗓子突然在饭厅门口叫起 来。 库蒂尔太太和伏盖太太同时说:“哟!你吓了我们一跳。” “我挑的不算坏吧,”欧也纳笑着回答。伏脱冷的声音使他 非常难受,他从来不曾有过那样可怕的感觉。 “嗳,你们两位别缺德啦!”库蒂尔太太说,“孩子,咱们该 上楼了。” 伏盖太太跟着两个房客上楼,到她们屋里去消磨黄昏,节 人间喜剧第五卷 酋她的灯烛柴火。饭厅内只剩下欧也纳和伏脱冷两人面面相 对。 “我早知道你要到这一步的,”那家伙声色不动的说,“可 是你听着!我是非常体贴人的。你心绪不大好,不用马上决定。 你欠了债。我不愿意你为了冲动或是失望投到我这儿来,我要 你用理智决定。也许你手头缺少几千法郎,嗯,你要吗?” 那魔电掏出皮夹,捡了三张钞票对大学生扬了一扬。欧也 纳正窘得要命,欠着德·阿瞿达侯爵和德·特拉伊伯爵两千 法郎赌债。因为还不出钱,虽则大家在德·雷斯托太太府上等 他,他不敢去。那是不拘形迹的集会,吃吃小点心,喝喝茶,可 是在惠斯特牌桌上可以输掉六千法郎。 “先生,”欧也纳好容易忍着身体的抽搐,说道,“自从你对 我说了那番话,你该明白我不能再领你的情。” “好啊,说得好,叫人听了怪舒服的,”那个一心想勾引他 的人回答,“你是个漂亮小伙子,想得周到,象狮子一样高傲, 象少女一样温柔。你这样的俘虏才配魔电的胃口呢。我就喜 欢这种性格的年轻人。再加上几分政治家的策略,你就能看到 社会的本相了。只要玩几套清高的小戏法,一个高明的人能够 满足他所有的欲望,教台下的傻瓜连声喝彩。要不了几天,你 就是我的人了。哦!你要愿意做我的徒弟,管叫你万事如意, 想什么就什么,并且马上到手,不论是名,是利,还是女人。凡 是现代文明的精华,都可以拿来给你享受。我们要疼你,惯你, 当你心肝宝贝,拚了命来让你寻欢作乐。有什么阻碍,我们替 你一律铲平。倘使你再有顾虑,那你是把我当做坏蛋了?哼! 你自以为清白,一个不比你少清白一点的人,德·丢兰纳先 人间喜剧第五卷 153 生,跟强盗们做点小交易,并不觉得有伤体面。Ⅲ你不愿意受 我的好处,嗯?那容易,你先把这几张烂票子收下,”伏脱冷微 微一笑,掏出一张贴好印花税的白纸,“你写:兹借到三千五百 法郎,准一年内归楚。再填上日子!利息相当高,免得你多心。 你可以叫我犹太人,用不着再见我情了。今天你要瞧不起我也 由你,以后你一定会喜欢我。你可以在我身上看到那些无底的 深渊,广大无边的感情,傻子们管这些叫做罪恶;可是你永远 不会觉得我没有种,或者无情无义。总之,我既不是小卒,也不 是呆笨的士、象,而是冲锋的车,告诉你!” “你究竞是什么人?简直是生来跟我捣乱嘛!”欧也纳叫 道。 “哪里!我是一个好人,不怕自己弄脏手,免得你一辈子陷 在泥坑里。你问我这样热心为什么?嗳,有朝一日我会咬着你 耳朵,轻轻告诉你的。我替你拆穿了社会上的把戏和诀窍,你 就害怕;可是放心,这是你的怯场,跟新兵第一次上阵一样,马 上会过去的。你慢慢自会把大众看做甘心情愿替自封为王的 人当炮灰的大兵。可是时世变了。从前你对一个好汉说:给你 三百法郎,替我去砍掉某人;他凭一句话把一个人送回了老 家,若无其事的回家吃饭。如今我答应你偌大一笔家私,只要 你点点头,又不连累你什么,你却是三心两意,委决不下。这年 ①德·丢兰纳子爵(16__1675),法国元帅,传说某日被群盗拦截,他为了 保住一只价值并不昂贵的戒指,应允给强盗一百金路易。第二天,强盗来 取款,丢兰纳命人如数付给,且等强盗走远后才说出这段险遇,为的是对 人不失信用。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头真没出息。” 欧也纳立了借据,拿了钞票。 伏脱冷又说:“哎,来,来,咱们总得讲个理。几个月之内我 要动身上美洲去种我的烟草了。我会捎雪茄给你。我有了钱, 我会帮你忙。要是没有孩子[f艮可能,我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 种),我把遗产传给你。够朋友吗?我可是喜欢你呀,我。我有 那股痴情,要为一个人牺牲。我已经这样干过一回了。你看清 楚没有,孩子?我生活的圈子比旁人的高一级。我认为行动只 是手段,我眼里只看见目的。一个人是什么东西?—— 得!——”他把大拇指甲在牙齿上弹了一下。“一个人不是高 于一切,就是分文不值。叫做波阿雷的时候,他连分文不值还 谈不上,你可以象掐死一个臭虫一般掐死他,他干瘪,发臭。象 你这样的人却是一个上帝,那可不是一架皮包的机器,而是有 最美的情感在其中活动的舞台。我是单凭情感过活的。一宗 情感,在你思想中不就等于整个世界吗?你瞧那高老头,两个 女儿就是他整个的天地,就是他生活的指路标。我么,挖掘过 人生之后,觉得世界上真正的情感只有男人之间的友谊。我醉 心的是皮埃尔和雅非哀。《威尼斯转危为安》Ⅲ我全本背得出。 一个伙计对你说:来,帮我埋一个尸首!你跟着就跑,鼻子都不 哼一哼,也不唠唠叨叨对他谈什么『二义道德;这样有血性的 人,你看到过几个?咱家我就干过这个。我并不对每个人都这 么说。你是一个高明的人,可以对你无所不谈,你都能明白。这 ①《威尼斯转危为安》,英国十七世纪作家奥特韦(1 65¨_1 685)写的悲剧 皮埃尔与雅非哀是剧中男主角,以忠于友谊著称。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个满是癞虾蟆的泥塘,你不会老呆下去的。得了吧,一言为定。 你一定会结婚的。咱们各自拿着枪杆冲吧!嘿,我的决不是银 样蜡枪头,你放心!” 伏脱冷根本不想听欧也纳说出一个不字,径自走了,让他 定定神。他似乎懂得这种忸怩作态的心理:人总喜欢小小的抗 拒一下,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替以后的不正当行为找个开 脱的理由。 “他怎么办都由他,我一定不娶泰伊番小姐!”欧也纳对自 己说。 他想到可能和这个素来厌恶的人联盟,心中火辣辣的非 常难受;但伏脱冷那些玩世不恭的思想,把社会踩在脚底下的 胆量,使他越来越觉得那家伙了不起。他穿好衣服,雇了车上 德·雷斯托太太家去了。几天以来,这位太太对他格外殷勤, 因为他每走一步,和高等社会的核心接近一步,而且他似乎有 朝一日会声势浩大。他付清了德·特拉伊和德·阿瞿达两位 的账,打了一场夜牌,输的钱都赢了回来。需要趱奔前程的人 多半相信宿命;欧也纳就有这种迷信,认为他运气好是上天对 他始终不离正路的报酬。第二天早上,他赶紧问伏脱冷借据有 没有带在身边。一听到说是,他便不胜欣喜的把三千法郎还掉 了。 “告诉你,事情很顺当呢,”伏脱冷对他说。 “我可不是你的同党。” “我知道,我知道,”伏脱冷打断了他的话,“你还在闹孩子 脾气,看戏只看场子外面的小丑。” 两天以后,波阿雷和米旭诺小姐,在植物园一条冷僻的走 人间喜剧第五卷 道中坐在太阳底下一张凳上,同医学生很有理由猜疑的一位 先生说着话。 “小姐,”龚杜罗先生说,“我不懂你哪儿来的顾虑。警察总 监Ⅲ大人阁下……” “哦!警察总监大人阁下……”波阿雷跟着说了一遍。 “是的,总监大人亲自在处理这件案子,”龚杜罗又道。 这个自称为布丰街上的财主说出警察二字,在安分良民 的面具之下露出耶路撒冷街官员吲的本相之后,退职的小公 务员波阿雷,虽然毫无头脑,究竞是畏首畏尾不敢惹是招非的 人,还会继续听下去,岂不是谁都觉得难以相信?其实是挺自 然的。你要在愚夫愚妇中间了解波阿雷那个特殊的种族,只要 听听某些观察家的意见,不过这意见至今尚未公布。世界上有 一类专吃公事饭的民族,在衙门的预算表上列在第一至第三 级之间的;第一级,年俸一千二,打个譬喻说,在衙门里仿佛冰 天雪地中的格陵兰吲;第三级,年俸三千至六千,气候比较湿 和,虽然种植不易,什么津贴等等也能存在了。这仰存鼻息的 一批人自有许多懦怯下贱的特点,最显著的是对本衙门的大 头儿有种不由自主的,机械的,本能的恐惧。小公务员之于大 头儿,平时只认识一个看不清的签名式。在那般俯首帖耳的人 看来,大人阁下几个字犹如巴格达的哈里发的化名圳,代表一 种神圣的、没有申诉余地的权威。小公务员心目中的大臣,好 实际上当时已取消警察总监,其职责划归内务部。 耶路撒冷街即巴黎警察总署所在地。 北极圈内的大岛,与冰岛相对,气候严寒,大部为冰雪所蔽。 法国作曲家布瓦迪厄(1775 1834)于一八00年创作一喜歌剧《巴格达 的哈里发》,一八三四年巴黎正在上演。剧中的哈里发用一化名掩盖身 分,为的是引诱一女子。 人间喜剧第五卷 比基督徒心目中的教皇,做的事永远不会错的。大臣的行为, 言语,一切用他名义所说的话,都有大臣的一道毫光;那个绣 花式的签名把什么都遮盖了,把他命令人家做的事都变得合 法了。大人这个称呼证明他用心纯正,意念圣洁;一切荒谬绝 伦的主意,只消出之于大人之口便百无禁忌。那些可怜虫为了 自己的利益所不肯做的事,一听到大人二字就赶紧遵命。衙门 象军队一样,大家只知道闭着眼睛服从。这种制度不许你的良 心抬头,灭绝你的人性,年深月久,把一个人变成政府机构中 的一只螺丝。老于世故的龚杜罗到了要显原形的时候,马上象 念咒一般说出大人二字唬一下波阿雷,因为他早已看出他是 个吃过公事饭的脓包,并且觉得波阿雷是男性的米旭诺,正如 米旭诺是女性的波阿雷。 “既然总监阁下,总监大人……那事情完全不同了,”波阿 雷说。 那冒充的小财主回头对米旭诺说:“先生这话,你听见吗? 你不是相信他的吗?总监大人已经完全确定,住在伏盖公寓的 伏脱冷便是土伦苦役场的逃犯,绰号叫做鬼上当。” “哦哟!电上当!”波阿雷道,“他有这个绰号,一定是运气 很好喽。” “对,”暗探说。“他这个绰号是因为犯了几桩非常大胆的 案子都能死里逃生。你瞧,他不是一个危险分子吗?他有好些 长处使他成为了不起的人物。进了苦役监之后,他在帮口里更 有面子了。” “那么他是一个有面子的人了,”波阿雷道。 “嘿!他挣面子是另有一功的!他很喜欢一个小白睑,意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大利人,爱赌钱,犯了伪造文书的罪,结果由他顶替了。那小伙 子从此进了军队,变得很规矩。” 米旭诺小姐说:“既然总监大人已经确定伏脱冷便是电上 当,还需要我干什么?” “对啦,对啦!”波阿雷接着说。“要是大人,象你说的,切实 知道……” “谈不到切实,不过是疑心。让我慢慢说给你听吧。电上 当的真姓名叫做雅克·柯冷,是三处苦役场囚犯的心腹,经 理,银行老板。他在这些生意上赚到很多钱,干那种事当然要 一表人才喽。” 波阿雷道:“哎,哎,小姐,你懂得这个双关语吗?先生叫他 一表人才,因为他身上黥过印,有了标记。” 暗探接下去说:“假伏脱冷收了苦役犯的钱,代他们存放, 保管,预备他们逃出以后使花;或者交给他们的家属,要是他 们在遗嘱上写明的话;或者交给他们的情妇,将来托他出面领 钱。” 波阿雷道:“怎么!他们的情妇?你是说他们的老婆吧?” “不,先生,苦役场的犯人普通只有不合法的配偶,我们叫 做姘妇。” “那他们过的是姘居生活喽?” “还用说吗?” 波阿雷道:“嗳,这种荒唐事儿,总监大人怎么不禁止呢? 既然你荣幸得很,能见到大人,你又关切公众的福利,我觉得 你应当把这些犯人的不道德行为提醒他。那种生活真是给社 会一个很坏的榜样。”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可是先生,政府送他们进苦役场并不是把他们作为道德 的模范呀。” “不错。可是先生,允许我……” “嗳,好乖乖,你让这位先生说下去啊,”米旭诺小姐说。 “小姐,你知道,搜出一个违禁的钱库——听说数目很大 ——政府可以得到很大的利益。电上当经管大宗的财产,所收 的赃不光是他的同伴的,还有万字帮的。” “怎么!那些贼党竞有上万吗?”波阿雷骇然叫起来。 “不是这意思,万字帮是一个高等窃贼的团体,专做大案 子的,不上一万法郎的买卖从来不干。帮口里的党徒都是刑事 犯中间最了不起的人物。他们熟读民法,从来不会在落网的时 候被判死刑。柯冷是他们的心腹,是他们的参谋。他神通广大, 有他的警卫组织,爪牙密布,神秘莫测。我们派了许多暗探监 视了他一年,还摸不清他的底细。他凭他的本领和财力,能够 经常为非作歹,张罗犯罪的资本,让一批恶党不断的同社会斗 争。抓到电上当,没收他的基金,等于把恶势力斩草除根。因 此这桩侦探工作变了一件国家大事,凡是出力协助的人都有 光荣。就是你先生,有了功也可以再进衙门办事,或者当个警 察局的秘书,照样能拿你的养老金。” “可是为什么,”米旭诺小姐问,“电上当不拿着他保管的 钱逃走呢?” 暗探说:“噢!他无论到哪儿都有人跟着,万一他盗窃苦役 犯的公款,就要被打死。况且卷逃一笔基金不象拐走一个良家 妇女那么容易。再说,柯冷是条好汉,决不干这样的勾当,他认 为那是极不名誉的事。”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说得不错,先生,那他一定要声名扫地了。”波阿雷凑 上两句。 米旭诺小姐说:“听了你这些话,我还是不懂干吗你们不 直接上门抓他。” “好吧,小姐,我来回答你……可是,”他咬着她耳朵说, “别让你的先生打断我,要不咱们永远讲不完。居然有人肯听 这个家伙的话,大概他很有钱吧。——电上当到这儿来的时 候,冒充安分良民,装做巴黎的小财主,住在一所极普通的公 寓里;他狡猾得很,从来不会没有防备,因此伏脱冷先生是一 个很体面的人物,做着了不起的买卖。” “当然哕,”波阿雷私下想。 “大人不愿意弄错事情,抓了一个真伏脱冷,得罪巴黎的 商界和舆论。要知道警察总监的地位也是不大稳的,他有他的 敌人,一有错儿,钻谋他位置的人就会挑拨自由党人大叫大 嚷,轰他下台。所以对付这件事要象对付柯瓦涅尔案子的圣赫 勒拿假伯爵一样;Ⅲ要真有一个圣赫勒拿伯爵的话,咱们不是 糟了吗?因此咱们得证实他的身分。” “对。可是你需要一个漂亮女人啊,”米旭诺小姐抢着说。 暗探说:“电上当从来不让一个女人近身;告诉你,他是不 喜欢女人的。” ①皮埃尔·柯瓦涅尔(1779 1831),法国冒险家,自称圣赫勒拿伯爵,拐骗 盗窃,无所不为,一八0二年被捕,判苦役十四年。一八0五年越狱,化名 投军,数次受伤,升擢至团长,王政时代任塞纳省宪兵队中校,受勋累累, 同时暗中仍为贼党领袖。某次在杜伊勒里花园检词,被人识破,判处终身 苦役。此案当时轰动一时。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么说来,我还有什么作用,值得你给我两千法郎去替 你证实?” 陌生人说:“简单得很。我给你一个小瓶,装着特意配好的 酒精,能够叫人象中风似的死过去,可没有生命危险。那种药 可以搀在酒里或是咖啡里。等他一晕过去,你立刻把他放倒在 床上,解开他衣服,装做看看他有没有断气。趁没有人的时候, 你在他肩上打一下——啪——一声,印的字母马上会显出 来。” “那可一点儿不费事,”波阿雷说。 “嗳,那么你干不干呢?”龚杜罗问老姑娘。 “可是,亲爱的先生,要没有字显出来,我还能有两千法郎 到手吗?” “不。” “那么怎样补偿我呢?” “五百法郎。” “为这么一点儿钱干这么一件事!良心上总是一块疙瘩, 而我是要良心平安的,先生。” 波阿雷说:“我敢担保,小姐除了非常可爱非常聪明之外, 还非常有良心。” 米旭诺小姐说:“还是这么办吧,他要真是电上当,你给我 三千法郎;不是的话一个子儿都不要。” “行,”龚杜罗回答,“可是有个条件,事情明儿就得办。” “不能这么急,先生,我还得问问我的忏悔师。” “你调皮,嗯!”暗探站起身来说,“那么明儿见。有什么要 紧事儿找我,可以到圣安娜小街,小圣堂大院底上,穹窿底下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只有一扇门,到那儿问龚杜罗先生就行了。” 毕安训上完居维埃的课回来,无意中听到电上当这个古 怪字儿,也听见那有名的暗探所说的行。 “干吗不马上答应下来?三千法郎的终身年金,一年不是 有二百法郎利息吗?”波阿雷问米旭诺。 “干吗!该想一想呀。倘使伏脱冷果真是电上当,跟他打 交道也许好处更多。不过问他要钱等于给他通风报信,他会溜 之大吉。那可就gratisⅢ,糟糕透啦!” “你通知他也不行的,”波阿雷接口道,“那位先生不是说 已经有人监视他吗?而你可什么都损失了。” 米旭诺小姐心里想:“并且我也不喜欢这家伙,他老对我 说些不客气的话。” 波阿雷又说:“你还是那样办吧。我觉得那位先生挺好,衣 服穿得整齐。他说得好,替社会去掉一个罪犯,不管他怎样义 气,在我们总是服从法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谁保得住他 不会一时性起,把我们一齐杀掉?那才该死呢!他杀了人,我 们是要负责任的,且不说咱们的命先要送在他手里。” 米旭诺小姐一肚子心事,没有功夫听波阿雷那些断断续 续的话,好似没有关严的水龙头上漏出一滴一滴的水。这老头 儿一朝说开了场,米旭诺小姐要不加阻拦,就会象开了发条的 机器,嘀嘀咕咕永远没得完。他提出了一个主题,又岔开去讨 论一些完全相反的主题,始终没有结论。回到伏盖公寓门口, 他东拉西扯,旁征博引,正讲着在拉古洛先生和莫兰太太的案 ①拉丁文:报酬落空。 人间喜剧第五卷 子里他如何出庭替被告作证的故事。进得门来,米旭诺瞥见欧 也纳跟泰伊番小姐谈得那么亲热那么有劲,连他们穿过饭厅 都没有发觉。 “事情一定要到这一步的,”米旭诺对波阿雷说,“他们俩 八天以来眉来眼去,恨不得把灵魂都扯下来。” “是啊,”他回答。“所以她给定了罪。” “谁?” “莫兰太太喽。” “我说维克托莉小姐,你回答我莫兰太太。谁是莫兰太 太?”米旭诺一边说一边不知不觉走进了波阿雷的屋子。 波阿雷问:“维克托莉小姐有什么罪?” “怎么没有罪?她不该爱上欧也纳先生,不知后果,没头没 脑的瞎撞,可怜的侵孩子!” 欧也纳白天被德·纽沁根太太折磨得绝望了。他内心已 经完全向伏脱冷屈服,既不愿意推敲一下这个怪人对他的友 谊是怎么回事,也不想想这种友谊的结果。一小时以来,他和 泰伊番小姐信誓旦旦,亲热得了不得;他已经一脚踏进泥洼, 只有奇迹才能把他拉出来。维克托莉听了他的话以为听到了 安琪儿的声音,天国的门开了,伏盖公寓染上了神奇的色彩, 象舞台上的布景。她爱他,他也爱她,至少她是这样相信!在 屋子里没有人窥探的时候,看到拉斯蒂涅这样的青年,听着他 说话,哪个女人不会象她一样的相信呢?至于他,他和良心作 着斗争,明知自己在做一桩坏事,而且是有心的做,心里想只 要将来使维克托莉快乐,他这点儿轻微的罪过就能补赎;绝望 之下,他流露出一种悲壮的美,把心中所有地狱的光彩一齐放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射出来。算他运气,奇迹出现了:伏脱冷兴冲冲的从外边进来, 看透了他们的心思。这对青年原是由他恶魔般的天才撮合的, 可是他们这时的快乐,突然被他粗声大气,带着取笑意味的歌 声破坏了。 我的芳舍特多可爱, 你瞧她多么朴实……Ⅲ 维克托莉一溜烟逃了。那时她心中的喜悦足够抵销她一 生的痛苦。可怜的姑娘!握一握手,睑颊被欧也纳的头发厮磨 一下,贴着她耳朵(连大学生嘴唇的暖气都感觉到)说的一句 话,压在她腰里的一条颤危危的手臂,印在她脖子上的一个亲 吻……在她都成为心心相印的记号;再加隔壁屋里的西尔维 随时可能闯入这间春光烂漫的饭厅,那些热情的表现就比有 名的爱情故事中的海誓山盟更热,更强烈,更动心。这些微不 足道的小事(按我们祖先的漂亮说法)吲,在一个每十五天忏 悔一次的姑娘,已经是天大的罪过了。即使她将来有了钱,有 了快乐,整个委身于人的时节,流露的真情也不能同这个时候 相比。 “事情定局了,”伏脱冷对欧也纳道,“两位哥儿已经打过 架。一切都进行得很得体。是为了政见不同。咱们的鸽子侮 辱了我的老鹰,明天在克利尼昂库尔堡垒交手。八点半,正当 泰伊番小姐在这儿消消停停拿面包浸在咖啡里的时候,就好 承继她父亲的慈爱和财产。你想不奇怪吗!泰伊番那小于的 ①维亚尔(1771 1 837)的喜歌剧《两个忌妒的人》(1813)中的唱词。 ②拉封丹(1621 1 695)曾用这个词组来形容那种天真无邪的爱情表示。 人间喜剧第五卷 剑法很高明,他狠天狠地,象抓了一手大牌似的,可是休想逃 过我的杀手锏。你知道,我有一套挑起剑来直刺脑门的家数, 将来我教给你,有用得很呢。” 拉斯蒂涅听着愣住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这时高老头, 毕安训,和别的几个包饭客人进来了。 “你这样我才称心呢,”伏脱冷对他道,“你做的事,你心中 有数。行啦,我的小老鹰!你将来一定能支配人;你又强,又痛 快,又勇敢;我佩服你。” 伏脱冷想握他的手,拉斯蒂涅急忙缩回去;他睑色发白, 倒在椅子里,似乎看到眼前淌着一堆血。 “啊!咱们的良心还在那儿嘀咕,”伏脱冷低声说,“老头儿 有三百万,我知道他的家私。这样一笔陪嫁尽可把你洗刷干 净,跟新娘的礼服一样白;那时你自己也会觉得问心无愧呢。” 拉斯蒂涅不再迟疑,决定当夜去通知泰伊番父子。伏脱冷 走开了,高老头凑在他耳边说: “你很不高兴,孩子。我来给你开开心吧,你来!”说完老人 在灯上点了火把,欧也纳存着好奇心跟他上楼。 高老头问西尔维要了大学生的钥匙,说道:“到你屋子里 去。今天早上你以为她不爱你了,嗯?她硬要你走了,你生气 了,绝望了。傻子!她等我去呢。明白没有?我们约好要去收 拾一所小巧玲珑的屋子,让你三天之内搬去住。你不能出卖我 哪。她要瞒着你,到时叫你喜出望外,我可是忍不住了。你的 屋子在阿图瓦街,离圣拉扎尔街只有两步路。那儿包你象王爷 一般舒服。我们替你办的家具象新娘用的。一个月功夫,我们 瞒着你做了好多事。我的诉讼代理人已经在交涉,将来我女儿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一年有三万六千收入,是她陪嫁的利息,我要女婿把她的八十 万法郎投资在房地产上面。” 欧也纳不声不响,抱着手臂在他乱七八糟的小房间里踱 来踱去。高老头趁大学生转身的当儿,把一个红皮匣子放在壁 炉架上,匣子外面有德·拉斯蒂涅家的烫金的纹章。 “亲爱的孩子,”可怜的老头儿说,“我全副精神对付这些 事。可是,你知道,我也自私得很,你的搬家对我也有好处。嗯, 你不会拒绝我吧,倘使我有点儿要求?” “什么事?” “你屋子的六层楼上有一间卧房,也是归你的,我想住在 那里,行吗?我老了,离开女儿太远了。我不会打搅你的,光是 住在那儿。你每天晚上跟我谈谈她。你说,你不会讨厌吧?你 回家的时候,我睡在床上听到你的声音,心里想:——他才见 过我的小但斐纳,带她去跳舞,使她快乐。——要是我病了, 听你回来,走动,出门,等于给我心上涂了止痛膏。你身上有我 女儿的气息!我只要走几步路就到爱丽舍田园大道,她天天打 那儿过,我可以天天看到她,不会再象从前那样迟到了。也许 她还会上你这儿来!我可以听到她,看她穿着梳妆衣,踅着细 步,象小猫一样可爱的走来走去。一个月到现在,她又恢复了 从前小姑娘的模样,快活,漂亮,她的心情复原了,你给了她幸 福。哦!什么办不到的事,我都替你办。她刚才回家的路上对 我说:爸爸,我真快活!——听她们一本正经的叫我父亲,我 的心就冰冷;一叫我爸爸,我又看到了她们小时候的样子,回 想起从前的事。我觉得自己还是十足十的父亲,她们还没有给 旁人占去!” 人间喜剧第五卷 老头儿抹了抹眼泪。 “好久我没听见她们叫我爸爸了,好久没有搀过她们的胳 膊了。唉!是呀,十年功夫我没有同女儿肩并肩的一块儿走了。 挨着她的裙子,跟着她的脚步,沾到她的暖气,多舒服啊!今儿 早上我居然能带了但斐纳到处跑,同她一块儿上铺子买东西, 又送她回家。噢!你一定得收留我!你要人帮忙的时候,有我 在那儿,就好伺候你啦。倘若那个阿尔萨斯臭胖子死了,倘若 他的痛风症乖乖的跑进了他的胃,我女儿不知该多么高兴呢! 那时你可以做我的女婿,堂而皇之做她的丈夫了。唉!她那么 可怜,一点儿人生的乐趣都没有尝到,所以我什么都原谅她。 好天爷总该保佑慈爱的父亲吧。”他停了一会,侧了侧脑袋又 说:“她太爱你了,上街的时候她跟我提到你:是不是,爸爸,他 好极了!他多有良心!有没有提到我呢!——呃,从阿图瓦街 到全景巷,拉拉扯扯不知说了多少!总之,她把她的心都倒在 我的心里了。整整一个上午我快乐极了,不觉得老了,我的身 体还不到一两重。我告诉她,你把一千法郎交给了我。哦!我 的小心肝听着哭了。” 拉斯蒂涅站在那儿不动,高老头忍不住了,说道: “嗳,你壁炉架上放的什么呀?” 欧也纳愣头愣脑的望着他的邻居。伏脱冷告诉他明天要 决斗了;高老头告诉他,渴望已久的梦想要实现了。两个那么 极端的消息,使他好象做了一场噩梦。他转身瞧了瞧壁炉架, 看到那小方匣子,马上打开,发现一张纸条下面放着一只勃雷 盖牌子的表。纸上写着: 我要你时时刻刻想到我,因为 ……但斐纳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最后一句大概暗指他们俩某一次的争执,欧也纳看了大 为感动。拉斯蒂涅的纹章是在匣子里边用釉彩堆成的。这件 想望已久的装饰品,链条,钥匙,式样,图案,他件件中意。高老 头在旁乐得眉飞色舞。他准是答应女儿把欧也纳惊喜交集的 情形告诉她听的;这些年轻人的激动也有老人的份,他的快乐 也不下于他们两人。他已经非常喜欢拉斯蒂涅了,为了女儿, 也为了拉斯蒂涅本人。 “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她等着你呢。阿尔萨斯臭胖子在 他舞女那儿吃饭。嗳,嗳,我的代理人向他指出事实,他愣住 了。他不是说爱我女儿爱得五体投地么?哼,要是他碰一碰她, 我就要他的命。一想到我的但斐纳……(他叹了口气)我简直 气得要犯法;呸,杀了他不能说杀了人,不过是牛头马面的一 个畜生罢了。你会留我一块儿住的,是不是?” “是的,老丈,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我早看出了,你并没觉得我丢你的睑。来,让我拥抱你。” 他搂着大学生。“答应我,你得使她快乐!今晚你一定去了?” “噢,是的。我先上街去一趟,有件要紧事儿,不能耽误。” “我能不能帮忙呢?” “哦,对啦!我上纽沁根太太家,你去见泰伊番老头,要他 今天晚上给我约个时间,我有件紧急的事和他谈。” 高老头睑色变了,说道:“楼下那些混蛋说你追求他的女 儿,可是真的,小伙子?该死!你可不知什么叫做高里奥的老 拳呢。你要欺骗我们,就得叫你尝尝味儿了。哦!那是不可能 的。” 大学生道:“我可以赌咒,世界上我只爱一个女人,连我自 人间喜剧第五卷 己也只是刚才知道。” 高老头道:“啊,那才好呢!” “可是,”大学生又说,“泰伊番的儿子明天要同人决斗,听 说他会送命的。” 高老头道:“那跟你有什么相干?” 欧也纳道:“噢!非告诉他不可,别让他的儿子去……” 伏脱冷在房门口唱起歌来,打断了欧也纳的话: 噢,理查,噢,我的陛下, 世界把你丢啊……Ⅲ 勃龙!勃龙!勃龙!勃龙!勃龙!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处看见我呀…… 脱啦,啦,啦,啦…… “诸位先生,”克里斯朵夫叫道,“汤冷了,饭厅上人都到齐 了。” “喂,”伏脱冷喊,“来拿我的一瓶波尔多去。”吲 “你觉得好看吗,那只表?”高老头问。“她挑的不差可不 是?” 伏脱冷,高老头,和拉斯蒂涅三个人一同下楼,因为迟到 在饭桌上坐在一处。吃饭的时候,欧也纳一直对伏脱冷很冷 淡;可是伏盖太太觉得那个挺可爱的家伙从来没有这样的谈 ①格雷特里(1741 1813)作曲的喜欢剧《狮心王理查》中的唱词。 ②波尔多为法国西部港口,盛产红葡萄酒,通常以此地名称呼红酒。 人间喜剧第五卷 锋。他谐谑百出,把桌上的人都引得非常高兴。这种安详,这 种镇静,欧也纳看着害怕了。 “你今儿交了什么运呀,快活得象云雀一样?”伏盖太太 问。 “我做了好买卖总是快活的。” “买卖?”欧也纳问。 “是啊。我交出了一部分货,将来好拿一笔佣金。”他发觉 老姑娘在打量他,便问:“米旭诺小姐,你这样盯着我,是不是 我睑上有什么地方叫你不舒服?老实告诉我,为了讨你欢喜, 我可以改变的。” 他又瞅着老公务员说:“波阿雷,咱们不会因此生气的,是 不是?” “真是!你倒好给雕刻家做模特儿,让他塑一个滑稽大家 的像呢,”青年画家对伏脱冷道。 “不反对!只要米旭诺小姐肯给人雕做拉雪兹神甫公墓Ⅲ 的爱神,”伏脱冷回答。 “那么波阿雷呢?”毕安训问。 “噢!波阿雷就扮做波阿雷。他是果园里的神道,是梨的 化身,”吲伏脱冷回答。 “那你是坐在梨跟酪饼之间了,”毕安训说。 “都是废话,”伏盖太太插嘴道,“还是把你那瓶波尔多献 出来吧,又好健胃又好助兴。那个瓶已经在那儿伸头探颈了!” ①拉雪兹神甫公墓为巴黎最大的公共坟场。 ②法语中梨rpoire)与波阿雷(po廿et)谐音,故以此为戏。 人间喜剧第五卷 “诸位,”伏脱冷道,“主席叫我们遵守秩序。库蒂尔太太和 维克托莉小姐虽不会对你们的胡说八道生气,可不能侵犯无 辜的高老头。我请大家喝一瓶波尔多,那是靠拉法夷特先生的 大名而格外出名的。我这么说可毫无政治意味。Ⅲ——来呀, 你这傻子!”他望着一动不动的克里斯朵夫叫,“这儿来,克里 斯朵夫!怎么你没听见你名字?傻瓜!把酒端上来!” “来啦,先生,”克里斯朵夫捧着酒瓶给他。 伏脱冷给欧也纳和高老头各各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几 滴。两个邻居已经在喝了,伏脱冷拿起杯子辨了辨味道,忽然 扮了个电睑: “见电!见电!有瓶塞子味儿。克里斯朵夫,这瓶给你吧, 另外去拿,在右边,你知道?咱们一共十六个,拿八瓶下来。” “既然你破钞,”画家说,“我也来买一百个栗子。” “哦!哦!” “啵!啵!” “哎!哎!” 每个人大惊小怪的叫嚷,好似花筒里放出来的火箭。 “喂,伏盖妈妈,来两瓶香摈,”伏脱冷叫。 “亏你想得出,干吗不把整个屋子吃光了?两瓶香摈!十 二法郎!我哪儿去挣十二法郎!不成,不成。要是欧也纳先生 肯会香摈的账,我请大家喝果子酒。” “吓!他的果子酒象秦皮汁一样难闻,”医学生低声说。 ①夏多拉法夷特波尔多有名的酿酒区,有一种出名的红酒就用这个名 称,恰好和拉法夷特同名,所以伏脱冷出此戏言。 人间喜剧第五卷 拉斯蒂涅道:“别说了,毕安训,我听见秦皮汁三个字就恶 心……行!去拿香摈,我付账就是了。” “西尔维,”伏盖太太叫,“拿饼干跟小点心来。” 伏脱冷道:“你的小点心太大了,而且出毛了。还是拿饼干 来吧。” 一霎时,波尔多斟遍了,饭桌上大家提足精神,越来越开 心。粗野疯狂的笑声夹着各种野兽的叫声。博物院管事学巴 黎街上的一种叫卖声,活象猫儿叫春。立刻八个声音同时嚷起 来: “磨刀哇!磨刀哇!” “鸟粟子呕!” “卷饼嗳,太太们,卷饼嗳!” “修锅子,补锅子!” “船上来的鲜鱼呕!鲜鱼呕!” “要不要打老婆,要不要拍衣服?” “有旧衣服,旧金线,旧帽子卖啵?” “甜樱桃啊甜樱桃!” 最妙的是毕安训用鼻音哼的“修阳伞哇”! 几分钟之内,哗哩哗啦,沸沸扬扬,把人脑袋都胀破了。你 一句我一句,无非是瞎说八道,象一出大杂耍。伏脱冷一边当 指挥一边冷眼觑着欧也纳和高里奥。两人好象已经醉了,靠着 椅子,一本正经望着这片从来未有的混乱,很少喝酒,都想着 晚上要做的事,可是都觉得身子抬不起来。伏脱冷在眼梢里留 意他们的神色,等到他们眼睛迷迷忽忽快要闭上了,他贴着拉 斯蒂涅的耳朵说: 人间喜剧第五卷 “喂,小家伙,你还耍不过伏脱冷老头呢。他太喜欢你了, 不能让你胡闹。一朝我决心要干什么事,只有上帝能拦住我。 嘿!咱们想给泰伊番老头通风报信,跟小学生一样糊涂!炉子 烧热了,面粉捏好了,面包放上铲子了;明儿咱们就可以咬在 嘴里,丢着面包心子玩儿了,你竞想捣乱吗?不成不成,生米一 定得煮成熟饭!心中要有什么小小的不舒服,等你吃的东西消 化了,那点儿不舒服也就没有啦。咱们睡觉的时候,上校弗朗 舍西尼伯爵剑头一挥,替你把米歇尔·泰伊番的遗产张罗好 啦。维克托莉继承了她的哥哥,一年有小小的一万五千收入。 我已经打听清楚,光是母亲的遗产就有三十万以上……” 欧也纳听着这些话不能回答,只觉得舌尖跟上颚粘在一 块,身子重甸甸的,瞌睡得要死。他只能隔了一重明晃晃的雾, 看见桌子和同桌的人的睑。不久,声音静下来,客人一个一个 的散了,临了只剩下伏盖太太,库蒂尔太太,维克托莉,伏脱冷 和高老头。拉斯蒂涅好似在梦中,瞥见伏盖太太忙着倒瓶里的 余酒,把别的瓶子装满。 寡妇说:“嗳!他们疯疯癫癫,多年轻啊!” 这是欧也纳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西尔维道:“只有伏脱冷先生才会叫人这样快活,哟!克里 斯朵夫打鼾打得象陀螺一样。” “再见,伏盖妈妈,我要到大街上看马蒂演《荒山》去了,那 是把《孤独者》改编的戏。倘使你愿意,我请你和这些太太们一 块儿去。” 库蒂尔太太回答:“我们不去,谢谢你。” 伏盖太太说:“怎么,我的邻居!你不想看《孤独者》改编的 174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戏?那是阿达拉·德·夏多布里昂Ⅲ写的小说,我们看得津津 有味,去年夏天在菩提树下哭得象玛德莱娜吲,而且是一部伦 理作品,正好教育教育你的小姐呢。” 维克托莉回答:“照教会的规矩,我们不能看喜剧。” “哦,这两个都人事不知了;”伏脱冷把高老头和欧也纳的 脑袋滑稽的摇了一下。 他扶着大学生的头靠在椅背上,让他睡得舒服些,一边热 烈的亲了亲他的额角,唱道: 睡吧,我的心肝肉儿! 我永远替你们守护。㈢ 维克托莉道:“我怕他害病呢。” 伏脱冷道:“那你在这里照应他吧。”又凑着她的耳朵说: “那是你做贤妻的责任。他真爱你啊,这小伙子。我看,你将来 会做他的小媳妇儿。”他又提高了嗓子:“末了,他们在地方上 受人尊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所有的爱情故事都这样结束 的。哎,妈妈,”他转身搂着伏盖太太,“去戴上帽子,穿上漂亮 的小花绸袍子,披上当年伯爵夫人的披肩。让我去替你雇辆 车。”说完他唱着歌出去了: ①伏盖太太毫无知识,把作者的姓名弄得七颠八倒,和作品名混为一体。 ②玛德莱娜,即《新约》中抹大拉的马利亚,原系一堕落女子,后彻底悔罪, 在耶稣面前痛哭流涕,受到赦免。哭得象玛德莱娜,意思是哭得象泪人 儿。 ③阿梅代·德·博柏朗的一首著名情歌中的叠句,一八一九年为斯克里布 和德拉维涅合作的一出歌舞剧所采用。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太阳,太阳,神明的太阳, 是你晒熟了南瓜的瓜瓢……Ⅲ 伏盖太太说:“天哪!你瞧,库蒂尔太太,这样的男人才叫 我日子过得舒服呢。”她又转身对着面条商说:“呦,高老头去 啦。这啬刻电从来没想到带我上哪儿去过。我的天,他要倒下 来啦。上了年纪的人再失掉理性,太不象话!也许你们要说, 没有理性的人根本丢不了什么。西尔维,扶他上楼吧。” 西尔维抓着老人的胳膊扶他上楼,当他铺盖卷似的横在 床上。 “可怜的小伙子,”库蒂尔太太说着,把欧也纳挡着眼睛的 头发撩上去,“真象个女孩子,还不知道喝醉是怎么回事呢。” 伏盖太太道:“啊!我开了三十一年公寓,象俗话说的,手 里经过的年轻人也不少了;象欧也纳先生这么可爱,这么出众 的人才,可从来没见过。瞧他睡得多美!把他的头放在你肩上 吧,库蒂尔太太。呃,他倒在维克托莉小姐肩上了。孩子们是 有神道保佑的。再侧过一点,他就碰在椅背的葫芦上啦。他们 俩配起来倒是挺好的一对。” 库蒂尔太太道:“好太太,别胡说,你的话……” 伏盖太太回答:“呃!他听不见的。来,西尔维,帮我去穿 衣服,我要戴上我的大胸褡。” 西尔维道:“哎哟!太太,吃饱了饭戴大胸褡!不,你找别 人吧,我下不了这毒手。你这么不小心是有性命危险的。” “管他,总得替伏脱冷先生挣个面子。” ①当时工场里流行的小调。 人间喜剧第五卷 “那你对继承人真是太好了。” 寡妇一边走一边吃喝:“嗳,西尔维,别顶嘴啦。” 厨娘对维克托莉指着女主人,说:“在她那个年纪!” 饭厅里只剩下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莉,欧也纳靠在维克 托莉肩膀上睡着。静悄悄的屋里只听见克里斯朵夫的打鼾声; 相形之下,欧也纳的睡眠越加显得恬静,象儿童一般妩媚。维 克托莉睑上有种母性一般的表情,好象很得意;因为她有机会 照顾欧也纳,借此发泄女人的情感,同时又能听到男人的心在 自己的心旁跳动,而没有一点犯罪的感觉。千思百念在胸中涌 起,跟一股年轻纯洁的热流接触之下,她情绪激动,说不出有 多么快活。 库蒂尔太太紧紧握着她的手说:“可怜的好孩子!” 天真而苦恼的睑上罩着幸福的光轮,老太太看了暗暗称 赏。维克托莉很象中世纪古拙的画像,没有琐碎的枝节,沉着 有力的笔触只着重面部,黄黄的皮色仿佛反映着天国的金光。 维克托莉摩着欧也纳的头发说:“他只不过喝了两杯呀, 妈妈。” “孩子,他要是胡闹惯的,酒量就会跟别人一样了。他喝醉 倒是证明他老实。” 街上传来一辆车子的声音。 年轻的姑娘说:“妈妈,伏脱冷先生来了。你来扶一扶欧也 纳先生。我不愿意给那个人看见。他说话叫人感到精神上受 污辱,瞧起人来叫人受不了,仿佛剥掉人的衣衫一样。” 库蒂尔太太说:“不,你看错了!他是个好人,有点象过去 的库蒂尔先生,虽然粗鲁,本性可是不坏,他是好人歹脾气。” 人间喜剧第五卷 在柔和的灯光抚弄之下,两个孩子正好配成一幅图画。伏 脱冷悄悄的走进来,抱了手臂,望着他们说道: “哎哟!多有意思的一幕,喔!给《保尔和维吉妮》的作者, 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看到了,一定会写出好文章来。青春 真美,不是吗,库蒂尔太太?”他又端详了一会欧也纳,说道: “好孩子,睡吧。有时福气就在睡觉的时候来的。”他又回头对 寡妇道:“太太,我疼这个孩子,不但因为他生得清秀,还因为 他心眼好。你瞧他不是一个薛侣班靠在天使肩上么?真可爱! 我要是女人,我愿意为了他而死,(哦,不!不这么侵!)愿意为 了他而活!这样欣赏他们的时候,太太,”他贴在寡妇耳边悄悄 的说,“不由得不想到他们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然后他又 提高了嗓子:“上帝给我们安排的路是神秘莫测的,他是坚察 人心,试验人肺腑的。Ⅲ孩子们,看到你们俩都一样的纯洁,一 样的有情有义,我相信一朝结合了,你们决不会分离。上帝是 正直的。”他又对维克托莉说:“我觉得你很有福相,给我瞧瞧 你的手,小姐。我会看手相,人家的好运气常常被我说准的。别 怕。哎唷!你的手怎么啦?真的,你马上要发财了,爱你的人 也要托你的福了。父亲会叫你回家,你将来要嫁给一个年轻的 人,又漂亮又有头衔,又爱你!” 妖娆的伏盖寡妇下楼了,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伏脱冷的 预言。 “瞧啊,伏盖妈妈美丽得象一颗明明明……明星,包扎得 象根红萝h。不有点儿气急吗?”他把手按着她胸口说,“啊,胸 ①此语来自《旧约·耶利米书》第十七章。 人间喜剧第五卷 脯绑得很紧了,妈妈。不哭则己,一哭准会爆炸;可是放心,我 会象古董商一样把你仔仔细细检起来的。” 寡妇咬着库蒂尔太太的耳朵说:“他真会讲法国式的奉承 话,这家伙!” “再见,孩子们,”伏脱冷转身招呼欧也纳和维克托莉,一 只手放在他们头上,“我祝福你们!相信我,小姐,一个规矩老 实的人的祝福是有道理的,包你吉利,上帝会听他的话的。” “再见,好朋友,”伏盖太太对她的女房客说,又轻轻补上 一句:“你想伏脱冷先生对我有意思吗?” “呕!呕!” 他们走后,维克托莉瞧着自己的手叹道: “唉!亲爱的妈妈,倘若真应了伏脱冷先生的话!” 老太太回答:“那也不难,只消你那魔电哥哥从马上倒栽 下来就成了。” “噢!妈妈!” 寡妇道:“我的天!咒敌人也许是桩罪过,好,那么我来补 赎吧。真的,我很愿意给他送点儿花到坟上去。他那个坏良心, 没有勇气替母亲说话,只晓得拿她的遗产,夺你的家私。当时 你妈妈陪嫁很多,算你倒霉,婚约上没有提。” 维克托莉说:“要拿人家的性命来换我的幸福,我心上永 远不会安乐的。倘使要我幸福就得去掉我哥哥,那我宁可永久 住在这儿。” “伏脱冷先生说得好,谁知道全能的上帝高兴叫我们走哪 条路呢?——你瞧他是信教的,不象旁人提到上帝比魔电还 要不敬。”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她们靠着西尔维帮忙,把欧也纳抬进卧房,放倒在床上; 厨娘替他脱了衣服,让他舒舒服服的睡觉。临走,维克托莉趁 老太太一转身,在欧也纳额上亲了一亲,觉得这种偷偷摸摸的 罪过真有说不出的快乐。她瞧瞧他的卧室,仿佛把这一天上多 多少少的幸福归纳起来,在脑海中构成一幅图画,让自己老半 天的看着出神。她睡熟的时候变了巴黎最快乐的姑娘。 伏脱冷在酒里下了麻醉药,借款待众人的机会灌醉了欧 也纳和高老头,这一下他可断送了自己。半醉的毕安训忘了向 米旭诺追问电上当那个名字。要是他说了,伏脱冷,或者雅克 ·柯冷 在此我们不妨对苦役场中的大人物还他的真名实 姓,——一定会马上提防。后来,米旭诺小姐认为柯冷性情豪 爽,正在盘算给他通风报信让他在半夜里逃走是不是更好的 时候,听到拉雪兹神甫公墓上的爱神那个绰号,便突然改变主 意。她吃过饭由波阿雷陪着出门,到圣安娜小街找那有名的特 务头子去了,心里还以为他不过是个名叫龚杜罗的高级职员。 特务长见了她挺客气。把一切细节说妥之后,米旭诺小姐要求 那个检验黥印的药品。看到圣安娜小街的大人物在书桌抽斗 内找寻药品时那种得意的态度,米旭诺才懂得这件事情的重 要性还不止在于抓捕一个普通的逃犯。她仔细一想,觉得警察 当局还希望根据苦役场内线的告密,赶得上没收那笔巨大的 基金。她把这点疑心向那老孤狸说了,他却笑了笑,有心破除 老姑娘的疑心。 “你想错了,”他说。“在贼党里,柯冷是个从未有过的最危 险的博士,我们要抓他是为这一点。那些坏蛋也都知道;他是 他们的旗帜,他们的后台,他们的拿破仑;他们都爱戴他。这家 180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伙永远不会把他的老根丢在沙滩广场上的。”Ⅲ 米旭诺听了莫名其妙,龚杜罗给她解释,他用的两句土话 是贼党里极有分量的切口,他们早就懂得一个人的脑袋可有 两种看法:博士是一个活人的头脑,是他的参谋,是他的思想; 老根是个轻蔑的字眼,表示头颅落地之后毫无用处。 他接着说:“柯冷拿我们打哈哈。对付那些英国钢条般的 家伙,我们也有一个办法,只要他们在逮捕的时候稍微抵抗一 下,立刻把他干掉。我们希望柯冷明天动武,好把他当场格杀。 这么一来,诉讼啊,看守的费用啊,监狱里的伙食啊,一概可以 酋掉,同时又替社会除了害。起诉的手续,证人的传唤,旅费津 贴,执行判决,凡是对付这些无赖的合法步骤所花的钱,远不 止你到手的三千法郎。并且还有节酋时间的问题。一刀戳进 电上当的肚子,可以消弭上百件的罪案,叫多少无赖不敢越过 轻罪法庭的范围。这就叫做警政办得好。照真正慈善家的理 论,这种办法便是预防犯罪。” “这就是替国家出力呀,”波阿雷道。 “对啦,你今晚的话才说得有理了。是呀,我们当然是替国 家出力哕。外边的人对我们很不公平,其实我们暗中帮了社会 多少的忙。再说,一个人不受偏见约束才算高明,违反成见所 做的好事自然免不了害处,能忍受这种害处才是基督徒。你 瞧,巴黎终究是巴黎。这句话就说明了我的生活。小姐,再见 吧。明天我带着人在植物园等。你叫克里斯朵夫上布丰街我 ①老根,俗话指脑袋。沙滩广场为巴黎执行死刑的地方,也是公众庆祝活动 的集会场所。 人间喜剧第五卷 前次住的地方找龚杜罗先生就得了。先生,将来你丢了东西, 尽管来找我,包你物归原主。我随时可以帮忙。” “嗳,”波阿雷走到外边对米旭诺小姐说,“世界上竞有些 傻子,一听见敬察两字就吓得魂不附体。可是这位先生多和 气,他要你做的事情又象打招呼一样简单。” 第二天是伏盖公寓历史上最重大的日子。至此为止,平静 的公寓生活中最显著的事件,是那个假伯爵夫人象彗星一般 的出现。可是同这一日天翻地覆的事C从此成为伏盖太太永久 的话题)一比,一切都黯淡无光了。先是高里奥和欧也纳一觉 睡到十一点。伏盖太太半夜才从快活剧院回家,早上十点半还 在床上。喝了伏脱冷给的剩酒,克里斯朵夫的酣睡耽误了屋里 的杂务。波阿雷和米旭诺小姐并不抱怨早饭开得晚。维克托 莉和库蒂尔太太也睡了晚觉。伏脱冷八点以前就出门,直到开 饭才回来。十一点一刻,西尔维和克里斯朵夫去敲各人的房门 请吃早饭,居然没有一个人说什么不满意的话。两个仆人一走 开,米旭诺小姐首先下楼,把药水倒入伏脱冷自备的银杯,那 是装满了他冲咖啡用的牛奶,跟旁人的一起墩在锅子上的。老 姑娘算好利用公寓里这个习惯下手。七个房客过了好一会才 到齐。欧也纳伸着懒腰最后一个下楼,正碰上德·纽沁根太太 的信差送来一封信,写的是: 朋友,我对你并不生气,也不觉得我有失尊严。我等到半夜二 点,等一个心爱的人!受过这种罪的人决不会叫人家受。我看出你是 第一次恋爱。你碰到了什么事呢?我真急死了。要不怕泄露心中的 秘密,我就亲自来了,看看你遇到的究竟是凶是吉。可是在那个时候 出门,不论步行或是坐车,岂不是断送自己?我这才觉得做女人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苦。我放心不下,请你告诉我为什么父亲对你说了那些话之后,你竟 没有来。我要生你的气,可是会原谅你的。你病了么?为什么住得这 样远?求你开声口吧。希望马上就来。倘若有事,只消回我一个字: 或者说就来,或者说害病。不过你要不舒服的话,父亲会来通知我 的。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是啊,怎么回事呢?”欧也纳叫了起来。他搓着没有念完 的信,冲进饭厅,问:“几点了?” “十一点半,”伏脱冷一边说一边把糖放进咖啡。 那逃犯冷静而迷人的眼睛瞪着欧也纳。凡是天生能勾魂 摄魄的人都有这种目光,据说能镇压疯人院中的武痴。欧也纳 不禁浑身哆嗦。街上传来一辆马车的声音,泰伊番先生家一个 穿号衣的当差神色慌张的冲进来,库蒂尔太太一眼便认出了。 “小姐,”他叫道,“老爷请你回去,家里出了事。弗雷德里 克先生跟人决斗,脑门上中了一剑,医生认为没有希望了,恐 怕你来不及跟他见面了,已经昏迷了。” 伏脱冷叫道:“可怜的小伙子!有了三万一年的收入,怎么 还能打架?年轻人真不懂事。” “吓,老兄!”欧也纳对他嚷道。 “怎么,你这个大孩子?巴黎哪一天没有人决斗?”伏脱冷 一边回答一边若无其事的喝完咖啡。米旭诺小姐全副精神看 他这个动作,听到那件惊动大众的新闻也不觉得震动。 库蒂尔太太说:“我跟你一块儿去,维克托莉。” 她们俩帽子也没戴,披肩也没拿,径自跑了。维克托莉临 走噙着泪对欧也纳望了一眼,仿佛说:“想不到我们的幸福要 叫我流泪!”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伏盖太太道:“呃,你竞是未h先知了,伏脱冷先生?” 雅克·柯冷回答:“我是先知,我是一切。” 伏盖太太对这件事又说了一大堆废话:“不是奇怪吗!死 神来寻到我们,连商量都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年轻人往往走在 老年人之前。我们女人总算运气,用不着决斗;可是也有男人 没有的病痛。我们要生孩子,而做母亲的苦难是很长的!维克 托莉真福气!这会儿她父亲没有办法啦,只能让她继承喽。” “可不是!”伏脱冷望着欧也纳说,“昨天两手空空,今儿就 有了几百万!” 伏盖太太叫道:“喂,欧也纳先生,这一下你倒是中了头彩 啦。” 听到这一句,高老头瞧了瞧欧也纳,发见他手中还拿着一 封团皱的信。 “你还没有把信念完呢!……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跟 旁人一样吗?”他问欧也纳。 “太太,我永远不会娶维克托莉小姐,”欧也纳回答伏盖太 太的时候,不胜厌恶的口气叫在场的人都觉得奇怪。 高老头抓起大学生的手握着,恨不得亲它一下。 伏脱冷道:“哦,哦!意大利人有句妙语,叫做col tenT_I DOw!” “我等回音呢,”纽沁根太太的信差催问拉斯蒂涅。 “告诉太太说我会去的。” 信差走了。欧也纳心烦意躁,紧张到极点,再也顾不得谨 ①意大利文:听凭时司安排。 人间喜剧第五卷 慎不谨慎了。他高声自言自语:“怎么办?一点儿没有证据!” 伏脱冷微微笑着。他吞下的药品已经发作,只是逃犯的身 体非常结实,还能站起来瞧着拉斯蒂涅,沉着嗓子说: “孩子,福气就在睡觉的时候来的。” 说完他直僵僵的倒在地下。 欧也纳道:“果真是神灵不爽!” “哎哟!他怎么啦?这个可怜的亲爱的伏脱冷先生?” 米旭诺小姐叫道:“那是中风啊。” “喂,西尔维,请医生去,”寡妇吩咐,“拉斯蒂涅先生,你快 去找毕安训先生。说不定西尔维碰不到我们的葛兰佩勒医 生。” 拉斯蒂涅很高兴借此机会逃出这个可怕的魔窟,便连奔 带跑的溜了。 “克里斯朵夫,你上药铺去要些治中风的药。” 克里斯朵夫出去了。 “哎,喂,高老头,帮我们抬他上楼,抬到他屋里去。” 大家抓着伏脱冷,七手八脚抬上楼梯,放在床上。 高里奥说:“我帮不了什么忙,我要看女儿去了。” “自私的老头儿!”伏盖太太叫道,“去吧,但愿你不得好 死,孤零零的象野狗一样!” “瞧瞧你屋子里可有乙醚,”米旭诺小姐一边对伏盖太太 说,一边和波阿雷解开伏脱冷的衣服。 伏盖太太下楼到自己卧房去,米旭诺小姐就可以为所欲 为了。 她吩咐波阿雷:“赶快,脱掉他的衬衫,把他翻过来!你至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少也该有点儿用处,总不成叫我看到他赤身露体。你老呆在那 里干吗?” 伏脱冷给翻过身来,米旭诺照准他肩头一巴掌打过去,鲜 红的皮肤上立刻白白的泛出两个该死的字母。 “吓!一眨眼你就得了三千法郎赏格,”波阿雷说着,扶住 伏脱冷,让米旭诺替他穿上衬衣。——他把伏脱冷放倒在床 上,又道:“呃,好重啊!” “别多嘴!瞧瞧有什么银箱没有?”老姑娘性急慌忙的说, 一双眼睛拚命打量屋里的家具,恨不得透过墙壁才好。 她又道:“最好想个理由打开这口书柜!” 波阿雷回答:“恐怕不大好吧?” “为什么不大好?贼赃是公的,不能说是谁的了。可惜来 不及,已经听到伏盖的声音了。” 伏盖太太说:“乙醚来了。哎,今天的怪事真多。我的天! 这个人是不会害病的,他白得象子鸡一样。” “象子鸡?”波阿雷接了一句。 寡妇把手按着伏脱冷的胸口,说,“心跳得很正常。” “正常?”波阿雷觉得很诧异。 “是呀,跳得挺好呢。” “真的吗?”波阿雷问。 “妈妈呀!他就象睡着一样。西尔维已经去请医生了。喂, 米旭诺小姐,他把乙醚吸进去了。大概是抽筋。脉搏很好;身 体象土耳其人一样棒。小姐,你瞧他胸口的毛多浓;好活到一 百岁呢,这家伙!头发也没有脱。呦!是胶在上面的,他戴了 假头发,原来的头发是土红色的。听说红头发的人不是好到极 人间喜剧第五卷 点,就是坏到极点!他大概是好的了,他?” “好!好吊起来,”波阿雷道。 “你是说他好吊在漂亮女人的脖子上吧?”米旭诺小姐抢 着说,“你去吧,先生。你们闹了病要人伺候,那就是我们女人 的事了,你还是到外边去遛遛吧。这儿有我跟伏盖太太照应就 行了。” 波阿雷一声没出,轻轻的走了,好象一条狗给主人踢了一 脚。 拉斯蒂涅原想出去走走,换换空气。他闷得发慌。这桩准 时发生的罪案,隔夜他明明想阻止的;后来怎么的呢?他应该 怎办呢?他惟恐在这件案子中做了共谋犯。想到伏脱冷那种 若无其事的态度,他还心有余障。他私下想: “要是伏脱冷一声不出就死了呢?” 他穿过卢森堡公园的走道,好似有一群猎犬在背后追他, 连它们的咆哮都听得见。 “喂,朋友,”毕安训招呼他,“你有没有看到《舵工报》?” 《舵工报》是蒂索先生主办的激进派报纸,在晨报出版后 几小时另出一张地方版,登载当天的新闻,在外酋比别家报纸 的消息要早二十四小时。 科尚医院的实习医生接着说:“有段重要新闻:泰伊番的 儿子和前帝国禁卫军的弗朗舍西尼伯爵决斗,额上中了一剑, 深两寸。这么一来,维克托莉小姐成了巴黎最有陪嫁的姑娘 了。哼!要是早知道的话!死了个人倒好比开了个头奖!听 说维克托莉对你很不错,可是真的?” “别胡说,毕安训,我永远不会娶她。我爱着一个妙人儿,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她也爱着我,我……” “你这么说好象拚命压制自己,惟恐对你的妙人儿不忠 实。难道真有什么女人,值得你牺牲泰伊番老头的家私么?倒 要请你指给我瞧瞧。” 拉斯蒂涅嚷道:“难道所有的魔电都钉着我吗?” 毕安训道:“那么你又在钉谁呢?你疯了么?伸出手来,让 我替你按按脉。呦,你在发烧呢。” “赶快上伏盖妈妈家去吧,”欧也纳说,“刚才伏脱冷那混 蛋晕过去了。” “啊!我早就疑心,你给我证实了。”毕安训说着,丢下拉斯 蒂涅跑了。 拉斯蒂涅溜了大半天,非常严肃。他似乎把良心翻来覆去 查看了一遍。尽管他迟疑不决,细细考虑,到底真金不怕火,他 的清白总算经得起严格的考验。他记起隔夜高老头告诉他的 心腹话,想起但斐纳在阿图瓦街替他预备的屋子;拿出信来重 新念了一遍,吻了一下,心上想: “这样的爱情正是我的救星。可怜老头儿有过多少伤心 事;他从来不提,可是谁都一目了然!好吧,我要象照顾父亲一 般的照顾他,让他享享福。倘使她爱我,她白天会常常到我家 里来陪他的。那高个子的雷斯托太太真该死,竟会把老子当做 门房看待。亲爱的但斐纳!她对老人家孝顺多了,她是值得我 爱的。啊!今晚上我就可以快乐了!” 他掏出表来,欣赏了一番。 “一切都成功了。两个人真正相爱永久相爱的时候,尽可 以互相帮助,我尽可以收这个礼。再说,将来我一定飞黄腾达, 人间喜剧第五卷 无论什么我都能百倍的报答她。这样的结合既没有罪过,也没 有什么能叫最严格的道学家皱一皱眉头的地方。多少正人君 子全有这一类的男女关系!我们又不欺骗谁;欺骗才降低我们 的人格。扯谎不就表示投降吗?她和丈夫已经分居好久。我 可以对那个阿尔萨斯人说,他既然不能使妻子幸福,就应当让 给我。” 拉斯蒂涅心里七上八下,争执了很久。虽然青年人的善念 终于得胜了,他仍不免在四点半左右,天快黑的时候,存着按 捺不下的好奇心,回到发誓要搬走的伏盖公寓。他想看看伏脱 冷有没有死。 毕安训把伏脱冷灌了呕吐剂,叫人把吐出来的东西送往 医院化验。米旭诺竭力主张倒掉,越发引起毕安训的疑心。并 且伏脱冷也复原得太快,毕安训更疑心这个嘻嘻哈哈的家伙 是遭了暗算。拉斯蒂涅回来,伏脱冷已经站在饭厅内火炉旁 边。包饭客人到的比平时早,因为知道了泰伊番儿子的事,想 来打听一番详细情形以及对维克托莉的影响。除了高老头,全 班人马都在那儿谈论这件新闻。欧也纳进去,正好跟不动声色 的伏脱冷打了个照面,被他眼睛一瞪,直瞧到自己心里,挑起 一些邪念,使他心惊肉跳,打了个寒噤。那逃犯对他说: “喂,亲爱的孩子,死神向我认输的日子还长哩。那些太太 们说我刚才那场脑充血,连牛都吃不住,我可一点事儿都没 有。” 伏盖寡妇叫道:“别说牛,连公牛都受不了。”Ⅲ “你看我没有死觉得很不高兴吗?”伏脱冷以为看透了拉 ①伏脱冷所说的牛(bo哪t)是去势的牛,伏盖太太说的是公牛(taure锄),即 斗牛用的牛。 人间喜剧第五卷 斯蒂涅的心思,凑着他耳朵说。“那你倒是个狠将了!” “嗳,真的,”毕安训说,“前天米旭诺小姐提起一个人绰号 叫做鬼上当,这个名字对你倒是再合适没有。” 这句话对伏脱冷好似晴天霹雳,他顿时睑色发白,身子晃 了几晃,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射在米旭诺睑上,好似一道阳 光;这股精神的威势吓得她腿都软了,歪歪斜斜的倒在一张椅 子里。逃犯扯下平时那张和善的睑,露出狰狞可怖的面目。波 阿雷觉得米旭诺遭了危险,赶紧向前,站在她和伏脱冷之间。 所有的房客还不知道这出戏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的愣住了。 这时外面响起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和士兵的枪柄跟街面上的石 板碰击的声音。正当柯冷不由自主的望着墙壁和窗子,想找出 路的时候,客厅门口出现了四个人。为首的便是那特务长,其 余三个是警务人员。 “兹以法律与国王陛下之名……”一个警务人员这么念 着,以下的话被众人一片惊讶的声音盖住了。 不久,饭厅内寂静无声,房客闪开身子,让三个人走进屋 内。他们的手都插在衣袋里,抓着上好子弹的手枪。跟在后面 的两个宪兵把守客厅的门;另外两个在通往楼梯道的门口出 现。好几个士兵的脚声和枪柄声在前面石子道上响起来。电 上当完全没有逃走的希望了,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钉着 他一个人。特务长笔直的走过去,对准他的脑袋用力打了一巴 掌,把假头发打落了。柯冷丑恶的面貌马上显了出来。土红色 的短头发表示他的强悍和狡猾,配着跟上半身气息一贯的脑 袋和睑庞,意义非常清楚,仿佛被地狱的火焰照亮了。整个的 伏脱冷,他的过去,现在,将来,倔强的主张,享乐的人生观,以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及玩世不恭的思想,行动,和一切都能担当的体格给他的气 魄,大家全明白了。全身的血涌上他的睑,眼睛象野猫一般发 亮。他使出一股犷野的力抖擞一下,大吼一声,把所有的房客 吓得大叫。一看这个狮子般的动作,暗探们借着众人叫喊的威 势,一齐掏出手枪。柯冷一见枪上亮晶晶的火门,知道处境危 险,便突然一变,表现出人的最高的精神力量。那种场面真是 又丑恶又庄严!他睑上的表情只有一个譬喻可以形容,仿佛一 口锅炉贮满了足以翻江倒海的水汽,一眨眼之间被一滴冷水 化得无影无踪。消灭他一腔怒火的那滴冷水,不过是一个快得 象闪电般的念头。他微微一笑,瞧着自己的假头发,对特务长 说: “哼,你今天不客气啊。” 他向那些宪兵点点头,把两只手伸了出来。 “来吧,宪兵,拿手铐来吧。请在场的人作证,我没有抵 抗。” 这一幕的经过,好比火山的熔液和火舌突然之间窜了出 来,又突然之间退了回去。满屋的人看了,不由得唧唧哝哝表 示惊叹。 逃犯望着那有名的特务长说:“这可破了你的计,你这小 题大做的家伙!” “少废话,衣服剥下来,”那个圣安娜小街的人物满睑瞧不 起的吆喝。 柯冷说:“干吗?这儿还有女太太。我又不赖,我投降了。” 他停了一会,瞧着全场的人,好象一个演说家预备发表惊 人的言论。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写吧,拉沙佩勒老头,”他招呼一个白头发的矮老头。 老人从公事包里掏出逮捕笔录,在桌旁坐下。“我承认是雅克 ·柯冷,诨名电上当,判过二十年苦役。我刚才证明我并没盗 窃虚名,辜负我的外号。”他又对房客们说:“只要我举一举手, 这三个奸细就要叫我当场出彩,弄脏伏盖妈妈的屋子。这般坏 蛋专门暗箭伤人!” 伏盖太太听到这几句大为难受,对西尔维道:“我的天!真 要叫人吓出病来了;我昨天还跟他上快活剧院呢。” “放明白些,妈妈,”柯冷回答,“难道昨天坐了我的包厢就 倒霉了吗?难道你比我们强吗?我们肩膀上背的丑名声,还比 不上你们心里的坏主意,你们这些烂社会里的蛆!你们之中最 优秀的对我也抵抗不了。” 他的眼睛停在拉斯蒂涅身上,温柔的笑了笑;那笑容同他 粗野的表情成为奇怪的对照。 “你知道,我的宝贝,咱们的小交易还是照常,要是接受的 话!”说着他唱起来: 我的芳舍特多可爱, 你瞧她多么朴实。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收账。人家怕我,决不敢揩我的油。” 他这个人,这番话,把苦役场中的风气,亲狎,下流,令人 触目京心的气概,忽而滑稽忽而可怕的谈吐,突然表现了出 来。他这个人不仅仅是一个人了,而是一个舆型,代表整个堕 落的民族,野蛮而又合理,粗暴而又能屈能伸的民族。一刹那 间柯冷变成一首恶魔的诗,写尽人类所有的情感,只除掉忏 人间喜剧第五卷 悔。他的目光有如撒旦的目光,他象撒旦一样永远要拚个你死 我活。拉斯蒂涅低下头去,默认这个罪恶的联系,补赎他过去 的邪念。 “谁出卖我的?”柯冷可怕的目光朝着众人扫过去,最后钉 住了米旭诺小姐,说道:“哼,是你!假『二假义的老妖精,你暗算 我,骗我中风,你这个奸细!我一句话,包你八天之内脑袋搬 家。可是我饶你,我是基督徒。而且也不是你出卖我的。那么 是谁呢?” 他听见警务人员在楼上打开他的柜子,拿他的东西,便 道:“嘿!嘿!你们在上面搜查。鸟儿昨天飞走了,窠也搬空了! 你们找不出什么来的。账簿在这儿,”他拍拍脑门,“呃,出卖我 的人,我知道了。一定是丝线那个小坏蛋,对不对,捕快先生?” 他问特务长,“想起我们把钞票放在这儿的日子,一定是他。 哼,什么都没有了,告诉你们这般小奸细!至于丝线哪,不出半 个月就要他的命,你们派全部宪兵去保镖也是白搭。——这 个米旭诺,你们给了她多少?两三千法郎吧?我可不止值这一 些,告诉你这个母夜叉,丑八怪,公墓上的爱神!你要是通知了 我,可以到手六千法郎。嗯,你想不到吧,你这个卖人肉的老 货!我倒愿意那么办,开销六千法郎,免得旅行一趟,又麻烦, 又损失钱,”他一边说一边让人家戴上手铐,“这些家伙要拿我 开心,尽量拖延日子,折磨我。要是马上送我进苦役场,我不久 就好重新办公,才不怕这些傻瓜的警察老爷呢。在牢里,弟兄 们把灵魂翻身都愿意,只要能让他们的大哥走路,让慈悲的电 上当远走高飞!你们之中可有人象我一样,有一万多弟兄肯替 你拚命的?”他骄傲的问,又拍拍心口:“这里面着实有些好东 人间喜剧第五卷 西,我从来没出卖过人!喂,假『二假义的老妖精,”他叫老姑娘, “你瞧他们都怕我,可是你哪,只能叫他们恶心。好吧,领你的 赏格去吧。” 他停了一会,打量着那些房客,说道: “你们蠢不蠢,你们!难道从来没见过苦役犯?一个象我 柯冷气派的苦役犯,可不象别人那样没心没肺。我是卢梭的门 徒,我反抗社会契约Ⅲ那样的大骗局。我一个人对付政府,跟 上上下下的法院,宪兵,预算作对,弄得他们七荤八素。” “该死!”画家说,“把他画下来倒是挺美的呢。” “告诉我,你这刽子手大人的跟班,你这个寡妇总监,”(寡 妇是苦役犯替断头台起的又可怕又有诗意的名字,)他转身对 特务长说,“大家客客气气!告诉我,是不是丝线出卖我的?我 不愿意冤枉他,叫他替别人抵命。” 这时警务人员在楼上抄遍了他的卧室,一切登记完毕,进 来对他们的主任低声说话。逮捕笔录也已经写好。 “诸位,”柯冷招呼同住的人,“他们要把我带走了。我在这 儿的时候,大家都对我很好,我永远不会忘记。现在告辞了。将 来我会寄普罗旺斯吲的无花果给你们。”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瞧了瞧拉斯蒂涅。 “再会,欧也纳,”他的声音又温柔又凄凉,跟他长篇大论 的粗野口吻完全不同。“要有什么为难,我给你留下一个忠心 的朋友。” ①社会契约即卢梭(171¨_1778)所著《民约论》。 ②普罗旺斯为法国南部各州的总名,土伦苦役场即在此地区内。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他虽然戴了手铐,还能摆出剑术教师的架势,喊着“一, 二!”Ⅲ然后往前跨了一步,又说: “有什么倒霉事儿,尽管找他。人手和钱都好调度。” 这怪人的最后几句说得十分古怪,除了他和拉斯蒂涅之 外,谁都不明白。警察,士兵,警务人员一齐退出屋子,西尔维 一边用酸醋替女主人擦太阳穴,一边瞧着那帮诧异不置的房 客,说道: “不管怎么样,他到底是个好人!” 大家被这一幕引起许多复杂的情绪,迷迷糊糊愣在那里, 听了西尔维的话方始惊醒过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然后不 约而同的把眼睛钉在米旭诺小姐身上。她象木乃伊一样的干 瘪,又瘦又冷,缩在火炉旁边,低着眼睛,只恨眼罩的阴影不够 遮掩她两眼的表情。众人久已讨厌这张睑,这一下突然明白了 讨厌的原因。屋内隐隐然起了一阵嘀咕声,音调一致,表示反 感也全场一致。米旭诺听见了,仍旧留在那里。毕安训第一个 探过身去对旁边的人轻轻的说: “要是这婆娘再同我们一桌子吃饭,我可要跑了。” 一刹那间,除了波阿雷,个个人赞成医学生的主张;医学 生看见大众同意,走过去对波阿雷说: “你和米旭诺小姐特别有交情,你去告诉她马上离开这 儿。” “马上?”波阿雷不胜惊讶的重复了一遍。 接着他走到老姑娘身旁,咬了咬她的耳朵。 ①“一,二!”为剑术教师教人开步时的口令。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房饭钱完全付清,我出我的钱住在这儿,跟大家一 样!”她说完把全体房客毒蛇似的扫了一眼。 拉斯蒂涅说:“那容易得很,咱们来摊还她好了。” 她说:“你先生帮着柯冷,哼,我知道为什么。”她瞅着大学 生的眼光又恶毒又带着质问的意味。 欧也纳跳起来,仿佛要扑上去掐死老姑娘。米旭诺眼神中 那点子阴险,他完全体会到,而他内心深处那些不可告人的邪 念,也给米旭诺的目光照得雪亮。 房客们叫道:“别理她。” 拉斯蒂涅抱着手臂,一声不出。 “喂,把犹大小姐的事给了一了吧,”画家对伏盖太太说, “太太,你不请米旭诺走,我们走了,还要到处宣扬,说这儿住 的全是苦役犯和奸细。不然的话,我们可以替你瞒着;老实说, 这是在最上等的社会里也免不了的,除非在苦役犯额上刺了 字,让他们没法冒充巴黎的布尔乔亚去招摇撞骗。” 听到这番议论,伏盖太太好象吃了仙丹,立刻精神抖擞, 站起身子,把手臂一抱,睁着雪亮的眼睛,没有一点哭过的痕 迹。 “嗳,亲爱的先生,你是不是要我的公寓关门?你瞧伏脱冷 先生……哎哟!我的天!”她打住了话头,叫道,“我一开口就叫 出他那个冒充规矩人的姓名!……一间屋空了,你们又要叫我 多空两间。这时候大家都住定了,要我召租不是抓瞎吗!” 毕安训叫道:“诸位,戴上帽子走吧,上索邦广场弗利谷多 饭铺去!” 伏盖太太眼睛一转,马上打好算盘,骨碌碌的一直滚到米 人间喜剧第五卷 旭诺面前。 “喂,我的好小姐,好姑娘,你不见得要我关门吧,嗯?你瞧 这些先生把我逼到这个田地;你今晚暂且上楼……” “不行不行,”房客一齐叫着,“我们要她马上出去。” “她饭都没吃呢,可怜的小姐,”波阿雷用了哀求的口吻。 “她爱上哪儿吃饭就哪儿吃饭,”好几个声音回答。 “滚出去,奸细!” “奸细们滚出去!” 波阿雷这脓包突然被爱情鼓足了勇气,说道:“诸位,对女 性总得客气一些!” 画家道:“奸细还有什么性别!” “好一个女性喇嘛!” “滚出去喇嘛!” “诸位,这不象话。叫人走路也得有个体统。我们已经付 清房饭钱,我们不走,”波阿雷说完,戴上便帽,走去坐在米旭 诺旁边一张椅子上;伏盖太太正在说教似的劝她。 画家装着滑稽的模样对波阿雷说:“你放赖,小坏蛋,去你 的吧!” 毕安训道:“喂,你们不走,我们走啦。” 房客们一寓蜂向客厅拥去。 伏盖太太嚷道:“小姐,你怎么着?我完了。你不能耽下去, 他们会动武呢。” 米旭诺小姐站起身子。 ——“她走了!”——“她不走!”——“她走了!”——“她不 丰!” 人间喜剧第五卷 此呼彼应的叫喊,对米旭诺越来越仇视的说话,使米旭诺 低声同伏盖太太办过交涉以后,不得不走了。 她用恐吓的神气说:“我要上比诺太太家去。” “随你,小姐,”伏盖太太回答,她觉得这房客挑的住所对 她是恶毒的侮辱,因为比诺太太的公寓是和她竞争的,所以她 最讨厌。“上比诺家去吧,去试试她的酸酒跟那些饭摊上买来 的菜吧。” 全体房客分做两行站着,一点声音都没有。波阿雷好不温 柔的望着米旭诺小姐,迟疑不决的神气非常天真,表示他不知 怎么办,不知应该跟她走呢还是留在这儿。看米旭诺一走,房 客们兴高采烈,又看到波阿雷这个模样,便互相望着哈哈大 笑。 画家叫道:“唧,唧,唧,波阿雷,喂,唷,啦,喂唷!” 博物院管事很滑稽的唱起一支流行歌曲的头几句: 动身上叙利亚,那年轻俊俏的杜努阿…… 毕安训道:“走吧,你心里想死了,真叫做:trahit sua quemque v Oluptas!w” 助教说:“这句维吉尔吲的名言翻成普通话,就是各人跟 着各人的相好走。” 米旭诺望着波阿雷,做了一个挽他手臂的姿势;波阿雷忍 不住了,过去搀着老姑娘,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好啊,波阿雷!” ①拉丁文:嗜好所在,锲而不舍。 ②维吉尔廷勺公元前70 1 9),拉丁诗人。《埃涅阿斯纪》的作者。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个好波阿雷哪!” “阿波罗波阿雷!” “战神波阿雷!” “英勇的波阿雷!” 这时进来一个当差,送一封信给伏盖太太。她念完立刻软 瘫似的倒在椅子里。 “我的公寓给天雷打了,烧掉算啦。泰伊番的儿子三点钟 断了气。我老是巴望那两位太太好,咒那个可怜的小伙子,现 在我遭了报应。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莉叫人来拿行李,搬到她 父亲家去。泰伊番先生答应女儿招留库蒂尔寡妇做伴。哎哟! 多了四间空屋,少了五个房客!”她坐下来预备哭了,叫着:“晦 气星进了我的门了!” 忽然街上又有车子的声音。 “又是什么倒霉的事来啦,”西尔维道。 高里奥突然出现,红光满面,差不多返老还童了。 “高里奥坐车!”房客一齐说,“真是世界末日到了!” 欧也纳坐在一角出神,高老头奔过去抓着他的胳膊,高高 兴兴的说:“来啊。” “你不知道出了事么?”欧也纳回答,“伏脱冷是一个逃犯, 刚才给抓了去;泰伊番的儿子死了。” “哎!那跟我们什么相干?我要同女儿一起吃饭,在你屋 子里!听见没有?她等着你呢,来吧!” 他用力抓起拉斯蒂涅的手臂,死拖活拉,好象把拉斯蒂涅 当做情妇一般的绑走了。 “咱们吃饭吧,”画家叫着。 人间喜剧第五卷 每个人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 胖子西尔维道:“真是,今天样样倒霉。我的黄豆煮羊肉也 烧焦了。也罢,就请你们吃焦的吧。” 伏盖太太看见平时十八个人的桌子只坐了十个,没有勇 气说话了;每个人都想法安慰她,逗她高兴。先是包饭客人还 在谈伏脱冷和当天的事,不久顺着谈话忽东忽西的方向,扯到 决斗,苦役场,司法,牢狱,需要修正的法律等等上去了。说到 后来,跟什么柯冷,维克托莉,泰伊番,早已离开十万八千里。 他们十个人叫得二十个人价响,似乎比平时人更多;今天这顿 晚饭和隔天那顿晚饭就是这么点儿差别。这批自私的人已经 恢复了不关痛瘁的态度,等明天再在巴黎的日常事故中另找 一个倒霉电做他们的牺牲品。便是伏盖太太也听了胖子西尔 维的话,存着希望安静下来。 这一天从早到晚对欧也纳是一连串五花八门的幻境;他 虽则个性很强,头脑清楚,也不知道怎样整理他的思想;他经 过了许多紧张的情绪,上了马车坐在高老头身旁,老人那些快 活得异乎寻常的话传到他耳朵里,简直象梦里听到的。 “今儿早上什么都预备好了。咱们三个人就要一块儿吃饭 了,一块儿!懂不懂?四年功夫我没有跟我的但斐纳,跟我的 小但斐纳吃饭了。这一回她可以整个晚上陪我了。我们从早 上起就在你屋子里,我脱了衣衫,象小工一般做活,帮着搬家 具。啊!啊!你不知道她在饭桌上才殷勤呢,她曾招呼我:嗳, 爸爸,尝尝这个,多好吃!可是我吃不下。噢!已经有那么久, 我没有象今晚这样可以舒舒服服同她在一起了!” 欧也纳说:“怎么,今天世界真是翻了身吗?” 人间喜剧第五卷 高里奥说:“什么翻了身?世界从来没这样好过。我在街 上只看见快活的睑,只看见人家在握手,拥抱;大家都高兴得 不得了,仿佛全要上女儿家吃饭,吃一顿好饭似的。你知道,她 是当我的面向英国咖啡馆的总管点的菜。嗳!在她身边,黄连 也会变成甘草咧。” “我现在才觉得活过来了,”欧也纳道。 “喂,马夫,快一点呀,”高老头推开前面的玻璃叫,“快点 儿,十分钟赶到,我给五法郎酒钱。” 马夫听着,加了几鞭,他的马便在巴黎街上闪电似的飞奔 起来。 高老头说:“他简直不行,这马夫。” 拉斯蒂涅问道:“你带我上哪儿去啊?” 高老头回答:“你府上喽。” 车子在阿图瓦街停下。老人先下车,丢了十法郎给马夫, 那种阔绰活现出一个单身汉得意之极,什么都不在乎。 “来,咱们上去吧,”他带着拉斯蒂涅穿过院子,在一幢外 观很体面的新屋子的后半边,走上三楼的一套住宅。高老头不 用打铃。德·纽沁根太太的女仆泰蕾丝已经来开门了。欧也 纳看到一套单身汉住的精雅的屋子,包括穿堂,小客厅,卧室, 和一间面临花园的书房。小客厅的家具和装修,精雅无比。在 烛光下面,欧也纳看见但斐纳从壁炉旁边一张椅子上站起来, 把遮火的团扇Ⅲ放在壁炉架上,声音非常温柔的招呼他: “非得请你才来吗,你这位莫名其妙的先生!” ①当时妇女握在手中用以遮蔽火炉热气的团扇。 人间喜剧第五卷 泰蕾丝出去了。大学生搂着但斐纳紧紧抱着,快活得哭 了。这一天,多少刺激使他的心和头脑都疲倦不堪,加上眼前 的场面和公寓里的事故对比之下,拉斯蒂涅更加容易激动。 “我知道他是爱你的,”高老头悄悄的对女儿说。欧也纳软 瘫似的倒在沙发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弄不清这最后一幕 幻境是怎么变出来的。 “你来瞧瞧,”德·纽沁根太太抓住他的手,带他走进一间 屋子,其中的地毯,器具,一切细节都叫他想到但斐纳家里的 卧房,不过稍小一点。 “还少一张床,”拉斯蒂涅说。 “是的,先生,”她红着睑,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欧也纳望着但斐纳,他还年轻,懂得女人动了爱情自有真 正的羞恶之心表现出来。他附在她耳边说: “你这种妙人儿值得人家一辈子疼爱。我敢说这个话,因 为我们俩心心相印。爱情越热烈越真诚,越应当含蓄隐蔽,不 露痕迹。我们决不能对外人泄漏秘密。” “哦!我不是什么外人啊,我!”高老头咕噜着说。 “你知道你便是我们……” “对啦,我就希望这样。你们不会提防我的,是不是?我走 来走去,象一个无处不在的好天使,你们只知道有他,可是看 不见他。嗳,但斐纳,尼奈特,但但!我当初告诉你:阿图瓦街 有所漂亮屋子,替他布置起来吧!——不是说得很对么?你还 不愿意。啊!你的生命是我给的,你的快乐还是我给的。做父 亲的要幸福,就得永远的给。永远的给,这才是父亲的所以成 其为父亲。” 人间喜剧第五卷 “怎么呢?”欧也纳问。 “是呀,她早先不愿意,怕人家说闲话,仿佛‘人家’抵得上 自己的幸福!所有的女人都恨不得要学但斐纳的样呢……” 高老头一个人在那儿说话,德·纽沁根太太带拉斯蒂涅 走进书房,给人听到一个亲吻的声音,虽是那么轻轻的一吻。 书房和别间屋子一样精雅;每间屋里的动用器具也已经应有 尽有。 “你说,我们是不是猜中了你的心意?”她回到客厅吃晚饭 时问。 “当然。这种全套的奢华,这些美梦的实现,年少风流的生 活的诗意,我都彻底领会到,不至于没有资格享受;可是我不 能受你,我还太穷,不能……” “嗯嗯!你已经在反抗我了,”她装着半正经半玩笑的神气 说,有模有样的撅着嘴。逢到男人有所顾虑的时候,女人多半 用这个方法对付。 欧也纳这一天非常严肃的考问过自己,伏脱冷的被捕又 使他发觉差点儿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加强了他的高尚心胸 与骨气,不愿轻易接受礼物。但斐纳尽管撒娇,和他争执,他也 不肯让步。他只觉得非常悲哀。 “怎么!”德·纽沁根太太说,“你不肯受?你不肯受是什么 意思,你知道吗?那表示你怀疑我们的前途,不敢和我结合。你 怕有朝一日会欺骗我!倘使你爱我,倘使我……爱你,干吗你 对这么一些薄意就不敢受?要是你知道我怎样高兴替你布置 这个单身汉的家,你就不会推三阻四,马上要向我道歉了。你 有钱存在我这儿,我把这笔钱花得很正当,这不就得了吗?你 人间喜剧第五卷 自以为胸襟宽大,其实并不。你所要求的还远不止这些…… (她瞥见欧也纳有道热情奋发的目光)而为了区区小事就扭捏 起来。倘使你不爱我,那么好,就别接受。我的命运只凭你一 句话。你说呀!”她停了一会,转过来向她父亲说:“喂,父亲,你 开导开导他。难道他以为我对于我们的名誉不象他那么顾虑 吗?” 高老头看着,听着这场怪有意思的拌嘴,侵呵呵的笑着。 但斐纳抓着欧也纳的手臂又说:“孩子,你正走到人生的 大门,碰到多数男人没法打破的关口,现在一个女人替你打开 了,你退缩了!你知道,你是会成功的,你能挣一笔大大的家 业;瞧你美丽的额角,明明是飞黄腾达的相貌。今天欠我的,那 时不是可以还我么?古时宫堡里的美人不是把盔甲,刀剑,骏 马,供给骑士,让他们用她的名义到处去比武吗?嗳!欧也纳, 我此刻送给你的是现代的武器,胸怀大志的人必不可少的工 具。哼,你住的阁楼也够体面的了,倘使跟爸爸的屋子相象的 话。哎,哎!咱们不吃饭了吗?你要我心里难受是不是?你回 答我呀!”她摇摇他的手,“天哪!爸爸,你来叫他打定主意,要 不然我就走了,从此不见他了。” 高老头从迷惘中醒过来,说道:“好,让我来叫你决定。亲 爱的欧也纳先生,你不是会向犹太人借钱吗?” “那是不得已呀。” “好,就要你说这句话,”老人说着,掏出一只破皮夹。“那 么我来做犹太人。这些账单是我付的,你瞧。屋子里全部的东 西,账都清了。也不是什么大数目,至多五千法郎,算是我借给 你的。我不是女人,你总不会拒绝了吧。随便写个字做凭据,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将来还我就行啦。” 几颗眼泪同时在欧也纳和但斐纳眼中打转,他们俩面面 相觑,愣住了。拉斯蒂涅握着老人的手。 高里奥道:“哎哟,怎么!你们不是我的孩子吗?” 德·纽沁根太太道:“可怜的父亲,你哪儿来的钱呢?” “嗳!问题就在这里。你听了我的话决意把他放在身边, 象办嫁妆似的买东买西,我就想:她要为难了!代理人说,向你 丈夫讨回财产的官司要拖到六个月以上。好!我就卖掉长期 年金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本金;拿出一万五存了一千二的终 身年金Ⅲ,有可靠的担保;余下的本金付了你们的账。我么,这 儿楼上有间每年一百五十法郎的屋子,每天花上两法郎,日子 就过得象王爷一样,还能有多余。我什么都不用添置,也不用 做衣服。半个月以来我肚里笑着想:他们该多么快活啊!喂, 你们不是快活吗?” “哦!爸爸,爸爸!”德·纽沁根太太扑在父亲膝上,让他抱 着。 她拚命吻着老人,金黄的头发在他腮帮上厮磨,把那张光 彩奕奕,眉飞色舞的老睑洒满了眼泪。 她说:“亲爱的父亲,你才是一个父亲!天下哪找得出第二 个象你这样的父亲!欧也纳已经非常爱你,现在更要爱你了!” 高老头有十年功夫,不曾觉得女儿的心贴在他的心上跳 过,他说:“噢!孩子们,噢,小但斐纳,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的 ①终身年金为特种长期存款,按年支息,待存款人故世后本金即没收,故利 率较高。 人间喜剧第五卷 心胀破了。喂!欧也纳先生,咱们两讫了!” 老人抱着女儿,发疯似的蛮劲使她叫起来: “哎,你把我掐痛了。” “把你掐痛了?”他说着,睑色发了白,瞅着她,痛苦得了不 得。这个父性基督的面目,只有大画家笔下的耶稣受难的图像 可以相比。高老头轻轻的亲吻他刚才掐得太重的腰部。他又 笑盈盈的,带着探问的口吻: “不,不,我没有掐痛你;倒是你那么叫嚷使我难受。”他一 边小心翼翼的亲着女儿,一边咬着她耳朵:“花的钱不止这些 呢,咱们得瞒着他,要不然他会生气的。” 老人的牺牲精神简直无穷无尽,使欧也纳愣住了,只能不 胜钦佩的望着他。那种天真的钦佩在青年人心中就是有信仰 的表现。 他叫道:“我决不辜负你们。” “噢,欧也纳,你说的好,”德·纽沁根太太亲了亲他的额 角。 高老头道:“他为了你,拒绝了泰伊番小姐和她的几百万 家私。是的,那姑娘是爱你的;现在她哥哥一死,她就和克雷絮 斯一样有钱了Ⅲ。” 拉斯蒂涅道:“呃!提这个做什么!” “欧也纳,”但斐纳凑着他的耳朵说,“今晚上我还觉得美 中不足。可是我多爱你,永远爱你!” 高老头叫道:“你们出嫁到现在,今天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①克雷絮斯,公元前六世纪小亚细亚利提阿最后一个国王,以富有著称。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了。好天爷要我受多少苦都可以,只要不是你们叫我受的。将 来我会想到:今年二月里我有过一次幸福,那是别人一辈子都 没有的。你瞧我啊,但斐纳!”他又对欧也纳说:“你瞧她多美! 你有没有碰到过有她那样好看的皮色,小小的酒寓的女人?没 有,是不是?嗳,这个美人儿是我生出来的呀。从今以后,你给 了她幸福,她还要漂亮呢。欧也纳,你如果要我的那份儿天堂, 我给你就是,我可以进地狱。吃饭吧,吃饭吧,”他嚷着,不知道 自己说些什么。“啊,一切都是咱们的了。” “可怜的父亲!” “我的儿啊,”他起来向她走去,捧着她的头亲她的头发, “你不知道要我快乐多么容易!只要不时来看我一下,我老是 在上面,你走一步路就到啦。你得答应我!” “是的,亲爱的父亲。” “再说一遍。” “是的,好爸爸。” “行啦行啦,由我的性子,会叫你说上一百遍。咱们吃饭 吧。” 整个黄昏大家象小孩子一样闹着玩儿,高老头的疯癫也 不下于他们俩。他躺在女儿脚下,亲她的脚,老半天钉着她的 眼睛,把脑袋在她衣衫上厮磨;总之他象一个极年轻极温柔的 情人一样风魔。 “你瞧,”但斐纳对欧也纳道,“我们和父亲在一起,就得整 个儿给他。有时的确麻烦得很。” 这句话是一切忘恩负义的根源,可是欧也纳已经几次三 番忌妒老人,也就不能责备她了。他向四下里望了望,问: 人间喜剧第五卷 “屋子什么时候收拾完呢?今晚我们还得分手么?” “是的。明儿你来陪我吃饭,”她对他使了个眼色,“那是意 大利剧院上演的日子。” 高老头道:“那么我去买楼下的座儿。” 时间已经到半夜。德·纽沁根太太的车早已等着。高老 头和大学生回到伏盖家,一路谈着但斐纳,越谈越上劲,两股 强烈的热情在那里互相比赛。欧也纳看得很清楚,父爱绝对不 受个人利害的玷污,父爱的持久不变和广大无边,远过于情人 的爱。在父亲心目中,偶像永远纯洁,美丽,过去的一切,将来 的一切,都能加强他的崇拜。他们回家发现伏盖太太呆在壁炉 旁边,在西尔维和克里斯朵夫之间。老房东坐在那儿,好比马 利乌斯坐在迦太基的废墟之上。Ⅲ她一边对西尔维诉苦,一边 等待两个硕果仅存的房客。虽然拜伦把塔索吲的怨叹描写得 很美,以深刻和真实而论,还远远不及伏盖太太的怨叹呢。 “明儿早上只要预备三杯咖啡了,西尔维!屋子里荒荒凉 凉的,怎么不伤心?没有了房客还象什么生活!公寓里的人一 下子全跑光了。生活就靠那些衣食饭碗呀。我犯了什么天条 要遭这样的飞来横祸呢?咱们的豆子和番薯都是预备二十个 人吃的。想不到还要招警察上门!咱们只能尽吃番薯的了!只 能把克里斯朵夫歇掉的了!” ①古罗马执政马利乌斯被苏拉战败,逃往非洲时曾逗留于迦太基废墟上, 回想战败的经过,欷散凭吊。西方俗谚常以此典故为不堪回首之喻。 ②十六世纪意大利大诗人塔索,在十九世纪浪漫派心目中代表被迫害的天 才。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克里斯朵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问了声: “太太?” “可怜的家伙!简直象条看家狗,”西尔维道。 “碰到这个淡月,大家都安顿好了,哪还有房客上门?真叫 我急疯了。米旭诺那老妖精把波阿雷也给拐走了!她对他怎 么的,居然叫他服服帖帖,象小狗般跟着就走?” “呦!”西尔维侧了侧脑袋,“那些老姑娘自有一套电本 领。” “那个可怜的伏脱冷先生,他们说是苦役犯,嗳,西尔维, 怎么说我还不信呢。象他那样快活的人,一个月喝十五法郎的 葛洛丽亚,付账又从来不脱期!” 克里斯朵夫道:“又那么慷慨!” 西尔维道:“大概弄错了吧?” “不,他自己招认了,”伏盖太太回答,“想不到这样的事会 出在我家里,连一只猫儿都看不见的区域里!真是,我在做梦 了。咱们眼看路易十六出了事,眼看皇帝Ⅲ下了台,眼看他回 来了又倒下去了,这些都不希奇;可是有什么理由叫包饭公寓 遭残呢?咱们可以不要王上,却不能不吃饭;龚弗朗家的好姑 太太把好茶好饭款待客人……。除非世界到了末日……唉,对 啦,真是世界的末日到啦。” 西尔维叫道:“再说那米旭诺小姐,替你惹下了大锅,反而 ①十九世纪法国人对拿破仑通常简称为皇帝,甚至他下野以后仍然保持着 这一称号。 人间喜剧第五卷 209 拿到三千法郎年金!吵’ 伏盖太太道:“甭提了,简直是个女流氓!还要火上加油, 住到比诺家去!哼,她什么都做得出,一定干过混帐事儿,杀过 人,偷过东西,倒是她该送进苦役场,代替那个可怜的好人 ......,, 说到这里,欧也纳和高老头打铃了。 “啊!两个有义气的房客回来了,”伏盖太太说着,叹了口 自 U 0 两个有义气的房客已经记不大清公寓里出的乱子,直截 了当的向房东宣布要搬往昂丹大道。 “唉,西尔维,”寡妇说,“我最后的王牌也完啦。你们两位 要了我的命了!简直是当胸一棍。我这里好似有根铁棒压着。 今天要使我少活十年,真的,我要发疯了。那些豆子又怎么办? 啊!好,要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你明儿也该走了,克里斯朵夫。 再会吧,先生们,再会吧。” “她怎么啦?”欧也纳问西尔维。 “噢!出了那些事,大家都跑了,她急坏了。哎,听呀,她哭 起来了。哭一下对她倒是好的。我服侍她到现在,还是第一回 看见她落眼泪呢。” 第二天,伏盖太太象她自己所说的,想明白了。固然她损 失了所有的房客,生活弄得七颠八倒,非常伤心,可是她神志 很清,表示真正的痛苦,深刻的痛苦,利益受到损害,习惯受到 破坏的痛苦是怎么回事。一个情人对情妇住过的地方,在离开 ①实际上不是年金。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时候那副留恋不舍的目光,也不见得比伏盖太太望着空荡 荡的饭桌的眼神更凄惨。欧也纳安慰她,说毕安训住院实习的 时期几天之内就满了,一定会填补他的位置;还有博物院管事 常常羡慕库蒂尔太太的屋子;总而言之,她的人马不久仍旧会 齐的。 “但愿上帝听你的话,亲爱的先生!不过晦气进了我的屋 子,十天以内必有死神光临,你等着瞧吧,”她把阴惨惨的目光 在饭厅内扫了一转。“不知轮着哪一个!” “还是搬家的好,”欧也纳悄悄的对高老头说。 “太太,”西尔维慌慌张张跑来,“三天不看见弥斯蒂格里 了。” “啊!好,要是我的猫死了,要是它离开了我们,我……” 可怜的寡妇没有把话说完,合着手仰在椅背上,被这个可 怕的预兆吓坏了。 两个女儿 晌午,正当邮差走到先贤祠区域的时候,欧也纳收到一封 封套很精致的信,火漆上印着鲍赛昂家的纹章。信内附一份给 德·纽沁根夫妇的请帖;一个月以前预告的盛大的舞会快举 行了。另外有个字条给欧也纳: 我想,先生,你一定很高兴代我向德·纽沁根太太致意。我特意 寄上你要求的请柬,我很乐意认识德·雷斯托太太的妹妹。替我陪 这个美人儿来吧,希望你别让她把你的全部感情占了去,你该回敬 我的着实不少呷。 人间喜剧第五卷 德·鲍赛昂子爵夫人。 欧也纳把这封短简念了两遍,想道:“德·鲍赛昂太太明 明表示不欢迎德·纽沁根男爵。” 他赶紧上但斐纳家,很高兴能给她这种快乐,说不定还会 得到酬报呢。德·纽沁根太太正在洗澡。拉斯蒂涅在内客室 等。一个想情人想了两年的急色儿,等在那里当然极不耐烦。 这等情绪,年轻人也不会碰到第二次。男人对于他所爱的第一 个十足地道的女子,就是说侍合巴黎社会的条件的,光彩耀目 的女子,永远觉得天下无双。巴黎的爱情和旁的爱情没有一点 儿相同。每个人为了体统关系,在所谓毫无利害作用的感情上 所标榜的门面话,男男女女是没有一个人相信的。在这儿,女 人不但应当满足男人的心灵和肉体,而且还有更大的义务,要 满足人生无数的虚荣。巴黎的爱情尤其需要吹捧,无耻,浪费, 哄骗,摆阔。在路易十四的宫廷中,所有的妇女都羡慕拉瓦利 埃小姐,因为她的热情使那位名君忘了他的袖饰值到六千法 郎一对,把它撕破了来帮助德·韦尔芒杜瓦公爵降生。Ⅲ以此 为例,我们对别人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得年轻,有钱,有头 衔,要是可能,金钱名位越显赫越好;你在偶像面前上的香越 多,假定你能有一个偶像的话,她越宠你。爱情是一种宗教,信 奉这个宗教比信奉旁的宗教代价高得多;并且很快就会消失, 信仰过去的时候象一个顽皮的孩子,还得到处闯些祸。感情这 ①拉瓦利埃(1 644 171 0),路易十四的情妇,德·韦尔芒杜瓦公爵是他们 的私生子。这里指拉瓦利埃分娩时,痛苦中撕下了守候在身边的国王的 袖饰。 人间喜剧第五卷 种奢侈惟有阁楼上的穷小于才有;除了这种奢侈,真正的爱还 剩下什么呢?倘若巴黎社会那些严格的法规有什么例外,那只 能在孤独生活中,在不受人情世故支配的心灵中找到。这些心 灵仿佛是靠近明净的,瞬息即逝而不绝如缕的泉水过活的;他 们守着绿荫,乐于倾听另一世界的语言,他们觉得这是身内身 外到处都能听到的;他们一边怨叹浊世的枷锁,一边耐心等待 自己的超升。拉斯蒂涅却象多数青年一样,预先体验到权势的 滋味,打算有了全副武装再跃登人生的战场;他已经染上社会 的狂热,也许觉得有操纵社会的力量,但既不明白这种野心的 目的,也不知道实现野心的方法。要是没有纯洁和神圣的爱情 充实一个人的生命,那么,对权势的渴望也能促成美妙的事 业,——只要能摆脱一切个人的利害,以国家的光荣为目标。 可是大学生还没有达到瞻望人生而加以批判的程度。在外酋 长大的儿童往往有些清新隽永的念头,象绿荫一般荫庇他们 的青春,至此为止拉斯蒂涅还对那些念头有所留恋。他老是踌 躇不决,不敢放胆在巴黎下海。尽管好奇心很强,他骨子里仍 忘不了一个真正的乡绅在古堡中的幸福生活。虽然如此,他隔 夜逗留在新屋子里的时候,最后一些顾虑已经消灭。前一个时 期他已经靠着出身到处沾光,如今又添上一个物质优裕的条 件,使他把外酋人的壳完全脱掉了,悄悄的爬到一个地位,看 到一个美妙的前程。因此,在这间可以说一半是他的内客室中 懒洋洋的等着但斐纳,欧也纳觉得自己和去年初到巴黎时大 不相同,回顾之下,他自问是否换了一个人。 “太太在寝室里,”泰蕾丝进来报告,吓了他一跳。 但斐纳横在壁炉旁边一张双人沙发上,气色鲜艳,精神饱 人间喜剧第五卷 满;罗绮被体的模样令人想到印度那些美丽的植物,花还没有 谢,果子已经结了。 “哎,你瞧,咱们又见面了,”她很感动的说。 “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来着,”欧也纳说着,坐在她身旁, 拿起她的手亲吻。 德·纽沁根太太念着请帖,做了一个快乐的手势。虚荣心 满足了,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欧也纳,把手臂勾着他的脖子, 发狂似的把他拉过来。 “倒是你(好宝贝!她凑上耳朵叫了一声。泰蕾丝在更衣 室里,咱们得小心些!),倒是你给了我这个幸福!是的,我管这 个叫做幸福。从你那儿得来的,当然不光是自尊心的满足。没 有人肯介绍我进那个社会。也许你觉得我渺小,虚荣,轻薄,象 一个巴黎女子;可是你知道,朋友,我准备为你牺牲一切;我所 以格外想踏进圣日耳曼区,还是因为你在那个社会里。” “你不觉得吗,”欧也纳问,“德·鲍赛昂太太暗示她不预 备在舞会里见到德·纽沁根男爵?” “是啊,”男爵夫人把信还给欧也纳,“那些太太就有这种 放肆的天才。可是管他,我要去的。我姊姊也要去,她正在打 点一套漂亮的服装。”她又放低了声音说:“告诉你,欧也纳,因 为外边有闲话,她特意要去露露面。你不知道关于她的谣言 吗?今儿早上纽沁根告诉我,昨天俱乐部里公开谈着她的事, 天哪!女人的名誉,家庭的名誉,真是太脆弱了!姊姊受到侮 辱,我也跟着丢了睑。听说德·特拉伊先生签在外边的借票有 十万法郎,都到了期,要被人控告了。姊姊迫不得已把她的钻 石卖给一个犹太人,那些美丽的钻石你一定看见她戴过,还是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她婆婆传下来的呢。总而言之,这两天大家只谈论这件事儿。 难怪阿娜斯塔齐要定做一件金银线织锦缎的衣衫,到鲍府去 出风头,戴着她的钻石给人看。我不愿意被她比下去。她老是 想压倒我,从来没有对我好过;我帮过她多少忙,她没有钱的 时候总给她通融。好啦,别管闲事了,今天我要痛痛快快的乐 一下。” 早上一点,拉斯蒂涅还在德·纽沁根太太家,她恋恋不舍 的和他告别,暗示未来的欢乐的告别。她很伤感的说: “我真害怕,真迷信;不怕你笑话,我只觉得心惊胆战,惟 恐我消受不了这个福气,要碰到什么飞来横祸。” 欧也纳道:“孩子!” 她笑道:“啊!今晚是我变做孩子了。” 欧也纳回到伏盖家,想到明天一定能搬走,又回味着刚才 的幸福,便象许多青年一样,一路上做了许多美梦。 高老头等拉斯蒂涅走过房门的时候问道:“喂,怎么呢?” “明儿跟你细谈。” “从头至尾都得告诉我啊。好,去睡吧,明儿咱们开始过快 乐生活了。” 第二天,高里奥和拉斯蒂涅只等运输行派人来,就好离开 公寓。不料中午时分,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上忽然来了一辆车, 停在伏盖家门口。德·纽沁根太太下来,打听父亲是否还在公 寓。西尔维回答说是,她便急急上楼。欧也纳正在自己屋里, 他的邻居却不知道。吃中饭的时候,他托高老头代搬行李,约 定四点钟在阿图瓦街相会。老人出去找搬佚,欧也纳匆匆到学 校去应了卯,又回来和伏盖太太算账,不愿意把这件事去累高 人间喜剧第五卷 老头,恐怕他固执,要代付欧也纳的账。房东太太不在家。欧 也纳上楼瞧瞧有没有忘了东西,发觉这个念头转得不差,因为 在抽斗内找出那张当初给伏脱冷的不写抬头人的借据,还是 清偿那天随手扔下的。因为没有火,正想把借据撕掉,他忽然 听出但斐纳的口音,便不愿意再有声响,马上停下来听,以为 但斐纳不会再有什么秘密要隐瞒他的了。刚听了几个字,他觉 得父女之间的谈话出入重大,不能不留神听下去。 “啊!父亲,”她道,“怎么老天爷没有叫你早想到替我追究 产业,弄得我现在破产!我可以说话么?” “说吧,屋子里没有人,”高老头声音异样的回答。 “你怎么啦,父亲?” 老人说:“你这是给我当头一棒。上帝饶恕你,孩子!你不 知道我多爱你,你知道了就不会脱口而出,说这样的话了,况 且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叫你这时候 赶到这儿来?咱们不是等会就在阿图瓦街相会吗?” “唉!父亲,大祸临头,顷刻之间还作得了什么主!我急坏 了!你的代理人把早晚要发觉的倒霉事儿,提早发觉了。你生 意上的老经验马上用得着;我跑来找你,好比一个人淹在水 里,哪怕一根树枝也抓着不放的了。但维尔先生看到纽沁根种 种刁难,便拿起诉恐吓他,说法院立刻会批准分产的要求。纽 沁根今天早上到我屋里来,问我是不是要同他两个一齐破产。 我回答说,这些事我完全不懂,我只晓得有我的一份产业,应 当由我掌管,一切交涉都该问我的诉讼代理人,我自己什么都 不明白,什么都不能谈。你不是吩咐我这样说的吗?” 高老头回答说:“对!” 人间喜剧第五卷 “唉!可是他告诉我生意的情形。据说他拿我们两人的资 本一齐放进了才开头的企业,为了那个企业,必得放出大宗款 子在外边。倘若我强迫他还我陪嫁,他就要宣告清理;要是我 肯等一年,他以名誉担保能还我两倍或者三倍的财产,因为他 把我的钱经营了地产,等那笔买卖结束了,我就可以支配我的 全部产业。亲爱的父亲,他说得很真诚,我听着害怕了。他求 我原谅他过去的行为,愿意让我自由,答应我爱怎办就怎办, 只要让他用我的名义全权管理那些事业。为证明他的诚意,他 说确定我产权的文件,我随时可以托但维尔先生检查。总之他 自己缚手缚脚的交给我了。他要求再当两年家,求我除了他规 定的数目以外,绝对不花钱。他对我证明,他所能办到的只是 保全面子,他已经打发了他的舞女,不得不尽量暗中撙节,才 能支持到投机事业结束,而不至于动摇信用。我跟他闹,装做 完全不信,一步一步的逼他,好多知道些事情;他给我看账簿, 最后他哭了,我从来没看见一个男人落到那副模样。他急坏 了,说要自杀,疯疯癫癫的叫我看了可怜。” “你相信他的胡扯吗?”高老头叫道,“他这是做戏!我生意 上碰到过德国人,几乎每个都规矩,老实,天真;可是一朝装着 老实样儿跟你耍手段,要无赖的时候,他们比别人更凶。你丈 夫哄你。他觉得给你逼得无路可走了,便装死;他要假借你的 名义,因为比他自己出面更自由。他想利用这一点规避生意上 的风波。他又坏又刁,真不是东西。不行,不行!看到你两手 空空我是不愿意进坟墓的。我还懂得些生意经。他说把资金 放在某些企业上,好吧,那么他的款子一定有证券,借票,合同 等等做凭据!叫他拿出来跟你算账!咱们会挑最好的投机事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业去做,要冒险也让咱们自己来。咱们要拿到追认文书,写明 但斐纳·高里奥,德·纽沁根男爵的妻子,产业自主。他把我 们当傻瓜吗,这家伙?他以为我知道你没有了财产,没有了饭 吃,能够忍受到两天吗?唉!我一天,一夜,两小时都受不了! 你要真落到那个田地,我还能活吗?嗳,怎么,我忙上四十年, 背着面粉袋,冒着大风大雨,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样样为了你 们,为我的两个天使——我只要看到你们,所有的辛苦,所有 的重担都轻松了;而今日之下,我的财产,我的一辈子都变成 一阵烟!真是气死我了!凭着天上地下所有的神灵起誓,咱们 非弄个明白不可,非把账目,银箱,企业,统统清查不可!要不 是有凭有据,知道你的财产分文不缺,我还能睡觉吗?还能躺 下去吗?还能吃东西吗?谢谢上帝,幸亏婚约上写明你是财产 独立的;幸亏有但维尔先生做你的代理人,他是一个规矩人。 请上帝作证!你非到老都有你那一百万家私不可,非有你每年 五万法郎的收入不可,要不然我就在巴黎闹他一个满城风雨, 嘿!嘿!法院要不公正,我向国会请愿。知道你在银钱方面太 平无事,才会减轻我的一切病痛,才能排遣我的悲伤。钱是性 命。有了钱就有了一切。他对我们胡扯些什么,这阿尔萨斯死 胖子?但斐纳,对这只胖猪,一个子儿都不能让,他从前拿锁链 缚着你,磨得你这么苦。现在他要你帮忙了吧,好!咱们来抽 他一顿,叫他老实一点。天哪,我满头是火,脑壳里有些东西烧 起来了。怎么,我的但斐纳躺在草垫上!噢!我的斐斐纳!—— 该死!我的手套呢?哎,走吧,我要去把什么都看个清楚,账簿, 营业,银箱,信札,而且当场立刻!直要知道你财产没有了危 险,经我亲眼看过了,我才放心。”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亲爱的父亲!得小心哪。倘若你想借这件事出气,显出 过分跟他作对的意思,我就完啦。他是知道你的,认为我担心 财产,完全是出于你的授意。我敢打赌,他不但现在死抓我的 财产,而且还要抓下去。这流氓会拿了所有的资金,丢下我们 溜之大吉的,他也知道我不肯因为要追究他而丢我自己的睑。 他又狠又没有骨头。我把一切都想透了。逼他太甚,我是要破 产的。” “难道他是个骗子吗?” “唉!是的,父亲,”她倒在椅子里哭了,“我一向不愿意对 你说,免得你因为把我嫁了这种人而伤心!他的良心,他的私 生活,他的精神,他的肉体,都是搭配好的!简直可怕,我又恨 他又瞧不起他。你想,下流的纽沁根对我说了那番话,我还能 敬重他吗?在生意上干得出那种勾当的人是没有一点儿顾虑 的;因为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我才害怕。他明明白白答应我, 他,我的丈夫,答应我自由,你懂得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我要在 他倒霉的时候肯让他利用,肯出头顶替,他可以让我自由。” 高老头叫道:“可是还有法律哪!还有沙滩广场给这等女 婿预备着呢;要没有刽子手,我就亲自动手,割下他的脑袋。” “不,父亲,没有什么法律能对付这个人的。丢开他的花言 巧语,听听他骨子里的话吧!——要么你完事大吉,一个子儿 都没有,因为我不能丢了你而另外找个同党;要么你就让我干 下去,把事情弄成功。——这还不明白吗?他还需要我呢。我 的为人他是放心的,知道我不会要他的财产,只想保住我自己 的一份。我为了避免破产,不得不跟他作这种不清白的,盗窃 式的勾结。他收买我的良心,代价是听凭我同欧也纳自由来 人间喜剧第五卷 往。——我允许你胡来,你得让我犯罪,叫那些可怜虫倾家荡 产!——这话还说得不明白吗?你知道他所谓的企业是怎么 回事?他买进空地,叫一些傀儡去盖屋子。他们一方面跟许多 营造厂订分期付款的合同,一方面把屋子低价卖给我丈夫。然 后他们向营造厂宣告破产,赖掉未付的款子。纽沁根银号这块 牌子把可怜的营造商骗上了。这一点我是懂得的,我也懂得, 为预防有朝一日要证明他已经付过大宗款子,纽沁根把巨额 的证券送到了阿姆斯特丹、伦敦、那不勒斯、维也纳。咱们怎么 能抢回来呢?” 欧也纳听见高老头沉重的膝盖声,大概是跪在地下了。 老头儿叫道:“我的上帝,我什么地方触犯了你,女儿才会 落在这个混蛋手里,由他摆布?孩子,原谅我吧!” 但斐纳道:“是的,我陷入泥坑,或许也是你的过失。我们 出嫁的时候都没有头脑!社会,买卖,男人,品格,我们懂了哪 一样?做父亲的应该代我们考虑。亲爱的父亲,我不埋怨你, 原谅我说出那样的话。一切都是我的错。得了,爸爸,别哭啦,” 她亲着老人的额角。 “你也别哭啦,我的小但斐纳。把你的眼睛给我,让我亲一 亲,抹掉你的眼泪。好吧!我去找那大头电,把他一团糟的事 理出个头绪来。” “不,还是让我来吧;我会对付他。他还爱我呢!唉!好吧, 我要利用这一点影响,叫他马上放一部分资金在不动产上面。 说不定我能叫他用纽沁根太太的名义,在阿尔萨斯买些田,他 是看重本乡的。不过明儿你得查一查他的账目跟业务。但维 尔先生完全不懂生意一道。哦,不,不要明天,我不愿意惹动肝 人间喜剧第五卷 火。德·鲍赛昂太太的跳舞会就在后天,我要调养得精神饱 满,格外好看,替亲爱的欧也纳挣点儿面子!来,咱们去瞧瞧他 的屋子。” 一辆车在圣热内维埃弗新街停下,楼梯上传来德·雷斯 托太太的声音。“我父亲在家吗?”她问西尔维。 这一下倒是替欧也纳解了围,他本想倒在床上装睡了。 但斐纳听出姊姊的口音,说道:“啊!父亲,没有人和你提 到阿娜斯塔齐吗?仿佛她家里也出了事呢。” “怎么!”高老头道。“那是我末日到了。真叫做祸不单行, 可怜我怎么受得了呢!” “你好,父亲,”伯爵夫人进来叫,“呦!你在这里,但斐纳。” 德·雷斯托太太看到了妹妹,局促不安。 “你好,娜齐。你觉得我在这儿奇怪吗?我是跟父亲天天 见面的,我。” “从哪时起的?” “要是你来这儿,你就知道了。” “别挑错儿啦,但斐纳,”伯爵夫人的声音差不多要哭出 来。“我苦极了,我完了,可怜的父亲!哦!这一次真完了!” “怎么啦,娜齐?”高老头叫起来,“说给我们听吧,孩子。哎 哟,她睑色不对了。但斐纳,快,快去扶住她,小乖乖,你对她好 一点,我更喜欢你。” “可怜的娜齐,”但斐纳扶着姊姊坐下,说,“你讲吧!你瞧, 世界上只有我们俩始终爱着你,一切原谅你。瞧见没有,骨肉 的感情才是最可靠的。”她给伯爵夫人嗖了盐,醒过来了。 “我要死啦,”高老头道,“来,你们俩都走过来。我冷啊。”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他拨着炭火。“什么事,娜齐?快快说出来。你要我的命了 ......,, “唉!我丈夫全知道了。父亲,你记得上回马克西姆那张 借票吗?那不是他的第一批债。我已经替他还过不!』>。正月 初,我看他愁眉苦睑,对我什么都不说;可是爱人的心事最容 易看透,一点儿小事就够了,何况还有预感。他那时格外多情, 格外温柔,我总是一次比一次快乐。可怜的马克西姆!他后来 告诉我,原来他暗中和我诀别,想自杀。我拚命逼他,苦苦央 求,在他前面跪了两小时,他才说出欠了十万法郎!哦!爸爸, 十万法郎!我疯了。你拿不出这笔钱,我又什么都花光了 ......,, “是的,”高老头说,“我没有办法,除非去偷。可是我会去 偷的呀,娜齐!会去偷的呀!” 姊妹俩听着不出声了。这句凄惨的话表示父亲的感情无 能为力,到了痛苦绝望的地步,象一个人临终的痰厥,也象一 颗石子丢进深渊,显出它的深度。天下还有什么自私自利的 人,能够听了无动于衷呢? “因此,父亲,我挪用了别人的东西,筹到了款子,”伯爵夫 人哭着说。 但斐纳感动了,把头靠在姊姊的脖子上,她也哭了。 “那么外边的话都是真的了?”但斐纳问。 娜齐低下头去,但斐纳抱着她,温柔的亲吻,把她搂在胸 口,说道: “我心中对你只有爱,没有责备。” 高老头有气无力的说:“你们两个小天使,干吗直要患难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临头才肯和好呢?” 伯爵夫人受着热情的鼓励,又道:“为了救马克西姆的命, 也为了救我的幸福,我跑去找你们认识的那个人,跟魔电一样 狠心的高布赛克,拿雷斯托看得了不起的,家传的钻石,他的, 我的,一齐卖了。卖了!懂不懂?马克西姆得救了!我完啦。 雷斯托全知道了。” 高老头道:“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我要这个人的命!” “昨天他叫我到他屋子去。他说:‘阿娜斯塔齐……(我一 听声音就猜着了),你的钻石在哪儿?’‘在我屋里啊。’‘不,他 瞅着我说,在这儿,在我的柜子上。’他把手帕蒙着的匣子给我 看,说道:‘你知道从哪儿来的吧?’我双膝跪下……哭着问他 要我怎么死。” “哎哟,你说这个话!”高老头叫起来,“皇天在上,哼!只要 我活着,我一定把那个害你们的人,用文火来慢慢的烤,把他 割做一片一片,象……” 高老头忽然不响,话到了喉咙说不出了。娜齐又道: “临了他要我做的事比死还难受。天!但愿做女人的永远 不会听到那样的话!” “我要杀他,”高老头冷冷的说,“可恨他欠我两条命,而他 只有一条;以后他又怎么说呢?”高老头望着阿娜斯塔齐问。 伯爵夫人停了一忽儿说道:“他瞧着我说:‘阿娜斯塔齐, 我可以一笔勾销,和你照旧同居;我们有孩子。我不打死特拉 伊,因为不一定能打中;用别的方法消灭他又要触犯刑律。在 你怀抱里打他吧,叫孩子们怎么见人?为了使孩子们,孩子们 的父亲跟我,一个都不伤,我有两个条件。你先回答我:孩子中 人间喜剧第五卷 间有没有我的?’我回答说有。他问:‘哪一个?’‘爱乃斯特,最 大的。’‘好,’他说,‘现在你得起誓,从今以后服从我一件事。 (我便起了誓。)多咱我要求你,你就得在你产业的卖契上签 字。”’ “不能签呀,”高老头叫着,“永远不能签这个字。吓!雷斯 托先生,你不能使女人快活,她自己去找;你自己不惭愧,反倒 要责罚她?……哼,小心点儿!还有我呢,我要到处去等他。娜 齐,你放心。啊,他还舍不得他的后代!好吧,好吧。让我掐死 他的儿子,哎哟!天打的!那是我的外孙呀。那么这样吧,我 能够看到小娃娃,我把他藏在乡下,你放心,我会照顾他的。我 可以逼这个魔电投降,对他说:咱们来拚一拚吧!你要儿子,就 得还我女儿财产,让她自由。” “我的父亲!” “是的,你的父亲!唉,我是一个真正的父亲。这流氓贵族 不来伤害我女儿也还罢了。天打的!我不知道我的气多大。我 象老虎一样,恨不得把这两个男人吃掉。哦呀!孩子们,你们 过的这种生活!我急疯了。我两眼一翻,你们还得了!做父亲 的应该和女儿活得一样长久。上帝啊,你把世界弄得多糟!人 家还说你圣父有个圣子呢。你正应当保护我们,不要在儿女身 上受苦。亲爱的小天使,怎么!直要你们遭了难我才能见到你 们么?你们只拿眼泪给我看。嗳,是的,你们是爱我的,我知道。 来吧,到这儿来哭诉吧,我的心大得很,什么都容得下。是的, 你们尽管戳破我的心,撕做几片,还是一片片父亲的心。我恨 不得代你们受苦。啊!你们小时候多么幸福!……” “只有那个时候是我们的好日子,”但斐纳说,“在阁楼面 人间喜剧第五卷 粉袋上打滚的日子到哪里去了?” “父亲!事情还没完呢,”阿娜斯塔齐咬着老人的耳朵,吓 得他直跳起来,“钻石没有卖到十万法郎。马克西姆给告上了。 我们还缺一万二。他答应我以后安分守己,不再赌钱。你知道, 除了他的爱情,我在世界上一无所有;我付了那么高的代价, 失掉这爱情,我只能死了。我为他牺牲了财产,荣誉,良心,孩 子。唉!你至少想想办法,别让马克西姆坐牢,丢睑;我们得支 持他,让他在社会上混出一个局面来。现在他不但要负我幸福 的责任,还要负不名一文的孩子们的责任。他进了圣佩拉日监 狱Ⅲ,就一切都完啦。” “我没有这笔钱呀,娜齐。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真是 世界末日到了。哦呀,世界要坍了,一定的。你们去吧,逃命去 吧!呃!我还有银搭扣,六套银的刀叉,我当年第一批买的,最 后,我只有一千二百的终身年金……” “你的长期存款哪儿去了?” “卖掉了,只留下那笔小数目做生活费。我替但斐纳布置 一个屋子,需要一万二。” “在你家里吗,但斐纳?”德·雷斯托太太问她的妹妹。 高老头说:“问这个干吗!反正一万二已经花掉了。” 伯爵夫人说:“我猜着了。那是为了德·拉斯蒂涅先生。 唉!可怜的但斐纳,得了吧。瞧瞧我到了什么田地。” “亲爱的,德·拉斯蒂涅先生不会叫情妇破产。” ①圣佩拉日监狱,当时拘留债务人的监狱,一八二七年起改为政治犯的监 狱。 人间喜剧第五卷 “谢谢你,但斐纳,想不到在我危急的关头你会这样;不 错,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她爱你的,娜齐,”高老头说,“我们刚才谈到你,她说你 真美,她自己不过是漂亮罢了。” 伯爵夫人接着说:“她!那么冷冰冰的,好看?” “由你说吧,”但斐纳红着睑回答,“可是你怎么待我呢?你 不认我妹妹,我希望要走动的人家,你都给我断绝门路,一有 机会就叫我过不去。我,有没有象你这样把可怜的父亲一千又 一千的骗去,把他榨干了,逼他落到这个田地?瞧吧,这是你的 成绩,姊姊。我却是尽可能的来看父亲,并没把他撵出门外,直 到用得着他的时候再来舐他的手。他为我花掉一万二,事先我 完全不知道。我没有乱花钱,你是知道的。并且即使爸爸送东 西给我,我从来没有向他要过。” “你比我幸福,德·玛赛先生有钱,你肚里明白。你老是象 黄金一样吝啬。再会吧,我没有姊妹,也没有……” 高老头喝道:“别说了,娜齐!” 但斐纳回答娜齐:“只有象你这样的姊妹才会跟着别人造 我谣言,你这种话已经没有人相信了。你是野鲁。” “孩子们,孩子们,别说了,要不我死在你们前面了。” 德·纽沁根太太接着说:“得啦,娜齐,我原谅你,你倒了 霉。可是我不象你这么做人。你对我说这种话,正当我想拿出 勇气帮助你的时候,甚至想走进丈夫的屋子求他,那是我从来 不肯做的,哪伯为了我自己或者为了……这个总该对得起你 九年以来对我的阴损吧?” 父亲说:“孩子们,我的孩子们,你们拥抱呀!你们是一对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好天使呀!” “不,不,你松手,”伯爵夫人挣脱父亲的手臂,不让他拥 抱。“她对我比我丈夫还狠心。大家还要说她大贤大德呢!”德 ·纽沁根太太回答:“哼,我宁可人家说我欠德·玛赛先生的 钱,不愿意承认德·特拉伊先生花了我二十多万。” 伯爵夫人向她走近一步,叫道:“但斐纳!” 男爵夫人冷冷的回答:“你诬蔑我,我只对你说老实话。” “但斐纳!你是一个……” 高老头扑上去拉住娜齐,把手掩着她的嘴。 娜齐道:“哎唷!父亲,你今天碰过了什么东西?” “哟,是的,我忘了,”可怜的父亲把手在裤子上抹了一阵, “我不知道你们会来,我正要搬家。” 他很高兴受这一下抱怨,把女儿的怒气转移到自己身上。 他坐下说: “唉!你们撕破了我的心。我要死了,孩子们!脑子里好 象有团火在烧。你们该和和气气,相亲相爱。你们要我命了。 但斐纳,娜齐,得了吧,你们俩都有是都有不是。喂,但但尔,” 他含着一包眼泪望着男爵夫人,“她要一万两千法郎,咱们来 张罗吧。你们别这样的瞪眼呀。” 他跪在但裴纳面前,凑着她耳朵说: “让我高兴一下,你向她赔个不是吧,她比你更倒霉是不 是?” 父亲的表情痛苦得象疯子和野人,但斐纳吓坏了,说道: “可怜的娜齐,是我错了,来,拥抱我吧……” 高老头道:“啊!这样我心里才好过一些。可是哪儿去找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一万两千法郎呢?也许我可以代替人家服兵役。” “啊!父亲!不能,不能。”两个女儿围着他喊。 但斐纳说:“你这种念头只有上帝报答你,我们粉身碎骨 也补报不了!不是么,娜齐?” “再说,可怜的父亲,即使代替人家服兵役也不过杯水车 薪,无济于事,”娜齐回答。 老人绝望之极,叫道:“那么咱们卖命也不成吗?只要有人 救你,娜齐,我肯为他拚命,为他杀人放火。我愿意象伏脱冷一 样进苦役场!我……”他忽然停住,仿佛被雷劈了一样。他扯 着头发又道:“什么都光了!我要知道到哪儿去偷就好啦。不 过要寻到一个能偷的地方也不容易。抢银行吧,又要人手又要 时间。唉,我应该死了,只有死了。不中用了,再不能说是父亲 了!不能了。她来向我要,她有急用!而我,该死的东西,竟然 分文没有。啊!你把钱存了终身年金,你这老混蛋,你忘了女 儿吗?难道你不爱她们了吗?死吧,象野狗一样的死吧!对啦, 我比狗还不如,一条狗也不至于干出这种事来!哎哟!我的脑 袋烧起来啦。” “噢!爸爸,使不得,使不得,”姊妹俩拦着他,不让他把脑 袋往墙上撞。 他嚎啕大哭。欧也纳吓坏了,抓起当初给伏脱冷的借据, 上面的印花本来超过原来借款的数目;他改了数字,缮成一张 一万二的借据,写上高里奥的抬头,拿着走过去。 “你的钱来了,太太,”他把票据递给她,“我正在睡觉,被 你们的谈话惊醒了,我才知道我欠着高里奥先生这笔钱。这儿 是张票据,你可以拿去周转,我到期准定还清。”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伯爵夫人拿了票据,一动不动;她睑色发白,浑身哆嗦,气 愤到极点,叫道: “但斐纳,我什么都能原谅你,上帝可以作证!可是这一手 哪!吓,你明知道他先生在屋里!你竞这样卑鄙,借他来报仇, 让我把自己的秘密,生活,孩子的底细,我的耻辱,名誉,统统 交在他手里!去吧,我不认得你这个人,我恨你,我要好好的收 拾你……”她气得说不上话,喉咙都干了。 “嗳,他是我的儿子啊,是咱们大家的孩子,是你的兄弟, 你的救星啊,”高老头叫着,“来拥抱他,娜齐!瞧,我拥抱他 呢,”他说着拚命抱着欧也纳。“噢!我的孩子!我不但要做你 的父亲,还要代替你所有的家属。我恨不得变做上帝,把世界 丢在你脚下。来,娜齐,来亲他!他不是个凡人,是个天使,真 正的天使。” 但斐纳说:“别理她,父亲,她疯了。” 德·雷斯托太太说:“疯了!疯了!你呢?” “孩子们,你们这样下去,我要死了,”老人说着,象中了一 颗子弹似的往床上倒下。“她们逼死我了!”他对自己说。 欧也纳被这场剧烈的吵架弄得失魂落魄,一动不动愣在 那里。但斐纳急急忙忙替父亲解开背心。娜齐毫不在意,她的 声音,目光,姿势,都带着探问的意味,叫了声欧也纳: “先生——” 他不等她问下去就回答:“太太,我一定付清,决不声张。” 老人晕过去了,但斐纳叫道: “娜齐!你把父亲逼死了!” 娜齐却是往外跑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原谅她,”老人睁开眼来说,“她的处境太可怕了,头脑 再冷静的人也受不住。你安慰安慰娜齐吧,对她好好的,你得 答应我,答应你快死的父亲,”他紧紧握着但斐纳的手说。 但斐纳大吃一惊,说道:“你怎么啦?” 父亲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就会好的。觉得有些东西 压在我脑门上,大概是头痛。可怜的娜齐,将来怎么办呢?” 这时伯爵夫人回进屋子,跪倒在父亲脚下,叫道: “原谅我吧!” “唉,”高老头回答,“你现在叫我更难受了。” 伯爵夫人含着泪招呼拉斯蒂涅:“先生,我一时急昏了头, 冤枉了人,你对我真象兄弟一样么?”她向他伸出手来。 “娜齐,我的小娜齐,把一切都忘了吧,”但斐纳抱着她叫。 “我不会忘掉的,我!” 高老头嚷道:“你们都是天使,你们使我重见光明,你们的 声音使我活过来了。你们再拥抱一下吧。嗳,娜齐,这张借据 能救了你吗?” “但愿如此。喂,爸爸,你能不能给个背书?” “对啦,我真该死,忘了签字!我刚才不舒服,娜齐,别恨我 啊。你事情完了,马上派人来说一声。不,还是我自己来吧。哦, 不!我不能来,我不能看见你丈夫,我会当场打死他的。他休 想抢你的财产,还有我呢。快去吧,孩子,想法叫马克西姆安分 些。” 欧也纳看着呆住了。 德·纽沁根太太说:“可怜的娜齐一向暴躁,她心是好 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她是为了借票的背书回来的,”欧也纳凑在但斐纳的耳 边说。 “真的吗?” “但愿不是,你可不能不防她一着,”他抬起眼睛,仿佛把 不敢明说的话告诉了上帝。 “是的,她专门装腔,可怜父亲就相信她那一套。” “你觉得怎么啦?”拉斯蒂涅问老人。 “我想睡觉,”他回答。 欧也纳帮着高里奥睡下。老人抓着但斐纳的手睡熟的时 候,她预备走了,对欧也纳说: “今晚在意大利剧院等你。到时你告诉我父亲的情形。明 儿你得搬家了,先生。让我瞧瞧你的屋子吧。”她一进去便叫起 来:“哟!要命!你比父亲住得还要坏。欧也纳,你心地太好了。 我更要爱你。可是孩子,倘使你想挣一份家业,就不能把一万 两千法郎随便往窗外扔。德·特拉伊先生是个赌棍,姊姊不愿 意看清这一点。一万二!他会到输一座金山或者赢一座金山 的地方去张罗的。” 他们听见哼了一声,便回到高里奥屋里。他似乎睡熟了; 两个情人走近去,听见他说了声: “她们在受罪啊!” 不管他是睡着还是醒着,说那句话的口气大大的感动了 女儿,她走到破床前面亲了亲他的额角。他睁开眼来说: “哦!是但斐纳!” “嗳,你觉得怎么样?”她问。 “还好,你别担心,我就要上街的。得啦,得啦,孩子们,你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们尽管去快活吧。” 欧也纳送但斐纳回家,因为不放心高里奥,不肯陪她吃 饭。他回到伏盖公寓,看见高老头起来了,正预备吃饭。毕安 训挑了个好仔细打量面条商的座位,看他嗖着面包辨别面粉 的模样,发觉他的行动已经身不由主,便做了个凄惨的姿势。 “坐到我这边来,实习医师,”欧也纳招呼他。 毕安训很乐意搬个位置,可以和老头儿离得更近。 “他什么病呀?”欧也纳问。 “除非我看错,他完啦!他身上有些出奇的变化,恐怕马上 要脑溢血了。下半个睑还好,上半部的线条统统往脑门那边吊 上去了。那古怪的眼神也显得血浆已经进了脑子。你瞧他眼 睛不是象布满无数的微尘吗?明儿我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还有救吗?” “没有救了。也许可以拖几天,倘使能把反应限制在身体 的末梢,譬如说,限制在大腿部分。明天晚上要是病象不停止, 可怜虫就完啦。他怎么发病的,你知道没有?一定精神上受了 剧烈的打击。” “是的,”欧也纳说着,想起两个女儿接二连三的打击父亲 的心。 “至少但斐纳是孝顺的!”他私下想。 晚上在意大利剧院,他说话很小心,惟恐德·纽沁根太太 惊慌。 “你不用急,”她听了开头几句就回答,“父亲身体很强壮。 不过今儿早上我们给他受了些刺激。我们的财产成了问题,你 可知道这件倒霉事儿多么严重?要不是你的爱情使我感觉麻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木,我竞活不下去了。爱情给了我生活的乐趣,现在我只怕失 掉爱情。除此以外,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世界上我什么都不 爱了。你是我的一切。倘若我觉得有了钱快乐,那也是为了更 能讨你喜欢。说句不怕害噪的话,我的爱情胜过我的孝心。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整个生命都在你身上。父亲给了我一颗心, 可是有了你,它才会跳。全世界责备我,我也不管!你是没有 权利恨我的,我为了不可抵抗的感情犯的罪,只要你能替我补 赎就行了。你把我当做没有良心的女儿吗?噢,不是的。怎么 能不爱一个象我们那样的好爸爸呢?可是我们可叹的婚姻的 必然的后果,我能瞒着他吗?干吗他当初不阻拦我们?不是应 该由他来替我们着想吗?今天我才知道他和我们一样痛苦;可 是有什么办法?安慰他吗?安慰不了什么。咬紧牙关忍耐吗? 那比我们的责备和诉苦使他更难受。人生有些局面,简直样样 都是辛酸。” 真正的感情表现得这么坦白,欧也纳听着很感动,一声不 出。固然巴黎妇女往往虚伪,非常虚荣,只顾自己,又轻浮又冷 酷;可是一朝真正动了心,能比别的女子为爱情牺牲更多的感 情,能摆脱一切狭隘卑鄙,变得伟大,达到高超的境界。并且, 等到有一股特别强烈的感情把女人跟天性吲如父母与子女 的感情)隔离了,有了距离之后,她批判天性的时候所表现的 那种深刻和正确,也叫欧也纳暗暗吃惊。德·纽沁根太太看见 欧也纳不声不响,觉得心中不快,问道: “你想什么呀?” “我在体味你的话,我一向以为你爱我不及我爱你呢。” 她微微一笑,竭力遮掩心中的快乐,免得谈话越出体统。 人间喜剧第五卷 年轻而真诚的爱自有一些动人心魄的辞令,她从来没有听见 过。再说几句,她就要忍不住了。 她改变话题,说道:“欧也纳,难道你不知道那个新闻吗? 明天,全巴黎都要到德·鲍赛昂太太家,罗什菲德同德·阿瞿 达侯爵约好,一点消息不让走漏;王上明儿要批准他们的婚 约,你可怜的表姊还蒙在鼓里。她不能取消舞会,可是侯爵不 会到场了。到处都在谈这件事。” “大家取笑一个人受辱,暗地里却就在促成这种事!你不 知道德·鲍赛昂太太要为之气死吗?” 但斐纳笑道:“不会的,你不知道这一类妇女。可是全巴黎 都要到她家里去,我也要去,——托你的福!” “巴黎有的是谣言,说不定又是什么捕风捉影的事。” “咱们明天便知分晓。” 欧也纳没有回伏盖公寓。他没有那个决心不享受一下他 的新居。头天他半夜一点钟离开但斐纳,今儿是但斐纳在清早 两点左右离开他回家。第二天他起得很晚,中午等德·纽沁根 太太来一块儿用餐。青年人都是只顾自己快活的,欧也纳差不 多忘了高老头。在新屋里把精雅绝伦的东西一件一件使用过 来,真是其乐无穷。再加德·纽沁根太太在场,更抬高了每样 东西的价值。四点光景,两个情人记起了高老头,想到他有心 搬到这儿来享福。欧也纳认为倘若老人病了,应当赶紧接过 来。他离开但斐纳奔回伏盖家。高里奥和毕安训两人都不在 饭桌上。 “啊,喂,”画家招呼他,“高老头病倒了,毕安训在楼上看 护。老头儿今天接见了他一个女儿,德·雷斯托喇嘛伯爵夫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人,以后他出去了一趟,加重了病。看来咱们要损失一件美丽 的古董了。” 拉斯蒂涅冲上楼梯。 “喂,欧也纳先生!” “欧也纳先生!太太请你,”西尔维叫。 “先生,”寡妇说,“高里奥先生和你应该是二月十五搬出 的,现在已经过期三天,今儿是十八了,你们得再付一个月。要 是你肯担保高老头,只请你说一声就行。” “干吗?你不相信他吗?” “相信!倘使老头儿昏迷了,死了,他的女儿们连一个子儿 都不会给我的。他的破烂东西统共不值十法郎。今儿早上他 把最后的餐具也卖掉了,不知为什么。他睑色象青年人一样。 上帝原谅我,我只道他搽着胭脂,返老还童了呢。” “一切由我负责,”欧也纳说着心慌得厉害,惟恐出了乱 子。 他奔进高老头的屋子。老人躺在床上,毕安训坐在旁边。 “你好,老丈。” 老人对他温柔的笑了笑,两只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望着他, 问: “她怎么样?” “很好,你呢?” “不坏。” “别让他劳神,”毕安训把欧也纳拉到屋子的一角嘱咐他。 “怎么啦?”欧也纳问。 “除非奇迹才有办法。脑溢血已经发作。现在贴着芥子膏 人间喜剧第五卷 药;幸而他还有感觉,药性已经起了作用。” “能不能把他搬个地方?” “不行。得留在这儿,不能有一点儿动作和精神上的刺激 ......,, 欧也纳说:“毕安训,咱们俩来照顾他吧。” “我已经请医院的主任医师来过。” “结果呢?” “要明儿晚上知道。他答应办完了公就来。不幸这倒霉蛋 今儿早上胡闹了一次,他不肯说为什么。他脾气犟得象匹驴。 我跟他说话,他装没听见,装睡,给我一个不理不答;倘使睁着 眼睛,就一味的哼哼。他早上出去了,在城里乱跑,不知到了哪 儿去。他把值钱的东西统统拿走了,做了些该死的交易,弄得 精疲力尽!他女儿之中有一个来过这儿。” “伯爵夫人吗?是不是大个子,深色头发,眼睛很精神很好 看,身腰软软的,一双脚很有样的那个?” “是的。” 拉斯蒂涅道:“让我来陪他一会。我盘问他,他会告诉我 的。” “我趁这时候去吃饭。千万别让他太兴奋;咱们还有一线 希望呢。” “你放心。” 高老头等毕安训走了,对欧也纳说:“明儿她们好痛痛快 快的乐一下了。她们要参加一个盛大的跳舞会。” “老丈,你今儿早上干了什么,累成这个样子躺在床上?” “没有干什么。” 人间喜剧第五卷 “阿娜斯塔齐来过了吗?”拉斯蒂涅问。 “是的,”高老头回答。 “哎!别瞒我啦。她又问你要什么?” “唉!”他进足了力气说,“她很苦呀,我的孩子!自从出了 钻石的事,她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她为那个跳舞会定做了一件 金线铺绣衣衫,好看到极点。不料那下流的女裁缝不肯赊账, 结果女佣人垫了一千法郎定洋。可怜娜齐落到这步田地!我 的心都碎了。女佣人看见雷斯托不相信娜齐,怕垫的钱没有着 落,串通了裁缝,要等一千法郎还清才肯送衣服来。舞会便是 明天,衣衫已经做好,娜齐急得没有法了。她想借我的餐具去 抵押。雷斯托非要她上那个舞会去,叫全巴黎瞧瞧那些钻石, 外边说是她卖掉了。你想她能对那个恶电说:我欠着一千法 郎,替我付一付吧。当然不能。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斐纳明儿 要打扮得天仙似的,娜齐当然不能比不上妹妹。并且她哭得泪 人儿似的,可怜的孩子!昨天我拿不出一万两千法郎,已经惭 愧死了,我要拚这条苦命来补救。过去我什么都咬着牙齿忍 受,但这一回没有钱,真是撕破了我的心。吓!我马上打定主 意,把我的钱重新调度一下,拼凑一下;银搭扣和餐具卖了六 百法郎,我的终身年金向高布赛克押了四百法郎,一年为期。 也行!我光吃面包就得了!年轻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现在也 还可以。至少我的娜齐能快快活活的消磨一晚啦,能花枝招展 的去出风头啦。一千法郎钞票已经放在我床头。想着头底下 藏着娜齐喜欢的东西,我心里就暖和。现在她可以撵走可恶的 维克图瓦Ⅲ了,哼!佣人不相信主人,还象话!明儿我就好啦, ①前文说她的女仆是康斯坦斯。 人间喜剧第五卷 娜齐十点钟要来的。我不愿意她们以为我害了病。那她们要 不去跳舞,来服侍我了。娜齐会拥抱我象拥抱她的孩子,她跟 我亲热一下,我的病就没有啦。再说,在药铺子里我不是也能 花掉上千法郎吗?我宁可给包医百病的娜齐的。至少我还能 使她在苦难中得到点安慰,我存了终身年金的过失也能补救 一下。她掉在窟窿里,我没有能力救她出来。哦!我要再去做 买卖,上敖德萨去买谷子。那边的麦子比这儿贱三倍。麦子进 口是禁止的;可是定法律的先生们并没禁止用麦子做的东西 进口哪,吓,吓!今儿早上我想出来了!做淀粉买卖还有很大 的赚头。” “他疯了,”欧也纳望着老人想。 “得啦,你歇歇吧,别说话……” 毕安训上楼,欧也纳下去吃饭。接着两人轮流守夜,一个 念医书,一个写信给母亲姊妹。 第二天,病人的症状,据毕安训说,略有转机;可是需要不 断治疗,那也惟有两个大学生才能胜任。象他们这样的照应, 任何称赞的语句都不会过分。老人骨瘦如柴的身上除了安放 许多水蛭以外,又要用水罨,又要用热水洗脚,种种的治疗,不 是两个热心而强壮的青年人休想对付得了。德·雷斯托太太 没有来,派了当差来拿钱。 “我以为她会亲自来的呢。也好,免得她看见我病了操 心,”高老头说。女儿不来,他倒象很高兴似的。 晚上七点,泰蕾丝送来一封但斐纳的信。 你在干什么呀,朋友?才相爱,难道就对我冷淡了吗?在肝胆相 照的那些心腹话中,你表现的心灵太美了,我相信你是永久忠实的, 238 人间喜剧第五卷 感情的微妙,你了解太深刻了,正如你听摩西的祈祷Ⅲ时说的:对某 些人,这不过是音符,对另外一些人是无穷尽的音乐!别忘了我今晚 等你一同赴德·鲍赛昂夫人的舞会。德·阿瞿达先生的婚约,今天 早上在宫中签了,可怜子爵夫人到两点才知道。全巴黎的妇女都要 拥到她家里去,好似群众挤到沙滩广场去看执行死刑。你想,去瞧这 位太太能否掩藏她的痛苦,能否视死如归,不是太惨了吗?朋友,倘 使我从前去过她的家,今天我决计不去了;但她今后一定不再招待 宾客,我过去所有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我的情形和别人不同,况且 我也是为你去的。我等你。要是两小时内你还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 是否能原谅你。 拉斯蒂涅拿起笔来回答: 我等医生来,要知道你父亲还能活不能活。他快死了。我会把 医生的判决通知你,恐怕竟是死刑。你能不能赴舞会,到时你斟酌 吧。请接受我无限的温情。 八点半,医生来了,认为虽然没有什么希望,也不至于马 上就死。他说还有好几次反复,才决定老人的生命和神志。 “他还是快一点死的好。”这是医生的最后一句话。 欧也纳把高老头交托给毕安训,向德·纽沁根太太报告 凶讯去了;他家庭观念还很重,觉得一切娱乐这时都应该停 止。 高老头好似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在拉斯蒂涅出去的时候 忽然坐起来叫着:“告诉她,叫她尽管去玩儿。” 拉斯蒂涅愁眉苦睑的跑到但斐纳面前。她头也梳好了,鞋 ①意大利作曲家罗西尼(179¨_1 868)的歌剧《摩西》中最精彩的一幕。 人间喜剧第五卷 也穿好了,只等套上跳舞衣衫。可是最后的修整,象画家收拾 作品的最后几笔,比用颜色打底子更费功夫。 “嗯,怎么,你还没有换衣服?”她问。 “可是太太,你的父亲……” “又是我的父亲,”她截住了他的话,“应该怎么对待父亲, 不用你来告诉我。我了解他这么多年了。欧也纳,甭说啦。你 先穿扮了,我才听你的话。泰蕾丝在你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 我的车套好在那儿,你坐着去,坐着回来。到跳舞会去的路上, 再谈父亲的事。我们非要早点儿动身不可,如果困在车马阵 里,包管十一点才能进门。” “太太!” “去吧!甭说啦,”她说着奔进内客室去拿项链。 “嗳,去啊,欧也纳先生,你要惹太太生气了,”泰蕾丝一边 说一边推他走。他可是被这个风雅的忤逆女儿吓呆了。 他一路穿衣一路想着最可怕最丧气的念头。他觉得社会 好比一个大泥淖,一脚踩了进去,就陷到脖子。他想: “他们连犯罪也是没有骨气没有血性的!伏脱冷伟大得多 哩。” 他看到人生的三个面目:服从,斗争,反抗;家庭,社会,伏 脱冷。他决不定挑哪条路。服从吗?受不了;反抗吗?做不到; 斗争吗?没有把握。他又想到自己的家,恬静的生活,纯洁的 感情,过去在疼爱他的人中间消磨的日子。那些亲爱的人按部 就班照着日常生活的规律,在家庭中找到一种圆满的,持续不 断的,没有苦闷的幸福。他虽有这些高尚的念头,可没有勇气 向但斐纳说出他纯洁的信仰,不敢利用爱情强迫她走上道德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路。他才开始受到的教育已经见效,为了爱情,他已经自私 了。他凭着他的聪明,识透了但斐纳的心,觉得她为了参加跳 舞会,不怕踩着父亲的身体走过去;而他既没有力量开导她, 也没有勇气得罪她,更没有骨气离开她。 “在这个情形之下使她理屈,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他 想。 然后他又推敲医生的话,觉得高老头也许并不象他想象 的那么危险;总之他找出许多为凶手着想的理由,替但斐纳开 脱。先是她不知道父亲的病情。即使她去看他,老人自己也要 逼她回去参加跳舞会的。呆板的礼教只知道死抓公式,责备那 些显而易见的过失;其实家庭中各人的性格,利害观念,当时 的情势,都千变万化,可能造成许多特殊情形,宽恕那些表面 上的罪过。欧也纳要骗自己,预备为了情妇而抹煞良心。两天 以来,他的生活大起变化。女人搅乱了他的心,压倒了家庭,一 切都为着女人牺牲了。拉斯蒂涅和但斐纳是在干柴烈火,使他 们极尽绸缪的情形之下相遇的。欢情不但没有消灭情欲,反而 把充分培养的情欲挑拨得更旺。欧也纳占有了这个女人,才发 觉过去对她不过是肉的追求,直到幸福到手的第二天方始对 她有爱情。也许爱情只是对欢娱所表示的感激。她下流也罢, 高尚也罢,他反正爱极了这个女人,为了他给她的快乐,也为 了他得到的快乐,而但斐纳的爱拉斯蒂涅,也象坦塔罗斯爱一 个给他充饥疗渴的天使一样。Ⅲ ①坦塔罗斯为希腊神话中吕狄亚国王,因杀子飨神,得罪众神,被罚永久饥 渴:俯饮河水,水即不见;仰取果实,高不可攀。 人间喜剧第五卷 欧也纳穿了跳舞服装回去,德·纽沁根太太问道: “现在你说吧,父亲怎么啦?” “不行啦。你要真爱我,咱们马上去看他。” 她说:“好吧,等跳舞回来。我的好欧也纳,乖乖的,别教训 我啦,来吧。” 他们动身了。车子走了一程,欧也纳一声不出。 “你怎么啦?”她问。 “我听见你父亲痰都涌上来了,”他带着气恼的口吻回答。 接着他用青年人的慷慨激昂的辞令,说出德·雷斯托太 太如何为了虚荣心下毒手,父亲如何为了爱她而闹出这场危 险的病,娜齐的金线舞衫付出了如何可怕的代价。但斐纳听着 哭了。 “我要难看了。” 这么一想,她眼泪干了,接着说: “我要去服侍父亲,守在他床头。” 拉斯蒂涅道:“啊!这样我才称心哩。” 鲍赛昂府四周被五百多辆车上的灯照得通明雪亮。大门 两旁各各站着一个气吁吁的警察。这个名门贵妇栽了斤斗,无 数上流社会的人都要来瞧她一瞧。德·纽沁根太太和拉斯蒂 涅到的时候,楼下一排大厅早已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当年大公 主的婚事被路易十四否决以后Ⅲ,宫廷里全班人马曾经拥到 公主府里;从此还没有一件情场失意的悲剧象德·鲍赛昂夫 ①指路易十四的堂妹和洛桑公爵的婚事。但三天以后国王又回心转意,批 准了他们的请求。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人的那样轰动过。那位天潢贵胄,勃艮第王室的最后一个女 儿Ⅲ,可并没有被痛苦压倒。当初她为了点缀她爱情的胜利, 曾经敷衍这个虚荣浅薄的社会;现在到了最后一刻,她依旧高 高在上,控制这个社会。每间客厅里都是巴黎最美的妇女,个 个盛装艳服,堆着笑睑。宫廷中最显要的人物,各国的大使公 使,部长,名流,挂满了十字勋章,系着五光十色的缓带,争先 恐后拥在于爵夫人周围。乐队送出一句又一句的音乐,在金碧 辉煌的天顶下缭绕;可是在女后心目中,这个地方已经变成一 片荒凉。鲍赛昂太太站在第一间客厅的门口,迎接那些自称为 她的朋友的人。全身穿着白衣服,头上简简单单的盘着发辫, 没有一点装饰,她安闲静穆,既没有痛苦,也没有高傲,也没有 假装的快乐。没有一个人能看透她的心思。几乎象一座尼俄 柏吲的石像。她对几个熟朋友的笑容有时带点儿嘲弄的意味; 但是在众人眼里,她始终和平常一样,同她被幸福的光辉照耀 的时候一样。这个态度叫一般最麻木的人也看了佩服,犹如古 时的罗马青年对一个含笑而死的斗兽士喝彩。上流社会似乎 特意装点得花团锦簇,来跟它的一个母后告别。 她和拉斯蒂涅说:“我只怕你不来呢。” 拉斯蒂涅觉得这句话有点埋怨的意思,声音很激动的回 ①作者假定德·鲍赛昂夫人的母家是勃艮第王族。中世纪时与十五世纪 时,勃艮第族曾两次君临法国。 ②尼俄柏相传为底比斯王后,生有七子七女,以子女繁衍自傲,嘲笑阿耳忒 弥斯和阿波罗的母亲仅一子一女。勒托大怒,命阿波罗将其七子七女杀 尽。尼俄柏痛苦之极,化为石像。希腊雕塑中有一组雕像,统称为尼俄柏 及其子女。后人以尼俄柏象征母性的痛苦。 人间喜剧第五卷 答:“太太,我是预备最后一个走的。” “好,”她握着他的手说,“这儿我能够信托的大概只有你 一个人。朋友,对一个女人能永久爱下去,就该爱下去。别随 便丢了她。” 她挽着拉斯蒂涅的手臂走进一间打牌的客室,带他坐在 一张长沙发上,说道: “请你替我上侯爵那儿送封信去。我叫当差带路。我向他 要还我的书信,希望他全部交给你。拿到之后你上楼到卧室去 等我。他们会通知我的。” 她的好朋友德·朗热公爵夫人也来了,她站起身来迎接。 拉斯蒂涅出发上罗什菲德公馆,据说侯爵今晚就在那边。他果 然找到了阿瞿达,跟他一同回去,侯爵拿出一个匣子,说道: “统统在这儿了。” 他好象要对欧也纳说话,也许想打听跳舞会和子爵夫人 的情形,也许想透露他已经对婚姻失望,——以后他也的确失 望;不料他眼中忽然亮起一道骄傲的光,拿出可叹的勇气来, 把他最高尚的感情压了下去。 “亲爱的欧也纳,别跟她提到我。” 他紧紧握了握拉斯蒂涅的手,又恳切又伤感,意思催他快 走。欧也纳回到鲍赛昂府,给带进子爵夫人的卧房,房内是准 备旅行的排场。他坐在壁炉旁边,望着那杉木匣子非常伤心。 在他心中,德·鲍赛昂太太的身分不下于《伊利昂纪》史诗中 的女神。 “啊!朋友,”子爵夫人进来把手放在拉斯蒂涅肩上。 她流着泪,仰着眼睛,一只手发抖,一只手举着。她突然把 人间喜剧第五卷 匣子放在火上,看它烧起来。 “他们都在跳舞!他们都准时而到,偏偏死神不肯就 来。——嘘!朋友。”拉斯蒂涅想开口,被她拦住了。她说:“我 永远不再见巴黎,不再见人了。清早五点,我就动身,到诺曼底 乡下去躲起来。从下午三点起,我忙着种种准备,签署文书,料 理银钱杂务;我没有一个人能派到……” 她停住了。 “我知道他一定在……” 她难过得不行,又停住了。这时一切都是痛苦,有些字眼 简直说不出口。 “我早打算请你今晚帮我最后一次忙。我想送你一件纪念 品。我时常想到你,觉得你心地好,高尚,年轻,诚实,那些品质 在这个社会里是少有的。希望你有时也想到我。”她向四下里 瞧了一下,“哦,有了,这是我放手套的匣子。每次我上舞会或 戏院之前拿手套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很美,因为那时我是幸福 的;我每次碰到这匣子,总对它有点儿温情,它多少有我的一 点儿气息,有当年的整个鲍赛昂夫人在内。你收下吧。我等会 儿叫人送到阿图瓦街去。德·纽沁根太太今晚漂亮得很,你得 好好的爱她。朋友,我们尽管从此分别了,你可以相信我远远 的祝福你。你对我多好。我们下楼吧,我不愿意人家以为我在 哭。以后的日子长呢,一个人的时候,谁也不会来追究我的眼 泪了。让我再瞧一瞧这间屋子。”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她把手遮着眼睛,抹了一下,用冷水 浸过,然后挽着大学生的手臂,说道:“走吧!” 德·鲍赛昂太太,以这样英勇的精神忍受痛苦,拉斯蒂涅 人间喜剧第五卷 看了感情激动到极点。回到舞会,他同德·鲍赛昂太太在场子 里绕了一圈。这位恳切的太太借此表示她最后一番心意。 不久他看见了两姊妹,德·雷斯托太太和德·纽沁根太 太。伯爵夫人戴着全部钻石,气概非凡,可是那些钻石决不会 使她好受,而且也是最后一次穿戴了。尽管爱情强烈,态度骄 傲,她到底受不住丈夫的目光。这种场面更增加拉斯蒂涅的伤 感。在姊妹俩的钻石下面,他看到高老头躺的破床。子爵夫人 误会了他的怏怏不乐的表情,抽回手臂,说道:“去吧!我不愿 意你为我牺牲快乐。” 欧也纳不久被但斐纳邀了去。她露了头角,好不得意。她 一心要讨这个社会喜欢,既然如愿以偿,也就急于拿她的成功 献在大学生脚下。 “你觉得娜齐怎么样?”她问。 “她吗,”欧也纳回答,“她预支了她父亲的性命。” 清早四点,客厅的人渐渐稀少。不久音乐也停止了。大客 厅中只剩德·朗热公爵夫人和拉斯蒂涅。德·鲍赛昂先生要 去睡觉了,子爵夫人和他作别,他再三说: “亲爱的,何必隐居呢,在你这个年纪!还是同我们一块儿 住下吧。” 告别完了,她走到大客厅,以为只有大学生在那儿;一看 见公爵夫人,不由得叫了一声。 “我猜到你的意思,克拉拉,”德·朗热夫人说,“你要一去 不回的走了;你未走之前,我有番话要跟你说,我们之间不能 有一点儿误会。” 德·朗热太太挽着德·鲍赛昂太太的手臂走到隔壁的客 人间喜剧第五卷 厅里,含着泪望着她,把她抱着,亲她的面颊,说道: “亲爱的,我不愿意跟你冷冰冰的分手,我良心上受不了。 你可以相信我,象相信你自己一样。你今晚很伟大,我自问还 配得上你,还要向你证明这一点。过去我有些对不起你的地 方,我没有始终如一,亲爱的,请你原谅。一切使你伤心的行 为,我都向你道歉;就愿意收回我说过的话。患难成知己,我不 知道我们俩哪一个更痛苦。德·蒙特里沃先生今晚没有上这 儿来,你明白没有?克拉拉,到过这次舞会的人永远忘不了你。 我吗,我在作最后的努力;万一失败,就进修道院!你又上哪儿 呢,你?” “上诺曼底,躲到库尔塞勒乡下去,去爱,去祈祷,直到上 帝把我召回为止。” 子爵夫人想起欧也纳等着,便招呼他: “拉斯蒂涅先生,你来吧。” 大学生弯着身子握了表姊的手亲吻。 德·鲍赛昂太太说:“安东奈特,告辞了!但愿你幸福。”她 转身对着大学生说:“至于你,你已经幸福了,你年轻,还能有 信仰。没想到我离开这个社会的时候,象那般幸运的死者,周 围还有些虔诚的真诚的心!” 拉斯蒂涅目送德·鲍赛昂夫人坐上旅行的轿车,看她泪 眼晶莹同他作了最后一次告别。由此可见社会上地位最高的 人,并不象那般趋奉群众的人说的,能逃出感情的规律而没有 伤心痛苦的事。五点光景,欧也纳冒着又冷又潮湿的天气走回 伏盖公寓。他的教育受完了。 拉斯蒂涅走进邻居的屋子,毕安训和他说:“可怜的高老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头没有救了。” 欧也纳把睡熟的老人望了一眼,回答说:“朋友,既然你能 克制欲望,就走你平凡的路吧。我入了地狱,而且得留在地狱。 不管人家把上流社会说得怎么坏,你相信就是!没有一个讽刺 作家能写尽隐藏在金银珠宝底下的丑恶。” 父亲的死 第二天下午两点左右,毕安训要出去,叫醒拉斯蒂涅,接 他的班。高老头的病势上半天又加重了许多。 “老头儿活不到两天了,也许还活不到六小时,”医学生 道,“可是他的病,咱们不能置之不理。还得给他一些费钱的治 疗。咱们替他当看护是不成问题,我可没有钱。他的衣袋,柜 子,我都翻遍了,全是空的。他神志清楚的时候我问过他,他说 连一个子儿都没有了。你身上有多少,你?” “还剩二十法郎,我可以去赌,会赢的。” “输了怎办?” “问他的女婿女儿去要。” 毕安训道:“他们不给又怎办?眼前最急的还不是钱,而是 要在他身上贴滚热的芥子膏药,从脚底直到大腿的半中间。他 要叫起来,那还有希望。你知道怎么做的。再说,克里斯朵夫 可以帮你忙。我到药剂师那儿去作个保,赊欠药账。可惜不能 送他进我们的医院,护理得好一些。来,让我告诉你怎么办;我 不回来,你不能离开他。” 他们走进老人的屋子,欧也纳看到他的睑变得没有血色, 人间喜剧第五卷 没有生气,扭做一团,不由得大吃一惊。 “喂,老丈,怎么样?”他靠着破床弯下身去问。 高里奥眨巴着黯淡的眼睛,仔细瞧了瞧欧也纳,认不得 他。大学生受不住了,眼泪直涌出来。 “毕安训,窗上可要挂个帘子?” “不用。气候的变化对他已经不生影响。他要有冷热的知 觉倒好了。可是咱们还得生个火,好煮药茶,还能作好些旁的 用处。等会我叫人送些柴草来对付一下,慢慢再张罗木柴。昨 天一昼夜,我把你的柴跟老头儿的泥炭都烧完了。屋子潮得厉 害,墙壁都在淌水,还没完全烘燥呢。克里斯朵夫把屋子打扫 过了,简直象马房,臭得要命,我烧了些松子。” 拉斯蒂涅叫道:“我的天!想想他的女儿哪!” “他要喝水的话,给他这个,”医学生指着一把大白壶。“倘 若他哼哼唧唧的叫苦,肚子又热又硬,你就叫克里斯朵夫帮着 给他来一下……你知道的。万一他兴奋起来说许多话,有点儿 精神错乱,由他去好了。那倒不是坏现象,可是你得叫克里斯 朵夫上医院来。我们的医生,我的同事,或是我,我们会来给他 做一次灸。今儿早上你睡觉的时候,我们会诊过一次,到的有 加尔博士的一个学生,市立医院的主任医师跟我们的主任医 师。他们认为颇有些奇特的症候,必须注意病势的进展,可以 弄清科学上的几个要点。有一位说,血浆的压力要是特别加在 某个器官上,可能发生一些特殊的现象。所以老头儿一说话, 你就得留心听,看是哪一类的思想,是记忆方面的,智力方面 的,还是判断方面的;看他注意物质的事还是情感的事;是否 计算,是否回想过去;总之你想法给我们一个准确的报告。病 人间喜剧第五卷 势可能急转直下,他会象现在这样人事不知的死去。这一类的 病怪得很。倘若在这个地方爆发,”毕安训指了指病人的后脑, “说不定有些出奇出怪的病状:头脑某几个部分会恢复机能, 一下子死不了。血浆能从脑里回出来,至于再走什么路,只有 解剖尸体才能知道。残废院内有个痴呆的老人,充血跟着脊椎 骨走;人痛苦得不得了,可是活在那儿。” 高老头忽然认出了欧也纳,说道: “她们玩得痛快吗?” “哦!他只想着他的女儿,”毕安训道,“昨夜他和我说了上 百次:她们在跳舞呢!她的跳舞衣衫有了。——他叫她们的名 字。那声音把我听得哭了,真是要命!他叫:但斐纳!我的小 但斐纳!娜齐!真的!简直叫你止不住眼泪。” “但斐纳,”老人接口说,“她在这儿,是不是?我知道的。” 他眼睛忽然骨碌碌的乱转,瞪着墙壁和房门。 “我下去叫西尔维预备芥子膏药,”毕安训说,“这是替他 上药的好机会。” 拉斯蒂涅独自陪着老人,坐在床脚下,定睛瞧着这副嘴 睑,觉得又害怕又难过。 “德·鲍赛昂太太逃到乡下去了,这一个又要死了,”他心 里想。“美好的灵魂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待久的。真是,伟大的 感情怎么能跟一个猥琐,狭小,浅薄的社会沆瀣一气呢?” 他参加的那个盛会的景象在脑海中浮起来,同眼前这个 病人垂死的景象成为对比。毕安训突然奔进来叫道: “喂,欧也纳,我才见到我们的主任医师,就奔回来了。要 是他忽然清醒,说起话来,你把他放倒在一长条芥子膏药上, 人间喜剧第五卷 让芥末把颈寓到腰部下面一齐裹住;再叫人通知我们。” “亲爱的毕安训!”欧也纳说。 “哦!这是为了科学,”医学生说,他的热心象一个刚改信 宗教的人。 欧也纳说:“那么只有我一个人是为了感情照顾他了。” 毕安训听了并不生气,只说:“你要看到我早上的模样,就 不会说这种话了。告诉你,朋友,开业的医生眼里只有疾病,我 还看见病人呢。” 他走了。欧也纳单独陪着病人,惟恐高潮就要发作。不久 高潮果然来了。 “啊!是你,亲爱的孩子,”高老头认出了欧也纳。 “你好些吗?”大学生拿着他的手问。 “好一些。刚才我的脑袋好似夹在钳子里,现在松一点儿 了。你可曾看见我的女儿?她们马上要来了,一知道我害病, 会立刻赶来的。从前在瑞西安纳街,她们服侍过我多少回!天 哪!我真想把屋子收拾干净,好招待她们。有个年轻人把我的 泥炭烧完了。” 欧也纳说:“我听见克里斯朵夫的声音,他替你搬木柴来, 就是那个年轻人给你送来的。” “好吧!可是拿什么付账呢?我一个钱都没有了,孩子。我 把一切都给了,一切。我变了叫化子了。至少那件金线衫好看 吗?10阿唷!我痛!)谢谢你,克里斯朵夫。上帝会报答你的,孩 子;我啊,我什么都没有了。” 欧也纳凑着男佣人的耳朵说:“我不会让你和西尔维白忙 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克里斯朵夫,是不是我两个女儿告诉你就要来了?你再 去一次,我给你五法郎。对她们说我觉得不好,我临死之前还 想拥抱她们,再看她们一次。你这样去说吧,可是别过分吓了 她们。” 克里斯朵夫看见欧也纳对他递了个眼色,便动身了。 “她们要来了,”老人又说,“我知道她们的脾气。好但斐 纳,我死了,她要怎样的伤心呀!还有娜齐也是的。我不愿意 死,因为不愿意让她们哭。我的好欧也纳,死,死就是再也看不 见她们。在那个世界里,我要闷得发慌哩。看不见孩子,做父 亲的等于入了地狱;自从她们结了婚,我就尝着这个味道。我 的天堂是瑞西安纳街。嗳!喂,倘使我进了天堂,我的灵魂还 能回到她们身边吗?听说有这种事情,可是真的?我现在清清 楚楚看见她们在瑞西安纳街的模样。她们一早下楼,说:爸爸, 你早。我把她们抱在膝上,用种种花样逗她们玩儿,跟她们淘 气。她们也跟我亲热一阵。我们天天一块儿吃中饭,一块儿吃 晚饭,总之那时我是父亲,看着孩子直乐。在瑞西安纳街,她们 不跟我讲嘴,一点不懂人事,她们很爱我。天哪!干吗她们要 长大呢?(哎唷!我痛啊;头里在抽。)啊!啊!对不起。孩子 们!我痛死了;要不是真痛,我不会叫的,你们早已把我训练得 不怕痛苦了。上帝呀!只消我能握着她们的手,我就不觉得痛 啦。你想她们会来吗?克里斯朵夫蠢极了!我该自己去的。他 倒有福气看到她们。你昨天去了跳舞会,你告诉我呀,她们怎 么样?她们一点不知道我病了,可不是?要不她们不肯去跳舞 了,可怜的孩子们!噢!我再也不愿意害病了。她们还少不了 我呢。她们的财产遭了危险,又是落在怎样的丈夫手里!把我 人间喜剧第五卷 治好呀,治好呀!(噢!我多难过!哟!哟!哟!)你瞧,非把我 医好不行,她们需要钱,我知道到哪儿去挣。我要上敖德萨去 做淀粉。我才精明呢,会赚他几百万。[吁《呀!我痛死了!)” 高里奥不出声了,仿佛集中全身的精力熬着痛苦。 “她们在这儿,我不会叫苦了,干吗还要叫苦呢?” 他迷迷糊糊昏沉了好久。克里斯朵夫回来,拉斯蒂涅以为 高老头睡熟了,让佣人高声回报他出差的情形。 “先生,我先上伯爵夫人家,可没法跟她说话,她和丈夫有 要紧事儿。我再三央求,德·雷斯托先生亲自出来对我说:高 里奥先生快死了是不是?哎,再好没有。我有事,要太太待在 家里。事情完了,她会去的。——他似乎很生气,这位先生。我 正要出来,太太从一扇我看不见的门里走到穿堂,告诉我:克 里斯朵夫,你对我父亲说,我同丈夫正在商量事情,不能来。那 是有关我孩子们生死的问题。但等事情一完,我就去看 他。——说到男爵夫人吧,又是另外一桩事儿!我没有见到 她,不能跟她说话。女佣人说:啊!太太今儿早上五点一刻才 从跳舞会回来;中午以前叫醒她,一定要挨骂的。等会她打铃 叫我,我会告诉她,说她父亲的病更重了。报告一件坏消息,不 会嫌太晚的。——我再三央求也没用。哎,是呀,我也要求见 男爵,他不在家。” “一个也不来,”拉斯蒂涅嚷道,“让我写信给她们。” “一个也不来,”老人坐起来接着说,“她们有事,她们在睡 觉,她们不会来的。我早知道了。直要临死才知道女儿是什么 东西!唉!朋友,你别结婚,别生孩子!你给他们生命,他们给 你死。你带他们到世界上来,他们把你从世界上赶出去。她们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不会来的!我已经知道了十年。有时我心里这么想,只是不敢 相信。” 他每只眼中冒出一颗眼泪,滚在鲜红的眼皮边上,不掉下 来。 “唉!倘若我有钱,倘若我留着家私,没有把财产给她们, 她们就会来,会用她们的亲吻来舐我的睑!我可以住在一所公 馆里,有漂亮的屋子,有我的仆人,生着火;她们都要哭做一 团,还有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孩子。这一切我都可以到手。现 在可什么都没有。钱能买到一切,买到女儿。啊!我的钱到哪 儿去了?倘若我还有财产留下,她们会来伺候我,招呼我;我可 以听到她们,看到她们。啊!欧也纳,亲爱的孩子,我唯一的孩 子,我宁可给人家遗弃,宁可做个倒霉电!倒霉电有人爱,至少 那是真正的爱!啊,不,我要有钱,那我可以看到她们了。唉, 谁知道?她们两个的心都象石头一样。我把所有的爱在她们 身上用尽了,她们对我不能再有爱了。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 钱,应该拉紧儿女的缰绳,象对付狡猾的马一样。我却向她们 下跪。该死的东西!她们十年来对我的行为,现在到了顶点。 你不知道她们刚结婚的时候对我怎样的奉承体贴!(噢!我痛 得象受毒刑一样!)我才给了她们每人八十万,她们和她们的 丈夫都不敢怠慢我。我受到好款待:好爸爸,上这儿来;好爸 爸,往那儿去。她们家永远有我的一份刀叉。我同她们的丈夫 一块儿吃饭,他们对我很恭敬,看我手头还有一些呢。为什么? 因为我生意的底细,我一句没提。一个给了女儿八十万的人是 应该奉承的。他们对我那么周到,体贴,那是为我的钱啊。世 界并不美。我看到了,我!她们陪我坐着车子上戏院,我在她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们的晚会里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她们承认是我的女儿,承认我 是她们的父亲。我还有我的聪明呢,嗨,什么都没逃过我的眼 睛。我什么都感觉到,我的心碎了。我明明看到那是假情假意; 可是没有办法。在她们家,我就不象在这儿饭桌上那么自在。 我什么话都不会说。有些漂亮人物咬着我女婿的耳朵问: ——那位先生是谁啊? ——他是财神,他有钱。 ——啊,原来如此! “人家这么说着,恭恭敬敬瞧着我,就象恭恭敬敬瞧着钱 一样。即使我有时叫他们发窘,我也补赎了我的过失。再说, 谁又是十全的呢?(哎唷!我的脑袋简直是块烂疮!)我这时的 痛苦是临死以前的痛苦,亲爱的欧也纳先生,可是比起当年娜 齐第一次瞪着我给我的难受,眼前的痛苦算不了什么。那时她 瞪我一眼,因为我说错了话,丢了她的睑;唉,她那一眼把我全 身的血管都割破了。我很想懂得交际场中的规矩;可是我只懂 得一样:我在世界上是多余的。第二天我上但斐纳家去找安 慰,不料又闹了笑话,惹她冒火。我为此急疯了。八天功夫我 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敢去看她们,怕受埋怨。这样,我便进不 了女儿的大门。哦!我的上帝!既然我吃的苦,受的难,你全 知道,既然我受的千刀万剐,使我头发变白、身子磨坏的伤,你 都记在账上,干吗今日还要我受这个罪?就算太爱她们是我的 罪过,我受的刑罚也足够补赎了。我对她们的慈爱,她们都狠 狠的报复了,象刽子手一般把我上过毒刑了。唉!做老子的多 蠢!我太爱她们了,每次都回头去迁就她们,好象赌棍离不开 赌场。我的嗜好,我的情妇,我的一切,便是两个女儿,她们俩 人间喜剧第五卷 想要一点儿装饰品什么的,女佣人告诉了我,我就去买来送给 她们,巴望得到些好款待!可是她们看了我在人前的态度,照 样来一番教训。而且等不到第二天!喝,她们为着我睑红了。 这是给儿女受好教育的报应。我活了这把年纪,可不能再上学 校啦。(我痛死了,天哪!医生呀!医生呀!把我脑袋劈开来, 也许会好些。)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呀,娜齐,但斐纳!我要看 她们。叫警察去找她们来,抓她们来!法律应该帮我的,天性, 民法,都应该帮我。就要抗议。把父亲踩在脚下,国家不要亡 了吗?这是很明白的。社会,世界,都是靠父道做轴心的;儿女 不孝父亲,不要天翻地覆吗?哦!看到她们,听到她们,不管她 们说些什么,只要听见她们的声音,尤其但斐纳,我就不觉得 痛苦。等她们来了,你叫她们别那么冷冷的瞧我。啊!我的好 朋友,欧也纳先生,看到她们眼中的金光变得象铅一样不灰不 白,你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自从她们的眼睛对我不放光辉之 后,我老在这儿过冬天;只有苦水给我吞,我也就吞下了!我活 着就是为受委屈,受侮辱。她们给我一点儿可怜的,小小的,可 耻的快乐,代价是叫我受种种羞辱,我都受了,因为我太爱她 们了。老子偷偷摸摸的看女儿!听见过没有?我把一辈子的 生命给了她们,她们今天连一小时都不给我!我又饥又渴,心 在发烧,她们不来苏解一下我的临终苦难。我觉得我要死了。 什么叫做践踏父亲的尸首,难道她们不知道吗?天上还有一个 上帝,他可不管我们做老子的愿不愿意,要替我们报仇的。噢! 她们会来的!来啊,我的小心肝,你们来亲我呀;最后一个亲吻 就是你们父亲的临终圣体了,他会代你们求上帝,说你们一向 孝顺,替你们辩护!归根结底,你们没有罪。朋友,她们是没有 人间喜剧第五卷 罪的!请你对大家都这么说,别为了我难为她们。一切都是我 的错,是我纵容她们把我踩在脚下的。我就喜欢那样。这跟谁 都不相干,人间的裁判,神明的裁判,都不相干。上帝要是为了 我责罚她们,就不公平了。我不会做人,是我糊涂,自己放弃了 权利。为她们我甚至堕落也甘心情愿!有什么办法!最美的 天性,最优秀的灵魂,都免不了溺爱儿女。我是一个糊涂蛋,遭 了报应,女儿七颠八倒的生活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惯了她 们。现在她们要寻欢作乐,正象她们从前要吃糖果。我一向对 她们百依百顺。小姑娘想入非非的欲望,都给她们满足。十五 岁就有了车!要什么有什么。罪过都在我一个人身上,为了爱 她们而犯的罪。唉,她们的声音能够打开我的心房。我听见她 们,她们在来啦。哦!一定的,她们要来的。法律也要人给父 亲送终的,法律是支持我的。只要叫人跑一趟就行。我给车钱。 你写信去告诉她们,说我还有几百万家私留给她们!我敢起 誓。我可以上敖德萨去做高等面食。我有办法。计划中还有 几百万好赚。哼,谁也没有想到。那不会象麦子和面粉一样在 路上变坏的。嗳,嗳,淀粉哪,有几百万好赚呢!你告诉她们有 几百万决不是扯谎。她们为了贪心还是肯来的;我宁愿受骗, 我要看到她们。我要我的女儿!是我把她们生下来的!她们 是我的!”他一边说一边在床上挺起身子,给欧也纳看到一张 白发凌乱的睑,竭力装做威吓的神气。 欧也纳说:“嗳,嗳,你睡下吧。我来写信给她们。等毕安 训来了,她们要再不来,我就自个儿去。” “她们再不来,”老人一边大哭一边接了一句,“我要死了, 要气疯了,气死了!气已经上来了!现在我把我这一辈子都看 人间喜剧第五卷 清楚了。我上了当!她们不爱我,从来没有爱过我!这是摆明 的了。她们这时不来是不会来的了。她们越拖,越不肯给我这 个快乐。我知道她们。我的悲伤,我的痛苦,我的需要,她们从 来没体会到一星半点,连我的死也没有想到;我的爱,我的温 情,她们完全不了解。是的,她们把我糟蹋惯了,在她们眼里我 所有的牺牲都一文不值。哪怕她们要挖掉我眼睛,我也会说: 挖吧!我太侵了。她们以为天下的老子都象她们的一样。想 不到你待人好一定要人知道!将来她们的孩子会替我报仇的。 唉,来看我还是为她们自己啊。你去告诉她们,说她们临死要 受到报应的。犯了这桩罪,等于犯了世界上所有的罪。去啊, 去对她们说,不来送我的终是忤逆!不加上这一桩,她们的罪 过已经数不清啦。你得象我一样的去叫:哎!娜齐!哎!但斐 纳!父亲待你们多好,他在受难,你们来吧!——唉!一个都 不来。难道我就象野狗一样的死吗?爱了一辈子的女儿,到头 来反给女儿遗弃!简直是些下流东西,流氓婆;我恨她们,咒她 们;我半夜里还要从棺材里爬起来咒她们。嗳,朋友,难道这能 派我的不是吗?她们做人这样恶劣,是不是!我说什么?你不 是告诉我但斐纳在这儿吗?还是她好。你是我的儿子,欧也纳。 你,你得爱她,象她父亲一样的爱她。还有一个是遭了难。她 们的财产呀!哦!上帝!我要死了,我太苦了!把我的脑袋割 掉吧,留给我一颗心就行了。” “克里斯朵夫,去找毕安训来,顺便替我雇辆车。”欧也纳 嚷着。他被老人这些呼天抢地的哭诉吓坏了。 “老伯,我到你女儿家去把她们带来。” “把她们抓来,抓来!叫警卫队,叫军队!”老人说着,对欧 人间喜剧第五卷 也纳瞪了一眼,闪出最后一道理性的光,“去告诉政府,告诉检 察官,叫人替我带来!” “你刚才咒过她们了。” 老人愣了一愣,说:“谁说的?你知道我是爱她们的,疼她 们的!我看到她们,病就好啦……去吧,我的好邻居,好孩子, 去吧,你是慈悲的;我要重重的谢你;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只 能给你一个祝福,一个临死的人的祝福。啊!至少我要看到但 斐纳,吩咐她代我报答你。那个不能来,就带这个来吧。告诉 她,她要不来,你不爱她了。她多爱你,一定会来的。哟,我渴 死了,五脏六腑都在烧!替我在头上放点儿什么吧。最好是女 儿的手,那我就得救了,我觉得的……天哪!我死了,谁替她们 挣钱呢?我要为她们上敖德萨去,上敖德萨做面条生意。” 欧也纳搀起病人,用左臂扶着,另一只手端给他一杯满满 的药茶,说道:“你喝这个。” “你一定要爱你的父母,”老人说着,有气无力的握着欧也 纳的手。“你懂得吗,我要死了,不见她们一面就死了。永远口 渴而没有水喝,这便是我十年来的生活……两个女婿断送了 我的女儿。是的,从她们出嫁之后,我就没有女儿了。做老子 的听着!你们得要求国会定一条结婚的法律!要是你们爱女 儿,就不能把她们嫁人。女婿是毁坏女儿的坏蛋,他把一切都 污辱了。再不要有结婚这回事!结婚抢走我们的女儿,叫我们 临死看不见女儿。为了父亲的死,应该订一条法律。真是可怕! 报仇呀!报仇呀!是我女婿不准她们来的呀。杀死他们!杀 雷斯托!杀纽沁根!他们是我的凶手!不还我女儿,就要他们 的命!唉!完啦,我见不到她们了!她们!娜齐,斐斐纳,喂, 人间喜剧第五卷 259 来呀,爸爸出门啦……”Ⅲ “老伯,你静静吧,别生气,别多想。” “看不见她们,这才是我的临终苦难!” “你会看见的。” “真的!”老人迷迷惘惘的叫起来,“噢!看到她们!我还会 看到她们,听到她们的声音。那我死也死得快乐了。唉,是啊, 我不想活了,我不希罕活了,我痛得越来越厉害了。可是看到 她们,碰到她们的衣衫,唉!只要她们的衣衫,衣衫,就这么一 点儿要求!只消让我摸到她们的一点儿什么!让我抓一把她 们的头发,……头发……” 他仿佛挨了一棍,脑袋往枕上倒下,双手在被单上乱抓, 好象要抓女儿们的头发。 他又挣扎着说:“我祝福她们,祝福她们。” 然后他昏过去了。毕安训进来说: “我碰到了克里斯朵夫,他替你雇车去了。” 他瞧了瞧病人,用力揭开他的眼皮,两个大学生只看到一 只没有颜色的灰暗的眼睛。 “完啦,”毕安训说,“我看他不会醒的了。” 他按了按脉,摸索了一会,把手放在老头儿心口。 “机器没有停;象他这样反而受罪,还是早点去的好!” “对,我也这么想,”拉斯蒂涅回答。 “你怎么啦?睑色发白象死人一样。” ①“来呀,爸爸出门啦”二句,为女儿幼时父亲出门前呼唤她们的亲切语;此 处出门二字有双关意味。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朋友,我听他又哭又叫,说了一大堆。真有一个上帝!哦, 是的,上帝是有的,他替我们预备着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好一 点儿的世界。咱们这个太混帐了。刚才的情形要不那么悲壮, 我早哭死啦,我的心跟胃都给揪紧了。” “喂,还得办好多事,哪儿来的钱呢?” 拉斯蒂涅掏出表来: “你送当铺去。我路上不能耽搁,只怕赶不及。现在我等 着克里斯朵夫,我身上一个钱都没有了,回来还得付车钱。” 拉斯蒂涅奔下楼梯,上海尔德街德·雷斯托太太家去了。 刚才那幕可怕的景象使他动了感情,一路义愤填胸。他走进穿 堂求见德·雷斯托太太,人家回报说她不能见客。 他对当差说:“我是为了她马上要死的父亲来的。” “先生,伯爵再三吩咐我们……” “既然伯爵在家,那么告诉他,说他岳父快死了,我要立刻 和他说话。” 欧也纳等了好久。 “说不定他就在这个时候死了,”他心里想。 当差带他走进第一客室,德·雷斯托先生站在没有生火 的壁炉前面,见了客人也不请坐。 “伯爵,”拉斯蒂涅说,“令岳在破烂的阁楼上就要断气了, 连买木柴的钱也没有;他马上要死了,但等见一面女儿……” “先生,”伯爵冷冷的回答,“你大概可以看出,我对高里奥 先生没有什么好感。他教坏了我太太,造成我家庭的不幸。我 把他当做扰乱我安宁的敌人。他死也好,活也好,我全不在意。 你瞧,这是我对他的情分。社会尽可以责备我,我才不在乎呢。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现在要处理的事,比顾虑那些傻瓜的闲言闲语紧要得多。至 于我太太,她现在那个模样没法出门,我也不让她出门。请你 告诉她父亲,只消她对我,对我的孩子,尽完了她的责任,她会 去看他的。要是她爱她的父亲,几分钟内她就可以自由……” “伯爵,我没有权利批评你的行为,你是你太太的主人。可 是至少我能相信你是讲信义的吧?请你答应我一件事,就是告 诉她,说她父亲没有一天好活了,因为她不去送终,已经在咒 她了!” 雷斯托注意到欧也纳愤愤不平的语气,回答道:“你自己 去说吧。” 拉斯蒂涅跟着伯爵走进伯爵夫人平时起坐的客厅。她泪 人儿似的埋在沙发里,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叫他看了可怜。她 不敢望拉斯蒂涅,先怯生生的瞧了瞧丈夫,眼睛的神气表示她 精神肉体都被专横的丈夫压倒了。伯爵侧了侧脑袋,她才敢开 口: “先生,我都听到了。告诉我父亲,他要知道我现在的处 境,一定会原谅我。我想不到要受这种刑罚,简直受不了。可 是我要反抗到底,”她对她的丈夫说,“我也有儿女。请你对父 亲说,不管表面上怎么样,在父亲面前我并没有错,”她无可奈 何的对欧也纳说。 那女的经历的苦难,欧也纳不难想象,便呆呆的走了出 来。听到德·雷斯托先生的口吻,他知道自己白跑了一趟,阿 娜斯塔齐已经失去自由。 接着他赶到德·纽沁根太太家,发觉她还在床上。 “我不舒服呀,朋友,”她说,“从跳舞会出来受了凉,我怕 人间喜剧第五卷 要害肺炎呢,我等医生来……” 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哪怕死神已经到了你身边, 爬也得爬到你父亲跟前去。他在叫你!你要听到他一声,马上 不觉得你自己害病了。” “欧也纳,父亲的病也许不象你说的那么严重;可是我要 在你眼里有什么不是,我才难过死呢;所以我一定听你的吩 咐。我知道,倘若我这一回出去闹出一场大病来,父亲要伤心 死的。我等医生来过了就走。”她一眼看不见欧也纳身上的表 链,便叫道:“哟!怎么你的表没有啦?” 欧也纳睑上红了一块。 “欧也纳!欧也纳!倘使你已经把它卖了,丢了,……哦! 那太岂有此理了。” 大学生伏在但斐纳床上,凑着她耳朵说: “你要知道么?哼!好,告诉你吧!你父亲一个钱没有了, 今晚上要把他入殓的尸衣Ⅲ都没法买。你送我的表在当铺里, 我钱都光了。” 但斐纳猛的从床上跳下,奔向书柜,抓起钱袋递给拉斯蒂 涅,打着铃,嚷道: “我去我去,欧也纳。让我穿衣服,我简直是禽兽了!去吧, 我会赶在你前面!”她回头叫女仆:“泰蕾丝,请老爷立刻上来 跟我说话。” 欧也纳因为能对垂死的老人报告有一个女儿会来,几乎 很快乐的回到圣·热内维埃弗新街。他在但斐纳的钱袋里掏 ①西俗入殓时将尸体用布包裹,称为尸衣。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了一阵打发车钱,发觉这位那么有钱那么漂亮的少妇,袋中只 有七十法郎。他走完楼梯,看见毕安训扶着高老头,医院的外 科医生当着内科医生在病人背上做灸。这是科学的最后一套 治疗,没用的治疗。 “替你做灸你觉得吗?”内科医生问。 高老头看见了大学生,说道: “她们来了是不是?” 外科医生道:“还有希望,他说话了。” 欧也纳回答老人:“是的,但斐纳就来了。” “呃!”毕安训说,“他还在提他的女儿,他拚命的叫她们, 象一个人吊在刑台上叫着要喝水……” “算了吧,”内科医生对外科医生说,“没法的了,没救的 了。” 毕安训和外科医生把快死的病人放倒在发臭的破床上。 医生说:“总得给他换套衣服,虽则毫无希望,他究竟是个 人。”他又招呼毕安训:“我等会儿再来。他要叫苦,就给他横隔 膜上搽些鸦片。” 两个医生走了,毕安训说: “来,欧也纳,拿出勇气来!咱们替他换上一件白衬衫,换 一条褥单。你叫西尔维拿了床单来帮我们。” 欧也纳下楼,看见伏盖太太正帮着西尔维摆刀叉。拉斯蒂 涅才说了几句,寡妇就迎上来,装出一副又和善又难看的神 气,活现出一个满腹猜疑的老板娘,既不愿损失金钱,又不敢 得罪主顾。 “亲爱的欧也纳先生,你和我一样知道高老头没有钱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把被单拿给一个正在翻眼睛的人,不是白送吗?另外还得牺牲 一条做他入殓的尸衣。你们已经欠我一百四十四法郎,加上四 十法郎被单,以及旁的零星杂费,跟等会儿西尔维要给你们的 蜡烛,至少也得二百法郎;我一个寡妇怎受得了这样一笔损 失?天啊!你也得凭凭良心,欧也纳先生。自从晦气星进了我 的门,五天功夫我已经损失得够了。我愿意花三十法郎打发这 好家伙归天,象你们说的。这种事还要叫我的房客不愉快。只 要不花钱,我愿意送他进医院。总之你替我想想吧。我的铺子 要紧,那是我的,我的性命呀。” 欧也纳赶紧奔上高里奥的屋子。 “毕安训,押了表的钱呢?” “在桌子上,还剩三百六十多法郎。欠的账已经还清。当 票压在钱下面。” “喂,太太,”拉斯蒂涅愤愤的奔下楼梯,说道:“来算账。高 里奥先生在府上不会耽久了,而我……” “是的,他只能两脚向前的出去了,可怜的人,”她一边说 一边数着二百法郎,神气之间有点高兴,又有点惆怅。 “快点儿吧,”拉斯蒂涅催她。 “西尔维,拿出褥单来,到上面去给两位先生帮忙。” “别忘了西尔维,”伏盖太太凑着欧也纳的耳朵说,“她两 晚没有睡觉了。” 欧也纳刚转身,老寡妇立刻奔向厨娘,咬着她耳朵吩咐: “你找第七号褥单,那条旧翻新的。反正给死人用总是够 好的了。” 欧也纳已经在楼梯上跨了几步,没有听见房东的话。 人间喜剧第五卷 毕安训说:“来,咱们替他穿衬衫,你把他扶着。” 欧也纳站在床头扶着快死的人,让毕安训脱下衬衫。老人 做了个手势,仿佛要保护胸口的什么东西,同时哼哼唧唧,发 出些不成音的哀号,犹如野兽表示极大的痛苦。 “哦!哦!”毕安训说,“他要一根头发链子和一个小小的胸 章,刚才咱们做灸拿掉的。可怜的人,给他挂上。喂,在壁炉架 上面。” 欧也纳拿来一条淡黄带灰的头发编成的链子,准是高里 奥太太的头发。胸章的一面刻着:阿娜斯塔齐;另外一面刻着: 但斐纳。这是他永远贴在心头的心影。胸章里面藏着极细的 头发卷,大概是女儿们极小的时候剪下来的。发辫挂上他的脖 子,胸章一碰到胸脯,老人便心满意足的长叹一声,叫人听了 毛骨悚然。他的感觉这样振动了一下,似乎往那个神秘的区 域,发出同情和接受同情的中心,隐没了。抽搐的睑上有一种 病态的快乐的表情。思想消灭了,情感还存在,还能发出这种 可怕的光彩,两个大学生看着大为感动,涌出几颗热泪掉在病 人身上,使他快乐得直叫: “噢!娜齐!斐斐纳!” “他还活着呢,”毕安训说。 “活着有什么用?”西尔维说。 “受罪喽!”拉斯蒂涅回答。 毕安训向欧也纳递了个眼色,叫他跟自己一样蹲下身子, 把胳膊抄到病人腿肚子下面,两人隔着床做着同样的动作,抚 住病人的背。西尔维站在旁边,但等他们抬起身子,抽换被单。 高里奥大概误会了刚才的眼泪,使出最后一些气力伸出手来, 人间喜剧第五卷 在床的两边碰到两个大学生的脑袋,拚命抓着他们的头发,轻 轻的叫了声:“啊!我的儿哪!”整个灵魂都在这两句里面,而灵 魂也随着这两句喁语飞逝了。 “可怜可爱的人哪,”西尔维说,她也被这声哀叹感动了。 这声哀叹,表示那伟大的父爱受了又惨又无心的欺骗,最后激 动了一下。 这个父亲的最后一声叹息还是快乐的叹息。这叹息说明 了他的一生,他还是骗了自己。大家恭恭敬敬把高老头放倒在 破床上。从这个时候起,喜怒哀乐的意识消灭了,只有生与死 的搏斗还在他睑上印着痛苦的标记。整个的毁灭不过是时间 问题了。 “他还可以这样的拖几小时,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死 去。他连临终的痰厥也不会有,脑子全部充血了。” 这时楼梯上有一个气咻咻的少妇的脚声。 “来得太晚了,”拉斯蒂涅说。 来的不是但斐纳,是她的女仆泰蕾丝。 “欧也纳先生,可怜的太太为父亲向先生要钱,先生和她 大吵。她晕过去了,医生也来了,恐怕要替她放血。她嚷着:爸 爸要死了,我要去看爸爸呀!叫人听了心惊肉跳。” “算了吧,泰蕾丝,现在来也不中用了,高里奥先生已经昏 迷了。” 泰蕾丝道:“可怜的先生,竞病得这样凶吗?” “你们用不着我了,我要下去开饭,已经四点半了,”西尔 维说着,在楼梯台上几乎觉得撞在德·雷斯托太太身上。 伯爵夫人的出现叫人觉得又严肃又可怕。床边黑魃魃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只点着一支蜡烛。瞧着父亲那张还有几分生命在颤动的睑,她 掉下泪来。毕安训很识趣的退了出去。 “恨我没有早些逃出来,”伯爵夫人对拉斯蒂涅说。 大学生悲伤的点点头。她拿起父亲的手亲吻。 “原谅我,父亲!你说我的声音可以把你从坟墓里叫回来, 哎!那么你回来一忽儿,来祝福你正在忏悔的女儿吧。听我说 啊。——真可怕!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祝福我。大家恨我,只 有你爱我。连我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要恨我。你带我一块儿去 吧,我会爱你,服侍你。噢!他听不见了,我疯了。” 她双膝跪下,疯子似的端相着那个躯壳。 “我什么苦都受到了,”她望着欧也纳说,“德·特拉伊先 生走了,丢下一身的债。而且我发觉他欺骗我。丈夫永远不会 原谅我了,我已经把全部财产交给他。唉!一场空梦,为了谁 来!我欺骗了唯一疼我的人!(她指着她的父亲)我辜负他,嫌 弃他,给他受尽苦难,我这该死的人!” “他知道,”拉斯蒂涅说。 高老头忽然睁了睁眼,但只不过是肌肉的抽搐。伯爵夫人 表示希望的手势,同弥留的人的眼睛一样凄惨。 “他还会听见我吗?——哦,听不见的了”她坐在床边自 言自语。 德·雷斯托太太说要守着父亲,欧也纳便下楼吃饭。房客 都到齐了。 “喂,”画家招呼他,“看样子咱们楼上要死掉个把人了啦 嘛?” “夏尔,找点儿不那么凄惨的事开玩笑好不好?”欧也纳 人间喜剧第五卷 说。 “难道咱们就不能笑了吗?”画家回答,“有什么关系,毕安 训说他已经昏迷了。” “嗳!”博物院管事接着说,“他活也罢,死也罢,反正没有 分别。” “父亲死了!”伯爵夫人大叫一声。 一听见这声可怕的叫喊,西尔维,拉斯蒂涅,毕安训,一齐 上楼,发觉德·雷斯托太太晕过去了。他们把她救醒,送上等 在门外的车;欧也纳嘱咐泰蕾丝小心看护,送往德·纽沁根太 太家。 “哦!这一下他真死了,”毕安训下楼说。 “诸位,吃饭吧,汤冷了,”伏盖太太招呼众人。 两个大学生并肩坐下。 欧也纳问毕安训:“现在该怎么办?” “我把他眼睛阔上了,四肢放得端端正正。等咱们上市政 府报告死亡,那边的医生来验过之后,把他包上尸衣埋掉。你 还想怎么办?” “他不能再这样嗖他的面包了,”一个房客学着高老头的 电睑说。 “要命!”当助教的叫道,“诸位能不能丢开高老头,让我们 清静一下?一个钟点以来,只听见他的事儿。巴黎这个地方有 桩好处,一个人可以生下,活着,死去,没有人理会。这种文明 的好处,咱们应当享受。今天死六十个人,难道你们都去哀悼 那些亡灵不成?高老头死就死吧,为他还是死的好!要是你们 疼他,就去守灵,让我们消消停停的吃饭。” 人间喜剧第五卷 “噢!是的,”寡妇道,“他真是死了的好!听说这可怜的人 苦了一辈子!” 在欧也纳心中,高老头是父爱的代表,可是他身后得到的 唯一的诔词,就是上面这几句。十五位房客照常谈天。欧也纳 和毕安训听着刀叉声和谈笑声,眼看那些人狼吞虎咽,不关痛 瘁的表情,难受得心都凉了。他们吃完饭,出去找一个神甫来 守夜,给死者祈祷。手头只有一点儿钱,不能不看钱办事。晚 上九点,遗体放在便榻上,两旁点着两支蜡烛,屋内空空的,只 有一个神甫坐在他旁边。临睡之前,拉斯蒂涅向教士打听了礼 忏和送葬的价目,写信给德·纽沁根男爵和德·雷斯托伯爵, 请他们派管事来打发丧费。他要克里斯朵夫把信送出去,方始 上床。他疲倦之极,马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毕安训和拉斯蒂涅亲自上市政府报告死亡; 中午,医生来签了字。过了两小时,一个女婿都没送钱来,也没 派人来,拉斯蒂涅只得先开销了教士。西尔维讨了十法郎去缝 尸衣。欧也纳和毕安训算了算,死者的家属要不负责的话,他 们倾其所有,只能极勉强的应付一切开支。把尸身放入棺材的 差事,由医学生担任了去;那口穷人用的棺木也是他向医院特 别便宜买来的。他对欧也纳说: “咱们给那些混蛋开一下玩笑吧。你到拉雪兹神甫公墓去 买一块地,五年为期;再向丧礼代办所和教堂定一套三等丧 仪。要是女婿女儿不还你的钱,你就在墓上立一块碑,刻上几 个字: 德·雷斯托伯爵夫人暨德·纽沁根男爵夫人之尊翁 高里奥先生之墓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大学生二人醵资代葬。 欧也纳在德·纽沁根夫妇和德·雷斯托夫妇家奔走毫无 结果,只得听从他朋友的意见。在两位女婿府上,他只能到大 门为止。门房都奉有严令,说: “先生跟太太谢绝宾客。他们的父亲死了,悲痛得了不 得。” 欧也纳对巴黎社会已有相当经验,知道不能固执。看到没 法跟但斐纳见面,他心里感到一阵异样的压迫,在门房里写了 一个字条: 请你卖掉一件首饰吧,使你父亲下葬的时候成个体统。 他封了字条,吩咐男爵的门房递给泰蕾丝送交女主人;门 房却送给男爵,被他往火炉里一扔了事。欧也纳部署停当,三 点左右回到公寓,望见小门口停着口棺木,在静悄悄的街头, 搁在两张凳上,棺木上面连那块黑布也没有遮盖到家。他一见 这光景,不由得掉下泪来。谁也不曾把手蘸过的蹩脚圣水 盂,Ⅲ浸在盛满圣水的镀银盘子里。门上黑布也没有挂。这是 穷人的丧礼,既没排场,也没后代,也没朋友,也没亲属。毕安 训因为医院有事,留了一个便条给拉斯蒂涅,告诉他跟教堂办 的交涉。他说追思弥撒价钱贵得惊人,只能做个便宜的晚祷; 至于丧礼代办所,已经派克里斯朵夫送了信去。欧也纳看完字 条,忽然瞧见藏着两个女儿头发的胸章在伏盖太太手里。 “你怎么敢拿下这个东西?”他说。 ①西俗吊客上门,必在圣水盂内蘸圣水。“谁也不曾把手蘸过”,即没有吊客 的意思。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天哪!难道把它下葬不成?”西尔维回答。“那是金的啊。” “当然哕!”欧也纳愤愤的说,“代表两个女儿的只有这一 点东西,还不给他带去么?” 枢车上门的时候,欧也纳叫人把棺木重新抬上楼,他撬开 钉子,诚心诚意的把那颗胸章,姊妹俩还年轻,天真,纯洁,象 他在临终呼号中所说的“不懂得讲嘴”的时代的形象,挂在死 人胸前。除了两个丧礼执事,只有拉斯蒂涅和克里斯朵夫两人 跟着枢车,把可怜的人送往圣艾蒂安·杜·蒙,离圣热内维埃 弗新街不远的教堂。灵柩被放在一所低矮黝黑的圣堂山前面。 大学生四下里张望,看不见高老头的两个女儿或者女婿。除他 之外,只有克里斯朵夫因为赚过他不少酒钱,觉得应当尽一尽 最后的礼数。两个教士,唱诗班的孩子,和教堂管事都还没有 到。拉斯蒂涅握了握克里斯朵夫的手,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是的,欧也纳先生,”克里斯朵夫说,“他是个老实人,好 人,从来没大声说过一句话,从来没损害别人,也从来没干过 坏事。” 两个教士,唱诗班的孩子,教堂的管事,都来了。在一个宗 教没有余钱给穷人作义务祈祷的时代,他们做了尽七十法郎 所能办到的礼忏:唱了一段圣诗,唱了Lihera吲和De pr0 fulldis吲。全部礼忏花了二十分钟。送丧的车只有一辆,给教士 和唱诗班的孩子乘坐,他们答应带欧也纳和克里斯朵夫同去。 ①教堂内除正面的大堂外,两旁还有小圣堂。 ②拉丁文:解脱。 ③拉丁文:来自灵魂深处。 人间喜剧第五卷 教士说: “没有送丧的行列,我们可以赶一赶,免得耽搁时间。已经 五点半了。” 正当灵柩上车的时节,德·雷斯托和德·纽沁根两家有 爵徽的空车忽然出现,跟着枢车到拉雪兹神甫公墓。六点钟, 高老头的遗体下了墓穴,周围站着女儿家中的管事。大学生出 钱买来的短短的祈祷刚念完,那些管事就跟神甫一齐溜了。两 个盖坟的工人,在棺木上扔了几铲子土挺了挺腰;其中一个走 来向拉斯蒂涅讨酒钱。欧也纳掏来掏去,一个子儿都没有,只 得向克里斯朵夫借了一法郎。这件很小的小事,忽然使拉斯蒂 涅大为伤心。白日将尽,潮湿的黄昏使他心里乱糟糟的;他瞧 着墓穴,埋葬了他青年人的最后一滴眼泪,神圣的感情在一颗 纯洁的心中逼出来的眼泪,从它坠落的地下立刻回到天上的 眼泪。Ⅲ他抱着手臂,凝神瞧看天空的云。克里斯朵夫见他这 副模样,径自走了。 拉斯蒂涅一个人在公墓内向高处走了几步,远眺巴黎,只 见巴梨蜿蜒曲折的躺在塞纳河两岸,慢慢的亮起灯火。他的欲 火炎炎的眼睛停在旺多姆广场和荣军院的穹窿之间。那便是 他不胜向往的上流社会的区域。面对这个热闹的蜂房,他射了 一眼,好象恨不得把其中的甘蜜一口吸尽。同时他气概非凡的 说了句: “现在咱们俩来拚一拚吧!” ①浪漫派诗歌中常言神圣的眼泪是从天上来的,此处言回到天上,即隐含 此意。 人间喜剧第五卷 然后拉斯蒂涅为了向社会挑战,到德·纽沁根太太家吃 饭去了。 一八三四年九月于萨榭。 傅雷译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夏倍上校 献给夏特莱·伊达·德·博卡尔梅『白爵夫人 “哎唷!咱们的老卡列克Ⅲ又来了!” 这样大惊小怪嚷着的是一个小职员,在一般事务所中被 称为跳沟的吲。他把身子靠着窗口,狼吞虎咽的啃着一块面 包,挖出些瓤搓成一个丸子,有心开玩笑,从撑开了一半的窗 里摔出去,摔得那么准,面包丸不但打中了一个陌生人的帽 子,还跳起来,跳到差不多和窗子一般高。陌生人刚在楼下穿 过天井。天井的所在地是维维安讷街上诉讼代理人吲但维尔 先生住的屋子。 首席帮办正在那里核一笔账,停下来说:“喂,西蒙南,别 跟人捣乱;要不然我把你赶出去了。不管当事人怎么穷,到底 ①卡列克,一种英国式样的大氅,相传为英人约翰·卡列克所创;上半身披 肩部分长至手腕,共有两三叠之多。故事发生的年代,此装束已过时。 ②十九世纪时巴黎街道尚极污秽,道旁阳沟污水淤积,行人常有失足之事; 故现在俗称为跑腿的,当时巴黎人称为“跳沟的”。 ③法国司法制度,律师只负责庭上辩护;凡拟写状子,准备一切诉讼手续及 代表当事人出庭等等均由诉讼代理人负责。代理人的资格须经司法当局 核准,且全国诉讼代理人的总数有一定限额。 人间喜剧第五卷 也是个人!” 凡是当跳沟的,通常都象西蒙声那样是个十三四岁的男 孩子,在事务所里特别受首席帮办管辖。除了上书记官那儿送 公文,向法院递状子以外,还得替首席帮办当差,带送情书什 么的。他的习气跟巴黎的顽童一样,将来又是靠打官司这一行 吃饭的:永远不哀怜人,一味的撒野,不守规矩,常常编些小 调,喜欢挖苦人,又贪心,又懒惰。可是这一类的小职员大半都 有一个住在六层楼上的老母,一家两口就靠他每月挣的三四 十法郎度日。 “他要是个人,干吗你们叫他做老卡列克呢?”西蒙南的神 气活象一个小学生抓住了老师的错儿。 说完他又吃着面包跟乳饼,把半边肩头靠在窗框上;因为 他象街车上的马似的站着歇息,提着一条腿,把靴尖抵着另一 条腿。 叫做高德夏的第三帮办正在随念随写,拟一份状子的底 稿,由第四帮办写着正本,两个新来的外酋人写着副本。这时 高德夏恰好在状子里发挥议论,忽然停下来轻轻的说道:“这 怪物,咱们怎么样耍他一下才好呢?” 然后又把他的腹稿念下去: “……但以路易十八陛下之仁德春智……(喂,写正本的 德罗什学士,十八两字不能用阿拉伯字!)……自重掌大政以 后,即深知……(深知什么呢,这大滑头?)……深知天帝所赋 予之使命!……咖惊叹号,后面加六点。法院里还有相当的 宗教信仰,大概天帝二字还看得下去吧),故圣虑所及,欲对于 为祸惨烈的大革命时期之牺牲者首先予以补偿, 此点坚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于颁布诏书之日期即可证明, 将不少忠实臣下(不少两字 一定使法院里的人看了得意的)被充公而未曾标卖之产业,不 论其是否归入公产,抑归入王上之普通产业或特殊产业,或拨 归公共机关,一律发还;吾人不揣冒昧,敢断言此乃颁布于一 八××年之圣谕之真意所在……” 念到这里,高德夏对三个职员说:“等一会儿,这要命的句 子把我的纸填满了。”他用舌头舐了舐纸角预备把厚厚的公文 纸翻过来,“喂,你们要开玩笑的话,只消告诉他,说咱们的东 家要半夜里两三点钟才接见当事人,看这老坏蛋来不来。” 然后高德夏把那没结束的句子念下去:“颁布于一八…… (你们赶上没有?)” “赶上了,”三个书记一齐回答。 谈话,起稿,捉弄人的计划,都在那里同时进行。 “颁布于一八……(喂,布卡尔老头,诏书是哪年颁布的? 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纸张倒耗费不少了。)” 首席帮办布卡尔还没回答,一个书记接应了一句:“真要 命!” 高德夏带着又严厉又挖苦的神气瞧着新来的抄写员,嚷 道:“怎么!你把真要命这几个字也写上了吗?” 第四帮办德罗什把抄写员的副本瞅了一眼,说道:“一点 不错;他写的是: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 所有的职员听了都哈哈大笑。 西蒙南嚷道:“怎么,于雷先生,你把真要命当作法律名词 吗?亏你还说是莫尔塔涅地方出身!” “快点儿抹掉!”首席帮办说,“给核算讼费的推事看了,不 人间喜剧第五卷 要说我们荒谬绝伦吗?你要给东家惹是招非了。于雷先生,以 后别这样乱搅!一个诺曼底人写状子不应该糊里糊涂!Ⅲ这是 吃法律饭的第一件要紧事儿。” 高德夏还在问:“颁布于……颁布于……(布卡尔,告诉我 到底是哪一年呀?)” “一八一四年六月,”首席帮办回答的时候照旧做着他的 工作。 事务所的门上有人敲了一下,把冗长累赘的状子里的文 句打断了。五个胃口极好,目光炯炯,眼神含讥带讽,小脑袋, 鬈头发的职员,象唱圣诗一般同时叫了声“进来!”,便一齐抬 起头来。 布卡尔把头埋在公文堆里(法院的俗语叫做度纸),继续 写他的账单。 那事务所是一个大房间,装着一般的事务所通用的那种 炉子。管子从斜里穿过房间,通到一个底下给堵死了的壁炉烟 囱。壁炉架的大理石面上,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面包,三角形 的布里干酪,新鲜的猪排,玻璃杯,酒瓶,和首席帮办喝巧克力 用的杯子。这些食物的腥味,烧得太热的炉子的秽气,和办公 室与纸张文件特有的霉味混合之下,便是有只孤狸在那儿,你 也不会闻出它的噪臭。地板上已经被职员们带进许多泥巴和 雪。靠窗摆着首席帮办用的,盖子可以上下推动的书桌;背靠 这书桌的是第二帮办的小桌子。他那时正在跑法院。时间大 ①诺曼底一带r包括莫尔塔涅在内)素来是出讼师的地方,故诺曼底人不谙 公文程式,尤其显得荒谬。 人间喜剧第五卷 概在早上八点与九点之问。室内的装饰只有那些黄色的大招 贴,无非是不动产扣押的公告,拍卖的公告,成年人与未成年 人共有财产拍卖的公告,预备公断或正式公断的公告;这都算 是替一般事务所增光的!首席帮办的位置后面,靠壁放着一口 其大无比的文件柜,把墙壁从上到下都占满了,每一格里塞满 了卷宗,挂着无数的签条与红线,使诉讼案卷在一切案卷中另 有一副面目。底下几格装着旧得发黄的蓝镶边的纸夹,标着大 主顾的姓名,他们那些油水充足的案子正在烹调的过程中。乌 七八糟的玻璃窗只透进一点儿亮光。并且,二月里巴黎很少事 务所在上午十点以前能不点灯写字,因为这种地方的通遢是 我们想象得到的:大家在这儿进出,谁也不在这儿逗留,没有 一个人会觉得这么平凡的景象对自己有什么关系。在主人眼 里,事务所是一个实验室,在当事人是一个过路的地方,在职 员是一个教室:他们都不在乎它的漂亮不漂亮。满是油垢的家 具,从一个又一个的代理人手里郑重其事的传下来,某些事务 所甚至还有古老的字纸篓,切羊皮纸条的模子,和从沙特莱衙 门出来的公文夹;这衙门在前朝的司法机构中等于今日的初 级法院。所以这个尘埃遍地,光线不足的事务所,跟别的事务 所一样,在当事人看来颇有些不可向迩的成分,使它成为巴黎 最可怕的魔窟之一。固然,魔窟还不限于此:潮湿的祭衣室是 把人们的祷告当作油盐酱醋一般秤斤掂两,计算价钱的;卖旧 货的人堆放破衣服的铺子,是令人看到灯红酒绿,歌衫舞袖的 下场,使人生的迷梦为之惊醒的。要没有这两种富有诗意的丑 地方,法律事务所便是最可怖的社会工场了。但赌场,法院,娼 寮,奖券发行所,全是污秽凌乱,不堪入目的。为什么?也许因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为在这等场所,内心的活剧使一个人不在乎演剧的道具;大思 想家与野心家的生活所以特别朴素,也不外乎这个原因。 “我的刀子在哪儿?” “我吃早饭呢!” “该死!状子上怎么能放肉包子!” “诸位,别闹啊!” 大家这样同时叫嚷的当口,年老的当事人进了事务所,正 在关门。可怜虫战战兢兢,动作很不自然。他想对众人笑睑相 迎,但在六个漠不关心的职员睑上找不到一点儿善意的表示, 他面部的肌肉也就跟着松了下来。大概他看人颇有经验,所以 很客气的找跳沟的说话,希望这个当出气筒的角色不至于粗 声大气的对待他。 “先生,贵东家能不能接见我呢?” 狡猾的跳沟的再三用左手轻轻拍着耳朵,仿佛说:“我是 聋子。” “先生,你有什么事啊?”高德夏一边问一边吞下一口面 包,那分量足够做一颗两公斤重的炮弹;他手里晃着刀子,交 叉着腿,把跷在空中的一只脚举得跟眼睛一般高。 那倒霉蛋回答:“我到这儿来已经是第五次了,希望见一 见但维尔先生。” “可是为了什么案子吗?” “是的,但我只能告诉但维尔先生……” “东家还睡着呢,倘若你有什么难题和他商量,他要到半 夜里才正式办公。你不妨把案情告诉我们,我们同样能替你解 决……” 人间喜剧第五卷 陌生人听了声色不动,只怯生生的向四下里瞅着,象一条 狗溜进了别人家的厨房,惟恐挨打似的。由于职业关系,事务 所的职员从来不怕窃贼,所以对这个穿卡列克的家伙并不怀 疑,让他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他显然是很累了,但办公室里找 不到一张凳子好让他休息一下。诉讼代理人的事务所照例不 多放椅子。普通的主顾站得不耐烦了,只得叽哩咕噜的走掉, 可是决没办法侵占代理人的时间。 他回答说:“先生,我已经向你声明过了,我的事只能跟但 维尔先生谈,我可以等他起床。” 布卡尔把账结好了,闻到他的巧克力香,便从草垫子的椅 上站起来走向壁炉架,把老人打量了一番,瞧着那件卡列克, 扮了个无法形容的电睑。大概他认为随你怎么挤,这当事人也 挤不出一个铜子来的,便说了几句斩钉截铁的话,存心要打发 一个坏主顾。 “先生,他们说的是实话。敝东家只在夜里办公。倘若你 案情严重,我劝你早上一点钟再来罢。” 当事人发呆似的瞧着首席帮办,一动不动的站了一会儿。 一般健讼的家伙因为迟疑不决或是胡思乱想,睑上往往变化 多端,有些意想不到的表情;事务所的职员见得多了,便不再 理会那老人,只管吃他们的早点,和牲口吃草一样的大声咀 嚼。 临了,老人说道:“好罢,先生,我今天晚上再来。”他跟遭 遇不幸的人同样有那种固执脾气,有心到那个时候来揭穿人 家缺德的玩意儿。 一般可怜虫是不能用言语来讽刺社会的,只能以行动来 人间喜剧第五卷 暴露法院与慈善机关的偏枉不公,使它们显露原形。一朝看出 了人间的虚伪,他们就更急切的把自己交给上帝。 西蒙南没等老头儿关上门,就说:“喝!这不是吹牛吗?”接 着又道:“他的神气象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大概是一个向公家讨欠薪的上校吧,”首席帮办说。 “不,他从前一定是看门的,”高德夏说。 布卡尔嚷道:“谁敢说他不是个贵族呢?” “我打赌他是门房出身,”高德夏回答,“只有门房才会穿 那种下祷七零八落,全是油迹的破卡列克。他的靴子后跟都开 了裂,灌着水,领带下面根本没有衬衣,难道你们没留意吗?他 这种人是睡在桥洞底下的。” 德罗什道:“他可能又是贵族,又当过看门的;那也有的 是。” 布卡尔在众人哄笑声中说道:“我断定他一七八九年上是 个卖啤酒的,共和政府时代当过上校。” 高德夏回答:“我可以赌东道,他要是当过兵,大家想瞧什 么玩意儿就归我请客。” “好极了,”布卡尔说。 “喂,先生!先生!”西蒙南开着窗子叫起来。 “你干什么,西蒙南?”布卡尔问。 “我把他叫回来问问他到底是上校还是门房;他一定知道 的。” 所有的职员都哈哈大笑。老头儿已经回头上楼来了。 “咱们跟他说什么好呢?”高德夏嚷道。 “让我来对付罢,”布卡尔回答。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可怜人回进屋子,怯生生的低着眼睛,也许是怕过分贪馋 的看着食物会露出自己的饥饿。 布卡尔和他说:“先生,能不能留个姓名,让敝东家知道 ......,, “敝姓夏倍。” 至此为止还没开过口的于雷,急于要在众人的刻薄话中 加上一句: “可是在埃洛Ⅲ阵亡的夏倍上校?” “一点不错,”老头儿回答的神气非常朴实,说完就走了。 办公室内却是一片声嚷起来: “哎哟!” “妙啊!” “嘿嘿!” “噢!” “啊!” “这老滑头!” “真有意思!” 于雷在第四帮办的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力气之大可以 打死一条犀牛:“德罗什先生,你看白戏看定了。” 大家又是叫又是笑,夹着一大堆惊叹辞,和许多没有意义 的声音。 “咱们上哪个戏院呢?” ①埃洛,当时波兰一村镇,现为苏联境内巴格拉迪奥诺夫斯克。一八0七年 二月六、七日,拿破仑在此大战俄普联军,双方伤亡惨重,称埃洛战役。 人间喜剧第五卷 “歌剧院!”首席帮办说。 “且慢且慢,”高德夏抢着回答,“我没说请大家看戏。只要 我高兴,我可以带你们上萨基太太Ⅲ那儿。” “萨基太太那一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高德夏回答,“咱们先把事实给确定一下。 诸位,请问我赌的是什么东道?请大家看点玩意儿。什么叫做 看玩意儿?无非是看些可看的东西……” 西蒙南插嘴道:“这么说来,带我们去看看塞纳河的流水 也算请客吗?” 高德夏继续说:“……同时是花了钱看的。” 德罗什道:“花了钱看的不一定都是好看的玩意儿;你这 个定义不准确。” “听我说呀。” “朋友,”布卡尔道,“你明明是不讲理哩。” “那么居尔丢斯吲算不算玩意儿?”高德夏问。 “不算,”首席帮办回答。“居尔丢斯只是人像陈列所。” 高德夏说:“我可以赌一百法郎的东道,居尔丢斯的的确 确是一种玩意儿。他那里的门票就有几等价钱,看你参观的时 候占的什么位置。” “胡说八道!”西蒙南插了一句。 ①萨基太太(1786 1 866),著名的舞蹈演员和杂技演员,当时开一家演杂 技的游艺场。 ②居尔丢斯(1737 1794),巴黎蜡人馆的创办人,当时社会上多以居尔丢 斯之姓氏称呼蜡人馆。 人间喜剧第五卷 高德夏骂道:“仔细我打你嘴巴,小电!” 所有的职员都耸了耸肩膀。 高德夏尽管申说理由,却被众人的笑声盖住了,便转换话 题:“而且谁敢说这老滑头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呢?夏倍上校明 明死了,他的女人早已再嫁给参议官费罗伯爵。费罗太太现在 还是本事务所的主顾呢。” 布卡尔道:“这件公案搁到明天再说罢。诸位,工作要紧! 该死!我们这儿简直一事不作。先把你们的状子写完,赶着第 四民庭没开庭以前递进去。案子今天要开审的。来,快点儿!” “倘若他果真是夏倍上校,西蒙南假装聋子的时候,还不 赏他一脚吗?”德罗什这么说着,认为这个理由比高德夏的更 充分。 布卡尔接着说:“既然事情还没分晓,不妨马马虎虎,到喜 剧院去瞧塔尔玛演尼禄罢。咱们定一个二等包厢,给西蒙南买 张正厅票。” 首席帮办说完便在书桌前面坐下,大家也跟着坐下了。 高德夏重新念他的稿子:“颁布于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六月 ——[要写全文,不能用阿拉伯数字。你们赶上没有?)” 两个抄副本的和一个抄正本的一齐回答:“赶上了。”他们 的笔尖在公文纸上格吱格吱的响着,办公室内的声音活象小 学生捉了上百只黄金虫关在纸匣里。 起稿员嘴里又念着:“恳诸法庭诸位大人……(_l曼点儿!我 得把句子再看一遍,连我自己都搅不清了。)” 布卡尔也在那里自言自语:“四十六……(嗯,不错,一个 人常常会搅不清的!……)加三等于四十九……” 人间喜剧第五卷 高德夏把底稿重新看过了,一口气念道:“恳请钧院诸位 大人仰体圣谕意旨,对荣誉勋位秘书处之行政措施迅予纠正, 采用吾人以上申说之广义的观点制成判决……” 小职员插嘴道:“高德夏先生,要不要喝一口水?” “西蒙南真淘气!”布卡尔说,“喂,小家伙,赶快把这包东 西送到荣军院去。” 高德夏继续念他的文件:“……以保障葛朗利厄子爵夫人 之权益……” 首席帮办听了叫起来:“怎么!你胆敢为葛朗利厄子爵夫 人告荣誉勋位的官司作状子吗?事务所对这案子的公费是讲 的包办制。啊!你真是个大傻瓜!赶快把你的状子,连正本副 本一齐丢开,等将来办纳瓦兰告救济院案子的时候再用罢。时 间不早了,我要办一份等因奉此的申请状,还得亲自住法院走 一遭……” 上面那一幕可以说是人生趣事之一,将来谁回想起青春 时代,都不由得要说一声:“啊,那个时候才有意思哇!” 半夜一点光景,自称为夏倍上校的老人跑来敲但维尔先 生的门了。但维尔是塞纳酋初级法院治下的诉讼代理人,虽然 年纪很轻,在法院中已经被认为是最精明强干的一个。门房说 但维尔先生还没回来,老人说是有约在先,便上楼走向法学大 家的屋子。将信将疑的当事人打过了铃,看见首席帮办在东家 饭厅里的桌子上整理一大堆案卷,预备第二天依次办理,不由 得大为诧异。帮办见了他也同样吃了一惊,向上校点点头,让 他坐下了。 “先生,你把约会定在这个时间,我还以为是说笑话呢,” 人间喜剧第五卷 老头儿说着,象一个潦倒的人勉强堆着笑容一样,特意装做很 高兴。 首席帮办一边工作一边回答:“帮办们说的话虚虚实实, 不一定都是假的。但维尔先生有心挑这个时间来研究案子,筹 划对策,确定步骤,布置防线。他的过人的智慧这时候特别活 跃,因为他一天之中只有这个时间才得清静,想得出好主意。 他开业到现在,约在半夜里商量案子的,你是第三个。东家晚 上回来,把每桩案子都考虑过,每宗文件都看过,忙上四五个 钟点,然后打铃叫我进去,把他的用意解释给我听。上午十点 到下午两点,他接见当事人;余下的时间都有约会;晚上出去 应酬,保持他的社会关系。因此他只有夜里才能研究案情,在 法舆中找武器,决定作战计划。他一桩官司都不肯打输,对他 的艺术爱好到极点,不象一般代理人那样无论什么案子都接。 你看他多忙,所以钱也挣得很多。” 老人听着这番解释,一声不出,古怪的睑上表现一副痴呆 的神气;帮办看了一眼,不理他了。一会儿但维尔穿着跳舞服 装回来了;帮办替他开了门,仍旧去整理案卷。年轻的代理人 在半明半暗中瞥见那个等着他的怪当事人,不由得愣了一会。 夏倍上校一动不动,跟高德夏想请同事们去瞧的,居尔丢斯陈 列馆中的蜡人像一个样儿。呆着不动的姿势,倘不是对幽灵似 的整个外表有陪衬作用,还不至于叫人惊奇。但这老军人又瘦 又干;脑门故意用光滑的假发遮着,带点儿神秘意味。眼睛里 头似乎有一层透明的翳,可以说是一块肮脏的螺钿,在烛光底 下发出似前非蓝的闪光。惨白而发青的睑又长又瘦,正是俗语 说的刀锋睑,象死人的一样。脖子里绕着一条品质恶劣的黑绸 人间喜剧第五卷 领带,在他上半身成为一条棕色的线,线以下的身体被黑影遮 掉了。一个富有幻想的人大可把这个老人的头看作什么物象 的影子,或是没有装框子的伦勃朗Ⅲ笔下的肖像。帽子的边盖 在老人额上,把上半个睑罩着一个黑圈。这个天然而又古怪的 效果成为一个强烈的对比,使白的皱纹,生硬的曲线,象死尸 般阴沉的气息,格外显著。僵着不动的身体,没有一点儿暖意 的眼神,跟忧郁痴呆的表情,以及白痴所特有的丧失灵性的征 象,非常调和:他的睑也就特别显得凄惨,非言语所能形容。但 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尤其是诉讼代理人,在这个衰败的老头儿 身上很能看出深刻的痛苦的痕迹,看出毁伤这个面貌的灾难 的标记,好比成年累月的滴水把一座美丽的大理石像破坏了。 当医生的,当作家的,当法官的,一看见这副神奇的丑相,就体 会到整个的惨剧。这面目至少还有一点妙处,便是很象艺术家 一边跟朋友们谈天,一边在镂刻用的石板上画的想入非非的 图形。 生客看到诉讼代理人,不禁浑身一震,仿佛诗人在静寂的 夜里被出其不意的声音把诗意盎然的幻想打断了。老人赶紧 脱下帽子,站起来行礼;不料衬在帽子里面的那圈皮油腻很 重,把假头发黏住了,揭落了,露出一个赤裸裸的脑壳:一条可 怕的伤痕从后脑起斜穿过头顶,直到右眼为止,到处都是鼓得 很高的伤疤。原来可怜的人戴这副肮脏的假头发,就是为遮盖 伤痕的;两个吃法律饭的眼看假头发突然揭落,没有半点儿好 笑的心思,因为破裂的脑壳简直惨不忍瞎,你一瞥之下,立刻 ①伦勃朗(1606 1 669),著名荷兰画家。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会想到:“啊,他的聪明都打这里溜掉了。” 布卡尔心里想:“他要不是夏倍上校,至少也是个了不起 的军人!” “先生,”但维尔招呼他,“请教贵姓?” “鄙人是夏倍上校。” “哪一位夏倍上校?” “在埃洛阵亡的那个,”老人回答。 听了这句奇怪的话,帮办与代理人彼此瞅了一眼,意思是 说:“嘿,简直是个疯子!” 上校又道:“先生,我想把自己的情形只告诉你一个人。” 值得注意的是,凡是诉讼代理人天生都胆子很大。或许因 为平时接触的人太多了,或许因为知道自己有法律保护,或许 因为对本身的职务抱着极大的信心,所以他们象教士与医生 一样,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害怕。但维尔向布卡尔递了个眼 色,布卡尔便走开去了。 “先生,”代理人说道,“白天我倒并不怎么吝惜时间;可是 夜里的每一分钟我都是宝贵的。因此请你说话要简洁,明白。 只讲事实,不涉闲文。需要说明的地方,我会问你的。现在你 说罢。” 年轻的代理人让古怪的当事人坐了,自己也坐在桌子前 面,一边听着那阵亡上校的话,一边翻阅案卷。 上校开言道:“先生,也许你是知道的,我在埃洛带领一个 骑兵联队。缪拉那次有名的冲锋是决定胜利的关键;而我对于 缪拉袭击的成功又颇有功劳。不幸我的阵亡变成了一桩史实, 人间喜剧第五卷 289 在《胜利与武功》Ⅲ上报告得非常详细。当时我们把俄罗斯的 三支大军截成两段,但他们立刻合拢,我们不得不回头杀出 去。击退了一批俄军,正向着皇帝统率的主力冲回去的时候, 忽然遇到一大队敌人的骑兵。我向那些顽敌直扑过去,不料两 个巨人般的俄国军官同时来攻击我:一个拿大刀往我头上直 劈下来,把头盔什么都砍破了,直砍进我贴肉的黑绸小帽,劈 开了脑壳。我从马上翻下来。缪拉赶来救应,带着一千五百人 马象潮水般在我身上卷过,那真是非同小可!他们报告皇帝, 说我阵亡了。皇帝平时待我不错,那一次猛烈的冲锋我又是有 功的;他为谨慎起见,想知道是否还有希望把我救过来,派了 两名军医来找我,预备用担架抬回去;他吩咐他们:‘去瞧瞧可 怜的夏倍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当时口气太随便了些,因为他 真忙。那些可恶的医生早先眼看我被两个联队踏过了,大概不 再按我的脉搏,便说我死了。于是人家按照军中的法律程序, 把我的阵亡作成了定案。” 年轻的代理人听见当事人说话非常清楚;故事虽然离奇; 却很象真的;便放下案卷,把左肘撑在桌上,手托着头,目不转 睛的看着上校。 他打断了对方的话,说道:“先生,你可知道我的主顾里头 就有夏倍上校的寡妇,费罗伯爵夫人吗?” “你是说我的太太!是的,先生,我知道。就为这个缘故, ①《胜利与武功》为一部记载法国征战史的书,包括拿破仑各战役在内。全 书根据政府公报及各处报告编纂而成,自一八一七年起,至一八二九年 始出齐,共三十四册。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向多少诉讼代理人毫无结果的奔走了上百次,被他们当作 疯子以后,决意来找你的。我的苦难等会儿再谈,先让我把事 实讲清楚,但我的解释多半是根据推想,不一定是实际发生 的。只有上帝知道的某些情况,使我只能把好几桩事当作假 定。我受的伤大概促发了一种强直症,或是跟所谓止动症相仿 的病。要不然,我怎么会被掩埋队按照军中的习惯,剥光了衣 服丢在阵亡将士的大坑里呢?说到这里,我要插叙一桩所谓阵 亡的过程中的小事,那是事后才知道的。一八一四年,我在斯 图加特Ⅲ遇到我联队里的一个下士,关于他的情形以后再谈。 那个唯一肯承认我是夏倍上校的好人对我解释,说我受伤的 当口,我骑的马也中了一枪。牲口和人都象小孩子摺的纸玩意 儿一般被打倒了。它或是往左或是往右倒下去的时节,一定把 我压在下面,使我不至于被别的马践踏,也不至于受到流弹。 他认为这是我能保全性命的原因。可是先生,当时一醒过来, 我所处的地位和四周的空气,便是和你讲到明儿早上也不能 使你有个概念。我闻到的气味臭得要命,想转动一下又没有地 位;睁开眼睛,又看不见一点东西。空气的稀薄是最大的威胁, 也极显著的使我感觉到自己的处境。我知道在那个场合不会 再有新鲜空气了,也知道我快死了。这个念头,使我本来为之 痛醒的、无法形容的苦楚,对我不生作用。耳朵轰轰的响着。我 听见,或者自以为听见,因为我什么都不敢说得肯定,周围的 死尸都在那里哼哼唧唧。虽然关于那个时间的回忆很模糊,虽 然痛苦的印象远过于我真正的感觉而扰乱了我的思想,但至 ①斯图加特,普鲁士一城市。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今有些夜里我还似乎听到那种哽咽和叹息。比这些哀号更可 怕的,是别的地方从来没经验过的静默,真正的坟墓中的静 默。最后,我举起手来在死人堆中摸索了一会,发觉在我的头 和上一层的死尸之间有一个空的地位。我把这个不知怎么会 留下的空间估量了一下。似乎掩埋队把我们横七竖八丢下坑 的时候,因为粗心或是匆忙的缘故,有两个尸体在我头上凑成 一个三角形,好比小孩子用两张纸牌搭的屋子,上面斜靠在一 起,底下分开着。那时一分钟都不能耽搁,我赶紧在空隙中摸 索,居然很运气,碰到一条手臂,象赫丘利Ⅲ一般的手臂,救了 我的命。要没有这意想不到的援助,我早完了。你不难想象, 当下我发狠从死尸堆里往上顶,想爬出掩埋队盖在我们身上 的泥土;我说我们,仿佛我身边还有什么活人似的。我毫不放 松的顶上去,居然达到了目的,因为你瞧,我不是活着吗?可是 怎么能越过那生死的界线,从人肉堆中翻上来,我到现在也弄 不明白。当时仿佛有了三头六臂。被我当作支点一般利用的 那条胳膊,使我在竭力挪开的许多死尸之间找到一些空气,维 持我的呼吸。临了,先生,我终于见了天日,冰天雪地中的天 日!那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头裂开了。幸而我的血,那些同伴的 血,或是我的马的烂肉,也说不清究竞是什么,凝结之下,好象 给我贴了一个天然的大膏药。虽则脑壳上盖着这层硬东西,我 一碰到雪也不由得晕过去了。可是我身上仅有的一点儿热气 把周围的雪化掉了一些;等到苏醒过来,发觉自己在一个小窟 窿的中央,我便大声叫救命,直叫到声嘶力竭为止。太阳出来 ①赫丘利,罗马神话中力大无穷的英雄,即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了,很少希望再使人听到我了。田里是不是已经有人出现呢? 幸亏地底下有几个身体结实的尸首,让我的脚能借一把力,把 身子往上挣扎。你知道那当然不是跟他们说:‘可怜的好汉,我 向你们致敬!’Ⅲ的时候。总而言之,先生,那些该死的日耳曼 人听见叫喊而不见一个人影,吓得只有逃命的分儿,叫我看了 又急又气;我这么说,可还不足以形容我心中的痛苦。过了不 知多久,才有一个或是胆子很大,或是很好奇的女人走近来; 当时我的头好似长在地面上的一颗菌。那女的跑去叫了丈夫 来,两口儿把我抬进他们简陋的木屋。大概我又发了一次止动 症,请你原谅我用这个名词来形容我的昏迷状态;听两位主人 说来,想必是那种病。我死去活来,拖了半年,要就是一声不 出,要就是胡言乱语。后来他们把我送进海尔斯贝格吲城里的 医院。先生,你该明白,我从死人坑里爬出来,跟从娘胎里出世 一样的精赤条条;因此过了六个月,忽然有一天我神志清醒 了,想起自己是夏倍上校的时候,便要求看护女人对我客气一 些,别把我当作穷光蛋看待;不料病房里的同伴听了哈哈大 笑。幸而主治的外科医生为了好胜心立意要把我救活,当然很 关切我。那好人叫做斯帕什曼,听我有头有尾的把过去的身世 讲了一遍,就按照当地的法律手续,托人把我从死人坑里爬出 来的奇迹,救我性命的夫妻俩发见我的日子与钟点,统统调查 明白;又把我受伤的性质,部位,详细记录下来;姓名状貌也给 ①相传拿破仑某日看到一队奥国俘虏,不禁脱下帽子,说道:“可怜的好汉 我向你们致敬!” ②海尔斯贝格,东普鲁士一城市,距埃洛三十公里。 人间喜剧第五卷 写得清清楚楚。可是这些重要文件,还有我为了要确定身分而 在海尔斯贝格一个公证人面前亲口叙述的笔录,都不在我身 边。后来因为战争关系,我被赶出海尔斯贝格,从此过着流浪 生活,讨些面包度日;一提到历险的事,还被人当作疯子。所以 我没有一个钱,也挣不到一个钱去领取那些证件;而没有证 件,我的社会生活就没法恢复。为了伤口作痛,我往往在德国 某些小城里待上一年半载,居民对我这个害病的法国人很热 心照顾,但我要自称为夏倍上校就得被讪笑了。这些讪笑,这 种怀疑,把我气得不但伤了身体,还在斯图加特城里被人当作 疯子,关在牢里。的确,照我讲给你听的情形,你也不难看出人 家很有理由把我关起来了。两年之间,狱卒不知对人说了多少 遍:‘这可怜的家伙还自以为是夏倍上校呢!’听的人总是回答 一句:‘唉,可怜!’关了两年之后,我自己也相信那些奇怪的遭 遇是不可能的了,就变得性情忧郁,隐忍,安静,不再自称为夏 倍上校:惟有这样才有希望放出监狱回法国去。噢!先生,我 对巴黎简直想念得如醉如痴……” 夏倍把这句话说了一半,就呆着出神了,但维尔耐着性子 等着,不忍打扰他。 然后他又往下说:“后来有一天,正好是春天,他们把我释 放了,给我十个塔勒,Ⅲ认为我各方面谈吐都很有理性,也不 自命为夏倍上校了。的确,那时我觉得自己的姓名可厌透了, 便是现在,偶尔还有这感觉。我但求不成其为我。一想到自己 在社会上有多少应得的权利,我就痛苦得要死。倘若我的病使 ①塔勒,德国日耳曼帝国时期的大银币名,价值高于马克。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把过去的身世忘了,那就幸福了!我可以随便用一个姓名再 去投军,而且谁敢说我此刻不在奥国或俄国当上了将军呢?” “先生,”代理人说,“你把我的思想都搅乱了。听着你的 话,我觉得象做梦。咱们歇一会儿好不好?” “至此为止,肯这样耐着性子听我的只有你,”上校的神气 挺悲伤,“没有一个法律界的人愿意借我十个拿破仑,Ⅲ让我 把证件从德国寄回来,作打官司的根据……” “什么官司?”诉讼代理人听着他过去的灾难,竞忘了他眼 前的痛苦的处境。 “先生,费罗伯爵夫人不是我的妻子吗?她每年三万法郎 的收入都是我的财产,可是她连两个子儿都不愿意给我。我把 这些话讲给一般诉讼代理人或是明理的人听的时候,象我这 样一个叫化子说要控告一个伯爵和一个伯爵夫人的时候,我 这个公认为早已死了的人说要和死亡证、结婚证、出生证对抗 的时候,他们就把我撵走,撵走的方式看各人性格而定:有的 是冷冷的,有礼的,象你们用来拒绝一个可怜虫的那一套;有 的用粗暴蛮横的态度,以为遇到了坏蛋或是疯子。当初我被埋 在死人底下,如今我被埋在活人底下,埋在各种文书各种事实 底下,埋在整个社会底下,他们都要我重新钻下地去!” “先生,请你把故事讲下去罢,”代理人说。 “请!”可怜的老头儿抓着年轻人的手叫起来,“请这个字 儿从我受伤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听到……” 上校说着,哭了。他感激之下,连声音都没有了。他的眼 ①指镌有拿破仑头像的金币,值二十法郎。 人间喜剧第五卷 神、动作、甚至于静默所表现的深刻的意义,非言语所能形容, 终于使但维尔完全相信,并且大为感动: “听我说,先生,今天晚上我打牌赢了三百法郎,很可以拿 出半数来促成一个人的幸福。我马上办手续,叫人把你所说的 文件寄来;没寄到以前,我每天借给你五法郎。你要真是夏倍 上校的话,一定能原谅我只帮你这么一点儿款子,因为我是个 年轻人,还得挣我的家业。好了,请你往下说罢。” 自称为的上校一动不动的呆了好一会儿:显然,他所遭遇 的千灾百难把他的信心完全毁灭了。他现在还追求军人的荣 誉,追求他的家产,丢不开自己,大概只因为受着一种无法解 释的心情支配,那是在任何人心中都有根芽的:炼丹家的苦 功,求名的人的热情,天文学家物理学家的发见,凡是一个人 用事实用思想来化身为千万人而使自己伟大的,都是由于那 一点心理作用。在上校心目中,所谓自我倒居于次要地位,正 如在赌徒看来,得胜的虚荣和快感,比所赌的目的物更宝贵。 这个人见弃于妻子,见弃于一切社会成规,前后有十年之久, 一朝听到诉讼代理人的话当然认为是奇迹了。多少年来被多 少人用多少方式拒绝的十块金洋,居然在一个诉讼代理人手 中得到了!相传有位太太害了十五年的寒热,一旦寒热停止, 竞以为害了另外一种病:上校的情形就是这样。世界上有些幸 福,你早已不信会实现的了!真实现的时候,简直象霹雳一般 会伤害你的身心。因此那可怜虫感激的情绪太强烈了,没法用 言语来表现。肤浅的人或许会觉得他冷淡,可是但维尔看他发 愣,完全体会到他的忠厚老实。换了一个狡黠之徒,在那个情 形之下一定会天花乱坠的说一套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讲到哪里了?”上校问话的态度天真得象小孩子或者 军人,因为真正的军人往往有赤子之心,而小孩子也往往有军 人气息,尤其在法国。 “你说到在斯图加特,刚从监狱里出来,”代理人回答。 “你认识我的女人吗?”上校问。 “认识的,”但维尔点点头。 “现在她怎么样?” “还是那么娇滴滴的。” 老人做了个手势,似乎把心中的隐痛硬咽下去;在战场上 经过炮火,浴过血的人,都有这种克制功夫,使你觉得他庄严 肃穆。他显得快活了些,因为呼吸舒畅了,等于第二次从坟墓 里爬出来,把一层比当年盖在他头上的雪更难融化的雪融化 了;他象走出地牢似的拼命吸着空气,说道: “先生,倘若我是个美男子,决不至于受那些苦难。女人相 信的是三句不离爱情的男人。一朝喜欢了你,她们就百依百 顺,替你出力,替你玩手段,帮你肯定事实,为你翻江倒海,无 所不为。可是我,我怎么能打动女人的心?我的睑象个电,身 上穿得象长裤汉Ⅲ,不象法国人而象一个爱斯基摩人,但是一 七九九年上我明明是个最漂亮的哥儿,我夏倍明明是个帝政 时代的伯爵!……且说我被人家当做狗一般赶到街上的那一 天,碰到刚才跟你提过的下士。那弟兄名叫布坦。可怜他当时 的模样和我半斤八两;我散步的时候瞧见了他,认得是他,可 是他休想猜到我是谁。我们一块儿上酒店,到了那里,我一报 ①十八世纪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对平民大众的称呼。 人间喜剧第五卷 姓名,布坦就咧着嘴大笑,象一尊开了裂的臼炮。先生,他这一 笑使我伤心到极点,它老实不客气让我感觉到自己面目全非, 便是最感激最敬重我的朋友也认不得我了。我救过布坦的性 命,其实那是我还他的情分。他当初怎样帮我忙,也不用细表 了。只要告诉你事情发生在意大利的拉韦纳。在一个不怎么 上等的屋子里,我差点儿被人扎死,亏得布坦救了我。那时我 不是上校,只是个普通的骑兵,和布坦一样。幸而那件事有些 细节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经我一提,他对我的疑心就减少了。 我又把奇奇怪怪的经历讲给他听。他说我的眼睛我的声音都 变了;头发,牙齿,眉毛,都没有了;惨白的睑色象害着白皮症。 虽是这样,他提出许多问话,听我回答得一点不错之后,终于 承认这个叫化子原来真是他的上校。他把他的遭遇跟我说了, 其离奇也不下于我的;他逃出西伯利亚想到中国去,遇到我的 时候便是从中国边境回来。他告诉我俄罗斯战役的惨败,和拿 破仑的第一次退位。这个消息给我极大的打击。我们俩都是 劫后余生的怪物,在地球上滚来滚去,象小石子般被大风浪在 海洋中卷到东,卷到西,卷过了一阵。把两个人到过的地方合 起来,有埃及,有叙利亚,有西班牙,有俄罗斯,有荷兰,有德意 志,有意大利,有达尔马提亚,有英国,有中国,有鞑靼,有西伯 利亚;只差印度和美洲没去!布坦比我脚腿轻健,决意日夜兼 程赶往巴黎,把我的情形通知我太太。我给她写了一封极详细 的信,那已经是第四封了,先生!倘若我有亲属的话,也许不会 到这个田地;可是老实告诉你,我的出身是育婴堂,我的履历 是军人;没有遗产,只有勇气;没有家族,只有社会;没有故乡, 只有祖国;没有保护人,只有上帝。噢,我说错了!我还有一个 298 人间喜剧第五卷 父亲,就是皇帝Ⅲ!啊,倘若那亲爱的人还在台上,看到他的夏 倍 他老是那么称呼我的——象现在这副模样,他要不大 发雷霆才怪。有什么办法!我们的太阳下山了,此刻我们都觉 得冷了。归根结底,我妻子的杳无信息多半可以用政局的变动 来解释。布坦动身了。他才运气哇!他有两只训练好的白熊 一路替他挣钱。我不能和他作伴;身上带着病,走不了长路,只 能在我体力范围之内把布坦和他的熊送了一程;分手的时候, 先生,我哭了。在卡尔斯鲁厄吲,我头里闹神经痛,在小客店里 潦倒不堪的躺了六星期,睡在干草堆里。唉,先生,我过的叫化 子生活所遭遇的苦难,说也说不完。有了精神上的痛苦,肉体 的痛苦变得不足道了;但因为精神的痛苦是肉眼看不见的,倒 反不容易得到人家同情。我记得在斯特拉斯堡吲一家大旅馆 前面哭了一场:从前我在那边大开筵席,请过客,如今连一块 面包都要不到。我的路由是跟布坦商量好的,所以到一个地方 就上邮局去问,可有寄给我的信和钱。直到巴黎,什么都没收 到。那期间我饮泣吞声,多少的悲痛只能往肚里咽!我心里想: ‘大概布坦死了罢?’果然,可怜的家伙在滑铁卢送了命。他的 死讯是我以后无意之中听到的。他和我太太办的交涉一定是 毫无结果。最后我到了巴黎,和哥萨克兵同时进城。圳那对我 真是痛上加痛。看见俄国兵到了法国,我就忘了自己脚上没有 指拿破仑。 卡尔斯鲁厄:普鲁士城市。 斯特拉斯堡,法国阿尔萨斯省的首府。 一八一五年六月滑铁卢战役以后,惠灵顿部下之英军和亚历山大部下之 哥萨克军同时进占巴黎。 人间喜剧第五卷 鞋,袋里没有一个钱。真的,我身上的衣服全变了破布条了。进 巴黎的头一天,我在克莱森林中露宿了一夜。晚上的凉气使我 害了一种不知什么病,第二天进圣马丁区的时候发作起来,差 不多晕倒在一家铁匠铺门口。醒来发觉自己躺在市立医院里 的病床上。在那儿待了一个月,日子还算过得快活。不久我被 打发出来,一文不名,但身体很好,脚也踏到了巴黎的街道。我 多么高兴的迫不及待的赶到勃朗峰街,那是我太太住的地方, 房子还是我的产业呢!谁知勃朗峰街变了昂丹大道。我的房 子不见了,原来给卖掉了,拆掉了。地产商在我从前的花园里 盖了好几幢屋子。因为不知道妻子嫁了费罗,我什么消息都打 听不出。后来去找一个从前代我经手事情的老律师。不料老 律师死了,没死以前就把事务所盘给一个年轻人。这位后任把 我的遗产如何清算,继承手续如何办理,我的妻子如何再嫁, 又生了两个孩子等等全部告诉了我,使我大吃一惊。他一听见 我自称为夏倍上校就哈哈大笑,而且笑得那么不客气,我一句 话不说就走了。斯图加特监狱的经验使我想起了沙朗通疯人 院Ⅲ,决意小心行事。我既然知道了太太的住处,便存着希望 到她的公馆去了。”上校说到这里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压着 一肚子的怨气,“唉,哪知道我用一个假姓名通报的时候,里头 回说不在;下回我用了真姓名的时候根本被拦在大门口。为了 要看到伯爵夫人半夜里跳舞回来或是看戏回来,我整夜站在 大门外界石旁边。车子象闪电一般的过去,我拼命把眼睛盯着 ①沙朗通为巴黎近郊的城市,有著名的疯人院,一般人均以沙朗通三字代 表疯人院。 人间喜剧第五卷 车厢朝里望:那个明明是我的而又不再属于我的女人,我只能 在眼梢里瞥见一点儿影子。”老人说着,冷不防在但维尔面前 站了起来,嗄着嗓子叫道:“从那天起,我一心一意只想报复 了。她明知道我活着;我回来以后,她还收到我两封亲笔信。原 来她不爱我了!我说不上来对她是爱还是恨!一会儿想她,一 会儿咒她。她的财产,她的幸福,哪一样不是靠了我?可是她 连一点儿小小的帮助都不给我!有时我气得简直不知道怎 办!” 讲完这几句,老军人又往椅子里坐下,待着不动了;但维 尔默默无声,只管打量着当事人。终于他象出神一般的说道: “事情很严重。即使存在海尔斯贝格的文件真实可靠,也 不能担保我们一开场就胜利。这桩官司前后必须经过三审。对 这样一件没有前例的案子,非用极冷静的头脑考虑不可。” “噢!”上校很高傲的抬起头来,冷冷的回答,“万一失败 了,我是知道怎么死的,可是要人陪着我。” 那时他全无老态,变了一个刚毅果敢的人,眼中燃着悲愤 与报复的火焰。 代理人说:“或许咱们应当想法和解。” “和解!”夏倍上校嚷道,“请问我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代理人说:“先生,希望你听从我的劝告。我一定把你的案 子当作我自己的事。不久你就可以发觉我怎样关切你的处 境,——那在司法界中几乎是从来未有的。目前我先给你一个 字条,你拿去见我的公证人,凭你的收据每十天向他支五十法 郎。到这儿来拿钱对你不大得体。如果你真是夏倍上校,就根 本用不着依靠谁。我给你的垫款是一种借贷的方式。你有产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业可以收回,你是有钱的人。” 这最后一番体贴使老人眼泪都冒上来了。但维尔突然站 起身子,因为当诉讼代理人的照例不应当流露感情;他进入办 公室,回出来拿着一个开口的封套交给夏倍伯爵。可怜的人用 手指一捻,觉得里头有两块金洋。 代理人说:“请你把文件的名称,存放的城与邦Ⅲ的名称, 统统告诉我。” 上校逐一说明了,又把代理人写的地名校对一遍;然后一 手拿起帽子,望着但维尔,伸出另外一只生满肉茧的手,声音 很自然的说道: “真的,先生,除了皇帝,你是我最大的恩人了!你真是一 条好汉②。,, 代理人按了按上校的手,掌着灯把他直送到楼梯口。 “布卡尔,”但维尔对他的首席帮办说,“我才听到的一桩 故事,也许要我破费五百法郎。但即使上了当,赔了钱,我也不 后悔,至少是看到了当代最了不得的演员。” 上校走到街上一盏路灯底下,掏出代理人给的两枚二十 法郎的钱瞧了一会儿。九年以来,这是他第一回看到金洋。 “这一下我可以抽雪茄了!”他心里想。 从夏倍上校半夜里找但维尔谈话以后,大约过了三个月, 负责代但维尔给怪主顾透支生活费的公证人,为了一件重要 的事去和代理人商议,一开始就向他索取付给老军人的六百 ①当时德国尚未统一,日耳曼各地均系诸侯分治,故称“邦”。 ②“好汉”二字是拿破仑夸奖部下的口头语。 人间喜剧第五卷 法郎垫款。 “你有心养着帝国军队玩玩吗?”公证人取笑但维尔。这公 证人叫做克罗塔,年纪很轻,原来在一个公证人事务所里当首 席帮办,后来东家破产,逃掉了,克罗塔便盘下了事务所。 但维尔回答:“谢谢你提醒我这件事。我的慈善事业不预 备超过六百法郎,说不定我为了爱国已经受骗了。” 他言犹未了,看到自己的书桌上放着首席帮办拿来的几 包文件。有封信贴着许多狭长的、方形的、三角形的、红的、蓝 的、普鲁士邮票,奥国邮票,巴伐利亚邮票,法国邮票,他不由 得眼睛一亮。 “啊!”他笑着说,“戏文的结果来了,咱们来瞧瞧我是不是 L7 m” l_J]0 他拿起信来拆了,不料写的是德文,一个字都念不上来, 便打开办公室的门把信递给首席帮办: “布卡尔,你亲自跑一趟,叫人把这信翻译一下;速去速 来。” 柏林的公证人复称,全部文件几天之内就可送到。据说那 些公事都合格,做过必要的法定手续,足以取信于法院。当初 为笔录所举的事实作证的人,几乎都还在普吕西什 埃洛邦 内;救夏倍伯爵的女人至今活着,住在海尔斯贝格近郊的一个 镇上。 布卡尔把信念完了,但维尔嚷道:“啊,事情当真起来 了。——可是,朋友,”他回头向着公证人,“我还需要一些材 料,大概就在你事务所里。当初不是那骗子罗甘……” “噢,咱们不说骗子,只说不幸的,可怜的罗甘,”亚历山大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克罗塔笑着打断了但维尔的话。 “随你说吧。夏倍的遗产案子,不是那可怜的罗甘,最近带 走了当事人们八十万法郎,使好几个家庭急得没办法的罗甘, 经手的吗?我们的费罗案卷中好象提到这一点。” “是的,”克罗塔回答,“那时我还当着第三帮办;清算遗产 的案卷是我誊写的,也仔细研究过。萝丝·沙波泰勒女士是亚 森特的寡妇,亚森特一名夏倍,帝政时代封的伯爵,荣誉勋位 二级获得者。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订婚约,所以双方的财产是 共有制。我记得资产总额一共有六十万法郎。结婚以前,夏倍 上校立过一份遗嘱,把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巴黎的慈善机关, 另捐四分之一给公家。他死后办过共有财产拍卖,一般性拍 卖,遗产分析等等手续,因为各方面的诉讼代理人都很活跃。 在清算期间,统治法国的那个魔王Ⅲ下了一道上谕,把国库应 得的一分遗产退还给上校的寡妇。” “那么夏倍伯爵私人名下的财产只剩三十万了。” “对啦,朋友!”克罗塔回答,“你们这批诉讼代理人有时理 路倒还清楚,虽然人家责备你们不论是辩护还是攻击,常常颠 倒事实。” 夏倍伯爵在交给公证人的第一张收据上写的地址是:圣 马尔索区小银行家路;房东是一个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上士 的老头儿,叫做韦尼奥,现在作着鲜货买卖。到了街口上,但维 尔不得不下车步行;因为马夫不肯把轻便两轮车赶进一条不 铺石子的街,地下的车辙也的确太深了。诉讼代理人向四下里 ①指拿破仑。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望了一会,终于在紧靠大街的小巷子的某一段,在两堵用兽骨 和泥土砌的围墙中间,瞧见两根粗糙的石柱,被来往的车辆撞 得剥落了,虽然前面放着两块代替界石的木头也保护不了。石 柱顶上有个盖着瓦片的门楣,底下有根横梁,梁上用红字写着 韦尼奥鲜货行。字的右首用白漆画着几个鸡子,左首画一条母 牛。大门打开着,看样子是整天不关的。进门便是一个相当宽 敞的院子,院子的尽里头,朝着大门有所房子,倘若巴黎各区 的一些破房还能称作房子的话;它们跟无论什么建筑物都不 能比,甚至还比不上乡下最单薄的住房,因为它们只有乡下破 房的贫窭而没有它的诗意。田野里有的是新鲜的空气,碧绿的 草原,阡陌纵横的景致,起伏的岗峦,一望无际的葡萄藤,曲折 的小路,杂树围成的篱垣,茅屋顶上的青苔,农家的用具:所以 便是草房木屋也另有一番风味,不象巴黎的贫民窟因为丑恶 而只显出无边的苦难。 这所房子虽是新盖的,已经有随时可以倒坍的样子。材料 没有一样是真正合用的,全是旧货,因为巴黎每天都在拆房 子。但维尔看见一扇用木板钉成的护窗上还有时装商店几个 字。所有的窗子式样都不一律,装的方式也怪得很。似乎可以 居住的底层,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边,房间都在地面之下。大 门与屋子中间有一个坑,堆满垃圾,其中有雨水,也有屋子里 泼出来的脏水。单薄的屋子所依靠的墙要算是最坚固的一堵 了;墙根搭着几个稀格的棚子,让一些兔子在里面尽量繁殖。 大门右边是个牛棚,顶上是堆干草的阁楼,紧接着一间和正屋 通连的牛奶房。左边有一个养鸡鸭的小院子,一个马棚,一个 猪栏,猪栏的顶和正屋一样用破板钉成,上面的灯芯草也盖得 人间喜剧第五卷 很马虎。 但维尔插足的院子,和每天供应巴黎食物的场所一样,因 为大家要赶早市,到处留下匆忙的痕迹。这儿鼓起来、那儿瘪 下去的白铁壶,装乳酪用的瓦罐,塞瓶口用的布条,都乱七八 糟丢在年奶房前面。抹这些用具的破布挂在两头用木柱撑着 的绳上,在太阳底下飘飘荡荡。一匹只有在牛奶房里才看得见 的那种驯良的马,拖着车走了几步,站在大门紧闭的马棚外 面。开裂而发黄的墙上,爬着盖满尘土的瘦小的葡萄藤,一只 山羊正在啃藤上的嫩叶。一只猫蹲在乳酪罐上舐乳酪。好些 母鸡看到但维尔走近,吓得一边叫一边飞,看家的狗也跟着叫 起来。 但维尔对这幕丑恶的景象一瞥之下,心上想:“咦!决定埃 洛一仗胜败的人原来住在这里!” 看房子的只有三个男孩子。一个爬在一辆满载青草的车 上,向邻屋的烟囱摔石子,希望石子从烟囱里掉进人家的锅 子。另外一个想把一只猪赶到车身碰着地面的木板上,第三个 拿手攀着车身的另一头,预备猪上了木板,叫它一上一下的颠 簸。但维尔问他们夏倍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他们都一声不 出,只管望着他,神气又痴癔又机灵,——假如这两个字可以 放在一起的话。但维尔又问了一遍,得不到回音。他看着三个 顽童的狡猾样子心中不耐烦,便拿出年轻人对付儿童的办法, 半真半假的骂了一声,不料他们反倒粗野的大笑起来。这一下 但维尔可恼了。上校听到声音,从牛奶房旁边一间又矮又小的 屋内走出来,站在房门口声色不动,完全是一副军人气派;嘴 里咬着一支烟膏极重(抽烟的人的术语)、质地粗劣,俗称为烫 人间喜剧第五卷 嘴的白泥烟斗。他把满是油腻的鸭舌帽的遮阳掀了掀,看见了 但维尔,因为急于要赶到恩人前面,马上从垃圾堆中跨过来, 同时声音很和善的向孩子们喊着: “弟兄们,别闹!” 三个孩子立刻肃然静下来,足见老军人平日的威严。 他招呼但维尔:“啊,干吗不写信给我呢?”接着他看见客 人迟疑不决,怕垃圾弄脏靴子,便又说:“你沿着牛棚走罢,那 儿地下是铺着石板的。” 但维尔东窜一下,西跳一下,终于到了上校的屋门口。夏 倍因为不得不在卧房里接待客人,睑上很难堪。的确,但维尔 在屋内只看到一张椅子。床上只有几束干草,由女主人铺着两 三条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烂地毯,平常是送牛奶女人垫在大 车的木凳上的。脚下是泥地。发霉的墙壁长着绿毛,到处开裂, 散布的潮气那么重,只能用草席把紧靠卧床的那片墙遮起来。 一只钉上挂着那件可笑的卡列克。墙角里东倒西歪的躺着两 双破靴子。至于内衣被服,连一点儿影踪都没有。虫蛀的桌上 有一本普朗歇翻印的《帝国军报》打开在那里,好象是上校的 经常读物。他在这清苦的环境中神态安详,非常镇静。从那次 访问但维尔以后,他面貌似乎改变了;代理人看出他睑上有些 心情愉快的影子和由希望反映出来的一道淡淡的光。 他把草垫只剩一半的椅子端给代理人,问道:“我抽烟会 使你觉得不舒服吗?” “嗳,上校,你住的地方太糟了!” 但维尔说这句话是因为第一,代理人都天生多疑;第二, 他涉世不久便看到一些幕后的惨剧,得了许多可叹的经验,所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以心上想: “哼,这家伙拿了我的钱一定去满足他当兵的三大嗜好 了:赌钱,喝酒,玩女人!” “是的,先生,我们这儿谈不到享受,只等于一个营帐,全 靠友情给它一些温暖,可是……”说到这儿,老军人用深沉的 目光瞅着法学家,“可是我从来没害过人,没做过使人难堪的 事,不会睡不着觉的。” 代理人觉得盘问他怎么使用那笔预支的钱未免太不客 气,结果只说: “为什么不搬到城里去呢?你不用花更多的钱,可是住得 舒服多了。” 上校回答:“这里的房东让我gratisⅢ吃住了一年,难道我 现在有了些钱就离开吗?何况这三个孩子的父亲还是个老埃 及人……” “怎么!是个埃及人?” “参加过出征埃及的兵,我们都叫做埃及人。我也是其中 之一。不但从那里回来的彼此跟弟兄差不多,并且韦尼奥还是 我部队里的,在沙漠中和我一块儿喝过水。再说,我教他的几 个娃娃认字还没教完呢?” “既然你付了钱,他应该让你住得好一些。” “嘿!他的几个孩子还不是和我一样睡在草堆里!他夫妻 俩的床也不见得更舒服;他们穷得很,又不自量力,盘了一个 铺子。倘若我能收回财产……得啦,别提了!” ①拉丁文:免费。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上校,我明后天就能收到你海尔斯贝格的文件。你的恩 人还活着呢!” “该死的钱!难道我没有钱吗?”他嚷着把土烟斗摔在了地 卜。 一支烟膏厚重的烟斗对一个抽烟的人是很宝贵的;但他 的摔破烟斗是激于义愤,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举动,大概烟草 专卖局也会加以原谅,Ⅲ而烟斗的碎片也许会由天使给捡起 来罢。 但维尔跨出房间,想沿着屋子在太阳底下走走。 他说:“上校,你的案子真是复杂极了。” 上校回答:“我觉得简单得很。人家以为我死了,我可是活 着!应当还我妻子,还我财产;政府也得给我将官的军阶,因为 埃洛战役以前,我已经是帝国禁卫军的上校了。” “在司法界里,事情就不这么简单啦。我可以承认你是夏 倍伯爵;但对于那些为了本身利益而只想把你否认的人,是要 用法律手续来证明的。你的文件必然会引起争辩,而这个争辩 又得引起十几个先决问题,发生许多矛盾,直要告到最高法 院,中间不知要花多少钱打多少官司,拖多少时间;那是我无 论如何努力也阻止不了的。你的敌人会请求当局作一个详细 的调查,我们不能拒绝,或许还需要委托普鲁士邦组织委员就 地查勘。即使一切顺利,司法当局很快的承认你是夏倍上校 了,但费罗伯爵夫人那件无心的重婚案,谁知道他们怎么判决 ①法国是烟草专卖的国家,故抽烟人的烟斗也为专卖局所重视,少一烟斗 即少一抽烟的人,专卖局即少一份收入。 人间喜剧第五卷 呢?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和费罗伯爵究竞谁对伯爵夫人更有权 利,不在法舆规定的范围之内,只能由法官凭良心裁判,正如 社会上有些特殊的刑事案件只能由陪审官用自由良心裁判一 样。你和你太太并没生男育女,费罗先生和他太太却生有两个 儿子;法官的裁定,可能把婚姻关系比较浅的一方面牺牲,只 要另一方面的结合是出于善意。以你这个年龄,这个处境,坚 决要求把一个已经不爱你的女人判还给你,你精神上会舒服 吗?你的太太和她现在的丈夫势必和你对抗,而这两位又是极 有势力,可能左右法院的。所以官司非拖不可。那期间你却是 悲愤交加,很快的衰老了。” “那么我的财产呢?” “你以为你真有天大的家私吗?” “我当初不是有三万法郎收入吗?” “上校,你在一七九九年上还没结婚的时候,立了一份遗 嘱,注明把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救济机关。” “不错。” “那么既然人家认为你死了,不是要把你的财产登记,清 算,才能把那四分之一拨给救济机关吗?你的太太只顾着自身 的利益,不惜损害穷人的利益。清点遗产的时候,她的现款和 首饰一定是隐匿不报的,便是银器也只拿出小小的一部分;家 具的估价只等于实际价值的三分之一,或是为她自己留地步, 或是为了少付一笔税,同时也因为那是由估价员负责的,所以 她尽可以胆大妄为;登记的结果,你的财产只值六十万法郎。 你的寡妇照理应当得一半。拍卖的遗产都由她出钱买回来,沾 310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了不少便宜,救济机关把应得的七万五拿去了。Ⅲ你遗嘱上既 没提到妻子,没有受主的那份遗产应当归入公家,但皇帝下了 一道上谕,把那一份给了你的寡妇。由此看来,你现在名正言 顺可以争回来的财产还有多少呢?仅仅是三十万法郎,还得除 掉一切费用。” 上校大吃一惊,问道:“你们把这个叫做大公无私的法律 吗?” “当然喽……” “那真是太妙了!” “上校,法律就是这么回事。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你认为容 易的事并不容易。可能费罗太太还想把皇帝给她的那一份抓 着不放呢。” “事实上她又不是寡妇,那道上谕应当作废。” “对。可是世界上没有一件事不可以争辩。告诉你,在这 种情形之下,我觉得对你,对她,和解是最好的办法。你和解以 后所能到手的财产,可以比你在法律上有权收回的更可观。” “那不等于把我的妻子卖掉吗?” “一年有了两万四的收入,再加你的地位,尽可找一个比 你原来的太太更合适,使你更幸福的女人。我预备今天就去拜 访费罗伯爵夫人,探探风色,但我没通知你以前,不愿意就 去。” “咱们一块儿去罢……” “凭你这种装束去吗?”代理人说,“不行,不行,上校。那你 ①六十万遗产,妻子分去半数,只剩三十万,三十万的四分之一为七万五。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官司是输定了……” “我这官司有没有希望打赢呢?” “从无论哪一点上看都没问题。可是亲爱的上校,你忘了 一件事。我不是富翁,我为了受盘事务所借的债还没还清。倘 若法院答应预支你一笔钱,就是说让你在应得的财产里头先 拿一部分,也得等到你夏倍伯爵,荣誉勋位二级获得者的身分 确定以后。” “啊!我还是荣誉勋位二级获得者呢,我竞忘了,”他很天 真的说。 但维尔接着又道:“而你的身分没确定以前,不是先得叫 人辩护吗?律师,要钱;送状子,抄判决书,要钱;执达吏,要钱; 你自己还得有笔生活费。几次预审的费用,约估一下就得一万 二到一万五以上。我没有这笔款子;借钱给我盘这个事务所的 债主要的利息很高,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你,你又从哪儿 去张罗?” 可怜的军人黯淡无光的眼中滚出两颗很大的泪珠,淌在 全是皱痕的面颊上。看到这些困难,他灰心了。社会与司法界 象一个噩梦似的压着他的胸部。 他嚷道:“好吧,我去站在旺多姆广场的华表下面,大声的 叫:我是夏倍上校,我是在埃洛冲破俄罗斯大军的方阵的 人!——那铜像一定认得我的。”Ⅲ “这样,人家就把你送沙朗通。” ①巴黎旺多姆广场上的华表,是记载大革命及帝政时代武功的碑,项上置 有拿破仑铜像。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一听到这可怕的名字,老军人可泄气了。 “难道陆军部也不会有人替我作主吗?” “那些衙门!”但维尔说,“要去先把宣告你的死亡无效的 公事端整好了再去。他们正恨不得把所有帝政时代的人物一 齐消灭呢。” 上校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的愣了好一会,眼睛视而不见的 朝前望着。军事法庭办起事来是干脆,迅速,粗暴的,判的案子 几乎永远是公道的;夏倍所知道的法律只有这一种。如今看到 所要遭遇的难关象迷魂阵一样,要花多少钱才能进去游历一 周,可怜的军人他意志不禁受到严重的打击,而意志原是男人 特有的一种力量。他觉得受不了打官司的生活,还不如熬着穷 苦,做个叫化子,或者有什么部队肯收留,再去投军当个骑兵, 倒反简单多了。肉体与精神的痛苦,因为损害了几个最重要的 器官,已经使他健康大受影响。他害的病在医药上没有名字, 病灶象我们身上受害最烈的神经系统一般,没有一定的地方, 只能称之为痛苦的忧郁症。这种无形而实在的病不论怎么严 重,只要生活愉快,还是能痊愈的。但要完全摧毁他结实的身 体,只消一个新的阻碍或是什么意外的事,把已经衰弱的生机 斩断,使他处处犹豫,作事有头无尾,没人了解,——那都是生 理学家在受伤过度的人身上常常看到的症状。 但维尔发觉当事人有了失魂落魄的现象,便说: “别灰心,结果只会对你有利的。但你得想一想是否能完 全信托我,对我认为最好的办法能不能闭着眼睛接受?” “你爱怎办就怎办吧,”夏倍说。 “不错,但你听我摆布的程度,是不是能够把生死置之度 人间喜剧第五卷 匈卜。2’I “难道我从此只能无名无姓,没有身分的混下去吗?这怎 么受得了?”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代理人说,“我们可以用友好的方 式得到法院的判决,把你的死亡登记和婚约撤销,把你的公民 权恢复。靠了费罗伯爵的力量,你一定还能得到将官的军阶和 一笔恩俸。” “好,你放手做去吧!我完全信托你。” “那么我等会把委托书寄给你签字。再见了,别灰心!要 用钱,尽管问我。” 夏倍很热烈的握了握但维尔的手,背靠着墙,除了目送一 程以外没有气力再送客。正如一般不大了解司法界内情的人, 他看到这场意想不到的斗争吓坏了。他们俩谈话期间,街上有 个人掩在大门口一根柱子旁边,伸头探颈的等着。但维尔一出 门,他就走过来。那是个老头儿,穿着蓝色上衣,跟卖啤酒的商 人一样束一条叠裥的白围裙,头上戴一顶獭皮小帽。凹陷的睑 是棕色的,皱纹密布,但因为工作辛苦,老在外边跑,颧骨倒晒 得通红。 他伸出手臂拦住了但维尔,说道:“先生,我很冒昧的跟你 说话,请你原谅。我一看到你,就疑心是我们将军的朋友。” 但维尔回答:“你关切他什么事呢?”又不大放心的追问一 句:“你是谁呀?” “我叫做路易·韦尼奥,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原来是你把夏倍伯爵安顿在这种地方的。” “对不起,先生,请你原谅,他住的已经是最好的屋子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倘若我自己有个房间,一定让给他;我可以睡在马房里。喝,他 遭了多少难,还教我几个小的认字;他是一个将军,一个埃及 人,我在部队里遇到的第一个排长就是他!……真的,一家之 中他住得最好了。我有什么,他也有什么。可怜我拿不出多少 东西,只有面包,牛奶,鸡子;穷人只能过穷日子!至少是一片 好心。可是他叫我们下不了台啊。” “他?” “是的,先生,一点不假,他伤透了我们的心……我不自量 力盘了一个铺子,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替我们刷马,那叫人怎 么受得了!我说:‘哎哟!我的将军,你怎么的?’他说:‘嗳,我 不愿意闲着,刷兔子什么的,我早学会了。’为了盘牛奶棚,我 签了一些期票给葛拉多……你认得葛拉多吗,先生?” “朋友,我没时间听你呀。快点告诉我,上校怎么样使你下 不了台?” “先生,他使我下不了台是千真万确的事,正如我叫做韦 尼奥一样的千真万确,我的女人还为此哭了呢。他从邻居那儿 知道我们的债票到期了,一个子儿都没着落。老军人一句话不 说,候着债主上门,拿你给他的钱一古脑儿把期票付清了。你 看他多厉害!我跟我老婆眼看可怜的老人连烟草都没有了,他 硬压着自己,酋掉了。本来嘛,他每天早上已经有了雪茄!真 的,我宁可把自己卖掉的……我们受不了!他说你是个好人, 所以我想拿铺子作抵押,向你借三百法郎,让我们替他缝些衣 服,买些家具。他以为替我们还了债!唉,谁知他反倒叫我们 欠了新债……还叫我们心里受不了!他不应该丢我们的睑,伤 我们的心;那还成为朋友吗?你放心,我路易·韦尼奥宁可再 人间喜剧第五卷 去当兵,决不赖你的钱……” 但维尔看了看鲜货商,往后退了几步,把屋子,院子,垃 圾,马房,兔子,孩子,重新瞧了一眼,心里想:“据我看,一个人 要有德行,主要是占有产业的欲望不能太强。” “好罢,你要三百法郎,给你就是了,再多一些也行。但这 不是我给的。上校有的是钱,很有力量帮助你,我不愿意抢掉 他这点儿乐趣。” “他是不是不久就有钱了?” “当然。” “啊,天哪,我女人知道了才高兴呢!” 鲜货商说着,棕色的睑似乎舒坦了些。 但维尔一边踏上两轮车,一边想:“现在让我到敌人那儿 去走一遭。别泄露我们手里的牌,要想法看到她的,先下手为 强。第一得吓她一吓。她是个女人,女人最怕的是什么呢?对 啦,女人只怕……” 他把伯爵夫人的处境推敲之下,象大政治家设计划策,猜 度敌国的内情一样出神了。诉讼代理人不就是处理私事的政 治家吗?现在我们必须对费罗伯爵夫妇的情形有所了解,才能 领会但维尔的天才。 费罗伯爵是从前巴黎高等法院一个法官的儿子,恐怖时 期流亡在国外,逃了命,却丢了财产。他在执政时期回国,守着 父亲在大革命以前来往的小圈子,始终拥护路易十八的利益。 所以在圣日耳曼区的贵族中,费罗属于很清高的不受拿破仑 引诱的一派。他那时还没有头衔,但才能出众的名气已经使他 成为拿破仑勾引的对象。拿破仑笼络贵族阶级的成功往往不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下于战场上的成功。人家告诉费罗,说他的头衔可以恢复,没 有标卖的财产可以发还,将来还有入阁和进参议院的希望。可 是皇帝的努力终于白费。在夏倍伯爵阵亡的时期,费罗先生是 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没有财产,身段很好,在圣日耳曼区很 走红,被认为是后起之秀。另一方面,夏倍伯爵夫人在清算亡 夫遗产的过程中得了不少利益,孀居十八个月以后,每年的进 款有四万法郎之多。她和青年伯爵的结合,也在圣日耳曼区的 各党派意料之中。拿破仑素来希望自己的部下与贵族阶级通 婚,对夏倍太太的再醮自然很满意,便把上校遗产中应当归公 的一份退还给她。但拿破仑借此拉拢的心思仍旧落了一个空。 费罗太太不但热爱她年轻的情人,而且想到能踏进那个虽然 受了委屈,但始终控制着帝国宫廷的高傲的社会,也很得意。 这门亲事既满足了她的热情,也满足了她各方面的虚荣心。她 快要一变而为名门淑女了。等到圣日耳曼区的人知道青年伯 爵的婚姻并非对贵族阶级的叛变,所有的沙龙立刻对他的太 太表示欢迎。然后是王政复辟的时期。费罗伯爵的政治前程, 发展并不太快。他很明白路易十八的政治环境受着许多限制, 也深知内幕情形,等着大革命造成的缺口慢慢的合拢。路易十 八说的这句话虽然被自由分子嘲笑,的确有它的政治意义。这 个故事开场的时候帮办所引用的那一段诏书,把费罗伯爵的 两处森林,一块田产,都发还了。那些产业在公家代管期间价 值大为提高。如今他虽则身为参议官兼某一个部的署长,自认 为还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端。 因为雄心勃勃而忙得不得了,他雇着一个秘书,把一切私 人事务都交给他办。那秘书叫做德贝克,是个破产的诉讼代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人,精明透顶,凡是司法界的门道,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狡狯 的讼师很明白自己在伯爵家的地位,为了前途不敢不老实。他 照顾东家的财产简直无微不至,希望日后靠他的势力谋个缺 分。他的行事和过去截然不同,以致大家认为他从前的坏名声 是受人阴损。伯爵夫人天生聪明机警,那是所有的妇女都有的 长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她猜透了总管的心,暗中把他监视 着,又调度得很巧妙,使他甘心情愿的卖力,增加她那分私产。 她叫德贝克相信费罗先生是抓在她手里的,只要他一心一意 的忠于她的利益,将来准可以到第一等的大城市里去当个初 级法院的庭长。一朝有了一个终身职的差事,他就能结一门好 亲事;以后当选了议员,更可以觊觎政治上的高位;这样的诺 言当然使德贝克成为伯爵夫人的死党了。王政复辟的最初三 年,一般手段高明的人利用房产的涨价与交易所的波动赚了 不少钱:这种机会,伯爵夫人靠了德贝克的力量,一个都没错 过,轻而易举把财产增加了三信,尤其因为在伯爵夫人眼里, 只要能赶快发财,什么手段都是好的。她拿伯爵在各衙门领的 薪水派作家用,把产业的收入存在一边生利;德贝克只帮她在 这方面出主意,决不推敲她的动机。象他那一类的人,直要一 件事攸关自己的利益,才肯费心去推究内幕。先是他对于大多 数巴黎女子都有的黄金饥渴病觉得很容易找出理由,其次,伯 爵的野心需要极大的家私作后盾,因此总管有时候以为伯爵 夫人的贪得无厌,是表示她对一个始终热爱的男人的忠诚。其 实她把真正的用意深藏在心坎里。那是她生死攸关的秘密,也 是这个故事的关键。一八一八年初,王政复辟的基础表面上很 稳固了,它的大政方针,据一般优秀人士所了解的,应当替法 人间喜剧第五卷 国开创一个繁荣的新时代;于是巴黎社会的面目跟着改变了。 费罗伯爵夫人的婚姻无意中使爱情、金钱、野心三者都得到了 满足。年纪还轻,风韵犹存,她变了一位时髦太太,经常出入宫 廷。本身有钱,丈夫有钱,而且是王上的亲信,被誉为保王党中 最有才干的人物之一,早晚有当部长的希望。她既是贵族阶级 的一分子,自然分享到贵族的光华。在这个万事如意的局面 中,她精神上却长着一个癌。男人的某些心思不管掩藏得如何 周密,总是瞒不过女人的。路易十八第一次回来的时候Ⅲ,费 罗伯爵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婚姻。先是夏倍上校的寡妇没有替 他拉上豪门贵喊的关系,使他在到处都是暗礁与敌人的生涯 中孤立无援。其次,在他能够用冷静的头脑观察妻子的时间, 或许还发见她有些教育方面的缺陷,不宜于做他事业上的帮 手。他批评塔莱朗的婚姻的一句话,使伯爵夫人看透了他的 心,就是说如果他现在要结婚的话,对象决不会是费罗太太。 丈夫心里有这种遗憾,世界上哪个妻子肯加以原谅呢?侮辱, 叛变,遗弃,不是都有了根苗吗?假定她怕看到前夫回来,那么 后夫的那句话岂非更犯了她的心病?她早知道夏倍活着而置 之不理;后来没再听见他的名字,以为他和布坦两人跟着帝国 的鹰旗在滑铁卢同归于尽了。虽然如此,她还是决意用最有力 量的锁链,黄金的锁链,把伯爵拴在手里,希望凭着巨大的资 财,使她第二次的婚约无法解除,万一夏倍上校再出现的话。 而他居然出现了。她倒是弄不明白,她所担心的那场斗争怎么 还没爆发。或许是痛苦,疾病,替她把这个人解决了。或许他 ①一八一四年拿破仑逊位时,路易十八回国即王位,百日皇朝时又逃亡。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发了疯,由沙朗通收管去了。她不愿意把心事告诉德贝克或警 察局,免得授人把柄或者触发那件祸事。巴黎不少妇女都象费 罗太太一样,不是天天跟恶魔作伴,便是走在深渊边上;她们 尽量把创口磨成一个肉茧,所以还能嬉笑玩乐。 两轮车到了沼地街费罗公馆门口,但维尔从沉思默想中 醒来,对自己说着:“费罗伯爵的情形真有点儿古怪。有这么多 钱,又受到王上的宠幸,怎么至今还没进贵族院?固然,象葛朗 利厄太太和我说的,这可能表示他有心配合王上的政策,以爱 惜爵位的方式抬高贵族院的声价。并且一个高等法院法官的 儿子,也没资格与克里庸和罗昂等等那些勋贵后裔相提并论。 费罗伯爵要进贵族院决不能大张旗鼓,惹人注目。但若他能离 婚,再娶一个没有儿子的老参议员的女儿,不是就能以继承人 的地位一跃而为贵族院议员,免得王上为难了吗?”但维尔一 边走上台阶一边想:“哼,不错,这一点倒大可以拿来恐吓伯爵 夫人。” 但维尔无意之间击中了费罗太太的要害,摸到她那个刻 骨铭心的毒癌。她接见他的屋于是一间精雅的冬季餐厅;她正 在用早点,旁边有一根钉着铁档的柱子拴着一只猴子,让她逗 着玩儿。伯爵夫人穿着一件很漂亮的梳妆衣,便帽底下拖出几 个随便束着的头发卷,显得很精神。她容光焕发,笑容可掬。金 器,银器,嵌螺钿的杯盘,在她餐桌上发光,周围摆着几个精美 的磁盆,种着名贵的花草。夏倍伯爵的女人靠了夏倍的遗产, 生活豪华,站在社会的峰尖上;可怜的老头儿却在鲜货商家里 和牲口家禽住在一块;代理人看了不由得私下想道: “由此可以得到一个结论:一个俊俏的女人,决不肯把一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个穿旧卡列克,戴着野草般的假头发,脚上套着破靴子的老头 儿,再认作丈夫;哪怕过去是她的情人也不相干。” 大半的巴黎人家尽管用多多少少的谎话遮掩自己的生 活,也瞒不过一个以地位关系而能看到事实的人;所以但维尔 当下堆着一副狡猾而尖刻的笑容,表示半感慨半嘲弄的心情。 “但维尔先生,你好!”伯爵夫人说着,继读拿咖啡喂她的 猴子。 但维尔听她招呼的口气那么轻浮,觉得很刺耳,便直捷了 当的和她说:“太太,我是来跟你谈一件相当严重的事的。” “啊,遗憾得很。伯爵不在家呢……” “我觉得幸运得很,太太。他要是参加我们的谈话,那才是 遗憾呢。并且我从德贝克那儿知道,你喜欢自己的事自己了, 不愿意打搅伯爵的。” “那么我叫人把德贝克找来罢。” “他虽然能干,这一回也帮不了你的忙。太太,你只要听我 一句话就不会再嘻嘻哈哈了。夏倍伯爵的确没有死。” “难道这种荒唐话就能使我不再嘻嘻哈哈了吗?”她说着, 大声的笑了。 可是但维尔目不转睛的瞪着她,明亮的眼神仿佛看透了 她的心事,伯爵夫人的态度便突然软化了。 “太太,”他冷冷的用着又严肃又尖锐的口气,“你还不知 道你冒的危险有多大呢。不消说,全部文书都是真实的,确定 夏倍伯爵没有死的证件都是可靠的。你一向知道我不是接受 无根无据的案子的人。我们申请撤销死亡登记的时候,倘若你 出来反对,这第一场官司你就非输不可;而我们赢了第一审,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以后的几审也就赢定了。” “那么你还预备跟我谈些什么呢?” “既不谈上校,也不谈你。有些风雅的律师,拿这件案子里 奇奇陉怪的事实,加上你再醮以前收到前夫的几封信,很可能 作成一些有趣的节略;可是我也不预备和你谈这种问题。” “这简直是胡扯!”她装腔作势,尽量拿出恶狠狠的神气, “我从来没收到夏倍伯爵的信;并且谁要自称为上校,他准是 个骗子,苦役监里放出来的囚犯,象柯瓦涅尔Ⅲ之类。单是想 到这种事就叫人恶心。先生,你以为上校会复活吗?他阵亡以 后,波拿巴正式派副官来慰问我,国会批准三千法郎抚恤金, 我至今还在支领。自称为夏倍上校的人,不管过去有多少,将 来还有多少,我都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不睬他们。” “太太,幸亏今天只有咱们两人,你尽可以自由扯谎,”但 维尔冷冷的说着,有心刺激伯爵夫人,认为她一怒之下可能露 出些破绽来;这是诉讼代理人的惯技,敌人或当事人尽管发脾 气,他们总是声色不动。他临时又想出一个圈套,叫她明白自 己弱点很多,不堪一击;便私忖道:“好,咱们来见个高低 罢。”——接着他高声说:“太太,送达第一封信的证据,是其中 还附有证券……” “噢!证券吗?信里可没有什么证券。” 但维尔微微一笑:“原来这第一封信你是收到的。你瞧,一 个诉讼代理人随便唬你一下,你就中了计,还自以为能跟司法 当局斗吗?……” ①见本卷第1 60页注①。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伯爵夫人的睑一忽儿红一忽儿白,用手遮住了。然后她把 羞愧的情绪压了下去,恢复了象她那等女人的天生的镇静。 “既然你作了自称为夏倍的人的代理人,那么请你……” “太太,”但维尔打断了她的话,“我现在除了当上校的代 理人之外,同时仍旧是你的代理人。象你这样的大主顾,我肯 放弃吗?可是你不愿意听我的话呀……” “那么先生,你说罢,”她态度变得很殷勤了。 “你得了夏倍伯爵的财产,却给他一个不理不睬。你有了 巨万家私,却让他在外边要饭。太太,案情本身既然这样动人, 律师的话自然动人了:这件案子里头,有些情节可能引起社会 公愤的。” 伯爵夫人被但维尔放在火上一再烧烤,不由得心烦意躁。 她说:“可是先生,即使你的夏倍真的没死,法院为了我的孩子 也会维持我跟费罗伯爵的婚姻,我只要还夏倍二十二万五千 法郎就完了。” “太太,关于感情的问题,我们不知道将来法院怎么看法。 一方面固然有母亲与孩子的问题,另一方面,一个受尽苦难的 男人,被你一再拒绝而磨得这样衰老的男人,同样成为问题。 叫他哪儿再去找个妻子呢?那些法官能够作违法的判决吗?你 和上校的婚姻使他对你有优先权。不但如此,一朝人家用丑恶 的面貌来形容你的时候,你还会碰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敌人。太 太,这就是我想替你防止的危险。” “一个意想不到的敌人!谁?” “就是费罗伯爵,太太。” “费罗先生太爱我了,对他儿子的母亲太敬重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但维尔打断了她的话:“诉讼代理人是把人家的心看得雪 亮的,你这些废话都甭提啦。此刻费罗先生决没意思跟你离 婚,我也相信他非常爱你;但要是有人跟他说,他的婚姻可能 宣告无效,他的太太要在公众眼里成为罪大恶极的女人……” “那他会保护我的。” “不会的,太太。” “请问他有什么理由把我放弃呢,先生?” “因为他可以娶一个贵族院议员的独养女儿,那时只要王 上一道诏书,就好把贵族院的职位转移给他……” 伯爵夫人听着睑色变了。 但维尔心上想:“行啦,被我抓住了!可怜的上校,你官司 赢定啦。”——然后他高声说道:“并且费罗先生那么办,心里 也没什么过不去;因为一个光荣的男人,又是将军,又是伯爵, 又是荣誉勋位二级获得者,决非等闲之辈;倘使这个人向他要 回太太的话……” “得了,得了,先生!”她说,“你永远是我的代理人。请你告 诉我应当怎办?” “想法和解呀!” “他是不是还爱我呢?”她问。 “我不信他不爱你。” 听到这句话,伯爵夫人马上把头抬了起来,眼中闪出一道 表示希望的光;或许她想用一些女人的诡计,利用前夫的爱情 来赢她的官司。 “太太,究竟要我们把公事送给你呢,还是你愿意到我事 务所来商订和解的原则,我等候你的吩咐,”但维尔说着,向伯 人间喜剧第五卷 爵夫人告辞了。 但维尔访问上校和费罗太太以后一星期,六月里一个晴 朗的早上,被命运拆散的一对夫妇,从巴黎的两极出发,到他 们共同的代理人那儿相会。 但维尔预支给夏倍上校的大量金钱,使他能够把衣衫穿 得跟身分相称。阵亡军人居然坐着一辆挺干净的两轮车,戴着 一副与面貌相配的假头发,穿着蓝呢衣服,白衬衫,领下挂着 荣誉勋位二级的大红缓带。生活优裕的习惯一恢复,当年那种 威武的气概也跟着恢复了。他身子笔直,容貌庄严而神秘,活 现出愉快和满怀希望的心情,睑不但变得年轻,而且用画家的 术语来说,更丰满了。在他身上,你再也找不出穿破卡列克的 夏倍的影子,正如一枚新铸的四十法郎的金洋决不会跟一个 铜子儿相象。路上的人看到了,很容易认出他是我们帝国军中 的遗老,是那些英雄之中的一个;国家的光荣照着他们,他们 也代表国家的光荣,好比阳光底下的镜子把太阳的每一道光 芒都反射出来。这般老军人每个都等于一幅画,同时也等于一 部书。 伯爵从车上跳下来走进但维尔家的时候,动作的轻灵不 下于青年人。他的两轮车刚掉过车身,一辆漆着爵徽的华丽的 轿车也跟着赶到了。车中走下费罗伯爵夫人,装束非常朴素, 但很巧妙的衬托出年轻的身腰。她戴着一顶漂亮的小帽子,周 围缀着蔷薇花,象捧云托月似的使她睑蛋的轮廓不太清楚,而 神态更生动。两个当事人都变得年轻了,事务所却还是老样 子,和这个故事开场的时候所描写的没有分别。西蒙南吃着早 点,肩膀靠在打开的窗上,从四周都是黑沉沉的房屋而只给院 人间喜剧第五卷 子留出的空隙中,眺望着蓝天。 他忽然嚷道:“啊!夏倍上校变了将军,挂着红带了:谁愿 意赌东道请看戏吗?” “咱们的老板真会变戏法,”高德夏说。 “这一回大家不跟他开玩笑了吗?”德罗什问。 “放心,他的妻子,费罗伯爵夫人,会要他的!”布卡尔回 答。 高德夏又道:“那么伯爵夫人要服侍两个丈夫了,可不 是?” “噢,她也来了!”西蒙南嚷着。 这时上校走进事务所,说要见但维尔先生。 “他在里头呢,伯爵,”西蒙南告诉他。 “原来你耳朵并不聋,小电!”夏倍扯着跳沟的耳朵拧了一 把,叫那些帮办看着乐死了,哈哈大笑,同时也打量着上校,表 示对这个怪人好奇到极点。 费罗太太进事务所的时候,夏倍伯爵正在但维尔的办公 室里。 “喂,布卡尔,这一下老板办公室里可要来一幕精采的戏 文啦!那位太太不妨双日陪费罗伯爵,单日陪夏倍伯爵。” “逢到闰年,这笔账可以轧平了,”高德复接着说。 “诸位,别胡扯了,人家听得见的,”布卡尔很严厉的喝阻, “象你们这样把当事人打哈哈的事务所,从来没见过。” 伯爵夫人一到,但维尔就把上校请到卧房去坐。 他说:“太太,因为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和夏倍伯爵见面,我 把你们俩分开了。倘若你喜欢……”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先生,多谢你这么体贴。” “我拟了一份和解书的稿子,其中的条款,你和夏倍先生 可以当场磋商;两方面的意思由我居间传达。” “好罢,先生,”伯爵夫人作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 但维尔念道: “立协议书人甲方:亚森特,别号夏倍,现封伯爵,陆军少 将,荣誉勋位二级获得者;住巴黎小银行家路; 乙方:萝丝·沙波泰勒,为甲方夏倍伯爵之妻……” 伯爵夫人插言道:“开场的套头不用念了,单听条文罢。” “太太,”代理人回答,“开场的套头很简短的说明你们双 方的地位。然后是正文。第一条,当着三个见证,——其中两 位是公证人,一位是你丈夫的房东,做鲜货买卖的,我已经关 照他严守秘密,——你承认甲方是你的前夫夏倍伯爵;确定他 身分的文书,由你的公证人克罗塔另行办理。 “第二条,甲方为顾全乙方幸福起见,除非在本和解书规 定的情形之下,自愿不再实行丈夫的权利。”但维尔念到这儿 又插进两句:“所谓本和解书规定的情形,就是乙方不履行这 个秘密文件中的条款。——其次,甲方同意与乙方以友好方 式,共同申请法院撤销甲方之死亡登记,及甲方与乙方之婚 约。” 伯爵夫人听了很诧异,说道:“这一点对我完全不合适,我 不愿意惊动法院。你知道为什么。” 代理人声色不动,照旧往下念: “第三条,乙方自愿每年以二万四千法郎交与甲方夏倍伯 爵;此项终身年金由乙方以购买政府公债所生之利息支付;但 人间喜剧第五卷 甲方死亡时,本金仍归乙方所有……” “那太贵了!”伯爵夫人说。 “你能花更低的代价成立和解吗?” “也许。” “太太,那么你要怎办呢?” “我要……我不要经过法院;我要……” “要他永远做死人吗?”但维尔顶了一句。 “先生,倘若要花二万四的年金,我宁可打官司……” “好,咱们打官司罢,”上校用他那种调门很低的声音嚷 道。他突然之间打开房门站在他女人面前,一手插在背心袋 里,一手指着地板。因为想起了痛苦的往事,他这姿势格外显 得悲壮。 “真的是他!”伯爵夫人私下想。 老军人接着又道:“哼,太贵了!我给了你近一百万,你却 眼看我穷途潦倒,跟我讨价还价。好罢,现在我非要你不可了, 既要你的财产,也要你的人。咱们的财产是共有的,咱们的婚 约还没终止……” 伯爵夫人装作惊讶的神气,嚷道:“这一位又不是夏倍上 校喽。” “啊!”老人带着挖苦得很厉害的口吻,“你要证据吗?我当 初是在王宫市场把你找来的……” 伯爵夫人马上变了睑色。老军人看到自己从前热爱的女 人那么痛苦,连胭脂也遮不了惨白的睑色,不由得心中一动, 把话咽住了。但她睁着恶毒的眼睛瞪着他,于是他一气之下, 又往下说道: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原来在……” “先生,我受不了,”伯爵夫人对代理人说,“让我走罢。我 不是到这儿来听这种下流话的。” 她站起身子走了。但维尔跟着冲出去。伯爵夫人象长了 翅膀似的,一霎眼就飞掉了。代理人回到办公室,看见上校气 坏了,在屋子里大踏步踱着。 他说:“那个时候一个人讨老婆是不管出身的;我可是拣 错了人,被她的外表骗过去了;谁知她这样的没心没肝。” “唉,上校,我不是早告诉你今天别来吗?现在我相信你真 是夏倍伯爵了。你一出现,伯爵夫人浑身一震:我把她的思想 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你的官司输定了,你太太知道你面目全 非,认不得了。” “那我就杀了她……” “发疯!这不是把你自己送上断头台吗?说不定你还杀不 了她!一个人想杀老婆而没杀死,才是大笑话呢。让我来补救 罢,大孩子!你先回去,诸事小心;她很可能安排一些圈套,送 你上沙朗通的。我要立刻把公事送给她,以防万一。” 可怜的上校听从了恩人的吩咐,结结巴巴说了几句抱歉 的话,出门了。他慢吞吞的走下黑暗的楼梯,憋着一肚子郁闷, 被刚才那一下最残酷、把他的心伤得最厉害的打击压倒了。走 到最后一个楼梯台,他听见衣衫塞率的声音,忽然太太出现 了。 “跟我来,先生,”她上来挽着他的手臂;那种姿势他从前 是非常熟悉的。 伯爵夫人的举动和一下子又变得温柔的口吻,尽够消释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上校的怒意,把他带到车子旁边。 跟班的放下踏级,伯爵夫人招呼上校道:“喂,上车罢!” 于是他象着了魔似的,挨着妻子坐在轿车里。 “太太上哪儿去?”跟班的问。 “上格罗莱。” 驾车的马开始奔驰,穿过整个巴黎城。 “先生……”伯爵夫人叫出这两个字的声音是浪露人生最 少有的情绪的声音,表示身心都在震颤。 在这种时候,一个人的心,纤维,神经,面貌,肉体,灵魂, 甚至每个毛孔都在那里抖动。我们的生命似乎不在自己身上 了;它跑在身外跳个不停,好象有瘟疫一般的传染性,能借着 目光,音调,手势,去感应别人,把我们的意志去强制别人。老 军人仅仅听她叫出可怕的“先生”二字,就打了一个寒噤。那两 字同时包含责备,央求,原谅,希望,绝望,询问,回答的意味, 简直包括一切。能在一言半语之间放进那么多意思那么多感 情的,必然是高明的戏子。一个人所能表达的真情实意往往是 不完全的,真情决不整个儿显露在外面,只让你揣摩到内在的 意义。上校对于自己刚才的猜疑,要求,发怒,觉得非常惭愧, 便低着头,不愿意露出心中的慌乱。 伯爵夫人略微歇了一会,又道:“先生,我一看见你就认出 来了!” “罗西纳,”老军人回答,“你这句话才是唯一的止痛膏,能 够使我把过去的苦难忘了的。” 他象父亲对女儿一般抓着妻子的手握了握,让两颗热泪 掉在她手上。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先生,你怎么没想到,以我这样为难的处境,在外人面前 怎么受得了!即使我的地位使我睑红,至少让我只对自己人睑 红。这一段秘密不是应当埋在我们心里的吗?希望你原谅我 对夏倍上校的苦难表面上不理不睬。我觉得我不应该相信他 还活着。”她看到丈夫睑上有点儿质问的表情,便赶紧声明: “你的信是收到的;但收到的时候和埃洛战役已经相隔十三个 月,又是被拆开了的,脏得要命,字也不容易认。既然拿破仑已 经批准我再嫁的婚约,我就认为一定是什么坏蛋来耍弄我。为 了避免扰乱费罗伯爵的心绪,避免破坏家庭关系,我不得不防 有人假冒夏倍。你说我这么办对不对?” “不错,你是对的;我却是个傻子,畜生,笨伯,没把这种局 面的后果细细想一想。”上校说着,看见车子经过小圣堂门,便 问:“咱们到哪儿去呢?” “到我的乡下别墅去,靠近格罗莱,在蒙摩朗西盆地上。先 生,咱们在那儿可以一同考虑怎么办。我知道我的责任,我在 法律上固然是你的人,但事实上不属于你了。难道你愿意咱们 俩成为巴黎的话柄吗?这个局面对我简直是桩大笑话,还是别 让大众知道,保持咱们的尊严为妙。”她对上校又温柔又凄凉 的瞟了一眼,接着说:“你还爱着我;可是我,我不是得到了法 律的准许才另外结婚的吗?处于这个微妙的地位,我冥冥中听 到一个声音,教我把希望寄托在你的慷慨豪侠上面,那是我素 来知道的。我把自己的命运交在你一个人手里,只听凭你一个 人处理:这算不算我错了呢?原告和法官,请你一个人兼了罢。 我完全信托你高尚的心胸。你一定能宽宏大量,原谅我无心的 过失所促成的后果。因此我敢向你承认,我是爱费罗先生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也自认为有爱他的权利。我在你面前说这个话并不睑红;即使 你听了不舒服,可并不降低我们的人格。我不能把事实瞒你。 当初命运弄人,使我做了寡妇的时候,我并没有身孕。” 上校对妻子做了个手势,意思要她别往下说了。车子走了 一里多路,两人没交换一句话。夏倍仿佛看到两个孩子就在面 前。 “罗西纳!” “怎么呢?” “死人不应该复活,是不是?” “噢!先生,哪里,哪里!别以为我忘恩负义。可是你离开 的时候留下的妻子,你回来的时候她不但再嫁了,而且做了母 亲。虽然我不能再爱你,但我知道受你多少恩惠,同时我还有 象女儿对父亲那样的感情奉献给你。” “罗西纳,”老人用温柔的声调回答,“现在我一点不恨你 了。咱们把一切都忘了罢。”说到这里,他微微笑了笑,那种『二 慈的气息永远是一个人心灵高尚的标记,“我不至于那么糊 涂,硬要一个已经不爱我的女人假装爱我。” 伯爵夫人瞅了他一眼,不胜感激的表情使可怜的夏倍几 乎愿意回进埃洛的死人坑。世界上真有些人抱着那么伟大的 牺牲精神,以为能使所爱的人快乐便是自己得了酬报。 “朋友,这些事等咱们以后心情安定的时候再谈罢,”伯爵 夫人说。 于是两人的谈话换了一个方向,因为这问题是不能长久 谈下去的。虽然夫妻俩或是正式的,或是非正式的,常常提到 他们古怪的局面,一路上倒也觉得相当愉快,谈着过去的夫妇 人间喜剧第五卷 生活和帝政时代的旧事。伯爵夫人使这些回忆显得甜蜜可爱, 同时在谈话中加进一点必不可少的惆怅的情调,维持他们之 间的庄严。她只引起对方旧日的爱情,而并不刺激他的欲念; 一方面尽量让前夫看到她内心的境界给培养得多么丰富,一 方面使他对于幸福的希冀只限于象父亲见着爱女一般的快 慰。当年上校只认识一个帝政时代的伯爵夫人,如今却见到一 个王政复辟时代的伯爵夫人。最后,夫妇俩穿过一条横路到一 个大花园;花园的所在地是马尔让西高岗与美丽的格罗莱村 子之间的一个小山谷。伯爵夫人在这儿有一所精雅的别庄;上 校到的时候,发见一切布置都是预备他夫妇俩小住几天的。苦 难好比一道神奇的侍篆,能加强我们的天性,使猜忌与凶恶的 人愈加猜忌愈加凶恶,慈悲的人愈加慈悲。 以上校而论,不幸的遭遇反倒使他心肠更好,更愿意帮助 人。女性的痛苦,多半的男子是不知道它的真相的,这一下上 校可是体会到了。但他虽则胸无城府,也不由得和妻子说: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觉得放心吗?” “放心的,倘若在跟我打官司的人身上,我还能找到夏倍 上校的话。” 她回答的神气装得很真诚,不但祛除了上校心里那个小 小的疑团,甚至还使他暗中惭愧,觉得不应该起疑。一连三天, 伯爵夫人对待前夫的态度好得无以复加。她老是那么温柔,那 么体贴,仿佛要他忘掉过去所受的磨折,原谅她无意中(照她 自己的说法)给他的痛苦。她一边表现一种凄凉抑郁的情绪, 一边把他素来欣赏的风度尽量拿出来;因为有些姿态,有些感 情的或精神的表现,是我们特别喜欢而抵抗不了的。她要使他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关切她的处境,惹动他的柔情,以便控制他的思想而称心如意 的支配他。 她决意要不顾一切的达到目的,只是还没想出处置这男 人的方法,但要他在社会上不能立足是毫无问题的。 第三天傍晚,她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战略结果如何,觉得心 乱如麻,无论如何努力,面上总是遮盖不了。为了松动一下,她 上楼到自己屋里,对书桌坐着,把在上校面前装作心情安定的 面具拿了下来,好比一个戏子演完了最辛苦的第五幕,半死不 活的回到化装室,把截然不同的面目留在舞台上。她续完了一 封写给德贝克的信,要他上但维尔那边,以她的名义把有关夏 倍上校的文件抄来,然后立刻赶到格罗莱看她。刚写完,她听 见走廊里有上校的脚声,原来他是不放心而特意来找她的。 她故意高声自言自语:“唉!我要死了才好呢!这局面真 受不了……” “啊,怎么回事呀?”老人问。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她站起来,离开上校下楼去,偷偷把信交给贴身女仆送往 巴黎,面交德贝克,等他看过了还得把原信带回。然后伯爵夫 人到一个并不怎么偏僻的地方拣一张凳子坐下,使上校随时 能找到她。果然上校已经在找她了,便过来坐在她身边。 “罗西纳,你怎么啦?” 她不作声。傍晚的风光幽美恬静,那种说不出的和谐使六 月里的夕照格外韵味深长。空气清新,万籁俱寂,只听见花园 深处有儿童笑语的声音,给清幽的景色添上几段悦耳的歌曲。 “你不回答我吗?”上校又问了一声。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的丈夫……”伯爵夫人忽然停下,做了一个手势,红着 睑问:“我提到费罗伯爵该怎么称呼呢?” “就说你的丈夫罢,可怜的孩子;他不是你两个孩子的父 亲吗?”上校用慈祥的口吻回答。 她说:“倘若费罗先生问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倘若他知道 我跟一个陌生人躲在这里,我对他怎么交代?”然后又拿出非 常庄严的态度:“先生,请你决定罢,我准备听天由命了……” 上校抓着她的手:“亲爱的,为了你的幸福,我已经决定牺 牲自己……” 她浑身抽搐了一下,嚷道:“那不行。你想,你所谓牺牲是 要把你自己否定,而且要用切实的方式……” “怎么,我的话还不足为凭吗?” 切实二字直刺到老人心里,使他不由自主的起了疑心。 他对妻子瞅了一眼,她睑一红,把头低下了;而他也生怕 自己会瞧她不起。伯爵夫人素来知道上校慷慨豪爽,毫无虚 假,惟恐这一下把这血性男子的严格的道德观念伤害了。双方 这些感想不免在他们额上堆起一些乌云,但由于下面一段插 曲,两人之间的关系马上又变得和谐了。事情是这样的:伯爵 夫人听到远远有一声儿童的叫喊,便嚷道: “于勒,别跟妹妹淘气!” “怎么!你的孩子在这里吗?”上校问。 “是的,可是我不许他们来打扰你。” 老军人从这种殷勤的措置咂摸出女性的体贴和用心的细 腻,便握着伯爵夫人的手亲了一下。 “让他们到这儿来罢,”他说。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小女孩子跑来告状,说她哥哥捣乱: “妈妈!” “妈妈!” “他把我……” “她把我……” 两个孩子一齐向母亲伸着手,嘁嘁喳喳的闹成一片,等于 突然展开了一幅美妙动人的图画。 伯爵夫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可怜的孩子!唉,要离开 他们了!法院将来判给谁呢?母亲的心是分割不开的,叫我怎 么放得下呢?” “是您怄妈妈哭的吗?”于勒怒气冲冲的问上校。 “别多嘴,于勒!”母亲很威严的把他喝住了。 两个孩子不声不响的站在那里,一忽儿瞧瞧母亲,一忽儿 瞧瞧客人,好奇的神色非言语所能形容。 “噢!”她又说,“倘若要我离开伯爵而让我保留孩子,那我 不管什么也就忍受了……” 这句攸关大局的话使她全部的希望都实现了。 “对!”上校好象是把心里想了一半的话接下去,“我早说 过了;我应该重新钻下地去。” “我怎么能接受这样的牺牲呢?”伯爵夫人回答,“固然有 些男人为了挽救情妇的名誉不惜一死,但他们只死一次。你却 是每天都受着死刑!那断断使不得!倘若只牵涉到你的生命 倒还罢了;可是要你签字声明不是夏倍上校,承认你是个冒名 的骗子,牺牲你的名誉,从早到晚的向人说谎……噢,一个人 无论怎么牺牲也不能到这个地步。你想想罢!那怎么行!要 人间喜剧第五卷 没有这两个可怜的孩子,我早跟你逃到天涯地角去了……” “嗳,”夏倍说,“难道我不能在这儿待下去,装作你的亲 戚,住在你那个小楼里吗?我已经老朽无用,象一尊废炮,只要 一些烟草和一份《宪政报》就行了。” 伯爵夫人哭得象泪人儿一般。两人你推我让,争着要牺牲 自己,结果是军人得胜了。一天傍晚,在暮色苍茫,万籁俱寂的 乡间,眼看孩子们绕在母亲膝下,宛然是一幅融融泄泄的天伦 图的时候,老军人感动得忍不住了,决意回到坟墓中去,也不 怕签署文件,切切实实的否定自己了。他问伯爵夫人应当怎办 才能一劳永逸的保障她家庭的幸福。 她回答说:“随你怎办罢!我声明决不参加这件事。那是 不应该的。” 德贝克已经到了几天,依照伯爵夫人的吩咐,居然和老军 人混得很好,得到了他的信任。第二天早上,夏倍伯爵和他两 人一同出发到圣勒L_塔韦尼去。德贝克已经委托那边的公证 人替夏倍拟好一份声明书,可是措辞那么露骨,老军人听完条 文马上跑出事务所,嚷道: “该死!该死!那我不成了个小丑吗?不是变了个骗子吗?” “先生,”德贝克和他说,“我也不劝你立刻签字。换了我, 至少要伯爵夫人拿出三万法郎年金,那她一定给的。” 上校象正人君子受了污辱一般,睁着明亮的眼睛把老奸 巨猾的坏蛋瞪了一眼,赶紧溜了,胸中被无数矛盾的情绪搅得 七上八下。他又变得猜疑了,一忽儿愤慨,一忽儿冷静。 他终于从围墙的缺口中进入格罗莱的花园,慢吞吞的走 到一个可以望见圣勒塔韦尼大路的小亭子里歇息,预备在 人间喜剧第五卷 那儿仔细想一想。园子里的走道铺的不是细石子,而是一种红 土。伯爵夫人坐在上头一个小阁的客厅内,没听见上校回来; 她专心一意想着事情的成功,完全没留意到丈夫那些轻微的 声响。老人也没发觉妻子坐在小阁上。 伯爵夫人从隔着土沟的篱垣上面,望见总管一个人在路 上走回来,便问:“喂,德贝克先生,他字签了没有?” “没有,太太。他不知跑哪儿去了。老马居然发起性子来 了。” 她说:“那么就得送他上沙朗通,既然我们把他抓在手 ±。 上校忽然象年轻人一样的矫捷,纵过土沟,一霎眼站在总 管面前,狠狠的打了他两个嘴巴,那是德贝克一生挨到的最精 采的巴掌。同时夏倍又补上一句: “要知道老马还会踢人呢!” 胸中的怒气发泄过了,上校觉得再没气力跳过土沟。赤裸 裸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伯爵夫人的话和德贝克的回答,暴露 了他们的阴谋。所有的体贴,照顾,原来都是钓他上钩的饵。沙 朗通这个字好比一种烈性的毒药,使老军人精神与肉体的痛 苦一刹那间都恢复了。他从园子的大门里走向小亭子,步履蹒 跚,象一个快倒下来的人。可见他是永远不得安静的了!从此 就得跟这女人开始一场丑恶的斗争;正如但维尔所说的,成年 累月的打着官司,在悲痛中煎熬,每天早上都得喝一杯苦水。 而可怕的是:最初几审的讼费哪儿去张罗呢?他对人生厌恶透 了:当时旁边要有水的话,他一定跳下去的了,有手枪的话一 定把自己打死的了。然后他变得游移不定,毫无主意;这种心 人间喜剧第五卷 情,从但维尔在鲜货商家里和他谈过话以后,就已经动摇了他 的信念。到了亭子前面,他走上高头的小阁,发见妻子坐在一 张椅子里。阁上装着玫瑰花形的玻璃窗,山谷中幽美的景物可 以一览无余:伯爵夫人在那里很镇静的眺望风景,莫测高深的 表情正象那般不顾一切的女人一样。她仿佛才掉过眼泪,抹了 抹眼睛,心不在焉的拈弄着腰里一根很长的粉红丝带。可是尽 管面上装得泰然自若,一看见肃然可敬的恩人站在面前,伸着 手臂,惨白的睑那么严正,她也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向她瞪着眼睛,看得她睑都红了,然后说:“太太,我不 来咒你,只是瞧不起你。谢天谢地,幸亏命运把咱们分开了。我 连报复的念头都没有,我不爱你了。我什么都不问你要。凭我 这句话,你安心活下去罢;哼,我的话才比巴黎所有公证人的 字纸都更可靠呢。我不再要求那个也许被我显扬过的名字。我 只是一个叫做亚森特的穷光蛋,只求在太阳底下有个地方活 着就行了。再见罢……” 伯爵夫人扑在上校脚下,抓着他的手想挽留他;但他不胜 厌恶的把她推开了,说道: “别碰我。” 伯爵夫人听见丈夫的脚步声走远去,做了一个没法形容 的手势。然后凭着阴险卑鄙的或是自私狠毒的人的聪明,她觉 得这个光明磊落的军人的诺言与轻视,的确可以保证她太平 无事的过一辈子。 夏倍果然销声匿迹了。鲜货商破了产,当了马夫。或许上 校有个时期也干过相仿的行业,或许象一颗石子掉在窟窿里, 骨碌碌的往下直滚,埋没在巴黎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海中去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事后六个月,但维尔既没有夏倍上校的消息,也没有伯爵 夫人的消息,以为他们和解了,大概伯爵夫人怀恨在心,故意 托别的事务所办了手续。于是有一天,他把借给夏倍的钱结算 清楚,加上应有的费用,写信给费罗伯爵夫人请她通知夏倍伯 爵料理,断定她是准知道前夫的住址的。 费罗伯爵的总管刚好发表为某个重要城市的初级法院院 长;他第二天就复了但维尔一封信,叫人看了非常丧气: 费罗伯爵夫人嘱代声明:贵当事人对先生完全用了欺骗手 段;自称为夏倍伯爵的人已明白承认假冒身分。此致…… 德贝克。 但维尔嚷道:“呦!竞有这种混帐东西!他们居然会盗窃 出生证。你热心罢,慷慨罢,慈悲罢,你可上当了!哪怕你是诉 讼代理人也没用!这件事平空白地破费了我两千多法郎。” 又过了一些时候,但维尔有天到法院去找一个正在轻罪 法庭出庭的律师说话。他偶然闯进第六庭,庭上刚好把一个叫 做亚森特的无业游民判处二个月徒刑,刑满移送圣德尼乞丐 收容所。照警察厅的惯例,这种判决等于终身监禁。 听到亚森特的名字,但维尔对坐在被告席上,夹在两名警 察中间的犯人瞧了一眼,原来便是冒充夏倍伯爵的那个家伙。 老军人态度安详,一动不动,几乎是心不在焉的神气。虽 则衣服破烂,面上也有饥寒之色,但仍保持着高傲庄严的气 概。他的眼神有种坚忍卓绝的表情,绝对逃不过法官的眼睛; 但一个人投入法网以后,就变了一个抽象的东西,一个法理的 问题,好比他在统计学家心目中只成为一个数字。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他被带往书记室,预备等会儿和同案判决的游民一齐送 往监狱。凭着代理人在法院里可以到处通行的特权,但维尔跟 他到书记室,把他和别的几个奇形怪状的乞丐打量了一番。书 记室的穿堂另有一番景象,可惜立法大员,慈善家,画家,作 家,都没有研究过。 象一切诉讼实验室一样,这穿堂是一间又暗又臭的屋子, 四壁摆着长凳,被那些川流不息的可怜虫坐得发黑了。他们都 到这儿来跟社会上各式各种的受难者相会,从来没有一个人 失约。倘若你是个诗人,一定会说,在这么许多灾难汇集的阴 沟里,阳光是羞于露面的。那儿没有一个位置不坐过未来的或 过去的罪犯,很多是受了第一次轻微的惩罚,便横了心变成积 犯,终于上了断头台,或者是把自己打一枪送了性命。所有倒 在巴黎街上的人,都在这些暗黄的壁上留着痕迹。凡是真正的 慈善家,大可以在壁上把那么多自杀案的理由研究出来,不至 于再象一般虚伪的作家只会慨叹而没能力加以阻止;因为自 杀的原因明明写在这间穿堂里,而穿堂又是一个苗圃,制造验 尸所与沙滩广场的惨剧的。 那时,一批精神抖擞而浑身都是苦难的疮疤的人,挤在那 里一忽儿静默,一忽儿低声谈话,因为有三个警察在屋子里踱 来踱去,腰刀拖在地板上发出铿锵的声音。夏倍上校就坐在这 些人堆里。 “你还认得我吗?”但维尔站在老军人面前问。 “认得的,先生,”夏倍站起身子回答。 但维尔轻轻的说道:“倘若你是个规矩人,怎么会欠了我 的钱不还呢?” 人间喜剧第五卷 老军人满面通红,好象一个姑娘被母亲揭破了私情。 他高声嚷道:“怎么!费罗太太没跟你算账吗?” “算账?……她写信给我说你是个骗子。” 上校抬起眼睛,表示深恶痛绝与诅咒的意思,仿佛在祈求 上帝惩罚她这桩新的卑鄙行为。 “先生,”他因为感情冲动,声音变了腔,倒反显得安静了, “请你向警察说一声,让我到书记室去写个字条,那一定发生 效力。” 但维尔向警察打了个招呼,把他的当事人带进书记室;亚 森特写了一个字条给伯爵夫人,交给但维尔,说道: “把这个送去,你的公费和借给我的款子保证能收回。先 生,虽则我对于你的帮助没有把我的感激表示出来,但我的情 意始终在这里,”说着他拿手指着心口,“是的,整个儿在这里。 可是穷人有什么力量呢?他们除了感情以外,什么都谈不到。” “怎么!”但维尔问他,“你没要求她给你一笔年金吗?” “甭提啦!”老军人回答,“你真想不到,一般人看得多重的 表面生活,我才瞧不起呢。我突然之间害了一种病,厌世病。一 想到拿破仑关在圣赫勒拿岛,我觉得世界上一切都无所谓了。 倒霉的是我不能再去当兵。”他做了一个小孩子般的手势,补 充道:“归根结底,与其衣服穿得华丽,不如有感情可以浪费。 我至少不用怕人家瞧不起。” 说完他又回去坐在他的凳子上。 但维尔出了法院,回到事务所,派那个时期的第二帮办高 德夏上费罗太太家。伯爵夫人一看字条,立刻把夏倍上校欠代 理人的钱付清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一八四。年六月底,高德夏当了诉讼代理人,随着他的前 任但维尔上里斯去。走到一处和通往比塞特Ⅲ的林荫道交叉 的地方,看见路旁一株橡树底下,有个已经成为叫化头的,病 病歪歪的白发老人。他住在比塞特救济院,象穷苦的老婆子住 在硝石库吲一样。他是院内收容的二千个人中的一个,当时坐 在一块界石上,聚精会神的干着残废军人搅惯的玩意儿:在太 阳底下晒黏在手帕上的烟末,大概是为了爱惜烟末,不愿意把 手帕拿去洗的缘故。吲老人的睑非常动人,穿的是救济院发的 丑恶之极的号衣,——一件土红色的长袍。 高德夏和同伴说:“但维尔,你瞧,那老头儿不是象从德国 来的那些丑八怪吗?他居然活着,说不定还活得挺有趣呢!” 但维尔用望远镜瞧了一下,不禁作了一个惊讶的动作,说 道: “嗳,朋友,这老头儿倒是一首诗,或者象浪漫派作家说 的,是一出悲惨的戏。你有时还碰到费罗太太吗?” “碰到的,她很有风趣,很可爱;也许对宗教太热心了一 些,”高德夏回答。 “这老头儿便是她的结发丈夫,当过陆军上校的夏倍伯 爵;他被送到这儿来准是她玩的花样。夏倍上校住着这个救济 院而没住高堂大厦,只因为当面揭穿了美丽的伯爵夫人的出 ①比塞特为法国塞纳省的一个小镇,有建筑宏伟的救济院,收容老人及精 神病患者。 ②硝石库为巴黎妇女救济院的别名,除老年妇女外,亦兼收精神病女子。 ③此处所谓烟末指鼻烟,烟末常与涕沫同时黏在手帕上,故欲连同手帕晒 干以便取下烟末。 人间喜剧第五卷 身,说他象雇马车一般把她在街上捡来的。她当时瞅着他的虎 视眈眈的眼睛,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这几句开场白引起了高德夏的好奇心,但维尔便把上面 的故事讲了一遍。两天以后,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上,两位朋 友回巴黎的时候远远向比塞特望了一眼。但维尔提议去看看 夏倍上校。林荫道的半路上有株倒下的树,老人坐在树根上, 手里拿着一根棒在沙土上画来画去。他们把他细看了一下,发 觉他那天的早点不是在养老院里吃的Ⅲ。 但维尔招呼他:“你好,夏倍上校。” “不是夏倍!不是夏倍!我叫做亚森特,”老人回答。他又 象儿童和老人那样带着害怕的神气,很不放心的瞧着但维尔, “我不是人呀,我是第七室第一百六十四号。”歇了一会又说: “你们可是去看那个死犯的?他没娶老婆,那是他的运气!” “可怜的人!”高德夏说,“你要不要钱买烟草?” 上校赶紧向两个陌生人伸出手去,神气和巴黎的顽童一 样天真,从各人手里接了一枚二十法郎的钱,侵头侵脑的对他 们望了一眼,表示感谢,嘴里还说: “倒是两个好汉!” 他作着举枪致敬和瞄准的姿势,微微笑着,嚷道: “把两尊炮一齐放呀!拿破仑万岁!” 接着他又拿手杖在空中莫名其妙的乱画一阵。 但维尔说:“大概他受的伤影响到他的头脑,使他变得跟 ①养老院中的人行动自由,有钱的时候可以在外吃喝一顿,享受一下。此处 暗指夏倍喝过酒。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小孩于一样了。” 救济院中的另外一个老人在旁边望着他们,听了这话叫 起来:“他跟小孩子一样!哼!有些日子简直一点儿触犯不得。 这老滑头把什么都看透了,想象力丰富得很呢。可是今天他是 在休息。先生,一八二。年的时候,他已经在这里了。那一回, 有个普鲁士军官因为马车要爬上维勒瑞夫山坡,只得下来走 一段。我正好跟亚森特在一起。那军官一边走一边和一个俄 国人谈话,看到咱们的老总,便嘻嘻哈哈的说道:‘这一定是个 到过罗斯巴什的轻骑兵。’老总回答:‘我太年轻了,来不及到 罗斯巴什;可是赶上了耶拿!’Ⅲ普鲁士人听着马上溜了,一句 话也不敢多讲。” 但维尔嚷道:“他这个命运多奇陉!生在育婴院,死在养老 院;那期间帮着拿破仑征战埃及,征战欧洲。”歇了一会又说: “朋友,你知道吗?我们的社会上有三等人,教士,医生,司法人 员,都是看破人间的。他们穿着黑衣服,或许就是哀悼所有的 德行和所有的幻象。三等人中最不幸的莫如诉讼代理人。一 个人去找教士,总由于悔恨的督促,良心的责备,信仰的驱使; 这就使他变得伟大,变得有意思,让那个听他忏悔的人精神上 感到安慰;所以教士的职业并非毫无乐趣:他作的是净化的工 作,补救的工作,劝人重新皈依上帝的工作。可是我们当诉讼 代理人的,只看见同样的卑鄙心理翻来覆去的重演,什么都不 能使他们洗心革面;我们的事务所等于一个没法清除的阴沟。 ①罗斯巴什为一七五七年普鲁士击败法军之地。耶拿为一八0六年拿破仑 大败普军之处。 人间喜剧第五卷 哼,我执行业务的期间,什么事都见过了!我亲眼看到一个父 亲给了两个女儿每年四万法郎进款,结果自己死在一个阁楼 上,不名一文,那些女儿理都没理他!我也看到烧毁遗嘱;看到 做母亲的剥削儿女,做丈夫的偷盗妻子,做老婆的利用丈夫对 她的爱情来杀死丈夫,使他们发疯或者变成白痴,为的要跟情 人消消停停过一辈子。我也看到一些女人有心教儿子吃喝嫖 赌,促短寿命,好让她的私生子多得一分家私。我看到的简直 说不尽,因为我看到很多为法律治不了的万恶的事。总而言 之,凡是小说家自以为凭空造出来的丑史,和事实相比之下真 是差得太远了。你啊,你慢慢要领教到这些有趣的玩意儿。我 可是要带着太太住到乡下去了,巴黎使我恶心。” 高德夏回答说:“噢,我在德罗什那儿也见得不少了。” 一八三二年三月于巴黎 傅雷译 人间喜剧第五卷 无神论者望弥撒 献给奥古斯特·博尔热① 他的朋友德巴尔扎克 毕安训大夫是一位以其出色的生涯学理论对科学作出贡 献的医生,年纪轻轻就已跻身于巴黎大学医学院知名学者的 行列,那所医学院是全欧洲的医生无不景仰的学术中心。他在 行医以前曾经长斯从事外科实习,早年曾受业于法国最伟大 的外科医生、名闻遐迩的德普兰,此人象流星一样,在科学界 的天穹上一掠而过。连那些与他为敌的人也承认,他把一种难 以传授的绝技带进了坟墓。他和所有天才人物一样,后继无 人:他的一切与他同在,又随他同往。外科医生的光荣恰似演 员的光荣,他们活着的时候荣耀非凡,而等他们死后,他们的 才能就毫无价值了。演员、外科医生、大歌唱家,和以其演奏而 使音乐的魅力增加十倍的名演奏家,都是些暂时的英雄。这些 匆匆而过的天才人物命运大抵相似,德普兰便是一个例证。他 的名字昨天还无人不知,今天却已几乎被人遗忘,只会在本专 业内流传,绝不会超出这个范围。除非极其罕见的例外,一位 ①博尔热(180s 1 877),法国画家,经聚尔马·卡罗介绍与巴尔扎克结识。 人间喜剧第五卷 学者的名字能超出科学的范围而载入人类史朋吗?德普兰有 没有由于通晓各种知识而成为他那个世纪的代言人或象征 呢?德普兰慧眼独具,他凭着一种先天的或后天培养的直觉, 能一眼看透病人和他所患的疾病,对每个病人作出恰如其分 的诊断,决定进行手术的准确时间,精确到几点几分,并兼顾 到大气环境以及病人的气质特点。他同大自然配合如此默契, 难道他曾研究空气或土地为人类提供的基本养分和生命之间 的不断结合,从而发现了人们吸收、转化这些基本养分后的特 定表征?他是否得力于演绎和类推的方法?居维埃的天才实 有赖于这种方法。不管怎样,这个人深知人体的秘密,立足于 现在而知其过去、未来。然而他是否集科学之大成于一身,有 如希波克拉底Ⅲ、加莱诺斯吲和亚里斯多德吲?他有没有带领一 个学派走向新的世界?没有。这位人体化学的永远不知疲倦 的观察者,诚然无可否认地掌握了古代的魔术,也就是说,懂 得将各种法则融为一炉:生命的起因,此生以前的生命形态, 未来的生命产生前又是由何种因素作准备。可惜他这一切只 为他个人所知,他生时由于私心而与世隔绝,而今这种私心又 使他的光荣湮没无闻。他的墓前没有竖着能言的雕像,将“天 才”通过这个人寻得的奥秘告诉后世。但德普兰的天才也许和 他的信仰相关,因而也是会死亡的。他认为地球大气层是个生 生不息的外壳;他把地球看作蛋壳里的蛋,由于无法知道先有 ①希波克拉底(约公元前406 353或356),古希腊名医。 ②加莱诺斯(约130 2_J『J),希腊名医。 ③亚里斯多德(公元前384 322),古希腊哲学家。 人间喜剧第五卷 鸡还是先有蛋,他就既不承认鸡也不承认蛋。他既不相信人由 动物进化而来,也不相信人死后精神不灭。德普兰并非彷徨歧 途,他自有主见。他象许多学者一样持彻底而坦率的无神论观 点。这些学者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物,但却是坚定不移的无神 论者,其坚定程度就象信教者不能接受世上有无神论者一样。 他从青年时代开始就擅长于解剖人体,从生前、生时到生命结 束以后,他搜遍人体一切器官,并未发现那对于宗教理论至关 重要的唯一的灵魂。他认为人体有一个大脑中枢、一个神经中 枢和一个气血中枢,前两个中枢相互补充替代,弥合无间,以 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些日子里,坚信听觉器官对于听觉并非 绝对必要,视觉器官对于视觉也非绝对必要,太阳神经丛可以 代替它们,代替了还觉不出来。德普兰既然在人身上发现了两 个灵魂,便以这个事实证实了他的无神论,虽说他对上帝还未 下任何断语。据说此人临终未作忏悔,许多天才人物不幸都是 这么死去的,愿上帝宽恕他们。 用那些竭力贬低他的人的话来说,这个伟人的一生有许 多“渺小”的地方,但把这些视为表面上不合情理之处也许更 为贴切。妒贤忌能或幼稚无知的人从来不能理解杰出人物的 行为动机,他们总是匆匆抓住一些表面的矛盾大做文章,并且 根据这样的指控立即作出判决。即使遭到他们攻击的事情后 来获得成功,说明眼前的成功有赖于过去的准备工作,这些人 的诽谤也仍然会留下些影响。以现代的事情为例,拿破仑想将 帝国之鹰的翅膀伸展到英国的时候,就曾受到同时代人的攻 击。要等到一八二二年才有可能解释一八。四年的事件和布 人间喜剧第五卷 349 洛涅的平底船。w 德普兰的名望和学识是无懈可击的,因此他的敌人就指 摘他的古怪脾气、他的性格,而他确实也象英国人所说的,有 点excelltricity吲。有时他象悲剧诗人克雷比庸一样衣冠楚楚, 有时却故意做出不修边幅的模样。有时他出门坐马车,有时却 步行。时而粗暴,时而和善;表面上既贪财又吝啬,却能把家产 奉献给流亡国外的主人,这些主人也赏睑,曾一度接受他的资 助。吲没有人象他那样招来那么多相互矛盾的评价。虽然他也 会为了获得医生们不该觊觎的黑缓带圳,在宫中故意从口袋 里掉出一本祈祷书来,但是请相信他心里对这一切是嗤之以 鼻的。他对人们深感轻视,因为他曾对他们自上而下,自下而 上地进行观察,在人生最庄严和最平庸的行为中看到过他们 的真面目。在伟人身上,各种品质往往是相辅相成的。如果这 些巨人中有的人才干多于机智,那他也比通常所谓“机灵人” 还要机智得多。一切天才人物都有一种精神上的洞察力,这种 ①拿破仑曾在布洛涅周围海域集中大量平底船,准备渡海击溃英国,由于 特拉发加尔战役失利,取消了这一计划。一八二二年英国反对法国干预 西班牙政局,当时复辟王朝的外交大臣夏多布里昂指责“英国的忌妒”和 “伦敦内掏的恶意”,故云。 ②excenⅢcity,应为eccenⅢcity,英文:怪癖、古怪。 ③据《巴黎年鉴》一八三五年六月二十一日载,查理十世流亡伦敦时,受到 债主催逼,王室外科医生迪皮特伦(1777 1 835)曾致函查理十世,要求 把自己的三分之一财产献给王室,查理十世曾表示接受他的好意,但最 后仍婉言谢绝。巴尔扎克从此事撷取了这一细节,但事情是否真实却无 从查考。 ④黑绶带,指圣米迦勒勋章,为奖励有成就的科学家而设。 人间喜剧第五卷 洞察力可以应用于某个专业,但见到花的人也见到太阳。当此 人听到被他救活的外交官问他:“皇帝陛下安否?”他答道:“朝 臣既已起死回生,君主自当逢凶化吉。”这时,他就不仅仅是外 科医生或广义的医生,而且也是绝顶机智的人了。因此对人类 进行耐心而坚持不懈的观察的人,会为德普兰的极端自负辩 护,并且认为他正如他所自诩的那样,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伟大 的部长,犹如他是个伟大的外科医生一样。 德普兰的一生中有几件事情被他同时代人看作难解之 谜,我们选择了其中最有趣的一件,男为谜底就在故事的末 尾,而且这能为他洗雪某些荒谬的指控。 荷拉斯·毕安训是德普兰在医院带过的所有学生中最受 喜爱的一个。在进入市立医院当实习主以前,荷拉斯·毕安训 是个医科学生,住在拉丁区一所名叫淡盖宿舍的破公寓里。这 位穷苦的青年在那里饱受贫困的煎熬,贫困象一座熔炉,伟大 的天才人物应当纯洁无瑕地从熔炉里出来,就象钻石经受任 何锤击而不破裂一样。他们奔放的热情象一团烈火,熔炼出一 种刚正不阿的品质。他们永不停歇地工作以抑制自己未能如 愿的欲望,这使他们养成奋斗不息的习惯。而对于一个天才来 说,奋斗是必经之路。荷拉斯是位正直的青年,在荣誉问题上 从不含糊,总是真刀真枪,无一句空话,为朋友可以当掉自己 的大衣,牺牲自己的时间,甚至彻夜不眠。荷拉斯还是这样一 种朋友,他们从不计较自己所得的报酬与自己付出的劳动是 否相当,因为他们深信自己将会得到比给予更多的酬报。他的 许多朋友对他怀有发自内心的敬意,这种敬意是他那毫不夸 张做作的美德所唤起的,他们中有几个人甚至害怕他的批评。 人间喜剧第五卷 然而他的这些品质丝毫不带道学气味。他既不是清教徒也不 是布道师,他在提出忠告时会高高兴兴地赌咒骂人,遇到机会 也会痛痛快快地大吃大喝一顿。他是个好伙伴,象大兵一样不 会假正经,既干脆又坦率,但他不象水手,因为如今的水手都 是老谋深算的外交家,而象一个无事不可对人言的诚实青年, 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心情舒畅。最后,一言以蔽之,荷拉斯是不 止一个俄瑞斯忒斯的皮拉得斯,而债主们则是古代复仇女神 在今天的真正化身Ⅲ。他安贫若素,这恐怕是他从不气馁消沉 的主要原因之一。他象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一样很少欠债。他 象骆驼般淡泊,牡鹿般机敏,而思想和行为则坚如磐石。荷拉 斯·毕安训大夫的缺点和他的优点一样使他的朋友们觉得可 亲。自从那位大名鼎鼎的外科医生真正了解到他这些优缺点, 他就开始交上好运。正如人们所说的,当一位主任医师开始关 照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便算踏上马镫子了吲。德普兰常带毕 安训去言家大户当他的助手,几乎每次都有一些礼金落进这 个实习生的钱包,巴黎生活的秘密也不知不觉地显现在这个 外酋青年眼前。德普兰在门诊时间把他留在自己诊室工作;有 时则派他陪一个有钱的病人去矿泉疗养;总之,在为他准备主 顾。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这位外科界的暴君便造就出了一个忠 心耿耿的赛义德吲。这两个人,一个是地位和学术已臻极顶, ①据希腊神话,阿伽门农之子俄瑞斯忒斯为父报仇,杀死生母,被复仇女神 追逐,好友皮拉得斯予以救助保护。此处喻毕安训不止帮助一个朋友免 受债主追逼。 ②喻其前程似锦,即将纵马飞奔。 ③赛义德,伊斯兰教主穆罕默德的忠仆。 人间喜剧第五卷 财富和光荣巨大无边;另一个则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既无 财产又无名声,两人却成了心腹之交。伟大的德普兰对他的实 习生无话不谈,实习生知道某位女士曾否坐过老师身边的椅 子或是诊室里那张无人不知的长沙发,德普兰常在那张沙发 上睡觉。毕安训深知这个兼有狮子和公牛气质的伟人的秘密, 这种气质最终使这位伟人上身过度扩张和心脏扩大而死亡。 他研究了德普兰忙碌的一生的古怪现象,种种可鄙的悭吝的 计划,隐藏在这位学者身上的当政治家的希望,这颗与其说是 冷酷不如说是表面上冷酷的心中埋藏着的唯一感情,毕安训 可以预见其结果是失望。 有一天毕安训告诉德普兰,圣雅各区的一个贫苦的挑水 夫,由于劳累和贫困得了重病。这可怜的奥弗涅酋人在一八二 一年的严冬只靠一点土豆生活。德普兰扔下所有的病人,冒着 把马累死的危险,带着毕安训飞驰到那个可怜的挑水夫那里, 亲自把他送到著名的杜布瓦Ⅲ在圣德尼城区创办的疗养院。 他亲自为这个挑水夫治疗,治愈之后又给他一笔钱用以购买 一匹马和一只水桶。这个奥弗涅人有个特别之处,每当他的一 个朋友生病,他就马上把朋友带到德普兰家,对他恩人说:“我 可不愿意让他去别人那里看病。”德普兰虽然脾气很坏,却还 是握了握挑水夫的手,说:“你把他们都领到我这里来吧。”于 是他就把这个康塔勒吲子弟送进市立医院,为他悉心治疗。毕 安训早已多次发现他的老师对奥弗涅酋人,尤其是挑水夫,怀 ①安东尼·杜布瓦(1756 1 837),法国著名妇产科和外科专家。 ②康塔勒是当时奥弗涅省的一部分,因此,奥弗涅人又称康塔勒子弟。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有一种偏爱。但由于德普兰对自己在市立医院的医疗事业十 分自豪,所以毕安训也不觉得其中有什么特别反常之处。 一天早上九点左右,毕安训穿过圣絮尔皮斯广场Ⅲ时,忽 然看见他的老师走进教堂。德普兰平时没有他的双轮轻便马 车连一步路也不肯走,这时却是在步行,而且是由小狮街的那 个门悄悄溜进去的,仿佛是专进什么花街柳巷一般。那实习生 自然起了好奇心,因为他知道老师的观点,而他自己也是个双 料的卡巴尼斯吲主义者。毕安训悄悄钻进教堂,大吃一惊地看 见伟大的德普兰,这个对天使们毫无怜悯之心的无神论者,因 为他从来没有解剖过他们,因为他们既不会生瘘管也不会得 胃炎,这个大无畏的嘲弄上帝的人,竞然谦恭地跪在,在什么 地方?……在圣母的祭台面前,听着弥撒,交礼拜费、济贫捐, 态度严肃,象在做手术一样。 “他肯定不是来这里弄清有关圣母生子的问题,”毕安训 想,惊异得无以复加了,“我要是在圣体瞻礼节看见他手持圣 像华盖上的一棵饰绦游行,那当然只是付诸一笑。可是在这个 时间,又是单独一人,无人看见,那就耐人寻味了。” 毕安训不愿显得是在刺探市立医院首屈一指的外科大夫 的隐私,便走开了。凑巧德普兰这天请他吃晚饭,不是在自己 家,而是下饭馆。在饭后吃梨和奶酪的时候,毕安训巧妙地把 话题引到弥撒上面,称弥撒为可笑的仪式、闹剧。 ①即圣絮尔皮斯教堂前面的一个小广场。 ②卡巴尼斯(1757 1808),医生,哲学家。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主张 切必须依赖物质经验。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种闹剧使基督教民族所流的血比拿破仑所有的战争 和布鲁塞Ⅲ所有的蚂蟥让他们流的血还多。弥撒是教皇的一 大发明,至多不过可以追溯到公元六世纪,其根据是Hoc estcorI]Lls吲。为了确立圣体瞻礼节,不知多少次血流成河。罗 马教廷想通过这个节日的确立,表明自己在圣体存在说吲问 题上取得了胜利。这个引起宗教争端的问题,曾使教会动乱了 三个世纪。德·图卢兹伯爵和阿尔比人的战争是这场动乱的 尾声圳。伏多瓦教派和阿尔比教派都拒绝承认教皇的这个发 明。” 接着德普兰又兴致勃勃地大发其无神论者的宏论,讲了 一连串伏尔泰式的笑话,更确切些说,是《语录》⑨的恶劣翻 版。 “嘿!”毕安训心想,“今天早上那个虔诚的信徒到哪里去 了?” 但他没有作声,他怀疑自己在圣絮尔皮斯教堂看到的并 不是自己的老师。德普兰没必要对毕安训撒谎:他们相知极 深,在一些同等重大的问题上都交换过思想,也讨论过关于 ①布鲁塞(177¨_1 838),法国医生,主张用蚂蟥吸血治病。巴尔扎克在《驴 皮记》、《红房子旅馆》,等作品中也曾影射讽刺过他。 ②拉丁文:这是我的身体。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 ③天主教的“圣体存在说”坚持圣餐中的面包即耶稣的圣体,酒即耶稣的圣 血。 ④指普罗旺斯的宗教战争。十一世纪时阿尔比人创造了一个新教派,在法 国南部流传甚广,天主教会下令讨伐,血战数年才镇压下去。 ⑤《语录》,法国作家皮戈勒布伦(1753 1835)的作品,于一八0三年出 版,书中列举了大量足以揭露天主教会的谬误、恶行的引文。 人间喜剧第五卷 355 de 11Htura rerun]‘”的种种学说,以怀疑论的利刃和解剖刀 对这些学说进行探讨剖析。三个月过去了,毕安训并没有对这 件事刨根究底,但这件事却已在他记记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在这年,有一天,市立医院一位医生当着毕安训抓住德普兰 的胳膊,象审问似地说: “我亲爱的老师,您那天到圣絮尔皮斯教堂干什么去呢?” “去看一位教士,他膝盖上长了骨疽,德·昂古莱姆公爵 夫人推荐我为他治疗。”德普兰答道。 那位医生只好认输,毕安训却不以为然。 “他去教堂看生骨疽的膝盖吗?他是去望弥撒的!”实习生 心想。 毕安训决定监视德普兰,他回想起撞见德普兰走进圣絮 尔皮斯教堂的日子和钟点,决定来年在同一日子、同一钟点去 教堂,看能不能再次碰见德普兰。如果碰上了,那么德普兰这 种周期性的虔诚表现便值得进行一次科学调查,因为在他这 样的人身上不应该有思想和行为的直接矛盾。第二年,毕安训 已经不再是德普兰的实习生,他在同一日子、同一钟点看见那 位外科医生的双轮轻便马车停在图尔农街和小狮街的街角, 他的朋友蹭着墙根藏头露尾地走进圣絮尔皮斯教堂,又在圣 母祭台面前望了弥撒。那人的的确确就是德普兰!主任外科 医生、in petto吲的无神论者,偶尔为之的信徒。真是扑朔迷 离!这位大名鼎鼎的学者坚持不懈的虔诚表现使一切都复杂 ①拉丁文:万物之本。 ②意大利文:内心、暗中。 人间喜剧第五卷 化了。德普兰走后,毕安训朝着过来撤掉祭坛圣器的圣器管理 人走去,问他这位先生是否常来。 “我在这里二十年了,”那位圣器管理人说,“二十年来德 普兰每年都来四次,参加这台由他捐资设立的弥撒。” “由他捐资设立的弥撒!”毕安训走开时想道,“这就跟圣 母无玷而孕同样神秘。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使一位医生怀疑一 切了。” 毕安训大夫虽是德普兰的朋友,却过了好久还没有机会 对他提起他生活中的这件怪事。他们在会诊或是社交场合相 遇时,很难找到单独相处、推心置腹的时刻,把脚搁在壁炉的 柴架上,头枕着椅背相互说些心里话。直到七年之后,在一八 三。年革命之后,当人民冲进总主教府;当共和思潮的影响促 使人民摧毁矗立在这片辽阔无际的房屋的海洋之上、象闪电 一般直指天宇的金色十字架;当不信神和反叛的人民充斥街 头的时候,毕安训又一次撞见德普兰走进圣絮尔皮斯教堂。毕 安训跟了进去,呆在他身边。德普兰没有露出丝毫惊异之色, 也没有对他做任何手势。两人一起听完了那台由德普兰捐资 设立的弥撒。 “亲爱的老师,您能告诉我您这种过分虔诚的原因吗?”他 们俩走出教堂后,毕安训问德普兰,“我已经三次撞见您来望 弥撒了。您必须为我解开这个疑团,并对我说明您这种观点与 行为之间的明显矛盾。您不信上帝,却去望弥撒。亲爱的老师, 您一定要回答我的问题。” “我和许多信徒相似,他们表面上笃信宗教,实际却和你 我一样是些无神论者。”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于是他又滔滔不绝地把某几位政界人物挖苦了一顿,其 中最有名的那位,活脱是莫里哀的答尔丢夫Ⅲ在本世纪的翻 版。 “我不是问您这些,”毕安训说,“我想知道您为什么来这 里,为什么捐资设立这台弥撒?” “说实在的,我亲爱的朋友。”德普兰说,“我已经快进棺材 了,自然无妨对你谈谈我早年的生活。” 这时毕安训和那位伟人走到了四风街,这是巴黎最破烂 的街道。德普兰指着一座象方尖碑似的房子的七楼,那房子的 独扇大门通向一条甬道,甬道尽头是个曲曲折折的楼梯,墙上 开着几扇叫做气窗的格子窗,楼梯就由墙外透进来的光线照 亮。那是一座暗绿色的房子,底层住着一个家具商,上面每层 似乎都各住着一些不同类型的贫困人家。德普兰有力地挥动 一下手臂,对毕安训说:“我在那上面住过两年。” “我知道,阿泰兹也在上面住过。我年轻时候几乎天天来 这里,我们称这房间为培育伟大人物的阅口瓶。这跟我们的话 题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听的弥撒,与我住在这间阁楼里时发生的事件有 关。就是你说阿泰兹曾经住过的、窗口摆着盆花、上面晃荡着 一根晾衣服绳子的那间。我的开端十分艰难,亲爱的毕安训, 我比巴黎任何人吃过的苦头都多。我什么苦都受过:饥、渴,没 有钱,没有衣服、鞋子、内衣,真是贫困艰难到了极点。我曾在 ①答尔丢夫,莫里哀喜剧《伪君子》中的主人公。这里提到的有名人物可能 是苏尔元帅。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个培育伟大人物的阅口瓶里,呵着冻僵的手指,我真想和你 一起再去看看这个房间。有年冬天,我在学习时看见自己脑袋 冒烟,身上的热气象冰封雪冻的天气里马匹身上冒出来的热 气一样清晰可辨。我真不知道人是从哪里找到支持来忍受这 种生活的。我孤身一人,无人资助,没有一文钱买书和付学医 的费用。我没有一个朋友,我那暴躁易怒和多疑的性格使我交 不到朋友。谁也不能理解,我的暴躁脾气是一个想从社会底层 挣扎到上面来的人的苦恼和劳累所造成的。但我可以告诉你, 在你面前我没必要掩饰自己。我的本性还是心肠很软并且易 受感动的,这是那些有足够力量在贫困的沼泽里长期跋涉后 终于攀登一座高峰的人所固有的秉性。我从我的家庭和故乡, 除了一笔不够用的膳宿费以外,什么也得不到。总之,在那个 时期,我每天早上吃一小块面包,是小狮街的面包店老板贱卖 给我的隔夜或隔两夜的面包。我把面包掰碎,浸在牛奶里。这 样,我的早饭只用两个苏。我两天才吃一顿晚饭,在一家膳宿 公寓,每顿晚饭只要十六个苏。这样我每天只要花九个苏。你 跟我一样清楚,我对我的衣服、鞋子有多爱惜!我不知道后来 我们俩被同行暗算时,心里有没有象当时见到一只开了线的 皮鞋咧嘴怪笑,或听到自己上装袖笼开缝绷裂的声音那么难 过?我当时只能喝白水,而对咖啡馆怀有最大的敬意。佐皮咖 啡馆在我眼里就象一块人间乐土,只有我们这个拉丁国家的 吕居吕斯Ⅲ们有权出入。‘我能不能有朝一日也进去喝杯牛奶 咖啡,在里面玩一盘多米诺骨牌呢?’我有时心里这么想道。总 ①吕居吕斯(约公元前106 57、,罗马大将,食用极奢侈考究。 人间喜剧第五卷 之,我把贫穷在我心头引起的愤懑变为学习的动力。我努力占 有一切有用的知识,使自己具有最大的个人价值,以便自己一 旦不再默默无闻时,能配得上那时所达到的地位。我点掉的灯 油比吃的面包还多,在那些苦读的夜晚,我用于照明的费用比 伙食费还贵。这场奋斗是漫长、艰苦,而且得不到安慰的。我 没有引起周围人们的任何同情。要交朋友,不就必须和青年们 来往,身上有几个余钱和他们一起去喝上几杯,那些学生上哪 儿就跟着一起上哪儿吗?可是我一无所有!在巴黎谁能想象 得出一无所有意味着什么!当我被人看出自己的贫苦时,喉头 总感到一种神经性的痉挛,这种痉挛常使病人以为自己食道 里有一个球状物升到了喉管。我后来遇到过一些生来富裕的 人,他们从来没有短缺过什么东西,因此他们不懂以下这个比 例题:一个青年比犯罪,等于一枚十个苏的硬币比x。这些有 钱的傻瓜问我:‘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欠债呢?为什么借利息那 么重的债呢?’他们使我想起那位公主Ⅲ,当她听说老百姓饿 得要死的时候,说道:‘他们为什么不去买点奶油蛋糕吃呢?’ 我很想看到那些抱怨我给他们开刀收费太贵的言人里面,也 有人在巴黎孤苦冷仃,分文不名,无亲无故,告贷无门,不得不 靠自己的双手干活糊口。他会怎么办?他上哪儿充饥?毕安 训,如果你见到我有时态度尖刻而生硬,那是因为我想起了早 年所受的苦,以及后来我在上层社会千百次体验到的自私自 利、冷漠无情;或是想起了仇恨、食欲、忌妒和诽谤曾在我的成 功之路上设下的障碍。在巴黎,有人见你正要踏镫上马,前程 ①指玛丽安东奈特,路易十六的王后。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万里的时候,便有的扯住你的衣服下糯,有的解开马肚带的扣 子,这人撬掉马蹄铁,那人偷走马鞭。让你看见他走过来当面 打你一枪的人便算是最不阴险的了。你很有才华,我亲爱的孩 子,你一定不久也会尝到庸碌之辈对出类拔萃的人物展开的 那种骇人听闻的、永无休止的战争的滋味。如果你有天晚上输 掉二十五个路易,隔天你就会被人说成一个赌棍,连你最好的 朋友也会说你头天晚上输了二万五千法郎。你如果有点头疼, 就会被人看成疯子。你如果火气大一些,大家就说你难以交 往。你如果集中精力去对付这一大群侏儒,你最好的朋友也会 叫嚷你要鲸吞一切,说你想发号施令、专横跋扈。总之你的优 点会变成缺点,缺点变成恶习,德行变成罪恶。你如果救了一 个人的命,人家会说成你把他治死了;如果这个病人重新露 面,那人家也能自圆其说,说你为了暂保眼前而使他的病拖成 不治之症;如果他现在还没有死,以后也要死的。你只要稍微 立足不稳就会被人推倒。无论你有什么发明,只要你要求得到 发明的权益,人家就会说你这人太难办,太精明,不肯让年轻 人成名成家。因此我亲爱的,我不信上帝,更不信人类。你不 是知道我身上有个与被人中伤的德普兰截然不同的德普兰 吗?不过我们别再翻这堆老账了。我那时就住在那间阁楼上, 正在准备通过第一场考试,而身上已一文不名。你知道,我已 经到了要说‘我当兵去!’那么一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我有一 个希望。我在等着从家乡托运来的一只装满衬衣的箱子,那是 老姑母们的礼物。她们不了解巴黎,只想到给我衬衫,还以为 她们的侄子每月有三十法郎就能吃山珍海味了。箱子运到时, 我正在学校里。运费要四十法郎。门房是个德国鞋匠,住在楼 人间喜剧第五卷 梯下的小房间里,他替我垫付了运费,留下了箱子。我在草场 圣日耳曼沟街和医学院街之间踱来踱去,找不出一条妙计,可 以先不付那四十法郎而取回箱子。我把箱子里的衬衣卖掉以 后当然就会还这笔钱的。我在这件事上的无能使我明白了我 只能当个外科医生。我亲爱的,那些灵魂高尚的人能在高级的 范围施展才能,却没有一个足智多谋的权术头脑,他们的天才 要靠机遇:他们不会去寻找而只能偶然碰上。总之,到了晚上, 我回家了,我的邻居,一个名叫布尔雅的圣弗卢尔Ⅲ挑水夫, 也在这时回家。我们的交情不过是两个房间在同一个楼道口, 互相听得见彼此睡觉、咳嗽、穿衣的声音,而终于彼此适应的 房客之间的交情而已。我这邻居告诉我,由于我拖欠房东三个 月房租,房东要赶我搬家。第二天就得走。他自己也由于他所 干的职业而被撵走。我度过了平生最痛苦的一夜。‘到哪里去 找个搬运夫来替我搬走这些可怜的家当和书籍?拿什么来付 钱给搬运夫和门房?搬到哪儿去?’我含着泪反复思量这些难 以解决的问题,就象疯子总是重复同样的几句话一样。我睡着 了。穷人也自有其充满美梦的甜蜜的睡眠。第二天早上,我正 在吃我那碗牛奶泡面包,布尔雅走了进来,用蹩脚的法语对我 说:‘大学生先生,我是个穷人,圣弗卢尔医院收养的弃婴,没 有父母,也没有钱娶亲。您亲戚也不多,也没有什么钱财吧?您 听我说,我在下面有辆手推车,是我租的,两个苏一小时,咱俩 所有的东西都能装下。您要是不嫌弃,我们可以一起去租房, 既然人家把我们从这里赶走。这里反正也算不上人间天堂。’ ①圣弗卢尔,法国奥弗涅地区的一个城市。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知道,我的好布尔雅,’我对他说,‘但我很为难,我在下面 有只箱子,里面有价值一百埃居的衬衣,用这笔钱我可以付清 欠房东和门房的钱。可是我连一百个苏都没有。’‘没关系,我 还有几个钱,’布尔雅快活地回答我说,指给我看一个油腻腻 的旧皮夹子。‘留着您的衬衣吧。’布尔雅付了我三个月的欠租 和自己的房租,还了门房的钱。然后他把我们的家具和我那箱 衬衣放在手推车上,拖着车子穿街走巷,见有挂着出租牌子的 房子就停下来。我就走上去看出租的房间对我们是否合适。直 到中午我们还在拉丁区转来转去,一无所获。主要是因为租金 太贵。布尔雅提议到一家酒店吃午饭,我们把手推车停在门 口。快到晚上的时候,我们在商业巷的罗昂大院一家房子的顶 层,房顶下面,找到两个房间。我们每人每年只要付六十法郎 租金。我和我那份谦卑的朋友便这么安顿了下来。我们一起 吃了晚饭。布尔雅每天赚五十个苏,手头有大约一百个埃居, 他马上可以实现自己的夙愿,买一只水桶和一匹马了。他以至 今想起仍使我深为感动的、狡黠而好意的问话套出了我的实 情,在知道我的处境以后,他暂时放弃了自己毕生的愿望,布 尔雅当了二十年的挑水夫,为了我的前途却牺牲了那一百埃 居。” 说到这里,德普兰猛地抓住了毕安训的胳膊。 “他给了我考试必需的费用!我的朋友,这个人懂得我负 有重任,我的智慧的需要重于他自己的需要。他照料我,管我 叫孩子,借钱给我买书,有时还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我用功。 他象慈母一样关心我的饮食,把我原先菲薄而低劣的食物换 成有益于健康的、丰富的食物。布尔雅年约四十,长着一副中 人间喜剧第五卷 363 世纪市民的相貌,隆起的前额,脑袋会被画家当做黎居尔格Ⅲ 的模特儿。这个可怜人感到心中充溢着的爱需要宣泄,他没有 被人爱过,只有一只鬈毛狗爱过他,但不久前死了。他总对我 谈起这只狗,问我教堂是否会同意举行弥撒,让它的灵魂得到 安息。他说他的狗是个真正的基督徒,十二年来一直陪他上教 堂,从来不叫一声,闭嘴静听风琴弹奏的乐曲,它蹲在他身边, 那神气真使他以为它在跟他一起祈祷。这人把他的全部爱情 倾注给我,把我当作一个孤单的、受苦的人予以照料,他成了 我无微不至的慈母,体贴入微的恩人,他是以做好事为乐的舆 型。我在街上碰到他时,他对我会心地一瞥,目光充满难以形 容的高贵神情。这时他会装出担子毫无分量的样子走着。他 看见我身体健康、衣着整齐,显得十分高兴。这种感情是人民 的忠诚和女工的爱情升华到一个更高的境界。布尔雅为我购 买食品;夜里在我对他事先说好的钟点叫醒我;为我擦灯罩, 擦楼梯平台。既是好仆人,又是好父亲,而且象英国女郎那么 爱干净。他揽起全部家务。他象菲洛珀芒吲一样,自己锯我们 的劈柴,他做一切家务的时候态度简单自然,并且保持着自己 的尊严,因为他似乎懂得:目的高尚,会使所做的事情都同样 高尚。当我离开这个好心人进市立医院当实习生的时候,他想 到再也不能和我一起生活而感到说不出的愁闷。但他想到还 要为我的论文所需费用积攒一笔钱,这才稍感安慰。他要我答 应在休息的日子去看他。布尔雅为我感到自豪,他之爱我是爱 ①黎居尔格(约公元前390 324),雅典演说家和立法者。 ②菲洛珀芒(公元前253 184),古希腊名将,以勤劳节俭著称。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也是爱他自己。如果你去查我的论文,就会看见论文是题献 给他的。在我实习的最后一年,我挣到了不少钱,足够偿还我 欠这个可敬的奥弗涅人所有的款项,我用这笔钱买了一匹马 和一只水桶。他见我花这么多钱十分生气,然而又为自己的愿 望得以实现而非常高兴。他又是笑又是责备我,他凝视着他的 马和水桶,抹掉一滴泪花,对我说:‘这可不好!这水桶真漂亮 啊!你不该这样!这马就象奥弗涅人一样结实!’我没有见过 比这更动人的场面。布尔雅坚持要为我买个医用器械包,就是 你在我诊室里见过的镶银的那个包。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虽 然他对我初步的成就感到陶醉,却从来没有流露一句话、一个 手势,表示:‘这个人全靠我才有今天!’而事实上如果没有他, 我也许早就死于贫困了。这个可怜人曾为我拼命干活,为让我 喝咖啡提神熬夜,他只吃蒜泥抹面包。他病倒了。你可以想象, 我怎样一夜夜地守在他床头。第一次发病时我把他救了过来。 可是两年之后他又旧病复发,尽管我极力抢救,使尽了医学上 的绝招,他还是不治身亡。没有一个国王曾受到过他那样的治 疗。是啊,毕安训,我为了从死神手中夺回他的生命,真是无所 不用其极。我想让他活下去,看到自己造就的人才所取得的成 果,我要实现他的全部愿望,满足我心中的唯一感恩之情,从 而熄灭至今在我胸中燃烧的火焰!” “布尔雅,”德普兰显得非常激动,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我 的第二个父亲,死在我的怀里。他把全部财产留给了我,遗嘱 是他找一个街头伏书人立的,订遗嘱的日期就在我们住进罗 昂大院的那一年。这人的宗教信仰十分朴实真诚。他爱圣母 犹如爱妻子。他是个热诚的天主教徒,但对我的不信教从来不 人间喜剧第五卷 置一辞。他病危时请求我尽量设法使他得到教会的救援。我 让教堂天天为他举办弥撒。他常在夜间对我表示对来世的担 心,他惟恐自己今生过得不够圣洁。可怜的人啊!他从早干到 晚。如果真有天堂的话,除了他还有谁配进入天堂呢?为他办 的终傅礼Ⅲ与象他那样的圣者相称,他的死配得上他的生。送 葬行列只有我一个人。我把唯一的恩人葬毕,就考虑如何报答 他,我发现他既无家庭,又无妻子、儿女或朋友。但他有宗教信 仰!既然他笃信宗教,我有什么权力提出异议?他曾对我小心 翼翼地提到为死者安息举办的弥撒,他不愿意把这个责任强 加于我,认为那等于要求人报答自己。我一有财力举办一台弥 撒,就给了圣絮尔皮斯教堂一笔钱,让他们每年举行四次弥 撒。我唯一能够奉献给布尔雅的,就是满足他虔诚的愿望,因 此在每季度之初举办这台弥撒的日子,我就以他的名义去教 堂为他背诵他想要的经文。我以怀疑论者的真诚态度祷祝道: ‘主啊,如果确实有那么一个你用来安置那些生前十全十美的 人的地方,请别忘了好心的布尔雅吧;如果需要为他受苦,请 把他的痛苦给我,而让他能更快地升入人们所说的天堂吧。’ 我亲爱的,这就是一个具有象我这样的信仰的人所能做到的 一切。上帝该是个好心的家伙,他不会怪我的。我敢向你起誓, 我甘愿舍弃家产,只要布尔雅的信仰能够在我脑子里生根。” 毕安训在德普兰最后病危时治疗过他,现在他不敢说这 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在弥留之际仍然是个无神论者。信教的人 们不是都愿意相信那位卑微的奥弗涅人来为德普兰打开了天 ①即天主教的临终礼仪。 366 人间喜剧第五卷 国的门,正如他从前为德普兰打开了地上神殿Ⅲ的门一样,那 神殿的门楣上写着:“祖国感谢所有的伟人!” 一八三六年一月于巴黎。 何友齐译 ①指巴黎先贤祠,祠内存放名人骨灰,门上题有“祖国感谢所有的伟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禁治 产 献给波旁岛总督巴佐什海军准将 感激不尽的作者巴尔扎克 一八二八年,一天清晨一点钟的时候,圣奥诺雷城关街 上,从靠近爱丽舍宫的一所大宅子里走出两个人:一个是当代 的名医,叫做荷拉斯·毕安训;一个是巴黎最风雅的人物之 一,叫做德·拉斯蒂涅男爵;他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各人的 车早已打发回家,城关区域连一辆街车都没有;但夜色甚美, 街面也很干燥。 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和毕安训说:“咱们走到大街上再 说,俱乐部前面通宵都有车的;等会你把我送回家罢。” “行。” “喂,朋友,你觉得她怎么样?” “你是说那个女的是不是?”医生冷冷的回答。 “噢,毕安训的老脾气又来了,”拉斯蒂涅嚷道。 “怎么呢?” *禁治产为法律术语,凡精神失常之人,由法院审定其不能亲自治理财产,而 指定监护人代管,谓之“禁治产”。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朋友,你提到德·埃斯巴侯爵夫人,象提到一个要进你 医院的女病人一样。” “你要知道我的感想吗,欧也纳?倘若你丢下德·纽沁根 太太去勾搭这位侯爵夫人,等于拿一只眼的马去换一匹两眼 全瞎的马。” “纽沁根太太年纪已经三十六了,毕安训!” “这一位也有三十三了!”医生马上顶了一句。 “最忌妒她的女人也不过说她二十六。” “好朋友,倘若你存心要知道一个女人的年龄,只要瞧她 的太阳穴和鼻尖就行了。不管她们运用胭脂花粉的手段多么 高明,对这些暴露她们心绪骚动的,铁面无情的证据是毫无办 法的。她们每长一岁都在那儿留下一道烙印。等到女人额上 的皮肤松下来,有了皱痕,象花一般的蔫了;等到鼻尖上有了 小小的粒子,好比英国人家壁炉里烧的煤球,把伦敦象毛毛雨 似的布满了看不清的小黑点……那么对不起!她准是三十岁 出头了。她可能很美,可能很聪明,可能很温柔,什么都可能, 但年龄总是过了三十,到了盛极而衰的阶段。我不责备喜欢这 一类妇女的人;可是象你这样的漂亮人物,不应该把二月里的 癞皮苹果当作一个在枝头向你微笑,引诱你去咬一口的,又红 又白的小苹果。固然爱情从来不查看人家的出生证;没有人爱 一个女子是为了她的年纪,为了她长得美或丑,为了她聪明或 愚笨:爱就是爱,没有理由的。” “可是我呀,我爱她的理由才多呢。她是德·埃斯巴侯爵 夫人,她是布拉蒙绍弗里家的小姐,她是社会上的红人,她 有感情,她有一双和德·贝里公爵夫人一样美丽的脚,或许还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有十万法郎进款,而我有朝一日说不定会娶她!最后,她可以 使我改善局面,还清我的债。” “我以为你早发了财呢,”毕安训打断了拉斯蒂涅的话。 “不错,我有两万法郎进款,刚好开销车马。我在纽沁根事 件中栽了筋斗,那件事改日再谈罢。我嫁了两个姊妹;我和你 相识以后挣的钱,这是最显著的一笔。但我宁可给她们作陪 嫁,不愿意自己有十万法郎利息。现在怎办呢?我野心勃勃, 和纽沁根太太混下去有什么出路呢?再过一年,我就象图书似 的给编了号,插上架,跟一个结了婚的人一样。结婚与独身的 不愉快,我全有,两种生活的便宜却是连半点都沾不到;老钉 着一个女人就会碰到这种僵局。” “哎!难道你以为这一下交了好运吗?”毕安训说,“你那侯 爵夫人,我才看不上呢。” “你的进步思想把你眼睛蒙蔽了。倘若德·埃斯巴太太变 了一个拉布丹夫人……”Ⅲ “告诉你,朋友,贵族也罢,布尔乔亚也罢,反正她没有灵 魂,永远是个自私自利的舆型。相信我罢,医生看人看事都有 经验;我们之中最厉害的,查验身体的时候会把灵魂也查验出 来的。咱们今晚在她客厅里消磨了一个黄昏,尽管客厅那么漂 亮,公馆那么言丽堂皇,侯爵夫人可能欠着债呢。” “你怎么知道?” “我不是断定,只是猜测。她提到她的灵魂,好似路易十八 ①拉布丹夫人,巴尔扎克的小说《公务员》中的女主人公,是个贤淑贞洁、有 才学、善交际的布尔乔亚女子。 人间喜剧第五卷 提到他的感情一样的虚假。听我说,这个又娇又白,长着栗色 头发,为了要人哀怜而无病呻吟的女人,骨子里身子象铁打 的,胃口好得象狼,气力之大和性格的卑鄙象老虎。要说拿绫 罗绸缎来遮盖一个骗局,谁也及不到她遮盖得好。唉,我把她 看透了。” “毕安训,你真使我害怕!咱们在伏盖公寓分手以后,难道 你人情世态阅历了不少吗?” “是的,朋友。从那个时期以后,什么傀儡,木偶,纸人纸 马,我见得多了!这般漂亮太太的作风,我也略微知道一些:因 为做医生的要保护她们玉体康健,或是照顾她们最贵重的东 西——儿女,倘若她们喜欢儿女的话,或是保护她们永远爱惜 的容颜。你深更半夜守在她们床头,花尽心血挽救她们的姿 色,不管身上哪个部分变了样,都得替她们想办法;事情成功 了,还得守口如瓶,替她们保持秘密;过后她们看到账单,却认 为你大敲竹杠。谁救了她们的?不是你,而是她们得天独厚! 她们非但不颂扬你,反而到处说你坏话,不敢介绍你替她们的 好朋友们治病。朋友,你说那些妇女是天仙下凡;我却见惯她 们拿下装腔作势的面具,赤裸裸的显出她们的真心情,正如见 惯她们剥下遮盖身体缺陷的衣服,既没有胸褡,也没有功架; 那才不美呢。咱们搁浅在伏盖公寓的时代,已经在社会的海洋 底下看到不少石子,不少垃圾;其实那不算一回事。一朝进了 上流社会,我遇到些穿绸着缎的人妖,戴白手套的米旭诺,高 官厚爵的波阿雷,比高布赛克老头放高利贷放得更精明的王 公大臣!而可耻的是,我想跟德行握握手的时候,竞发见他们 在顶楼上冷得发抖,受着毁谤,靠一千五百法郎年金或薪水,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过着吃不饱饿不死的生活,还被认为是疯子,怪物,蠢东西。不 错,你的侯爵夫人是一个当令的红人,可是我就讨厌这等女 人。让我把理由说给你听。一个心胸高尚,趣味纯洁,性情柔 和,感情丰富,生活朴素的女子,在社会上绝对没有走红的机 会。你自己去下个断语罢!一个当令的女子和一个当权的男 人是一类的,只有一点差别:就是使一个男人爬得比别人高的 那些长处,能够造成他的伟大,造成他的光荣;一个称霸一时 的女子所靠的本领却是可怕的恶习;她为了遮掩本性,变得凶 狠阴险;为了在交际场中钩心斗角,必须在娇弱的外表之下有 铜筋铁骨般的身体。用医生的眼光看,胃纳健旺的人,心地决 不会好。你那时髦太太毫无感情,只是如醉若狂的寻欢作乐, 因为要替她冷冰冰的天性找点儿暖意;她需要刺激,需要享 乐,好比一个老头儿站在歌剧院的脚灯前面出神。因为她主意 多于感情,所以把朋友和真正的爱情一齐为自己的霸业牺牲, 象一个将军为了要打胜仗,不惜把最忠诚的心腹送上火线。走 红的女人不能算女人,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妻子,也不是爱人; 用医学的术语说,只是一个阴性的头脑,因此一切残酷的特 征,你那侯爵夫人应有尽有;她有鸷鸟的嘴巴,明亮而冷酷的 眼睛,甜蜜的言语;她象机器上的钢铁一般光滑,她能打动一 切,就是不能打动你的心。” “毕安训,你的话的确有一部分很对。” “哪里是一部分!简直没有一句不对。她用那种令人难堪 的礼貌,要我体会到贵族与我们之间的距离:你以为这种侮辱 不刺伤我的心吗?一边想到她的目的,一边看她象猫儿似的跟 你亲热,难道我不深深的觉得可怜吗?一年之后,要她写个字 人间喜剧第五卷 条帮我一点儿小忙都不用想;可是今晚上她对我眉开眼笑,无 非因为她的官司落在我姑丈手里,以为我在姑丈面前有些作 用……” “那么,朋友,你是不是更喜欢她对你不客气?我承认你把 时髦女子骂得很对,但你没看到我真正的问题。我理想中的太 太始终是德·埃斯巴夫人一流的,而决不是世界上最贞洁,最 安静,最多情的女子。娶一个天使吗?那就得躲到穷乡僻壤去 享你的清福。一个干政治的人的妻子,必须是一架干政治的机 器,一架会恭维奉承,鞠躬行礼的机器;她是野心家所用的第 一件工具,最忠心的工具,也是一个代你火中取栗而不会连累 你的朋友,随便否认她也没关系。假定穆罕默德生在十九世纪 的巴黎,他一定娶一个罗昂家的小姐,Ⅲ千冷百俐,花言巧语, 象一个大使夫人,足智多谋象费加罗吲。你说的那种多情的妻 子帮不了你一点儿忙,一个当令的太太使你要什么有什么。倘 若一个男人没有金钥匙能打开所有的门,时髦太太便是划破 玻璃的金刚钻,替你把所有的窗都打开来。安分守己的德行只 配布尔乔亚有的,野心家自然免不了野心的罪恶。并且,象朗 热公爵夫人,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杜德莱夫人等等的爱情, 你以为不能给你极大的快感吗?你才不知道这些女人的严厉 矜持,冷若冰霜的态度,反而使她们给你的少许感情格外显得 可贵!看到雪地里长出一朵雁来红是多么可喜啊!她们掩在 ①罗昂为法国历史上的旧世家,祖先为布列塔尼之王。 ②博马舍的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主人公,一个足 智多谋、聪明机智的仆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扇子后面对你嫣然一笑,把平日威严庄重的架子都放下了;这 一笑可抵得上你布尔乔亚女子的全部恩爱;你说那种恩爱是 由于忠诚来的,其实还大有问题,因为爱情方面的忠诚跟投机 很相近。何况一个时髦太太,一个布拉蒙绍弗里家的小姐, 也有她的长处。那就是财产,势力,光华,瞧不起一切低级东西 的眼光……” “谢谢罢,”毕安训回答。 拉斯蒂涅笑道:“老糊涂!得了罢,别这么俗气,学学你朋 友德普兰的榜样,想法去挣一个爵位,得一个勋章,进贵族院, 招几个公爵做女婿。” “这话才是见电呢……” “呦!呦!原来你只在医道方面高明;太可惜了。” “我恨这一类人,最好来一次革命把这般东西斩草除根。” “那么亲爱的罗伯斯比尔Ⅲ,你明儿不去找你姑丈了吗?” “去的,”毕安训回答,“为了你,要我到地狱里去打水也行 ......,, “好朋友,你真使我感动;我发过誓,非要把侯爵办到禁治 产不可!嗳,我还挤得出一滴少年时代的眼泪来感谢你呢。” “可是,”毕安训接着说,“我不能保证你在冉于勒·包 比诺那儿如愿以偿。你才不知道他的脾气呢。后天我一定带 他去见侯爵夫人,让她自个儿去拉拢吧,只要她有本领。我可 不信她会成功。不管有多少公爵夫人,多少山珍海味,或是多 ①罗伯斯比尔(175s 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党的领袖,因毕安训 说到革命,故拉斯蒂涅以此讽之。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少断头台上的铡刀摆在他面前,他都不会动心;哪怕王上答应 他进贵族院,上帝答应他做天堂的长老,把炼狱里的收入给他 做薪俸,也休想叫他把秤盘里的码子加减一个。他这个法官是 铁面无情的。” 两个朋友到了修女大街的拐角儿上,正对着外交部。 毕安训指着部长官邸笑道:“喂,你不是到了府上了吗?” 又指着一辆街头的马车说:“我的车也在这儿了。这两句话把 咱们的前程包括尽了。” “你将来能躲到水底下自得其乐,我却永远要浮在水面上 跟暴风雨斗争,我沉下去的时候会到你的岩洞里来借宿的,朋 友!” “星期六见!”毕安训回答。 “好罢,”拉斯蒂涅说,“包比诺的事,你答应我了?” “是的,只要不违背我的良心,我总尽量帮忙。这个禁治产 的要求,幕后也许还有曲折离奇的故事,象我们在穷途落魄的 黄金时代说的德拉摩喇嘛Ⅲ。” 拉斯蒂涅眼看街车去远了,心里想:“唉,毕安训这家伙永 远是个老实人。” 毕安训早上起来,想到朋友托的那件尴尬事儿,不禁对自 己说:“拉所蒂涅要我办的交涉麻烦透了。但我从来没向姑丈 请托过什么官司,我倒替他gratis吲看了上千病人。再说,咱们 ①毕安训与欧也纳·德·拉斯蒂涅念大学的时期,同住伏盖公寓;公寓中 人常于每字末尾加喇嘛二字以为笑谑,“德拉摩喇嘛”乃以DRAME(戏 剧)一字变化而来。 ②见本卷第320页注①。 人间喜剧第五卷 向来无所顾忌。他会老实告诉我去还是不去;那不就完了吗?” 那位名医自言自语说了这几句,清早七点便上言阿尔街 去了,那儿就住着塞纳酋初级法院推事冉 于勒·包比诺先 生。 言阿尔这个字古义是干草。十三世纪时的言阿尔街在巴 黎是最出名的。正当阿贝拉尔与热尔松两人Ⅲ的言论震动学 术界的时代,巴黎大学的各个学院都在那里。如今它可是第十 二区最脏的一条街了,而第十二区又是全巴黎最穷的一个区 域;吲三分之一的居民冬天都没有取暖的木柴;送进育婴堂的 孩子,送进医院的病人,在马路上要饭的,在街头巷尾拾荒的, 靠着墙根晒太阳的病病歪歪的老头儿,在广场上闲荡的失业 工人,带进违警法庭的被告,大多数是第十二区出身。 这条终年阴湿,阳沟中老是有染坊的黑水向塞纳河流去 的街,中段有一幢老屋子,四边石头,中间砌砖,大概在弗朗索 瓦一世的朝代重修过。它的坚固可以用外观来证明,那外观在 巴黎的房子中也不算少见:上面受着三层楼与四层楼的压力, 下面有底层厚实的墙角支持,夹在中间的二层楼便往两边膨 胀,象一个人的肚子。虽有石框支撑,各个窗洞之间的墙初看 也象要爆炸似的;但善于观察的人立刻会发觉,那是跟博洛涅 斜塔吲一类的屋子,剥落的旧砖旧石始终屹然保持着它们的 ①阿贝拉尔(1 079__42)与热尔松(1363 1429)均为法国史上有名的神 学家。 ②巴尔扎克时代之巴黎第十二区即今拉丁区。 ③斜塔不独比萨有之,博洛涅亦有二斜塔,建于十二世纪初,惟倾斜不及比 萨之甚。 人间喜剧第五卷 重心。因为潮湿,底层坚固的石基一年四季都有半黄不黄的色 调与若有若无的水珠。沿着墙根走过的行人会觉得有股阴气, 月牙形的界石并保护不了墙角不受车轮碰撞。象所有在私人 马车没通行以前盖的屋子一样,半圆形的门洞子低得异乎寻 常,好似监狱的门。大门右边有三个窗洞,外面装的铁丝网那 么细密,窗上的玻璃又那么肮脏,灰那么多,闲人休想看出里 头三间潮湿而黑暗的屋于是作什么用的。左边也有同样的两 个窗洞,其中一个窗有时打开着,让你看到门房、门房的老婆、 门房的孩子,挤在一块叫叫嚷嚷,或是作活,或是煮饭,或是吃 饭;房内铺着地板,装着板壁,一切都破烂不堪;从外面进去先 得走下两个磴级,足见巴黎街面逐渐在增高。大门与楼梯间之 间,有一条长长的甬道,弓形的顶上架着刷白的梁木;下雨天 有什么过路人进来躲雨,一定忍不住要看看屋子的内部情形。 甬道左边有一个小方园子,深与宽都只够你跨四大步;葡萄架 上并没葡萄藤;除了两棵树以外也没别的植物;树荫底下的黑 泥地上只看见废纸,破碗,破布,和屋顶上掉下来的石灰与瓦 片;泥土的性质是长不出东西来的;墙上,树身上,树枝上,日 积月累,布满着一层灰土,象煤烟结成的胶。一正一厢的两幢 屋子全靠这小园取光;园子的另外两面,是隔邻两所柱头露在 外面的房屋,衰败破落,大有坍毁之势。每层楼上都有些特殊 的标记说明房客的职业。这儿是用长竿子晾着大绞染色的毛 线;那儿是绳上挂着洗过的衬衣;上面又是些木板,摆着装好 书脊,四边才刷过仿大理石花纹的书;女人们唱着歌,男人们 打着唿哨,孩子们大声嚷嚷;木匠锯着板子,铜匠在车床上吱 呀吱的车铜片:所有的手工业都凑起来发出声响,因为工具繁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多,闹得震耳欲聋。那个所谓过道,既非院子,亦非园子,也不 是穹窿形的走廊,可是都有点儿象;它的构造是两旁立着许多 木柱,木柱底下是石础,每两根柱子的会合点是尖形的。两个 拱门朝着小花园,另外两个正对大门;从这两个拱门向里边望 去,可以看到一座木楼梯:铁栏杆的形状非常古怪,可见当年 一定是镂刻极精的;老朽的磴级走上去摇摇晃晃。每个公寓的 门洞子上全是油腻,积垢和灰尘,整个儿变成棕色的了;门倒 有内外两重,包着丝绒,镀金剥落的钉子排成菱形。这些豪华 的遗迹,说明路易十四时代的住户不是什么大法官,就是什么 有钱的教士,或是管田地买卖的收税员等等。但今昔的对比只 能令人看了华丽的陈迹发笑。 冉于勒·包比诺先生住在二层楼上;巴黎屋子的二楼 原来就光线不足,这儿因为街道狭窄,更显得黑暗。但这个古 老的住所,第十二区的居民没有一个不认识。上帝使这里住着 这位法官,简直是对众人的一种恩赐,正如地上长着百草,让 大家拿去医治或减轻百病一样。以下我们要把妖艳的德·埃 斯巴夫人想笼络的人物先来一个速写: 包比诺先生因为是法官,经常穿着黑衣服;在一般看人只 看外表的人,这服装便是使包比诺显得可笑的原因。谁要保持 穿黑衣服的威严,非时时刻刻注意整洁不可;而我们这位包比 诺先生偏偏不能把自己收拾干净,来配合条件最苛刻的黑颜 色。永远破旧的裤子很象律师做公服用的帆布,平时坐立的姿 势又给添上无数的皱纹,有些地方还能看出发白、发红、发亮 的条子,表示穿的人不是俭酋到极点,便是穷得满不在乎。粗 劣的羊毛袜,套在走样的鞋子里搅成一副怪样子。内衣在柜子 人间喜剧第五卷 里放久了,有了似红非红的色调,说明故世的包比诺夫人喜欢 多买衬衫;她大概照荷兰人的习惯,一年只洗两次衣服。法官 的背心和外套,跟裤子、鞋子、袜子、内衣、完全调和。他觉得不 修边幅是最快乐的事:一件新衣服第一天穿上去,他一眨眼就 把它染上污迹,跟全部装束打成一片。老头儿直要厨娘告诉他 帽子旧得不能再戴了,才去买新的。领带老是听其自然,蜷在 那里。打皱的衬衣领口,被公服上的胸饰搅得一团糟,从来不 加整理。灰色的头发是不梳的,胡子一星期只剃两次。从来不 戴手套,平时喜欢把手插在空无所有的背心袋里;袋口很脏, 差不多永远是破的,使他的衣冠不整多添了一个项目。凡是常 在巴黎法院进出,对于各种黑衣服的式样见识最多的人,不难 想象包比诺的模样。成天坐着的习惯把他的身体改变很多,正 如庭上无穷尽的辩诉使法官听得厌倦不堪,连相貌都变了。审 判室大都狭窄不堪,建筑毫无气派,要不了一会儿空气就秽浊 难闻:一般巴黎的法官在这等地方待久了,当然会显得愁眉苦 睑,一方面因为聚精会神而满面皱痕,一方面因为烦闷而郁郁 不乐;皮肤憔悴了,不是发青便是发黑,看各人性格而定。总而 言之,只要过了相当时间,便是年言力强的青年也会被磨成一 架没有血色的机器,专办等因奉此的公事,把法舆应用到各种 案子上去,象时钟的齿轮一样冷静。 所以上天既给了包比诺一副不讨人喜欢的长相,法官的 职业更不会使他的外表变得好看一些。他的骨骼让你看到它 的线条很不调和。跟大膝盖、大脚、大手、成为对比的,是一张 教士般的,跟小牛面孔有些相仿的睑,没有血色,非常和善,简 直毫无精神,配上两只颜色不同的没有光彩的眼睛,一个毫无 人间喜剧第五卷 曲线的塌鼻子,扁平的额角,最后是两只其大无比的耳朵软绵 绵的往下挂着。细而稀少的头发,在好几处头螺不规则的地方 让人看到脑壳。这张睑只有一个特点能引起看相的人注意,就 是嘴唇有一股象神明一样慈悲的气息。那是非常厚实的,颜色 鲜红的嘴唇,皱纹多得数不清,曲折很多,翕动不已,表现他有 高尚的感情;那是直接跟你的心说话的嘴唇,显出他天资聪 明,头脑清楚,目光深刻,心地纯洁。因此单从他瘪陷的额角, 无精打采的眼睛,和寒伧的举止上面去判断,你就会误解他的 为人。 他的生活和相貌是一致的:忙着一些默默无闻的工作,藏 着圣者一般的德行。因为法学深湛,在一八。六与一八一一年 拿破仑改组司法机构的时候,经康巴塞雷斯的推荐,他就成为 巴黎高等法院最早的一批推事之一。但包比诺不会弄手段,从 来不上大法官或司法部长的门,所以每次更改办法或是有什 么人事调动,部长总把包出诺的职位降低一次。从高等法院降 到初级法庭,他被善于钻谋与活动的人直挤到司法官的最低 一级。终于有一天他被发表为助理推事!法院中人闹哄起来, 异口同声的嚷着:“哎哟!包比诺降做助理推事了!”这件不公 道的事使律师、执达吏,全司法界的人都大为诧异,只除了包 比诺一个;他一点不叫屈。轰动过一阵,大家又觉得世界十全 十美,一切事情也安排得十全十美;而所谓十全十美的世界, 不用说便是司法界。包比诺就是这样的当着助理推事。直到 王政复辟时代一位最有名的司法部长登台,才替那个不声不 响,谦恭退让,被帝政时代的大法官们徇私枉法,压在底下的 人,出了一口气。当了十二年助理推事以后,包比诺大概到死 人间喜剧第五卷 也不过是一个塞纳酋法院的普通法官了。 要解释一个法律界中的优秀人物怎么会佗傺不遇,先得 提到几个要点:根据那几点,我们可以揭露他的生活与性格, 同时也可在司法界这架大机器里头看出某些关键。包比诺被 塞纳酋法院前后三任院长列入侦查吏一类,这倒是把意义表 示得很恰当的独一无二的名词。他在同事中间并没靠了以前 的成绩而得到能干的名气。正如画家被人分门别类一样,包比 诺也有人替他决定了归宿,划定了他在本行中的范围。一个画 家不是被认为风景画家,便是被认为肖像画家,或是历史画 家,或是海洋画家,或是日常小景画家;做这种分类工作的也 有艺术家,也有鉴赏家,也有愚夫愚妇;这个是由于妒羡,那个 是由于成见,另外一个是凭着批评家万能的权威,一致替画家 的聪明智慧树立栅栏,以为所有的头脑都有些肉茧;凡是作 家,政治家,和一切以特殊才能显露头角而尚未被称为全才的 人,都得受到这种狭窄的判断。殊不知法官,律师,诉讼代理 人,一切在司法园地中吃饭的人,对任何一件案子都看到两个 因素:一个是法律,一个是公道。公道是根据事实来的,法律是 把一些原则应用于事实。一个当事人可能在公道方面是对的, 在法律方面是错的,而责任倒也不在推事身上。良心与事实之 间有个神秘的区域,藏着一些有决定作用的、法官不知道的、 分别是非曲直的理由。法官并非上帝,他的责任是拿事实去适 应原则,用一个固定的尺度去衡量变化无穷的争执。倘若当了 法官就有本领窥透人的良心,辨别人的动机,而来一个公平合 理的判决,那么每个法官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法国需要六 千名左右的推事,而任何一代都产生不出六千个大人物为社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会服务,更不可能替司法界找到这个数目的人才了。在巴黎的 文明社会中,包比诺的确是一个极能干的推事;靠了特殊的天 赋,也靠了他把法律条文放到事实中去琢磨的结果,他认为不 假思索的硬性的运用是有缺点的。他凭着法律方面的真知灼 见,看透当事人用来遮盖真情的,指东说西的谎话。法官之中 的包比诺等于外科医生中的德普兰,他把人的良心看得雪亮, 好比那位名医把人的身体看得雪亮。他的生活和操守,使他把 事实推敲之下,能体会到别人最隐蔽的思想。他发掘一件案 子,仿佛居维埃发掘地球上的泥土。和那位大思想家一样,他 未下结论之前,必先一步一步的推论,把别人过去的心理全部 挖出来,犹如居维埃把一只上古时代的野兽重新拼凑起来。为 了一份报告,他常在半夜里惊醒,因为脑海中突然映出了事情 的真相。无论什么官司,老实人无处不吃亏,坏蛋无处不沾光; 这种不公平的情形,包比诺见得多了,所以遇到需要猜测的案 子,他往往为了公道而违反法律。同僚们认为他不切实际,而 他细细推敲得来的理由也使辩论的时间拖得很长;包比诺发 觉同僚们听得厌倦了,便把自己的意见说得很简略。大家说他 对这一类案子判得很糟;但他鉴别天赋之高,判断之明白,眼 光之深刻,被认为特别胜任预审推事那种辛苦的职务。因此他 一生大半都当着预审推事。虽则他的长处很适宜于干这个艰 苦的生活,虽则在喜欢他当这个职位的人心目中,他以深刻的 犯罪学者闻名,但因为心地慈悲,他老是非常痛苦,被良心与 怜悯象一把钳子似的夹在中间。尽管预审推事的薪水比民庭 推事高,但委屈太多,谁也不想要这个缺分。包比诺却为人谦 卑,品学俱优,毫无野心,只知道孜孜屹屹的办事,从来不抱怨 人间喜剧第五卷 自己的前程。他把个人的嗜好与同情心为公众的福利牺牲:让 人家把他放逐在刑事侦查庭的浅滩上,保持着恩威并用,宽猛 兼施的作风。在侦查期间,执达吏把被告从推事室押回临时看 守所的时候,法官往往给他一些买烟草的零钱,或是冬季御寒 的衣服。总之,铁面无私的法官和怜贫恤老的善士,包比诺是 同时做到了。因此谁也不能象他那样不用手段而很容易的得 到被告的招供。并且他的观察十分精细。表面上头脑单纯,心 不在焉,和善到近于痴癔的程度,他可是能识破苦役犯的狡 计,不上刁猾妇女的当,把流氓坏蛋收拾得服服帖帖。他的目 光还被一些特殊情形磨练得非常尖锐;但要说出那些情形,先 得了解他的私生活:因为法官在他不过是对外的一个面目;他 还有更伟大的,很少为人所知的另外一个面目。 一八一六年,在我们这故事开始以前十二年,正当所谓联 盟国军队进占法国与可怕的饥荒两件大事碰在一起的时期, 包比诺正想搬出他和太太同样厌恶的言阿尔街,不料被任为 特别委员会主席,负责救济本区的灾民。这位才能卓越而被同 事们认为头脑不清的法学大家,犯罪学专家,五年以来已经发 见司法的后果,可是还没找出原因。在顶楼上进进出出,目击 穷苦的情形,研究那些残酷的境遇如何逼迫穷人们一步一步 走向为非作歹的路,又把他们的奋斗衡量之下,他不禁大为同 情,由法官一变而为樊尚·德·保尔,Ⅲ专门救济贫病的成人 与工人了。当然,他不是一下子转变的。做好事也会拖人下水, ①樊尚·德·保尔(1 58卜l 660),基督教中的圣者,以创办救济事业闻名 于史。 人间喜剧第五卷 象吃喝嫖赌一样。但救济事业蛀空一个圣者的荷包,正如轮盘 的玩意儿使一个赌徒倾家荡产,都是慢慢儿来的。他从这个苦 难看到那个苦难,因施舍这个而施舍到另外一个;等到一年之 后,公众灾难的披挂,遮盖恶疮的破烂衣裳统统被揭开的时 候,他就变了一区里的上帝。他是慈善委员会委员,救济会会 员,凡是尽义务的职司,都接受下来,不声不响的干着,正如那 个短外套到菜市上和一切有饥饿的人聚集的地方去施粥一 样。Ⅲ但包比诺的活动范围更大,更高一级:他什么都照顾到, 预防罪案的发生,替失业工人找工作,替残废老弱安排生活; 一切遭遇不幸的人,他都按照实际情形援助:为寡妇作顾问, 保护无家可归的儿童,借资本给小本经营的商贩。但是法院 里,巴黎城里,谁也不知道包比诺这种私底下的生活。世界上 有些光彩太强了,会使人眼花缭乱,急于要把它遮盖起来。受 法官恩惠的都是白天作工的人,晚上累得要死,没有精力再去 四处颂扬他;而且他们象孩子一样忘恩负义,因为负欠太多, 永远还不清的了。此外也有限于能力而忘恩负义的。但施恩 望报而自以为了不起的善士,又能给人什么好处呢? 无声无臭的使徒生活到了第二年,包比诺把底层有三个 装着铁丝网的窗洞的货房改作了接见室。大房间的墙壁与天 顶都用石灰刷白,家具是一些象学校用的木凳,一口粗劣的柜 子,一张胡桃木书桌,一张靠椅。柜子里放着日记簿,做好事的 文件,以及开面包票吲的存根。他事无巨细,一律象作买卖似 ①王政复辟时期,巴黎有个穿蓝色短外套的怪人,在新桥附近向穷人施粥。 大家即以短外套三字称呼此人。 ②指领救济面包的票证。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登在账上,免得因软心肠而受骗。区里的穷人在朋子上都给 编号,归类;每个受难的人都有详细记载,好比商人账簿上的 各种客户。遇到一个需要救济的家庭,或是某人有什么可疑的 地方,法官就由手下的公安机关供给材料。男当差拉维安纳等 于他的副官;他们俩简直是天生的主仆。东家在法院里办公, 仆人上当铺去赎当或者解利息,连最不安全的地方都敢去。夏 季从早上四点到七点,冬季从六点到九点,楼下大房间里都挤 满着女人,孩子,贫民,等包比诺接见;因为人多,空气暖烘烘 的,冷天根本不用生炉子,只是由拉维安纳在潮气很重的地砖 上铺些干草。时间久了,凳子给磨得很亮,象漆过的桃木;半人 高的壁上,被这些穷人的破烂衣衫印着没法形容的黑沉沉的 影子。可怜的人们对包比诺那么敬爱,冬天早上大门还没有 开,他们唐集在街上,妇女捧着热水壶取暖,男人尽量活动筋 骨的时候,从来没有一声喁语打扰包比诺的睡眠。捡破布的, 过夜生活的,都认得这屋子,常常看到法官书房里深更半夜还 点着灯。小偷走过总说:这是他的屋子,并且决不侵犯。他把 早上的时间分配给穷人,白天分配给罪犯,夜晚分配给法院的 公事。 因此,包比诺观察的天才必然是bifr()11sⅢ的:既能够体会 穷人的德行,受委屈的好心,合乎道义的行为,默默无闻的忠 诚;也能在别人心里找出犯罪的线索,不论轻罪重罪都能寻到 蛛丝马迹而获得真相。包比诺得之于父母的遗产每年有三千 法郎收入。太太是毕安训的父亲——桑塞尔地方的医生—— ①拉丁文:双重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姊妹,带来六千法郎年金。五年前她故世的时候,把遗产传 给了丈夫。推事的薪水照例很小,包比诺升为正式推事才不过 四年:收入那么微薄,行善的规模却那么可观,无怪他自身的 用途和生活费要紧缩到最低限度了。并且,不修边幅固然显出 包比诺的忙碌,同时也是渊博的学者,如醉若狂的艺术家、活 跃的思想家的标记。为补足这幅肖像,我们只消附加一笔,就 是在塞纳酋法院中,包比诺是没有得到荣誉勋位勋章的少数 推事之一。 两年以来,包比诺又调回民庭当推事,派在第二庭。那次 庭长接到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申请予丈夫以禁治产处分的状 子,便发给包比诺办理。 大清早挤着那么多穷人的言阿尔街,到九点就冷清清的, 恢复平时阴沉悲惨的面目。毕安训紧催着马,以便趁姑丈接见 没完毕就找着他。想到这位法官将要在德·埃斯巴夫人旁边 成为何等奇怪的对比,毕安训不禁微微笑着;但他拿定主意, 带姑丈去的时候一定要他穿扮得象个样儿,不太可笑。 进了言阿尔街,看到接见室的窗洞里射出一些黯澹的灯 光,毕安训忽然对自己说:“恐怕姑丈连一套新衣服都没有罢。 还是跟拉维安纳想个办法的好。” 听到马车声,十几个好奇的穷人从门洞底下走出来,见了 医生都纷纷脱帽;毕安训经常为法官介绍的病人义务治疗,所 以当时聚在那儿的人对他和对包比诺一样的熟。他发现姑丈 还在接待室里;凳上挤满着贫民,那种古怪而难看的服装,连 最没艺术家气息的闲人见了,也会当街停下来瞧一眼的。不用 说,一个素描家,一个伦勃朗,——假如现在还有这样的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物,——看见这些不声不响的,赤裸裸的灾难的标本,一定会 作成精美的构图。这儿,是一个神情严肃的白须老人,打皱的 睑,使徒式的头颅,活脱是个圣彼得Ⅲ;一部分袒开着的胸脯, 青筋暴突,明明是使他承担可歌可泣的患难的,性格坚定的标 识。那儿,一个少妇把奶头塞在最小的孩子嘴里,免得他叫喊, 膝间还带着一个五岁光景的孩子。在破烂衣衫中光彩焕发的 乳房,皮肤透明的婴儿,从姿势上可以看出长大以后的模样的 哥哥,和一长排冻得通红的睑比较之下,格外动人怜爱。再远 一些,一个睑色苍白冰冷的老妇,露出愤懑的贫民阶级的丑恶 面目,专等暴动的机会来泄忿。其中也有年轻的工人,娇弱,懒 惰,聪明的眼睛显出他颇有些出众的才能被无法克制的本能 压着,对自己的痛苦只字不提,预备在互相残杀的苦海中逃不 出来的时候一死了事。在场大多数是妇女;丈夫作工去了,让 老婆凭着女性的聪明来替一家老小求情;而且在平民阶级里, 做妻子的差不多永远是一家之主。你可以看到所有的头上都 是破烂的头巾,所有的身上都是四边沾满污泥的衣服,东破一 块西破一块的颈围,肮脏而全是洞眼的短褂,可是眼睛炯炯有 神,象两朵火焰。这一大堆丑恶的人使你先觉得可怜,继而觉 得可怕,因为你无意中发见这些人对生活斗争所取的隐忍的 态度,原来是有心赚取人家同情的。不大通风的屋子内布满着 臭移之气,两支蜡烛的光象在大雾中摇摇晃晃。 法官的模样在这批人里头也同样的富有画意。头上是一 ①据《新约》记载,圣彼得为耶稣的十二个门徒之一,渔民出身,后随耶稣外 出传道。 人间喜剧第五卷 顶土红色的布帽,身上是一件室内穿的破袍子,没有戴领带, 冻得通红而打皱的脖颈,很显著的耸在经纬毕露的领子外面。 因为专心一意的缘故,疲倦的睑有些侵头侵脑的神气。象一个 用心作事的人一样,他嘬尖着嘴巴,仿佛一只口子收紧的钱 袋。双眉紧蹙,似乎负担着别人告诉他的全部心事。他在那里 体会,分析,判断。他聚精会神不下于放印子钱的债主,不时从 账簿与资料朋上举起眼睛,直看到人家心里去,观察的迅速, 和吝啬电动辄不安的心理变化一样。拉维安纳站在主人后面 听候差遣,一边维持秩序,一边招待新来的人,鼓励他们不要 怕羞。医生一出现,凳上的人都不免把身子挪动一下。拉维安 纳掉过头来看到毕安训,不由得大为惊奇。 “啊!孩子,原来是你!”包比诺伸着胳膊说,“这个时候你 来干什么?” “我有件案子跟你谈谈,怕你今天没遇到我就出去调查 了。” 法官对一个站在身旁的小胖女人说道:“你要不把事情告 诉我,我可猜不到啊。” 拉维安纳也催地:“快点儿,别耽误别人的时间。” 那女的红着睑,放低着声音只让包比诺和拉维安纳两个 人听见;她说:“先生,我是卖水果的,把最小的娃娃寄养在外 面,欠了几个月的寄养费;所以我藏着一些钱……” “可是被丈夫拿去了?”包比诺已经猜到下文。 “是的,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 “蓬波纳。”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的丈夫呢?” “他叫图皮奈。” “住在小银行家路的是不是?”包比诺一边说一边翻着资 料朋,看到那一户的专栏旁边批着几个字,又道:“嗯,他关在 牢里呢。” “那是为了债务,我的好先生。” 包比诺摇摇头。 “先生,我手车上没有东西可卖了;昨天房东逼我付了房 钱,要是不付,我就得被撵出去了。” 拉维安纳伛着身子和主人咬了一会耳朵。 “你上菜市去批水果要多少钱呢?” “先生,倘若这买卖要做下去就得……是的,就得十个法 郎。” 法官向拉维安纳做了个记号,拉维安纳便从一只大布袋 里掏出十法郎交给那女的,同时法官把贷款登账。毕安训看着 卖水果女人快活得浑身打颤的动作,就想象她从家里到这儿 来见法官的路上,心里一定是非常焦急的。 “轮到你了,”拉维安纳招呼一个白胡子的老人。 毕安训把当差的拉过一边,问他还要多少时候接见完毕。 拉维安纳回答:“今天一共有二百人,现在还剩八十个。医 生,你还来得及先跑几处出诊呢。” “孩子,”法官转身抓着毕安训的手臂,“我给你两个靠近 这儿的地址,一个是塞纳街,一个是弩弓街。塞纳街有个女孩 子自杀,弩弓街有个男的需要送到你医院去。我等你回来吃早 点。”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一小时以后,毕安训回来了。言阿尔街上已经空荡荡的没 有人,天也开始亮起来;包比诺正在上楼,最后一个受到周济 的穷人刚走,拉维安纳手里的钱袋给掏空了。 “那两个人怎么啦?”法官在楼梯上问医生。 “男的死了;女孩子还有救。” 自从没有女主人经心照料以后,包比诺家里的景象就跟 主人的相貌完全一致了。脑子里被一个主要的念头盘踞着,他 的杂乱无章在所有的东西上都留着特殊的痕迹。到处是成年 累月的灰尘,动用器物都改变了用途,显出单身人的巧思。花 瓶里塞着纸张,家具上摆着空墨水瓶,忘记拿走的盘子,和急 急忙忙找东西的时候当作烛台用的火石;好多用具是预备搬 动位置而只搬了一半的;有些地方堆满了杂物,有些地方完全 空着,表示主人本来想整理而中途撂下了。这种混乱现象在法 官的书房里特别显著,证明他一刻不停的走来走去,忙着层出 不穷的事,到处拖拖拉拉的搅得一团糟。书架好象遭了洗劫, 书东一本西一本的摊在那里:有的叠在另外一本书上,有的打 开着合扑在地下;卷宗沿着书架排着,把地板占满了。地板已 经有两年没擦过。桌子上,家具上,摆着感恩的穷人的e,一 votoⅢ。壁炉架上供着两个蓝玻璃的喇叭形花瓶,瓶上头摆着 两个玻璃球,球内有各种颜色混在一起,看上去好不古怪。壁 上挂着纸花,还有用鸡心的形状与花瓣作成的框子,中间嵌着 包比诺的姓氏。这里是郑重其事做起来的一无所用的紫檀匣 子。那里是一些放纸张的文件夹,式样一望而知是苦役犯的出 ①拉丁文:还愿的证物。 人间喜剧第五卷 品。那些耐心的杰作,感恩的匾额,干瘪的花球,使法官的书房 和卧室很象卖玩具的铺子。包比诺老人不是把它们作为备忘 之用,便是拿零星的笔记,纸条,忘了的笔尖塞在里头。这许多 对他的善举表示感激的礼物都尘埃密布,没有一点儿新鲜气 息。几个手工很好但是被虫蛀了的禽鸟标本,矗立在这个废物 的森林中间:最主要的是一只安哥拉种的猫,包比诺太太生前 的爱物,由一个不名一文的标本制造家作得逼真;他一定是受 了些小恩小惠而拿这个不朽的宝物表示感激的。室内还有本 区一个感情丰富而才力有限的艺术家替包比诺先生与包比诺 太太画的肖像。甚至卧房里凹进去放床铺的地位,也挂着绣花 的针线团,用十字花挑出来的风景,折纸拼成的十字架,都是 极花功夫的作品。窗帘被煤烟熏黑了,毯子和床帷已经说不出 是什么颜色。 在壁炉架与法官办公用的大长方桌之间,有张独脚圆桌, 厨娘在上面放着两杯咖啡牛奶。两张马鬃面子的桃木靠椅,摆 在那里等着两人去坐。因为窗洞里的光线照不到这个地位,厨 娘留下两支蜡烛;长得异样的灯芯结成野菌一般的灯花,射出 半红不红的光,使蜡烛燃烧经久,据说那是吝啬电想出来的办 法。 “姑丈,你到楼下接见室去的时候,应当多穿些衣服。” “我生怕他们等久了,那些可怜的人!你,你可有什么事找 我呢?” “我来请你明儿上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家吃晚饭。” “是咱们的亲戚吗?”法官问话的神气完全心不在焉,毕安 训不由得笑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不是的,姑丈;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是一位极有地位极 有势力的太太,她向法院递了一张状子,要求对她丈夫来一个 禁治产处分,听说那案子分发在你手里……” “而你要我上她那儿去吃饭吗?你疯了吗?”法官说着,手 里抓起一部民事诉讼法,“你念罢,法律规定,推事不得在与他 经办案件有关的两造家中饮食。她要跟我说话,让她到这儿来 见我好了,你那个侯爵夫人!不错,我预备今夜把案子研究过 了,明儿去询问她的丈夫。” 他站起来,在一个正好望得见的文件夹里找出一份案卷, 看了看摘由,说道: “卷子在这里。既然你关心那个极有地位极有势力的太 太,咱们就来看看她的状子罢。” 包比诺把袍子往中央拉了一下,因为两只对面襟常常扯 开去,露出他赤裸裸的胸部。他拿小长方块的面包往冷却的咖 啡里浸了浸,捡出状子来一边念着,一边随时停下来和毕安训 俩加几句按语和批评。 呈 塞纳省初级法院民庭庭长 具呈人:冉期卜克莱芒蒂期卜阿苔娜依丝·德·布拉蒙绍 弗里夫人,奈格珀利斯伯爵,德·埃斯巴侯爵,夏尔莫里斯玛 丽·安多希之妻。 卜 嗯,来头甚大!) 身分:业主: 住址:圣奥诺雷城关街一0四号; 392 人间喜剧第五卷 德·埃斯巴侯爵安多希先生住址:圣热内维埃弗岗街二十二 号。 卜_I 啊!对了,庭长告诉我是在我的区域里!) 诉讼代理人:德罗什…… “德罗什!哼,那是个包打官司的小讼师,法院和他的同业 都瞧不起的,他专门损害当事人!” “可怜他没产业啊!”毕安训说,“他只能拼命挣扎,象魔电 掉进了圣水缸一样。” 事缘具呈人之夫德·埃斯巴侯爵,一年以来精神与智力大 为低落,已达《民法》四八六条所谓精神错乱与痴愚不省人事的程 度;故为保障其自身及其财产之安全起见,保障在其身畔儿童之 利益起见,亟须将《民法》四八六条所规定的措施付诸实行。 德·埃斯巴数年来处理家事及产业之作风,已令人对其精神 状态深致疑虑,而最近一年之智力衰退尤为可怕。德·埃斯巴之 意志首先感受影响,至于意志之低落使其遭受因丧失行为能力所 致的种种危险,可以下列事实为证: 德·埃斯巴侯爵之全部收入,多年来即落于冉勒诺太太母子 之手;此举既无利益,亦无任何理由可言。冉勒诺太太为一公认为 奇丑无比之老妇,时或居住弗里列尔街八号,时或居住塞纳 马 恩省克莱镇维勒帕里西斯地方;冉氏之子今年三十六岁,曾任前 帝国禁卫军军官,现由德·埃斯巴侯爵保举,充任王家近卫军装 甲骑兵队中队长。以上二人于一八一四年时贫无立锥之地,但竟 先后购置价值巨大之房产,其中一所且系最近购进,坐落于绿街; 冉勒诺先生今方大兴土木,将来拟与其母迁入居住,并准备作为 婚后住宅。装修费用目前已达十万法郎以上。冉勒诺先生之未婚 人间喜剧第五卷 393 妻,系与德·埃斯巴侯爵有往来之银行家蒙日诺先生之侄女;婚 事全由侯爵许冉氏获得男爵封号,撮合而成。此项爵位经侯爵设 法,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即蒙王上正式颁布诰命;倘钧院需要证 明,不妨径向司法部长咨询。 按侯爵与寡妇冉勒诺太太及其子冉勒诺男爵均甚少见面;但 两人对侯爵影响极大,每次需用银钱,即使为满足个人嗜好之不 必要的花费,侯爵亦无不应承;此种感情实难理解,纵使以法律与 道德均难容忍之理由推想,亦无法解释…… 念到这里,包比诺说道:“哎!哎!法律与道德均难容忍之 理由!那代理人,或者他的帮办,写出这种句子来,暗示什么 呢?” 毕安训听着笑了。 ……侯爵对此母子二人予取予求,甚至在现金周转不灵之 时托蒙日诺先生出面签发约期票;关于此点,蒙日诺先生愿为具 呈人作证。 此外尚有一事可为旁证:不久以前,德·埃斯巴侯爵出租农 田之契约适告期满,原佃户为续租起见,已预缴为数可观之租金, 讵冉勒诺先生立即令其解除租约。 有人向德·埃斯巴侯爵提及此等用途时,侯爵似已不复记 忆,可见其支付款项并未取决于意志;每逢正当人士向其谈及对 此二人之热心,侯爵之答复表示其对自己之思想与利益已完全置 之度外。故其中必有不可思议之原因,敢请司法当局赐予注意。侯 爵之行为倘非被人以欺诈与威逼之手段促成,即有可请法医鉴定 之病理的原因,或竟由于精神受人魅惑,处于所谓勾魂摄魄的情 形之下,致行动不能自主…… 包比诺停下来说道:“见电!你做医生的怎么说?这些事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奇怪透了。” 毕安训回答:“那可能是一种磁性作用。” “敢情你也相信梅斯麦的胡说八道,相信他的什么木盆, 和隔墙见物等等的玩意儿吗?”Ⅲ “是的,姑丈,”毕安训一本正经的回答,“听你念着这个状 子,我就想到了。告诉你,在另外一个领域中,我亲自考查过, 并且证实过,一个人随心所欲,支配另一个人的好几桩事实。 我跟同僚们意见不同,相信以原动力而论,意志的力量是了不 起的。把江湖术士与串通哄骗的玩意丢开不谈,我也见过不少 中了邪魔的例子:在睡眠状态中感受了磁性而答应的事,醒过 来以后的确会一一照办。一个人的意志竞可以完全受另一个 人的意志支配。” “是不是包括所有的行为?” “是的。” “连犯罪都在内吗?” “连犯罪都在内。” “这种话要不是你说的,我才不听呢。” “我可以叫你亲眼目瞎,”毕安训说。 法官哼了两声,又道:“假定所谓勾魂摄魄的事真是由于 这一类的原因,那也不容易拿到事实,在法律上也难以成立。” “倘若那冉勒诺太太又老又丑,不可向迩,我就想不出她 还有什么别的方法诱惑男人了。” ①普鲁士人弗朗 昂东·梅斯麦(1734 1815),维也纳大学医学博士,倡 导动物磁性说,风行一时,尤以法国为盛。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可是,”法官接着说,“据我们推算,倘有私情,应当在一 八一四年左右开始,那时这女的比现在小十四岁;倘若德·埃 斯巴侯爵和她的关系还要早十年,那就得退后二十四年,也许 正当冉勒诺太太年轻俊俏的时代;她为了自己,为了儿子的前 途,尽可以用极自然的手段笼络侯爵,对他取得一种为某些男 人没法摆脱的势力。这势力的根源在法律上固然不能原谅,但 人情上是讲得通的。当初德·埃斯巴侯爵和布拉蒙绍弗里 小姐结婚的时候,冉勒诺太太或许很生气。现在这件事可能只 是女人之间的嫉妒,既然侯爵和太太不住在一块儿已经有多 年了。” “可是姑丈,别忘了她奇丑无比啊!” “迷人的力量是跟丑陋成正比例的;这是老话了!并且,出 天花的人又怎么的呢,医生?——好,咱们念下去再说。” ……且自一八一五年起,因供给该母子二人所需索之款 项,德·埃斯巴侯爵竟携同二子移居圣热内维埃弗岗街,寓所之 简陋直玷辱其姓氏与身分。—— (嘿,一个人爱怎么住就怎么住!谁管得了!) ——侯爵将二子克莱芒·德·埃斯巴伯爵与卡米叶·德· 埃斯巴子爵幽禁屋内,生活状况与彼等之姓氏及前途均不相称。 侯爵经济常感窘迫,房东马雷斯特先生最近曾请求法院扣押屋内 家具。执行之时,侯爵竟亲出协助,对执达吏招待殷勤,谦恭备至, 仿佛对方身分较侯爵更为高贵…… 包比诺和内侄俩念到这里,不禁相视而笑。 ……除有关冉勒诺母子的事实以外,侯爵行事均带有疯狂 396 人间喜剧第五卷 意味。近十年来,渠所关切之事仅限于中国事物,中国服装,中国 风俗,中国历史,乃至一切均以中国习惯衡量;谈话之间往往以当 代之事,隔日之事,与有关中国之事混为一谈;侯爵平日虽拥戴王 上,但动辄征引中国政治故实,与我国政府之措施及王上之行为 相比,加以评。 此种自溺狂使侯爵行为毫无理性,驯至不惜身分,一反平日 对于贵族阶级立身处世的主张,经营商业,每日签发约期票;似此 行动,实属危害其自身之安全与财产,因一朝身为商贾,拖欠债务 即可使其宣告破产。侯爵为刊印分期出版的《插图本中国史》起 见,与纸商,印刷商,镌版商,著色员等等订定合同,金额之大,使 各该商人均要求具呈人申请予侯爵以禁治产处分,以便保障彼等 之债权…… 毕安训叫道:“这家伙简直疯了。” 法官道:“你认为他疯了吗?得听听他的话再说。一面之 词,不足为凭。” “可是我觉得……” “可是我觉得,”包比诺接着说,“倘若我亲属之中有人想 执管我的产业,倘若我不是一个每天都可以由同僚证明我精 神正常的普通法官,而是一个公爵,贵族院议员,那么只要象 德罗什那样会玩点小手段的诉讼代理人,就可能进一个状子, 把我说成这样。” ……侯爵之自溺狂使子女亦蒙受影响,彼等所受教育竟一 反常规,学习内容与天主教义抵触之中国史实,学习中国方言 毕安训说:“德罗什说这种话,真有点莫名其妙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397 法官回答:“这是他的首席帮办高德夏起的稿;你认得高 德夏,他可是不喜欢中国人的……” ……子女日常生活中之必需品往往极感缺乏;具呈人虽一 再要求,亦无法与他们见面;侯爵每年仅率领彼等与母亲相见一 次;具呈人屡次设法,亦无从致送生活用品及儿童需要之物…… “噢!侯爵夫人,你这是开玩笑了。话说得越到家,漏洞越 多。”法官把卷宗夹子放在了膝上,又道:“你想,天下哪有一个 做母亲的人,会没有心肠,没有感情,没有头脑,连动物的那点 儿本能都没有,以至于一筹莫展的?母亲为了要接近孩子所发 挥的机智,决不亚于一个少女安排私情的手段。如果你那个侯 爵夫人真要供给孩子们衣食,便是魔电也阻拦不了,你说是不 是?孤狸的尾巴太长了,瞒不过一个老法官的眼睛的!好,咱 们念下去再说。” 但子女今已长成,亟需脱离此种教育之恶劣影响,生活享用 亦当与其身分相称,同时彼等更不宜经常见到父亲之行为。 关于上述各点,钧院不难加以证实:德·埃斯巴侯爵常称十 二区之简易庭推事为七品官,称亨利四世中学之教员为翰林。 ——l口亨,他们听了生气了!) ——事无大小,侯爵均谓在中国即非如此这般!谈话之间倘 或提及冉勒诺夫人或路易十四时代之时事,侯爵即愁容满面,且 常自以为身在中国。渠之邻居,例如同住一处之医学生爱德蒙· 伯凯,冉 巴蒂斯特·弗雷米奥教授,与侯爵往还之下,认为其有 关中国之偏执狂,实出于冉勒诺母子之阴谋,意欲借此使侯爵完 全丧失理性,盖冉勒诺太太对侯爵唯一的帮助,仅限于供给一切 有关中国之材料。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具呈人并可向钧院证明,自一八一四至一八二八年间,冉勒 诺太太及其子冉勒诺先生所得之款项,总数已不下一百万法郎。 为证明上开事实,具呈人可提出与德·埃斯巴侯爵经常见面 之人作证,彼等之姓名及身分已见上文,其中不少人士并向具呈 人建议向法院状请予侯爵以禁治产处分,认为惟如此方能使其财 产及二子不致因侯爵行动乖张而蒙受危险。 以上所述既证明德·埃斯巴侯爵已陷于精神错乱之痴愚状 态,具呈人自当请求钧院为执行禁治产起见,迅将本案咨送检察 长,并指派推事赳日办理…… 包比诺念完了状子,说道:“你看,这里是庭长要我承办这 件案子的批示。德·埃斯巴太太有什么事要求我呢?全部事 实已经写在这里了。明儿我要带着书记官去讯问侯爵,我觉得 这件事蹊跷得很。” “姑丈,我在公事方面从来没求你帮忙;这一回我替德· 埃斯巴侯爵夫人讨个情,可不可以为了她的特殊情形通融办 理?要是她到这儿来,你愿意听她的陈诉吗?” “当然愿意。” “那么你上她家里去听罢:德·埃斯巴太太身体很娇,带 点病态,非常神经质,到你这种耗子窠似的地方来会不舒服 的。你晚上去,不必吃饭,既然法律禁止你们在当事人家里吃 喝。” 包比诺以为在内侄的嘴角上看到一点讽刺的表情,便道: “法律不也禁止你们从死亡的病家那儿接受遗赠吗?” “得了罢,姑丈,单是为了推究事情的真相,也请你答应我 的要求罢。你不妨以预审推事的身分去,既然你觉得这件案子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不明不白。讯问侯爵夫人不是和询问侯爵一样重要吗?” “你说得不错,”法官回答,“她自己倒可能是个疯子。好, 我去罢。” “到时我来陪你去:先在日记簿上记下来:明晚九时,访德 ·埃斯巴太太。”毕安训看见姑丈写好了,又道:“啊,行了。” 第二天晚上九点,毕安训爬上姑丈家全是灰土的楼梯,发 见他正在为一件棘手的案子起草判决书。拉维安纳预定的新 衣服,裁缝没有送来;包比诺只能穿上满是污迹的旧衣服,叫 不知道他私生活的人看了这副incomptusⅢ的模样发笑。毕安 训要他把领带整了整,替他扣上外套的钮子,故意把右襟叠在 左襟上,使一部分比较新的料子露在外面。但法官一忽儿就拿 衣糯望上翻起,因为他的习惯老是要把手插入背心口袋。外套 前后都皱得一团糟,背后正中有一处耸得很高,让人看到腰部 的衬衣,不幸毕安训直到了侯爵夫人家里才发觉。 在此我们应当把医生与法官去访问的人物来一个简单的 速写,才能使读者了解包比诺与对方的谈话。 德·埃斯巴太太七年以来在巴黎非常走红。巴黎的潮流 把人轮流捧起来,压下去,使他们忽而伟大,忽而渺小,一会儿 家喻户晓,一会儿默默无闻,然后变成一批讨厌家伙,和失宠 的阁员与下野的帝王一样。他们老是为了过时的抱负怏怏不 乐,一味颂扬过去,而且无所不知,无所不诋毁,无人不认得, 跟挥金如土而破产的大爷们没有分别。既然德·埃斯巴太太 是一八一五年左右被丈夫遗弃的,出嫁的时代就应当在一八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一二年初;而两个孩子也应该是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了。 一个做了母亲,年纪已经三十三的女人,靠了什么运气能走红 呢?虽说潮流是无理可喻的,谁也不能预言它要抬举谁,而所 捧的往往是姿色平常,连高雅大方都成问题的银行家太太之 流,但说它会采取以年齿为序的立宪制度,似乎也出于情理之 外。其实当时的风气不过跟大众一样,把德·埃斯巴太太当作 一个年轻女子。因为侯爵夫人在户口朋上是三十三岁,在夜晚 的交际场中只有二十二。 这个成绩可是用多少心血多少技巧换来的啊!安排得很 巧妙的头发卷,遮着她的太阳穴。她装做病人,把家里整天弄 得半明半暗的,因为惟有从窗纱中透进来的光线才不致损害 她的皮色。和狄安娜·德·普瓦蒂埃Ⅲ一样,她用冷水洗澡, 睡的是马鬃做的床垫,枕头是摩洛哥皮的,为的要保护头发; 她吃得很少,喝也只喝清水,注意自己的动作,免得身体疲倦, 日常生活的细节都象修道院里的规矩一样刻板。 这种严格的摄生之道,到了一个大名鼎鼎的,活到上百岁 而起居生活仍象少妇一般的波兰女子手里更进了一步,竞用 冰水代替凉水,吃东西也吃冷的。那波兰贵妃自以为能和法国 史上有名的美人,有些传记家说是活到一百三十岁的玛丽蓉 ·德洛尔姆吲一样长寿:年纪近百了,头脑和心仍旧很年轻, ①狄安娜·德·普瓦蒂埃(1499 1 566),法国历史上有名的美女,曾为亨 利二世之情妇。 ②玛丽蓉·德洛尔姆(1 61卜1 650),路易十三时代有名的交际花,以姿容 出众与情人众多闻名,传说寿至一百三十岁,其实只活到三十九岁。 人间喜剧第五卷 睑蛋仍旧妩媚,身腰仍旧迷人;说起话来象枯藤着火,光芒四 射;提到当代的人物与作品,动辄以十八世纪的作比较。人住 在华沙,帽子非向巴黎的埃尔博太太定制不可。虽是朝廷命 妇,她倒象小姑娘一般有情有义;游泳,奔跑,不亚于中学生; 扑到沙发上去的姿势和风骚的姑娘同样惹人怜爱。她嘲笑人 生,不怕死亡。当年她曾经使俄皇亚历山大诧异,现在还能以 筵开不夜的局面叫尼古拉吃惊。为她倾倒的青年男子照旧被 她感动得下泪,因为她年龄的老少可以由她随意支配,待人象 多情的女工一样有种说不出的热诚。总之,即使她不是童话中 的仙女,至少本身就是一篇童话。德·埃斯巴夫人可认得这位 查蓉切克夫人吗?是否有意把她的故事重演呢?不管怎么样, 侯爵夫人的确受到这套养生之道的益处,她皮色匀净,额上没 有一丝皱痕,身体象亨利二世的情妇一样柔软娇嫩;这些无形 的魔力便是使男人爱情专一,欲罢不能的关键。上面所说的很 简单的摄生方法,可以说由于艺术与自然的指示,也可以说由 于经验的指示,在她身上还得到体格与性情脾气的协助。侯爵 夫人对一切与本身不相干的事决不关心。男人只能供她玩乐; 凡是身心为之震动而受伤的剧烈的刺激,她是从来不会有的。 她没有爱,没有憎;受了伤害,只是很冷静的报复;谁要不幸冒 犯了她,她就记在心里,从容不迫的等适当的机会泄忿。她既 不慌忙,也不激动,只管说话,因为她知道一个女人可以用两 句话断送三个男子的性命。她看到德·埃斯巴侯爵离家,心中 非常欢喜;两个孩子当时已经使她厌烦,日后更会妨碍她的野 心;丈夫一走,不是把他们都带走了吗?她的最亲密的朋友和 最没恒心的崇拜者,因为没有绕膝的儿女间接泄漏母亲的年 人间喜剧第五卷 龄,都把她当作少妇。众人对于侯爵,对于侯爵夫人在状子上 表示那么挂念的两个儿子,其生疏正如水手之于东北航道。Ⅲ 德·埃斯巴先生被认为怪物,对妻子连一星星可抱怨的理由 都没有,竞把她遗弃了。 二十二岁就独立自由,财产自主,一年有二万六千法郎收 入,侯爵夫人却踌躇很久,对生活方针打不定主意。住家的开 销仍归丈夫负担,一应家具,车马,仆役,都由她保持原状;但 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一八年间她竞杜门不出;而那几年正是许 多家庭受了政治动乱的损害而想法恢复元气的时期。出身既 是圣日耳曼区最有势力最有声望的世家,她父母看到她为了 丈夫莫名其妙的怪脾气而被迫分居,也劝她守在家里。 一八二。年,侯爵夫人从麻痹状态中醒来,在宫廷与应酬 场中露面了,自己也在家招待宾客。一八二一至一八二七年 间,她排场阔绰,拿风雅和装束引人注意,见客有一定的日子 与钟点;不久她又进一步,登上了以前为鲍赛昂子爵夫人,朗 热公爵夫人,菲尔米亚尼夫人等先后高踞的宝座。菲尔米亚尼 夫人嫁了德·冈先生,把位置让给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德· 埃斯巴夫人又从摩弗里纽斯夫人手里抢了过来。社会上对于 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的私生活,所知道的不过是这么一点。看 来她象那即将没落、而又一直不落的太阳长期居于巴黎的地 平线上。她交结一位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姿色出众的名气和她 ①在欧洲大陆之北,由白令海峡连接大西洋与太平洋的全部北冰洋,统称 东北航路。此路直至一八七八至七九年司方由瑞典人诺登乔特初次航 行,故巴尔扎克时代之水手只闻此航路之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忠实于一位亲王的名气一样大;那亲王当时是个不得意的人 物,但老是预备在下一届政府中掌握大权。德·埃斯巴太太还 跟一位外国太太做朋友,这朋友有个大名鼎鼎的,足智多谋的 俄国外交官替她分析时局。最后还有一个惯于操纵政治的老 伯爵夫人,把侯爵夫人当做女儿般收在门下。一切目光远大的 人都觉得德·埃斯巴太太正在培养一股隐藏的可是实在的势 力,以便代替她靠一时的潮流得来而完全虚空的势力。她的沙 龙已经有它的政治作用了。德·埃斯巴夫人那儿怎么说呢?德 ·埃斯巴夫人的沙龙反对某一桩措施啊!这一类话在为数不 少的傻瓜嘴里开始传布出去,使她的徒党大有结了帮口那样 的声势。某些失意政客,例如无人重视的路易十八的宠臣,和 其他预备随时出山的卸任部长等等,被她安慰一番,奉承一番 之后,都说她的外交手段和驻伦敦的俄国大使夫人一样高明。 侯爵夫人对国会议员或贵族院议员提的几句话,或是什么意 见,好几次从讲坛上传遍欧洲。对于某些有关政局的大事,门 客不敢轻易开口,她却常常判断得很准确。宫廷中的要人晚上 都到她家里来玩惠斯特Ⅲ。并且,便是她的缺点也有它的长 处。她素来以机密出名,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大家认为她的友 谊经得起任何考验。她对部下的帮助决不半途而废,可见目的 不限于营私结党,而尤其在于增加自己的威望。这种行为是完 全以她主要的情欲,虚荣,作出发点的。许多妇女极重视的寻 欢作乐与情场的胜利,对她不过是手段而已;无论哪方面,只 要人生能有多么壮阔的场面,她就要过多么壮阔的生活。在一 ①惠斯特,英国当时流行的一种纸牌戏,桥牌的前身。 人间喜剧第五卷 般年事尚轻,前程远大,公开出入于她门下的人中间,有德· 玛赛,德·龙克罗尔,德·蒙特里沃,德·拉罗什一于贡,德· 赛里齐,费罗,马克西姆·德·特拉伊,德·利斯托迈尔,旺德 奈斯兄弟,杜·夏特莱等等。她往往只招待一个男人而不招待 他的妻子;她势力已经相当雄厚,尽可对某些野心家提出那种 难堪的条件,例如两位有名的保王党银行家德·纽沁根和费 迪南·杜·蒂耶。她对于巴黎生活的利弊研究得非常透彻,所 以行事从来不让一个男人有半点儿可要挟她的地方。你想象 到她授人把柄的一封信或是一张字条罢,尽管悬赏征求,包你 一无所得。固然她是铁石心肠,因此能把她的角色演得非常自 然;但她的外貌对她同样有很多帮助。身腰使她显得年轻;声 音可以随心所欲的忽而柔婉,忽而娇嫩,忽而清朗,忽而严厉。 她显而易见有那种贵族的姿态,使一个女人能把自己的过去 完全抹掉。倘使有个男人偶尔得到她的青睐,便自以为有资格 和她亲呢,她自有本领拒之于千里之外,用威严的目光否定一 切。谈话之间,伟大而动人的感情,旨趣高尚的决断,仿佛是从 纯洁的心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殊不知她一切都出于老谋 深算,要是一个男人在攸关她个人利益而她不以为羞的交涉 中应付不当,她立刻会铁面无情的加以惩罚的。 拉斯蒂涅存心和这位太太结交的时候就看出她是一个巧 妙的工具,但还没有加以利用;他非但没能力操纵,倒反被这 工具压倒了。这位长于斗智的青年冒险家,象拿破仑一样不得 不永远作战,知道只要打一次败仗就会断送终身大业,这一下 却在保护人身上遇到了一个劲敌。在他骚动的生涯中,这还是 破题儿第一遭和一个才力相当的敌手正式对垒。他觉得如果 人间喜剧第五卷 能征服德·埃斯巴太太,当个部长决无问题;所以他没利用她 以前,先让她利用;当然这种开场是很危险的。 埃斯巴的府第需要大批仆役,侯爵夫人的排场也很大。重 要宴会在楼下大厅里举行,侯爵夫人自己却住在二层楼上。气 概不凡、装饰得言丽堂皇的大楼梯,颇有当年凡尔赛宫气息的 许多情雅的房间,先就显出主人的巨万家私。法官看着内侄的 轻便两轮车一到,大门立即打开,便把门房,门丁,院子,马房, 屋子的分配,供在楼梯上的鲜花,栏杆,墙壁,与地毯的整洁, 很快的打量了一番,又把那些听到铃声而跑出来的,穿号衣的 当差数了一数。上一天,他在接待室里从平民溅满泥浆的衣服 上估量贫穷的伟大;如今他用同样清明的目光,在走过的各个 房间中把家具陈设细细研究,以便发掘出豪华之下的贫穷。 “包比诺先生!——毕安训先生!” 这是仆人在内客室门口通报的。内客室对着花园,十分精 雅,最近新换过家具。侯爵夫人坐着一张由公爵夫人兴起来 的,洛可可式的靠椅。拉斯蒂涅靠近着她,坐在左手里一张烤 火的矮椅子上,活象意大利贵妇身边的pr.n]oⅢ。壁炉架的转 角上还有一个男人站着。博学的毕安训猜得不错,侯爵夫人是 个性情冷酷,非常神经质的女人:要没有她那种养生之道,连 续不断的火气早已使她的皮肤变成土红色了;但她身上穿的, 屋子里被挂的,都是色调强烈的料子,把她人工培养的白哲的 皮肤衬托得格外鲜明。带红的褐色,栗色,带金色闪光的锖色, 对她特别相宜。内客室的糊壁花绸与窗帘幔子,仿照当时在伦 ①拉丁文:第一。这里的意思是第一侍从。 人间喜剧第五卷 敦走红的某爵士夫人家里的款式,用的是棕色丝绒,但她加上 许多点缀,用美妙的图案把那过于言丽的宫廷色彩冲淡一下。 头发的式样梳得象少女,一绺绺的挂着,底下打着卷,烘托出 她微嫌太长的椭圆形睑蛋:但滚圆睑越是显得呆板蠢笨,细长 睑越是显得雍容华贵。能够使睑蛋拉长或扁平的双面镜,对于 上面那个可以应用在人相学方面的规则,便是极显明的证据。 包比诺站在房门口象一头受惊的野兽,伸着脖子,左手插 在背心袋里,右手拿着里子满是油腻的帽子;侯爵夫人当下带 着嘲笑意味向拉斯蒂涅递了个眼色。老头儿愣头侵脑的神气, 跟他可笑的态度与受惊的表情非常配合,毕安训又在旁哭丧 着睑,觉得为了姑丈受利很大的委屈;控斯蒂涅看着不由得掉 过头去笑了。侯爵夫人对来客点点头,好不费劲的从靠椅中抬 起身子,又很有风度的倒了下去,表示身体衰弱,希望人家原 谅她失礼。 这时,站在壁炉架与房门之间的男人微微行了个礼,推过 两张椅子,向医生与法官让坐;看他们坐下了,他又抱着手臂, 背靠着墙壁站着。 我们且把这个人物介绍一下。 当代有个画家叫做德康Ⅲ,最擅长使所画的东西,不论是 一块石头或一个人物,引人注意。在这一点上,他运用铅笔比 运用彩色画笔的技术更高。比如说,他用素描画一间空荡荡的 屋子,只有一把笤帚靠在壁上;只要他高兴,自有本领使你看 了不寒而栗:你会觉得那笤帚是染过血迹的,才犯过罪的工 ①德康(1 803 1 860),法国画家,以色彩富丽,笔触有力,富于表现力著称。 人间喜剧第五卷 407 具,仿佛庞卡寡妇杀了菲亚尔代斯Ⅲ以后扫除屋内的血迹用 的。画家能使那笤帚上每根棕都竖起来,象一个人怒发冲冠一 样;他会叫笤帚在他心中隐藏的诗意和在你想象中发展的诗 意之间,作一个媒介。今天他用这把笤帚吓了你一下,明天会 另画一把,旁边睡着一只大有神秘意味的猫,告诉你这笤帚是 什么德国鞋匠的女人拿到山中去作妖法用的。再不然他画一 把气息很和平的,上面挂一个财政部办事员的上衣。德康的画 笔有如帕格尼尼吲手里的弓,有一股磁性般的感应力。我们在 文字方面也需要有这样的天才,这样的笔力,才能描写那个身 子笔直,清瘦,高大,穿着黑衣服,头发又黑又长,站在那里一 言不发的男人。这位爵爷的睑长得跟刀锋一般,寒光闪闪,冷 酷无情,皮肤的颜色象塞纳河浑浊时的水色,也象沉没的货船 上的煤块在河中漂流时的水色。他眼睛望着地,一边听一边判 断。他的姿态叫人害怕,站在那儿,活象德康笔下那把有暗示 罪案魔力的笤帚。有时,侯爵夫人在谈话之间朝他望一下,想 暗中征求一些意见;但不论她默默无声的问讯多么迫切,他始 终严肃,古板,好比唐璜戏里的那个石像吲。 老实的包比诺坐在椅子边上,对着火,帽子夹在膝盖中 间,望着镀金的烛台,座钟,堆在壁炉架上的小古董,糊壁的料 子跟花式,还有时髦太太摆在周围的一切贵重的小玩意儿。他 ①法官菲亚尔代斯于一八一七年被暗杀,成为法国轰动一时的案件。 ②帕格尼尼(178¨_1840),意大利著名小提琴家。 ③唐璜系西班牙传奇人物,勾引妇女的能手。他曾诱拐一女子,侮辱其父之 石像,并邀石像赴宴,不料石像竟应邀而至,掐死唐璜。见莫里哀的戏剧 《唐璜》第四幕。 人间喜剧第五卷 正呆呆的看得出神,忽然被侯爵夫人甜蜜的声音唤醒了: “先生,我对你真是千恩万谢……” 老人心里想:“千恩万谢是太过分了,你连一点儿感谢的 意思都没有。” “……因为你肯赏睑……” 他又想:“赏睑!这明明是挖苦我么。” “……亲自来看一个可怜的当事人,她因病不能出门 ......,, 听到这里,法官用一种带有搜查意味的目光把她瞅了一 眼,察看可怜的当事人的健康情况。他对自己说:“哼,她象生 龙活虎一般呢!” 然后他肃然回答道:“夫人,你用不着道谢。虽则我的行动 不合法院的习惯,但在这一类案件里头,只要能帮助我们发掘 真相,无论什么事都是应该做的。我们的判断,靠良心启示的 成分远过于根据法律条文。在我办公室里也罢,在这里也罢, 只要能找到事实就行。” 包比诺说话的时候,拉斯蒂涅过来跟毕安训握了握手,侯 爵夫人也挺殷勤的对医生点点头。 毕安训凑着拉斯蒂涅的耳朵,指着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人 问:“这一位是谁?” “德·埃斯巴骑士,侯爵的弟弟。” 侯爵夫人回答包比诺说:“令侄告诉我,你忙得很;我也知 道你心地极好,不愿意露出帮助人的痕迹,免得受的人不安。 大概你为了法院的公事非常辛苦。为什么他们不添几个法官 呢?” 人间喜剧第五卷 包比诺说:“噢!夫人,那敢情好;可是公家会添人的时候, 母鸡也会长出牙齿来了。” 这种跟法官的相貌完全配合的谈吐,使埃斯巴骑士把他 打量了一下,仿佛心里想:“这家伙倒是容易对付的。” 侯爵夫人望了望拉斯蒂涅,拉斯蒂涅挪近身子,说道: “你瞧,负责决定私人的利益和生活的,原来是这样的 人。” 象多数在一个行业里混到老的人一样,包比诺常常无意 中露出本行的习惯,其实就是他思想的习惯。说话脱不了预审 推事的气味:喜欢盘问对方,一步紧似一步,逼出他们自己意 想不到的结果,说出他们不愿意说的话。相传波佐·迪·博尔 戈Ⅲ最高兴套出对方的秘密,让人上当:这是他由于无法克制 的习惯,特意要施展一下老奸巨猾的本领。当下包比诺探明了 阵地,认为必须拿出法院为了搜求真相而常用的,最巧妙最隐 藏的策略。毕安训冷冷的沉着睑,好象是决意咬紧牙关受罪; 但暗里很希望姑丈把这个女人象踩一条毒蛇似的踩在脚下; 这个比喻是侯爵夫人的长袍子,高领口,小脑袋,和一波三折 的动作提醒他的。 “先生,”德·埃斯巴太太又道,“虽然我最恨自私自利的 行径,但我受罪受得太久了,不能不希望你把案子快快了结。 是不是不久就能有个圆满的解决呢?” 包比诺神气很殷勤:“夫人,在我范围之内,我一定把案子 ①波佐·迪·博尔戈,生于科斯嘉岛,初为名律师,继与拿破仑为敌,终身 为外国服务,历任俄服驻法、驻英大使,以善耍权术闻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早日办了。”然后又望着侯爵夫人,问:“你不知道侯爵和你分 居的理由吗?” “不知道,先生,”她一边回答一边摆好姿势,准备把打好 底稿的一篇话说出来,“一八一六年初,德·埃斯巴先生先有 三个月功夫性情大变,然后向我建议搬到布里昂松附近,去住 在他的一所田庄上,既不顾及我的习惯,也不管那边的气候会 断送我的健康;我拒绝了。我的拒绝引起他毫无理由的责备, 所以我那时就疑心他理路不清。第二天,他走了,把他的屋子 和我的收入都让我自由支配;他却带着两个孩子住到圣热内 维埃弗岗街去了……” “对不起,夫人,”法官打断了她的话,“你所说的收入有多 少数目呢?” “一年二万六,”她随便回答了一句,“当时我立刻去请教 博尔丹先生,问他应当怎办;据说事情非常困难,要剥夺一个 父亲管教儿女的权,我必须在二十二岁上独自守在家里,那是 很多女人会闹笑话的年龄。先生,你一定看过我的状子;就要 求把德·埃斯巴先生来一个禁治产处分所根据的事实,你大 概都知道了吧?” “夫人,你有没有采取行动讨回你的孩子?” “我试过的,先生;可是没有结果。一个做母亲的得不到儿 女的温情真是太残酷了,尤其在他们能给你享受到天伦之乐 的时候,那是所有的女子都重视的。” “大的一个应该有十六岁了吧?”法官说。 “十五岁!”侯爵夫人不大高兴的回答。 毕安训听着,对拉斯蒂涅瞟了一眼。德·埃斯巴太太咬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咬嘴唇: “请问孩子们的年龄跟这件事有什么相干?” “啊!夫人,”法官好象对自己说话的分量并不在意,“一个 十五岁的少年和他的兄弟,大概也有十三岁了吧,他们有的是 腿,有的是头脑,会偷偷来看你的;如果不来,那是为服从父 亲,而要服从父亲到这个程度,那一定是非常爱父亲的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侯爵夫人说。 “或许你不知道,你的诉讼代理人在状子里说,你两个亲 爱的孩子在父亲身边很苦……” 德·埃斯巴太太好不天真的回答:“我不知道代理人替我 说些什么话。” 包比诺接下去说:“请你原谅我这种结论,但法律是把什 么都考虑到的。夫人,我向你提的问题,动机是要彻底了解案 情。据你说,德·埃斯巴先生离开你的借口是极可笑的。他本 来要和你一同上布里昂松,结果他仍留在巴黎。这一点我不大 明白。他结婚以前有没有认识那个冉勒诺太太呢?” “不,先生,”侯爵夫人回答的时候有些不高兴的表情,只 有拉斯蒂涅和德·埃斯巴骑士看得出来。 她本想笼络这法官,使他的判决对自己有利,没想到反过 来被他多方盘问,不由得大为气恼。但包比诺聚精会神的态度 完全象个傻瓜,所以她临了也认为包比诺的问长问短,是和伏 尔泰笔下的审判官一样Ⅲ,天生的喜欢发问。 她接着说:“我十六岁的时候,由于父母之命嫁了德·埃 ①指伏尔泰所著寓言体小说《天真汉》中的审判官。 人间喜剧第五卷 斯巴侯爵;他们认为侯爵的姓氏,财产,习惯,都合乎作他们女 婿的条件。那时侯爵二十六岁,是个合乎英国人标准的绅士; 我喜欢他的态度举动,他似乎胸怀大志,而我是喜欢胸怀大志 的人的,”她说着朝拉斯蒂涅望了一眼,“倘使侯爵没遇到冉勒 诺太太,据他当时的朋友们的意见,凭他的才能,学问,交际, 早已参加政府执掌大权;查理十世还没登极就非常器重他;什 么贵族院啊,宫廷中的要职啊,政府中的高位啊,都等着他。不 料那女人把他迷昏了头,把我们整个家庭的前途断送了。”“德 ·埃斯巴先生那时对宗教的意见是怎样的呢?” “他一向是,至今还是,极虔诚的。” “你不觉得冉勒诺太太用什么妖法蛊惑他吗?” “不,先生。” “夫人,你的屋子非常漂亮,”包比诺突然改变话题,把手 从背心袋里缩回来,站起身子,撩开衣糯向壁炉烤火,“这客厅 真是太好了,椅子多讲究,每间屋都言丽堂皇。的确,你自己住 着这等地方,想到孩子们衣、食、住样样不行,一定伤心透了。 对一个做母亲的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痛苦的事!” “是的,先生。我多么想使两个孩子有些娱乐,可怜他们被 父亲逼着,从早到晚研究那要命的中国学问!” “你在家里举行盛大的宴会,当然可以让他们快活一下; 但说不定会养成他们挥霍的习惯;另一方面,他们的父亲也应 该在冬天叫他们来看你一两次呀。” “逢着元旦和我的生日,他是带他们来看我的;那些日子, 德·埃斯巴先生特别赏睑,和他们一起在这儿吃饭。” “这种行为真是怪极了,”包比诺的神气好象完全相信侯 人间喜剧第五卷 爵夫人的话,“你有没有见过冉勒诺太太呢?” “有一天,我的小叔为了关心他的哥哥……” “啊!”法官打断了侯爵夫人的话,“这一位原来是德·埃 斯巴先生的令弟?” 德·埃斯巴骑士一声不出,弯了弯腰。 ‘德·埃斯巴先生素来关心这件事,有天带我上礼拜 堂,Ⅲ因为那女的是新教徒,到那儿去听布道的。我看到了她, 觉得没有一点儿动人的地方,完全象一个开肉铺子的;胖得异 乎寻常,一张可怕的大麻睑,手脚长得象男人,眼睛斜视,反正 是个妖怪。” “简直想不通!”法官说着,那表情仿佛他是全国最侵的一 位推事,“而那女的还在附近的绿街住着一所公馆。那么一般 真正的布尔乔亚都到哪里去了?” “是的,一所公馆;并且她儿子住在里头开支浩大。” “夫人,我住在圣马尔索区,不知道这一类费用。你说的开 支浩大到底是怎么一个排场呢?” “噢,”侯爵夫人说,“那包括一个马房,养着五匹马,备着 三辆车,一辆轻便四轮车,一辆轿车,一辆双轮篷车。” “这些是不是花费很大?”包比诺很诧异的问。 “大得很呢!”拉斯蒂涅插嘴道,“这种场面,就是说马房, 车辆,和仆役的号衣等等,一年总得一万五六的开支。” “你也认为这样吗,夫人?”法官更诧异了。 “是的,至少要这个数目,”侯爵夫人回答。 ①指新教加尔文派在巴黎的礼拜堂。 人间喜剧第五卷 “屋内的家具是不是花费更大?” “要十万以上呢!”侯爵夫人看到法官这样无知,不由得微 微的笑了。 老人又往下说:“夫人,当法官的全是多疑的,公家出了薪 俸养他们,也是要他们多疑;而我便是这等人。如果事情属实, 那么冉勒诺男爵和他母亲把侯爵剥削得不象话了。据你估计, 单是车马一项每年就得一万六千。伙食,用人的工资,家里大 笔的开销,更应当加倍计算,那一年要花到五六万了。你想这 两个人从前那么穷苦,怎么会有偌大家私?一百万的本金才不 过生四万法郎利息。” “先生,他们母子俩把侯爵给的资金都照六折到八折的行 市买了公债。我相信他们的进款总该有六万法郎以上。并且 那儿子的薪水也很高。” “倘若他们要花到六万一年,”法官说,“你又要花多少 呢?” 德·埃斯巴太太回答:“也差不多要这个数目。” 骑士听了作了个手势,侯爵夫人睑一红,毕安训望着拉斯 蒂涅;但法官的表情始终天真烂漫,把侯爵夫人骗过去了。骑 士看到大势已去,便不再关心他们的谈话。 包比诺说:“夫人,这些人大可以送到特别法庭去。” “我就是这个意思,”侯爵夫人挺高兴的回答,“一听到重 罪法庭这几个字,他们就会让步了。” 包比诺又道:“夫人,德·埃斯巴先生离开你的时候,有没 有给你一份委托书,使你有权处分你的产业?” “我不了解你为什么要问这些话,”侯爵夫人的语气显得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不耐烦了,“我认为,如果你考虑到我丈夫的精神失常使我所 处的地位,你就应该多问问他,而不应该问我。” “夫人:咱们就要转到正文来了。倘若侯爵受到禁治产处 分,那么在委托你或另外一个人管理财产以前,法院先要知道 你对自己的财产管理得怎么样。倘若侯爵给过你委托书,就证 明你得到他的信任,而法院对这一点是重视的。你究竞拿到委 托书没有?你可有权调度资金,买卖不动产吗?” “不,先生,布拉蒙绍弗里家出身的人,绝对没有作买卖 的事,”侯爵夫人因为贵族的傲气受了伤害,把正事给忘了, “我的产业原封不动,德·埃斯巴先生也没给我委托书。” 骑士听到嫂子的答覆每一句都等于自杀,便把手蒙着眼 睛,免得露出心中的难堪。包比诺虽然说话绕着弯儿,却始终 抓着要点。他指着骑士说: “夫人,这一位没有问题是你的骨肉至亲;咱们当着这几 位先生可以不必忌讳罢?” “有话尽说罢,”侯爵夫人觉得这种谨慎小心很奇怪。 “夫人,我相信你一年只花六万法郎;而这笔钱是运用得 很好的,只要看你的车马,府第,大批的仆役,和气派远过于冉 勒诺家的排场,就可以知道。” 侯爵夫人点点头表示同意。 法官又往下说:“可是倘使你只有二万六千收入,咱们之 间不妨老实说,你可能欠到十万法郎左右的债。这样,法院就 很有理由相信,你请求对丈夫加以禁治产处分的动机,不免涉 及个人的利害关系,想借此偿还债务,如果……如果……你负 债的话。因为受了人家请托,我很关切你的处境;你自己酌量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一下罢,我看还是一切实说的好。假如我没猜错,你现在还来 得及补救,不至于在法院的判决书上受到谴责;倘若你不把你 的地位交待清楚,那可是免不了的。我们一方面必须检查申请 人的动机,一方面也得听被告的辩诉,追究申请人是否受到情 欲的鼓动,有利令智昏的情形,因为很不幸这是极普遍的现象 ......,, 侯爵夫人那时简直象殉道的圣洛朗受着火刑一样。 法官又道:“……关于这一点,我需要你给我解释。夫人, 我并不要求和你算一笔笔的账,只是想知道要六万法郎才能 应付的排场,你一向怎么支持的,而且支持了这许多年。在日 常生活中办得到这一点的女人固然有的是,但你不是这等人。 请你告诉我,你可能有很正当的办法,例如王上的恩赏,或是 最近得到的公家津贴等等;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必须由丈 夫授权才能领到款子。” 侯爵夫人只是一声不出。 包比诺接着又说:“你想,德·埃斯巴先生可能起而自卫, 他的律师可以名正言顺的探听你有没有欠债。这个内客室最 近才换过家具,府上每间屋的动用器具都不是侯爵一八一六 年上留给你的了。冉勒诺母子的家具,你刚才告诉我已经很 贵,你的当然更贵,因为你是一位贵族夫人。我虽则当了法官, 到底是个人,可能错误的,请你给指点出来。要把一个年言力 强的家长宣告禁治产,你该想到法律要我负的责任,想到法律 限令我们作的严密的侦查。所以,侯爵夫人,请你原谅我所提 出的那些问题,那在你是很容易解释清楚的。一个男人为了精 神错乱而被禁治产以后,需要有个财产管理人。将来谁当这管 人间喜剧第五卷 理人呢?” “他的弟弟,”侯爵夫人回答。 骑士行了个礼。大家静默了一会,那静默使在场的五个人 都很窘。法官装聋作侵的把这女人的痛疮揭开了。他那副侵 相原来是使骑士,侯爵夫人,拉斯蒂涅忍俊不禁的,此刻却在 他们眼中显出了真面目。把他偷觑之下,三个人都发觉那张能 言善辩的嘴巴的确千变万化,意义无穷。滑稽可笑的家伙一变 而为目光犀利的法官。他早先估量内客室的用意,如今可显出 来了:他好比座钟底下那只镀金的象,蹲在那里研究豪华的陈 设,结果却看透了这女人的心事。 包比诺指着壁炉架上的摆设,说道:“德·埃斯巴侯爵固 然是对中国入迷了,但我很高兴看到中国的出品也一样能讨 你喜欢。这些可爱的中国玩意儿也许都是从侯爵那儿来的 吧,”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贵重的小古董。 这几句挺风雅的讽刺使毕安训听着微笑,拉斯蒂涅愣了 一愣,侯爵夫人却咬着她薄薄的嘴唇。 “先生,”德·埃斯巴夫人说,“我处在两难的地位,不是坐 视自己的财产和孩子受到损害,便是被人家认为与丈夫作对; 现在你先生非但不来保护我,倒反控诉我,倒反怀疑我的用 意。这种行为真有点儿莫名其妙……” 法官立刻接住了她的话:“夫人,法院对这一类案子特别 郑重,它可能指派一个批判态度还没有我这样宽容的法官。再 说,你以为侯爵的律师会乐意听人摆布吗?便是你的用意极纯 洁,没有一点儿私心,他不是也会加以中伤吗?你整个的生活, 他都要翻来覆去的搜查,还不象我对你存着敬意而留些余地 人间喜剧第五卷 呢。” “多谢你,先生,”侯爵夫人带着挖苦的意味,“即使我欠下 三万五万的债,也不在埃斯巴和布拉蒙绍弗里两家眼里;但 倘使我丈夫精神失常,是不是因为我欠了债,就不能使他受禁 治产处分?” “那也并不,”包比诺回答。 侯爵夫人又说:“我想不到,在只要坦白真诚就能知道全 部事实的情形之下,一个法官会用狡猾的手段来盘问我,所以 我现在认为不必再回答你的问题了;虽然如此,我仍可以老实 告诉你,我在社会上的身分,为了保持社会关系所花的心血, 对我都是很痛苦的。最初我闭门不出,过了几年幽居的生活; 但为孩子着想,我觉得不能不代替他们父亲的职司。我招待朋 友,接见宾客,欠了债,使他们的前途得到保障,替他们布置一 些光明的远景,使他们将来不会缺少帮助和支持;以这种成就 而论,不少精于计算的人,法官也罢,银行家也罢,都会毫不吝 惜的付出我所花的代价的。” “夫人,我很佩服你爱护儿女的心,”法官回答,“那是你的 荣誉,我怎么能责备你呢?法官是属于大众的;他什么都应该 知道,什么都应该衡量。” 侯爵夫人凭着她的机智和判断人的习惯,看出无论用什 么手段都不能影响包比诺。她本希望遇到一个有野心的法官, 不料来的是个正人君子;便忽然想到用别的方法来达到目的 了。那时仆役们正好端茶来。 包比诺看见下人预备茶水,便问:“夫人还有别的话跟我 解释吗?” 人间喜剧第五卷 419 “先生,”她很傲慢的回答,“你只管公事公办:讯问了德· 埃斯巴先生以后,你就会同情我了,那是一定的……” 她抬起头来又高傲又放肆地向包比诺瞅了一眼;老头儿 便恭恭敬敬的向她告辟了。 拉斯蒂涅对毕安训说:“你的姑丈真是太和气了。难道他 不明白吗?德·埃斯巴侯爵夫人是何等人物,在社会上有什么 影响什么潜势力,难道他一概不知道吗?明儿司法部长还要来 拜望她呢……” 毕安训回答:“朋友,叫我有什么办法?我早告诉你了,他 不是一个通世面的人。” “不错,他这种人简直自寻死路。” 毕安训向侯爵夫人和那始终不做声的骑士行了礼,急急 忙忙追出去;包比诺不愿意参加发僵的局面,早已在一间间的 大客厅中往外走了。 法官一边踏上侄子的马车,一边说:“我看这女人欠下十 万法郎的债呢。” “你觉得这件案子怎么样?” “没把各方面的情形看清楚以前,我从来没有意见的。明 天清早我就发传票,约冉勒诺太太下午四点到办公室来,要她 解释一下关于她的事,因为她是有干系的。” “我倒很想知道这桩案子的结果。” “哎!天哪!你没注意到侯爵夫人被人利用吗?牵线的便 人间喜剧第五卷 是那个高大冷酷,自始至终没说过一个字的男人。他颇有该 隐Ⅲ的气息,但这个该隐是想利用法院来害他的哥哥,不幸我 们手里还有几把参孙吲的剑。” 毕安训嚷道:“啊!拉斯蒂涅,你在这里头搅些什么呢?” “这些家庭之中的阴谋诡计,我们见惯了:宣告不受理的 禁治产案子,每年都有。我们的风俗并不认为这种企图不名 誉;另一方面,只要一个可怜的穷光蛋打破玻璃窗想抢金子, 我们就把他送进苦役监。咱们的法律不是没有缺点的。” “可是状子上所举的事实又是怎么回事呢?” “孩子,你还不知道当事人要诉讼代理人编的谎话吗?倘 若代理人只讲事实,他们盘进事务所的资金就没有利息可拿 了。” 第二天下午四点,一个大胖女人,象一口披了衣衫,束了 带子的酒桶,浑身大汗,上气不接下气的爬上法官包比诺家的 楼梯。她好容易才从一辆绿色敞篷马车中走下来;那辆车和她 配合得再恰当没有:你想到这女的就会联想到她的车,想到那 辆车就会联想到这女的。 她站在办公室门口,说道:“亲爱的先生,我就是冉勒诺太 太,被你老实不客气疑心做贼的。” 她用极普通的声音说了这几句极普通的话,因为害着哮 喘病,说话中间夹着尖锐的嘶嘶声,最后又来一阵咳呛。 ①该隐,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亚伯的哥奇。亚伯的祭物为耶和华所喜爱,该 隐因婊妒杀死弟弟。见《旧约·创世记》。 ②参孙,以色列古代传说中的大力士,见《旧约·士师记》第十四至十六章。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先生,你才想不到我走过潮湿的地方多么难受。说句粗 话,我这条命是不会长的。好啦,你找我干吗?” 法官一看见这个所谓女阴谋家,不由得呆住了。冉勒诺太 太皮色通红,睑上窟窿多得数不清,额角很低,鼻子往上翘着, 睑孔滚圆象一个球,因为这女人身上一切都是滚圆的。眼睛象 乡下人一样有精神,讲话嘻嘻哈哈,神情坦白,栗色的头发笼 在绿帽子底下的一顶软帽里面,帽上插着一束蔫了的莲馨花。 膨亨的乳房叫人看了又好笑,又担心它逢着咳呛的时候会哗 啦啦的炸开来。那种粗大的腿,巴黎的顽童是拿两根木桩来形 容的。冉勒诺寡妇穿着一件缀有灰鼠毛的绿衣衫,在她身上好 比沾着油迹的新嫁娘的披纱。总而言之,她浑身上下都是跟 “你找我干吗”这句话调和的。 “太太,”包比诺对她说,“有人疑心你用蛊惑手段勾引德 ·埃斯巴侯爵,拿到大量的金钱。” “什么!什么!说我勾引?哎唷,我的好先生,你是一个规 规矩矩的人,还当着法官,应该明理的,对我瞧瞧罢!请你说一 声,我是不是勾引什么男人的人。我身子也弯不下去,鞋带也 没法扣,二十年到现在不能再戴胸褡,要不然马上会闷死。十 七岁的时候,我身腰瘦小,象一支芦笋,还长得很俏呢,老实告 诉你!后来嫁了冉勒诺,一个挺好的男人,在盐船上当掌舵的。 我生了个儿子,长得一表人材,很替我挣面子;我可以不客气 的说,他是我最美丽的出品。我那小冉勒诺是拿破仑部下一个 很体面的兵,在帝国禁卫军中吃粮。自从男人淹死之后,可怜 我大变特变:害了一场天花,在房间里一动不动的躺了两年, 等到出房门的时候就胖成现在这样子,又丑又倒霉,这一辈子 422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就算完啦……你说,我凭什么去勾引男人?” “那么,太太,为什么德·埃斯巴侯爵给你一笔……” “对啦,给我一笔那么大的家私!可是我不能把理由说出 来。” “你不说出来是不对的。现在他的家属为这件事着了慌, 把他告了一状。” “哎啊!我的好天爷!”那女的猛的站起身来嚷着,“他竞为 我受累吗?象他那样的好人,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个!要是他 遇到什么伤心事,哪怕只是少掉一根头发罢,我们也宁可把收 下的钱退回的。法官大人,请你把这话记下来。哎唷,我的天! 我马上把事情告诉冉勒诺去。喝!这还象话吗?” 矮胖的老婆子一说完,站起身子就走,三脚两步滚下楼 梯,不见了。 法官心里想:“这女的倒不是撒谎。好罢,明天去看了侯 爵,事情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凡是过了相当年龄,不再糊里糊涂过生活的人,都知道表 面上无足重轻的行为对于人生大事所能发生的影响;他们决 不会奇怪象下面那种琐碎的事会有重大的后果。第二天,包比 诺害着鼻腔感冒,疾病本身并无危险,俗语却很可笑的称为脑 伤风。法官想不到把案子耽搁一下的严重性,觉得有点儿发 烧,便留在家里,没有去讯问德·埃斯巴侯爵。这一天耽误对 于这桩案子的关系,等于十七世纪时太后玛丽·德·梅迪契 为了喝汤而延迟了与王上的会见,让黎塞留占先一着,赶到圣 人间喜剧第五卷 423 日耳曼争回了路易十三的宠信。Ⅲ 我们在跟着法官和书记官进到侯爵寓所以前,对于这位 被妻子指为疯狂的家长,对于他住的屋子和经营的事业应当 先瞧上一眼。 巴黎的某些区域还东一处西一处的剩下几所屋子,考古 学家一看就觉得屋主人当初颇有装点城市的意思,并且为了 爱护产业而特别注重建筑物的耐久。德·埃斯巴先生在圣热 内维埃弗岗街上住的屋子,便是用石头盖的古老建筑之一,式 样相当讲究。但时间一久,石头变黑了,城市的变迁把它的内 部与外观都改了样。自从大规模的宗教机构消灭以后,从前住 在大学区内的名流也搬走了:现在这寓所的房客和他们经营 的企业,跟当初建造时候的目标已经全不相干。上一个世纪, 屋子里开过一家印刷所,把地板损坏了,护壁弄脏了,墙壁弄 黑了,屋子内部的分配也破坏了。过去是红衣主教的府第,如 今却住满了无名小卒。 建筑的风格,说明这屋于是在亨利三世,亨列四世,和路 易十三的朝代盖起来的;同一区内的米尼翁府第,赛尔邦特府 第,帕拉蒂公主的府第和索邦,都属于那个时代。上了年纪的 老人,还记得在上一世纪听见过人家把那幢屋子叫做迪佩隆 府。迪佩隆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红衣主教,屋子可能是他盖的, 或者仅仅是住过的。院子的拐角儿上,进门口有一个台阶,一 ①玛丽·德·梅迪契(1 573 1 642),法王路易十三之母。黎塞留(1585 1642),红衣主教,路易十三的宰相。梅迪契曾设法离司路易十三和黎塞 留的关系,终于失败。这里所说圣日耳曼不确,实际上是凡尔赛。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共有好几个蹬级;屋子另外一面的正中央,还有一个通到花园 去的台阶。两座台阶虽然破旧不堪,但建筑师在栏杆与台座上 所花的功夫,证明他有心暗示业主的姓名;那种谐音的玩意儿 我们的祖先是常用的。Ⅲ另外一个旁证是,屋子正面的拱梁上 还能看出雕着红衣主教冠冕的残迹。 德·埃斯巴侯爵住着底层,无疑是为了要独用花园的缘 故;那花园在本区里要算地方很大的了,并且是朝南向,这两 点对孩子们的健康最重要。街名既叫做圣热内维埃弗岗,顾名 思义,坡度当然很陡削,因此屋基也相当高,底层从来不至于 被潮气侵入。德·埃斯巴先生付的租金大概很便宜;他为了要 住在学校中心区就近监督孩子学业而搬来的时代,市面上房 租本来很低;再加屋子很破旧,样样需要修理,房东自然更迁 就了。所以侯爵不必冒挥霍的名,只花了少量的钱就能舒舒服 服的安顿下来。房间的高度,分配,除了一些框子以外一无所 有的板壁,天顶的布置,一切都显出大司祭们创造或经营的东 西自有伟大的气概,那是现代的艺术家在一些吉光片羽中都 能体会到的,不管那吉光片羽是一本书,还是一件衣服,一个 书架,或是什么椅子。侯爵所挑选的油漆,是荷兰人和以前巴 黎的布尔乔亚最喜欢的棕色,也是在今日的风景画家手中效 果最完满的颜色。护壁板上糊着纯色的纸,跟油漆颜色很调 和。窗帘料子并不太贵,但挑得很精,刚好配合周围的环境。家 具不多而布置得体。屋子里鸦雀无声,清静之极,色调又那么 ①屋主姓迪佩隆,佩隆二字与台阶的法文读音为谐音,故屋内建造两座台 阶以影射屋主姓氏。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朴素,统一,画家所谓的统一,使人走进去有一种柔和与恬恬 的感觉。许多小地方的高雅,家具的清洁,人与器物之间的和 谐,让你看了自然而然会说出隽永二字。平日很少人能踏进侯 爵和他两个儿子住的房间,而所有的邻居也觉得他们的生活 很神秘。 正屋侧面靠街的部分,四层楼上有三间房,破旧不堪,空 无所有,完全是被当年的印刷所糟蹋以后的模样。这三间房那 时就作为印行《插图本中国史》之用,一间是铺面,一间是办公 室,一间是经理室;德·埃斯巴先生每天在那儿消磨一部分时 间。从吃过中饭起到下午四点,侯爵在四楼的经理室内监督印 刷事宜。来客通常总是在这里见他的。两个孩子放学回家也 往往上办公室来。底层的住宅好比一个圣地,为父亲与儿子们 从吃晚饭起到第二天早上隐居的地方。所以侯爵的家庭生活 隐藏得很严密。仆役只有一个服务多年的厨娘,和一个在侯爵 娶布拉蒙小姐以前就服侍他的男当差,年纪已经有四十岁。和 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带领孩子的女管家。从管理屋子的周 到上面,可以看出那女的在主持家务,管教儿童的时候,处处 为主人着想,办事有条不紊,而且还有慈母一般的感情。这三 个好人态度严肃,沉默寡言,似乎都懂得侯爵处理家庭生活的 用意。他们的习惯和多数仆役的习惯比较之下,显得非常古 怪,使这份人家蒙上一层神秘色彩,而在德·埃斯巴先生本身 招的毁谤以外,更招来许多毁谤。 侯爵自有一些高尚的动机不愿意跟同住的房客来往。他 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要使他们完全与外人隔离,或许也想避 免东邻西舍之间的麻烦。在自由思想特别盛行于拉丁区的时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代,他那种身分的人有那种行为,当然要引起一般人猜忌的心 理,那种幼稚无聊只有他们的卑鄙无耻可以相比;这种情绪使 门房一流的人在侯爵和他的仆役背后造出许多谰言,一家家 的传播开去。他的当差被认为是阴险的坏蛋,厨娘是个好刁的 女人,管家妇又串通了冉勒诺太太榨取疯子的钱。所谓疯子, 便是侯爵。 房客们慢慢的,不知不觉的,把侯爵的好些行事都叫做疯 狂,因为他们推敲来推敲去,找不出一点说得过去的理由。大 家既不信关于中国的出版物能够赚钱,碰巧那时他又象许多 忙碌的人一样忘了付税而收到限期缴款的通知书;房东便信 了众人的话,以为侯爵真的把钱搅光了。于是他一月一日就叫 人把收据送过去,要侯爵预付全年的房租;但收据被看门女人 故意压了下来。半个月以后,法院送出催告公事,看门的又搁 了几天才交给侯爵;侯爵以为出于误会,不信人家会耍弄一个 住了十二年的老房客。赶到他的当差把房租送给业主的时间, 执达吏已经上门来执行了。这件扣押的事,被人添枝加叶告诉 了跟侯爵有来往的商人。他们之中有几个风闻冉勒诺母子骗 掉侯爵大宗款项,早就担心他付不了账,此刻更着了慌。而房 客,房东,和债权人的疑心,也差不多由埃斯巴先生家用的俭 酋给证实了。他的作风很象一个破产的人。仆役在街坊上买 些零星的日用品都是现付的,仿佛根本不愿意赊账。并且毁谤 的闲话在本区里影响极大,即使仆役想赊点儿什么,恐怕也会 遭到拒绝。有些商人喜欢账目不清而跟他们来往亲密的主顾, 却讨厌账目清楚而高不可攀的顾客。人就是这种脾气。在无 论哪个阶级里,大家对于伤害自己尊严的高出一等的人,不管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高出一等在什么方式之下流露,决不给他方便或通融;反 之,对于自己的同党,或是奉承自己的卑鄙东西,大家倒很乐 意援助。所以一个小商人只要痛骂宫廷,就会有一批拥护他的 喽罗。 再说,侯爵和他两个儿子的态度,也不免引起邻居的反 感,使他们的恶意不知不觉的到一个程度,只要有机会伤害敌 人,什么卑鄙手段都会拿出来。德·埃斯巴是一个世代簪缨的 贵族,正如他的太太是一个名门望族的女子:这两种了不起的 舆型在法国非常少见,完满的例子已经屈指可数了。这等人物 是以原始的观念,先天的信仰,和童年时代养成而现在社会上 早已不存在的习惯,做他们的根基的。一个人要对于纯血统, 对于得天独厚的种族抱有信心,要在思想上自以为高人一等, 岂非从小就得把贵族与平民的距离估量出来吗?倘使觉得周 围的人与你平等,你怎么还能发号施令?大人物未出母胎,造 物先在他额上加了一个冠冕,感应他一些观念;教育不是应当 把这些观念深深的灌输给他吗?如今这些观念,这种教育,在 法国已经不可能有了;四十年来,社会上的贵族都是由时势造 成的:它把一些人送到战场上去浴血,给他们荣誉,罩上天才 的光轮;代管财产权,长子长孙的特权,都被取消了,遗产被分 割得越来越小了;世袭的贵族不得不丢开国家大事而经营自 己的产业;个人的伟大只能用长时间耐心的工作去争取:这完 全是一个新时代了。德·埃斯巴在所谓封建那个大集团中已 经是硕果仅存的分子;在这一点上,他是值得我们钦佩敬服 的。固然他自信血统高人一等,但也相信贵族有贵族的责任; 而贵族所应有的德性与魄力,他也无不具备。他用他的道德观 人间喜剧第五卷 念教育两个孩子,从摇篮时代起就把他阶级的信仰灌输给他 们。对于自己的尊严所抱的深刻的观念,对于姓氏的骄傲,对 于身为优秀种族的信心,在他们身上养成了一种天潢贵胄的 傲气,尚侠的精神,和古代诸侯们乐善好施的『二爱。跟他们的 观念完全一致的风度,在王侯之间可能被认为极有格局,在圣 热内维埃弗岗街上却使每个人侧目而视;因为那区域仿佛真 是一个平等的地方似的,何况大家还以为德·埃斯巴先生的 家产完了,而在听让暴发户僭占特权的风气之下,从上到下没 有谁再肯承认一个穷贵族还有什么资格享受特权。因此,这个 家庭与外人之间不但物质上毫无接触,便是精神上也是完全 隔膜的。 父亲与两个儿子一样,外表与心灵非常调和。五十岁左右 的侯爵,大可作为十九世纪世袭贵族的模型。身材瘦削,头发 淡黄,睑部的轮廓与一般的表情都气概非凡,一望而知是个心 胸高尚他人物,但有心装出冷若冰霜的神气,未免太庄严了 些。他的鹰爪鼻下端有点向左弯曲,这小小的缺点倒也不无风 韵;眼睛是蓝的,高爽的脑门在眉毛部分向外突出,把眼睛藏 在阴影里;这些都表示他头脑清楚,极有恒心,为人光明正大; 但同时也使他眉宇之间有股特别的气息。额角的弯度的确带 些疯狂的征象;浓密而距离很近的眉毛,把这个显而易见的怪 相格外加强了。一双手完全是世家子弟的手,又白净,又保养 得好;脚很小。说话吞吞吐吐,不但咬音象有口吃病,便是思想 也表现得不清不楚,使听的人觉得他翻来覆去,想东想西,老 在小地方斤斤较量,手势作了一半会忽然中断,始终没有一个 结果。这个纯粹表面的缺点,和他神态坚决的嘴巴,刚毅果敢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相貌,恰好成为对比。走路不大平稳的姿势,和他说话的方 式很相配。所有这些古怪的特点,对于说他疯狂的流言都成为 旁证。他虽是个漂亮人物,衣着却很俭朴;一件由当差刷得很 到家的黑外套,直要穿到三四年之久。 两个孩子都出落得很美,妩媚之中带有贵族的傲气。旺盛 的血色,雪亮的眼睛,透明的皮肤,无一不证明生活严肃,饮食 有度,工作与游戏的有规律。两人全是黑头发,蓝眼睛,鼻子弯 曲,象父亲;但也许母亲把布拉蒙绍弗里家传的谈吐,目光, 和庄严的姿态传给了他们。声音象水晶般清脆,有动人心坎的 力量,也有那种迷人的柔媚的味儿;总之那种声音是女人们看 到他们火剌剌的目光以后极希望听到的。他们尤其有种猖介 的纯朴,高洁的矜持,对人11(]li me ta』1gereⅢ的态度,将来 可能被认为有心做作的,因为他们越是落落寡合,人家越想认 识他们。大的一个,克莱芒·德·奈格珀利斯伯爵,刚好过十 五岁。两年以来,他已经不象兄弟卡米叶·德·埃斯巴子爵那 样穿美丽的英国短褂了。小伯爵最近半年脱离了亨利四世中 学,打扮得象个青年,正因为初穿漂亮衣衫而非常得意。父亲 不愿意他再进一年不必要的哲学班,而要他研究高等数学,把 各种学问融会贯通。侯爵同时叫他学东方语言,爵徽学,欧洲 外交史;并且根据宪章,重要文献,真实材料,和诏书法令等等 去研究历史。至于卡米叶,最近才进中学的文科班。 包比诺预备去讯问侯爵的那天是星期四,学校放假的日 子。早上九点左右,父亲还没醒,弟兄俩在花园里玩儿。兄弟 ①拉丁文:避之惟恐不及。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从来没到过射击房,想去练习,非要哥哥在父亲面前帮他说情 不可;哥哥不知道怎么拒绝。卡米叶欺他软弱,常常喜欢跟他 争吵。那天弟兄俩一边玩一边斗嘴,甚至象小学生一般打架 了。他们在园子里追逐,大声嚷嚷,把父亲闹醒了,起来靠着窗 口看他们;他们却闹哄得厉害,没有发觉。侯爵望着两个孩子 象蛇似的扭做一团,精力充沛,眉飞色舞,睑又红又白,眼睛闪 闪发光,四肢搅在一起象火烧的绳子,他们跌下去,爬起来,互 相扑在怀里,仿佛杂耍场中两个角力的运动家,使父亲看了满 心欢喜,觉得平时在紧张生活中所受的最剧烈的痛苦都有了 补偿。 那时二楼和三楼上有两个人向园子里张望,说老疯子居 然叫两个孩子打架,给自己取乐。好几个人都从窗口探出头 来,被侯爵看到了,便对孩子们说了一句话;他们立刻爬上窗 子,跳进房间;克莱芒替卡米叶向父亲提出要求,父亲答应了。 但屋子里议论纷纷,说侯爵的疯狂又有了新的表现。 等到晌午时分,包比诺由书记官陪着到门上说要见德· 埃斯巴先生的时候,看门女人带他们上四楼,一路把侯爵当天 早上叫两个孩子打架的事告诉包比诺,说那毫无心肝的家伙 看见小的把大的咬出血来,居然笑了,大概还希望他们俩把命 都拼掉呢。 然后她又补充说:“为什么要这样?哼!连他自己也说不 上呢。” 这样断了一句,她已经把法官带到四层楼上一扇大门前 面;门上装着小框子,黏着《插图本中国史》分期出书的广告。 楼梯台上全是泥巴,栏杆脏得要命,大门上留着印刷所的污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迹,破落的窗上和天花板上被学徒们拿蜡烛的烟熏满丑态百 出的图形;或是由于故意,或是由于随便糟蹋的习惯,墙角堆 满着垃圾;总之,这副景象的一切细枝小节,恰好配合侯爵夫 人在状子里所举的事实,所以法官虽是大公无私,对侯爵夫人 的话也不由得不信了。 看门女人说道:“这就是他的工场了;他在中国人身上花 的钱,足够养活整个街坊呢。” 书记官微笑的望着包比诺,包比诺也不容易保持他一本 正经的神气。两人走进第一间屋子;里面有个老人,大概是办 公室的仆役,兼管铺面和银钱出纳的事,可以说是替中国打杂 的。四壁的长搁板上堆着印好的图书。房间尽里头,用木条桶 子另外分出一个小间作为办公室,挂着绿布帘,有个授受银钱 的窗洞说明那是账柜所在。 “德·埃斯巴先生在家吗?”包比诺问那个穿灰色工衣的 人。 仆役听了,打开小间的门,让法官与书记官看到一个白头 发的令人起敬的老头儿,衣服穿得很朴素,挂着圣路易十字勋 章,正坐在书桌前面校阅一批彩色图片。他停下工作瞧着两位 来客。办公室陈设简单,放满着图书和校样;另外一张黑桌子 大概是一个当时不在那儿的人办公用的。 “阁下可是德·埃斯巴侯爵吗?”包比诺问。 “不是的,先生,”老人站起身来回答,“你们找他有什么 事?”他这样补了一句,向他们走过来,举动态度都显出是受过 贵族教育的人。 “我们有些纯粹关于他私人的事和他谈。” 人间喜剧第五卷 那人听了便走进最后一间屋子,向正在壁炉旁边看报的 侯爵说:“德·埃斯巴,有两位先生找你。” 这最后一间办公室铺着旧地毯,挂着灰布窗帘;家具只有 几张桃木椅,两张靠椅,一张盖子可以上下推动的书桌,一张 特隆尚式的书桌Ⅲ;壁炉架上放着一个起码座钟,两个旧烛 台。老人走在来客前面,推出两把椅子让坐,仿佛他是主人似 的,侯爵也老实不客气让他这么作。双方行礼的时候,包比诺 把所谓疯子打量了一下;侯爵不免问到两位客人的来意。包比 诺向老人与侯爵很有意义的望了一眼,回答说: “我觉得我的职务和今天的使命需要和你单独谈话,虽然 根据法律的本意,在这个情形之下进行的侦查也得有同住的 人在场。我是塞纳酋初级法院推事,奉庭长之命来讯问一些事 实,都是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在申请禁治产的状子里提到 的。” 包比诺说完,那老人就退出去了。 等到只有法官和当事人在场的时候,书记关上了门,径自 走到特隆尚式书桌前面,铺上公文纸预备写笔录了。包比诺始 终打量着德·埃斯巴先生,看他听了刚才的话有什么反应,因 为那几句话对于一个理智健全的人是极残酷的。侯爵的睑,平 日是象所有头发淡黄的人一样没有血色的,突然气得通红;他 微微打了个寒噤,拿报纸放在壁炉架上,坐下来把眼睛低下 了。不久他恢复了上流人物的尊严,望着法官,似乎想从他相 ①特隆尚为十九世纪瑞士名医,创行一种很高的斜面的书桌,可以让人站 着写字。 人间喜剧第五卷 貌上找出一些关于他性格的标记。 他问:“先生,这样重要的状子,法院怎么没给我一个副 本?” “侯爵,本案的被告既被指为失却理性,送达副本就变成 多此一举了。法院的责任,首先在于把原告的陈诉调查清楚。” “很对,”侯爵回答,“那么先生,请你告诉我应当怎办 ......,, “只要答复我的问题,任何细节都不要酋略。不论你使侯 爵夫人作为借口的某些行为有怎样不得已的苦衷,你尽管直 说,不必顾虑。不消说,法院方面很明白它的责任,在这种场合 自会保守秘密……” 侯爵的面部表情非常痛苦,他说:“先生,倘若经过我解释 以后,侯爵夫人的行事可能受到责备,那又会发生怎样的后 果?” “法院可能在判决书上对申请人的动机加以谴责。” “这种谴责有没有伸缩性?如果我答复你问题以前向你要 求,即使将来你的报告有利于我,判决书上也不说一句使侯爵 夫人难堪的话,法院能不能加以考虑?” 法官望着侯爵;两人心照不宣,有些同样高尚的思想在精 神上交流。 包比诺吩咐书记官:“诺埃勒,你到隔壁屋里去。等我用到 你的时候再叫你。” 书记走出以后,包比诺又对侯爵说:“如果象我现在所推 想的,这件事情中间有什么误会,那我敢答应你,根据你的请 求,法院的行动可以留些余地。”法官停了一会,又道:“我请你 人间喜剧第五卷 解释德·埃斯巴太太陈诉的第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据 说你把大宗款子送给一个船夫的寡妇,冉勒诺太太,更确切的 说是送给她的儿子冉勒诺上校,同时凭你在王上面前的宠遇 竭力保举他,你对他的照顾甚至帮他攀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原 告的陈诉,似乎说这种友谊超过了一切感情的范围,连违背道 德的感情也不到这程度……” 侯爵的睑和脑门突然胀得绯红,连眼泪都冒上来把睫毛 沾湿了;然后他的傲气把这种在男人身上被认为懦弱的冲动 压了下去。 他声音异样的回答说:“真的,先生,你使我非常为难。我 本来预备把我行为的动机带到坟墓里去的……因为提到这问 题,我就得向你暴露家庭的一些丑史,还要提到我自己,这最 后一点,你知道又是我极难启齿的。先生,希望一切只有你我 两人知道。在公文的程式方面,你起草判决书的时候一定有方 法不提及我告诉你的事实……” “侯爵,在这种情形之下,无论什么事都办得到。” 德·埃斯巴又道:“先生,我结婚以后不久,因为太太挥霍 无度,不得不借一笔款子。贵族家庭在大革命时期的境况,你 是知道的。我没力量雇一个总管或经纪人。今日之下,差不多 所有的贵族都得亲自料理产业。我家里财产的契据,多数是由 我父亲从朗格多克,普罗旺斯,孔塔几酋带到巴黎来的,因为 他很有理由害怕革命党人从田契和所谓特权执照上面追究业 主。我们本姓奈格珀利斯。德·埃斯巴这个姓是我们在亨利 四世的朝代,和德·埃斯巴家结了亲,连同财产一起继承下来 人间喜剧第五卷 435 的;那份人家是贝恩地方的一个大族,母系和阿尔勃雷Ⅲ家是 亲戚。和我们联姻的条件便是要把他们的爵徽画在我们爵徽 的中央。金色作底,三道茶色直纹等分盾面,右上角和右下角 四分之一处着天蓝色,盾面中央立一银色怪兽,狮身、鹰头、鹰 翼,红色鹰爪交叉。其著名铭文是:DES PARTEM LEON Is吲。奈格珀利斯是一个小城,在宗教战争中跟我那些姓奈格 珀利斯的祖先一样有名。和德·埃斯巴家结亲的时候,我们把 奈格珀利斯的田地丢了。奈格珀利斯的职位是统领官,他损失 了全部家产,因为新教徒痛恨蒙吕克吲的朋友们,一个都不肯 放过。王家对于这位牺牲惨重的奈格珀利斯很不公道,既不封 他为元帅,也不给他一个缺分,对他的损失也没有任何补偿。 查理九世待他很好,可惜没有酬报他就死了;亨利四世替他撮 合了德·埃斯巴家的亲事,让他承继他们的家业。可是奈格珀 利斯的田产已经全部落在债主手里。我的高祖把妻子的财产 花光了,只留下德·埃斯巴家的长房田给我曾祖,其中还得划 出一部分作陪嫁。高祖死后,我的曾祖德·埃斯巴侯爵,象我 一样年纪轻轻就当了家。他在宫廷里有一个差事,所以经济情 形更窘。但路易十四对他特别宠幸,使他挣了一份很大的家 私。那时我们家的爵徽就沾上了一个无人知道的,丑恶的,血 迹斑斑的污点,我此刻正在想法洗刷。这秘密是我在有关奈格 珀利斯田地的文契和家里的旧信中发现的。” ①阿尔勃雷是加斯科涅的望族。 ②拉丁文:给我强者的一份。 ③蒙吕克(150¨_1 577),法国将领,在宗教战争中以残酷屠杀新教徒闻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在这个庄严的时间,侯爵说话毫无口吃的现象,也没有平 时语言重复的习惯。凡是在日常生活中有这两项缺点的人,一 旦胸中有了强烈的感情,说话往往会极其流畅。 他又道:“然后《南特牧令》被撤销了。Ⅲ先生,也许你不知 道路易十四的亲信借此机会发了多少财。凡是新教徒不按照 公家规定出售的产业,都被路易十四没收,分给他的左右。象 当时的传说一样,王上的宠臣都四出逐鹿,猎取新教徒的家 产。我千真万确的知道,有两个侯爵的田地全是一些可怜的商 人被充公的家私。逃亡的新教徒中有巨额财产需要带走的,到 处遇到圈套;人家对他们用的怎样的手段,我用不着向你当法 官的人解释。你只要知道,奈格珀利斯的田地,包括二十六个 地方教区和对于各乡镇的特权,还有从前也属于我们的葛拉 旺热田地,都早已落入一个新教徒的手里。由于路易十四的恩 赐,我的祖父把这两处产业收回了。但这恩赐的经过对另一方 面是极不公道、极残酷的。那两处田地的业主,把家属先打发 到瑞士去,自以为日后还能回到祖国来,便假装卖掉田地,自 己也打算逃往瑞士。他大概想尽量利用法定限期,留在法国料 理买卖,不料被地方总督抓了起来;出面顶替,充他买主的人 把事实招供了;可怜的商人结果被吊死,而我的父亲却到手了 两处田地。我要不知道我祖父参加这些阴谋诡计倒也罢了;无 ①法国宗教战争(156¨_1593)结束以后,亨利四世于一五九八年颁布敕 令,史称《南特敕令》,保障新教徒之信仰自由及与旧教徒平等之待遇。此 项敕令被路易十四于一六八五年十月十八日下诏撤销,致大批新教徒流 亡英、荷、德诸国,为法国史上最大规模的移民。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奈那位总督是他的舅父,不幸我又看到总督的一封信,叫我祖 父向代奥达蒂斯想办法,代奥达蒂斯是宫廷中的近臣背后称 呼王上的暗号。信中取笑那个牺牲者的口吻,使我看了毛骨悚 然。流亡在瑞士的家属寄钱回来替可怜的人赎命,总督收了 钱,照旧要了商人的命。” 侯爵说到这儿停住了,仿佛这些回忆还把他压得喘不过 气来。 然后他又接着说:“那可怜虫叫做冉勒诺。单单这个姓就 可以给你说明我的行为了。想到我的家庭有这样一段可耻的 历史,我不由得痛苦万分。靠了这笔家私,我的祖父娶了纳瓦 兰朗萨克家的女儿,那是小房的继承人,家业远过于大房。 从此以后,我的父亲被认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娶的是葛 朗利厄家小房的女儿,便是我的母亲。那家私虽是不义之财, 对我们倒是一本万利。因为决意要快快的补赎这桩罪过,我写 信到瑞士去,直到把那家新教徒的踪迹访查明白了才安心。我 打听到冉勒诺家潦倒不堪,已经撤回法国来了。以后我又发 现,那倒霉的一家的继承人是一个拿破仑部下的骑兵中尉。在 我看来,冉勒诺一家的权利是很明白的。要确定时效问题,不 是先得控告产业的持有人吗?但为了宗教而亡命的人,叫他们 向哪个法庭去陈诉呢?他们的法庭是在天上,或是在这里,”侯 爵说着,拍了拍心寓,“我不愿意我的孩子们将来对我象我对 祖先一样想法。我要传给他们一份没有污点的遗产,一个没有 污点的爵徽;我不愿意贵族的品格在我身上变成自欺欺人的 谎言。并且以政治观点来说,大革命时代逃亡出去的人既然都 要求收回被充公的产业,他们自己怎么还能保留用罪恶的手 人间喜剧第五卷 段抢来的财产?冉勒诺先生母子俩老实得近乎迂执,据他们说 来,我还是受他们剥削呢。我花了多少口舌,他们只肯收回路 易十四时代的地价。我们把那地价议定为一百一十万法郎,可 以陆续支付,不用加利息。为了张罗这笔款子,我必须有很长 一段时期不能动用我的收入。事情到了这个阶段,我才如梦初 醒,发觉我对妻子认识错了。我向她提议离开巴黎,住到外酋 去;在那儿凭她收入的半数就能过着体体面面的生活,而且可 以提早还清那笔债;我把事情告诉她,只是没说得怎么严重。 不料她把我当作疯子。我这才发见了她的真性格:她可能问心 无愧的赞成我祖父的行为,还会取笑新教徒呢。看她那么冷 酷,对孩子们不关痛瘁,居然毫无遗憾的让我带走,我不禁害 怕起来,决意把我们共同的债还清以后,让她保留她那份财 产。她说过她不能因为我发侵而跟着赔钱。既然我的收入不 够开销,也没力量供给孩子们的教育费,我就打定主意亲自教 育,希望他们成为勇敢的人,名副其实的绅士。我把进款买了 公债,因为行市上涨,我还清地价的时期比预算的缩短很多。 原来我留出了四千法郎家用以外,每年只能拔六万法郎,要十 八年才能拔完;可是最近我把一百一十万法郎统统归清了。我 很运气,偿还了人家的损失,并没使孩子们吃一点儿亏。先生, 这就是我把款子交给冉勒诺太太母子的理由。” 法官听着大为感动,硬压着感情问道: “那么侯爵夫人对你隐居的理由是知道的了?” “是的,先生。” 包比诺把腰板一挺,表示大吃一惊,猛的站起来打开办公 室的门,招呼他的书记: 人间喜剧第五卷 “喂,诺埃勒,你回去吧。” 接着又对侯爵说:“先生,虽则你这番话已经使我完全明 白,但状子上还提到一些别的事,我想听一听你的解释。比如 说,你在这儿经营商业,这一点似乎跟你的身分不合。” “这件事不便在这里谈,”侯爵说着,向法官作了一个手势 请他出去;然后又对着老人:“努维翁,我下去了;两个孩子快 回家了,你等我们吃饭罢。” “侯爵,”包比诺在楼梯口问,“你不住在这里吗?” “不,先生。我为了出版事业特意租这几间屋子作办公室。 你瞧,”他指着壁上的广告,“这部历史的发行人不是我,而是 巴黎一家最有地位的书店。” 侯爵把法官让进底层的屋子:“先生,这才是我住的地 方。” 屋内那股诗意毫无卖弄风雅的痕迹,包比诺一进去就悠 然神往。那日天气极好,窗都开着,客室内布满了园中草木的 香气;一道道阳光把略带褐色的护壁照得格外光采。包比诺看 到这个幽雅的环境,认为决不是一个疯子所能创造出来的。 他心上想:“对啦,我就需要这样一所屋子。”接着又高声 问:“你不久要搬走了吧?” “希望能这样,”侯爵回答,“可是我要等小儿子完成学业, 等他们弟兄俩的个性完全成熟,再把他们带到社会上去,让他 们接近母亲;并且,除掉已经给他们的实学以外,我还想加以 补充,让他们游历欧洲各国的京城,见见世面,见见人物,把学 的语言实地应用一下。”他请法官在客厅内坐下了,又道:“关 于印行《中国史》的事,我不能在一个老世交面前和你谈。他是 人间喜剧第五卷 努维翁伯爵,大革命时代流亡在国外,回来连一点家私都没有 了;我跟他一同办这件事,与其说为了我自己,不如说为了他。 我并没告诉他我隐居的理由,只说我跟他一样把家产搅光了, 可是还有些资本足够经营一桩买卖,他也可以从中出点力。我 从小有个受业的老师,叫做葛罗齐埃神甫,由于我的保举,查 理十世派他做兵工厂图书馆馆员,那图书馆是今上当太子的 时候就主管的。葛罗齐埃神甫对于中国极有研究,深知它的风 俗习惯。我在一个人极容易对所学的东西入迷的年龄上承继 了他的遗产,二十五岁就学会了中文。我承认我对这个民族的 钦佩简直不能自己,因为它能把征略者同化,它的历史比神话 的年代或圣经的年代还要古老,稳定的制度使它能保持领土 的完整,纪念建筑伟大无比,行政机关完满无比,革命是不可 能的;它认为理想的美是贫弱的艺术原则,它的工艺和珍贵的 出品发展到登峰造极;我们无论在哪一点上都不能超过它,而 我们自命为高人一等的成绩,他们却和我们并驾齐驱。可是, 先生,即使我常常在谈笑中把欧洲各国的情形与中国的相比, 我到底不是中国人,而是一个法国绅士。倘若你怀疑这个企 业,我可以提出证明,这部附有插图与统计,涉及文学、宗教各 方面的大书,已经得到普遍的赞许,预约的数目到了二千五百 部,包括欧洲各国在内,法国只占到一千二。每部书要卖三百 法郎;努维翁伯爵从中可以挣到一笔年息六七千法郎的款子, 因为我办这个企业暗中的动机便是保障他的生活。至于我自 己,只希望能挣些钱让两个孩子有点儿娱乐。我无意中赚的十 万法郎可以作他们的特殊支出;凡是他们的衣着、马匹、看戏 的钱,击剑和别的玩意儿的学费,随便涂抹的画布,喜欢的书,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以及做父亲的极高兴让他们满足的一切小小的欲望,都有了 着落。两个孩子读书那么用功,成绩那么优异,倘若我没力量 供给他们这些享受,那我为了维持身家清白所作的牺牲,势必 更加痛苦了。的确,先生,我关在家里教养儿子已有十二年之 久,这十二年使宫廷把我完全忘了。我的政治生涯,我的世代 簪缨的身分,自己可能挣到而传给孩子们的新的光荣,全部放 弃了;但是我们姓埃斯巴的并没损失,孩子们将来一定是出众 的人物。我固然没有进贵族院,但日后他们可以凭着为国效劳 的功绩,光明正大的去争取,他们也必定能为祖国作出一些传 世的事业。我把家声洗刷干净之后,等于替后人奠定了一个光 荣的前途:虽然这番苦功是没人知道的,没有光华的,也不能 不说是一件高尚的行为罢?先生,还有别的事要我解释吗?” 那时好几匹马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 侯爵说:“他们回来了。” 一忽儿两个少年进了客厅,衣着大方而朴素,穿着带有踢 马刺的靴子,戴着手套,很高兴的扬着马鞭。兴奋的睑表示才 吸过新鲜空气,精神抖擞,身体强壮。他们俩跟父亲握手,象朋 友般彼此交换了一个温柔的眼风,又冷冷的向法官行了礼。包 比诺觉得无须再询问侯爵与儿子们的关系了。 “你们玩得好吗?”侯爵问。 “玩得很好,父亲。我初次出马,十二枪就打倒六个木人!” 卡米叶说。 “你们上哪儿散步的呢?” “上布洛涅森林去的。我们还看见母亲呢。” “她有没有停下来?”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们跑得那么快,她一定没看到,”克莱芒回答。 “可是你们为什么不过去招呼她呢?” 克莱芒低声说道:“父亲,我觉得她不大乐意我们在公共 场合接近她。我们的年龄太大了。” 法官耳朵相当灵敏,把那句话听到了;当时侯爵额上也堆 起一些阴影。包比诺欣然看着这幅父子团聚的景象,眼神很感 动的打量侯爵,觉得他的面貌,姿态,举动,简直是忠厚正直的 德性最完满的表现,完全是一派风雅豪侠的贵族气息。 “先生,你……你瞧,”侯爵又恢复了口吃的毛病,“你瞧 ……法院可以随时派……派人到这儿来……是的,随时派 ……派人到这儿来。假如有疯子的话……假如有疯子的话,那 只有两个孩子对他们的父亲的爱,还有做父亲的对孩子们的 更为深刻的爱;但那种疯狂,性质并不坏。” 这时,穿堂里传来冉勒诺太太的声音,她不管当差的拦 阻,径自走进客厅,嚷道: “我才不愿意绕圈子呢!”她说着向大家行了礼,“是的,侯 爵,我一定要立刻跟你谈一谈。啊!我又来迟了一步,刑事法 官已经先到了。” “刑事!”两个孩子都叫起来。 “怪不得你不在家,原来在这儿!真是,若要事情糟,只要 法官到。侯爵,我特意来告诉你,我们母子俩决意把你的钱全 部奉还,因为我们的名誉受到危险了。我跟我儿子宁可还你 钱,不愿意你有一点儿不如意的事。说句老实话,真要混帐透 顶的人才会想到把你来一个禁治产……” 两个孩子紧靠着侯爵的身子,嚷道:“把我们的父亲禁治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产?什么事呀?” 包比诺插言道:“太太,别说了!” “孩子,你们走开,”侯爵吩咐。 两个少年一声不出,往园子里去了,可是睑色很不安。 “太太,”法官说,“侯爵给你们的款子是他在法律上欠你 们的,虽然这个偿还的行为是把诚实不欺的原则应用得极其 广泛。一个人持有没收得来的产业,不管没收的方式如何,连 用不老实手段的在内,倘若过了一百五十年仍应当归还原主, 那么法国就很少合法的业主了。雅克·科尔的产业使二十几 家贵族发了财。Ⅲ英国在占领一部分法国土地的时期滥行没 收的产业,也增加了好几个诸侯的财富。根据我们的立法,侯 爵尽可自由处分他的进款,谁也不能责备他挥霍。要把一个人 加以禁治产处分,必须他行动毫无理性;而他现在给你的赔偿 完全是出于最圣洁最高尚的动机。所以你尽可问心无愧的收 下;社会要诬蔑这桩义举就让它诬蔑罢。最纯洁的德行在巴黎 往往会受到最卑鄙的毁谤。不幸,发展到现阶段的社会,还要 使侯爵的行为显得伟大。这一类的义举倘使不足为奇了,那才 是国家的光荣呢。但目前的风俗人情,使我比较之下不得不认 为:侯爵非但不该受到禁治产的威胁,还值得人家替他加上一 个光荣的冠冕。在我服务司法界的几十年中间,我今天所看到 的,所听到的,还是第一次看到,第一次听到。但在最优秀的阶 级中,为善行义原是一种习惯,所以我们看到德行最美满的表 ①雅克·科尔(1395 1456),法国有名的富商,曾资助查理七世与英国作 战的军费;后被人诬陷,财产均被没收。 下接《人间喜剧06》 现,也不必奇怪。——侯爵,我这样说明以后,你大概能相信 我是绝对能守秘密的了,并且决不会有禁治产的判决,假定要 有判决的话。” “啊,这才对啦,”冉勒诺太太说,“这才象一个法官!我的 好先生,要不是我长得这么丑,我一定来拥抱你了;你说的话 真是高深得很。” 侯爵向包比诺伸出手去,包比诺接在手里轻轻拍着,情意 极深厚,眼神极柔和的瞅着这位私生活中的大人物;侯爵极有 风度的对他微微笑着。两个这样笃厚这样宽宏的心灵,一个是 近乎神明的布尔乔亚,一个是超凡入圣的贵族,发的是同一个 声音,没有击撞,没有冲动,象两道纯洁的光似的融为一片。整 个街坊上的慈父,觉得自己够得上跟这个出身与人品同样高 贵的人握手;侯爵也有一种直觉,感到法官心中有的是广大无 边的慈悲。 包比诺一边行礼一边补充:“侯爵,今天听了你开头几句 话,我就认为用不着我的书记了;我很高兴自己能有这点判断 力。” 然后他又走近去把侯爵拉到一个窗洞底下,说道:“先生, 你应当搬回家了;我觉得这件事是侯爵夫人受了别人的影响。 你要趁早把这影响消灭才好。” 包比诺一路出去,在院子里,在街上,回头望了好几次;心 里对刚才的一幕非常感动。那种印象会深深的印在记忆中间, 等一个人需要找些安慰的时候再象鲜花一般的开放出来。 他回到家里,想道:“那屋子对我倒很合适。万一德·埃斯 巴先生搬走的话,我一定把它租下来……” 人间喜剧第五卷 包比诺当夜就把报告作好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他上 法院去打算赶快把案子秉公处理。他走进更衣室,正想穿上公 服,戴上胸饰,值班的当差却说院长在办公室里等他。包比诺 听了这话,马上过去了。 “你好,亲爱的包比诺,”院长招呼他。“我等着你呢。” “院长,可有什么紧要公事吗?” “噢,只是一点儿小事。昨天我很荣幸和司法大臣一块儿 吃饭,他把我拉到一边说了几句话。他知道你为了经办的案子 在德·埃斯巴太太家喝过茶。照他的意思,你最好回避一下 ......,, “啊!院长,我向你保证,茶一端出来,我就告辞的;而且我 的良心……” “是的,是的,”院长说,“整个法院,还有高等法院,最高法 院,谁都知道你的人格。我替你在大臣面前说的话,也不必述 给你听了;可是你知道:恺撒之妻不容怀疑Ⅲ……所以咱们不 必把这件事当作纪律问题,只看作体统问题。你我之间不妨老 实说,这还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法院。” “可是院长,倘若你知道了案情,”包比诺一边说一边想从 口袋里把报告掏出来。 “我早知道你对这件案子一定大公无私。并且我在外酋当 推事的时候,和当事人一起喝茶的事也多得很;但只要司法大 臣提到了,只要有人谈到你了,法院就得设法不让外边多言多 ①此系恺撒休妻时语。后人引用,意为某些人物必须洁身自好,极小的嫌疑 亦足为盛德之累。 人间喜剧第五卷 语。跟舆论界的摩擦对一个司法机关总是危险的,哪怕它理由 十足也没用,因为双方的武器差得太远了。报告可以信口开 河,任意猜测;我们却为了尊严不能采取任何行动,连答辩都 不行。我已经和你的庭长商量过:你马上去做一个申请回避的 公事,我们决定派卡缪索先生接办。这样,事情就在自己人中 间了啦。再说,你回避了也算帮了我个人的忙;另一方面,你早 该得到的荣誉勋位勋章,这一回我准定替你办到。” 那时一个刚从外酋初级法院调到巴黎来的推事卡缪索, 走过来向院长和包比诺行着礼;包比诺见了不禁带着讥讽的 神气略微笑了笑。这个淡黄头发,没有血色的青年,抱着一肚 子的野心,满可以把人在刑架上吊上去,放下来,只要上头有 命令。他要学的榜样是洛巴德蒙之流而不是莫莱一流。Ⅲ包比 诺向他们俩行了礼,退出去了,根本不屑揭穿人家中伤他的谎 话。 八三六年二月于巴黎 傅雷译 ①法官洛巴德蒙为十七世纪时黎塞留的党羽,今成为徇私枉法的官吏之代 名词。莫莱(1586 1656)则为法国史上有名的刚正不阿的法官。 人间喜剧第五卷 婚 约 献给罗西尼① 老玛奈维尔先生是诺曼底地区一位心地善良的贵族,与 黎塞留元帅吲交谊甚笃。黎塞留老公爵以居耶纳总督的身分 坐镇波尔多的时候,成就了老玛奈维尔先生的婚事,让他娶了 波尔多一位最富有的女继承人为妻。老玛奈维尔先生的妻子 在朗斯特拉克拥有一座城堡,是个绝妙的去处。城堡的幽美景 色把老玛奈维尔这个诺曼底人迷住了,他将自己在贝森的地 产卖掉,当了加斯科涅的居民。路易十五统治末期,他买得宫 廷卫队副官官职,又十分顺利地度过了法国革命吲那一关,一 直活到一八一三年。何以能够如此呢?原来他的妻子在马提 尼克圳有些产业,他一七九。年年底前后到马提尼克去了,将 国内加斯科涅的产业交给一个正直的公证人帮办去管理。这 ①罗西尼,见本卷第249页注①。巴尔扎克于一八三0年前后与他相识。 ②黎塞留元帅(1696 1788),著名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法国著名元帅、 外交家,生活放荡不羁。一七五五年曾任居耶纳总督。居耶纳是法国古省 河基坦的别名,位于法国西南,原加斯科涅公国的一部分,当时省会为波 尔多。 ③指一七八九年的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 ④马提尼克,法属拉丁美洲一岛屿。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位帮办名叫马蒂亚斯,当时对新思想十分着迷。待到玛奈维尔 伯爵归来时,发现他的产业不但完好无损,还经营得颇有盈 利。这种本事乃是加斯科涅人与诺曼底人嫁接的产物。玛奈 维尔夫人于一八一。年去世。玛奈维尔先生年轻时曾经大肆 挥霍,知道自己的产业是多么重要。同时他也象许多老头子一 样,把财产看得过重,他渐渐变得非常节俭、吝啬甚至抠门。他 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可是他对儿子几乎一毛不拔,压根没想到 父亲吝啬儿挥霍这个道理。 他的儿子保尔·德·玛奈维尔一八一。年底左右从旺多 姆中学Ⅲ毕业回到父亲身边,在父亲的统治之下过了三年。一 个七十九岁的老头对他的继承人实行的暴政,对于尚未完全 成型的心灵和性格来说,肯定影响很大。在加斯科涅的空气中 都仿佛存在的骁勇,保尔从体力上来说并不缺乏;但他不敢与 父亲较量,于是他失去了使人在精神方面产生勇气的那种反 抗性。他的情感受到压抑,愈来愈内向,他把情感久久埋在心 底,从不表达出来。后来,当他感到自己的情感与人世的准则 不相侍的时候,他便成了一个思想和行动完全分离的人。为了 一句话,他甚至要和人家动武,可是想到要辞退一个仆人,便 会浑身发抖。在要求具有顽强意志的斗争中,他的腼腆总是起 着反作用。本来他能够采取行动逃脱迫害,可是他既不曾有步 骤地抵制、也未能坚持不懈地运用自己的力量去反抗迫害。思 想懦怯,行动冒失,他久久保持着那种导致人们在许多事情上 甘心吃亏上当的内心的单纯。对于这些事情,某些缺乏反抗意 ①旺多姆中学是一所教会中学。 人间喜剧第五卷 志的心灵往往宁愿默默忍受,而不愿诉苦抱怨。他在父亲的古 老公馆里生活,有如囚徒。他没有足够的钱和城里的公子哥儿 们交往。眼看那帮人吃喝玩乐,他不胜羡慕,却无法分享。老 贵族每天晚上带他去保王党的圈子,他们乘坐一辆破旧的马 车,马马虎虎套着几匹老马,跟班的老仆人衣冠不整。这个圈 子由穿袍贵族和佩剑贵族Ⅲ的遗老遗少组成。自革命吲以来, 这两种贵族已经团结起来共同抵制帝政影响,他们已转化为 土生土长的贵族,构成了波尔多的圣日耳曼区。这沿海各大城 市越来越言的大户人家已经把这波尔多的圣日耳曼区压得喘 不过气来,于是这些人便用蔑视来回敬当时商界、政界和军界 的大肆铺张。保尔年纪太轻,理解不了这些社会差异,以及表 面上是虚荣心而实际上是社会差异造成的必然做法。他呆在 这一堆老古董中间十分烦闷,殊不知他这些青年时期的关系 日后为他确保了贵族的优越地位。法国人是一直喜爱这种贵 族的优越地位的。他的父亲非要他练就一些本领不可,这倒是 年轻人喜欢干的事。对于他在那些晚间聚会上感受到的郁闷 来说,这倒是一点小小的补偿。在他父亲这位老贵族看来,会 使用兵器,当一个优秀的骑手,会打网球,学会各种礼节,一言 以蔽之,将从前大老爷浅薄无聊的那一套学到手,就是一个完 美的青年。保尔于是每天上午习武,练骑马或者练手枪射击。 ①穿袍贵族指过去用买官鬻爵的办法进入贵族行列的贵族,这些人一般是 法官、税务官或财政官,所以称穿袍贵族。佩剑贵族指封建时代分封的旧 贵族,这些贵族家庭祖上一般都建有战功,所以称佩剑贵族。这两种贵族 过去矛盾甚多,佩剑贵族看不起穿袍贵族。 ②亦指一七八九年的法国革命。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余下的时间,便用来看小说,因为他父亲对于今日教育阶段终 止后的高等研究,思想上根本接受不了。如此单调的生活已经 变得越来越不可忍受。就在这时他父亲去世了。父亲的去世 算是将他从这种暴政下解救了出来,否则,这种生活说不定就 把这个年轻人毁了。父亲一死,保尔得到了父亲用吝啬的办法 积攒起来的大量资本和管理得井井有条的产业。但是他讨厌 死了波尔多,对于他父亲每年度夏和从早到晚带他打猎的朗 斯特拉克,也不甚喜欢。 继承财产的事情一办好,这个渴望享乐的年轻继承人便 用手上的资金买了股票,将领地交给父亲的公证人老马蒂亚 斯去管理,自己到远离波尔多的地方去过了六年。他先是在那 不勒斯当大使馆的随员,后来又到马德里、伦敦担任使馆秘 书,足迹踏遍欧洲。他见过了大世面,从许多幻想中清醒过来, 将父亲留给他的现钱挥霍净尽。此后,有一阵,为了继续过那 种方式的生活,他不得不动用他的公证人给他积攒起来的地 产收入。在这个紧要关口,他忽然为一个所谓明智的念头所左 右,想离开巴黎回到波尔多去掌管他的事务,到朗斯特拉克过 贵族生活,改良他的土地,结婚,并且有朝一日当个议员。保尔 是伯爵。那时,贵族头衔已经又成为对婚姻起重大作用的因 素,他可以而且应该结一门好亲事。虽然许多女子希望嫁一个 有贵族头衔的男人,但是更多的女子希望嫁一个有阅历的男 人。保尔用六年花掉七十万法郎的代价,已经赢得一个官职。 这个官职是不出售的,却比一个经纪人的职位还值钱;这个官 职也要求经过长期的学习、实习和考试,掌握知识,结交朋友, 树起敌人,要求身材漂亮,举止得体,这名字容易叫,叫起来优 人间喜剧第五卷 美动听。此外这个官职也会带来好运、决斗、赛马时赌输、失 望、烦闷、辛苦以及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乐趣。这个官职,就是 他终于成了一个风雅之士。虽然他大肆挥霍,竟然未能成为一 位时髦人物。在滑稽可笑的上流社会人士大军中,时髦人物相 当于法国元帅,风雅之士不过等于少将而已。保尔享受着他那 风雅的小名气,也颇善于保持这个名气。他的下人衣着华丽, 他的高车肥马为人称道,他的晚宴相当轰动,一言以蔽之,在 巴黎,排场可与最高级的人家相媲美的,一共也就只七、八个 人,而保尔那单身汉住宅竞然在这七、八个之列!但是他从来 没招惹过一个女人,他打牌从来不输钱,他幸福而不炫耀,他 太正派了,不会去欺骗任何人,哪怕一个姑娘。收到的情书,他 从来不随处乱放,也没有装恋爱信件的小匣子,否则他的朋友 们一面等他装好假领或刮完胡子,一面就可以从小匣子里掏 出一些信来赏玩了。他丝毫不打算殃及他在居耶纳的田产,因 此,他没有那种肆无忌惮的劲头,任意挥霍和不惜一切代价引 人注目。他从来不向任何人借钱,却胡乱将钱借给一些孤朋狗 友,那些朋友后来将他抛弃,对他再也不提不念,既不说他好, 也不说他坏。对自己这种乱七八糟的生活,他好象作过一番盘 算。他之所以有这种性格,谜底就在于父亲的暴虐似乎使他变 成了一个社会杂交种。于是有一天早上,他对一个朋友说: “亲爱的朋友,生活应该有点意义。” 这个朋友名叫德·玛赛,日后成为大名鼎鼎的人物。Ⅲ “要活到二十七岁才能理解生活,”德·玛赛打趣地回答 ①一八三二年,德·玛赛成了首相。 人间喜剧第五卷 垣。 “对,我是二十七岁了,而且正因为我二十七岁了,我才想 到朗斯特拉克去过乡绅的生活。我要住在波尔多,把我在巴黎 的家具搬到我父亲的古老公馆里去。这里这所房子我要保留, 每年我来度过冬季的三个月。” “你要结婚么?” “对,我要结婚。” “我是你的朋友,我的胖保尔,这一点你知道得很清楚,” 德·玛赛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道,“对,你想作个好丈夫和好父 亲的话,你这后半辈子肯定是人家的笑料。若是你成了人家的 笑料,而能够幸福,这事倒也应该予以重视;问题是你不会幸 福。你的腕力不足,驾驭不了家庭。我对你说句公道话吧:你 是个完美无缺的骑手。放松缰绳还是拉紧缰绳,叫马踢蹬前 蹄,骑在马上稳稳当当,谁也比不过你。可是,我亲爱的老弟, 结婚可就是另外一种步伐了。我看你从此会让玛奈维尔伯爵 夫人牵着鼻子走,经常迫不得已地急驰飞奔而不是迈着小碎 步前进,很快就要堕下马来的!……啊!不仅堕马,还要跌入 深沟,摔断双腿。你听着:你在吉伦特酋Ⅲ的产业还给你剩下 一年四万多利勿尔的收入。好,你若是把马匹和下人带走,给 你在波尔多的公馆配上家具,那你就是波尔多的国王了。你要 在那里颁布我们在巴黎实行的法令,把我们干的蠢事在那里 传播开来。很好,你若是在外酋干些荒唐事,甚至蠢事,那就更 好了!说不定你还能出名!不过……不要结婚。时至今日谁 ①吉伦特省,古省居耶纳的一部分。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还结婚呢?要么是商人,为了增加资本;要么是农民,为的是可 以有两个人拉犁,还想生一大堆孩子,好叫他们当工人;要么 是被迫出钱买来职务的经纪人或公证人,以及给不幸的朝代 传宗接代的倒霉国王。只有我们没上这个套,你为什么要去上 这个套呢?总而言之,为什么你要结婚呢?你应该把你的理由 给你最要好的朋友摆一摆!首先,如果你娶一个跟你一样富有 的小姐,两个人八万利勿尔的年收入与一个人四万利勿尔的 年收入并不是一回事,因为若是生孩子,很快就会变成三个 人,四个人。这个愚蠢的玛奈维尔家族,只会给你带来忧烦,难 道你对他们真会产生爱么?你对作父母这一行难道完全无知 么?我的胖保尔,结婚是最愚蠢的社会自我牺牲。只有我们的 子女沾光,只有到了他们的马匹嚼着从我们坟地上长出的花 朵时,他们才会知道婚姻的代价是什么。你的父亲象暴君一样 蹂躏了你的青春,你怀念他么?你要怎样做才能叫你的子女爱 你呢?你为了他们的教育作种种长远打算,你为他们的幸福百 般操劳,你必要的严厉,这些都会使他们对你失去好感,产生 不满,与你疏远。孩子们喜欢大手大脚或意志薄弱的父亲,过 后他们又瞧不起这样的父亲。于是你会给夹在担心与蔑视之 间。心里想当好家长的并不等于就是好家长!你睁开眼睛挨 个看看咱们的朋友,告诉我,你希望哪一个当你的儿子?使门 楣无光的,咱们还见得少吗?我亲爱的老弟,子女是最难侍弄 的货物。好,就算你的子女是天使吧!单身汉的生活与已婚男 子的生活之间横亘着的深渊有多深,你可曾衡量过?你听我说 吧!作为单身汉,你可以想:‘我也就这么一些可笑的事,大家 会对我怎么看呢?我叫他们怎么看,他们就会怎么看。’可你一 人间喜剧第五卷 旦结婚,你就要落入无边无际的可笑境地之中!作为单身汉的 时候,你造成自己的幸福,今天想取就取,明天想扔就扔。可你 一旦结了婚,那幸福,你得如数取来,可是,到你想要的那一 天,却没有了。一旦结了婚,你就变成了傻瓜笨蛋,你要计算陪 嫁,你要大谈特谈公共道德和宗教道德,你会感到年轻人不讲 道德,危险;总而言之,你要变成一个社会上的科学院院士。我 真可怜你。一个老光棍,别人等待着他的遗产,直到断气时还 在防着那个年老的女看护,他问老女人要水喝,老女人不理不 睬。这够可怜的了吧?可是与一个结了婚的男人相比,这老光 棍还算是至福之人呢!至于两个人永远联结在一起,总是面面 相对,相互争吵、相互欺骗,却以为相互都很合适;这两个人的 争斗中,会发生什么惹人心烦意乱,让人心焦,叫人摆脱不了, 令人气恼、为难、发侵,使人麻木甚至瘫痪的事情,我也不给你 一一列举了。不,不说了。布瓦洛的讽刺诗Ⅲ,我们都能倒背如 流。要说的话,那简直就等于将布瓦洛的讽刺诗从头再来一 遍。你若是答应我,一定要以贵族大老爷的身分结婚,用你的 财产构成一份长子世袭财产,充分利用蜜月生上两个合法子 女,给你的妻子一幢房子,与你的房子完全分开,只在社交场 合与她见面,外出旅行归家时一定要提前写信告知,这一桩 桩、一件件,你若答应我一定办到,我就原谅你那滑稽可笑的 想法。每年有两万利勿尔的收入,就足以过上这种生活。借助 于一个渴望得到贵族头衔的富有的英国女子,加上你的个人 经历,就能使你建立起这样的生活。啊!这种贵族生活,我觉 ①布瓦洛(1636 17__),法国作家。此处指他关于妇女的《讽刺诗》第十首。 人间喜剧第五卷 得确实是法国独有的、唯一伟大的生活,唯一为我们赢得一个 女性的尊敬和友情的生活,也是唯一将我们与当今的芸芸众 生相区别的生活。总之,惟有为着追求这种生活,一个年轻人 才能告别单身汉的生活。摆出这种架势,玛奈维尔伯爵能给他 的时代作出表率,超越一切,只能当大臣或大使。他永远不会 成为别人的笑柄,他既得到了结婚在社会方面的利益,又保持 了单身汉的特权。” “可是,好心的朋友,我不是德·玛赛,我只不过是保尔· 德·玛奈维尔,好父亲,好丈夫,中间派议员,也可能是法国贵 族院议员,你看,这是非常平常的命运,刚才你不也赏睑这样 说吗?我要求不高,我反正听天由命。” “可是你的妻子,”毫不留情的德·玛赛说道,“她会听天 由命吗?” “我亲爱的老兄,我的妻子嘛,我要她怎么样,她就得怎么 样。” “哈哈,可怜的朋友,你还这么以为哪!别了,保尔。从今 天起我再不敬重你了。你再听我一句话吧,因为我不能冷冷淡 淡地同意罢黜你。好好看看,我们地位的力量在哪里。一个单 身汉,哪怕他一年只有六千利勿尔的收入,作为他的全部财 产,不还剩下他那高雅的名气和情场得意的回忆么……嘿,这 个神奇的暗影具有极大的价值。对这个已经褪色的单身汉,生 活仍能提供某些良机。对了,只要他有抱负就什么都可以干。 但是,保尔,结婚,这可是 从仕途角度来说,你可就到此为 止了。一旦结了婚,除非你的妻子肯照应你,否则,你就只能是 什么样就算什么样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怎么回事?”保尔说,“你总是用不同寻常的理论压得 我抬不起头来!为别人活着,我够了!养马是为了炫耀马匹, 干什么事都是为了人家说什么说什么,自己倾家荡产为的是 不让那些白痴大喊大叫:‘哟,保尔总是那辆马车。他现在财产 状况怎么样?他挥霍钱财么?他到交易所去撞大运么?不,他 是百万富翁,某某夫人爱他爱得发狂呢!他从英国弄来了拉车 的马匹,肯定是全巴黎最漂亮的马。有人在长野跑马场见过德 ·玛赛和德·玛奈维尔两位先生的敞篷四轮马车,驾着四匹 马,那高车肥马简直就没说的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总而 言之,一大堆蠢话!一大群蠢人就用这一大堆蠢话牵着我们的 鼻子走!对这些,我腻透了!我开始看出来,人不是走路,而是 在地上滚,这种生活耗尽了我们的精力,弄得我们未老先衰。 相信我吧,亲爱的亨利,你的威力,我很赞赏,但是我并不羡 慕。你善于判断一切,你可以象国家要人那样行动、思考,你可 以超越一般法律之上,超越既定观念、固定之见,以及约定俗 成的东西。总而言之,你从一种处境中总能察觉到可捞的好 处,我若是处于这种境况,则只会倒霉。你的推断冷静、系统, 可能也很确切,可是在众人看来,那是吓死人的不道德。我呀, 我属于芸芸众生。我不得不生活在这个社会里,我就得按照这 个社会的规则去赌。你置身于人间诸事的顶端,在那冰雪之巅 上,仍然能找到一些感情。若是我,我非冻成冰不可。我属于 芸芸众生,他们的生活由感情组成,我现在正需要这种感情。 一个阔佬常常与十个女人调情,而实际上一个女人也没有。再 说,不论他多么有力量,不论他多么机灵,不论他多么懂人情 世故,有时也会发生变故,使他有如夹在两扇门当中。我则喜 人间喜剧第五卷 欢生活中持续不断的甜蜜的交流,我希望过恬静的生活,总有 一个女人在身边。” “结婚,这有点轻率,”德·玛赛高声说道。 保尔并不手足无措,他继续说下去:“你要讥笑我,讥笑好 了!将来,我的贴身仆人走进来,说:‘太太正等着先生用早 点。’那时我会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晚上回到家中, 如果我能够找到一颗心……” “保尔,太轻率了!你还不够品行端正,结不了婚。” “……对这颗心,我可以推心置腹地谈论我办的事情,道 出我内心的秘密。我愿意与一位女性生活在一起,那亲密无间 的程度能使我们的爱情不因一句简单的‘行’或者‘不行’而受 到影响,最漂亮的男子也不会引起我们爱情的破灭。总而言 之,我有成为你所说的好父亲、好丈夫所需要的勇气!我感到 自己很适合于享受天伦之乐。为了娶妻生子,社会要求什么条 件,我愿意创造什么条件……” “我觉得你好象是一篓子蜜蜂那么嗡嗡叫。你往前走吧! 你要一辈子上当受骗的!啊!你是为了找一个妻子而打算结 婚。换句话说,法国革命所创造的资产阶级习俗今日提出了许 多难题,你是打算于己有利地圆满解决其中最大的难题,而且 你要从与世隔绝的生活开始!你瞧不起的那种生活,你以为你 妻子也不愿意过么?你的朋友德·玛赛刚才明确提出了完美 的夫妻生活的纲领,你若是不愿意接受,那就请你听我最后一 个忠告吧:再当十三年单身汉,象一个要被打入地狱的人那样 玩乐!然后,到了四十岁上第一次痛风症发作的时候,娶一个 三十六岁的寡妇:你会幸福的。如果你讨一个黄花闺女为妻,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非发疯而死不行!” “啊?这个,告诉我,那是为什么呢?”保尔有些着恼,高声 叫道。 “亲爱的,”德·玛赛回答道,“布瓦洛针对妇女的讽喻诗 是一大堆老生常谈,不过变成了诗体而已。为什么妇女就没有 缺点呢?为什么认为她们就不具有人性最鲜明的特征呢?所 以,按照我的看法,婚姻问题与那位批评家Ⅲ摆出这个问题时 相比,已经发生了变化。难道你以为婚姻和爱情一样,只要丈 夫是男子别人就会爱他么?难道你进了女子的闺房就只会带 回幸福的回忆么?如果结婚的男子对人心观察得不深刻的话, 那么我们单身汉生活中的一切,都会酿成他致命的过错。由于 我国奇怪的习俗,一个男子在风华正茂的幸福时日里,总是给 人以幸福,他总能征服那些听凭情欲支配的女子。法律制造的 障碍,感情以及女人天生的防御心理,都会使双方产生相同的 感受,这一来,肤浅的人对于以后处于婚姻状态中的男女关系 便产生了错觉。在婚姻状态中,障碍不再存在,女子不是容许 情爱而是忍受情爱,她不但不向往快感反而常常拒绝快感。到 这时,对我们来说,生活已经变了样。一个单身汉,自由自在, 无忧无虑,总是主动进攻,进攻失败也不担什么风险。结了婚, 失败可就是无法补救的了。若说女子作出对人不利的决定以 后,一个情人还能使她回心转意,我亲爱的老弟,这样的回心 转意对丈夫来说,可就等于是一场滑铁卢战役了。象拿破仑一 样,丈夫是只能获胜不能打败的。不论获得多少次胜利,也挡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不住第一次败仗就把你打翻在地。情人紧追不舍使女人感到 受了抬举,情人大发雷霆使女人心花怒放,可是,丈夫要是这 样,女人就要称之为粗暴。一个单身汉选中了自己的地盘,干 什么都行;可是,当上了一家之主就什么都不许干了,而且他 的战场是固定不变的。其次,斗争也掉了个儿。一个妻子随时 准备拒绝给予她应该给予的东西,而一个情妇则会给予你她 根本不应该给予的东西。你想结婚,你也会结婚,你可对民法 进行过思考?人称法律学校是专门发表议论的下流地方,是闲 聊的仓房,我从未涉足其中。我从未翻开过民法,但是我看见 了民法在现实生活中的应用。正象诊所所长必是医生一样,我 也是个法学家。疾病不在书里,而在病人身上。我亲爱的老弟, 民法已将女人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民法将女人视为尚未成 年的人,视为孩童。那么,怎么治孩子呢?用吓唬。保尔,这字 眼就包含着牲口嚼子的意思。你性格那么和顺,跟谁都是好朋 友,那么信任别人,摸摸你自己的脉搏,看看你能不能装成暴 君。我刚才嘲笑你,可是今天我很喜欢你,我要把自己的学问 统统传授给你。对,这确实来自一门学问,这门学问德国人已 经给它命名,称之为‘人类学’。啊!偶若我不曾用享乐来打发 生活,倘若对那些只思考不行动的人我没有怀着深仇大恨,倘 若对那些愚蠢得相信书中描写的生活真有其事的人我不是十 分看不起,待到非洲沙漠的沙子由不知多少座无名的、碎成齑 粉的伦敦、威尼斯、巴黎、罗马的灰烬组成时,我也许会写一本 关于现代婚姻、关于基督教影响的书。总而言之,我要在这尖 利的石堆上挂上一盏灯,相信社会繁衍生息的人就卧在这些 尖利的石块上。可是,人类是否值得我为它花上一刻钟的时间 人间喜剧第五卷 呢?再说,使用墨水唯一合理的办法,难道不是用情书去打动 人心么?哎,对了,你以后会把玛奈维尔伯爵夫人带来给我们 看看吧?” “可能,”保尔说。 “我们永远是朋友,”德·玛赛说道。 “若是……”保尔回答道。 “放心吧!我们会对你客客气气的,就象王家部队在丰特 诺阿对英国人那样。”Ⅲ 这一席谈话虽然已经动摇了玛奈维尔伯爵的决心,他还 是着手照自己的计划办事,于一八二一年冬季回到了波尔多。 他耗费巨资修整自己的公馆,配备家具,自然使他原已享有的 风雅美名得以保持。他尚未完全安顿下来,他的老朋友们便提 前将他引进了波尔多的保王党小圈子。无论就政见、姓氏还是 财产而言,他都属于保王党。在这个小国子中,论排场和阔气, 当然由他独占鳌头。他很懂人情世故,举止得体,又是在巴黎 受的教育,这一切都使波尔多的圣日耳曼区对他如痴如狂。从 前宫廷中形容美男子、花花公子们如花似锦的青春年华时,有 一个流行的词,叫豌豆花吲。当时宫中的语言、礼仪是具有法 律效力的。如今一位年老的侯爵夫人也说玛奈维尔伯爵是豌 豆花。自由党那一派拾起这个字眼,把它变成一个含有讽刺意 ①丰特诺阿,比利时一小镇。一七四五年,在争夺奥国王位继承权战争中, 法国王室部队将军萨克森曾率部在此与英、荷联军作战。当时法军表面 上对英军比较客气。德·玛赛这句话的意思是叫保尔·德·玛奈维尔放 心,他不会勾引玛奈维尔伯爵夫人的。 ②豌豆花指在风度,地位,吸引力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味的绰号。而保王党则从褒意来使用这个绰号。保尔·德· 玛奈维尔对于他的绰号给他规定的义务,十分尽心尽力,而且 名气很大。有一些演员原本很平庸,一旦观众注意到他们,他 们就几乎变成了好演员。发生在这些平庸演员身上的事,也在 他身上发生了。由于他在这儿感到如鱼得水,便把自己缺点中 包含的优点都充分发挥出来了。他的冷嘲热讽丝毫不苦不涩, 他的举止一点不高傲,他与妇女们谈话时表现出对她们很尊 重,既不低三下四,也不过于放肆。妇女们很喜欢这个。他那 自呜得意的神态只不过是对他个人的一种修饰,使他变得更 加可爱。他对门第很重视,他容许年轻人随随便便,但以他在 巴黎的经验为限。他虽然对手枪和击剑都很在行,却具有女性 的温柔,大家对此十分满意。他身材中等,肥胖倒也尚未达到 臃肿的地步,这本来是对个人风度的两大障碍,却丝毫不妨碍 他的外表去扮演波尔多的布律迈尔Ⅲ这个角色。健康的面色 使他那白哲的皮肤显得更加突出,手长得美,脚长得纤巧,蓝 蓝的眼珠,长长的睫毛,深色的头发,优雅的举止,发自胸部的 嗓音总保持在中音区并在心中震荡,这一切都与他的绰号十 分协调。保尔确实是那娇嫩的豌豆花。这种花要求精心培植, 只有在潮湿、松软的土地上才能充分表现出它的优点,耕作粗 放就妨碍它生长,阳光过强就要烧焦,霜冻来了就要凋零。有 一种人生来就是要享有幸福而不是给别人幸福的,他们与女 人很相近,希望别人猜透自己的心思,希望受到鼓励。总之对 ①乔治·布律迈尔(1778 1 840),人称美男子布律迈尔,在乔治四世治下 的伦敦很有名气,也有“风度裁判”,“摩登之王”的称谓。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他们来说,夫妻恩爱大概具有天意的性质。保尔就是这种人。 如果说这种性格在家庭生活中会造成一些困难的话,在交际 场合却显得非常可爱,非常有诱惑力。所以保尔在外酋那个狭 小的圈子里十分走红。在这里,他的诙谐虽然属于中间色调, 大概比在巴黎更为人所称道。整饰公馆内部和重修朗斯特拉 克古堡,将英国式的奢华与舒适引进这两处住所,把六年来他 的公证人代他储蓄的资金全部花光了。只剩下他那一年四万 多法郎的固定收入,再多一个子儿也没有了。他想,应当整顿 一下家政,使得开支不超过此数才算明智。待他正式驾着车马 到处游逛了一番,与城中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进行了交往,与 这些人一起在他那已修整一新的城堡打过几次猎以后,保尔 明白了,外酋的生活没有婚姻不行。外酋人最终都走上搞贪财 营生或越来越精于投机的道路,要让他们的子女成家立业,必 须这么干。可是保尔年纪还太轻,将全部时间都用在这方面, 他还做不到。所以不久他就感觉到需要有经常变换花样的消 遣。对于养成这种习惯的巴黎人来说,消遣已经成了他的生 活。他要成家,要传宗接代,要有他可以将自己的财产传下去 的继承人,建立一个家庭会给他带来一些熟人好友,当地的主 要家族可以到自己家中来聚会,他对那些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也已经厌倦。不过,这些还不是决定性的理由,决定性的理由 是他一到波尔多,就悄悄爱上了波尔多的王后。大名鼎鼎的埃 旺热利斯塔小姐。 本世纪初前后,一位姓埃旺热利斯塔的西班牙巨言来到 波尔多,并在这里安家落户。由于他有门路,加上又很有钱,使 贵族人家的沙龙向他敞开了大门。为了保持贵族阶层对他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好感,他的妻子出了不少力。贵族阶层之所以那么轻而易举就 接纳了他,说不定就是为了故意刺激第二等级那一派。埃旺热 利斯塔太太是克里奥尔人Ⅲ,外表看去很象个有奴隶侍候的 贵妇人,实际上她确实属于卡萨雷阿尔这个西班牙著名王 族。她过着贵妇人的生活,对金钱的价值一窍不通,从不抑制 自己任何心血来潮的念头,甚至不惜为之耗费巨资,因为不管 她提什么要求,对她无限钟情的丈夫总能满足她,还好心地对 她隐瞒了家中钱财方面的情况。这个西班牙人见她住在波尔 多很高兴,自己也心花怒放。正好他的生意也要他继续住下 去,于是这西班牙人购置了一处公馆,安了家,接待宾客气派 很大,在各种事情上都表现出极高雅的趣味。因此,从一八 oo年到一八一二年,埃旺热利斯塔先生和太太在波尔多,真 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西班牙人于一八一三年去世,身后 留下三十二岁的寡妻、大量财产和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儿。这女 孩当时十一岁,眼看要长成个十全十美的人儿,后来也真的成 了一个十全十美的人儿。不论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怎么机灵,王 政复辟还是使她的地位受到影响。保王党更纯净了,有几家人 家离开了波尔多。从前家中的买卖都由她丈夫一手操持,埃旺 热利斯塔太太对这些事情,表现出克里奥尔人那种漫不经心 和爱打扮的年轻妇女的那种不精明强干。现在缺了丈夫的头 脑和双手掌管买卖,她却一点不想改变她的生活方式。保尔打 定主意回到自己故乡的时候,娜塔莉·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已 经长成了如花似玉的美人,而且表面上看去也是波尔多最言 ①克里奥尔人是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有的攀亲对象。可是她母亲的资本已经逐渐减少,波尔多人还 不知道。她母亲为了延长自己的统治,已经挥霍了大量钱财。 她举行引人注目的欢宴,家中继续过着王侯般的生活,使大家 以为埃旺热利斯塔家中家财万贯。娜塔莉已经长到了一十九 岁,还没有任何提婚的消息传到她母亲耳边。埃旺热利斯塔小 姐对于满足自己作为少女的心血来潮的要求已经习以为常, 她穿着开司米衣衫,佩戴宝石首饰,生活在奢华之中。在子女 与父母同样计较金钱的国度和时代里,她那种奢华简直使投 机商人害怕。“只有哪位王子才能娶埃旺热利斯塔小姐!”这句 要命的话在家家户户客厅里和各个小国子里传来传去。作母 亲的、有孙女要嫁出去的老奶奶们、嫉姬娜塔莉的姑娘们,又 用恶毒的话语着意渲染这种见解。娜塔莉一贯衣着华丽,加上 她那使人招架不住的美貌,都使这些人心中不快。娜塔莉来到 舞会上,一个求婚的人怀着如醉如痴的赞美说道:“天哪,她多 么美啊!”这些人听到这句话,就要回答说:“是啊,她是漂亮, 可是她要价也很高呀!”若是哪一个新来乍到的人觉得埃旺热 利斯塔小姐娇媚可爱,并且说谁要选中她当妻子实在再好不 过了,人们就会这样回答他:“她母亲每月给她一千法郎置办 衣着,她有自己的马匹,贴身女佣人,穿着镶花边的衣裳,谁那 么胆大包天敢娶这种姑娘啊!她的晨衣上都镶着马林Ⅲ花边。 她洗细布衣裳的钱也能养活一个小伙计的一家。她早晨用的 披风,价值连城呢!” 这些话以及其他许许多多诸如此类的话,经常翻来覆去 ①马林,比利时一城市,以生产花边著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地道出,看来似乎是恭维,事实上哪一个男人想要娶埃旺热利 斯塔小姐为妻,他的欲望再强烈,也要被这些话扑灭。娜塔莉 是每一场舞会的王后,经过之处,听到的都是恭维之辞,看到 的都是笑睑和赞美的表情,她对这些已经腻烦了。但她毫不了 解生活。她象鸟儿飞翔、花儿生长那样活着,觉得自己周围的 每一个人都随时准备满足她的欲望。她对于各种东西值多少 钱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收入是怎么来的,应怎么安排,怎么储 存。说不定她以为每家人家都有雇来的厨子、马佚、贴身仆人 和其他下人,就象草场都长青草、果树都结果子一样呢!在她 看来,乞丐和穷人,与倒下来的树和贫瘠的土地是一回事。她 的母亲将一切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对她百般溺爱,她从来对享 受不感到厌倦。所以,她就象一匹不带缰绳也没有上蹄铁的骏 马奔驰在草原上那样,一跃进入交际场中。 保尔来到波尔多六个月之后,城中上流社会早已让豌豆 花和舞会王后见了面。这两朵花表面上颇为冷淡地相对而视, 实际上都觉得对方俊美可爱。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窥视着这次 相见的结果,因为这与她切身利害息息相关。她从保尔的眼光 中猜测出是什么感情使他那样激动,心中暗想:“他肯定是我 的女婿了!”同样,保尔一见娜塔莉,心中也暗想道:“她肯定是 我的妻子了!”埃旺热利斯塔家的财产在波尔多已经是家喻户 晓的事,也象童年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一样停驻在保尔的记 忆中。这是一切先入为主的观念中最不可磨灭的东西。一般 情况下,对双方财产问题要进行辩论和调查,无论是羞羞怯怯 的人还是傲气冲天的人,这种辩论和调查都使他们恐惧万分。 而保尔和娜塔莉之间,则不需要这个,首先财产相当这一条两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人就碰到一块了。有几个人设法对保尔进上一言,开头当然是 对娜塔莉的举止、言谈、美貌不能不说上几句好话,最后就是 对将来发表一些斤斤计较的见解,而埃旺热利斯塔家的那种 排场确实使人不能不发表这些见解。每当他们试图这样做的 时候,豌豆花总是报以轻蔑,这些外酋的小算盘确实也活该受 到这种轻蔑。保尔的这种思想方法,不久大家都知道了,也就 不再开口。因为不论在思想上还是在语言上,不论在举止还是 在任何事情上,众人都学他的样。他把英国那种发展个性和人 与人之间冰冷的藩篱,拜伦式的冷嘲热讽,对生活的指控,对 神圣结合的蔑视,英国的银餐具和英国式的戏谑,对外酋风俗 习惯及陈年老货的贬低,雪茄,指甲油,小马,黄手套和跨马疾 驰都带进了波尔多。于是对保尔来说,事情便一反往常了:无 论是少女还是老太太都不想给他泄气。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一 开始为他举行了好几次盛大宴会。城里最出类拔萃的年轻人 都来参加的宴会,豌豆花还能缺席么?虽然保尔作出冷淡的样 子,但这瞒不过母亲,也瞒不过女儿,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了结 婚的道路。玛奈维尔驾着轻便双轮马车或骑着他自己那漂亮 的马匹散步时,有的年轻人见他走过便停下脚步,议论起来: “这个家伙真走运:又有钱,又是美男子,听说他就要娶埃旺热 利斯塔为妻了。有什么办法!有的人就是这样,世界好象就是 为他们造的。”这些话他都听在耳里。当他与埃旺热利斯塔太 太的敞篷四轮马车相遇时,母女二人跟他打招呼时怀着一种 特别的敬意,他为此感到骄傲。即使保尔没有悄悄地爱上埃旺 热利斯塔小姐,社交界也肯定会硬要他娶她为妻的。社交界虽 然不是一件好事的起因,却促成许多不幸。然后,当社交界看 人间喜剧第五卷 到自己亲自孵化的恶破壳而出的时候,又会唾弃这恶,并对之 进行报复。波尔多的上流社会以为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有一百 万的陪嫁,不等双方同意就把她送给保尔了。这种事也是常有 的。他们俩不论是财产还是相貌,都很相当。保尔习惯于奢侈 和华丽,娜塔莉也生活在奢侈与华丽之中。他刚刚为自己将公 馆布置停当。在波尔多,就是为了安置娜塔莉,也没有一个人 能这样布置住宅。这个少女和她母亲一样是克里奥尔人,已经 和她母亲一样是个贵妇人样子,与她结婚势必在金钱方面卷 入灾难之中。只有一个对巴黎的花费和巴黎女人花样翻新的 要求已经司空见惯的人才能避免这种灾难。人们都说,钟情于 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波尔多人在哪里会倾家荡产,玛奈维尔 伯爵就会在哪里消灾避难。于是这桩婚事就算成了。在保王 党上流社会人士面前商谈这桩婚事时,这些人对保尔说的话 十分动听,大大满足了保尔的虚荣心: “这里的每个人都愿意把埃旺热利斯塔小姐送给你。你若 是娶她,那算是做对了。你到哪儿也找不到这么好看的姑娘, 就是在巴黎也找不着:她风雅妩媚,而且从她母亲那方面来 说,属于卡萨雷阿尔家族。你们将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对: 你们趣味相同,对生活理解相同,你们有波尔多最舒适的住 宅。你妻子只要将睡帽带到你家就行了。在这种事情上,一幢 已经盖好的住宅就等于一笔好彩礼。碰上象埃旺热利斯塔太 太这样的岳母,你也是好运气。这个女人很有头脑,又会钻营。 你大概向往政治生活吧!她在政治生活中将是你的一大帮手。 何况她为她的心头肉、她的女儿牺牲了一切。娜塔莉肯定是一 个好妻子,因为她很爱自己的母亲。再说,总得有个归宿呀!”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一切都很好,很美,”保尔回答说,他虽然已经坠入情 网,但还想保留自由决定权,“可一定要有个完满的归宿啊!” 保尔不久便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中走动。他的空闲时 间比谁都难打发,他需要消磨时间。正是这种需要将他引到埃 旺热利斯塔太太家中,只有在那里才散发着他已经习惯的那 种气派和豪华的气息。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年已四十,长得很漂 亮。她那种美,与晴朗无云的夏日傍晚迷人的落日十分相似。 她那无人指摘的声誉给波尔多的各个小国子提供了永久的谈 资。克里奥尔女人和西班牙女人以体质好著称,这位寡妇也显 示出体质好的各种迹象。越是这样,别的妇女就越好奇,越想 知道个究竞。她长着深色的眼珠,深色的头发,西班牙女人的 脚和身段,那种胸脯挺得高高的身段,这腰身的扭动在西班牙 是专门有一个词来称呼的。她的面庞一直很美,克里奥尔人的 肤色,其动人之处只有用轻纱扔在绛红色上来比喻才能描绘 出来,因为那是白里透红。因这肤色的原故,她那美丽的面庞 很诱人。她线条丰满,又有一种善于将懒懒散散与生机勃勃、 将坚强有力与随随便便融为一体的风韵,使她那丰满的线条 更加动人。她吸引人而又令人肃然起敬,她诱人而又丝毫不向 你许诺什么。她个子很高,这又有意赋予她女王的神情和姿 态。她谈起话来,很容易叫男人上当,就象粘鸟胶把鸟儿给胶 住了一样,因为她的性格中天生赋有非搞电不可的人的那种 才具。她一步一步退让,以人家同意给她的东西为武器,转过 身来得寸进尺,相反,人家反过来有求于她的时候,她很善于 一下子退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虽然事实上她很无知,但是她 早就见识过西班牙和那不勒斯的宫廷,南美、北美的著名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士,英国和欧洲大陆上好几个声名显赫的家族。这使她具有从 幅员上说极为广阔的知识,也就显得见识很广了。她就是用这 种趣味、这种气派接待来客。这种趣味与气派,学是学不来的, 但是某些生来美好的心灵,到什么地方遇到什么高级东西都 能吸收到自己身上,能将高尚的趣味和气派变成自己的第二 天性。她那品行端正的美名一直无法解释,不过,这种美名对 她倒很有用处,赋予她的行动、话语和性格以极大的权威。除 了母女之情以外,这母女二人相互之间怀着一种真正的友好 情谊。两人彼此相互适应。她们天天接触,却从未发生过冲突。 所以许多人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母爱来解释她作出的牺 牲。娜塔莉固然对她母亲坚持守寡是个安慰,看来这也不是唯 一的原因。据说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曾经爱过一个人,那个人于 一八一四年高高兴兴地娶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第二次复 辟Ⅲ把贵族头衔及贵族院议员的身分还给了那个人,于是一 八一六年他就很体面地与她断绝了关系。埃旺热利斯塔太太 从表面上看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妇女,但她在性格上有一个可 怕的特点。这个特点只能用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座右铭 来解释:这个座右铭就是:O diatee aspettate吲。她已经习惯 于压人一头,别人过去也一直对她俯首帖耳。她与一切王权都 很相象:和蔼可亲,性格温柔,完美无缺,生活中不挑剔。但是, 当她作为女人、作为西班牙人、作为卡萨雷阿尔家族的一 员,她的傲气受到冒犯的时候,她就会变得气势汹汹,冷酷无 ①第二次复辟指一八一五年拿破仑“百日皇朝”失败之后。 ②拉丁文:仇恨在心,耐心等待。 人间喜剧第五卷 情。她从不宽恕。这个女人相信自己仇恨的威力,她把仇恨变 成在她的仇敌头上盘旋的厄运。对于那个玩弄了她的男人,她 充分发挥了这种致命的威力。事情的发展似乎证明了她那 jettatur∥的影响,使她更坚定了对自己的迷信。那个男人虽 然当了大臣和法国贵族院议员,却立即开始破产,后来竞完全 破产。他的财产、政治上和个人的威望,总之一切,大概都毁灭 了。有一天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坐着自己金碧辉煌的马车骄傲 地经过爱丽舍田园大道吲,竟然看见那人在街上踽踽独行,她 狠狠瞪了那个人一眼,目光中进射出得胜的火花。这一不幸遭 遇有两年时间占据着她的心,使她未能再醮。此后,她的傲气 又总是叫她不知不觉地把向她求婚的人和从前那样真诚、热 烈爱她的丈夫相比较,总觉得不行。这样,她从失算到计算,从 希望到失望,就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到了这个年龄,女人 在生活中除了起到作母亲的作用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作用了, 她们将自己完全贡献给自己的女儿,除了自己以外,她们的全 部心思,都挪到了给女儿找个好人家上。这是她们作为人的情 感的最后寄托。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很快就揣摸到了保尔的性 格,并在他面前将自己的性格掩盖起来。保尔确实是她想要来 当女婿的那种男子,是一个能够铸成她未来的权势的人。保尔 从母系方面说属于摩冷古家族。年迈的摩冷古男爵夫人是帕 米埃主教代理官的挚友,就住在圣日耳曼区中心。男爵夫人的 孙子奥古斯特·德·摩冷古地位相当可观。那么保尔大概就 ①意大利文:巫术。意为用手势、话语或目光将厄运抛给对方。 ②爱丽舍田园大道是巴黎最主要、最繁华的大街。 人间喜剧第五卷 是将埃旺热利斯塔家引入巴黎社交界的最合适的引荐人了。 对于帝国时代的巴黎,从前这位寡妇只是间隔很长时间才去 见识见识,现在她很想到复辟时代的巴黎去出出风头。只有在 那里才有政治上发迹的因素,而惟有在这方面,上流社会的女 子才能得体地助上一臂之力。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前由于丈 夫的生意关系被迫住在波尔多,她并不喜欢住在这里。她在波 尔多支着门户,一个女人的生活因此会受到多少义务的约束, 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但是如今她再也不把波尔多放在心上了, 这里的享乐她都已享受尽了。她渴望着一个更大的舞台,正象 赌徒向更大的赌注奔去一样。为了她个人的切身利害,她给保 尔派上了很大的用场。她打算把自己的才能和生活本领都发 挥出来帮助她的女婿,以便在他名下品尝有权有势的快乐。有 许多男子就是这样给不出头露面的女子的野心当了屏风。再 说,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将女儿的丈夫捏在手心里还有不止一 样好处。保尔必然为这个女人所俘获。她越是显出不想将他 置于自己掌握之中的样子,就越能将他紧紧抓住。她于是利用 自己的全部巨大影响使自己的形象显得更加高大,使她女儿 的形象更加高大,提高她家中一切的身价,以便早早地将这个 男子制服,她认为通过这个人才能找到继续过贵族生活的途 径。保尔受到母女二人的赏识,自视更高。他看到他发表的感 想或者随便说上一句话,都能为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和她的母 亲所理解。小姐往往微微一笑或妩媚地抬起头来,那母亲则似 乎总是并非有意地道出恭维的话语。看到这种情景,他便自以 为是个十分风趣的人,那程度要远远超过实际情形。这母女二 人,对他那么好,他是那样确信自己讨她们喜欢,她们牵着自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尊心这条绳把他控制得那样服服帖帖,结果是不久以后,保尔 就把自己的全部时间都消磨在埃旺热利斯塔公馆了。 保尔伯爵在波尔多安顿下来一年之后,虽然没有公开声 明,但是他对娜塔莉那么殷勤,社交界已经把这看成是追求娜 塔莉了。可是,无论是母亲,还是女儿,都显出根本没想到要结 婚的样子。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对他总是象贵妇人那样保留,既 显得亲切可爱、交谈得十分愉快,又不让对方跟她更亲热一 步。这种毫无反应的状态对外酋人来说是那么不同寻常,却很 讨保尔喜欢。羞怯的人疑心很重,唐突的求婚会吓坏他们。如 果幸福大叫大嚷地来到,他们就会逃走,相反如果不幸伴随着 柔和的暗影不声不响出现,他们反倒会委身于不幸。保尔看到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并不作出一丝努力来鼓励他,便更主动地 走下去。这个西班牙女人进一步引诱他,有一天晚上她对他 说,一个上等女人心里也和男子心里一样,某一个时期,雄心 壮志会代替人生中最重要的情感。 “这个女人有本事,”保尔走出公馆时心里想道,“我尚未 被任命为议员之前,她能叫人送我一处漂亮的使馆呢!” 在任何情况下,一个男子如果不围着各种事物或各种想 法四周转悠转悠,仔细端详一下这些事物的各个不同侧面,这 个人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一个弱者,他就已经走上了通向死 亡的危险道路。此刻,保尔非常乐观:他看到什么都有利,而不 想想一个雄心勃勃的丈母娘是可以成为一个暴君的。所以每 天晚上他走出公馆的时候,都显出已经结了婚的模样,自己引 诱自己,慢慢地慢慢地穿上了婚姻的拖鞋。首先,他享受自由 的时间已经太长,毫不足惜;他对单身汉的生活已经厌倦,这 人间喜剧第五卷 种生活已不能给他任何新鲜感,只让他体会到其不妥之处;虽 然他也偶尔考虑到结婚的难处,却更经常地看到结婚的快乐。 结婚,对他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他想:“只有对小人物而言, 结婚才是不愉快的事。对言人来说,婚姻的不幸有一半已经消 失。”于是,每一天数数他结这门亲事会有哪些好处的时候,都 有一个新的利于成亲的想法涌现出来,所以这好处便日益增 多。“不管我会攀上什么高位,娜塔莉扮演她的角色总是够格 的,”他又想道,“这在一位女子身上可不是什么小小不然的长 处呢!帝国时代,有多少男子因他们的配偶感到苦恼,我不是 见过么!自己挑选的伴侣,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傲气永远不会 被她伤害,这难道不是幸福的一大重要条件么?与一个很有教 养的女子在一起,男人是永远不会非常不幸的。她决不会奚落 他,她善于给他帮忙。娜塔莉接待客人是会很出色的!”想到这 里,他又借助对圣日耳曼区最出类拔萃的女性的回忆来说服 自己,他确信娜塔莉即使不能使那些人相形见绌,至少可以和 她们平起平坐。一切对比都对娜塔莉有利。从保尔想象中产 生的比较词句已经向他的欲望让步。如果是在巴黎,他每天还 能见识到新的性格,不同类型美的少女,纷繁的印象可能会使 他的理智保持平衡。可是在波尔多,娜塔莉根本没有对手,她 是唯一盛开的花朵。保尔现在正处于某一想法的制约之下,大 部分男子对这种想法都是抵制不住的。娜塔莉这朵鲜花选择 这一时刻开放真是妙极了。所以,这些罗列起来的理由又与自 尊心方面的理由以及一种真正的爱情联结在一起,那种真正 的爱情要得到满足,除了结婚便没有其他出路。这些理由加在 一起,便把保尔引到了不理智的爱情上。幸好他还有点良知,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将这秘密埋在心底,让别人以为这是一种要结婚的强烈欲望。 作为一个不想影响自己前途的人,他甚至努力研究埃旺热利 斯塔小姐的为人,因为他的朋友德·玛赛说的那些吓人的话 有时还在他耳畔回响。可是,首先,习惯于奢侈的人具有骗人 的简朴外表:他们给人的印象是蔑视奢华,他们不过是利用一 下这种条件,奢侈是他们生活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保尔觉 得这些贵妇人的生活习惯与自己的生活习惯是那样相宜,却 想象不到这里便埋伏着他日后倾家荡产的唯一根由。其次,虽 然要减轻婚姻带来的忧烦,有几条普遍的规律,可是要揣测到 或者预防这些忧烦,却一条规律也没有。在已经试图使对方生 活得愉快、生活担子容易挑的两个人之间,不幸的抬头乃产生 于天天生活在一起所进行的接触,而在两个尚未结婚的年轻 人之间,这个问题并不存在。只要法国的风俗习惯和法律不改 变,这个问题也就永远不会存在。所以在两个准备结合的人之 间,一切都是虚假的。但是这种虚假并无恶意,也并非故意为 之。每个人都必然显露出自己的最佳形象。两个人比赛着看 谁的姿态最美,于是都使对方产生一种良好的印象,而日后他 们则无法使自己与这个印象相侍。真正的生活,正象每日的天 气一样,大自然雾气漾漾、阴沉灰暗的时刻远远多于阳光灿 烂、田野笑逐颜开的阶段。年轻人只看到晴朗的日子,日后他 们则将生活本身的种种不幸归之于婚姻,因为人身上有一种 倾向,促使他总是到周围的事和人当中去寻找不幸的根由。 要从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态度或外表、言谈或举止中发 现什么迹象,揭示出其性格中包含的缺点,正象任何人的性格 人间喜剧第五卷 都包含着缺点一样,保尔就得不仅仅掌握拉瓦特和加尔的科 学Ⅲ,还要有另一门学问,这门学问没有任何学说体系,这就 是善于观察的人的个人学问,可是它要求几乎包罗万象的知 识。娜塔莉也象所有的少女一样,长着看不透她的心思的面 孔。雕塑家赋予处女雕像面庞以平静和安详,用这些处女雕像 来代表正义、纯洁和各种神明,这些神明对人世上内心的激荡 毫无所知。这种平静是一位少女最大的魅力之所在,也是她纯 洁的标志。还没有任何事情使她激动过。还没有任何遭到摧 残的激情、也没有任何流露出的利害使她睑上那平静的表情 发生变化。假如一位少女面部表情的这种平静是假装出来的, 那么少女也就不存在了。娜塔莉一直是她母亲的心头肉,她也 象所有的西班牙女子一样,只接受过一点纯宗教的教育和母 亲对女儿的一些教导,这些教导对她应该扮演的角色倒很有 用。所以她面部的平静表情很自然。但是这种平静构成了一 块面纱,女子被这面纱裹住,正象蝴蝶出来以前裹在蛹中一 样。然而一个男子如果善于使用分析的手术刀,他在娜塔莉身 上就会发现一些迹象。这些迹象表明,当她面临着夫妻生活或 社会生活时,她的性格大概会产生一些麻烦。她确实美貌不 凡,她的美来自面部线条非常匀称,头部及身躯的比例十分和 谐。外表这样完美无缺对内心来说并不是好兆头。这条规律 至今还很少有例外。任何高级生物在形状上都有轻微的缺陷, 这些缺陷会变成不可抗拒的魅力,闪光的亮点,对立的情感在 ①拉瓦特(1了41 1 8叫),瑞士神学家,哲学家,诗人,“面相学”的首创者。加 尔见本卷第52页注①。 人间喜剧第五卷 那里闪光,目光在那里停驻。完美无缺的和谐说明混合组织的 冷淡。娜塔莉身材圆滚滚的,这是力量的标志,但也是个性很 强的必然征兆。在思想既不敏锐心胸也不开阔的人身上,这种 个性常常发展到固执的地步。她那希腊雕像般的双手进一步 证实了她的面庞和身材所预言的一切,同时表明她有一种为 表现个性而表现个性的不合逻辑的控制他人的精神。她的双 眉连成一片,按照善于观察的人的说法,这一特点说明这个人 善妒。上等人士的嫉妒会变成好胜心,会产生伟大的事业;可 是心胸狭小的人的嫉妒则会变成仇恨。她母亲的信条Odiate e aspettateⅢ到她身上更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她的眼 珠表面上看是黑色的,实际上是带桔红的棕色,与她头发的颜 色形成鲜明的对照。她的头发是淡黄褐色,古罗马人对此非常 欣赏,在英国这叫aubum吲,父母二人皆为深色头发,生出来 的孩子的头发几乎总是这种颜色,埃旺热利斯塔先生和太太 就属于这种情况。娜塔莉面色白哲、肌肤细嫩,又赋予她的头 发与眼睛颜色的对比以难以形容的魅力,但这种细腻是纯属 外表上的。凡是面部线条缺乏某种柔和的圆曲线时,不论细部 怎样完美,怎样有风韵,你千万不要把这种种好兆头铭记在 心。这些骗人的青春玫瑰转眼间就会凋谢,几年以后,在你曾 经赞美其巅雅优美,品质崇高的地方,你看到的将是呆板和冷 酷,会使你大吃一惊。娜塔莉的面部轮廓虽然有某种庄重的气 息,她的下巴却稍嫌臃肿,这个绘画术语可以用来解释某些情 ①见本卷第488页注②。 ②英文:金棕色。 人间喜剧第五卷 感已先行存在,而这些情感大概要到她中年时期才会充分表 现出其强烈的程度。她的嘴有点内凹,嘴唇红红的,表现出一 种傲气,与她的手、下巴、眉毛以及漂亮的身段构成和谐的整 体。最后一个症状,唯一能决定一位行家的判断的因素,那就 是娜塔莉那纯正的音色,这诱人的声音具有金属的铿锵。不论 怎样轻轻操作这把铜号,不论声响在号角螺旋管道里跑动时 用怎样妩媚的方式,这一器官都显示出阿尔伯公爵Ⅲ的性格。 卡萨 雷阿尔家族从父系及母系双方面来说都是阿尔伯的后 裔。这些征象预示着强烈而不柔顺的激情,转瞬即逝的忠诚, 无法调和的仇恨,机灵而不聪慧以及驾驭他人的欲望。自感无 法实现自己奢望的人,自然有这种驾驭他人的欲望。这些由气 质与体质产生的缺点,说不定用高贵血统的优点可以补偿,但 在娜塔莉身上这些缺点都被掩藏起来了,就象黄金埋藏在矿 床中一样,只有经过严格的处理和巨大的震荡才会显露出来。 各人的性格在人世上也都要经受这些冲击的。而此刻,青春的 妩媚和艳丽,高贵的举止,圣洁的无知,少女的热情,给她的面 部涂上了一层细腻的油彩,一定会叫只从表面看问题的人上 当受骗。其次,她的母亲早就教会她一套令人愉快的喋喋不休 的废话,装出高人一等的样子呀,用一句玩笑来答复不同的见 解呀,等等,总之,用妩媚的滔滔不绝来引诱别人。女人常常在 滔滔不绝下面掩藏着自己思想的底细,正象大自然用华贵的 ①阿尔伯公爵(1 50s 1 582),全名为费迪南·阿尔瓦莱斯·德·多莱德, 曾为日耳曼皇帝兼西班牙王查理五世(1500 1558)及腓力二世(1527 1598)的将军,以性格暴烈、残忍闻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转瞬即逝的花朵来掩盖贫瘠的土地一样。一言以蔽之,娜塔莉 具有从未受过苦的娇生惯养的孩子所具有的那种魅力:她以 其坦率来吸引人,丝毫没有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气。母亲要把女 儿嫁出去时,总是一面给她们制订出滑稽可笑的举止、言谈纲 领,一面非要她们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不可。娜塔莉笑容 满面,象对结婚毫无所知的少女那样天真,只期待着结婚的快 乐,预见不到任何不幸,她以为通过结婚就会赢得为所欲为的 权利。就连一些善于观察的人也会为外表所蒙蔽,何况保尔正 象情欲使爱情膨胀的人一样坠入了情网,他又怎能从其美貌 使他神魂颠倒的姑娘的性格中,看出她到三十岁的时候会是 什么样子呢?和这个姑娘结婚,虽然很难找到幸福,却也不是 不可能的。透过这些处于萌芽状态的缺点,也有几种优秀品质 在闪光。在一个精明强干的大师手中,没有哪种优点充分发挥 之后不会抑制缺点的,在一个钟情的少女身上就更是如此。但 是,要让一个这么不柔顺的女人变得柔顺,必须有德·玛赛对 保尔谈过的铁腕不可。那位巴黎的纨祷子弟说得很对。由爱 情激发的恐惧、担心,对于控制女人的思想来说,是肯定有效 的工具。这场争斗要求头脑冷静、善于判断、坚定不移;而且一 个精明强干的丈夫不应该让妻子觉察到这种争斗。保尔是否 具有这种冷静、判断和坚定呢?再说,娜塔莉爱不爱保尔呢?娜 塔莉也象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把本能的最初冲动和保尔的外 表在她心中引起的快感当成了爱情,而对结婚和夫妻生活的 事毫无所知。在她看来,玛奈维尔伯爵,这位见识过欧洲各国 宫廷的实习外交官,巴黎的一位风雅青年,不可能是一个普普 通通的人,不可能没有精神力量、既羞怯又勇敢、在逆境中可 人间喜剧第五卷 能颇为坚毅,对毁坏幸福的麻烦事却毫无自卫能力。此后她是 否有足够的敏感能够从保尔的小缺点之中分辨出他的优秀品 质呢?难道她不会夸大了缺点而遗忘了优点么?对生活毫无 所知的少妇一般都是这样的呀!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只要男 人能避免引起她不快,就是干些不道德的事,她也能原谅;而 她只是将气恼和不快当成祸事。什么样的调和力量、什么样的 体验能够维持和开导这对年轻夫妻呢?两人刚刚开始共同生 活的时候,夫妻之间还有相互向往的情趣,少妇还玩点温存人 的小把戏,参加舞会归来,丈夫还会对妻子恭维一番。当保尔 和他的妻子还处于这些小把戏和恭维话阶段的时候,他们难 道不会以为那就是相爱么?在这种情况下,保尔不但不会建立 自己的帝国,相反,难道不会容他妻子独断独行么?保尔难道 会说一个“不”字么?在最强有力的男人说不定还会碰到危险 的地方,对一个意志薄弱的男子来说,那就一切都充满危险 了。 本篇研究的主题并不是单身汉怎样向已婚男子过渡。我 们内心情感的风暴会使生活中最普通的事情具有吸引力。单 身汉向已婚男子过渡这幅图画,如果构图雄浑,也绝不会缺少 魅力。导致保尔和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成婚的各种事件和见解 是这篇作品的序言,目的仅仅在于勾画出夫妻生活开始之前 的伟大喜剧。下面的一幕将决定保尔的未来。埃旺热利斯塔 太太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幕到来。这一幕就是任何一个家庭 ——无论是贵族还是布尔乔亚——要缔结婚约所必然进行的 争论,因为人类的激情也同样受到大大小小物质利害的冲击。 虽然这一幕为剧作家提供了创作的新源泉,但是迄今为止,这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一幕始终为剧作家们所忽视。在公证人面前演出的这些闹剧 或多或少都与我们下面这一出相类似,这些闹剧的趣味与其 说将留在这部书的每一页之中,不如说将永远留在已婚者的 记忆中。 一八二二年初冬,保尔·德·玛奈维尔托他的舅祖母摩 冷古男爵夫人去向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求婚。男爵夫人从来在 梅多克没住过两个月以上,但是这一年她在那里一直呆到十 月底,以便在这种场合给她的甥孙帮忙,并且扮演母亲的角 色。她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递过头几次话以后,这位经验丰富 的老舅祖母便来到保尔家里,将她奔走的结果告诉他。 “我的孩子,”她对他说,“你的事办成了。谈起财产问题 时,我得知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自己名下的财产一点也不想给 她女儿。娜塔莉小姐带着自己的那一份结婚。娶她吧,我的朋 友!有贵族姓氏和土地要传下去、家族香火要延续下去的人, 早晚得有这么个结局。我希望看到我亲爱的奥古斯特也走上 这条路。我不在,你们也能好好结婚。我能给你们的,就是我 的祝福,象我这样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在婚礼上是无事可做的。 所以我明天就回巴黎去了。将来你把妻子介绍给社交界的时 候,我会在我家里见到她,那要比在这儿方便多了。你在巴黎 如果没有公馆,可在我家找到一个安身之处,我会高高兴兴地 叫人把我那住宅的三层楼给你们收拾好。” “亲爱的舅奶奶,”保尔说道,“我非常感谢你。不过,她母 亲自己名下的财产一点也不给她,她带着自己的那一份结婚, 您怎么理解这些话呢?” “我的孩子,她这母亲是个十分机灵的人。她利用女儿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美貌将条件强加于人,只给你留下那孩子父亲的财产,这是她 无法剥夺你的。我们这些老人,对于父亲有什么财产,母亲有 什么财产是很看重的。我劝你一定要对你的公证人详加指示。 孩子,婚约,这可是最神圣的义务。若是你父亲和母亲没有把 他们的床铺整理好,你如今恐怕就连床单都没有了。将来你也 要生儿育女,这是结婚最常见的后果,所以必须想着这个。你 去见马蒂亚斯先生吧,他是我们的老公证人了。” 摩冷古夫人说完走了。这番话使保尔陷入极度困惑之中。 怎么!他的丈母娘是个十分机灵的人!那签订婚约时就必须 为他自己的利益力争,也必然要保护自己的利益不受侵犯:那 么谁会侵犯这些利益呢?他听从了舅祖母的劝告,将起草婚约 的事委托给马蒂亚斯老先生。但是,预感到要进行这些争论还 是使他心神不安。他刚刚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表示了自己求 婚的意思,所以现在他走进这位太太的家门时,不能不感到极 度的紧张。他的舅祖母暗示他要多加提防,他似乎觉得这样信 不过人家对人家是一种侮辱。象所有胆小怕事的人一样,他生 怕泄露了这种感情,紧张得浑身发抖。这位未来的丈母娘在他 看来可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为避免触犯这个大人物,他挖 空心思想出下面这套转弯抹角的话来。对于那些不敢正面触 及难题的人来说,这也是很自然的作法。 “太太,”他抓住娜塔莉不在场的一小会工夫说道,“给一 家管事的公证人是怎么回事,您是知道的。我的公证人是一位 心地善良的老头,若是不叫他管我的婚约的事,他大概会很伤 心……” “那有什么,我亲爱的保尔!”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打断他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话回答道,“我们的婚约不是一直由双方家庭各自的公证人出 面订立的么?” 保尔有好大一会儿没有再提这个问题。埃旺热利斯塔太 太利用这会工夫暗自思量:“他想什么呢?”因为女人有一种很 高超的本领,能从面部表情上看出别人内心的想法。保尔那尴 尬的目光和讲话的语声都泄露出他内心的矛盾斗争,埃旺热 利斯塔太太从中猜测到了舅奶奶的见解。 “要命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她心中想道,“危机开始了,后 果又将如何呢?”“我的公证人是索洛内先生,”停了一会她说, “你的公证人是马蒂亚斯先生,明天我把他们二位请来吃饭, 他们会在这件事情上取得一致意见的。就象厨子,他们的责任 就是给我们做出可口的饭菜一样,他们的职业难道不就是在 我们都不介入的情况下调和双方的利益么?” “言之有理,”保尔回答道,不由自主地轻轻长出了一口 气,表示满意。 这两个人奇异地调换了角色:保尔,清清白白,无可指摘, 反倒浑身发抖,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内心极为焦虑,却显得十 分平静。这寡妇欠她女儿一百二十万法郎,相当于埃旺热利斯 塔先生留下的财产三分之一,而且她还不起这笔钱,即使剥夺 了她的全部财产也不够。这样她就要任凭女婿摆布了。如果 保尔单枪匹马,她能将保尔捏在掌心里,叫她的公证人对保尔 讲明情况,在交出保护人账目问题上,保尔会不会让步呢?如 果保尔打了退堂鼓,整个波尔多城都会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么 娜塔莉要想在波尔多嫁人可就办不到了,而这位母亲是希望 自己的女儿幸福的。这个女人有生以来都过着堂堂正正的生 人间喜剧第五卷 活,可是她想,明天她就得变成一个不正直的人。伟大的统帅 在他们生命的某一时刻,也曾经偷偷地当过懦夫,他们希望将 这一时刻从生命中抹掉。象这些人一样,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本 来也希望能够将这一天从她生命的时日中删除。夜晚,面对着 既成的事实,她感到自己的处境十分窘迫,她责备自己从前太 不在意了。自然,这一夜,她的头发愁白了几根。首先,她已经 召他的公证人在她起床后前来,她不得不向公证人实话实说。 她从来不愿向自己承认的内心苦恼,现在必须承认了。从前她 一步步走向深渊时,一直指望着会有一个偶然的机遇来挽救 她。这一类机遇是从来不会来到的。她心中对保尔涌起一股 轻微的情绪,其中既没有仇恨,也没有憎恶,总之还没有任何 不好的情感。可是不管怎么说,保尔难道不是这场秘密官司的 对手么?他不是不知不觉成了她必须要战胜的无辜的敌人吗? 什么人能够喜爱自己欺骗的对象呢?这个西班牙女人不得不 玩弄诡计,她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决定在这场战斗中充分发挥 她的优势,只有获得全胜才能免受耻辱。在宁静的深夜里,她 用一系列理由给自己开脱,这种种理由皆归结为她的傲气。娜 塔莉不是也从她的大肆挥霍中得到好处了么?在她的行为中, 难道有一样卑鄙下流玷污灵魂的动机么?她花钱不会算计,这 是小罪还是大罪?一个男人得到娜塔莉这样的姑娘,不是要喜 出望外吗?她保存下来的这一珍宝难道还不值一张宣布债务 已清偿完毕的纸条么?许许多多的男人不是以千百种牺牲买 得他们喜爱的女人么?为什么一个合法妻子还不如一个高级 妓女呢?再说,保尔不过是个无能之辈。她要为他施展出全部 本事,叫他在社会上飞黄腾达。这样他会感激她的威力。到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那一天,她不就还清全部债务了么?只有傻瓜才会犹豫不决! 为多几个埃居或少几个埃居而迟疑么?……太卑鄙了! “倘若不能旗开得胜,”她心中暗想,“那我就离开波尔多, 用我现在手中剩下的公馆、首饰、动产去投资,把所有的财产 都给娜塔莉,只给我自己留下一份年金,这样也可以给娜塔莉 创造一个美好的前程。” 一个久经考验的聪明人为自己建造一个退守之地,就象 黎塞留退守到布鲁阿日那样Ⅲ,为自己筹划一个伟大的结局 时,他会把这个地方搞成一个根据地,以帮助自己战胜敌人。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为自己遭到不幸时设想出这个结局,倒使 她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对这场决斗中支持她的人满怀 信心,想到这里,她便安然入睡了。这个支持她的人就是索洛 内先生,她指望着他。索洛内先生是波尔多最精明强干的公证 人,年方二十七岁,由于对波旁王室二次复辟贡献卓著而得到 了荣誉勋位勋章。索洛内一直受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的接 待,与其说是以公证人的身分,不如说作为波尔多保王派的成 员更为恰当。索洛内为此感到兴高采烈,感到骄傲。索洛内早 就爱上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位美丽的半老徐娘。对这种爱 情,象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样的女人当然是拒绝的,但是她们 也感到非常得意,即使是最假正经的女人也会容许这种爱情 流露出来。索洛内一直保持着充满尊敬与希望的十分得体的 自负态度。这个公证人第二天怀着甘当奴隶那种兴冲冲的劲 ①红衣主教黎塞留(1585 1 642)曾将雅克·德·彭斯于一五五五年在布 鲁阿日河畔所筑的要塞,用作与拉罗歇尔对抗的武器装备中心。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头来到。花枝招展的寡妇在自己的卧室里接待他,她象一个身 穿便服的学者那样衣冠不整。 “今天晚上将要讨论一个问题,”她对他说道,“我能指望 你守口如瓶和尽心尽力么?你大概也料到了,谈的是我女儿的 婚约。” 年轻人说了一大套献殷勤的起誓发愿的话。 “咱们谈正题吧!”她说。 “我洗耳恭听,”他回答道,显出聚精会神的样子。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直截了当地向他陈述了她的处境。 “美丽的夫人,这不算回事,”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向他提供 了准确的数字以后,索洛内先生摆出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气说 道,“你与玛奈维尔先生是怎样相处的?在这件事上,道德问题 支配着法律问题和钱财问题。”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装出一副高人一等的神气。年轻的公 证人得知迄今为止,他的主顾在与保尔的关系中始终保持着 盛气凌人的态度;半是正正经经的傲慢,半是不知不觉的算 计,她一直摆出似乎玛奈维尔伯爵低她一等的样子行事,似乎 他娶埃旺热利斯塔小姐为妻是什么光彩的事;不论是她还是 她女儿,都不会叫人怀疑有金钱利害的考虑;她们的感情显得 非常纯洁,没有任何低级庸俗的东西;只要保尔挑起金钱方面 一个小小的难题,她们就有权飞到天涯海角去。总而言之,对 于这个未来的女婿她可以施展极大的权威。公证人听了这些, 真是喜出望外。 “情况就是这样,”索洛内说道,“那么你打算做出的让步, 最大到什么程度呢?”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希望尽量少让步,”她笑着回答。 “妇人的回答,”索洛内高声说道,“夫人,你是不是一心要 把娜塔莉小姐嫁出去?” “是。” “按照要向上面说的那个女婿提出的保护人账目,你欠他 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你是不是打算叫这个数目都算结清 呢?” “对。” “你打算保留什么呢?” “至少三万法郎的年金,”她回答道。 “是不是不成功便告吹?” “对。” “那好,我去考虑考虑要达到这个目的要采取哪些必要的 手段,因为我们必须非常巧妙,而且要节酋力气。我下次来时 会给你出一些主意。你一定要毫不含糊地照办,只要做到这一 点,我已经可以预言你会取得全胜。——保尔伯爵爱娜塔莉 小姐么?”他起身时问道。 “爱慕极了。” “这还不够。他娶她为妻的愿望是否强烈到对于一些金钱 方面的难题可以不计较呢?” “是的。” “这正是我在一位少女的自有财产中真正看作是财产的 东西!”公证人叫道,“那么,今天晚上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的!”他又狡猾地加上一句。 “我们有世界上最漂亮的衣着。” 人间喜剧第五卷 “在我看来,签订婚约时穿的长裙就已经包含着馈赠的一 半了,”索洛内说。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觉得这最后一个办法实属必要,所以 娜塔莉梳装打扮时她要亲自在场,既为了监督娜塔莉,也是为 了把娜塔莉变成为她这财政阴谋服务的无辜的同谋。女儿头 发梳成塞维涅夫人式样Ⅲ,穿一件白色开司米长裙,缀着粉红 色的蝴蝶结。母亲觉得她是那么漂亮,预感到胜利即将到来。 待到贴身女仆走出房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确信谁也听不见 她们说话的时候,她把女儿头上几个发卷整理整理作为开场 白。 “亲爱的女儿,你是真心爱玛奈维尔先生么?”她对女儿 说,那声音表面上很坚定。 母亲和女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光很不寻常。 “我亲爱的妈妈,为什么你早不问晚不问,偏要今天问我 这个问题呢?为什么你让我见他呢?” “若是你结了婚我们就得永别,你还会坚持这桩婚事么?” “那我就放弃这桩婚事,而且我不会为此抑郁而死的。” “这说明你并没有坠入情网,我亲爱的女儿,”母亲吻着女 儿的额头说道。 “可是,好心的妈妈,为什么你今天这么盘问我呢?”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一心想结婚,而并没有为丈夫神魂颠 倒。” “我爱他。” ①塞维涅夫人(1626 1696),法国女作家。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说得对,他是伯爵,咱们两人要把他造就成法国贵族 院议员。可是就要碰到难题了。” “相爱的人之间会有难题么?不会的。亲爱的妈妈,豌豆 花已经牢牢地长在这里了,”她一面说一面用一个可爱的动作 指着自己的心,“他不会提出任何细微的异议的。我有把握。” “若是并非如此呢?”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那他就要被永远遗忘,”娜塔莉回答道。 “很好,你不愧是卡萨 雷阿尔家族的一员!虽说他发疯 一般爱你,若是发生一些出他意料的争论,而且为了你也为了 我,他必须不予计较呢,娜塔莉?如果丝毫不丢面子,举止行动 上稍微热情些就能促使他下定决心呢?就是说,小小不然的 事,一两句话?男人天生就是这样,他们顶得住一场严肃的争 论,可是一个秋波,他们就投降了。” “我明白了!稍稍抽一鞭子好让最有希望得胜的马跳过障 碍,”娜塔莉一面作出给自己的坐骑抽一马鞭的手势,一面说 道。 “我的天使,我一点不要求你作类似于引诱那样的事。我 们有卡斯蒂利亚Ⅲ的古老荣誉感,不允许我们超过界限。保尔 伯爵就要知道我的处境了。” “什么处境?” “对你说,你也一点不会明白的。你听着,若是他看见你这 么花枝招展,目光中仍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踟蹰,我会觉察得出 来的!当然,到那时我就立即中止一切讨论,我会清算我的财 ①卡斯蒂利亚是西班牙中部地区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产,离开波尔多到杜埃Ⅲ克莱斯家去。不管怎么说,从他们和 唐南克家联姻而论,他们和我们是亲戚。然后,哪怕我进修道 院隐居,也要把我的全部财产给你,把你嫁给一个法国贵族院 议员!” “妈妈,怎么才能防止这样的祸事呢?”娜塔莉说道。 “孩子,我从来没见你这么漂亮过!只要你卖点俏,一切都 会顺利的。”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走了,娜塔莉一个人留在那里陷入了 沉思。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自己也去打扮起来,她要打扮得跟女 儿交相辉映。娜塔莉要吸引保尔,她自己难道不也应该点燃索 洛内的心,叫他为保卫她的利益去卖力气么?几个月来,保尔 已养成习惯,每天向娜塔莉献上一束花。这天晚上,当保尔带 着一束花到场的时候,母女二人已经武装完毕。三个人开始聊 天,等待两位公证人到来。 人们把婚姻称作一场漫长而令人疲倦的战争。对保尔来 说,这一天便开始了第一次小型武装冲突。那么,把每一方的 力量、交战双方部队的位置以及他们要用兵的地段说说清楚, 就是十分必要的了。这一场斗争的重要性如何,保尔一无所 知。要进行这场斗争,保护保尔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老 公证人马蒂亚斯。他们两人手无寸铁,就要遭到意料不到的突 然袭击。而敌人主意已定,要催促他们、迫使他们匆匆拿定主 意。在这种情况下,纵然有居雅吲和巴尔托洛吲亲临指导,又 有谁能不败下阵来呢?怎么能够相信在一切都显得轻而易举、 ①杜埃是法国地名。 ②居雅(1 520 1 590),法国著名法学家。 ③巴尔托洛·德·萨索弗拉托(1314 1357),意大利著名法学家。 人间喜剧第五卷 十分自然的地方,会有恶毒之心呢?马蒂亚斯面对埃旺热利斯 塔太太,面对索洛内,面对娜塔莉,一个人孤军作战,他能有什 么作为呢?特别是他那坠入情网的主顾,一出现什么难题会威 胁他的幸福,他就投敌了,马蒂亚斯能有什么办法呢? 刚一开始道出情人之间那套漂亮的客套话时,保尔就已 经作茧自缚,不能自拔。可是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眼中,他的 激情在此时此刻却赋予这些客套话以极大的价值,她正想促 使他把自己装进去呢! 两位公证人是即将为各自的主顾进行搏斗的婚姻cor广- dottieriⅢ,在这场庄重的交手中,他们个人的力量如何,起着 决定性的作用。这两个公证人分别代表着新旧两种风俗,新旧 两种公证职业。 马蒂亚斯先生是一位年已六十九岁的老先生,很为自己 在这一行中二十年的资历吲而自豪。他那患痛风症的大脚穿 着一双带银搭绊的皮鞋,麻秆那么细的两条腿,十分滑稽可 笑,髌骨凸出得那么厉害,当他支起二郎腿时,你简直要说,那 是刻在c卜git吲上面的两块骨头。他穿着带扣的肥肥大大的 黑裤子,细瘦的大腿在裤子里晃晃荡荡。肚子圆滚滚的,上身 很发达,正象坐办公室的人上身都很发达一样。肚子和上身沉 甸甸,似乎把腿都压弯了。他的上身象一个大球,总是裹在一 件方头燕尾的绿色礼服里。这件礼服新的时候是什么样,谁也 ①意大利文:雇佣军。 ②应当是四十年。 ③拉丁文:长眠于此。此处指墓碑。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不记得了。他的头发笔直,扑着粉,扎成一个小小的老鼠尾巴, 总是夹在礼服领子和白色带花的背心当中。圆脑袋,睑色象一 片葡萄叶,蓝眼珠,翘鼻子,厚嘴唇,双下颁,每逢这个宝贝小 老头在人家不认识他的地方露面时,总是惹得人们哈哈大笑。 对于造物主胆敢创造出来、艺术喜欢加以夸张的、我们称之为 漫画式的怪诞可笑的造物,法国人总是慷慨地付之一笑的。但 在马蒂亚斯先生身上,内心早已压倒了外形,灵魂的高尚早已 压倒了躯体的怪异。大部分波尔多人对他表现出友好的尊重, 充满敬意的推崇。这位公证人使正义雄辩的声音在波尔多回 响,因而深得人心。对于任何阴谋诡计,他都能用准确的问话 使邪恶的念头暴露出来,直截了当予以揭露。他那敏锐的目 光,办事的干练,赋予他一种预见能力,使他能看到人的内心 深处,看到内心隐蔽的想法。虽然这位可敬的老人办起事来严 肃认真,一丝不荀,可是也象我们的祖先那样生性快活。他敢 于在饭桌上唱歌祝酒,参加并且帮助主持家庭重大仪式,给人 祝贺生日,祝贺老祖母和孩子的节日,郑重其事地埋起圣诞 柴Ⅲ;他大概也喜欢给压岁钱,喜欢叫人喜出望外和赠送复活 节彩蛋之类事情吲;他大概也相信要尽作教父的义务,任何为 昔日的生活增添光彩的习俗他都不背弃。从前有那么一些公 证人,他们是默默无闻的伟人,他们收到几百万法郎时不开收 条,但是还回来的时候,依然放在原来的口袋里,依然用原来 ①传说圣诞夜天使给圣马利亚送劈柴。后来西俗常以木柴形蛋糕作圣诞礼 品。 ②按西俗,彩蛋或蛋形糖果为复活节的礼物。 492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绳子捆扎着;他们一字不差地履行委托遗赠Ⅲ,开列财产清 单合乎手续。他们象第二个父亲那样关心着自己主顾的利益, 有时挡住大肆挥霍的人的去路,各家各户都愿将自己的秘密 告诉他。马蒂亚斯先生就是还残存着的这类公证人,他心地高 尚,令人崇敬。他正属于那种在所立契约中出了错误便认为自 己要负责任而且久久思考的人。在他从事公证人这一职业过 程中,他的主顾从来没有一个埋怨存放的财物有所遗失,抵押 品或是取错或是定价不当的。他自己的财产是缓慢而正当地 挣来的,是干了三十年节俭了三十年才得到的。在他手下当帮 办的人里面,他扶持了十四个成家立业。马蒂亚斯笃信宗教, 又隐姓埋名地慷慨解囊,什么地方做好事而得不到酬报,什么 地方就有他。他是济贫委员会和行善委员会里办事积极的委 员,自愿捐款救济不幸的人和创建对民众有益的机构时,他登 记认购的数目总是最大。所以无论是他还是他的老伴,都没有 马车,所以他说的话是神圣的,所以他的地窖里保存着跟银行 一样多的资金,所以人称他是好心的马蒂亚斯先生。他去世的 时候,有三千人为他送葬。 索洛内是一个年轻的公证人,他嘴里哼着小曲走进门,作 出轻松的样子,胡吹什么嘻嘻哈哈也能和保持严肃一样办好 案子。他这个公证人曾经在国民自卫军中当过上尉,他那荣誉 勋位十字勋章是自己申请来的,人家要把他当公证人看待他 就不高兴。他这个公证人有自己的马车;自己不干事,让他的 帮办们去核实文件。他这个公证人上舞会,上戏院,买名画,打 ①遗赠人委托受托人将财产转交第三者。 人间喜剧第五卷 牌,哪儿都少不了他;他有一个放存款和寄存东西的钱箱,他 收到的是黄金,归还的时候是用纸币。他这个公证人与他的时 代一起前进,将资金冒险投到前途未h的地方搞投机,打算干 十年公证人、言到可以有三万利勿尔年收入时隐退。他这个公 证人,本事来自口是心非,但是很多人都对他心怀恐惧,就象 害怕将他们的隐私捏在手里的同谋一样。总而言之,他这个公 证人把自己的差使当作一种手段,目的是娶一个穿蓝袜子的 女继承人Ⅲ。 今晚索洛内比他的老同行早一步走进来。他身材修长,卷 曲的金黄头发,洒了香水,脚踏滑稽歌舞剧院男主角穿的靴 子,打扮得象个以决斗为首要事务的花花公子。马蒂亚斯先生 痛风症又发作了,迟了一步。帝国时代有人发表过一组漫画, 题目叫《往昔与今日》吲,曾经轰动一时,这两个人就是那漫画 的真实体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和埃旺热利斯塔小姐不认识 好心的马蒂亚斯先生,她们见了他先是有点想笑,可是他向她 们问好的那种风度立刻打动了她们。这位好好先生的谈吐彬 彬有礼,一般和蔼可亲的老头们都很善于通过他们的思想和 表达思想的方式来体现出这种风度,年轻的公证人作风轻佻, 显然被他占了上风。马蒂亚斯对待保尔很有分寸,表现出他在 待人接物上胜人一筹。他并不低声下气辱没他的满头白发,他 知道老年人有一定身分,但是对这个年轻人的尊重是对贵族 ①西俗称有才情的女子或女学究为穿蓝袜子的女人。 ②这组漫画实际上发表于一八二九年,作者名叫亨利·莫尼埃(179卜 1877)。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尊重,所有的社会权利都是相互关联的。与此相反,索洛内 的施礼和问好是完全平等的态度,这多半会伤害上流社会人 士那种自命不凡的心理,在真正贵族的眼中又会使自己显得 滑稽可笑。年轻的公证人很随便地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招招 手,把她叫到窗台边去谈话。这两个人俯耳低语了一会,忍不 住笑了几次,无疑这是为了制造这场谈话极为重要的假象。通 过这场谈话,索洛内先生已将作战计划向他的女王作了报告。 “可是,”他最后对她说,“你真有胆量将公馆卖掉么?” “那当然,”她对他说。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英雄气概使索洛内大吃一惊。但她 不愿意告诉他是什么原因。如果他知道这位女主顾即将离开 波尔多,那么他那热情的温度就要下降,可能就不那么卖力气 了。她甚至对保尔也还没有透过一个字,免得叫他知道政治生 活的首批工程要求修筑这么大规模的封锁壕,而把他吓坏了。 晚饭后,两位全权大使让两位情人留在母亲身旁,走进旁 边预备给他们会谈的一间客厅。于是同时出现了两个场面:大 客厅的炉火旁,是爱情的场面,生活显得充满笑意,欢快无比; 在另一间屋子里,是庄重严肃而又阴沉沉的场面:平时生活中 虽然利害问题也起作用,却有美丽的外表伪装起来;现在,这 些利害问题赤裸裸地摆在那里,已经提前起到了平时在漂亮 的外表掩盖下所起的作用。 “亲爱的先生,”索洛内对马蒂亚斯说道,“契约将留在你 的事务所里,你是我的前辈,你对我的全部恩情,我都牢记在 心。”马蒂亚斯庄重地点点头。 “不过,”索洛内接着说道,一面打开一纸无用的契约草 人间喜剧第五卷 案,是他叫一个文书起的草稿,“因为我们是受压迫的一方,女 方,为免得你麻烦,我起草了婚约。我们双方每人带着自己的 一份财产结婚,采用夫妻共同财产制。如果一方死亡,又没有 继承人,便把财产全部赠与另一方;否则,以用益权的形式赠 与四分之一,以虚有权形式赠与四分之一。加入夫妻共同财产 的数额为各自所带财产的四分之一。活着的一方保留动产,不 一定非要提供财产目录。一切都非常简单。” “得、得、得、得?”马蒂亚斯说,“我办事情可不象人家唱小 曲儿那么随便。你那一份是多少呢?” “你那一份是多少呢?”索洛内说。 “我们的奁产,”马蒂亚斯说,“有朗斯特拉克的土地,收入 为每年二万三千利勿尔现金,用实物交的佃租还不计算在内。 ItemⅢ,格拉索尔和居阿代的田庄,每一座值三千六百利勿尔 年收入。Ietm,美丽玫瑰葡萄园,普通年景能带来一万六千利 勿尔的收入。这一共是四万六千二百法郎的年收入。Ietm,波 尔多一座祖传公馆,按九百法郎课税。Item,一栋漂亮住宅,前 有花园后有庭院,坐落在巴黎苗圃街,按一千五百法郎课税。 这些财产,房契地契都在我那边,除巴黎的住宅是我们购置的 产业以外,其它均从父母那里继承而来。还有两处房产中的家 具什物以及朗斯特拉克城堡中的家具什物需计算在内,估计 为四十五万法郎。这就是餐桌、桌布和第一道菜。你们第二道 菜和餐后果点上什么呢?” “我们那一份财产,”索洛内说道。 ①拉丁文:还有。 人间喜剧第五卷 “请你一一列举出来,亲爱的先生,”马蒂亚斯接着说,“你 给我上什么?埃旺热利斯塔先生去世以后所列的财产目录在 哪里?把清算结果以及你们资金的使用拿来给我看看。如果 有资金,资金在哪里?如果有财产,财产在什么地方?简而言 之,把监护人的账目拿来给我们看看,你家母亲给女儿什么或 者保证给什么,告诉我们!” “玛奈维尔伯爵先生爱埃旺热利斯塔小姐吗?” “如果各方面条件都合适,他愿意娶她为妻,”老公证人说 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们现在谈的是事务,而不是感情。” “如果你没有宽宏大量的感情,事情就要吹。原因是这 样,”索洛内接着说道,“我家丈夫死后,没有编造财产目录,我 们是西班牙人,克里奥尔人,我们不了解法国的法律。再说,我 们那时受到痛苦打击太大,根本没想到去履行这些冷酷无情 的人履行的手续。死去的人对我们十分疼爱,他的去世令我们 十分哀痛,这都是尽人皆知的事。如果我们根据传闻所定的财 产目录来进行清算,那就请你感谢我们的监督监护人吧!我们 不得不从伦敦提取英国股票时,本金数目很大,我们想把这笔 本金存放在巴黎,在那里得到双倍的利息。就在那时监督监护 人迫使我们编制财务情况表,迫使我们承认有多少财产就给 我们的女儿多少财产。” “你别在这儿跟我扯这些无聊的事了。核对的办法是有 的。你们向国有财产处付了多少财产继承税?只要有这个数 字我们就可以立账。直截了当谈正题吧!请你坦率地告诉我, 你们原来有多少收入,你们现在还剩多少钱。那么,如果我们 这一方钟情得太厉害,还可以再商量。”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们若是为了钱娶我们,那就算了!我们有权支配一百 多万。可是我家母亲手中只剩下这座公馆,公馆中的家具什 物,有四十多万法郎。一八一七年左右买了百分之五利息的公 债,合每年四万法郎的收入。” “可是你们怎么过着一年要收入十万利勿尔的生活呢?” 马蒂亚斯大叫道,目瞪口呆。 “我们把女儿看得跟眼珠那么贵重。再说,我们也喜欢花 钱。总之,你再说也没用,也不能叫我们再找出两个里亚来。” “用属于娜塔莉小姐的五万法郎,你们完全可以阔阔绰绰 地把她养大,而不需要倾家荡产。当姑娘的时候胃口就这么 大,一旦当了妻子,肯定大肆挥霍!” “那就叫我们挥霍好了,”索洛内说道,“世界上最美丽的 姑娘就应该花的钱多于她有的钱!” “我去跟我的主顾说几句话,”老公证人接着说。 “去吧,去吧,我的卡桑德尔老爹!Ⅲ去告诉你的主顾我们 一个里亚也没有吧!”索洛内心想。他在寂静的书房中,已经从 战略上布置好他的众兵将,把他要提的方案排成梯队,筑起争 论的转折点,并且准备好在某个地方,叫本来以为一切都已完 结的双方,忽然面对着一笔成功的交易,而在这笔交易中取胜 的将是他自己的主顾。 娜塔莉系着粉红色蝴蝶结的白色长裙,塞维涅夫人式的 螺旋形卷发,纤细的双足,机灵的眼神,美丽的小手不断忙碌 ①卡桑德尔是意大利喜剧中固执而又轻信的老头儿。索洛内在这里是嘲笑 马蒂亚斯最后总要上他的当。 人间喜剧第五卷 着,修补乱了的发卷,其实那一卷一卷的头发井井有条。这少 女玩弄孔雀开屏的把戏,真的把保尔引到了他未来的岳母所 希望的地步:他神魂颠倒,象一个向交际花求爱的中学生那样 一心要把他的所爱弄到手。眼神是心灵万无一失的温度表。保 尔的眼神正表现出爱情的度数,到了这个度数,一个男人什么 侵事都干得出来。 “娜塔莉真美,”他凑到丈母娘耳边说道,“使我们以一死 换得心满意足的那种疯狂劲,我现在算有所体会了。”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摇摇头回答道:“这都是坠入情网的人 说的傻话!这样动听的话语,我丈夫一句也没跟我说过。可是, 我什么财产也没有,他就娶了我,而且在十三年的时间里,从 来没叫我伤心难受过。” “您这是教训我吧?”保尔笑着说道。 “亲爱的孩子!我多么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她握住他的 手说道,“再说,不特别喜欢你,怎么能把我的娜塔莉送给你 呢!” “把我送人,把我送人!”少女笑着说道,一面手中摇着用 印度鸟羽毛做的扇子,“你们在那儿唧唧咕咕说什么呢?” “我在说,”保尔接过话头说,“我多么爱你,可是礼仪不许 我向你表示我的愿望。” “为什么?” “我为自己担心!” “哦!你很有头脑,不会不懂得怎样献出恭维的珍宝的。我 对你的看法如何,你愿意我说出来么?……好,我觉得你比一 个钟情的男子更有头脑。既是豌豆花又才智横溢,”她说着双 人间喜剧第五卷 眼低垂,“这是长处太多了:一个男子应该从中选择一种才好。 所以我也担心呢!” “担心什么?” “咱们不要这样谈了吧!母亲,我们的契约尚未签字,这样 谈话很危险,你不觉得吗?” “契约就要签字了,”保尔说道。 “我真想知道阿喀琉斯和涅斯托耳Ⅲ正在说些什么,”娜 塔莉用充满孩子般好奇的目光朝小客厅的门望望,说道。 “他们在谈咱们的子女,咱们的死亡,还有我也搞不清的 其他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他们在数咱们有多少埃居,好告诉 咱们将来是不是一直能在马厩里养上五匹马。他们也管赠与 的事,不过我已经事先通知他们了。” “怎么通知的?” “我不是已经把自己整个地赠送出来了么?”他凝视着少 女说道。这个答复使少女无比快乐。那快乐染红了她的面庞, 使她显得更加美丽。 “母亲,这样的慷慨豪爽,我怎样才能报答呢?” “亲爱的孩子,你不是有一辈子可以报答吗?善于造就每 日的幸福,难道不就是带来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珍宝么? 我结婚时,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陪嫁。” “你会喜欢朗斯特拉克么?”保尔问娜塔莉道。 “这是属于你的东西,我怎么会不爱呢?”她说,“我真想看 ①阿喀琉斯和涅斯托耳是荷马史诗《伊利昂纪》中的人物,一个火爆脾气 一个十分冷静。这里阿喀琉斯指索洛内,涅斯托耳指马蒂亚斯。 人间喜剧第五卷 看你的住宅。” “是我们的住宅,”保尔说,“你是想知道我是不是预见到 你的情趣爱好,你住在那里会不会高兴,是不是?你过去一直 过着幸福的生活,你母亲真叫一个作丈夫的面临艰巨的任务 呢!不过,如果爱情是无限的,那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亲爱的孩子们,”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你们刚结婚 的时候,会留在波尔多么?社交界要认识你们,要窥视你们,要 妨碍你们,如果你们自觉有勇气对付得了这个,那就行!不过, 如果你们两人都感到不好意思,内心不自在,又说不出口来, 我们可以到巴黎去。刚结婚的夫妻在那里生活,淹没在激流 中,不会显眼。只有到那边,你们才能象一对情人一样,不用怕 人笑话。” “您说得对,母亲,我原来怎么一点没想到呢!不过我还勉 强有时间把住宅准备好。今天晚上我就给德·玛赛写信,在我 的朋友里这个人我可以指望,他会叫工人来干活的。” 保尔就象那些习惯于事先毫不算计而一心只想满足自己 享乐要求的年轻人一样,轻率地承担了在巴黎安排住处的花 费。就在这时,马蒂亚斯先生走进了客厅,向他的主顾打了个 招呼,要他过去说话。 “怎么啦,朋友?”保尔一边任人将他拉到窗边,一边问道。 “伯爵先生,”这好好先生说道,“他们没有一个苏的陪嫁。 我的意见是把会谈推迟到别的日子,好叫你能够打一个合适 的主意。” “保尔先生,”娜塔莉说,“我也想跟你说句悄悄话。”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表面上很平静,实际上,中世纪的犹太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人给扔在热油翻滚的油锅里,也不比她穿着紫罗兰色丝绒长 袍坐在那里更难受。索洛内虽然向她保证这桩婚事能谈成,但 是用什么办法,在什么条件下能成,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焦虑 不安,生怕有变。她后来之所以获胜,说不定应该归功于她女 儿不听摆布。娜塔莉看出来母亲惴惴不安,她仔细寻思了母亲 的话。待她看到自己卖弄风情起了作用时,千百种相互矛盾的 念头便袭上了她的心头。她并不责怪自己的母亲,但她为这套 把戏而半感羞愧,她知道玩这套把戏是为了获得某种利益。后 来,一种含有嫉姬成分的好奇心油然而生,这也是可以理解 的。她想知道保尔是否爱她爱到了那样的程度,能够战胜她母 亲预见到的困难。马蒂亚斯先生那阴沉的睑色也向她透露出 确有困难。这些感情促使她采取了一个正直的行动,这一行动 又正好抬高了她的身价。最阴险毒辣的计策也不会象她的天 真无邪那么危险。 “保尔,”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称呼他。她低声对他说,“如果 某些财产方面的难题会使我们分手,请你记住,那我就解除你 的一切诺言;而且如果关系破裂必然导致不利的看法,我允许 你把不利的责任推到我头上。” 她满怀傲气表达了她的豪情,保尔竞然相信娜塔莉是不 计较金钱利益的了,相信她对公证人刚刚对自己说的事是一 无所知了:象一个爱情重于利害的男子那样,他抓住少女的手 吻了一下。娜塔莉说完就走出了客厅。 “见电!伯爵先生,你这是干侵事!”年迈的公证人又走到 他的主顾跟前,说道。 保尔陷入了沉思:他本来指望将自己的财产与娜塔莉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财产合到一起,每年会有十万利勿尔左右的收入。一个男人, 不管怎样动情,娶一个惯于过奢华生活的老婆,收入又从十万 利勿尔减为四万六千,心情不引起很大波动是不可能的。 “我女儿出去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庄重地朝她的女婿 和公证人走过来,接着话头说,“出了什么事,你们能告诉我 吗?” “太太,”保尔一言不发,马蒂亚斯十分恐惧,他打破僵局 回答道,“发生点障碍,要拖一拖……” 听到这句话,索洛内先生走出小客厅,打断他的老同行, 说了一句话。保尔回想起自己说过的那些献殷勤的话和钟情 的态度,心里难过极了。他既不知道怎样否认那些话,也不知 道该怎样改变态度。地上有个洞的话,他真想钻进去。索洛内 这句话,可救了他一命。 “要叫太太还清欠她女儿的债,倒有一个办法。”年轻的公 证人用轻松的口气说道,“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有一笔按百分之 五利息计算的公债,年收入为四万利勿尔。那本金即使不超过 市场价格的话,也很快就要与市场价格相等。这样我们可以把 它算作是八十万法郎。这座公馆及其花园足足值二十万法郎。 这样假定以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可以通过夫妻财产契约将 这些财产的虚有权交给她的女儿,我想这位先生的意图总不 至于要让他的岳母身无分文吧!太太虽然将自己的财产挥霍 了,可还是把她女儿的财产还给她了,数目差不了多少。” “女人一点不懂金钱、财产的事,真是倒霉透了!”埃旺热 利斯塔太太说道,“我有虚有权?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天哪!” 保尔听到这笔交易真是喜出望外。老公证人看到陷阱已 人间喜剧第五卷 经布下,他的主顾一只脚已经陷进去,完全呆住了。他自言自 语道:“我想,这是耍我们玩呢!” “如果太太照我的主意办,她尽可以放心,”年轻的公证人 继续说下去,“她这样自我牺牲,至少不应该叫她为一些次要 问题烦心。谁活谁死,哪个人晓得呢!所以伯爵先生要通过契 约承认他收到了埃旺热利斯塔小姐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全部 财产。” 马蒂亚斯再也忍不住怒气上升,他眼睛冒火,睑也气红 了。 “这个数目是……”他浑身发抖,说道,“多少?” “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按照文件……” “你们干嘛不要伯爵先生hic et 11un∥将自己的财 产完全放弃,如数送给他未来的妻子呢?”马蒂亚斯说道,“比 起你们向我们索要的东西来,岂不更直截了当?我不能眼看着 玛奈维尔伯爵倾家荡产,我告辞了!” 他向门口迈了一步以告知他的主顾形势非常严重。可是 他又走回来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 “夫人,请不要以为我把你和我的同行看成是一丘之貉, 我认为你还是一位正直的妇女,一位丝毫不懂这些事的贵妇 人!” “亲爱的同行,多谢了!”索洛内说道。 “我们之间,永远不会相互辱骂,这一点,你知道得很清 楚。夫人,至少你要明白这些条款会造成什么后果。你还相当 人间喜剧第五卷 年轻,相当漂亮,还会再醮。哦!我的天哪!夫人,”老头儿见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挥了一下手,立即说道:“谁能给自己打保 票呢!” “先生,”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我守了足足七年的寡, 出于对我女儿的疼爱,我拒绝了条件相当好的求婚人。我真没 想到,到了三十九岁的年纪,人家还会怀疑我干这种荒唐事! 我们若不是正在办正经事情,我真要把这种揣测当作是放肆 无礼了!” “以为你再也结不了婚了,岂不是更放肆无礼么?” “想不想和能不能,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词儿,”索洛内献 殷勤地说。 “那好吧!”马蒂亚斯先生说道,“咱们就不谈你的婚事了 吧!你可能再活上四十五年,我们每个人也都这么希望。那么, 由于你在世时一直把持着埃旺热利斯塔先生财产的用益权, 你的晚辈就得饿肚子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寡妇说道,“这饿肚子和用益权是什 么意思?” 索洛内这个趣味高雅、衣着华丽的家伙,听了哈哈大笑起 来。 “那我给你解释解释。”好心的老头回答道,“如果你的晚 辈愿意明智一些,他们就会打算打算将来的事。假设他们只生 两个孩子,首先要使这两个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然后要给他 们准备一份优厚的结婚财产。为将来打算,就是说他们要把收 入的一半都积蓄起来。你的女儿和女婿这两个孩子成婚以前, 每人每年就花费五万利勿尔,可婚后一年就只有两万利勿尔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了。我的主顾应该指望有一天从其子女母亲的财产中给他们 一百一十万,可是他可能还得不到这笔钱,到了他的妻子死亡 时,如果夫人你还在世的话,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实实在在 地说,签订这样的契约,难道不等于捆住自己的手脚往吉伦特 河山里跳么?你真愿意造就你女儿的幸福么?如果她爱自己 的丈夫 这是公证人从不怀疑的感情——,她就要嫁给丈 夫的忧愁。夫人,我看那忧愁的事不少,足以使她痛苦而死,因 为她将生活在贫困之中。是的,夫人,对于一年需要十万利勿 尔的人来说,只有不到两万,这就是贫困。如果由于对妻子的 爱,伯爵先生大肆挥霍,那么,哪一天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她的 妻子将自己加入夫妻共有财产的一份一取回,他就完全破产 了。我这是为你,为他们,为他们的子女,为所有的人辩护啊!” “这老家伙倒是不遗余力啊!”索洛内心中暗想,一面向他 的主顾望了一眼,那目光似乎对她说:“来啊,干啊!” “现在就把这些财产交出去,也有一个办法,”埃旺热利斯 塔太太冷静地回答道,“我可以只给自己保留一份膳宿费,够 进修道院就行了,你们立刻就能得到我的财产。如果我提前死 亡能保证我的女儿得到幸福,我可以摒弃人世。” “夫人,”年迈的公证人说道,“让我们从容地仔细权衡一 下,想出一个主意,调和各方面的困难吧!” “唉呀!我的天哪!先生,”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看出事情一 旦推迟她必然全盘皆输,便说道,“什么都权衡过了。我是西班 牙人,克里奥尔人,在法国结婚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不知道。 ①吉伦特河为法国大河,在波尔多附近入海。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完全不晓得,把女儿嫁出去之前,必须知道上帝还让我活多 少时日,也不晓得我活在世上给女儿造成痛苦,也不晓得我不 该活着,也不该一直活下来。我的丈夫娶我时,我除了自己的 姓氏和这个人以外,什么也没有。我的姓氏对他来说就抵得上 许多珍宝,相形之下,他的珍宝黯然失色。多少财富能抵得上 一个伟大的姓氏呢?我的陪嫁就是美貌、贞洁、幸福、出身、所 受的教育。金钱能给人这些珍宝么?如果娜塔莉的父亲听到 我们这番话,他那高尚的心灵会永远受到伤害,会毁了他在天 堂的幸福的。我以前大概任意挥霍了几百万,也没见他的眉头 皱过一下。自他过世后,与他希望我过的生活相比,我真是变 得节俭而又规矩。得,别说了!玛奈维尔先生已经那么垂头丧 气,我……” 这声别说了!使谈话陷于一片混乱之中,任何象声词都不 会造成这样的效果,只要看看这四位有教养的人也都不顾礼 节七嘴八舌一块说起话来,就会明白。 “在西班牙嘛,照西班牙风俗结婚,想怎么结就怎么结。” 马蒂亚斯说,“可是在法国就得照法国风俗结婚,合情合理,象 个样!” “啊,夫人!”保尔从惊愕中清醒过来,高声叫道,“您误解 我的感情了!” “这不是感情问题,”年老的公证人说道,他想止住他主顾 的话头,“我们是在处理三代人的事务。这些难题的造成,我们 丝毫没有责任,我们只要求解决这些难题。难道这亏空的几百 万,是我们把它给挥霍了不成?” “要结婚就结婚,不要斤斤计较嘛!”索洛内说道。 人间喜剧第五卷 “斤斤计较!你说斤斤计较!维护子女、父亲与母亲的利 益,你把这叫做斤斤计较么!”马蒂亚斯说。 “是这样,”保尔继续对他岳母说道,“正象您为自己对财 产问题的无知和您并非有意造成的混乱感到惋惜一样,我也 很为我年轻时大肆挥霍感到惋惜,否则我用一句话就将这场 争论结束了。上帝可以为我作证,此刻我考虑的不是我自己, 在朗斯特拉克过简朴的生活一点吓不住我。可是娜塔莉小姐 不是要因此放弃她的情趣爱好和改变她的生活习惯了吗?这 样我们的生活就变样了。” “可埃旺热利斯塔Ⅲ那几百万是从哪里弄来的呢?”寡妇 说道。 “埃旺热利斯塔先生作生意,他象商人那样赌注下得大, 他发出整船整船的货物,大笔大笔的赚钱。我们是将本钱投到 产业上的业主,产业的收入是固定不变的,”老公证人激烈地 还击。 “要调和各方利益还有一个办法,”索洛内说。他用假嗓道 出这句话,顿时将其他三个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那三个人立刻全都住了嘴。 这个年轻人活象一个机灵的车夫,他赶着四匹马拉的马 车,将缰绳握在手里,一会叫马匹飞奔,一会又拽住叫马匹慢 行,以此寻开心。他一会任别人激情大发,一会又叫人平静下 来,把保尔和他的女主顾折腾得浑身大汗。保尔的生活和幸福 随时受到威胁,那位女主顾也叫这场如此兜圈子的争论搅得 ①指她丈夫。 人间喜剧第五卷 晕头转向。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可以从今天起放弃那百分之五利息 的公债并且将公馆卖掉。”他停了一会说道,“我会用买彩票的 办法为她赚到三十万法郎。从赚来的这个数里,她再交给你们 十五万法郎。这样,太太就等于立即给你们九十五万法郎。虽 然她欠女儿的还不止这个数,可是这样的陪嫁你们在法国还 能找到多少呢?” “好,”马蒂亚斯先生说,“可是那太太怎么办呢?” 马蒂亚斯提出这个问题,似乎他同意上面的提议了。索洛 内一听这个问题,心中不禁暗想:“来吧,我的老狼,你这回可 上当了!” “太太么!”年轻的公证人高声回答道,“太太从卖公馆的 钱里面留下五万埃居。这个数目和她的动产收益加到一起,可 以用终身年金的形式存起来,给她构成每年两万利勿尔的收 入。伯爵先生在自己家里给她安排一个住处。朗斯特拉克地 方很大。你在巴黎还有一座公馆,”他直接对保尔说道,“你的 岳母不论到哪儿都可以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一个寡妇如果不 需要担负一幢住宅的开销,自己每年有两万利勿尔的收入,就 比她享有她的全部财产的时候还要言。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就 这么一个女儿,伯爵先生也是孤身一人,你们的继承人都是远 亲,不用担心任何利害的瓜葛。象你们这种情况,岳母与女婿 总是合成一家过的。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从她两万利勿尔的终 身年金里拿出一笔膳宿费来交给你们,这笔钱生出的利息可 以补偿现在的亏空,也就贴补了你们的家用。我们非常了解太 太,她心肠好,心灵高尚,决不会叫子女们养活她。这样,你们 人间喜剧第五卷 会生活得和和睦睦,称心如意,一年可以支配十万法郎。这个 数目,不论在什么地方,享受舒适的生活和满足各种各样心血 来潮的要求都够了,你说是不是,伯爵先生?而且,请你们相信 我的话,刚结婚的小两口居家过日子是常常感到需要一个第 三者的。那么,我倒要问一问,什么样的第三者能比一位善良 的母亲更疼爱你们呢?……” 保尔听到索洛内这滔滔不绝的谈话,简直觉得听见了天 使的声音。他望望马蒂亚斯,想知道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对 索洛内的热情雄辩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公证 人也和诉讼代理人一样,他们用热情进发的话语假装激动,实 际上是用这个来掩盖他们外交家的冷漠和一直关注的事情。 “确实是个小天堂!”老头子叫起来。 马蒂亚斯见他的主顾那么兴高采烈,简直惊讶莫名。他走 过去坐在一张土耳其式长沙发上,一手支着头,陷入显然是痛 苦的沉思中。公证人之流故意用夸夸其谈来包藏祸心,这类事 他见的多了,他不是那种上当受骗的人。他开始偷眼注视他的 同行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那两个人在继续与保尔交谈。虽 然这阴谋策划得十分巧妙,可也开始败露了。他要设法捕捉这 阴谋诡计的迹象。 “先生,”保尔对索洛内说道,“你多方关照要调和我们的 利益,我很感谢。这个妥协办法解决了所有的难题,比我希望 的还圆满。如果您觉得这样办合适的话,夫人,”他转身向着埃 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我不希望有任何对您不相宜的地方。” “我嘛,”她接口说道,“凡是能构成我的子女幸福的事,都 会使我心花怒放。我自己不算什么。” 人间喜剧第五卷 “怎么能这样呢!”保尔急忙说道,“您的生活如果得不到 体面的保证,娜塔莉和我,我们比您自己还要难过呢!” “放心吧,伯爵先生,”索洛内又说。 “啊!”马蒂亚斯先生心想,“他们就要叫他亲吻鞭杆,然后 再用鞭子抽他了!” “放心吧!”索洛内说道,“目前波尔多金融投机盛行,用终 身年金投资,利息相当可观。从卖掉公馆及其家具的钱里面首 先取出五万埃居还给你们。在这之后,我估计能保证太太还剩 下二十五万法郎。把价值一百万的财产首次抵押出去以后,我 负责把这笔钱作为终身年金拿去投资,得到百分之十的利息, 一年就是二万五千利勿尔的收入。这样我们双方结婚的财产 就差不多相等了。实际上,你每年有四万六千利勿尔收入,娜 塔莉小姐带来每年百分之五利息吃来的四万利勿尔,加上十 五万法郎现金,每年可带来七千利勿尔收入:总数就是四万七 千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保尔说。 索洛内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斜睨了那位女主顾一眼,那目 光的意思是说,“把后备队抛出来吧!”这目光正好叫马蒂亚斯 看在眼里。 “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喜上心来高声叫道,——她那高 兴劲儿看上去不是装出来的,“我还可以把我的首饰给娜塔 莉,至少值十万法郎。” “我们可以叫人给这些首饰估个价,”公证人说道,“这就 完全改变了形势。伯爵先生承认收到了娜塔莉小姐从她父亲 那里继承来的属于她的全部财产,就再也没有障碍了,未婚夫 人间喜剧第五卷 妇从契约上也就明白了监护人的账目。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以 完全西班牙式的正直忠诚剥夺了自己的财产,履行了自己的 义务,只差十万法郎,就算与她了结也是合情合理的。” “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的了,”保尔说,“只是您这么大方, 使我很觉过意不去。” “我的女儿不也就是我自己吗?”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眼看一个个难关都差不多攻克了,不 禁面露喜色。这也都叫马蒂亚斯看在眼里。开始的时候忘了 提首饰的事,后来那首饰象援兵一样来到,再加上埃旺热利斯 塔太太面露喜色,完全证实了马蒂亚斯的种种怀疑。 “这是他们二人串演的双簧,就象赌徒串通好了,用牌舞 弊,叫某个受骗上当的家伙倾家荡产一样,”老公证人心里想 道,“保尔这可怜的孩子,我亲眼看着他呱呱坠地,难道要活活 叫他岳母拔光羽毛,叫爱情烤熟,叫他老婆给吞吃了吗?我那 么精心照管过那些美丽的土地,我就眼看着这些土地一个晚 上给一勺烩了吗?三百五十万就当一百一十万的彩礼给抵押 出去,然后这两个婆娘再叫他把这些全部挥霍掉!” 马蒂亚斯先生发现了这个女人的祸心,但他既不痛心,也 不义愤填膺。这祸心虽然与阴险毒辣,杀人,抢劫,欺骗,招摇 撞骗,跟任何恶毒的情感或任何应受谴责的事情都挂不上钩, 却包含着一切犯罪行为的萌芽。马蒂亚斯先生不是愤世嫉俗 者,他是一位年迈的公证人,他干这一行由来已久,对世界上 各种人的精明打算已经司空见惯,对巧妙的背信弃义行为也 已习以为常。与一个可怜人光天化日之下拦路杀人,后来上了 断头台相比,眼前的这种背信弃义行为更为卑鄙恶毒。对于上 人间喜剧第五卷 流社会来说,生活中的这种片断,这一类的外交谈判就好象是 见不得人的黑暗角落,简直是藏污纳垢的地方。马蒂亚斯先生 对他的主顾充满了怜悯之情。他展望未来,看不到一丝光明。 “那就让我们刀对刀枪对枪地打上一仗吧,”他心中暗想, “而且一定要打败他们!” 此刻,保尔,索洛内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都为这老头儿的 默不作声很不自在。他们感觉到,要批准这桩交易,非得这位 检察官赞同不可,所以三个人都同时凝望着他。 “喂,亲爱的马蒂亚斯先生,你觉得这事怎么样?”保尔对 他说。 “我的想法是这样:”这个难对付而又认死理的公证人回 答道,“你还不太富有,不能这样如王侯贵族一般挥霍。朗斯特 拉克的土地,照百分之三估价,值一百多万,包括其动产在内; 格拉索尔和居阿代的庄园,美丽玫瑰葡萄园,又值一百万;两 处公馆及其家具什物,又值一百万。这三百万财产每年能带来 四万七千二百法郎的收入。与此相比,娜塔莉小姐带来公债持 有人名朋上的八十万法郎,再假设有十万法郎的首饰,我觉得 这已经是舆当的价格了!此外再加上十五万现款,一共是一百 零五万法郎!面对着这些事实,我的同行居然大言不惭地对你 说,婚嫁两家财产相等!既然通过监护人的账目,我们要承认 我们的妻子带来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实际上我们只收到 一百零五万,他这不是想叫我们为子女多背十万法郎么!你怀 着坠入情网的人的痴情听着这一类废话,以为马蒂亚斯先生 虽然没有爱上什么人,倒会把算术都忘了,不会向你指出,土 地投资和嫁资收入之间有多么大的差别:土地投资的本金数 人间喜剧第五卷 目极大,而且越来越看涨;嫁资的本金则要看时机,而且利息 越来越减少。我这把年纪,金钱贬值、土地涨价见过的多了。伯 爵先生,你叫我来,是要明确表述你的利益,那就让我维护你 的利益吧!否则就将我辞退好了!” “如果这位先生要寻找资金与他的财产相等的财产的 话,”索洛内说道,“我们确实没有三百五十万,这是明摆着的。 你们拥有气势压人的三百万,我们则只能提供我们那可怜的 小小的一百万,几乎不算什么!可是这也等于奥地利王室公主 嫁妆的三倍呢!波拿巴娶玛丽路易丝的时候,得到的是二十 五万法郎!” “正是玛丽路易丝葬送了波拿巴,”马蒂亚斯先生嘟嘟 哝哝地说。 娜塔莉的母亲倒领会了这句话的意思。 “如果我作了这许多牺牲都无济于事,”她高声叫道,“那 我也不打算把这样的争论继续下去了。我希望先生保守秘密, 我的女儿也不想高攀了。” 年轻的公证人早已为这场战役定出了步骤。经过这些步 骤之后,这场财产争夺战已接近尾声,胜利应该属于埃旺热利 斯塔太太。岳母已经推心置腹,交出了自己的财产,几乎清偿 了债务。未来的丈夫照理应该接受这些条件,否则就显得气量 太狭窄,也违背爱情了。当然,这些条件是索洛内先生和埃旺 热利斯塔太太两人事先商量好了的。正象时钟上的指针受制 于齿轮的转动一般,保尔乖乖地中了他们的计。 “太太,”保尔大叫道,“您怎么能转眼就不谈了呢?……” “可是,先生,”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回答道,“我欠谁的钱 人间喜剧第五卷 呢?不是欠我女儿的钱么?等她满了二十一岁,她就会收到我 的账目,跟我结清。她会拥有一百万,她高兴的话,可以在法兰 西贵族院所有议员的儿子当中,挑选一个人作她的夫婿。她不 也姓卡萨。_雷阿尔么?” “太太说得极是。不是就差十四个月么?为什么十四个月 以后她能得到善待,而今天就不行呢?请你们不要剥夺她至诚 母爱的权益吧!”索洛内说道。 “马蒂亚斯,”保尔痛心疾首高声叫道,“世界上有两种毁 灭,此刻你正在葬送我!”Ⅲ 他朝马蒂亚斯迈出一步,无疑是告诉马蒂亚斯,他希望立 即起草契约。老公证人为阻止这场灾难,对他使了一个眼色, 那意思是说:再等等!他看见保尔热泪盈眶。保尔涌出了泪水, 一是对这场争论感到羞愧,二是听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那句 断然宣布断绝关系的话。但是他一挥手擦干了眼泪。这正是 阿基米德高喊Eu珀ka!时的动作吲。“法兰西贵族院议员”这个 词,对他来说,好象是火把照亮了黑暗的地道,使他看明白了 问题之所在。 就在这时,娜塔莉出现了,有如黎明的曙光一般迷人。她 天真幼稚地说道: ①此处“毁灭”、“破产”、“葬送”,法文系一个词,保尔的意思是说:马蒂亚斯 的行为虽然是为了防止他破产,但却毁了他的婚姻。 ②阿基米德(约公元前287 212),希腊学者。国王要他算出王冠是否为纯 金做成,他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一次他在澡盆中洗澡,受到启示,发现了 比重的概念。当时他欣喜若狂,赤身裸体跑到街上大喊:Eur酞a!此句为 希腊文,意为“我找到了a稗决办法)!”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是不是多余的人呀?” “太多余了,我的女儿,”她的母亲又悲伤又冷酷地回答她 说。 “来,我亲爱的娜塔莉,”保尔一面说着,一面拉住她的手, 将她引到壁炉旁的一张扶手椅上坐下,“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将他的希望推翻,他是绝对受不了的。 马蒂亚斯急急忙忙接过话说:“对,一切都还可以安排 好。” 老公证人俨然一位将军,转眼之间就要攻破敌人的迷魂 阵。他似乎看见主宰公证事务的神祗以法律文字向他展现一 计,能够拯救保尔以及保尔子女的未来。感情和利益受到损 害,在保尔心中掀起了风暴。这个小伙子找到的解决方法,是 爱情启示他的方法。索洛内先生认为要解决这些无法调和的 困难,除了这个办法以外,决不会有别的结局,所以,听到同行 那一声感叹,他极为惊诧。马蒂亚斯先生能找到什么良策,来 挽救这似乎已到了山穷水尽地步的局面呢?他迫不及待地想 知道。于是他对马蒂亚斯先生说道: “你有什么办法?” “娜塔莉,我亲爱的孩子,你出去吧!” “小姐并不是多余的人,”马蒂亚斯先生微微一笑,回答 道,“我既要为伯爵先生说话,也要为她说话。” 顿时一阵沉默,每个人的心情都十分紧张,怀着言语无法 形容的迫不及待的情绪等待着这位老人的即席演说。 “时至今日,”马蒂亚斯先生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公证人 的职业已经改变面貌。时至今日,政治变革影响家庭的前途,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是过去不会发生的事。过去,决定生活和地位的是……” “我们不是要讲政治经济学的课,而是要订婚约,”索洛内 情不自禁地作出不耐烦的手势,打断老人的话道。 “该我说话了,请让我说下去,”好好先生说道。 索洛内走过去坐在土耳其长沙发上,低声对埃旺热利斯 塔太太说道:“你就要见识见识我们所谓胡扯是怎么回事了。” “现在政治上的事情与每个人的事情密切相关,因而公证 人不得不跟上政治事务前进的步伐。我给你们举个例子:从前 贵族家庭的财产不可动摇,可是大革命的法律摧毁了贵族的 财产,现行制度又倾向于恢复贵族的财产了,”老公证人接着 说下去,开始了tabellionaris boa constrictor(公证巨人) 的滔滔不绝的闲话。“从他的姓氏,从他的才华,从他的财产来 看,伯爵先生都注定有朝一日要在选举产生的议院Ⅲ中享有 席位。说不定他的命运还会将他引上世袭的议院吲,我们也知 道他相当有办法,定能证实我们的预见。太太,你不同意我的 见解么?”他向寡妇问道。 “你揣测到了我心中最美好的希望,”她说,“玛奈维尔将 来一定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不然我真要伤心死了。” “那么,凡是能引导我们走向这个目标的事……”马蒂亚 斯作了一个和和气气的手势询问那位满肚子电心眼的岳母。 “都是我最珍贵的愿望,”她答道。 “那好!”马蒂亚斯说下去,“这桩婚事难道不是设立一份 ①指众议院。 ②指法兰西贵族院。 人间喜剧第五卷 517 长子世袭财产Ⅲ的天赐良机么?这样,在现行政府需要任命一 批议员的时候,自然对我的主顾得到任命十分有利。伯爵先生 为此必然要献出朗斯特拉克的土地,值一百万。我不要求小姐 也拿出同样的数目对设立这份财产做出贡献,那未免失之公 平。但是我们可以把她带来的钱用在这上面八十万。我知道 此刻有两处与朗斯特拉克的土地相毗连的领地正要出售,要 用于购买地产的这八十万法郎,有朝一日也可以四分五的利 息去投资。巴黎的公馆同样也应该包括在长子世袭财产之内。 他们两人财产多余下来的部分,如果管理得当,使别的子女成 家立业,也是绰绰有余的。如果缔约双方对这些安排意见一 致,伯爵先生就可以接受你的监护人账目并且负担结欠的余 额。我同意!” “Q uesta coda non 色 di questo gatto,”吲埃旺热 利斯塔太太望着她的保护人索洛内,指着马蒂亚斯对他说道。 “‘石头底下有鳗鱼’,”吲索洛内低声说道,他用一句法国 谚语来对那句意大利谚语。 “你这到底是搞的什么电名堂?”保尔把马蒂亚斯拽到小 客厅中这样问他。 “为了防止你破产。”老公证人低声回答他说,“这母女俩 七年当中挥霍了近两百万,可你非要结这门亲不可,你还同意 倒欠你的子女十多万法郎。你大概指望有一天从他们的母亲 ①没有长子世袭财产便不能进入贵族院。 ②意大利文:这条尾巴不是这只猫的。C谚语,意为:这又节外生枝了!) ③法国谚语,意思是“内中有蹊跷”。 人间喜剧第五卷 那里得到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好给孩子,可你现在勉强能 收到一百万。你的财产有在五年之内被吞光的危险,到那时你 就要象圣约翰一样一无所有,同时还要欠你老婆或者她的直 系继承人大量金钱。你若是愿意上这条苦工船,伯爵先生,你 就上吧!但是至少你要让你的老朋友来拯救玛奈维尔家族!” “你这样怎么能拯救呢?”保尔问道。 “伯爵先生,你听着,你是坠入情网了么?” “是的。” “一个坠入情网的人在保守秘密上就跟大炮轰响那么靠 不住,我什么也不想告诉你。你若是说出去,说不定这桩婚事 就吹了。我要用守口如瓶来保护你的爱情。你对我的忠心耿 耿是否相信?” “那还用问吗!” “那好,你要知道,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她的公证人、她的 女儿都在耍我们,而且他们是从机灵人里头挑出来的。他妈 的,好紧张的斗智啊!” “娜塔莉也会这么干吗?”保尔大叫道。 “这我倒不敢担保,”老头说道,“你要她,娶她好了!不过, 我倒希望这桩婚事谈不成,从你那方面来说,一点亏也不吃。”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姑娘连秘鲁国Ⅲ也能挥霍掉!再说她骑马 的样子就跟马戏团里的马术演员一样,简直没个样!这一类姑 娘成不了好老婆。” ①当时秘鲁发现大量银矿,固有此说。 人间喜剧第五卷 保尔握住马蒂亚斯先生的手,摆出一点自命不凡的神态 对他说:“放心吧!不过,目前,我应该怎么办呢?” “你就坚持这些条件!他们一定会同意的,因为这些条件 不损害任何利益。再说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一心想把女儿嫁出 去,她的计策我看得清清楚楚,你要提防她!” 保尔回到客厅。他看见他的岳母正低声与索洛内交谈,正 象他自己刚才与马蒂亚斯交谈一般。娜塔莉被这两处秘密会 谈排除在外,正在那里摆弄她的扇子。她自己也觉得挺尴尬。 心中不由暗想:“这是我的事,可他们一点也不对我说,好奇怪 啊!” 这一契约的条款建立在缔约双方的自尊心之上,索洛内 的主顾早已低着头钻进了这个圈套。年轻的公证人对于这样 的契约会有什么长远后果,大体上也揣摩出来了。马蒂亚斯仅 仅是个公证人,而索洛内除此之外还颇有些男子气概,他把青 年人的自尊也带进了他办理的事务。个人的虚荣心使一个年 轻人忘记了自己主顾的利益,这样的事是常常发生的。在目前 这种情形下,索洛内先生不愿意叫寡妇以为涅斯托耳会战胜 阿喀琉斯,于是劝寡妇赶快以此为基础结束这场谈判。至于这 婚约将来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他并不放在心上。埃旺热利斯 塔太太免除了债务,她的生活有保证,娜塔莉嫁出去,有了这 些条件,他就得胜了。 “整个波尔多城都会知道你给了娜塔莉大约一百一十万 法郎,你只剩下两万五千利勿尔年金,”索洛内俯耳对埃旺热 利斯塔太太说道,“取得这么好的战果,我真还料想不到呢!” “可是,”她说,“你倒给我解释解释看,为什么设立这份长 人间喜剧第五卷 子世袭财产就能这么神速地平息暴风雨呢?” “这是对你和你女儿防着一手。长子世袭财产是不可转让 的:夫妻双方任何人均不得动用。” “这不是侮辱人吗!” “不是。我们管这叫先见之明。这老头已经叫你中了计。 你拒绝设立这份长子世袭财产么?他就要对我们说:‘你们这 是打算把我主顾的财产挥霍掉!就好象夫妻按照奁产制结婚 一样Ⅲ,一旦设立了长子世袭财产,我的主顾的财产就不会遭 到任何损害了。”’ 索洛内自己心中也直打鼓,不过他想:“这些条款的后果 到了将来才会表现出来,那时候,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早死了, 埋了!”这么一想,他的心也就平静了下来。 此刻,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听了索洛内的解释也就心满意 足,她对索洛内是一百个放心。再说,她对法律完全无知。她 见自己的女儿嫁出去了,便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她觉得事情已 经办成,兴高采烈,乐不可支。就这样,果然不出马蒂亚斯所 料,他这个设想的全部意义,不论是索洛内还是埃旺热利斯塔 太太都还没有明白过来。他这个设想是以无懈可击的理由为 基础的。 “好吧,马蒂亚斯先生,”寡妇说道,“这一切都再好不过 了。” “太太,如果你和伯爵先生都同意这些安排,你们必须双 方各自作出承诺。”他望着两个人说道,“双方讲定,长子世袭 ①按照民法规定,按照奁产制结婚的夫妻,奁产由丈夫一人管理。 人间喜剧第五卷 财产由属于未婚夫一方的朗斯特拉克的土地、位于苗圃街的 公馆以及未婚妻一方带来的八十万法郎现金[1用于购买土地) 组成,只有在长子世袭财产已经设立之后,才能举行婚礼,这 是理所当然的,是不是?太太,请原谅,我再说一遍:这里必须 是说话算话、郑重其事的承诺。设立长子世袭财产要办一些手 续,要到司法部去交涉,要有国王的诏令,而且我们要立即谈 妥购买土地事宜,以便将土地纳入规定财产范围。国王的诏令 一下,这些财产便具有不可转让的性质。在许多家庭里,可能 还要搞仲裁协议,不过在你们之间,只要双方同意大概就可以 了。你们同意吗?” “同意,”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同意,”保尔说。 “那我呢?”娜塔莉笑着说。 ‘吖尔还未成年,小姐,”索洛内回答她说,“不要怨天尤人 了!” 于是商定,由马蒂亚斯先生起草契约,由索洛内先生草拟 监护人账目。按照法律规定,举行婚礼前几天签署这些契约。 又寒喧了几句,两位公证人便起身告辞。 “下雨了。马蒂亚斯,我送你回家好吗?”索洛内说道,“我 的轻便马车在这儿。” “我的马车听你吩咐,”保尔说,表示愿意送老先生回去。 “我不想占你的时间,”老头说,“我的同行的邀请,我接受 了。” “喂,”马车车轮在街上滚动时,阿喀琉斯对涅斯托耳说 道,“你今天真是具有家长风度。说老实话,没有你的帮助,这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些年轻人非破产不可。” “我真为他们的未来担心,”马蒂亚斯说,对于他提出那个 主意的真正动机,却秘而不宣。 这两位公证人此刻颇象两位演员,他们刚刚在台上演出 充满仇恨相互挑衅的一幕,现在到了后台,又相互握起手来。 “可是,”索洛内此刻又想到职业上的事情,说道,“要购得 你说的那些土地,是不是由我来办啊!这不是我们的嫁资的用 场么?” “把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财产包括在玛奈维尔伯爵设立 的长子世袭财产里,你怎么能办呢?”马蒂亚斯回答道。 “对这个难题,司法部会给我们作出答复的,”索洛内说。 “可是我既是卖主也是买主的公证人呀!”马蒂亚斯回答 道,“再说,玛奈维尔先生可以以他自己的名义买地。等到付钱 时,我们可以提到使用嫁资资金。” “你总是有词,我的老前辈,”索洛内笑着说道,“今天晚上 你真是出人意料,你算是把我们打败了。” “一个老头,对你们的枪林弹雨毫无思想准备,能这样就 不错了,是么?” “哈哈!”索洛内大笑。 在这场丑恶的争斗中,一个家庭物质方面的幸福险遭葬 送。但是现在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公证人之间进行唇枪舌战 的一个问题而已。 “小打小闹干了四十年,不是白吃饭的!”马蒂亚斯说,“索 洛内,你听着,”马蒂亚斯接着又说,“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签订 要并入长于世袭财产的土地卖契时,你可以参加。” 人间喜剧第五卷 523 “谢谢你,好心的马蒂亚斯。一开始你就会发现,我是全心 全意为你效劳的。” 两位公证人就这样心平气和地走了。我们再回过头来说 说保尔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他俩都觉得嗓门眼热辣辣的,饱 尝神经震动、心前区激动、骨髓和大脑震颤的痛苦滋味。容易 激动的人,自己的利害和感情受到激烈振荡的场面过后,总有 这种感觉。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心中,这场暴风雨的最后几阵 雷鸣,其主调是激烈的思考,是一抹红光,她真想弄个水落石 出。 “我花了六个月时间经营起来的工事,马蒂亚斯先生不是 在几分钟之内就给摧毁了么?”她心中暗想,“他和保尔在小客 厅秘密会谈时,他会不会用使保尔产牛l怀疑的办法,叫保尔摆 脱我的影响呢?” 她站在壁炉前,臂肘支在大理石壁炉台的一角上,陷入了 沉思。两位公证人坐的马车走出大门。大门关闭以后,她面对 女婿转过身去,迫不及待地要解除心中的疑虑。 “这真是我有生以来最可怕的一天,”保尔见这些难题均 告解决,心中真是欣喜异常,他高声说道,“比这位马蒂亚斯老 爹更难对付的人,我真没见过!但愿上帝听到了他的声音,叫 我成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亲爱的娜塔莉,我现在想当贵族院 议员,更多的是为了你,而不是为了我。你就是我全部的雄心 壮志,你活着我才活着!”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听到这发自内心的掷地有声的话语, 特别是看到保尔清澈透明的蓝眼睛,他的目光和他的前额都 表明他没有任何不可告人的思想,她的心中也充满了快乐。她 人间喜剧第五卷 责备自己刚才不该用那些颇为尖刻的话去刺激她的女婿。她 陶醉在成功的喜悦里,决心使未来恢复平静。她又恢复了镇静 的举止,眼睛表示出温存的友情,这种表情使她显得很诱人。 她回答保尔的话说: “我要说的话跟你一样。亲爱的孩子,可能我的西班牙本 性一发作,就忘乎所以,甚至说出我心里根本没想到的话来。 你真是心地善良,善良得跟上帝一样,保持这种善良的品德 吧!千万不要因为我那几句未经思考的话对我怀恨在心!伸 出手来,咱们握握手吧!” 保尔羞愧难当,他觉得千错万错是自己的错。可是他亲吻 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 “亲爱的保尔,”她万分激动地说,“既然一切都应该安排 得这么稳妥,为什么这两个丑八怪没有我们参加讨论就安排 不好呢?” “我真没想到,”保尔说道,“您是那么慷慨大方!” “你说得正是,保尔!”娜塔莉握住他的手说道。 “我们还有几件小事要解决,亲爱的孩子,”埃旺热利斯塔 太太说道,“有的人对一些无意义的事看得很重,我的女儿和 我,我们是不在乎这个的。所以娜塔莉根本不需要首饰,我把 我的给她就行了。” “啊,亲爱的母亲,你以为我能要这些首饰么?”娜塔莉高 声叫起来。 “是的,我的孩子,这是契约的条件之一。” “我不要,我不结婚了,”娜塔莉急切地回答道,“这些宝石 是我父亲高高兴兴送给你的,你留着吧!保尔先生怎么能要求 人间喜剧第五卷 ……。2,I “住嘴,亲爱的女儿,”母亲热泪盈眶地说道,“我对法律完 全无知,要付的代价比这还大哪!” “什么代价?” “为了还清我欠你的债,我就要把公馆卖掉了!” “你怎么会欠我什么呢?”她说,“是你给了我生命啊!我欠 你的恩情难道能还清吗?我的婚事要你做出哪怕是最轻微的 牺牲,我也不想结婚了。” “孩子!” “亲爱的娜塔莉,”保尔说,“你要明白,既不是我,也不是 你母亲,也不是你要求做出这些牺牲的,而是我们的子女 ......,, “我不结婚,不就没有子女了么?”她打断保尔的话说道。 “那么你是一点也不爱我了?”保尔说道。 “算了,算了,你这个小疯丫头,你以为婚约是小孩用纸牌 搭的房子,随便往上吹口气就倒了么?亲爱的无知的孩子,我 们费多大的劲给你的长子设立一份长子世袭财产,你哪里知 道!我们刚摆脱了这些烦心的事,你不要又叫我们陷进去吧!” “为什么要搞得我母亲倾家荡产?”娜塔莉瞪着保尔问道。 “为什么你们那么有钱呢?”保尔微微一笑,答道。 “孩子们,你们还未成婚,不要过分争吵,”埃旺热利斯塔 太太说,“保尔,”她又接着说道,“我们既不要彩礼,也不要金 银珠宝,也不要什么衣物。娜塔莉什么都有,而且多的是,还不 如把用在彩礼上的钱酋下来,用在永远保证家中享有小小的 奢华上。花上十万法郎买结婚礼物,有朝一日就剩下一个白缎 人间喜剧第五卷 子旧盒,我看,没有比这更愚蠢、更小市民味道了!相反,每年 有五千法郎用于置办衣着,倒能免去一位少妇的许多忧烦,而 且一辈子都是她的。再说,用在彩礼上的那个数目,要布置你 们在巴黎的公馆,也必不可少。我们明年春天再回朗斯特拉 克,冬季索洛内会把我的财产结清。” “这真是再圆满不过了,”保尔幸福至极,说道。 “那么我会见到巴黎了!”娜塔莉喊了起来。那种口气恐怕 连德·玛赛之类的人物听了,也要吓一跳。 “如果我们这样安排定了,”保尔说道,“我马上给德·玛 赛写信,要他在意大利剧院和歌剧院为我订一个冬季的包 厢。” “你真好,我都不敢向你提出这个要求,”娜塔莉说道,“婚 姻是一种习俗,如果这种习俗能赋予丈夫善于揣测妻子意愿 的才能,那么,结婚就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正是这样,”保尔说,“哟,已经半夜十二点了,我该走 了。” “为什么今天走得这么早?”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道,她极 尽温存爱抚之能事,男人们对这些是很敏感的。 虽然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而且侍合彬彬有礼的规律, 但是,无论是在女婿心中,还是在岳母心中,对这些财产争议 的结果都种下了互不信任和不睦的根芽。一遇到愤怒的火焰 或感情受到激烈冲击的高热,这根芽就会生长起来。在大部分 家庭里,确立女方的嫁资和男方订立婚约时的赠与就这样种 下了最初的敌意,这都是虚荣心、某种感情上的伤痕、舍不得 作出牺牲或极力少作牺牲所引起的。每当出现一个难题的时 人间喜剧第五卷 候,不是总要有一个是战胜者、有一个是战败者么?在未婚夫 妻的父母眼中,这纯属商业性质,也包含着心计、赢利和失利。 他们总是极力以对己有利的方式谈成这桩生意。大部分情况 下,只有丈夫知悉这些辩论的内中奥秘,而新娘对于使她变得 富有或贫穷的条款则一无所知,娜塔莉也是如此。保尔离去的 时候,心中暗想,多亏他的公证人精明强干,他的财产几乎完 全得到了保证,可免遭破产。如果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与她的女 儿永不分离,他们家每年可以有十万法郎的开销。象现在这 样,他对幸福生活的全部设想也都可以实现了。 “我的岳母似乎满不错嘛!”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用曲意奉 承的手段极力消除争议所引起的不快,保尔此时仍处于那曲 意奉承的魅力之下,不禁这样想道,“马蒂亚斯认错人了。这些 公证人真是怪,他们毒化一切。事情都坏在索洛内这个无事生 非的小家伙身上,他想装出精明强干的样子。” 保尔躺在床上,把这天晚上他所得到的好处一一回想一 遍。与此同时,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也将胜利归于自己。 “喂,亲爱的妈妈,你高兴吗?”娜塔莉跟随母亲走进她的 卧室,问道。 “高兴,我的宝贝,”母亲回答道,“一切都按照我的意愿实 现了。今天早上我还觉得肩膀上压着大石头,现在我如释重负 了。保尔是棵好苗子。这个亲爱的孩子,对,肯定!我们一定 要给他安排一个美满的生活。你会使他幸福,我呢,我负责要 他政治上交好运。西班牙驻法国大使是我的朋友,我要和他恢 复联系,也要和我所有的老相识恢复联系。啊!我们很快就会 处于政治生活的中心,一切都将是无比的快乐。亲爱的孩子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们,你们只管享乐;我呢,由我去大展宏图,这也是我这一辈子 最后的营生了。见我卖掉公馆,你不要惊惶失措,你以为我们 还会回波尔多来么?我们要去朗斯特拉克,对。不过每年冬天 我们都要到巴黎去度过,现在我们真正的利害都在巴黎了。怎 么样,娜塔莉?我要求你做的事,做起来并不是那么难吧?” “好妈妈,有时我真觉得不好意思呢!” “索洛内劝我把卖掉这所公馆的钱当作我的终身年金,”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自言自语道,“可是不能这么办,我不愿意 从我的财产里拿走你一个里亚。” “我看见你们一个个全都勃然大怒,”娜塔莉说,“这场风 暴是怎么平息的呢?” “通过赠送我的首饰呗!”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回答,“索洛 内做得对。他掌握事情的进程,真是手段高明!不过,”她说, “娜塔莉,把我的首饰箧子拿去好了!我从来就没有认真想过 这些钻石值多少钱。我刚才说十万法郎,那真是胡言乱语。吉 亚斯夫人不是认为,光是你父亲在我们结婚那天送给我的项 链和耳环,至少就值这个数吗?我那可怜的丈夫真是挥金如 土!还有我家祖传的钻石,就是腓力二世赠送给阿尔伯公爵, 我的姑母遗下给我的那颗名叫审慎的钻石,我记得,从前就估 价为四千瓜德卢布Ⅲ呢! 娜塔莉把母亲的珍珠项链、钻石首饰、金手镯、各种各样 的宝石都拿来放在母亲的梳妆台上,得意地把这些东西堆在 一处,表现出某些女子看见这些珍宝时那种难以形容的兴高 ①法国、西班牙古金币,四千瓜德卢布等于当时的八万法郎。 人间喜剧第五卷 采烈的劲头。按照犹太教法巅中评论家的说法,魔电正是用到 地心去寻找这些天火之花的办法引诱了亚当的女儿们。 “当然,”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说起金银珠宝来,虽说我 只会接受,只会佩戴,可我似乎也知道这值许多钱。再说,如果 我们两家合成一家,我可以将我的银餐具卖掉,光按重量算也 值三万法郎。我还记得,我们从利马把这些餐具带来的时候, 这里的海关就给它定这个价。索洛内说得对!我要叫人去请 埃利·玛古斯来,请这个犹太人给我的首饰估个价。说不定还 可以免得我将其余财产作赔本生意送出去呢!” “啊!这珍珠项链真漂亮!”娜塔莉说。 “我希望他能给你留下这个。他爱你的话,就会这样做。我 要交给他的宝石,难道他不应该叫人全部加工成首饰送给你 么?按照婚约规定,首饰是属于你的。好了,明天见吧,我的天 使!这一天真累人,咱们两人都需要休息了。” 婚约还没拟好。这个不会分析婚约条文的、矫揉造作、爱 吃爱穿的女人,这位克里奥尔贵妇,眼看自己的女儿就要嫁给 一个容易叫人牵着鼻子走的男人,高高兴兴地睡着了。这个男 人会让她们两个人当家作主,他的财产跟她们的财产合在一 起,可以使她们的生活方式不发生任何变化。即使向她女儿报 了账,承认了属于女儿的全部财产以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仍 然生活富裕。 “我那么坐卧不安,真是太侵了!”她心中暗想,“现在我真 巴不得这场婚事已经办完了呢!” 就这样,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保尔,娜塔莉和两位公证人 对于首次接触都很满意。交战双方都唱起了感恩赞美诗,这种 人间喜剧第五卷 形势不是很危险么!战败者的错觉总有终止的时刻。在寡妇 看来,战败者便是她的女婿。 第二天上午,埃利·玛古斯来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中。 外面已盛传娜塔莉小姐即将与保尔伯爵成婚,玛古斯据此以 为是要将珠宝卖给新婚夫妻。谁知与此相反,是要对岳母的首 饰进行合法的估价。犹太人听了,大吃一惊。犹太人的本能以 及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提出的某些似是而非的问题,使他顿时 明白了:这次估的价格大概是要计算在婚约之内的。既然珠宝 不是卖的,他估价时便估得象个人到珠宝商的铺子里去买这 些珠宝一样,估得很高。只有珠宝商才能分辨出亚洲的钻石什 么样,巴西的钻石什么样。戈尔康达和维萨蒲耳Ⅲ的宝石,其 特点是色泽洁白,亮度纯净,这是其他宝石所没有的。其他宝 石的水色稍带黄色,这样,出售的时候,重量相同,价格便要降 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耳环和项链完全由亚洲钻石组成,埃 利·玛古斯估为二十五万法郎。至于那颗钻石吲,按照玛古斯 的说法,这是个人拥有的最美丽的钻石之一,在商界很有名 气,值十万法郎。这个价钱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披露出她的丈 夫是多么挥金如土,她得知这个价钱以后,便问玛古斯,她是 否能够马上拿到这个数目。 “太太,”犹太人回答说,“如果你想卖掉,钻石我只给七万 五,项链和耳环我只给十六万。” “为什么打这么多折扣呢?”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十分惊异 ①戈尔康达和维萨蒲耳都是印度地名。 ②指“审慎”。 人间喜剧第五卷 地『司。 “太太,”犹太人回答道,“钻石越漂亮,我们就越要保存得 长久。宝石越是值钱,售出的机会越少。商人不应该损失他的 利钱,也就是他应该得到的利润,再加上这些商品面临的降价 和涨价的可能,所以买价和卖价之间就有这个差别。二十年 来,你已经损失了三十万法郎的利钱。这些钻石首饰,如果你 一年戴十次,那每一次晚会就花掉你一千埃居!用一千埃居多 少漂亮衣裳买不着啊!所以保存钻石首饰的人都是疯子!不 过,对我们来说万幸的是,女人们根本不想明白这种种计算方 法。” “你给我摆明了这种种计算方法,我很感谢你,就要加以 利用!” “你打算卖掉么?”犹太人垂涎三尺地问。 “其余的东西值多少钱?”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问。 犹太人打量打量金托座,把珍珠对着亮光照来照去,好奇 地端详了红宝石,冠冕形发饰,别针,手镯,扣环,项链,嘟嘟哝 哝地说: “这里头有不少是来自巴西的葡萄牙钻石!依我看,这只 值十万法郎。不过,从商人转到顾客手上,”他又补充一句,“这 些首饰大概能卖到五万埃居以上。” “我们留着,”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 “你错了,”埃利·玛古斯回答说,“用这些首饰值的钱去 投资,五年之内给你带来的收入,你能有同样漂亮的钻石,又 保留了本金。” 婚约的争论本来已经引起某些传闻,这一席相当古怪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交谈传扬开去,又证实了这些传闻。在外酋,没有别人不知道 的事。家中的用人听到有几次提高了嗓门,便猜测争论十分激 烈,比真实的程度还要夸大几分。他们与别人家仆役说三道 四,那些话又不知不觉扩散出去。然后,从低到高,这些闲话又 传到主人耳朵里。对于两个同样富有的人成婚,无论是上层还 是全城的人都是两眼紧盯着。不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每个 人对这事都那么关心。结果一个星期以后,稀奇古怪的传闻在 波尔多城满天飞:什么“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正在出售她的公 馆,那么她是破产了”呀;什么“她提出要将首饰卖给埃利·玛 古斯”呀,什么“她和玛奈维尔伯爵之间,什么都还没谈妥”呀 等等。这桩婚事会不会成呢?有人说“会”,有人说“不会”。人 们盘问两位公证人,两位公证人进行辟谣,说这些都是诽谤之 辞。他们说,只是在设立长子世袭财产问题上,有一些纯属规 章制度方面的难题尚未解决。不过,当舆论已经顺着一面坡往 下滑的时候,要让它再沿着这面坡滚上去是很困难的。虽然保 尔每天都到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家去,虽然两位公证人那么说, 虚情假意的谣言仍在继续。有几位少女,她们的母亲或姑母, 自己或家人梦想的婚事不成,就象一个作家不能原谅自己的 邻居成名一样,也不能原谅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那么得意。这西 班牙人家二十年来铺张奢华、大名鼎鼎,使一些人自尊心受到 伤害,现在他们要进行报复。酋政府一位要人说,假使双方谈 崩了,两位公证人和双方家庭也是不会有别的说法和做法的。 设立长子世袭财产费时很长,似乎又证实了波尔多政界要人 的怀疑。 “整个冬季,他们给大家解闷。然后,到了春天,他们要去 人间喜剧第五卷 洗矿泉浴。过了一年我们会得知,婚事吹了。” “为了照顾两家人的面子,”这些人说,“肯定会说,难题既 不是来自这一方,也不是来自另一方。要么说是司法部不肯, 要么说在长子世袭财产上起了争吵把婚事给搞吹了。这个你 们还不明白?”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过的日子,”那些人说,“瓦伦西亚 那Ⅲ的银矿都开出来,大概也不够。不得不采取极端措施的时 候,那肯定是什么都精光了!” 对每个人来说,这都是估计美貌的寡妇到底开销多大的 上好机会,以便干脆确定她已经破产!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 人甚至为这婚事打起赌来。按照世俗惯例,这些不知趣的饶舌 不胫而走,惟独当事双方不知道。跟保尔或者跟埃旺热利斯塔 太太,谁也没有结那么深的仇,或者友情那么深厚,要去告诉 他们。保尔到朗斯特拉克去办事,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和城里的 几个年轻人到那里去打猎,也算是对单身汉生活的告别。可是 社交界都把这次打猎看成确确实实证实了大家的怀疑。吉亚 斯太太有一个女儿待嫁,在这种情况下,她觉得前去探个虚 实,并且对埃旺热利斯塔母女惨遭失败高高兴兴地表示悲伤 的时机已到。娜塔莉和她的母亲看见侯爵夫人那假惺惺的面 孔都大吃一惊,急忙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倒霉的事。 “怎么?”她说,“波尔多城里的传闻,你们一点不知道么? 我也觉得那是假话,可我还是前来了解了解真情,以便制止这 些谣言。即使不能到处都制止,至少在我那个朋友圈子里可以 ①瓦伦西亚那是墨西哥银矿。 人间喜剧第五卷 制止。受这种谣言的欺骗,或者为这种谣言推波助澜,真正的 朋友都不愿意处于那么一种暖昧的地位。” “到底出什么事了呢?”母女二人问道。 吉亚斯夫人高高兴兴地把每个人怎样说的都讲述了一 遍,对她的两位挚友该捅的地方都捅过了,没有漏过一刀。娜 塔莉和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笑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位朋友 讲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意图何在,她们心里早就明白了。埃 旺热利斯塔这个西班牙女人差不多就象赛莉梅娜对阿尔西诺 艾那样报复起来Ⅲ: “亲爱的,你对外酋这么熟悉,一位母亲有一个女儿要嫁 出去,可是又嫁不出去,或者是没有嫁奁,或者是没有钟情的 小伙子,或者是缺少美貌,或者是缺少才智,有时这几样都缺, 这样的母亲会干出什么事来,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她会拦截驿 车,她会杀人,她会在街道拐角处等待一个男人,如果她还值 钱,她甚至能委身于人一百次。在波尔多,处于这种地位的人 很多,肯定是这些人把她们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安到我们头上 了。生物学家给我们描绘过许多猛兽的生活习惯,可是他们倒 把寻找丈夫的母亲和女儿给忘了。这些人就是鬣狗,照大卫王 的说法,她们寻找可吞噬的猎物,而且除了野兽的天性之外, 又加上男人的智慧和女人的天才。这些波尔多的小蜘蛛,贝洛 尔小姐,特朗小姐之流,忙忙碌碌织她们的网已经织了这么 久,可是到现在还没看见一只苍蝇飞上来,还没听见周围有翅 膀拍动的声音,她们恼羞成怒了。这我可以理解,她们语言恶 ①见莫里哀《恨世者》第三幕第四场。 人间喜剧第五卷 毒,我也原谅她们。可是你呢,既富有又有贵族头衔,什么时候 想把女儿嫁出去就能嫁出去;你没有一点外酋的土气,你的女 儿聪慧,美貌,集各种长处于一身,可以自由选择佳婿;你的巴 黎风韵使你那么与众不同,居然也有些稳不住劲了,这倒真叫 我们莫名惊诧!婚约中的规定,搞法律的人认为这对左右我女 婿前程的仕途有用,难道我要把这些条款向公众报告不成?公 众磋商的怪癖难道还要触及个人家庭的内部事务么?难道要 用密诏将你们这外酋的各位父亲、母亲都召集来,要他们对我 家婚约的各项条款进行投票么?” 紧接着,对波尔多的挖苦、讥笑如急流汹涌、奔腾咆哮起 来。反正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她可以将她 的朋友、她的敌人一一列举出来,对她们极尽讽刺挖苦之能 事,毫无顾忌地任意鞭挞他们。她将多少时候以来一直憋在心 里的观察所得、一再推迟的报复话语,也都一古脑发泄出来, 同时也在寻找原因,什么人到底因了什么利害关系而在那里 任意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不过,亲爱的,”吉亚斯侯爵夫人说,“玛奈维尔先生在这 种时刻到朗斯特拉克去小住,大肆招待年轻人……” “哎!亲爱的,”贵妇人打断吉亚斯夫人的话说道,“你以为 我们会采取小户人家那种小气作法么?对保尔伯爵还能象一 个要逃走的男人那样给他拴上链子么?你以为我们需要让警 察局看守他么?我们会害怕什么波尔多的阴谋诡计把他从我 们手里抢走么?” “亲爱的朋友,请你相信,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极了 ......" 人间喜剧第五卷 侯爵夫人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贴身男仆打断。他进来禀报 保尔到。象所有的钟情男子一样,保尔觉得跑上四法里路来与 娜塔莉欢聚一个小时是十分愉快的事。他把朋友们留在朗斯 特拉克打猎,一个人穿着马靴,戴着马刺,手握马鞭来到。 “亲爱的保尔,”娜塔莉说道,“你此刻来到,真不知道是给 这位夫人一个什么样的回答呢!” 当保尔得知在波尔多流传的那些诽谤之辞时,他不但没 有发火,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家伙们大概知道不会有照外酋风俗习惯办的婚礼 和宴会,也没有正午在教堂里举行的婚礼,所以他们恼了。那 好,亲爱的母亲,”他吻着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手说道,“签订 婚约那天,我们给他们来个舞会,就象让市民在爱丽舍田园大 道广场上欢J夫节日一样,怎么样?我们要给我们的好朋友们带 来签订婚约的又苦又甜的快乐,在外酋这种事是很稀罕的。” 这一事件具有极大的重要意义。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订于 签订婚约之日宴请波尔多全城的人,而且表示要为这最后一 次宴请大肆铺张,以便给社会上愚蠢的谣言以有力的回击。这 是在大庭广众面前庄重宣布给保尔和娜塔莉成婚。这一盛大 节日的准备工作进行了四十天,给这个节日命名为“茶花之 夜”。楼梯上,前厅里,用餐的大厅里,到处都是茶花。办理婚 前各种手续以及为设立长子世袭财产而在巴黎进行的奔走正 好要求这么多时日。与朗斯特拉克毗邻的土地,已经买进;教 堂的结婚预告业已发布;怀疑的阴云已经消散。朋友也好,敌 人也好,都一心为上述的节日准备衣着。这些事情要花许多时 间,第一次会谈所提出的难题已经不再提起,因婚约问题进行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带火药味的争执,那些话,那些辩论,也都渐渐淡忘,无论是 保尔还是他的岳母,都再也不想那些事了。正如埃旺热利斯塔 太太所说,这难道不是两位公证人的事么?但是,生活是如此 湍急的河流,谁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呢?——回忆的声音 突然将你唤醒,可惜这回忆常常来得为时过晚。这声音使你忆 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实,一个迫在眉睫的危险。应该签订保尔 和娜塔莉的婚约的那天,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清早醒来,半睡不 醒中,这种电火突然在她心中一闪。马蒂亚斯同意索洛内提出 的条件的当儿,她说过一句话:“Questa coda 11(]n 6 di questo gatto!”Ⅲ此刻,一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喊出这句话。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虽然办事十分无能,但她心中不由得想道: “既然精明强干的马蒂亚斯先生心平气和了,想必他心满意足 了,使夫妻双方中的一方吃了亏,一方占了便宜。”那么受损害 的大概不会是保尔的利益,当然她原来希望如此。那么交付战 争费用的可能是她女儿的财产了?她打算要求就婚约内容作 出说明,却没有考虑到,如果她的利益受到严重损害,她应该 怎么办。这一天对保尔的夫妻生活将产生十分重大的影响,所 以就决定每个人思想状况的某些外界形势进行一些说明,乃 十分必要。埃旺热利斯塔公馆要卖掉,玛奈维尔伯爵的岳母对 于准备这个盛大节日不惜一切花费。庭院铺了黄沙,支起了土 耳其式的帐篷,虽然是冬季,仍用灌木装饰起来。从昂古莱姆 到达克斯交口称赞的茶花,铺满了楼梯和前厅。为了扩大宴会 厅和舞厅,有几处整面的墙壁都拆毁了。波尔多在某种程度上 ①见本卷第517页注①。 人间喜剧第五卷 是个在殖民地大发其财的人家争言斗阔、大讲排场的城市,现 在这座城市正等待着已经宣布的仙境出现。八点钟左右,最后 讨论婚约的时候,专爱看盛装的妇女走下马车的人们,已经在 大门两侧排成了人墙。就这样,签订婚约的时候,言丽堂皇的 节日气氛对人的思想产生了影响。在紧要关头,点燃的灯笼在 灯架上发出红光,首批到达的马车正在庭院中回响。两位公证 人与订婚的一对男女、岳母一起进餐。马蒂亚斯的首席帮办那 天晚上负责接收签到,同时要提防婚约内容叫人大胆看了去。 进餐时他也是座上客。 每个人都可以翻翻自己的回忆录,他们会发现:那天晚 上,任何人的衣着,任何一个女子都比不上娜塔莉那么漂亮。 娜塔莉浑身是花边和绸缎,发式俏丽,头发卷成千百个小卷垂 到颈上,宛如绿叶衬托着的一朵鲜花。她穿一条樱桃红的丝绒 长裙,这个颜色挑选得十分巧妙,使她显得更加容光焕发,她 的深色眼珠,深色头发更加迷人。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仍然具有 四十岁女人的姿色,戴着她的珍珠项链,用审慎钻石别针别 住,目的是以此驳斥那些诽谤之辞。 为了理解这个场面,必须说明:签订婚约时,保尔和娜塔 莉一直坐在炉火旁边的长沙发上,监护人账目那一款他们都 没听。他们两人都还稚气十足,一个因欲火如焚而兴高采烈, 另一个因迫不及待的期待而同样兴高采烈,展现在他们眼前 的生活一如碧空万里,他们富有,年轻而又情爱甚笃,他们不 停地低声耳语。保尔觉得自己的爱情已经披上了合法的盔甲, 他欣喜若狂地亲吻着娜塔莉的指尖,轻拂着她那如雪的后背, 触摸着她的秀发,他从这非法的大胆举动中得到无比的快乐, 人间喜剧第五卷 同时又不想叫外人的目光发觉这内心的快乐。娜塔莉摆弄着 印度羽毛扇。这是保尔送给她的礼物。按照某些国家的迷信 说法,这样的礼品对爱情来说很不吉利,就跟送剪刀或其他利 器一样。大概这会使人联想到古巅神话中的帕耳卡Ⅲ吧!埃 旺热利斯塔太太坐在两位公证人旁边,宣读婚约条款时,她聚 精会神一字不漏地听着。监护人账目一节,由索洛内起草,讲 得头头是道。埃旺热利斯塔先生留下了三百几十万法郎,经他 七折八扣,娜塔莉的一份就只剩下了前面已经说过的那个了 不起的数字:一百一十五万六千法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听完 这一节,便对年轻的一对说:“孩子们,你们倒是仔细听着啊, 这是你们的婚约啊!”帮办喝了一杯糖水,索洛内和马蒂亚斯 擤擤鼻涕。保尔和娜塔莉望望这四个人,听听前言部分,两人 又开始聊起来。夫妻双方带来多少财产;死亡又无子女时总的 赠与是多少;不论子女数目多少,民法允许的以用益权形式赠 与的四分之一和以虚有权形式赠与的四分之一是多少;构成 夫妻共同财产的基金是多少,赠送给女方的首饰多少,赠送给 男方的图书、马匹多少,这一切都无人提出异议,顺利通过。然 后是设立长子世袭财产问题。等到全部宣读完毕,只剩下签字 时,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便问,设立这长子世袭财产会带来什么 后果。 “长子世袭财产嘛,太太,”索洛内先生说道,“是一份不得 转让的财产,从夫妻双方的财产中预先提取构成,为家中每一 代长子之用,同时不得剥夺该长子一般分割其他财产的权 ①帕耳卡,希腊神话中掌管生、死、命运的三女神的总称。 人间喜剧第五卷 利。” “对我女儿来说,会产生什么后果呢?”埃旺热利斯塔太太 问道。 马蒂亚斯先生见掩盖不住事情真相,便开了口: “太太,长子世袭财产是从夫妻两份财产中抽出来单独设 立的财产。如果将来妻子首先死亡,留下一个或数个子女,其 中有一个为男性,那么玛奈维尔伯爵对这些子女只能使用三 十五万六千法郎,他以用益权形式的四分之一赠与和以虚有 权形式的四分之一赠与也从这个数目里出。这样除了共同财 产的利息以及夫妻共同财产的回复等项以外,他对子女的债 务就降到了十六万法郎左右。如果情形与此相反,保尔伯爵首 先死亡,同样也留下男性子女,那么玛奈维尔夫人也只能支配 三十五万六千法郎,支配玛奈维尔先生财产中的赠与部分 ——这部分根本不包括在长子世袭财产内——,支配回复为 首饰的部分以及夫妻共同财产中她加入的那部分。” 马蒂亚斯先生深谋远虑的决策,到这时,其后果就显示得 一清二楚了。 “那我的女儿算破产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低声说道。 年老的公证人和年轻的公证人都听到了这句话。 “给自己的家庭设立一份不可摧毁的财产,怎么能说是破 产呢?”马蒂亚斯先生低声回答她说。 看到女主顾的面部表情,年轻公证人觉得估计一下这场 灾难是必不可免的了。 “我们本打算从他们那边得到三十万法郎的,现在他们显 然拿走了我们八十万。我们还要损失四十万,用在子女身上, 人间喜剧第五卷 婚约才能均衡。要么中止,要么继续!”索洛内对埃旺热利斯塔 太太说。 这些人一阵沉默。这个时刻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马 蒂亚斯先生以胜利者的姿态等待着那两个人签字,而那两个 女人原来还以为已经把马蒂亚斯的主顾剥得精光了呢!娜塔 莉根本弄不懂她损失了一半财产,保尔也不知道玛奈维尔家 族赢得了这一半财产,这两个人一直在说笑。索洛内和埃旺热 利斯塔太太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个在控制着自己满不在乎 的情绪,另一个在忍着一肚子的怒气。寡妇最初是无比悔恨, 接着她把保尔看成自己弄虚作假的起因。后来,她下定决心干 那些可耻的勾当,以便把自己在监护中所犯过错的后果推给 保尔承担,她把保尔看成她的牺牲品了。现在她蓦然发现,原 来她以为自己得胜的地方,其实是一败涂地,而且受害者是自 己的女儿!偷鸡不着蚀把米,她自己反倒上了一个诚实老头的 当!毫无疑问她从此也失去了老者对她的尊敬。难道不是她 那些偷偷摸摸的行径启发了马蒂亚斯先生想出这些条文么? 想想这有多么可怕!马蒂亚斯肯定开导了保尔。即使马蒂亚 斯到现在还没有讲明,婚约一经签署,这只老狼也肯定要把他 的主顾曾经冒着什么样的危险而现在已经避开的这些危险告 诉他,哪怕只是为了听几句赞扬,他也会这么做的。当然,一切 聪明人都会受到赞扬。这个女人相当狡诈,足以参与这个卑鄙 的阴谋。难道他不会叫保尔提防这个女人吗?如果她原来已 经将保尔握在掌心之中,这样,马蒂亚斯不是会毁了这种统治 权么?生性软弱的人,一旦得到提醒,就会变得固执起来,而且 永不回头。那么,一切都完了!开始讨论婚约的那天,她就指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望利用保尔的软弱,利用婚事已经进行到这种程度,他不可能 就此刹车的心理。否则,她现在早跟别人攀亲了。三个月以前, 保尔如果断掉这门亲事,要克服的困难还不多。可是事到如 今,波尔多全城都知道公证人将障碍铲平已经有两个月了。结 婚预告已经发布。两天以后就应该举行婚礼。两家的朋友以 及为这一节日身着盛装的所有社会人士已经陆续来到。怎么 好宣布一切都延期呢?到那时,人人都会知道破裂的原因。马 蒂亚斯先生百分之百的正直,素有威望,人们肯定更愿意相信 他说的话。本来有不少人嫉妒埃旺热利斯塔家,这回那些冷嘲 热讽的人可要跟他们家作对了!所以,必须作出让步!这些想 法如龙卷风一般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袭来,令人不快,却相当 正确,她的脑袋简直快爆裂了。虽然表面上她还得保持外交家 一般的庄重严肃,她的下巴却象中风病人那样抖动起来。当年 叶卡捷琳娜二世坐在女皇的宝座上,当着宫中众人的面,在类 似的情景下,受到年轻的瑞舆王冒犯时,就是用这样的动作表 现她的盛怒的。这肌肉的抖动,表明她正压抑着刻骨的仇恨, 这是没有惊雷和闪电的暴风雨!索洛内注意到了。此刻,埃旺 热利斯塔太太确实对她的女婿怀着深仇大恨。这种仇恨的种 子是阿拉伯人在两个西班牙的大气中留下来的。Ⅲ “先生,”她俯身对她的公证人耳语道,“你曾经把这叫做 胡扯,可我觉得没有比这更清楚的了。” “太太,请你……” ①两个西班牙指西班牙本土及其殖民地。巴尔扎克的意思是说,这种暴烈 的性格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属于什么民族有关。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先生,”寡妇根本不听索洛内的话,她继续说下去,“就算 我们会谈时你没有发现这些条款会产生什么后果,可是你在 安静的书房里竟然也一点没想到,这倒奇了!这不可能是出于 无能。” 年轻的公证人将他的女主顾拉到小客厅去,一面心中暗 想: “监护人的账目,我可以得到一千多埃居的酬金,婚约一 千埃居,出售公馆我可以赚上六千法郎,一共可以捞到一万五 千法郎,可千万不能搞僵了。” 他关上房门,用办事人那种冷静的目光望了埃旺热利斯 塔太太一眼,对她说: “太太,为了你,我用的心计大概都过了头,你就打算用这 样的词句来酬谢我的效忠尽力吗?” “可是,先生……” “太太,我没有算好赠与的后果,这是真的。不过,如果你 不想要保尔伯爵作女婿,你又何必非同意不可呢?婚约不是还 没签字么?你先大宴宾客好了,我们把签字推迟!宁愿作弄波 尔多全城也不能捉弄自己呀!” “各界人士都已经通知了,在他们面前怎么给事情没办妥 找个理由呢?” “就说巴黎什么地方搞错了,或者说还缺文件,”索洛内说 道。 “那已经买的地呢? “反正玛奈维尔先生以后既不缺婚资,也不愁找不到女 家。” 人间喜剧第五卷 “对,他丝毫不受损失,可我们是全盘皆输了!我们!” “如果对你来说,贵族头衔是这桩婚事的最高目的,”索洛 内接着说道,“那你还可以找到一个便宜点的伯爵嘛!” “不,不行,我们不能这样拿我们的声誉开玩笑!我是上了 当了,先生!整个波尔多城明天都会议论这件事。我们双方可 是郑重其事地作出了承诺。” “你不是希望娜塔莉小姐幸福吗?”索洛内又说。 “对,这一条高于一切。” “在法国,”公证人说道,“幸福不就是在家里说了算么?将 来,她牵着玛奈维尔这个傻瓜的鼻子走,玛奈维尔那么无能, 什么也发现不了。虽然他现在对你加以提防,他将来肯定会相 信他老婆的。她的老婆还不等于你?所以保尔伯爵的命运还 是掌握在你手里。” “先生,如果你说的当真,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我能拒 绝你。”她说,激动得双眼炯炯。 “太太,我们回去吧,”索洛内先生明白了主顾的意思,说 道,“可在任何事情上,你都要好好听我的!你高兴的话,事后 再说我无能好了!” “亲爱的同行,”年轻的公证人回到客厅,对马蒂亚斯先生 说道,“虽然你很精明强干,可是你既没有事先估计到玛奈维 尔先生去世没有留下子女的情况,也没有事先估计到他去世 时只留下女孩的情况。在这两种情况下,长子世袭财产都会导 致与玛奈维尔家提出诉讼,因为到那时 这种事情自会出现;请你千万不要怀疑!Ⅲ ①这是伏尔泰的诗句。 人间喜剧第五卷 所以我认为有必要规定:在第一种情况下,长子世袭财产 归入夫妻之间一般赠与的财产部分;在第二种情况下,长子世 袭财产的设立则归之无效。这一条款只与将来为妻的人有 关。” “我看这一条款完全正确,”马蒂亚斯先生说,“至于批准 的事,必要时伯爵先生定会与司法部谈妥的。” 年轻的公证人提起笔,在婚约的空白处写上了这一可怕 的条款。可是保尔和娜塔莉对此都丝毫没有注意。马蒂亚斯 先生宣读这一条文时,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垂下了眼睛。 “签字吧!”母亲说。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虽然压低了嗓门,依然透露出她非常 激动。她心中刚刚想过: “不,我的女儿不会破产了!破产的是他!我的女儿会占 有姓氏、头衔和财产。娜塔莉发现自己不爱丈夫的话,或者某 一天她无法抗拒地爱上了另一个,发生了这样的事,保尔就要 被赶出法国!那时我的女儿就自由、幸福而又富有了!” 马蒂亚斯先生虽然对分析利害很在行,可是对分析人的 情感却太不在行了。他同意了这个条文,只把它看作是要他当 众认个错,而没有看到那是宣战书。索洛内和他的帮办照看着 娜塔莉签字和在每一份文件上画押,这得费一会功夫。马蒂亚 斯利用这功夫把保尔拉到一扇窗户跟前,把他为了将保尔从 必然破产中拯救出来而挖空心思想出来的条文的奥妙告诉了 他。 “这座公馆的十五万法郎抵押费属于你,明天就抵押出 去,”最后他对保尔说道,“国家债权人名朋上登记的公债,我 人间喜剧第五卷 已经采取措施登在你妻子的名下,在我的事务所里。一切都侍 合手续。不过,婚约还包括首饰结清的价钱,你问问是多少:公 事公办。现在钻石又看涨了,以后还可能跌。因为要购买欧扎 克和圣弗鲁的田产,你可以把什么都变成现钱,以便不动用你 妻子的固定收入。所以,伯爵先生,决不要不好意思。手续办 好了就要求付第一笔钱,是二十万法郎,把首饰的钱用在这上 头好了!第二批付款,你可以用埃旺热利斯塔公馆的抵押费, 长子世袭财产的收入会帮你付清余下的数目。如果你有勇气, 三年之内只花费五万法郎,就能收回你现在欠的二十万法郎 债务。若是在圣弗鲁的多山部分种植葡萄,那么你在圣弗鲁的 收入会增加到两万六千法郎。你在巴黎的公馆还不计算在内, 光是长子世袭财产一项,某一天就可以值五万利勿尔年收入, 那就是我见过的最了不得的一份长子世袭财产了。这样,你就 结了一门上好的亲事。” 保尔十分动情地握住老朋友的手。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这 时正好走过来将笔递给保尔,这一举动自然没有逃过她的眼 睛。在她看来,她的怀疑已成了事实,于是她以为保尔和马蒂 亚斯两人早有默契。她只觉得充满愤怒和仇恨的股股热血如 潮涌一般冲击她的心房。有这句话也就够了。 马蒂亚斯仔细核实了是不是每一个附注上都画了押,是 不是三个签约人都在每一页的下面写上了他们名字的缩写、 画了押。然后他先望望保尔,又望望他的岳母,却不见他的顾 主问及首饰的事。于是他说道: “我想交出首饰的事不会成为问题,你们现在是一家人 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玛奈维尔负责了结监护人账目,又不知道谁活着谁先 死,由太太把首饰拿出来,可能更合乎规定一些,”索洛内说 道,此刻他似乎觉得有机可乘,挑动岳母与女婿相斗。 “哈哈,母亲,”保尔说,“这么办不成了对咱们的侮辱了 么!sumn]um jus,summaⅫuria,Ⅲ先生!”他对索洛内说。 “我呀,”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本来就心怀仇恨,她觉得马蒂 亚斯拐着弯儿问她要首饰,是故意侮辱她,她说道,“你若是不 要那些首饰,我就把婚约撕了!” 她怒气冲冲地走了。这种带有血腥味的狂怒,大有希望将 世上的一切都摧毁的味道。无能的人又会把这种狂怒推到疯 狂的程度。 “看在上天的份上,你就把首饰拿走吧,保尔!”娜塔莉俯 耳对他说,“我母亲生气了,今天晚上我就会知道她为什么生 气。然后我告诉你,咱们再叫她消消气。”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把耳环和项链留下,只叫人将埃利· 玛古斯估价为十五万法郎的宝石送来。她很为这第一次搞电 而自呜得意。马蒂亚斯先生和索洛内先生虽然办理继承遗产 事务时,经常看到各家的首饰,这一次,他们端详着一盒一盒 的首饰,也为首饰的精美而大叫失声了。 “伯爵先生,你在嫁奁问题上可一点亏也没吃,”索洛内说 道,弄得保尔涨红了睑。 “确实,”马蒂亚斯说,“这些首饰足够支付买进土地的第 一批款子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外加订婚约的费用,”索洛内说。 仇恨也象爱情一样,一点点小事就能使其滋长,什么事都 行。你总觉得自己爱的人不会做任何坏事,同样,你总觉得你 恨的人不会做任何好事。保尔十分不好意思,这也完全可以理 解。他想把首饰留下,不知把首饰盒子往哪儿放才好。若是能 把这些东西从窗子扔出去,就好了!他这样客气,埃旺热利斯 塔太太却认定是装腔作势。她见保尔那尴尬的样子,反而两眼 圆睁紧紧钉住他,似乎对他说:“拿走好了!” “亲爱的娜塔莉,”保尔对他未来的妻子说道,“你自己把 这些首饰收好吧!这是你的,我送给你了。” 娜塔莉将首饰放进半边靠墙的蜗形脚桌子抽屉里。这时 人声鼎沸,车马喧闹,旁边客厅里已宾客满堂,娜塔莉和她的 母亲非露面不可了。盛大的J夫舆开始了。 “你利用蜜月的机会将首饰卖掉吧!”老公证人临走的时 候对保尔说。 人们在等待着发出开始跳舞的信号,大家嘁嘁喳喳谈着 这桩婚事,有几个人对两位新人的前程如何表示疑虑。 “确实完了么?”城中一位最重要的人物向埃旺热利斯塔 太太问道。 “要念的、要听的文件那么多,搞得我们来迟了。不过,这 也情有可原吧!”她回答道。 “我呀,我什么也没听见,”娜塔莉说着抓住保尔的手准备 第一个起舞。 “这两个年轻人都是爱花钱的主,那个当妈的也决不会阻 拦他们,”一个老太太说。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可他们设立了一项每年收入五万利勿尔的长子世袭财 产呢!”有人又说。 “真的?” “我看见好心的马蒂亚斯先生刚刚走过去,”一位法官说, “如果是这样,肯定是这位好好先生打算拯救这个家族的前 程。” “娜塔莉太漂亮了,肯定爱俏得要命,”一位少妇说,“我可 不敢担保,结婚两年,玛奈维尔在家里不成个受气包才怪呢!” “那么豌豆花就要搭架喽?”索洛内先生回她一句。 “别的东西不行,非这个大长竿子不可,”Ⅲ一位少女说 道。 “你不觉得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满睑不高兴吗?” “亲爱的,你叫她怎么能高兴呢?刚才有人告诉我,说她勉 强保留了两万五千利勿尔的年金,对她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亲爱的,受穷呗!” “就是,为自己的女儿她把自己都剥光了。玛奈维尔先生 的要求可也……” “太过分了!”索洛内先生说,“可是他将来会是法兰西贵 族院的议员呢!摩冷古家,代理主教帕米埃会给他当保护伞。 他是属于圣日耳曼区的人。” “嗨!圣日耳曼区接待他,如此而已,”曾经想要他当女婿 的一位妇人说道,“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是商人的女儿,自然不 会为他打开科隆数士会议的大门!”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她是卡萨-_雷阿尔公爵的外孙女呢!” “那是从母系说!” 该说的话很快就说完了。打牌的开始打牌,少女和小伙子 们跳起舞来。上了夜宵。到了拂晓,晨光微熹窗户发白的时候, 节日的喧闹才平静下来。保尔最后一个走。埃旺热利斯塔太 太向他告别之后,上楼来到女儿的卧房。她自己的卧房已被建 筑师占用去扩大晚会的场地了。虽然娜塔莉和她母亲都十分 困倦,两人单独相对时,还要说上几句话。 “喂,亲爱的妈妈,你怎么啦?” “我的天使,今天晚上我算知道母亲疼爱儿女可以到什么 地步了。你对这些事一点也不懂,你一点也不知道刚才人家怎 样怀疑我的正直。最后我还是忍气吞声了,因为这关系到你的 幸福和我们的声誉。” “你是说那些首饰吗?这可怜的小伙子,他都哭了。他没 要,首饰都在我这儿。” “睡觉吧,亲爱的孩子。等醒过来我们再谈正事,因为,”她 叹了一口气说道,“咱们之间也要办事了,现在,你我之间已有 了一个第三者。” “啊,亲爱的妈妈,保尔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障碍,妨碍我们 的幸福,”娜塔莉说着便进入了梦乡。 “可怜的小丫头,她还不知道这个人刚才已经叫她破产 了!” 上了年纪的人最终总是饱受吝啬之苦。埃旺热利斯塔太 太这时也为首次出现的吝啬念头所左右。她打算为自己的女 儿把埃旺热利斯塔先生留下的财产恢复起来。她觉得此事关 人间喜剧第五卷 系到她的声誉。直到那时为止,她对于金钱毫不在乎,任意挥 霍。可是此刻,对女儿的爱又使她成了精明强干会算计的人。 她的本金有一部分已买了公债,那时约值八十万法郎。现在她 打算把另外的本金也投出去生利。一种激情往往能在转眼之 间改变人的性格:信口开河的人会变成外交家,懦夫会变成勇 士。仇恨使挥金如土的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变成了吝啬电。财 产可以为复仇计划效劳。现在这复仇的计划还轮廓不清,比较 模糊,但即将考虑成熟。她心中暗想:“明天再说吧!”便进入了 梦乡。睡梦中,她的头脑对这些想法大概又进行了反复思考, 使之更加明确、连贯,为她准备了主宰保尔生活的手段,向她 提供了全盘的计划。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开始实施这个计划了。 这种睡梦中进行思考的现象至今尚无人作出解释,但是这种 效果对思想家来说,是十分常见的。 不时困扰保尔的忧烦,虽然为筹备这盛大的晚会而被驱 散,但是当他一人独处或躺在床上的时候,那些念头就又来折 磨他。 “没有好心的马蒂亚斯,”他心想,“可能我就上了我岳母 的当了!这怎么能叫人相信呢?是什么利害关系驱使她骗我 呢?我们不是应该将财产合在一处共同生活吗?算了,又何必 担忧呢?几天之后,娜塔莉就是我的妻子了,我们的财产已经 完全确定,什么都不能把我们拆开。随它去吧!不过我要小心 提防。若是马蒂亚斯不幸而言中,那么,不管怎么说,我并不是 非把岳母带过来不可!” 在这第二战役中,保尔的前途已经完全改观,可是他自己 还不知道。随着他结婚而过来的两个人当中,最精明强干的一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个已经变成了他的主要敌人,并且考虑怎样将自己的财产与 保尔的财产分离。克里奥尔性格使他的岳母与别的女人大不 相同。保尔看不出这种区别,他还不大能猜想出其岳母的老谋 深算。克里奥尔女人天性很特别,从智力方面说,她与欧洲有 联系;从感情强烈甚至不侍合逻辑来说,她与热带有关;从她 既能作恶也能行善,既能忍受恶也能忍受善的那种冷漠、毫不 在乎来说,她又与印度Ⅲ相关联。这倒是相当迷人的天性,但 也是危险的天性,正象一个孩子,如果无人照看也很危险一 样。这种女人也象孩子一样,想一下子无所不有;象孩子一样, 为了煮一个鸡蛋,可以把房子烧了。在骄奢淫逸的生活中,她 什么都不考虑;一旦热情进发,她什么都想得出来。她自摇篮 时期起,便生活在黑人的包围之中,她的性格中有黑人的那种 恶毒,也象黑人那样幼稚。象黑人和孩子一样,她会执着地要 一件东西,而且欲望越来越强烈,而且可以把这种想法酝酿很 久才表现出来。这是长处和短处构成的奇异的组合,西班牙的 才具在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身上强化了这种奇异的组合,法兰 西的彬彬有礼又在这奇异的组合上涂上了光滑的彩釉。她的 这种性格由于幸福而沉睡了一十六年,后来又被生活琐事所 占据。首次遇到的仇恨向她揭示出自己的力量,于是,这种性 格苏醒过来,象大火一样燃烧起来,在生命的某一时刻,在这 女人失去了自己最珍贵的感情,并需要一个新的因素为她处 心积虑的活动提供营养的时刻,这种性格便大放异彩了。娜塔 莉有三天还要留在她母亲的影响之下呢!吃了败仗的埃旺热 ①指西印度群岛。 人间喜剧第五卷 利斯塔太太却觉得只有一天了,那是一个女儿与她母亲一起 度过的最后的一天。娜塔莉和她的丈夫已注定要一起穿过巴 黎社交界的荆棘丛和大路。这个克里奥尔女人只要说一句话, 就能影响他俩的一生,因为娜塔莉是盲目相信母亲的。出一个 主意,在这样具有偏见的头脑里,会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啊!一 句话就可以决定整个前程!任何法舆、任何人间的机构都不能 防止一句话杀人的道德罪。这正是社会司法机关的缺欠。这 也正是上层社会的风习与下层民众的风习之间的区别:一个 坦率,另一个虚伪;一个用刀子,另一个用语言或思想的毒汁; 对一个的惩罚是死刑,对另一个则不加惩处。 第二天近午时分,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正在娜塔莉的床沿 上半卧着。醒来的时候,母女二人又谈起她俩共同生活时的幸 福回忆,极尽相互爱抚、温存之能事。她们共同生活过程中,从 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睦来破坏她们感情的和谐、想法的默契 以及享乐上的相互照应。 “可怜的亲爱的小姑娘,”母亲流着真情的眼泪一再说道, “你在家一直是说一不二的,可是明天晚上你就要属于一个男 人,对他必须俯首帖耳。一想到这些,我怎么能不难过呢?” “噢,亲爱的妈妈,你说对他要俯首帖耳么!”娜塔莉情不 自禁象拨浪鼓一般摇摇脑袋,表现出可爱的顽皮劲。“你为什 么笑?”她又说下去,“你的各种心血来潮的要求,我父亲不是 一直满足你的么?为什么呢?因为他爱你。人家不是也爱我 么,嗯?” “对,保尔对你是怀着爱情。可是一个已婚妇女若是不当 心,没有什么比夫妻恩爱消散得更快了。一个妻子对她丈夫影 人间喜剧第五卷 响如何,取决于结婚之初,一定得给你出些好点子。” “你不是和我们一起过么……” “可能,亲爱的孩子!昨天舞会上,我对咱们结的这桩亲事 有什么危险进行了许多思考。你应该通过一些小事慢慢建立 起妻子的威信。我在场会对你有害无益,如果这些小事人家都 归结为我的影响,你的家岂不变成了地狱?象我这么傲气十足 的人,你丈夫头一回大胆皱皱眉头,我还不立刻走出家门?与 其有一天我要走出家门,我的意思,还不如干脆不进这个家门 的好。你丈夫要是害得咱俩不和,那我是不会饶恕他的。相反, 这个家由你当家作主的话,你丈夫之于你就相当于你父亲之 于我,就无需担心这种祸事了。象你这样年轻、不懂事、心肠又 软的人,这种策略会使你为难,可是你一定要在家中成为绝对 的君主,你的幸福要求你如此行事。” “妈妈,那为什么你刚才说,我对他应该俯首帖耳呢?” “亲爱的小丫头,一个女人要说了算,就必须摆出丈夫要 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的样子。不知道这个的话,一次不合时宜 的反抗,就可能将你的前程葬送。保尔是个意志薄弱的小伙 子,他可能听凭一个朋友支配,甚至说不定会落入另一个女人 的掌心,他们会叫你受他们的影响。你要叫他听你的,才能防 止这些苦恼。与其叫他受制于别人,叫他受制于你岂不更好?” “那当然,”娜塔莉说道,“我只会希望他幸福。” “亲爱的孩子,我只想到你的幸福,而且希望在这么重要 的事情上,在将要遇到的暗礁中,你不要丢了指南针。作娘的 这么想,也是正常的。” “可是,亲爱的妈妈,我们两人一起不就力量大了么?不仅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可以呆在他身边,而且无需害怕你似乎很害怕的皱眉头。保尔 是爱你的,妈妈。” “嘿嘿!恐怕他怕我更胜过爱我吧!今天我要对他说,我 让你们到巴黎去,我不去。你到时候好好观察观察他!你会看 到,尽管他要极力掩饰,还是会喜形于色的!” “为什么呢?”娜塔莉问道。 “为什么吗?亲受的孩子,我说的错不了,就象金口圣约 翰Ⅲ一样。这话我要亲口对他说,而且当着你的面对他说。” “若是我提出我结婚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不离开你呢?” “我们分手已成必然,”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接着说道,“还 有好几种考虑改变了我将来的生活。我已经破了产。你们会 在巴黎过上最最令人瞩目的生活。我在那儿想过得象个样的 话,就不能不把我剩下的这点钱财全部花掉。我在朗斯特拉克 生活,还能照应你们的财产,而且努力节酋,恢复我的财产。” “你?妈妈,你能节酋?”娜塔莉不无讥讽地大叫起来,“你 不是已经成了老奶奶么!你怎么能因为这样的理由离开我呢? 亲爱的母亲,你可能觉得保尔有些侵,可他是世界上最不计较 钱财的人……” “嘿!”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回答道,那语调里包含着一肚子 的不满,叫娜塔莉听了心慌意乱,“这个么,通过讨论婚约,可 叫我多了一个心眼,也叫我产生了怀疑。不过,亲爱的孩子,你 不用担心,”她说着,搂住女儿的脖子,将女儿拉到自己身边亲 ①金口圣约翰即约翰·克利索斯通(340 407),曾担任君士坦丁堡主教 以雄辩著称。 人间喜剧第五卷 吻,“我不会叫你长期一个人过日子的。等我回到你们中间再 不会引起不快,保尔也看明白了我的为人的时候,咱们就会恢 复那小小的幸福生活,晚上聊天……” “妈妈,没有你的妮妮Ⅲ,你怎么能生活呢?” “能行,亲爱的天使,因为我是为你而生活。一想到我是在 尽自己的义务,给你们两人的财产带来好处,我那作母亲的心 难道不会永远感到满足么?” “可是,亲爱的可爱的妈妈,我就要一个人和保尔到那边 去么?我怎么办呢?各种事情会怎么样?什么事我应该做,什 么事我不应该做呢?” “可怜的小姑娘,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在第一个战役就把你 丢下不管么?我们要象一对情侣那样每个星期互相写三封信。 这样我们就会一个人不断地留在另一个人心中了。你遇到的 事,我无不知晓,我要保护你免遭任何不幸。再说,我总也不来 看你们的话,也会显得太可笑,那不等于叫你丈夫失去人望 么!所以我每年总是会在巴黎你们家过上一个月、两个月的。” “那我就一个人,我就已经一个人和他在一块了么?”娜塔 莉恐惧万分地打断她母亲的话说道。 “你不应该作他的妻子么?” “我很愿意,可是,你是想叫我父亲怎么着就怎么着的,你 懂得其中的奥秘,至少你要告诉我,我应该如何行事。我一定 言听计从。”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亲了亲娜塔利的额头。这个请求,她正 ①妮妮是娜塔莉的爱称。 人间喜剧第五卷 求之不得呢! “孩子,我给你出点主意,可是你要见机行事。男人跟男人 不一样。从道德上说,这个男人与那个男人相比,那不相似之 处简直比狮子与青蛙之间还要大。明天你会碰到什么事,我今 天怎么能知道呢?所以我现在只能就你行事的总体给你出些 笼统的主意。” “亲爱的妈妈,你知道的事,快点全都告诉我吧!” “首先,我亲爱的孩子,已婚妇女必须把丈夫的心留住,她 们失败的原因……”她说道,紧接着下面加了一句解释,“留住 他们的心或者控制他们,是一回事。好,夫妻不和的主要原因 就在于两人一天到晚厮守在一起。这种事过去不存在,而是随 着家庭的怪癖进入这个国度的。自从法国发生革命Ⅲ以来,小 市民风习侵入了贵族家庭。这个灾难是他们的一个作家造成 的。这个作家名叫卢梭,是个恶毒的异端分子,脑袋里全是反 社会的思想,他能把最不合理的事给说得头头是道。怎么说 的,我也不知道。他认为,凡是妇女皆有同样的权利,同样的才 具;从社会来说,人应该服从天性。好象一个西班牙高等贵族 的妻子,好象你我这种人与一个平民妇女有共同点似的。而且 从那以后,体面的妇女也自己奶孩子,带女儿,留在家里操持 家务。这样,生活就复杂了,以致几乎不可能有什么幸福,因为 两人性情相投,就象我们两人性情相投,能象朋友一样在一起 生活的事,是少有的例外。子女与父母天天接触,也不比夫妻 间天天接触危险性小。时时厮守在一起,爱情能坚持下来的人 ①指一七八九年的革命。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不多,这种奇迹只能算在上帝头上。在保尔和你之间设上社交 的藩篱吧,参加舞会,上歌剧院吧!你要上午出去散步,晚上在 外面吃饭,多多去拜访人家,不要多给保尔在一起的时间!采 取这么一套作法,你的身价定然毫无损失。两个人之间只有感 情而打算白头偕老时,肯定不久就要走投无路。而且冷漠,厌 倦,厌恶很快就会来到。一旦感情枯萎,还有什么办法呢!你 一定要清楚地知道,熄灭了的爱情只会被冷漠或蔑视所代替。 所以你要让他觉得你青春常在,让他总是觉得你新鲜。他使你 厌烦,这种事可能会发生,但是你必须永远不令他厌烦。善于 适度地厌倦正是形成各种权力的一个条件。你绝对不能用照 应财产和照管家务的办法来使幸福变换花样。如果你不叫丈 夫分担你忙碌的社交活动、不引他高兴的话,你们就会陷入最 可怕的死气沉沉之中。那时,爱情的spleellⅢ就开始了。可是, 谁引我们高兴,或者谁使我们幸福,就会总是爱谁。给予幸福 还是得到幸福,这是女性行为的两大体系,这中间隔着一条鸿 沟。” “亲爱的妈妈,我听你的,可是我不明白。” “如果你爱保尔爱到他想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的地步, 如果他确实给了你幸福,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你不会当家作 主,世界上最好的告诫也毫无用处。” “这倒清楚了一些,可是我学了规则,还不能运用,”娜塔 莉笑着说,“我已经有了理论,实践的机会会来到的。” “我可怜的妮妮,”母亲想到女儿就要成婚,不禁流下发自 ①英文:忧郁,消沉。 人间喜剧第五卷 内心的泪水。她将女儿搂在怀里,又开口道:“你会遇到一些 事,叫你牢记不忘的。总之,”她停顿了一下,母女二人充满友 情地拥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她又开口道,“我的娜塔莉,你一 定要明白,正象男人有他们的使命一样,我们作为女子,每个 人也都有自己的使命。因此,一个女人生来就是要当一个时髦 女郎,一个可爱的女主人的,正象男子生来要当将军或诗人一 般。你的使命就是讨人喜欢。再说你所受的教育也造就了你 要去参加社交。如今的女人,应该培养她们进沙龙,正象往昔 培养她们呆在闺房中一样。你天生不是当家庭主妇的,也不是 当总管的。你生孩子的话,我希望不要刚一结婚就生,破坏了 你的身段。举行结婚仪式以后一个月就怀孕,实在没有比这更 小市民气的了。而且这首先就证明丈夫并不特别爱我们。婚 后两、三年再生孩子的话,那么,自有女管家和家庭教师把他 们拉扯大。你呀,当一个标志家庭奢华和享乐的贵妇吧!但是 你只能在迎合男人自尊心的小事上表露出你胜人一筹,而在 大事上你可能学到的过人本领,可要藏而不露。” “你真吓死我了,亲爱的妈妈,”娜塔莉大叫起来,“这些训 戒,我怎么记得住呢?我这么莽撞,这么幼稚,怎样才能做到事 事盘算得当,三思而后行呢?” “亲爱的小丫头,我今天只是对你说说,日后这些你都会 学到的,只是要以惨痛的过失,以行为失检为代价才能换取亲 身的体验,而那些过失可能会使你遗恨终身,给你的生活带来 忧烦。” “从何处着手呢?”娜塔莉幼稚地问。 “本能会指引你,”母亲又说道,“此刻,保尔想得到你,远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远胜过他爱你。由欲望产生的爱情是一种期望,随着欲望的满 足而来到的爱情才是现实。亲爱的,你的威力正要表现在这 里,整个问题的症结皆在于此。哪个女人在结婚的前夜不为人 爱恋呢?结婚之后仍为人爱恋,你才会永远为人所爱。保尔是 个意志薄弱的人,他很容易习惯成自然。他向你让步一次的 话,以后就会总是向你让步。一个为丈夫热烈向往的妻子提什 么要求都可以。我见过许多女人,她们根本不了解我们占统治 地位的最初时刻有多么重要,把这段时间用去干蠢事,干毫无 意义的侵事。这种荒唐事,你可不要干!丈夫最初的激情所赋 予你的那种威望,你一定要好好利用,叫他养成对你服服帖帖 的习惯。要叫他让步,你要挑那最不讲道理的事儿,以便通过 让步的程度来衡量你的权势达到了什么程度。叫他高高兴兴 去做一件十分有道理的事,那算什么本事啊?那他服从的难道 是你吗?卡斯蒂利亚的一句谚语说得好:斗牛要得胜,必抓牛 犄角;Ⅲ一旦它发现自卫也好,挣扎也好,都毫无用处,它就算 被制服了。你的丈夫若为你干下蠢事,你就控制住他了。” “天哪!为什么有这么多说道呢?” “因为,我的孩子,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丈夫也不是随便什 么男人。所以,不论在什么事情上,决不要作把别人当作知己 那种荒唐事。不论言也好,行也好,总要谨慎,克制。你甚至可 以表现得冷淡,不会有什么危险,因为这种态度可以任意改 变,而爱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可就过头了。亲爱的,在这世界上, 女人惟有跟丈夫是一点也不敢放肆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要 ①意为迎难而上,从难入手。 人间喜剧第五卷 保持自己的尊严,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你的妻子不应该 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你的妻子不能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这 些话是最大的法宝。女人的一生就在‘我不愿意!’和‘我不 能!’这两句话里。‘我不能!’是弱者抵挡不住的理由,尽管这 弱者也睡觉,也哭泣,也引诱别人。‘我不愿意!’才是强者的理 由。女性的力量这样便充分显示出来了。所以,这句话只有在 重要的场合才能用。一个女人怎么使用、怎么解释、怎么变换 这两句话,更是成败的关键。这些统治办法似乎都包含着争 辩,但是有一个办法比这些都好。亲爱的,我呀,我是用信念来 统治的。你丈夫相信你的话,你就什么都可以干。要使他产生 这种如宗教信仰一般的信念,必须使他确信你理解他。你不要 以为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一个女子什么时候都可以向一 个男子证明她爱他,但是要叫他承认他为人所理解,这就比较 难了。我应当什么都告诉你,我的孩子,因为对你来说,会出现 各种复杂情况的生活,两个人的意志应该协调的生活,明天就 要开始!你确实想到这种困难了么?要把你们两个人的意志 协调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使家中只有一个意志。许多人认 为一个女人这样调换角色会惹祸。可是,亲爱的,这样,女人就 成了左右大事的主人,而不是被动地承受了,这一利便足以补 偿一切可能产生的弊!” 娜塔莉亲吻了母亲的双手,在手上洒下了感激的泪水。象 那些肉体的激情一点也激发不了精神上的热情的女子一样, 她突然领悟了这门高级女性策略的意义。娇生惯养的孩子即 使面对最过得硬的理由也不认输,仍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要 求。娜塔莉与这些孩子十分相似,孩子直观的逻辑又使她找到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了一个个人的理由,她又旧话重提了: “亲爱的母亲,”她说道,“前几天你还大讲特讲你一个人 就能照管保尔的前程,为此需要作准备,现在为什么你又改变 了主意,就这样扔下我们不管了呢?” “因为那时候我对我的义务的范围和我欠债的数字都不 清楚,”母亲说道,她不愿道出自己的秘密。“再说,从现在起不 出一、两年,关于这个问题,我会给你答复的。保尔就要来了, 咱们穿好衣服吧!你一定要象讨论这个生死攸关的婚约那天 晚上那样温柔妩媚,可亲可爱,知道吗?因为今天事关拯救咱 家的剩余财产和送你一件东西的问题。我对这件东西十分依 恋,简直达到了迷恋的程度。” “什么东西?” ‘lDiscreto.” 保尔四点左右来到。他上前与岳母交谈的时候,睑上极力 显出亲切、潇洒的神情,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仍从他额头上见到 团团阴云。一夜的斟酌和醒来以后进行的思考使他额头上阴 云密布。 “肯定是马蒂亚斯说什么了!”她心中暗想,一面打定主意 一定要把老公证人的工事摧毁。“亲爱的孩子,”她对保尔说, “你把首饰留在小桌里。说老实话,这些东西差点在我们之间 酿成不快,我再也不愿意看见。再说,正如马蒂亚斯指出的那 样,必须将这些首饰卖掉,以便为你买进的土地支付第一批款 子。” “这些首饰已经不属于我了,”保尔说道,“我已经送给娜 塔莉,为的是你看见她佩戴这些首饰,就会忘记这些东西曾经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使你难过。”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拉住保尔的手,强忍自己感动的泪水 亲切地与他握手。 “你们听着,我的好孩子们,”她望着娜塔莉和保尔说道, “如果是这样,我要跟你们做一桩生意。我势必要卖掉我的珍 珠项链和耳环。对,保尔,我的财产,一个苏我也不愿意把它变 成终身年金,我忘不了我欠你多少钱。可是,说老实话,要卖掉 Dis凹eto我实在舍不得,我觉得那简直是一场灾难。这颗钻石 上有腓力二世的绰号Ⅲ,这颗钻石点缀过他那王公之手。这是 一颗有历史意义的宝石,阿尔伯公爵抚摸它足足有十年时光, 这宝石就镶在他剑柄的圆头上。不,这不能卖。埃利·玛古斯 给我的耳环和项链估价为十万法郎以上。为了履行对我女儿 许下的诺言,我已经交给你们一批珠宝。拿那些珠宝来跟这耳 环和项链换吧!你们是占便宜的,不过,这对我又有什么坏处 呢!我是不计较物质利害的。这样,保尔,用你的积蓄,你闹着 玩似的就一颗钻石一颗钻石地给娜塔莉做成冠冕形发饰或者 穗状钻石串了。你的妻子就会有灿烂夺目的钻石首饰,从中得 到真正的享受,而不是只有那些廉价的新奇的首饰,那些只有 在小家碧玉中才流行的小玩意了。卖就卖吧,可是,既卖掉了 这些老古董,又在本家中保留了这些精美的宝石制品,不是两 全其美吗?” “可是,母亲,那您呢?”保尔问道。 “我嘛,”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回答道,“我什么也不再需要 ①腓力二世的绰号为El Discreto,意为“审慎”或“克制”。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了。对了,我就要去朗斯特拉克给你们当佃农。我应该在这里 把我剩下的财产处理完毕,在这个节骨眼上,到巴黎去,不是 发疯吗?为我的外孙、外孙女,我变得吝啬了。” “亲爱的母亲,”保尔十分激动地说,“我应该同意这样交 换而无需结清差额么?” “我的上帝!难道你们不是我最珍贵的财产么?我坐在炉 边心里想着:娜塔莉今天晚上来到贝里公爵夫人家舞会上,光 彩夺目!她颈上戴着我的钻石项链,耳上戴着我的耳环,对镜 自顾,感受到自尊心得到满足的小小快感,这种快感会使一个 女人快活,讨人喜欢,对她的幸福起着多么大的作用!你们不 觉得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对我来说,也是幸福么?自尊心受伤, 是叫女人最难受的了!在任何地方,我从来没见过一个衣着寒 酸的女人和蔼可亲、心情愉快的。好啦,秉公办事吧,保尔!我 们从爱的对象身上比从我们自身得到更大的享受。” “我的上帝啊!马蒂亚斯想说明什么来着?”保尔想道。 “好吧,妈妈,”他低声说道,“我同意了。” “我,我真感到不好意思,”娜塔莉说。 正在这时,索洛内来到。他向自己的主顾宣布了一个好消 息:在他认识的作投机买卖的人当中,他找到了两个建筑工程 承包人。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的公馆对这两个人很有吸引力,因 为公馆中花园很大,可以进行修建。 “他们给价二十五万法郎,”索洛内说,“若是你同意的话, 我可以叫他们给三十万。你的花园面积有两阿尔邦呢!” “我丈夫一共花了二十万,所以,我同意,”她说,“不过请 你为我保留家具,大镜子……” 人间喜剧第五卷 “啊!”索洛内笑着说,“你真会作生意。” “唉!不这样怎么行呢!”她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已经知道,有很多人要前来望你们的夜半弥撒呢!”索 洛内说,他发现自己在场实为多余,便起身告辞。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一直将他送到最外面一间客厅的门 口,附在他耳边说道:“我现在已经有了大约值二十五万法郎 的首饰。若是卖房子的钱里面有二十万法郎归我,我就能筹集 到四十五万法郎的资金。我想充分利用这笔资金,这件事就全 靠你了。将来,我很可能留在朗斯特拉克。” 年轻的公证人满怀感激地亲吻了他的主顾的手。寡妇的 语气使索洛内相信,他们之间由利害关系牵线的这种结合,即 将进一步向前发展。 “你可以指望我,”他说,“我一定给你找到商品投资的地 方,让你既不担一点风险,又可以获巨额利润……” “明天见,”她说,“你和吉亚斯侯爵先生是我们的证婚 人。” “亲爱的母亲,”保尔说,“为什么你不肯到巴黎去了呢?娜 塔莉在跟我怄气,好象你是因为我才作出这一决定的。” “我确实考虑到这些,我的孩子们,我去了说不定会碍你 们的事。你们会觉得不论做什么事,都必须把我当作第三者摆 进去,可是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想法,我可能会不知不觉地与 你们意见相左。你们自己去巴黎吧!我从前控制着娜塔莉,那 是甜蜜的制约。她现在成了玛奈维尔夫人,我不愿意继续对她 进行这种统治了,应该把她完完全全让给你。你明白了吗?保 尔,我和她之间有些习惯,必须打破。我的影响应该给你的影 人间喜剧第五卷 响让位。我希望你爱我,也请你相信在这个问题上我比你想象 的更为看重你的得失。女儿疼爱妈妈,年轻的丈夫早晚会嫉妒 的。这些人也可能是有道理的。待到你们结合得很紧密,爱情 将你们的心灵熔为一体的时候,我亲爱的孩子,你再看见我出 现在你们的家里,就再也不会担心会有什么令人不快的影响 了。我熟悉人世,深知种种人和种种事。作母亲的盲目的爱, 使女儿、女婿对老太太都无法忍受,使小夫妻闹翻的事,我见 过的多了。老人的疼爱常常是过于琐碎,叫人厌烦的。如果我 去巴黎,可能我还不会悄悄引退。我有一个弱点,就是自以为 还有几分姿色,有些阿谀奉承的人也想要向我证明我还可爱, 这样我也许会有一些叫人为难的奢望。算啦,就叫我为你们的 幸福再作出一项牺牲吧:我已经把我的财产给了你,好,我现 在再把我作为女人的最后的虚荣也交出来。你那位马蒂亚斯 老爹年纪大了,不能照应你的财产;我呢,我自荐给你当总管, 我给自己找些活干,老年人早晚都要干这些事的。必要的时 候,我到巴黎来给你的壮志宏图助上一臂之力。好啦!保尔, 说实话吧,我这个决定对你合适不,你说?” 保尔根本不想同意,但是能自由自在,他实在太高兴了。 对他岳母的性格,从前老公证人在他心中挑起种种怀疑。他岳 母这一席谈话,使这些怀疑顿时烟消云散。埃旺热利斯塔太太 拾起话头继续谈下去,仍然是这种口气。 “我母亲说得对,”娜塔莉观察到保尔的面部表情,心中暗 想,“他知道我要和母亲分开,很开心呢!为什么呢?” 这个为什么难道不是相互不信任的第一个问号么?不是 使母亲的种种教导具有无上的权威了么?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有些人的性格就是这样,他们只根据一件事实,就相信了 别人的友情。对这种人来说,西风会很快带来乌云,北风也会 很快将乌云吹散。他们只见其果而不究其因。保尔就是这种 从根本上说来既轻信,又没有坏心,同时又毫无先见之明的 人。他的弱点在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他心地善良,崇尚为善,而 不是意志薄弱。 娜塔莉在那里沉思默想,心中悲伤,因为没有她母亲她无 法生活。爱情使人产生一种自呜得意的情绪,保尔怀着这种情 绪,对她未来的妻子这种郁郁寡欢加以嘲笑。他心中暗想,新 婚的快乐和到巴黎去锻炼锻炼会使这种忧郁心情烟消云散 的。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见保尔已经相信了她,快乐之情溢于言 表,因为报复的首要条件就是要将真情隐去。表露出来的仇恨 是无能的。这克里奥尔女人已经向前迈出了两大步。首先,她 的女儿已经有了一件要保尔花二十万法郎的漂亮首饰,而且 保尔肯定还要使这件首饰更为完整。其次,她让这两个孩子自 己去应付一切,除了他们那不合逻辑的爱情以外,就没有给他 们什么指点。她就这样背着女儿为自己的复仇进行准备。她 的女儿早晚会成为她的帮凶的。娜塔莉会不会爱保尔?这还 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会使她的计划有所 改变,因为她确实真心真意地爱自己的女儿,不会不尊重女儿 的幸福。这么说来,保尔的未来仍然取决于他自己。他叫人爱 上他的话,他就能得救。 第二天,全家人和四位证婚人一起度过了一个晚上。埃旺 热利斯塔太太请几位证婚人吃饭,这是履行结婚的法律手续 之后那种时间持续很长的晚宴。到了夜半时分,新婚夫妇和朋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友们来到教堂听结婚弥撒,在场的有百十来个看热闹的人。半 夜举行婚礼总是使人的心灵感到不吉利。白昼的光明是生命 和欢乐的象征,人的心灵正好对生命和欢乐难以预料。请你问 问最勇猛无畏的人,为什么在夜间他心头冰冷?为什么黑暗而 寒冷的教堂穹顶使他心烦意乱?为什么脚步声使人恐惧?为 什么人们特别注意灰林鹗和猫头鹰的叫声?虽然没有任何叫 人发抖的原因,可是每个人都要浑身发抖,黑暗这死亡的形象 使人忧伤。娜塔莉因为与她的母亲分离而流着泪。进入一种 全新的生活时揪住人心的各种疑惑,此刻正在折磨着她。在这 新生活中,纵然有最有力的幸福保证,但也有千百个陷阱,女 子会跌进去。她浑身发冷,不得不给她穿上大衣。埃旺热利斯 塔太太的态度,新婚夫妇的态度,在祭台周围衣着华丽的人群 中引起了议论。 “索洛内适才对我说,新婚夫妇明天早晨动身去巴黎,就 他们俩走。”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大概去和他们一起过。” “保尔伯爵已经把她甩了。” “这可大错特错了!”吉亚斯侯爵夫人说:“向自己老婆的 母亲关上大门,岂不等于给一个情夫敞开大门?一位母亲会起 什么作用,他怎么不知道呢?” “他对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可无情无义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卖掉了自己的公馆,就要去朗斯特拉克度日了。” “娜塔莉看样子很伤心。” “新婚的第二天就上路,若是你,你高兴吗?” “这真叫人不痛快。”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来了倒很高兴,”一位妇人说道,“来证实一下是否有 必要用偌大的排场、传统的J夫宴来点缀婚礼,因为我觉得这些 都没有任何意义,都非常凄惨。你若是愿意我把我心里想的全 告诉你,”她俯耳对她身旁的一个男子说道,“我就要说,我觉 得这桩婚事不合适。” 埃旺热利斯塔太太叫娜塔莉上了自己的马车,亲自将娜 塔莉送到保尔伯爵家中。 “那么,妈妈,一切都已注定了……” “亲爱的孩子,想着我最后对你的嘱咐,你会幸福的。你要 永远作他的妻子,而不是他的情妇。” 娜塔莉上床之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便装模作样地哭着 扑到女婿的怀里。只有这一件外酋风味的事,她大胆做了,她 这样做自有她的道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叨叨咕咕道出 表面上看上去是疯疯癫癫或悲观绝望的话语,实际上就靠这 个,她要保尔作出了哪一个丈夫也会作出的那些让步。第二 天,她把新婚夫妇安顿在马车里,一直将他们送上吉伦特河的 渡船。娜塔莉说了一句话,告诉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说,虽然保 尔在婚约那一局上获胜,可现在她的报复已经开始:她已经使 丈夫完全服服帖帖了。 尾 声 五年过后,十一月的一天下午,保尔·德·玛奈维尔伯爵 身上裹着一件大衣,低垂着头,神秘地走进波尔多马蒂亚斯先 生的家。这位好好先生因为老迈年高无法继续办理事务,早已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将事务所卖掉,隐居在自己的一处房产中安度晚年。客人来到 时,马蒂亚斯正好有件急事外出,不在家中。不过他的老管家 事先知道保尔要来,便将他带到马蒂亚斯太太的卧房中安歇。 那马蒂亚斯太太去世已有一年。保尔仓促外出,旅途劳顿,一 觉睡到晚上。马蒂亚斯老头回家以后,便来看望他的老主顾, 一味望着他沉睡,好似母亲望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女管家若塞 特陪伴着主人,双手叉着腰,一直站在床前。 “若塞特,一年前的今天,我在这里眼看着我那亲爱的妻 子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哪里知道我要回到这间屋子,见到几 乎奄奄一息的伯爵先生呢!” “可怜的先生!他睡着了还呻吟不止呢!”若塞特说。 前公证人只骂了一句“真要命!”作为回答。这句无伤大雅 的骂人话,出自马蒂亚斯先生口中,总是表达他这个办事的人 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时那种绝望的心情。“不管怎样,”他心中 想道,“我救出了他在朗斯特拉克,欧扎克,圣弗鲁和他自己公 馆的虚有权!”马蒂亚斯屈指一算,大叫起来:“五年了!五年以 前,就是这个月份,他那如今已经谢世的舅祖母、令人尊敬的 摩冷古太太代他向这个女人求婚。谁知道这是个扮成女装的 小鳄鱼,最后果然不出我所料,搞得他倾家荡产!” 患痛风症的善良老人对着年轻人的面孔凝视良久,然后 站起身来,拄着拐杖,迈着缓慢的步伐,到他的小花园里散步 去了。九点钟,上了夜宵,因为马蒂亚斯是吃夜宵的。老人看 见保尔虽然十分憔悴,但是前额平静,面部表情安详,不禁大 吃一惊。玛奈维尔伯爵三十三岁,倒显得上了四十岁,外貌上 的这种变化完全是由于精神上受到打击而产生的。他的身体 人间喜剧第五卷 倒很好。他走过去,抓住好老头的双手,强制他不要站起来,满 怀深情地握着老头的手对他说:“亲爱的好心的马蒂亚斯先 生!你也经受了痛苦!” “我的痛苦是顺乎自然的,伯爵先生,可是你的痛苦……” “一会儿吃夜宵时再说我的事吧!” “要不是我有一个儿子在司法界工作,还有一个出了嫁的 女儿,”好老头说道,“伯爵先生,请你相信,那你在老马蒂亚斯 这里得到的就不仅仅是款待了!此刻,在波尔多的每一面墙 上,行人都可以看到公告,宣布扣押格拉索尔、居阿代、美丽玫 瑰庄园和你公馆的不动产。你怎么在这种时候到波尔多来呢! 我在四十年的时光里,就象这些地方属于我那样精心照看过 这些房地产。我的前任是可敬的谢诺先生,我给他当三等帮办 的时候,亲自经手为你母亲买下了这些房产地产,而且经我这 个三等帮办的手,亲自工工整整地用漂亮的圆体字在羊皮纸 上写好了卖契!后来这些业主文件放在我的接班人的事务所 里,我亲自进行的结算!你刚这么大的时候我就见过你了!”公 证人把手放到离地二尺高的地方比划着,说道,“我看见这些 大布告牌时心里多么难受,就没法说了!看见我的名字当着以 色列的面Ⅲ红鲜鲜地印在扣押记要和确定财产业主文件上, 我心里有多么难过,一定要当过四十一年半的公证人才能体 会到。我从街上走过,看见人们争相阅读这些可怕的黄纸公告 ①此典故见《圣经·创世记》第三十二章,以色列原名雅各,与天使摔跤而 胜之,于是上帝为他祝福,并赐名以色列。所以“当着以色列的面”,就是 “当着上帝的面”的意思。 人间喜剧第五卷 时,我羞愧得好象我自己破了产、我自己名誉扫地一样。有的 混蛋故意大声一字一句念给你听,以便招引爱看热闹的人,然 后七嘴八舌议论起来,说什么蠢话的都有。自己的财产自己作 主,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们管得着吗?你父亲先是挥霍了两 份财产,后来才积攒起他留给你的那份财产。你若是不步他的 后尘,还能叫玛奈维尔家的人么!再说民法中整整有一编说的 是扣押不动产的问题呢,这早已为法律所预见,你是处于法律 容许的情形之中嘛!我要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只等人家 胳膊肘一碰就跌进墓穴里去,站在那儿看那些混账文字的人, 我真要痛打他们一顿!那布告上说什么:“根据保尔 弗朗索 瓦约瑟夫·德·玛奈维尔伯爵之妻娜塔莉·埃旺热利斯塔 夫人之请求,塞纳酋初级法院业已判准与其夫分立财产……” “对,”保尔说,“现在,人身也分离了……” “啊?!”老头大叫一声。 “噢,不是娜塔莉愿意的,”伯爵急忙说道,“我不得不骗 她,她不知道我走。” “你要走?” “我已经买了船票,乘美丽的卡罗琳娜号上加尔各答去。” “两天以后就要动身?”老人说道,“那么,伯爵先生,咱们 再不会相见了!” “亲爱的马蒂亚斯,你才七十三岁。你患痛风症,可这是长 寿的保证。待我回来时,你还会健在的。到那时你的头脑和心 脏还会很健全,你要帮助我重建这已经动摇的大厦。我打算用 七年功夫赚上一大笔钱。七年后归来时,我才四十岁。这个年 龄,干什么事都还行。”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马蒂亚斯情不自禁地作了一个惊异的动作说道, “你,伯爵先生,你打算去做买卖!?” “亲爱的马蒂亚斯,我已经不是伯爵先生了。我的船票上 写的名字是卡米叶,是我母亲受洗时的一个名字。我还有些熟 人,可以让我用别的方式发财,实在不得已才会经商。再说我 走时带着一大笔钱,使我可以多方面去碰碰运气。” “这笔钱在哪儿?” “一个朋友会寄给我。” 听到“朋友”两个字,老人的叉子失手掉在桌上。但是这既 不是嘲讽,也不是惊奇。他的神情透露出,他见保尔还处在骗 人的幻想影响之下,感到多么难过。因为伯爵依稀望见一块结 结实实的木板之处,老人的眼光则看透了深渊。 “我干公证这一行干了五十年,从来没见过破了产的人还 有肯借钱给他的朋友!” “你不了解德·玛赛!就在我跟你说话这时候,我确信,如 果必要的话,他已经卖出了一些公债,明天你就会收到一张五 万埃居的期票。” “但愿如此。那这位朋友不能为你的事周旋周旋么?如果 能够,你用伯爵夫人的收入就可以在朗斯特拉克安安静静过 上六、七年了。” “哪个受托人能付清一百五十万法郎的债——其中我妻 子欠五十五万法郎——呢?” “怎么,四年的时光,你欠下了一百四十五万法郎的 ①原文如此。因原稿多次改动,以致出现这类数字上的矛盾。 574 人间喜剧第五卷 债?帅 “对,这是明摆着的事,马蒂亚斯。我不是把钻石首饰留给 我妻子了么?卖掉埃旺热利斯塔公馆给我们带来的十五万法 郎,我不是用来修缮我在巴黎的寓所了么?这边不是也要付购 买土地的费用和婚约规定的其他费用么?不是只好卖掉了娜 塔莉的四万利勿尔公债支付欧扎克和圣弗鲁的费用么?我们 照八七折卖掉的,所以我结婚头一个月就欠下了差不多二十 万法郎的债。后来我们剩下六万七千利勿尔的年收入。可是 我们老是超支二十万。这九十万法郎,再加上借高利贷的利 息,不就差不多一百万了么!” “唉呀!”老公证人叫道,“那后来呢?” “我首先想把我妻子的首饰配全,那套首饰原来有一颗家 传钻石Discreto钻石别针,一串珍珠项链和她母亲的耳环。一 个穗状冠,我花了十万法郎。这就一百一十万法郎了。我现在 还欠着我妻子的钱,数额高达三十五万六千法郎,是她的嫁奁 钱。” “可是,”马蒂亚斯说道,“若是伯爵夫人把她的首饰舆押 出去,你把你的收入作为抵押,照我的算法,你就能有三十万 法郎,用这笔钱你不是就能平息一下你的债主了么……” “马蒂亚斯,一个人垮台了,他的房地产都抵押出去了,他 的妻子用取回夫妻共同财产的办法抢在债主前头,这个人处 于十万法郎期票的威逼之下,我当然希望我的财产能值这个 大价钱,用这个来顶那十万法郎。可是,到这种时候,什么都不 行了。还有剥夺所有权的费用呢?” “真可怕!”公证人说。 人间喜剧第五卷 “幸亏扣押变成了自愿出售,用以截断火势。” “什么?卖掉美丽玫瑰庄园!”马蒂亚斯大叫起来,“一八二 五年的收成Ⅲ还在地窖里呢!” “我是毫无办法了。” “美丽玫瑰庄园值六十万法郎。” “娜塔莉会赎回来的,我已经劝她这么做了。” “一般年景有一万六千法郎收入,象一八二五年吲那样的 年景就可能更多!我本人要给美丽玫瑰庄园提高价格,提到七 十万法郎,给每一座农庄提到十二万法郎。” “那再好不过了,我在波尔多的公馆能卖到二十万法郎的 话,我的债就能还清了。” “索洛内一直垂涎这座公馆,他一定会多出一些钱的。他 搞白酒投机,大赚其钱,每年有十几万利勿尔收入,他已经不 干公证人业务了。他把事务所卖掉了,卖了三十万法郎,娶了 一位有钱的黑白混血的女人当老婆。天知道她那钱是怎么赚 来的,反正很有钱,人家说是百万富翁呢!一个公证人竟然搞 白酒投机!一个公证人竞然娶黑白混血的女人!这是什么世 道!人家说,他使的是你岳母的本钱。” “我岳母大大美化了朗斯特拉克,土地也照看得很好,给 我付的租金也不少。” “她能这样走得正,我真是怎么也不会相信!” “她心地非常善良,又忠心耿耿。到巴黎来过的三个月期 ①指用葡萄造的酒。 ②这一年波尔多地区葡萄丰收,大量酿酒。 人间喜剧第五卷 间,她经常替娜塔莉还债。” “她还得起,她靠朗斯特拉克生活,还能赚钱,”马蒂亚斯 说道,“她竞然变得节俭了?真是奇迹!她刚刚买进了朗斯特 拉克和格拉索尔之间的红谷粒领地。她要是把朗斯特拉克的 通道一直延伸到大路上的话,那你就可以走一法里半路都是 你的土地了。买红谷粒她付了十万法郎的现钱,这红谷粒每年 收入光算钱就有一千埃居呢!” “她一直很漂亮,”保尔说,“在乡下生活使她保养得很好。 我不去向她告别了。如果去了,说不定她会为我耗尽钱财的。” “你去也白去,她现在在巴黎。可能你前脚走她后脚就到 了。” “她大概听说出售我的房地产,去搭救我了。对生活,我没 什么可抱怨的。我受到钟爱,当然,一个男人在这人世上能够 受到怎样的钟爱,我也受到怎样的钟爱。两个女人爱我,她们 比着看谁对我尽心。她俩相互嫉妒,女儿责备母亲溺爱我,母 亲责备女儿挥金如土。这种疼爱毁了我。对你所爱的一个女 人,怎么能不满足她的任何一件小小的要求呢?难道有什么办 法阻止自己这样做么!同样,怎么能接受她的牺牲呢?当然, 我们可以清算我的财产,然后到朗斯特拉克来生活。可是我更 愿意到印度去,从那里再带回钱财来,而不是硬逼着娜塔莉离 开她喜欢的生活。所以是我主动向她提出分立财产的。女子 是天使,永远不应该把她们扯进人生的利害关系中去。” 老马蒂亚斯听着保尔的话,流露出怀疑和惊异的神情。 “你们没有孩子吗?”他问保尔。 “幸亏没有,”保尔答道。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不是这么理解婚姻的,”老公证人天真地回答道,“依 我看来,妻子应该分担丈夫的命运,命好也好,命坏也好,都应 该分担。我听说过,如情人一般相爱的年轻夫妇不要孩子。如 此说来,寻欢作乐是婚姻的唯一目的了?唯一的目的难道不应 该是幸福和家庭么?结婚时你才二十八岁,伯爵夫人二十岁, 你们只想到爱情,是情有可原的。可是,你的婚约的性质和你 的姓氏,——你会觉得我满身公证人味道吧?——这一切都 迫使你首先要生个大胖小于。是的,伯爵先生,即使你已经有 了几个女儿,也不能就此中止,一定要到生出男孩为止,男孩 才能巩固长子世袭财产。埃旺热利斯塔小姐不是身体挺健壮, 她还怕生孩子么?你大概要对我说,这都是我们老祖宗的老方 式。可是,在贵族家庭里,伯爵先生,一个合法妻子就应该生孩 子而且把孩子好好养大:伟大的苏利的妻子,苏利公爵夫人就 是这么说的。她说,一个女人不是享乐的工具,而是家族的荣 耀和妇德。” “你不了解女人,好心的马蒂亚斯,”保尔说道,“你要幸 福,必须做到她们希望人家怎么爱她们,你就怎样去爱她们。 这么早就剥夺一个女人的长处,她还没有享受自己的美貌就 毁了她的姿容,这不有点太粗暴么?” “你们有孩子的话,作为母亲就会阻止作为妻子那般挥霍 浪费,她就会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了……” “你要是说得对的话,亲爱的马蒂亚斯,”保尔皱皱眉头说 道,“那我就更倒霉了。不要在我摔了一跤之后,又给我来一顿 说教,加重我的痛苦吧!让我心里清清爽爽地走了吧!” 第二天,马蒂亚斯收到德·玛赛寄来的一张十五万法郎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期票,立时可以贴现。 “你看,”保尔说道,“他连一个字也没有给我写,而是把给 人恩惠放在首位。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从完美方面说,亨利的 性格最不完美;作为一个私生子,亨利的品格又是最美好的品 格。这个人年纪还轻,你如果知道他是怎样自视清高,对感情 问题、物质利害问题超然处之,你如果知道他是多么伟大的政 治家,你就会和我一样,对他这样心地善良感到惊异不置了。” 马蒂亚斯极力反对保尔的决定。但是保尔决心已下,不可 挽回,而且有那么充分的理由,老公证人也就不再设法挽留他 的主顾了。载货船只准时启程的事是很少见的。但是这一次 保尔碰上了巧事,正好顺风,美丽的卡罗琳娜号第二天就要扬 帆远行。开船时,码头上站满了亲威、朋友、爱看热闹的人。在 场的人当中,有几个认识玛奈维尔本人。正如往日他的财富使 他成为大名鼎鼎的人物一样,此刻他遭到的祸事也使他成了 有名人物,因此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要看个究竟。每个人都 发表一通自己的看法。马蒂亚斯老人送保尔到码头上,这些话 有的叫他听见,他心里一定是很难过的。 “你们看见了吗,老马蒂亚斯身边的那个人?他那德行,谁 能认出就是五年前在波尔多呼风唤雨,人称之为豌豆花的那 个纨祷子弟呢?” “什么!那个穿阿尔帕卡Ⅲ大礼服的又矮又胖、象个车夫 模样的人,他会是保尔·德·玛奈维尔伯爵么?” “对,我亲爱的,就是娶了埃旺热利斯塔小姐的那个人。他 ①阿尔帕卡是一种羊驼毛织物。 人间喜剧第五卷 579 现在倾家荡产,一文不名,要到印度掏喜鹊寓去了!”Ⅲ “可他是怎么破产的呢?他是很有钱的呀!” “巴黎,女人,交易所,赌博,奢侈……” “还有,”另外一个人说道,“玛奈维尔是个可怜的家伙,没 心眼,象嚼烂了的纸团那么绵软,象羊一样任凭喜鹊啄自己背 上的毛吲,什么事都干不来。他天生就是个倾家荡产的主。” 保尔和老人握了握手便躲到船上去。马蒂亚斯留在码头 上,望着他从前的主顾。保尔依着舷樯,用充满蔑视的一瞥向 人群挑衅。就在水手起锚的时候,保尔依稀望见马蒂亚斯挥动 着手帕向他打招呼。女管家匆匆忙忙来到主人身边,至关重要 的事情好象使马蒂亚斯非常激动。他使劲比划着,要他下船。 保尔请船长稍候一会并派出一艘小艇,以便弄明白老公证人 到底叫他干什么。马蒂亚斯腿脚不灵便,无法上艇,便把两封 信交给划艇而来的一位水手。 “亲爱的朋友,这一包,”前公证人指着交给水手的其中一 封信,对他说道,“你看见了吗?别搞错了!这一包,是一个信 使花三十五个小时从巴黎急忙赶路刚刚送到的。你一定要把 这个情况告诉伯爵,不要忘了!说不定这会叫他改变主意呢!” “那要叫他下船吗?”水手问道。 “对,我的朋友,”公证人粗心大意地回答道。 不论在任何国度,一般来说,水手都有些特别。他们几乎 总是鼓吹对于陆地上的人要极度蔑视。至于对小市民,水手更 ①意谓发财去。 ②意谓任人宰割。 人间喜剧第五卷 是毫不理解,不懂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嘲笑这些人,能办到 的话,还要敲他们一家伙,而丝毫不觉得违背为人正直的戒 律。接信的这个水手又恰巧是个下布列塔尼人Ⅲ,他从马蒂亚 斯老头的嘱咐里只看出一件事: “是这样,”他一面划桨一面想道,“要他下船!叫船长损失 一个乘客!要是听这些丑八怪的话,一会儿叫他们上船、一会 儿叫他们下船,一辈子就非这么折腾不可!他是怕自己的宝贝 儿子得伤风感冒吧?” 于是,水手把信交给保尔,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保尔认 出那是他妻子和德·玛赛的笔迹。这两个人会对他说什么,他 猜也猜得着。热忱会使他们想出一些主意。他不愿使自己受 到这些影响,于是用那种表面看上去毫不在乎的神气将他们 的信塞进了衣袋。 “看,他们就为这个折腾我们一通!蠢事!”那个水手用下 布列塔尼方言对船长说。“事情真象那老家伙说的那么重要的 话,伯爵先生还会把这一包信扔进他的舱口吲么?” 在这种情景中,最坚强的人也要为悲哀的思绪所左右。保 尔沉浸在悲哀的思绪中,他向老朋友挥手,向法兰西告别,凝 望着波尔多的建筑,迅速向后遁去,一任满腔忧郁之情发作。 他坐在一大捆缆绳上,陷入了沉思,直到忽然发现夜色已经降 临。伴随着落日的昏暗,怀疑来到他的心中:他向未来深处投 过焦虑不安的目光。他探测未来,找到的皆是危险和不测,他 ①布列塔尼人以固执闻名。 ②指衣服口袋。 人间喜剧第五卷 自问将来是否会失去勇气。他知道娜塔莉从此要放任自己,不 由感到暗暗担心:他为自己作出这样的决定而感到后悔,他怀 念巴黎,怀念过去的生活。他突然晕起船来。这种病的后果, 人人都知道: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可是最可怕的痛苦便是人的 意志完全瓦解。尚不能解释的紊乱在人体中心放松了生命力 之网,心灵再也不起作用,病人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母亲忘 记了自己的孩子,情人再也不思念他的情妇,最健壮的人象一 摊烂泥一样瘫在那里。保尔被人背进他的舱室。他在舱内呆 了三天,躺在那里,一会儿呕吐,一会儿水手来给他灌点掺热 糖水的烈酒。他什么也不想,只是昏睡。后来他好象病体康复, 又恢复了常态。一天早晨,他感觉自己好多了,便到上甲板去 散步,以便呼吸呼吸新的气候条件下的海风。他将手伸进衣袋 时触到了那两封信。他立刻抽出信来读。他先看的是娜塔莉 的信。为了使读者正确理解玛奈维尔伯爵夫人的信,必须把保 尔原来写给他妻子的信引证出来。这封信原文如下: 保尔·德·玛奈维尔致其妻函 我的心上人: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与你远 离。可能我已经置身船上,那轮船将把我带到印度去,我 要到那里去重新发财致富。我感到自己没有力量向你宣 布我的远行。我欺骗了你,不过,不是非如此不可么?否 则,你会无端地生活拮据,你大概会为我牺牲你的财产。 亲爱的娜塔莉,一点不要悔恨,我也没有一点遗憾。待我 重新带回几百万的时候,我要学你父亲的榜样,象他把钱 放在你母亲脚下那样,把钱放在你的脚下,对你说:“这都 人间喜剧第五卷 是你的。”娜塔莉,我疯狂地爱着你。我这样告诉你,不需 要担心这种坦白会使你进一步扩大你的权势,只有意志 薄弱的人才惧怕这种权势。我占有你的那一天,你的权势 就是无限的了。我遭此不幸,唯一的同谋就是我的爱情。 我一步步倾家荡产,使我体会到赌徒那种疯狂的快乐。随 着我的金钱不断减少,我的幸福与日俱增。我的每一小部 分财产为你转化为小小的享乐,都激起我天国般如醉如 痴的快乐。我甚至希望你提出更多的莫名其妙的要求。我 那时就知道自己在走向深渊,但是我额头上带着欢乐向 那里走去。这是凡夫俗子们体会不到的感情。有的情侣 双双关在湖畔的一所小房子里过上一年或两年,两人相 约要在沉入欢乐的海洋之后双双自杀,这样死在他们幻 想和爱情的顶峰之上。我一直认为这些人是非常理智的。 我的作法就和这些情侣一样。无论是我的快乐,还是我的 牺牲,你都一无所知。向自己所爱的人隐瞒她希望得到的 东西的价值,不是会得到极大的快感么?我现在可以向你 坦白这些秘密了。当你手捧着这张充满爱情的信纸时,我 已经与你远离。虽然我失去了你感激之情的珍宝,对你谈 起这些事情时向我袭来的揪心的感觉,我也感受不到了。 我的心上人,用这样的方式向你揭示过去,难道不是很明 智的打算么?难道这不是将我们的爱情扩展到将来么?难 道我们需要强壮剂么?我们不是怀着纯洁的爱情相爱,这 种纯洁的爱情不是无需乎什么证明,也不计较时间和距 离,全以自己为养料而生存么?啊,娜塔莉!刚才我离开 炉火边我写信的桌子,看见你在熟睡,你象一个天真的孩 人间喜剧第五卷 子一样充满信赖地卧在那里,手向我伸过来。我在枕上留 下一滴泪水,那枕头是我们欢情的知己。我凭着对这种态 度的信念毫不担心地走了。我走了,为的是用赢得大量财 产的方法来赢得安宁,财产数目要相当大,以便不会有任 何的焦虑来打扰我们的快乐,使你可以满足你的欲望。不 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不能抛弃我们现在过的生活当中 的享受。我是男子汉,我有勇气去积累我们所必需的财 富,这个任务由我一个人去完成!说不定你想尾随我而来 呢!所以我要向你隐瞒我所乘坐的船只的名字,隐瞒我动 身的地点和时间。待到为时已晚的时候,一位朋友会把这 一切都告诉你。娜塔莉,我柔情无限,我爱你,象母亲爱她 的孩子,象情夫爱他的情妇,没有任何物质利害考虑。苦 活归我,享乐归你!痛苦归我,幸福的生活归你!尽情玩 乐吧!保留一切奢侈的习惯吧,上意大利剧院,歌剧院,到 交际场去,出席舞会吧,我原谅你的一切!亲爱的天使,在 咱们的巢里,在为时五年的爱情生活中,我们品尝了刚刚 结出的爱情之果。当你回到这个巢时,思念你的朋友吧, 思念我一会吧,在我的心中入睡吧!我要求于你的,就是 这个,别无其他。至于我,我心爱的永久的思念属于你!当 我在炽热的天空下奔走,为我们两人而劳作,遇到要战胜 的障碍时,或者当我病惫不堪,怀着返家的希望小憩时, 我定会思念你,你就是我美好的生命。是的,我要尽量存 在于你的心中,我要对自己说,你既没有苦痛,也没有烦 恼,你是幸福的。正如同我们有白日的生活和黑夜的生 活,有睡有醒一样,我也有在巴黎如花似锦的生活和在印 人间喜剧第五卷 度劳作的生活。痛苦的梦境,美妙的现实:我将尽量生活 在你的现实世界里,以致我一天天过的日子会成为梦境。 我会有自己的回忆,我将一支歌一支歌地重温五年生活 这美妙的诗篇,我将回忆起你光彩夺目心花怒放的日子, 回忆起或者是由于梳妆打扮,或者是由于穿了一件便装, 你在我眼中变得焕然一新的日子。我将在我的双唇上重 新体验我们那盛宴的美味。是的,亲爱的天使,我走了,象 一个男子汉一般,其使命就是要干一番事业,事业的成功 会给他带来美貌的情妇。往昔对于我,就象是占有之前那 冲动的幻梦。占有往往使人从幻梦中清醒过来,而你则总 是使那幻梦越发扩大。我归来时将会看到一位焕然一新 的妻子,别离难道不会赋予你新的魅力么?啊,我的心上 人,我的娜塔莉,让我对于你好似一种宗教一般吧!一直 作我见你沉睡的孩子吧!如果你背叛了我对你盲目的信 任,娜塔莉,你无需惧怕我的盛怒,对这一点你应该放心。 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就默默地死去。但是丈夫任其自 由的妻子,是不会欺骗她丈夫的,因为女子从来不那么卑 鄙。对一个暴君,她要玩弄;但是轻而易举的背叛,致人于 死命的背叛,她是弃绝的。不,我不住这上面想。请你宽 恕一个男子这种自然的呼声吧!亲爱的天使,你会见到德 ·玛赛,他将是咱们公馆的房客,但是他会把公馆留给 你。为了避免无谓的损失,采取这种假出租的方式是必要 的。否则,债主们不知道我们还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说 不定会扣押咱们公馆的动产和用益权。善待德·玛赛吧, 我完全信赖他的本领、他的正直。把他当作你的保护人和 人间喜剧第五卷 军师吧,叫他作你的伙伴吧!不论他多么忙,他总会听你 吩咐的。我请他照应我的财产清算问题。如果他提出一 个数目,往后他可能需要,我指望你能把这笔钱交给他。 记住,我并不是将你留给德·玛赛,而是留给你自己。当 然我只是向你指出这一点,并不把这个强加于你。唉!我 不能对你谈这些事务性的问题了,我留在这里,在你身 边,只剩下一小时的时间了。我数着你的呼吸,我极力从 你沉睡中少有的变化里捕捉你的思绪,你的气息又唤起 我对我们爱情中那些鲜花怒放的时刻的回忆。你的心脏 每跳动一次,我的心都将其珍宝倾注在你的心间,我将自 己心灵玫瑰的每一片花瓣一一摘下,撒在你的身上,就象 圣体瞻礼日那天儿童们在祭坛前面撒满花瓣一样。我把 你托付给我使你梦绕魂牵的回忆,我真想将我的血液注 入你的体内,好让你真正属于我,让你的思绪成为我的思 绪,让你的心成为我的心,让我成为你的一切。你发出短 短的絮语,好似温柔的回答。一直象你此刻这样安详、这 样美丽吧!啊,我多么愿意拥有童话故事中讲的那种神奇 的本领,在我远离期间一直叫你这样安睡,待我归来时用 一吻将你唤醒Ⅲ。见你这般情景,难道不需要极大的毅力 和极度爱你才能离开你么!你是信仰宗教的西班牙女人, 你会恪守睡梦中发下的誓言。即使在睡梦中,我对你未曾 表达出来的话语也决不怀疑。别了,亲爱的,你可怜的豌 豆花就这样被狂风卷走,但是他会驾着财富的翅膀回到 ①见佩罗童话中《睡美人》的故事。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的身边,而且永不再分离。不,亲爱的妮妮,我不对你说 “别了”,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难道你不是我每一行动的 灵魂么?激励我的事业的、指引我的脚步的,难道不是要 给你带来不可摧毁的幸福这一希望么?你不是永远在这 里么?不,照亮我的,决不是印度的骄阳,而是你双眸的火 花。一个女子,情郎不在身边,能怎样幸福,你也怎样幸福 吧!我给你一吻,可你只是被动地接受这一吻,我多么希 望这不是最后的一吻!可是,我心爱的天使,我的妮妮,我 不想惊醒你。待你醒来时,你会在你的额角上找到一滴泪 水,把这滴泪水当作你的护身侍吧!思念吧,思念那个远 离你、说不定要为你而死的人!思念那个将你托付给上帝 的人,与其说他是丈夫,不如说是忠心耿耿的情人。 玛奈维尔伯爵夫人致其夫的复函 亲爱的心上人,你的信使我陷入怎样的悲哀之中啊! 不征求我的意见就采取这样一个同样涉及我们两人的决 定,你有这样的权利么?你是自由人么?难道你不是属于 我的么?我不是半个克里奥尔人么?所以,难道我不能随 你而去么?你这样做等于告诉我,我对你并不是不可缺少 的人。保尔,我做什么事得罪了你,以至你要剥夺我的权 利呢?我孤身一人留在巴黎,你要我怎么办呢?可怜的天 使,你把我的全部过错都算在你身上。这次倾家荡产,不 是与我也有关系么?我的服饰不是在天平上占很大重量 么?我们过了四年幸福而无忧无虑的生活,现在你使我诅 咒这种生活了。想到你要这样被放逐六年,这叫人怎么活 人间喜剧第五卷 得下去呢?六年之内会不会发财致富?你会不会归来呢? 我母亲和你,你们非要搞夫妻财产分有不可,当我怀着本 能的固执加以拒绝时,我的想法是很好的。我那时对你说 什么来着?这难道不是给你睑上抹黑吗?这难道不是毁 了你的威望吗?后来是你生气了,我才让了步。我亲爱的 保尔,在我眼中,你从来没有象此刻这样伟大、崇高。毫不 气馁,去发财致富……非得有你这样的性格和你这样有 力量的人才能这样做。我对你是服了!一个男子怀着你 那样的真诚承认自己的弱点,出于爱情,出于抵挡不住的 激情,他挥霍了钱财。现在又出于同样原因,他要去重新 赢得财富,噢!保尔,这个男子是无比崇高的。去吧,不用 担心,穿过障碍前进吧,不用怀疑你的娜塔莉。怀疑你的 娜塔莉,就等于怀疑你自己。可怜的亲爱的人,你想活在 我心上么?我呢,我不是要永远在你心上么?我不会留在 这里,而是你所到之处,我无处不在。你的信虽然激起我 剧烈的痛苦,但是,也使我充满欢乐。你使我在片刻间体 验到这两个极端:看到你是那样爱我,我知道了我的爱情 已完全为人所感受,我为此感到自豪骄傲。从前有时我以 为我爱你的程度胜过你爱我,现在我认输了,你可以在你 的各种长处上,再加上这一令人愉快的优点。这样,我爱 你的理由不是就更多了么!你的心灵在信中得到了充分 的体现,这封信确确实实告诉我,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完 结。这封珍贵的信,在你远行期间,将永远留在我的心间, 因为你整个美好的心灵尽在其中,这封信是我的光荣!我 将到朗斯特拉克去和我母亲住在一起。我在那里,对于社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交界来说,就跟死了一样。我要将我们的收入节酋下来以 便全部偿清你的债务。保尔,从今天早晨起,我已经是与 前不同的另外一个女子了,我一无反顾地向社交界告别。 你不能与我分享的欢乐,我是不要的。再说,保尔,我也应 该离开巴黎去独居。亲爱的宝贝,要知道,你现在发财致 富有了双重的理由。如果你需要激励你的勇气,那么,现 在在你内心就会找到另一颗心。朋友,你没猜到吗?我们 要有孩子了。先生,你最热切的愿望得到满足了。以前我 不愿意叫你空欢喜,我们在这方面已经够伤心的了。我不 愿意宣布了好消息之后又不得不否认,因此没有告诉你。 今天我确有把握了,才向你宣布,这样我也感到非常高兴 能在你的痛苦之中撒进一点快乐。今天早晨,我还什么都 没有料到,以为你出门到巴黎城中办事去了,我到圣母升 天教堂去感谢上帝。我怎能料到祸事已经降临了呢?一 个上午,一切都向我微笑。我走出教堂的时候,遇到了我 的母亲。她得知你身遭横祸,带着她积蓄的三万法郎坐驿 车赶到,希望能解救你的燃眉之急。她有一颗多么善良的 心啊,保尔!我欣喜若狂,赶回家中,准备一面在我们温室 的帐篷底下吃午饭,一面向你报告这两个好消息。在这帐 篷下,我曾经为你做过你喜欢的小吃。就在这时,奥古斯 婷把你的信交给了我。我们刚刚一起睡了一夜,忽然交来 一封你写的信,这不就是一出悲剧么?我顿时全身战栗, 象要死了一样。后来,我读了信!……我一面读一面哭, 我母亲也热泪双流!不是要热烈地爱着一个男子才会哭 泣的么,因为哭泣会使女人变得丑陋。我简直跟半死一 人间喜剧第五卷 样!多少爱情,多大的勇气!多少幸福,又是多大的不幸 啊!精神上拥有最大的财富,而物质上暂时完全破产!对 自己心上人的伟大崇高赞叹不止的时刻,却不能将他拥 在自己怀中,这种情感上的风暴的袭击,哪个女子能经受 得住呢?此刻,如果你的手按在我的胸口上,会使我感到 多么好过!可是我知道你已经离我远去。你不在这里,不 能向我投来我那么喜欢的目光了,不能和我一起享受实 现了你的希冀的快乐了。我不在你的身旁,不能用爱抚减 轻你的痛苦,而平时,这种爱抚使你更加珍爱你的娜塔 莉,使你忘却一切。我想立即动身,飞到你的脚下。可是 我母亲向我指出,美丽的卡罗琳娜号大概第二天就要启 航,只有驿车才走得比较快,而在我目前这种情况下,坐 车颠簸去危及整个未来,这简直是疯狂的举动。虽然我已 身怀有孕,我还是要求备马,我母亲告诉我很快就会牵马 来,实际上是骗我。她这么做是很明智的,因为妊娠反应 已经开始了。我受不了这样强烈的刺激,感到身体不适。 我现在是躺在床上给你写信,医生要求这头几个月必须 卧床休息。直到此时为止,我是个轻佻的女人,现在,我就 要作贤妻良母了。上帝对我真是发了善心,因为只有一个 要哺乳、要照顾、要养育的孩子,才会减轻你不在我身边 所引起的苦痛。我会在他的身上欢J夫你的重生。对他,我 可以大声承认我的爱情,而对他人,我们是小心翼翼将这 种感情隐藏起来的。对他,我要道出事情真相。说真话, 我母亲已经找到机会揭穿对你进行诽谤的流言。旺德奈 斯两兄弟,夏尔和费利克斯,光明正大地维护了你。但是 人间喜剧第五卷 你的朋友德·玛赛却把一切当作戏言:他嘲笑那些诽谤 你的人,而不是回击他们。这种将严重的来犯轻轻挡回去 的方式,我不喜欢。你对他莫不是看错了吧?不过,我一 定听你的话,我要叫他成为我的朋友。凡是涉及你的声誉 的事,你尽管放心好了,我的心肝!你的声誉不也是我的 声誉么?我的首饰要抵押出去。我母亲和我,我们就要想 尽一切办法全部清偿你的债务,并尽力赎回你的美丽玫 瑰葡萄园。我的母亲象一个真正的管理财务的教士一样 对生意这一套很在行,她责怪你为什么不对她推心置腹 谈出来。红谷粒嵌入你的土地之中,她以为买这块领地会 使你高兴。要不是买了这块地,她就可以借给你十三万法 郎了。对你打定这样的主意,她感到非常痛心。她很为你 在印度居留担心。她恳求你生活一定要有节制,切不可受 女人的引诱……我笑起来。我对你很有把握,正如对我自 己很有把握一样。你一定会富有而又忠诚地回到我的身 边。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了解你那女人一样的细腻和你 深藏的情感,正是这些使你有如一朵与天国相称的美丽 的人间之花。波尔多人给你起那个好听的绰号确有道理。 那么谁来照看我这朵娇嫩的花呢?各种可怕的想法有如 万箭钻心刺透了我的心。他可能已经在受苦,而我,我是 他的妻子,他的娜塔莉,我却在这里!我与你已结成一体, 却不能分担你的痛苦,你的危难!你的心里话向谁倾诉 呢?你对之倾诉一切的耳朵,你怎么能够失去它呢?暴风 雨卷走的亲爱的含羞草啊,你只能在一块土地上散发你 的芳香,为什么你从这块土地上移走了呢?我仿佛孑然一 人间喜剧第五卷 身已有两个世纪之久,即使在巴黎也感到寒冷。我已经哭 了好多次。我是你破产的根由!这在一个钟情女子的思 绪中是什么题目啊?你把我当孩子对待,要什么给什么; 你把我当交际花对待,一个冒失电为她可以挥霍掉自己 的全部钱财。啊!你所谓的高尚其实是对人的侮辱。你 以为我离开了华服、舞会、歌剧院、出风头就活不成么?我 是一个轻浮的女子么?你以为我不会进行严肃的思考,也 象有助于你的享乐一样有助于你发财致富么?若不是你 此刻与我远离,受苦而又倒霉,先生,你这样无礼,我真要 痛骂你一顿!竞然将你的妻子贬低到这等地步!天哪!我 为什么要出入交际场呢?是为了叫你睑上光彩啊!我梳 妆打扮是为了你,这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有错处的话,也 算受到残酷的惩罚了。你离我而去,对我来说,就是给我 们的夫妻生活抵罪,而且是很苦的抵罪。我们过去的快乐 过分圆满了,应该用巨大的痛苦来付出代价。现在,这巨 大的痛苦果然来到了!我们向世人好奇的目光精心遮掩 了我们的幸福,经常大宴宾客,又有我们爱情上那些不为 人知的疯狂举动穿插其间,经过这一切之后,确实除了远 离人世以外,什么都不再可能了。亲爱的朋友,孤独孕育 伟大的激情,我向往着伟大的激情。我到交际场上去干什 么呢?我在那里出尽风头又送给谁呢?啊!到朗斯特拉 克去生活,生活在你父亲修整的土地上,生活在你修缮得 如此豪华的城堡中,和你的孩子一起等待着你的归来,每 天早晚向你送去母与子的祈祷,妻子与天使的祈祷,这不 也是半个幸福么?这握在我双手之中的合十的小手,你看 人间喜剧第五卷 见了么?在你珍贵的信中,你叫我忆起那极度幸福的时 刻,我将每天晚上回忆这些,你也会回忆这些么?噢,是 的,你爱我与我爱你的程度是相等的。这一良好的信念是 驱邪消灾的护身侍。我怀疑你的程度不超过你对我的怀 疑。我已经悲痛欲绝,我已经肝肠寸断,我将你在外的这 六年看成是要穿越的沙漠,我在这封信里能为你写下什 么安慰之辞呢?好了,我还不是最最不幸的人。我们的小 儿子难道不会使这沙漠生机勃勃么?是的,我想给你生一 个儿子,必须生一个男孩,是不是?好啦,别了,亲爱的心 上人,我们的良好祝愿和我们的爱将到处跟随着你。洒在 这信纸上的泪水,会不会将许许多多我无法表达的事情 统统告诉你呢?我在下面的方格里放上给你的亲吻,拿去 吧! 你的娜塔莉 爱情的表白使保尔沉醉,加上信中有意唤起他对往日欢 乐的回忆,这一切都引起他的遐想。他将往日的欢乐一一回 想,想把他妻子怀孕的事搞个明白。一个人越是幸福,越是战 战兢兢。对于心肠特别软的^、——这软本身就包含着一点软 弱——,嫉妒和担心与幸福以及幸福的程度成正比。性格坚强 的人既不嫉妒也不担心:嫉妒是怀疑的一种表现,担心是心胸 狭窄的一种表现。无限的信任是伟人的主要标志:如果他受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骗上了当——强大有力与软弱同样可以使人上当受骗——, 他会把蔑视当作斧头,砍断一切。这样伟大的人是极其罕见 的。精神支持着我们这个脆弱的机体,但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巨 大力量否认一切。精神将我们抛弃,我们只好听任那巨大力量 的摆布,这种事,谁没有遇到过呢?有几件不容置疑的事实已 在他心中扎下了根,他是将信将疑。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妻子所 言极不可靠。他一方面受到这种情绪的折磨,另一方面,纯洁 的爱情表示以及他对娜塔莉的信任又将这吃不准推翻。他思 绪已乱,又将这封冗长的信反复读了两遍,仍然不能对他妻子 作出任何定论,既不能说她好,也不能说她坏。罗嗦和简洁同 样能使爱情变得伟大。 为了充分理解保尔即将处于什么地位,必须设想他此刻 正在飘洋过海,正象他漂浮在自己一望无垠的往昔上一样。他 的整个一生有如万里无云的碧空重新在他眼前出现。怀疑的 旋风过去后,他最后又回到信徒、基督徒、钟情的人那种毫无 杂念的纯洁而完整的信仰上,内心的声音使这种信仰更加坚 定。为了充分理解保尔的处境,同样也必须首先将他写给亨利 ·德·玛赛的信复述出来,然后再看看亨利·德·玛赛给他 的复信。 玛奈维尔伯爵致亭利·德·玛赛侯爵函 亨利,我要告诉你一句话,这是一个男子能够告诉他 朋友的最伟大的一句话:我破产了。你读到我这封信的时 候,我大概已经一切准备就绪,就要从波尔多登船,乘美 丽的卡罗琳娜号上加尔各答了。从你的公证人手里,你会 人间喜剧第五卷 拿到一纸契约,这张契约只等你签字便可生效。我用这张 契约,装作将我的公馆租给你六年,然后你再将取消这张 契约的秘密文件交给我妻子。为了使娜塔莉能够留在这 所房子里而不致担心要被人赶走,我不得不采取这一预 防措施。同时请你以一张期票的形式将十五万法郎寄到 波尔多的一家银号马蒂亚斯名下。我将我的长子世袭财 产今后四年的收入,全部转账转到你那里来顶这笔钱。我 的妻子会交给你一张保证书,证明我的额外收入。如果我 那份长子世袭财产的使用收益付给你的时间比我设想的 更快,那就等我回来时我们再算。我要求你寄的这个数 目,对我去撞大运乃必不可少。我没有看错你的话,我应 当在我动身的前夕干脆利落地在波尔多收到这笔钱。我 这样做,如果你处于我的地位,也会这样做的。我一直坚 持到最后一刻,没有叫人猜疑到我已经破产。后来,扣押 我现有财产中不动产部分的传闻传到巴黎的时候,我已 经用十万法郎的期票换成了现钱,想赌赌试试。如果手气 好,就又能恢复我的财产。可是我输了。我是怎么倾家荡 产的呢?我亲爱的亨利,是有意为之。从第一天起,我就 看出,象我那么摆阔过日子,我是撑不下去的,我知道后 果是什么。可是我打算视而不见,因为我不能对妻子说: “咱们离开巴黎,到朗斯特拉克去生活吧!”正象人们为一 爪l情妇而破产一样,我为她而破产,可是心里是清清楚楚 的。咱俩说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我既不是傻子,也不是 个意志薄弱的人。首先一个傻子不会睁着眼睛为激情所 左右;其次,一个人落到这步田地,并没有开枪自杀,而是 人间喜剧第五卷 到印度去重建财富,这个人还是有些勇气的。我要么腰缠 万贯归来,要么一去不复返。只不过,亲爱的朋友,我发财 纯粹是为了她。我不愿意上当受骗,我要六年不在这里, 所以我把我的妻子托付给你。你情场相当得意,一定能够 尊重娜塔莉,也一定能够对我表现出正直的情感,正是这 种情感将我们联结在一起。我知道不会有比你更好的守 护人了。我留下妻子一人,身边没有孩子,如果有了一个 情夫,那对她是很危险的。善良的玛赛,你要知道,我疯狂 地爱着娜塔莉,卑躬屈膝地、不顾廉耻地爱着她。我想,即 使她不忠于我,我也能够原谅她。这倒并不是因为我定能 进行报复,哪怕送掉性命也在所不惜;而是因为我自己不 能缔造她的幸福的话,我就会自杀以让她幸福。我有什么 可担心的呢?娜塔莉对我怀着真正的友情,这种友情不依 赖于爱情而存在,却能保留爱情。我过去待她就象对待一 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一样。我作出种种牺牲时,感到那么幸 福,一种牺牲是那样自然而然地导致另一种牺牲,她如果 欺骗我,那她真是个恶魔了。对爱情应该报之以爱情…… 可叹!亲爱的亨利,你想知道全部事实么?我刚刚给她写 了一封信,信中我叫她相信我是满怀希望、眉宇舒展地动 身的,我既不怀疑,也不嫉妒,也不担心。这封信就象是儿 子即将走向死亡时给母亲写的信,向母亲隐瞒这一事实。 我的上帝啊!德·玛赛,其实我心里痛苦极了,跟下了地 狱一样,我真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哪!我大喊大叫,牙齿 咬得咯咯响!我向你坦白,我曾象绝望的情人一样哭泣; 如果可能,我宁愿在她窗下扫六年大街,也不愿六年离 人间喜剧第五卷 别,当个百万富翁归来。我忧心如焚,我将从痛苦走向痛 苦。待你给我写一封短笺,说你接受了这项委托,我的痛 苦才会终止。世界上只有你能履行、能完成这一任务。噢, 我亲爱的德·玛赛,这个女性对我的生命必不可少,她是 我的空气和阳光!将她置于你的保护之下吧,为了我叫她 保持忠诚吧,不管怎么说,这大概是违背她的意愿的。是 的,就是有半个幸福,我依然会感到幸福。在她面前,你扮 演陪伴少女上社交场所的年长妇女的角色吧,我对你丝 毫不存戒心。你要向她证明,如果背叛了我,那她可是太 卑鄙了,那她就和其他女人没有什么区别了,只有一直忠 实于我才是明智的。她大概还有足够的钱财,可以继续过 那种舒适而无忧无虑的生活。她缺什么东西的话,心血来 潮要什么东西的话,你就作她的银行家吧!什么都不要担 心,我会腰缠万贯归来的。说到底,我那些恐惧大概都是 庸人自扰,娜塔莉是妇德的天使。费利克斯·德·旺德奈 斯疯狂地爱上了她,对她穷追不舍的时候,我只是叫娜塔 莉看到会有什么危险,她立刻满怀深情地感谢我,竞使我 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她对我说,一个男子突然离开了她 家,不再登门,这对她的声誉不相宜,但是她有办法把他 打发走:果然以后她接待他时很冷淡,一切都圆满结束。 即使把两个朋友之间的闲聊称作争论,四年中,除此以 外,我们也没有为别的事争论过。好了,亲爱的亨利,我以 男子汉的身分向你道别。灾难已经降临,不管由于何种原 因,这场灾难已是事实。我算是服了。贫困和娜塔莉,这 是两个水火不相容的词。再说我的资产和我负的债相差 人间喜剧第五卷 多少是非常准确的,这样任何人都不会抱怨我。不过,如 果发生什么预料不到的事威胁我的名誉,我就全靠你了。 总之,如果发生什么严重的事,你可以写信给我,寄到驻 印度加尔各答地方长官那里,我与他家中几个人有朋友 关系,有一个人会为我保留从欧洲寄给我的信件。亲爱的 朋友,希望归来时见到你依然如故:你是一个善于嘲笑一 切的人,不过当别人的感情与你内心感受的伟大事物相 侍的时候,你与别人的情感是相通的。你留在巴黎,我多 么羡慕你!当你读到这些文字时,我大概正在呼喊:“向迦 太基进军!” 亨利·德·玛赛侯爵复保尔·德· 玛奈维尔伯爵函 伯爵先生,你就这样断送了自己,大使先生Ⅲ遭到了没顶 之灾。这就是你干的漂亮事么?保尔,为什么你一直向我隐瞒 真情呢?从前你如果跟我透露一个字,可怜的好好先生,我早 就给你指点迷津了。你的妻子拒绝给我写保证书。但愿这一 句话就能擦亮你的眼睛!这还不够的话,我就再告诉你一件 事:应一位叫勒屈耶的先生的请求,人家拒绝承兑你的期票。 这位勒屈耶先生原是波尔多的公证人索洛内先生的首席帮 办。这位初出茅庐的高利贷者,是从加斯科涅来到巴黎搞投机 生意的,实际上他是你那位非常令人尊敬的岳母的出面人。真 正借给你十万法郎的债主是你的岳母,人家说,这老婆子只给 ①保尔本想当大使,德·玛赛这是嘲笑他。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了你七万。与埃旺热利斯塔太太相比,高布赛克老爹就好比是 法兰绒、丝绒、镇静剂、香草味的奶油夹心烤蛋白点心,解决难 题的好大叔了。你那美丽玫瑰葡萄园将是你老婆的猎物,卖价 与收回夫妻公共财产数目之间的差价,她的母亲将付给她。埃 旺热利斯塔太太将得到居阿代和格拉索尔,你在波尔多的公 馆抵押出去,通过索洛内给她找了个顶替人的名字,实际上也 属于她。这样,两位杰出的女性就要搜罗到十二万利勿尔的年 收入——你的房地产的收入也就达到这个数目——,再加上 这两位可爱的小猫所拥有的登记在国家债权人名朋上的三万 多法郎。你老婆即使写了保证书,也没有用。上述那位勒屈耶 先生今天上午来了,主动提出把我借给你的钱还给我,而用合 乎法律的形式将我的债权转移。你丈母娘在朗斯特拉克你的 地窖里存的一八二五年所收葡萄酿的酒,就够她还我的钱了。 如此看来,这两个女人已经算计到你可能已经漂洋出海了。可 是我要派一个专门信使将这封信给你送去,使你还来得及按 照我给你出的主意行事。我叫这个勒屈耶开口神聊起来。我 从他的谎言、他的话语和他的缄默里,抓住了原来我还没完全 弄明白的线索。现在,针对你所搞的家庭阴谋,其来龙去脉已 经一目了然。今天晚上,我要到西班牙大使馆去,向你的丈母 娘和你的妻子献殷勤。我要追求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我要卑鄙 无耻地抛弃你,我要巧妙地辱骂你。如果太粗野了,可能这个 穿裙子的了不起的马斯卡里尔Ⅲ很快就会发现真相。你怎么 叫她跟你作起对来的呢?我很想知道这个问题。你若是聪明, ①马斯卡里尔是莫里哀喜剧《冒失鬼》中一个狡猾的仆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先爱上这个女人,然后再娶她的女儿,今天你说不定已经成了 法兰西贵族院议员,玛奈维尔公爵和驻马德里大使。你结婚的 时候,若是把我叫到身边去,我肯定会帮助你了解、分析你与 之发生联系的这两个女人。从我们共同进行的观察中,就会得 出有益的忠告。在你的朋友中,难道我不是唯一能够尊重你妻 子的么?用得着害怕我么?事实上这两个女人审度了我以后, 害怕我了,于是将我们拆开了。你不曾愚蠢地跟我生气的话, 她们是不会将你吞掉的。你老婆对我们之间关系冷淡起了很 大作用,而她干的事都是她母亲教她的。她每周给她母亲写两 封信,你却一直掉以轻心。我了解到这一细节时,确实看出这 是我的保尔的性格。再过一个月,我会跟你的丈母娘相当接 近,那时就能从她嘴里了解到她对你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究 竞为什么怀着西班牙意大利式的仇恨。是在她的女儿爱上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之前她就恨你呢?还是在那之后,她 把你赶到遥远的印度去,好叫她女儿自由自在,象一个与丈夫 财产分有又与丈夫分居的女人在法国那样呢?问题的关键就 在这里。当你得知你老婆爱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爱得发 疯的时候,你火冒三丈、大喊大叫的情景,似乎已在我眼前出 现。若不是我心血来潮,跟蒙特里沃,龙克罗尔以及其他几个 你认识的乐天派到东方转了一圈的话,Ⅲ我大概早有机会把 有关这个阴谋的事告诉你几句了。我走的时候,这个阴谋刚刚 开始。那时我就看出,你的不幸已经萌发出根芽。可是,哪个 ①见《十三人故事》,这里指的就是德·玛赛他们限随蒙特里沃到西班牙 去,打算把朗热公爵夫人从修道院中抢出来的那次历险。 人间喜剧第五卷 贵族会下流到不先经过推心置腹的谈话,就提及这样的问题 呢?谁敢损害一位妇女的名誉呢?我们的一位朋友洋洋得意 地从镜中观看着幸福婚姻的仙景,谁会去打破这幻梦之镜呢? 幻想难道不是一个人内心的财富么?亲爱的朋友,你的老婆, 从广义上来说,不就是一个时髦女郎么?她只想着自己怎样出 风头,只想着自己的衣着打扮。她上滑稽剧院、上歌剧院、参加 舞会;她老晚才起床,到森林去散步;她在外面吃晚饭,或者自 己大宴宾客。在我看来,这种生活之于女人,正如战争之于男 人一样。公众只见凯旋归来的英雄,而把战死疆场的人忘到九 霄云外。娇嫩的女子干这行非送命不可,抵挡得住的女子必须 有钢铁般的生理机构,一般来说心比较狠,而且胃口极佳。正 因为如此,沙龙中的人都是那样冷漠,那样无动于衷。美好的 心灵总是深居简出,脆弱、娇嫩的人儿送掉性命,留下来的只 有卵石,也就是那些任凭流水冲刷、磨圆而没有磨烂的卵石, 正是这些卵石在社会大洋的边缘上支撑着社会大洋。你的妻 子承受住了这种生活,而且表现很精彩,她似乎很习惯于这种 生活,总是显得那样精神抖擞,如花似玉。在我看来,结论轻而 易举就能得到:她并不爱你,而是你象疯子一样爱她。要使这 个硅质的造物心中进发出爱情的火焰,必须有一个钢铁般的 汉子。费利克斯虽然碰了杜德莱夫人的钉子 这杜德莱夫 人是我生身之父的妻子Ⅲ——倒没有一蹶不振,他大概很合 娜塔莉的胃口。不需要多大本事就能猜测到,你老婆对你不大 感兴趣。从不感兴趣到不喜欢,只有一步之差。而且,一件鸡 ①德·玛赛是杜德莱爵士和沃达克侯爵夫人的私生子。 人间喜剧第五卷 毛蒜皮的小事,一次争论,一句话,一次行事比较专断,都会使 费利克斯向你老婆猛扑过去,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每天晚 上在你老婆的卧房里,你们俩干的事,那种情景,连我也能向 你本人叙述出来。她没有给你生孩子,亲爱的老弟。在一位善 于观察的人看来,这句话不是能解释许多事情么?你很钟情, 所以,一个少妇很自然地表现出来的那种冷淡,你不大能够察 觉,你只不过把她培养成熟,正好倒在费利克斯·德·旺德奈 斯的怀里。即使你觉得你老婆冷淡,你也本着已婚的人相信的 那种愚蠢的原则,将这种冷淡归之于她还保留着几分天真无 邪。如今这个世界上,女人们窃窃私语,把男人不敢说的事,都 相互解释得清清楚楚;凡是丈夫不告诉妻子的事,都在谈及一 起诉讼或一场风流韵事时,于说说笑笑之中,用扇子掩着嘴, 说得详详细细,并仔细加以评点。你象所有的丈夫一样,以为 在这样的世界上还能使自己的妻子保持品行端庄。婚姻所带 来的社会地位方面的利益,你太太虽然喜欢,可是她觉得这负 担未免有些沉重。这负担,这捐税,就是你!你对这些事情一 点看不出来,反而依照华丽辞藻的说法,掘出鸿沟,又复以鲜 花。制约一般男人的规律,你都乖乖地服从了,可是我从前本 想叫你避开这个规律的。一个小市民受了老婆的欺骗,自己还 惊异不止,或者恐惧万分,或者气恼非常。亲爱的孩子,本来要 说你跟这样的小市民差不多一样侵;现在你对我谈到你为娜 塔莉作出的种种牺牲,你对她的爱,跟我高唱什么“如果她背 叛了我,那她真是太忘恩负义了。我为她做了这个,做了那个, 我还会做得更好,我要为她上印度去,等等等等”,看来,你确 和这个小市民一样,是个十足的傻瓜。我亲爱的保尔,你在巴 人间喜剧第五卷 黎住过这么久,从友谊关系来说,你荣幸地属于亨利·德·玛 赛,怎么就连最普通的事也一无所知,对于推动女性机械运转 的最首要原则、关于她们内心活动的最起码常识也不懂呢?送 掉性命也好,为了一个女人,进圣佩拉日监狱也好,杀死二十 二个男人也好,抛弃七个少女也好,服侍拉班也好,Ⅲ穿过沙 漠也好,当苦役犯作苦工也好,声名显赫也好,声名狼藉也好, 象纳尔逊一样为了亲吻汉密尔顿夫人吲的酥胸而拒绝出征也 好,象波拿巴一样将老维尔姆塞将军吲打个一败涂地也好,冲 上阿尔科勒桥头也好圳,象罗兰⑨一样发狂也好,为了和一个 女人跳六分钟华尔兹,把上夹板的一条腿摔断也好……我亲 爱的老弟,所有这些事和爱情有什么干系?如果按照这样的样 板来确定爱情,那男人实在是太幸福了:冲动之下干出点舍生 忘死的事来,心爱的女人就到手了。可是我的胖保尔,爱情,这 是一种信仰,就象相信圣母马利亚的无玷受孕一样:有就有, ①典出《旧约·创世记》第二十八、二十九章,拉班为雅各的舅父,雅各服侍 拉班一十四年,先后娶拉班的两个女儿利亚和拉结为妻。 ②汉密尔顿夫人(1765 1 81 5),英国驻那不勒斯大使的妻子,后成为英国 海军元帅纳尔逊的情妇,一八00年追随他到伦敦。一八0五年纳尔逊 曾为了她拒绝统率英国海军作战。 ③维尔姆塞(1724 1797),奥地利将军,于一七九七年在卡斯蒂利奥内大 败于拿破仑,并被迫投降。 ④一七九六年十一月十五日,波拿巴在意大利与奥军作战,他身先士卒,高 举战旗冲向阿尔科勒桥,大败奥军。 ⑤指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阿里奥斯托(1474 1533)的代表作《疯狂的罗 兰》中的主人公,罗兰迷恋安杰丽嘉,为寻找她走遍天涯海角。后得知她 已与别人结婚,由于气愤和绝望而发狂。 人间喜剧第五卷 没有就没有。为了叫人产生情不自禁的、无法解释的那种感 情,血流成河也好,波托西的矿山也好Ⅲ,显赫的声名也好,这 些有什么用呢?象你这样的年轻人,希望别人看看天平上的分 量爱上你们,在我看来,你们这些人简直是无耻的高利贷者。 我们的合法妻子,应该给我们生儿育女,应该守妇道,但是她 们不欠我们爱情。保尔,爱情是要意识到给予和得到的快乐, 是确信能够给予和得到这种快乐!爱情是变幻不定的、不断得 到满足而又永远不会满足的一种欲望。你将欲望的琴弦留在 你妻子的心中,从未触动过它;到了旺德奈斯在你妻子心中拨 动了那根琴弦的那一天,你那些钟情的大话,绞尽的脑汁和流 水般花出去的金钱,甚至都未能给人家留下回忆!你那些撒满 玫瑰花的夫妻生活之夜,立刻化成了轻烟!你的忠心耿耿,成 了白送给人的悔恨!你的人身,成了要加以宰杀献到祭台上去 的牺牲品!你从前的生活,成了漆黑一团!一阵爱情的冲动便 把你激情的珍宝抹个干干净净,你那激情的珍宝,只不过是一 堆废铜烂铁。费利克斯,他征服过所有的美人,每个人都对他 忠心耿耿,说不定费利克斯对此并无酬报。但是,在爱情上,信 仰就等于现实。所以,你的岳母自然是站在情人一边与丈夫作 对。她悄悄地或者公开地装作视而不见,或者她是睁开眼睛 的。她怎么做的我不知道,反正她是赞成自己的女儿,跟你作 对。我观察社会十五年来,从未见过一个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抛 弃她的女儿。这种宽宏大量是女人们世代相传的一种遗产。哪 个男人能谴责她们这种宽宏大量呢,除非是哪个起草民法的 ①波托西为玻利维亚的一个地区,当时那里正在开采银矿。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人,在只有感情存在的地方,看到的却是条文!一个时髦女郎 的生活将你投入大肆挥霍之中,你的随和脾气又使之一发不 可收,大概再加上你的虚荣心,正好给人提供了用使你破产的 办法来摆脱你的可能,于是各方巧妙配合,造成你的破产。我 的好友,从这一切当中,你应当得出结论:你委托我的任务等 于无效。其实这个任务我觉得实在好玩,本是可以十分出色地 加以完成的。要防止的祸事已经发生,consummatum est,Ⅲ 朋友,这些对你来说可能是很严重的事情,我以你常说的所谓 德·玛赛方式写信给你,请你原谅。象遗产继承人高兴得围着 亲属的坟墓跳舞那样围着一位朋友的坟墓跳舞,这种想法我 绝对没有。可是你写信告诉我说,你正在成为男子汉,我相信 你的话,所以我把你当作一位政界人物,而不是钟情的男子。 一个苦役犯,肩膀上打上了烙印,这就使他下定决心投入一贯 与社会作对的生活中去,而且要反抗社会。对你来说,这一变 故难道不和苦役犯肩上的烙印一样么?你现在反倒从一件忧 烦中解脱出来了:从前是婚姻支配你,现在是你支配婚姻了。 保尔,我是你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如果你从前在钢铁般的脑壳 内有结结实实的头脑,如果你早有这股朝气——现在你有了 蓬勃的朝气,可惜为时过晚——,我早就用推心置腹的话向你 证明我的友情了。这些心腹话也许会使你能象走在地毯上那 样向人类进军。我之所以有本领,和几位朋友一起在巴黎的文 明社会内部玩耍嬉戏,就象一头牛闯入瓷器商人的店铺那样, 其实全靠一些计谋。我也曾假借小说的形式向你讲述过我青 ①拉丁文:已是既成事实。 人间喜剧第五卷 年时期的真正历险。当我们聊起这些计谋,向你讲述我的经历 时,你果然把这些当成了小说,而不曾领会到其涵义。所以,我 只能把你的情况当作是一场不幸的恋情。那好,我跟你说男子 汉的老实话:在目前情况下,你扮演的角色很漂亮,而且你在 我面前没有失去任何威望,你可能也相信这一点。我虽然很佩 服大骗子,但我也敬重和热爱受骗的人。有一次我们曾谈到那 个下场悲惨、因为爱他的情妇而走上绞刑架的医生Ⅲ,当时我 还给你讲了一个可怜的律师的故事。这个故事非常美妙,只是 和一般的好故事不同。这律师打算给他的妻子 也是他所 热烈眷恋的妻子!——搞上三万利勿尔的年收入,因而伪造 了文书。但他老婆揭发了他,为的是将他摆脱而去和另一位先 生一起生活。结果这律师因犯了伪造文书罪而去做苦役,具体 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当时,你和几个与我们一起吃夜宵的 傻瓜都大惊小怪又嚷又叫。好啦,我亲爱的老弟,现在你就是 那个律师,就是没做苦役罢了。你的朋友们因为你被人瞧不起 而不原谅你。在我们这个社会里,被人瞧不起就等于受到重罪 法庭的判决。旺德奈斯兄弟的姐姐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以及 她那个小山头的全体人马——小拉斯蒂涅这个开始初露头角 的家伙也加入了她那个小山头;哀格勒蒙夫人以及她的沙龙 中各色人等 夏尔·德·旺德奈斯在她的沙龙中占据高 位;还有勒农库一家,费罗伯爵夫人,埃斯巴夫人,纽沁根一家 人,西班牙大使,总之,这一大帮人都被巧妙地挑动起来,泼你 一身污泥。他们说你是坏蛋,赌棍,大吃大喝放荡无度,侵乎乎 ①指一八二三年发生的卡斯丹案件。 人间喜剧第五卷 地把自己的财产挥霍净尽;说你的妻子是品德高尚的天使,从 前她就给你还过好几次债,现在虽然财产与你分有,最近又为 你兑现了十万法郎的期票;幸亏你这一走,叫人看清了你的为 人,否则,你继续下去,就要叫你的妻子睡草席了,她就要成为 恪守夫妻义务的牺牲品了。一个男子在台上的时候,墓志铭上 说的那些美德,他全有;一旦他穷愁潦倒,他的恶行就比一个 浪荡子弟还多:人们说你干了多少唐璜式的勾当,你根本无法 想象。他们说你到交易所去冒险,说你对淫秽下流的事极有兴 味,为满足这种要求,你花费了大量钱财。要把你那些事说清 楚,必须加上许多评论,开上不少叫女人们坠入遐想的玩笑不 可。人家说你付给高利贷者的利息,数字大得吓死人。旺德奈 斯两兄弟煞有介事地笑着讲述,羊腿子要价六千法郎卖给你 一个牙雕三桅战舰模型,然后用一百埃居从你的随身仆人那 儿把这个玩意儿买回,然后再把这个玩意儿卖给你。后来好象 是你发现花在这个牙雕上的钱,可以买一艘真正的双桅横帆 船,于是你一气之下将这个牙雕给毁了。其实,这件事本在九 年前发生在马克西姆·德·特拉伊身上。可是,这故事对你太 合适了,以致马克西姆永远失去了对他那艘战舰的指挥权。总 之一句话,我无法将所有的说法都告诉你,因为你为人提供了 各式各样流言蜚语的材料,女人们又愿意添叶加枝加以夸大。 在这种情况下,最最假正经的女人不是也要认为费利克斯· 德·旺德奈斯伯爵来安慰你太太是合情合理的吗?(旺德奈斯 两兄弟的父亲昨日终于死了!)所以你的夫人大出风头。昨天 在意大利剧院,冈夫人又在我面前叨叨这些精彩的事。“不要 对我讲了,”我回答她说,“你们这些人,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保 人间喜剧第五卷 607 尔抢了银行,骗了国库。他暗杀了依丝林Ⅲ,弄死了圣德尼街 三位梅朵拉吲,我相信他还和‘十万’匪帮结伙——你可不要 对别人说!他的中间人是大名鼎鼎的雅克·柯冷吲。自从这位 雅克·柯冷又一次从苦役犯监狱逃跑,警察始终抓不住他,因 为保尔叫他住在自己的公馆里。你看,他什么坏事都干得出 来:他把政府都骗了。现在他和雅克·柯冷两人一起动身到印 度做工并且去抢抹谷圳的红宝石、蓝宝石去了。”听了我的话, 冈夫人终于明白,象她那样杰出的女子不应该把自己美丽的 嘴唇变成威尼斯的铜兽嘴⑨。听说了这悲喜剧一般的事情时, 许多人都不肯相信。他们维护人性和人的美好情感,认为这些 都是胡说。我亲爱的老弟,塔莱朗说过一句很精彩的话:什么 事都会发生的!当然,在我们面前,正发生着一些比这个家庭 阴谋更令人吃惊的事。但是人们是那样需要否认这些事,说自 己受了诽谤。其次,这些精彩的戏演得那么自然,带上了一层 趣味那么高雅的油彩,我常常需要将我那观剧望远镜的镜片 擦亮才能看到事情的本质。我再对你重说一遍:一个人是我的 朋友,我们一起接受过香摈酒的洗礼,一起在放纵的维纳斯的 祭台上领过圣体,赌场长钩的手指给我们施了按手礼。现在这 位朋友蒙受诬蔑和曲解,我就是摧毁二十个家庭也要叫他重 新站起来。从这里你应该清楚地看到我是爱你的。就你所知, 英国诗人拜伦的长诗《莱拉》中的人物。 梅朵拉是拜伦诗作《海盗》中人物,康拉德的情妇。 雅克·柯冷就是伏脱冷,见《高老头》。 抹谷为缅甸一城市,附近有宝石矿。 铜铸的兽嘴形状的出水口,这里的意思是吐脏水。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什么时候写过象这封信这样长的信呢?下面我要对你说的 话,你要聚精会神地读下去。 唉!保尔,确实必须练好书写,我应该习惯于草拟电报。我 现在说的是政治问题。我希望五年以后担任大臣职务或者领 导某一个使馆,从那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公共事务。一个 男人到了某种年龄,他能服侍的最漂亮的情妇就是他的国家。 我跟那些推翻现行制度和现内阁的人站在一边。总而言之,我 现在追随一位亲王,他就是一只脚残废Ⅲ、我将他视为一位天 才的政治家,他的名字将载入史朋。他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亲 王,就象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也可以无所不能一样。我们这一伙 是龙克罗尔,蒙特里沃,葛朗利厄一家,拉罗什 于贡,赛里 齐,费罗和格朗维尔,大家结成一心反对立宪党。这傻瓜党以 《宪政报》为代表,人们巧妙地管它叫教士党。我们想推翻旺德 奈斯两兄弟,勒农库,纳瓦兰,朗热各位公爵和教会。为了能够 取胜,我们甚至和拉法夷特将军、奥尔良党人、左派联合起来。 当然我们胜利的第二天就要把这些人宰掉,因为按照他们的 原则,哪种政府都不行。为了国家和我们自己的幸福,我们什 么事都干得出来。关于国王的个人问题,到今天已成了感情方 面的蠢事,为了政治应该把这一切都打扫干净。在这方面,英 国人的总督制比我们先进。时至今日,我亲爱的老弟,政治问 题的关键已经不在这里。政治是要刺激民族奋起,同时创建一 个寡头政治集团。政府的坚定不移的指导思想就掌握在这个 集团手中,这个集团领导国家大事在康庄大道上前进,而不是 ①指塔莱朗。 人间喜剧第五卷 叫人把国家搞得四分五裂,四十年来我们这美丽的法兰西就 是这样。这智慧过人而又简单幼稚的法兰西,这疯狂而又柔顺 的法兰西,它需要的是一个体制而不是一些人。在这个重要问 题上,人有什么用呢?如果目标伟大,如果法兰西生活得幸福、 安定,对大众来说,我们经营有赢利,我们有些财产,我们有些 特权,我们尽情享乐,又算得了什么?我现在基础已经打得扎 扎实实。我有十五万利勿尔的三厘利的公债,还有二十万法郎 的储备以防遭到损失。对于一个开始迈步攀登权力阶梯的人, 这点钱放在他口袋里,我看算不了什么。其实决定我进入政界 的,只是一种机遇,我并不喜欢这一职业。我是多么喜欢东方 式的生活,你是知道的。我那位十分可敬的母亲,昏睡了二十 五年,一觉醒来,忽然想起她还有个儿子能为她争光。常有这 样的事:一棵葡萄拔掉以后,过了几年,紧贴着地面又出现一 些植株。对了,我亲爱的老弟,虽然我母亲早已将我从她心中 拔掉,我又在她头脑中长了出来。到了五十八岁年纪,她已经 相当老了,除她儿子以外,再也不能思念别的男子了。在这种 情形下,她在哪个温泉疗养地遇到了一位动人的英国老姑娘。 这位英国老姑娘每年有二十四万利勿尔的收入。我母亲作为 一位好母亲,使这位老小姐产生了要成为我的妻子的雄心壮 志。一个三十六岁的姑娘,我的天!她在最纯粹的清教徒环境 中长大成人,是个货真价实的抱窝鸡,她认为与人通奸的女人 就应该当众活活烧死。“到哪儿去找这么多木材呢?”我回答她 说。鉴于每年二十四万利勿尔的收入抵不上我的自由、我的身 心价值,更抵不上我的前程,我真想叫她滚蛋。可是她是伦敦 一个啤酒批发商的唯一遗产继承人。这个啤酒批发商是个患 人间喜剧第五卷 足痛风的老头,在世之日已经不多,会给她留下一笔财产,那 数目至少和这位娇小玲珑的人儿已经拥有的财产数目相等。 除了这些长处之外,她长着一个红鼻子,死山羊一样的眼睛, 那身材真叫我担心她摔一跤会不会碎成三段。她那样子很象 是一个着色着得很蹩脚的洋娃娃。但是,她真会节酋,叫你心 花怒放;不管怎样,她会把丈夫当个宝贝那样疼爱;她又有英 国式的才干;她将来给我管理公馆、马厩、住宅、土地,会比一 个管家干得更好。她也有妇德的尊严。她腰板笔直,就象法兰 西剧院上演的古舆悲剧中主角的心腹一样。“她受过去桩 刑Ⅲ,那木桩在她身体里折断了,”这种想法我怎么也摆脱不 了。不过斯特旺小姐还相当白净,非娶她为妻不可的话,也还 不算太叫人受不了。就是这样也叫我难受!她的手是品行端 庄的姑娘的手,象圣约柜一样。可是那双手那么红,我真还没 想出用什么办法能把她那双手弄白净而又不花大钱;她那手 指头粗得跟猪血香肠一样,我也不知道怎么能把她那手指头 磨细。啊!很显然,她通过双手与啤酒批发商连在一起,通过 金钱与贵族连在一起。她象那些想叫人把她当作贵族妇女的 英国有钱女人一样,过分地装作举止文雅,可又藏不住马脚。 此外,她的智慧有限,正侍合我对女人的希望,若还有比她更 愚蠢的女人,我真要马上上路去寻找了。这个老姑娘名叫迪 娜。她永远不会对我品头论足,永远不会跟我闹别扭。对她来 说,我将是上议院,勋爵,下议院。总而言之,保尔,这个姑娘是 ①尖桩刑是古代的一种酷刑,叫犯人坐在木桩上,桩尖由肛门刺穿人体而 致人死亡。 人间喜剧第五卷 英国天才不容置疑的证据,她提供了英国机械工业达到尽善 尽美阶段的一种产品,她肯定是在曼彻斯特佩里制笔车间和 蒸汽机车间之间制造出来的。这玩意儿会吃饭,会走路,会喝 水,也可以生孩子,抚养孩子,将孩子好好拉扯大,扮演女人的 角色,达到使你相信这确是一个女人的程度。我母亲介绍我们 俩相互认识时,她早已将机器装配好,将各个铆钉反复擦拭 过,在各齿轮处上了那么多润滑油,转动起来一点声音也没 有。然后,待她看到我并没有太皱眉头的时候,就松开了最后 的弹簧。这个姑娘开口讲话了!最后,我母亲也放出了最后拍 板的话。迪娜·斯特旺一年只花费三万法郎,出于节约到处旅 行已经七年。所以还有第二份暗藏的钱财,而且是现钱。交易 进展得那样快,连公告都出来了。我们现在已处于M y dear l()veⅢ阶段。这位小姐向我大送秋波的劲头,一个脚夫见了 都能吓倒。现在已经谈妥:根本不要我的财产,斯特旺小姐将 她的财产的一部分用来构成以土地为基金的长子世袭财产, 有二十四万法郎收入;并且购买一座公馆,也属于长子世袭财 产之中。我应该承担的是:实打实送给女方奁产一百万。她没 什么可抱怨的,我把她的叔父完完全全留给她。这位好心的啤 酒批发商,也对长子世袭财产作出了贡献。听说他的侄女要当 侯爵夫人了,差点没高兴死。他是能够为我的长子作出牺牲 的。一俟公债达到八十,我就要将我的财产从公债中抽出,将 一切都投资到土地上去。两年以后,我的土地收入就能有四十 万利勿尔。一旦啤酒批发商进了棺材,我就可以指望一年有六 ①英文:我亲爱的心上人。 人间喜剧第五卷 十万的收入。保尔,你看到了,我给朋友出的主意,只有我自己 采用。你若是早听了我的话,也会找一个英国女郎,一个那包 波Ⅲ的女儿,她会给你留下单身汉的独立和赌野心惠斯特吲所 必需的自由。你若不是已经结了婚,我真愿意把我这未来的妻 子让给你。当然,这不过是说说罢了,我不是那种总让你咀嚼 过去的苦果的人。要向你说明我即将过上大玩游戏棒吲那种 人所必需的生活,这一段引子是必要的。我一点不骗你,朋友! 与其到印度去受苦,跟我一同在塞纳河水中行船要简单多了。 相信我的话吧!巴黎仍然是产生最大量财富的地方。波托西 就在维维安讷街,在和平大街,在旺多姆广场或者里沃利街。 在任何别的国度,要积累起一笔财富,非有物质生产、替人跑 腿、汗流满面、向前走、又向后退不行。可是在这里,只要有思 想就够用了。在这里,任何一个人,哪怕智力平庸,穿拖鞋的时 候,饭后剔牙的时候,睡下去或者起床的时候,也能一眼瞧见 一座金矿。一个上好的主意,其实是愚蠢的主意,能比这儿带 来更多的财富、更快地被人领会的地方,你在世界上找得着 吗?假如我爬到了梯子上头,你想,我是那种拒绝拉你一把,拒 绝为你说句话或者替你签字的人么?我们这些年纪轻轻的浪 荡公子,难道不需要一个靠得住的朋友么?哪怕就是要叫他代 ①那包波,原系印度莫卧儿帝国时代对总督的称呼,后用来指大富翁,大财 土0 ②野心惠斯特指政治上的发迹。 ③这种游戏是将许多小棍扔在桌上,然后用一个钩子将小棍一一拿走,而 不许碰相邻的小棍。这里用来指采用灵活的战术、玩弄外交手腕以达到 自己的目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们受到牵累,舍车保帅去送死呢!没有一个重视荣誉的人, 对他可以无所不谈,跟他可以无事不作,是绝对搞不了政治 的。所以我劝你,让美丽的卡罗琳娜号开走,风驰电掣一般回 到这里来。我给你安排与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决斗一次, 你首先开枪,象打一只鸽子一样把他给我撂倒。在法国,受辱 的丈夫把他的情敌打死,立刻会成为值得尊敬和受人尊敬的 人,没有人会奚落他。我亲爱的老弟,恐惧是一种社会因素。对 于在任何人的目光下都不垂下眼皮的人来说,恐惧是成功的 手段。我这个人一向不把死活放在心上,也从未感受过恐惧的 紧张,可是我亲爱的老弟,我发现了这种情感在我们当代风习 中所产生的奇异效果。有些人沉溺于享乐,一想到要失去这 些,就浑身发抖;有些人一想到要离开一个女人就浑身发抖。 往昔那种如弃敝屣一般将生命任意一掷的冒险风气,已不复 存在!现在,许多人的勇武成了叫他们的对手害怕的巧算盘。 在欧洲,现在只有波兰人还为打仗开心而打仗,他们还培养为 艺术而艺术的精神,而不是为了投机取巧而艺术。如果你将旺 德奈斯杀死,那么,你的妻子就会发抖,你的岳母就会发抖,公 众就会发抖,于是你就恢复了名誉,你就公开了对你妻子那种 失去理智的爱,人们也就相信了你,于是你就成了一个英雄。 这就是如今的法兰西。我跟你收入差不了十万法郎。你一定 会把你主要的债务还清,你用舆卖房地产的办法一定会制止 住破产,因为你很快就会有可观的地位,使你能提前偿还债主 的钱。然后,一旦摸清了你妻子的性格,你用一句话就能治住 她。以前你爱她,不可能与她争斗;但是,一旦不再爱她了,你 就会具有不可降服的力量。为了你,我要叫你的岳母变得跟手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套那么顺手,这两个女人周密策划把十五万利勿尔搞到了手, 我非叫这些钱再回到你的手里不可。所以,请你放弃这个远走 他乡的计划吧!在我看来,这是头脑一时发昏想出来的炭火 盆。你一走了之,这不是让那些诬蔑诽谤你的人获胜了么?到 别处去找钱再回来赌的赌徒,肯定要输个精光。金子应该揣在 自己口袋里。我看你很象是到印度去搬救兵的劲头!太糟了! 我们两人是在政治这块大绿台毯上赌博的赌徒。我们之间借 钱是有严格规定的。所以,你赶快雇上驿站马匹,抵达巴黎,重 新开始一局吧!这次你和亨利·德·玛赛搭伙,一定能赢,因 为亨利·德·玛赛善于谋划,又善于出击。我们现在的地位, 你要看看清楚:我的生身父亲是英国内阁成员。通过埃旺热利 斯塔一家,我们在西班牙会有内线,因为你岳母和我,我们一 旦较量一番之后,大家都会明白,魔电对魔电什么好处也捞不 着。我亲爱的老弟,蒙特里沃现在已是少将,有朝一日他肯定 会当上国防大臣,他的辩才会使他在议会中飞黄腾达,青云直 上。龙克罗尔现在已经是国务大臣和私人顾问大臣。马夏尔 ·拉罗什一于贡现在德国,已被任命为大臣和法兰西贵族院 议员。作为见面礼,他给我们带来了卡里利阿诺公爵元帅和与 复辟王朝结成一体的整个欧洲的残余势力。赛里齐掌握着行 政法院,他在那里是必不可少的角色。格朗维尔掌握着司法部 门,他的两个儿子也在司法部门;葛朗利厄一家在宫廷中备受 宠幸;费罗是贡德维尔派的灵魂,这些低级下流的阴谋家一直 身居高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有这些靠山,还有什么可 担心的呢?在每一个国家的首府,我们都插进了一只脚;在每 一个国家的内阁中,我们都有耳目。而且我们囊括了整个行政 人间喜剧第五卷 部门,他们自己还不知不觉。在已经准备就绪的这些巨大齿轮 系统里,银钱的问题还不是区区小事,如同草芥?一个女人更 算得了什么?你要永远停留在中学生水平么?我亲爱的老弟, 把一个女人当成整个生活,那生活又成了什么?不是成了失去 操纵的帆桨战船了么?船上的罗盘纵有磁铁,却已失衡,来自 各个方向的风支配着它,在船上的人成了名副其实的船役囚 犯。他不仅要执行法律,而且监视苦役犯的小狱吏随意订出什 么规定,他都得执行,根本不可能进行报复。呸!出于爱情,或 者为了感受到将自己的力量传送到雪白的双手上的快乐,对 一个女人言听计从,这我可以理解。可是要对梅多尔Ⅲ言听计 从吗?……在这种情况下,我非把安杰丽嘉碎尸万段不可!我 亲爱的老弟,社会炼金术的诀窍,就是要尽量充分利用我们经 过的每一个年龄阶段,占有春天每一片绿叶,夏季的每一朵 花,秋季的每一个果。我和几个乐天派,象黑火枪手、灰火枪手 和红火枪手吲那样尽情乐了十二年,毫无约束,想干什么就干 什么,就连不时干点海盗勾当也不排斥在外。现在,阅历使庄 稼一片金黄的时节已经来到,我们就要着手将熟透了的李子 从树上摇下来。和我们一起来吧,我们要做的布丁吲,肯定有 你一份。来吧,你会在亨利·德·玛赛身上找到一个完全属于 你的朋友! ①梅多尔是安杰丽嘉所爱的撒拉逊人,后来二人结婚。这是《疯狂的罗兰》 中的人物,见本卷第628页注②。 ②火枪手是法国古代用火枪装备的步兵或骑兵卫队,根据马匹的颜色分为 红、黑、灰火枪手等。 ③布丁是一种糕点。 616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亨利德玛Ⅲ 这封信的每一句话,都象在保尔·德·玛奈维尔希望、幻 想、爱情的大厦上重重地敲上一锤。他读完这封信的时候,他 乘坐的船只已经过了亚速尔群岛。一片苍茫之中,一股冷静的 狂怒、无能为力的狂怒攫住了他的心。 “我怎么惹着她们了?”他自问。 这句问话,是傻瓜、软弱无能的人说的话。他们什么也看 不出来,因此也丝毫不能预见事态的发展。他向自己忠实的朋 友呼唤着:“亨利,亨利!”处在他这种情况下,许多人大概都会 发疯的,保尔倒睡觉去了。他睡得很熟,是那种大灾大难之后 的熟睡。滑铁卢战役之后,拿破仑也这样大睡了一觉。 ①这是“玛赛”的第一个字母。 八三五年九月至十月,巴黎。 袁树仁译 人间喜剧第五卷 妇女再研究 献给莱翁·戈兹朗① 以表文学同行之谊 在巴黎,舞会或raouts吲上几乎总有两个晚会。首先是百 无聊赖的淑女雅士们应邀参加的正式晚会。他们个个在别人 面前装腔作势。大多数年轻女子只为一人而来。当每个女子 确信在他眼中她最美丽,而且另外一些人可能也有同感时,她 们便互相说一些无关痛瘁的话,诸如:“你打算早早地去克朗 帕德吗?”“德·波唐杜埃夫人唱得不错!”“戴那么多钻石的小 女人是谁?”或抛出一些只图一时痛快,却留下长久创伤的挖 苦话。之后,人群渐渐变稀,不相干的人一一离开,蜡烛也已烧 到底下的托盘。这时,女主人拦住几个艺术家,一些快活人和 朋友,对他们道:“别走,我们一起吃夜宵。”大家聚到一间小客 厅里,第二个,即真正的晚会便开始了;和旧朝代一样,在这个 晚会上,人人听得懂谈话,人人加入谈话,还得说些惊人妙语, ①莱翁·戈兹朗(1 803 1 866),巴尔扎克的友人,曾写过两部回忆巴尔扎 克的作品。 ②英文:盛大交际会。 人间喜剧第五卷 给大家凑趣助兴。一切都生动别致,坦诚的笑容代替了使交际 场上最漂亮的面孔闷闷不乐的一本正经的样子。总之,盛大交 际会一结束,欢乐便开始了。交际盛会——奢华的冷冰冰的检 阅,自尊心的盛装游行——是英国那些企图使其他民族机器 化的发明之一。英国似乎一心想让全世界都和她一样感到无 聊。因此,在法国某些宅第里举行的这第二个晚会,就是我们 这个快乐国度往昔精神提出的一个巧妙的抗议;但是不幸,抗 议的宅第为数极少,原因很简单:如今人们之所以不常吃夜 宵,是因为在以合法面目重新开始革命的路易 菲力浦朝代, 得到安排、受到重用、飞黄腾达的人,比以往任何朝代都多。大 家追逐某个目标,为发迹而奔忙。时间成了最宝贵的商品,谁 也不能大肆挥霍、过了半夜才回家、直睡到日上三竿。因此只 有那些有钱接待宾客的女人家里才有第二个晚会;而自一八 三。年七月以来,这样的女人在巴黎已屈指可数。有两三个女 人,其中包括埃斯巴侯爵夫人和德·图希小姐,尽管遭到圣日 耳曼区的无声反对,仍不愿放弃她们对巴黎的那分影响,没有 关闭她们的沙龙。 在巴黎颇有名气的德·图希小姐的沙龙,是昔日法国精 神——包括它隐而不露的深奥,拐弯抹角的言谈和周全的礼 貌——的最后一个避难所。在那儿,你还能观察到不受礼仪束 缚的优雅举止,上流人士天生的谨慎也克制不住的倾心交谈, 特别是豁达大度的思想。在那儿,没有人想小题大作地隐瞒自 己的想法;没有人把讲故事当作写一本书。总之,他们不会借 一句绝妙的俏皮话或一个有趣的题目,为穷途末路的文学搭 起丑陋的框架。在这些晚会中,有一次给我留下的记忆尤其 人间喜剧第五卷 深,究其原因,与其说是大名鼎鼎的德·玛赛吐露的隐情,揭 开了女子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角,倒不如说是他的叙述引起 人们对不可避免的七月革命以来法国女子发生的变化大发一 通议论。 在那次晚会上,凑巧有好几位功绩昭著,名闻欧洲的人士 聚在一起。这倒不是对法国的恭维,因为我们当中有好几位外 国人。何况最出风头的并不是那些最有名气的人。机敏的对 答、精辟的评论、绝妙的玩笑、鲜明生动的描绘,全都妙趣横 生、自然而然地蜂拥而至,既无蔑视又不做作地大量抛出,被 人们愉快地领略和细细地玩味。上流社会的人士尤以富于艺 术趣味的风度和兴致惹人注目。在欧洲其他地方,你看得到优 美的举止、诚挚、善良、博学多才;但只有在巴黎,在这个沙龙 和我适才谈到的那些沙龙里,才焕发着一种特殊的精神,它使 所有这些有利于交际的长处组成一个协调多变的整体,象一 条江河蜿蜒曲折地挟带着纷繁的思想、惯用语、故事、历史资 料顺流而下。巴黎,风雅之都,只有它掌握把交谈变为竞赛的 学问,在这场竞赛中,每种气质都浓缩成一句俏皮话,人人讲 着自己的话,用一个词概括自己的经验,大家在竞赛中享受乐 趣,消除疲劳,锻炼思维。因此,只有在那儿,你才能交流思想; 在那儿,你不会象寓言中的那只海豚把猴子扛在肩上山:在那 儿,你将被人理解,在赌博时不会押上金币换回铜子儿。总之, ①见《拉封丹寓言诗》卷四第七篇《猴子与海豚》:希腊人航海时习惯带上耍 杂技的猴子和狗。一艘船在雅典附近海面遇难,海豚前来营救,误把一只 猴子当人,驮着它游向岸边。 人间喜剧第五卷 在那儿,透露出的秘密,轻松和深刻的谈话,此起彼伏,旋转不 停,每句话都有外观和色彩的变化。尖锐的批评和匆忙的叙述 互相带动。每双眼睛都在倾听,手势在提问,面部表情在回答。 总之一句话,那儿的一切都充满才智和思想。被演员和故事家 们潜心研究、熟练运用、并给他们带来巨大威力的口才,还从 来不曾使我如此心醉神迷。着魔的不止我一个,我们都度过了 一个美妙的夜晚。谈话变成了讲故事,匆忙之间引出一些稀奇 古怪的隐情,好几个人物的肖像,成千件荒唐事,叫你根本无 法描绘这一令人陶醉的即兴场面;但是,倘使让这些叙述保留 其原有的尖刻,天然的离奇和虚假的曲折,你或许会理解,真 正的法国晚会在人人忘记私利、自尊心,或自己的奢望的最亲 切愉快的时刻,具有怎样的魅力。 清晨两点前后,夜宵即将用完,餐桌周围只剩下几个经受 住十五年交往考验的知己,或一些极为风雅、很有教养、人情 练达的人。出于心照不宣并严格遵守的协议,用夜宵时每个人 都不再端架子,言谈举止绝对平等。何况这时也没有人不以自 己的本来面目自豪。德·图希小姐曾多次注意到,挪动位置会 在人们头脑里引起根本的变化,因此她定要客人们在告辞前 一直待在餐桌旁。从餐厅到客厅,魅力就中断了。斯特恩Ⅲ认 为,一个作者刮了胡子,他的想法便与刮胡子以前不同。倘使 斯特恩说得不错,我们是否可以大胆断言,人们在餐桌前的情 绪与回到客厅的原班人马的情绪不一样呢?气氛不再令人沉 醉,眼睛不再注视杂然纷陈的精美果点,人们失去了精神慵懒 ①斯特恩(1713 1768),英国小说家,《项狄传》的作者。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快感,失去了我们在酒足饭饱、怡然稳坐在如今制造的那种 软椅里时产生的惬意。面对餐后点心,有好酒作伴,人人可以 手托着头、胳膊肘撑在桌上的美妙时刻,人们或许更乐意交 谈。那时大家不仅自己愿意讲话,而且愿意听别人讲话。人在 消化的时候几乎总是聚精会神的,只是因为性格不同,有的爱 絮叨,有的沉默不语,所以人人都从中得到好处。这段大有必 要的开场白将教会你领略下面这篇倾吐心曲的叙述的魅力。 叙述者是个已然故世的著名人物,他以见多识广的人所特有 的明察秋毫,描绘了女子天真的诡谲。当塔莱朗亲王和梅特涅 亲王Ⅲ这班政治家屈尊讲故事的时候,这种明察秋毫使他们 讲的故事趣味盎然。 德·玛赛在六个月前被任命为内阁首相,他已证明自己 具有高超的能力。尽管早已和他相熟的人对他发挥政治家的 全部才能和各种天分并不感到惊讶,但人们可能会问他是否 意识到自己是当大政治家的材料,或者他的成长是否靠了时 势的推动。由他指定当酋长的一个十分风趣、喜欢观察的人, 适才显然出于哲学的意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此人当过很 长时间的记者,对德·玛赛十分钦佩,钦佩之中不带一丝酸溜 溜的批评态度;在巴黎,一个出类拔萃的人往往是用这种尖酸 的批评来拒绝对另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表示仰慕的。 “在你以前的生活中,是否有过一件事,一个想法,一个愿 望,叫你明白自己有何志向?”爱弥尔·勃龙代对他说,“因为 ①梅特涅(1773 1859),奥地利政治家,任外交部长和首相长达四十年,对 一八一四年拿破仑的失败起了重要作用。 人间喜剧第五卷 我们都和牛顿一样,看到苹果从树上掉下来,把我们引到自己 的用武之地……” “是的,”德·玛赛答道,“我这就讲给你们听。” 于是,俊俏女人、政界的花花公子、艺术家、老年人、德· 玛赛的知己,大家都舒适地坐好,摆出各自的姿势,瞧着首相。 不消说仆人全不在场,门扇紧闭,窗帘拉好。饭厅里一片寂静, 听得见院子里车夫们的低语,和马闹回槽尥蹶子,打响鼻儿的 声音。 “朋友们,政治家赖以生存的唯一长处,”首相边说边玩着 他那把镀金螺细刀,“就是始终能控制自己,随时权衡一件事 的利弊,无论这件事可能多么意外;总之,在内心深处要有一 个沉着超脱的人,冷眼旁观我们生活中的一切活动,我们的激 情和感情,并在一切事情上向我们提示某种道德标准的判 决。” “怪不得法国的政治家这样少哩!”杜德莱老勋爵道。 “从感情方面讲,这是极为可怕的,”首相又说,“因此,当 这种现象发生在年轻人身上……噤塞留从一封信中得知孔 西尼身处险境,第二天,当他的恩人十点钟就要人头落地的时 候,他却一觉睡到晌午Ⅲ)。一个年轻人,比方皮特吲或拿破仑 吧,这不是骇人听闻吗?我得助于一个女子,很早就变成了这 ①孔西尼(1 575 1 617),意大利冒险家,后来成为玛丽·德·梅迪契的面 首和法国元帅。一六一七年四月二十四日被路易十三的侍卫队长暗杀。 后来的红衣主教黎塞留(1585 1642)时年三十二岁,传说是由孔西尼提 拔到宫廷的。 ②皮特(1759 1 806),英国政治家,拿破仑的对手。 人间喜剧第五卷 样一个可怕的怪物。” “我原以为,”德·蒙柯奈夫人微笑道,“我们葬送的政治 家大大多于我们造就的政治家哩!” “我对你们说的怪物之所以是怪物,正是因为他不受你们 诱惑。”讲故事的人含讥带讽地点头致意道。 “如果是讲一件风流韵事,”纽沁根男爵夫人道,“我请求 大家不要发表任何感想把它打断。” “发表感想太不合时宜了!”约瑟夫·勃里杜嚷道。 “那是我十七岁的时候,”德·玛赛又道,“复辟王朝逐渐 巩固起来。老朋友们知道当年我性子多么暴躁,多么容易冲 动。我是第一次恋爱,而且今天我可以说,当时我是巴黎最英 俊的青年之一。我既年轻又漂亮,这两个代点本来得之于偶 然,可是我们骄傲得好象这是赢来的战利品。至于其他的情 况,我不得不保守秘密。我和所有年轻人一样,爱着一个比我 大六岁的女人。你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他环顾餐桌一周说道, “能猜到她的姓名和认出她来。当时只有龙克罗尔识破了我的 秘密,他保守得严严的。我本来怕他笑话我,可是他走了。”首 相四下瞧瞧,说道。 “他不愿留下吃夜宵。”德·赛里齐夫人道。 “六个月以来,爱情占有了我,我没想到自己已被一腔热 情所左右,”首相接着说,“我处处把她奉若神明,这些可爱的 行为是年轻人的拿手好戏,也是他们朝不保夕的幸福。我保存 她的旧手套,拿她戴过的花沏水喝,夜里爬起来去看她的窗 口。闻到她用的香水味,我全身的血液都朝心房涌。我那时远 远没有认识到女人是用大理石作炉台的火炉。” 人间喜剧第五卷 “噢!别给我们讲你那些吓人的警句好不好?”德·r习夫人 微笑道。 “我相信,我当时会以蔑视的态度,把发表这个千真万确 的可怕思想的哲学家压得抬不起头来。”德·玛赛又道,“你们 个个都很聪明,用不着我多说,几句话就能使你们想起自己的 荒唐事。我崇拜的偶像是个贵妇^、——倘若曾有过贵妇人的 话——还是个无儿无女的寡妇(真是无巧不成书!),她把自己 关在屋里亲自用她的头发在我的手帕上作标记;总之,对我的 荒唐行为,她报之以另一些荒唐行为。因此,我怎能不相信由 荒唐作保的爱情呢?我们两人费尽心机,想把如此圆满、如此 美好的爱情瞒过世人的眼睛;我们成功了。因此,我们偷偷摸 摸的行为真不知有多少魅力!关于她,我什么也不告诉你们: 她当年就十全十美,如今仍被视为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而 那时有人为了让她看上一眼哪怕让人杀死也甘心。对一个受 人爱慕,自己也在恋爱的女子来说,她的财产状况一直是令人 满意的,但是使她焕发出新的光彩的复辟王朝却使她的姓氏 变得很不体面。在我的处境下,我因对她不抱怀疑而自呜得 意。尽管我的嫉妒心很强,抵得上一百二十个奥赛罗Ⅲ,但是 这种可怕的感情还在我的心中沉睡,如同金子潜藏在天然金 块里。我那位天使如此柔弱,又如此坚强,头发那样金灿灿,模 样那么天真,纯洁,老实,蓝色的眼睛娇羞顺从地让我一眼见 到心底。如果我竟然卑鄙地怀疑起她的纯洁来,我宁愿挨我仆 ①莎士比亚的名剧《奥赛罗》中的主人公。他中了副官伊阿古的奸计,婊妒 心大发,一怒之下掐死了妻子苔丝德蒙娜。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人一顿棒打。在她的姿态、眼神和话语中,从未有过一丝犹豫; 她总是那么洁白,娇艳,时刻准备投入心上人的怀抱,宛若《雅 歌》中的东方百合Ⅲ!……啊!诸位朋友!”重又变为年轻人的 首相痛苦地嚷道,“只有把头重重地撞在大理石炉台上才会驱 散这股诗意!” 这声发自内心的叫喊在宾客中引起了共鸣,他们的好奇 心已被如此巧妙地挑动起来,此时更加强烈。 “每天上午,我骑着你从英国给我买来的那匹漂亮的马素 丹,”他对杜德莱勋爵道,“从她的敞篷四轮马车旁经过,她故 意让马缓缓而行,好让我在我们无法迅速交换一句话的情况 下,从她捧着的花束里看到用花朵写成的命令。尽管我们每晚 在社交场合见面,而且她每天写信给我,但为了遮人耳目,我 们采取了另一套作法:谁也不瞧谁,互相回避,说对方的坏话; 自我欣赏,自吹自擂,或作出一副得不到垂青的情人模样;这 一切老伎俩都比不上双方假装承认爱上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并对真正的偶像装出冷漠的神态。如果一对情人想玩这套把 戏,世人没有不上当的;但这对情人彼此必须信得过。她的挡 箭牌是个受到恩宠的人,在朝廷上作官,遇事沉着,笃信宗教, 她从不在家里接待他。这出好戏成为那班蠢人和各个沙龙的 笑料。我们之间不存在结婚问题:六岁的差距可能使她担忧; 她对于我的财产状况也一无所知,我出于某种考虑,始终瞒着 她。至于我,她的才智,举止,广博的知识,对人情世故的通晓 把我迷住了,我会不假思索地娶她为妻。然而我喜欢她的谨 ①见《旧约·雅歌》第二章。 人间喜剧第五卷 慎。倘若她第一个以某种方式和我谈结婚的事,我或许会在这 颗完美的心灵里发现庸俗之气。整整的、充实的六个月,一颗 晶莹夺目的钻石!这就是我在人世间享受到的那份爱情。一 天早晨,因感冒初起,我腰痰背疼,发起烧来。我写了一张便条 给她,推迟如大海藏珠般隐匿在巴黎屋顶下的一次秘密幽会。 信一发出,我就后悔了:‘她不会相信我生病的!’我心上想。她 总作出嫉妒和猜疑的样子。嫉妒若是真的,”德·玛赛打断话 头说,“它显然是爱情专一的标志……” “为什么呢?”卡迪央王妃急急问道。 “专一的、真正的爱情,”德·玛赛道,“引起和凝神静观相 一致的身体上的麻木。这时,头脑把一切都搞得很复杂,自己 折磨自己,勾勒出一些异想天开的事,把它们当作现实而不胜 苦恼;所以这种嫉妒既讨人欢喜,又叫人为难。” 一位外国大臣回忆起一件往事,想到这番评论完全侍合 实情,不禁微微一笑。 “况且,我心想,怎么能失去一次幸福呢?”德·玛赛接着 讲下去。“发着烧去赴约不是更好吗?再说,她知道我病了,没 准会跑来,使她的名誉受到影响。我抖擞精神,写了第二封信, 亲自去送,因为我的心腹不在身边。我们中间隔着塞纳河,我 必须横穿巴黎;离她公馆还有一段适当的距离时,我终于找到 一个跑腿的,我嘱咐他立即把信送去,美滋滋地打算乘出租马 车经过她门前,看看她是否凑巧同时收到两封信。我到的时候 是两点钟,大门正打开让一辆车进去,是谁的?……挡箭牌的! 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唉!精疲力竭的演说家,因接触公共 事务而变得冷酷无情的首相,现在跟你们讲这事的时候,仍然 人间喜剧第五卷 感到心潮激荡,横隔膜发热。一小时以后,我又经过她门前:车 还停在院子里!我的便条恐怕一直搁在门房那儿。三点半钟, 车终于走了,我得以研究我的情敌的相貌:他很严肃,面无笑 容;但是他在恋爱,想必是为了件什么事来的。我去赴约,我心 中的王后来了,我觉得她冷静,纯洁,从容。说到这儿,我应当 向你们承认,我始终认为奥赛罗不仅愚蠢,而且缺乏情趣。只 有黑白种混血儿才这样行事。况且,莎士比亚也意识到这一 点,给他的剧取名为《威尼斯的摩尔人》。见到自己心爱的女 人,犹如往心上贴一剂香膏,香气那般浓郁,必然把痛苦、怀疑 和悲伤一扫而尽:我的怒气全消了,睑上又露出笑容。所以说, 在我这个岁数,这种泰然自若是最可怕的虚伪,当年却是因为 我年轻,因为我在恋爱才做到的。嫉妒一经埋葬,我便有了观 察的力量。我的病情一望而知,折磨着我的那些疑团使它更加 重了。终于我见缝插针地说了下面这句话: “‘今天上午你家没客吗?’ “说时心里七上八下,担心她是依照我的第一张便条来安 排上午时间的。 “‘啊!’她道,‘只有男人才会有这样的念头哩!难道我不 想着你的病痛,反而想别的?收到你的第二张便条以前,我一 直在想办法去看你。’ “‘你始终一个人吗?’ “‘一个人。’她道,一边用无懈可击的天真神态望着我;摩 尔人准是因为受到这副神态的挑战才杀死苔丝德蒙娜的。 “这公馆由她独住,所以这句话是个弥天大谎。对某些心 灵来说,爱情的底蕴就是绝对信任,现在一句谎言就给毁了。 人间喜剧第五卷 要把彼时彼刻我心中的酸甜苦辣向你们表达出来,必须承认 我们内心还有一个生灵,肉眼可见的我们只是它的皮囊,它象 光一般明亮,象影子似的稍纵即逝……唉!这个美丽的我从此 披上了黑纱。是的,我感到一只冰凉瘦削的手替我套上了经验 的裹尸布,强制我为第一次遭到背叛而死去的灵魂永远披麻 戴孝,我垂下眼帘,不让她看出我头晕目眩,一个骄傲的想法 给了我些许力量:‘倘若她欺骗你,她就配不上你!’我把睑上 突如其来的红晕和眼里流出的几滴泪水归咎于疼痛加剧,那 个温柔的人儿坚持用放下帘子的出租马车把我一直送到家。 一路上,她对我的那份体贴关心和柔情蜜意,只能骗过我拿来 作比较的那个威尼斯的摩尔人。的确,如果这个大孩子再犹豫 两秒钟,任何聪明的观众都猜得到他会请求苔丝德蒙娜原谅 他的。所以,杀一个女人,这简直是孩子气的行为!她离开我 时哭了,因为不能亲自照料我而十分难过。她希望做我的男佣 人,她嫉妒他的幸福。噢!这一切编排得就象幸福的克拉丽 莎Ⅲ写的信一样。最漂亮、最象天使的女人总有猴子般装腔作 势的出色本领!” 听到这句话,女人们个个垂下眼帘,仿佛这残酷的真理被 这样残酷地表达出来,使她们受到了伤害。 “这一夜和此后的一个星期我是怎样度过的,就不告诉你 们了,”德·玛赛又道,“不过我意识到自己是块当政治家的 料。” ①英国十八世纪小说家理查逊的书信体小说《克拉丽莎》中的女主人公,她 在书里是美德的化身。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句话说得十分有力,我们不禁作了个赞赏的表示。 “我怀着恶毒的心理回想对女人可以进行哪些真正残酷 的报复,”德·玛赛继续说(由于我们相爱,有些报复是可怕 的,无可挽回的),“我瞧不起自己,感到自己庸俗,不知不觉地 提出一个令人厌恶的准则,即宽容的准则。对一个女人进行报 复,不就是承认我们眼里只有一个女人,我们少不了她吗?那 么报复是不是重新赢得她的手段呢?倘若我们不是非她不可, 倘若还有别的女人存在,那么为什么不把我们窃取的更换的 权利让与她呢?当然,这只适用于爱情,否则社会就会大乱,而 爱情的变化无常,最能证明牢不可分的婚姻的必要性。应当用 命中注定的、无声无息的法律,象拴野兽一样把男人和女人拴 在一起。取消了报复,爱情上的不忠就不算一回事了。认为世 上只有一个女人是为他们而活着的那些人一定赞成报复,而 且报复也只有一种,就是奥赛罗式的。下面请看我如何报复。” 这句话在我们中间引起一阵不易觉察的骚动,新闻记者 在报道议会演说时是这样描写的:[伞场轰动) “我治好感冒和纯洁、绝对、神圣的爱情之后,便投入一项 风流韵事,对方是个可爱的女子,她的美貌与我那位迷惑人的 天使迥然不同。我避免和这个极能干又极会作戏的女人绝交, 因为我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否和如此巧妙的欺骗一样给人如 此美妙的享受。这样的虚伪堪与美德相比[夫人,我这话不是 对你们英国妇女说的。——首相冲着杜德莱勋爵的女儿巴里 莫尔夫人柔声说道)。总之,我努力做到和以前当情人时一个 样。为了我的新天使,我需要加工我的几绺头发,便去找当时 住在屠户街的一个灵巧的艺匠。此人专卖头发做的礼品,式样 人间喜剧第五卷 繁多,颜色齐全,我可以把他的地址告诉给那些头发稀疏的 人,他听我讲完要订的货以后,把他的制品拿给我看:这是一 些精美绝伦的作品,比童话中的仙女和苦役犯做的还要精致。 他告诉我与头发有关的各种瞬息万变的爱好和时尚。 “‘一年以来,’他对我说,‘十分盛行用头发在手帕上作标 记;幸而我收罗了许多头发,还有许多手艺好的女工。’ “听到这儿,我犯了孤疑,便掏出手帕对他说:‘那么这是 你们店里用假发作的了?’ “他看了看手帕说:‘哦!那位太太可挑剔了,还想验证她 头发的颜色是否和假发深浅完全一致。我妻子亲自给这些手 帕作了标记。先生,您的那条是做工最精美的手帕之一。’ “在受到最后这点启发之前,我对有些事还能相信,对女 人的话还会注意听。待我出了店门,我对寻欢作乐的信仰犹 存,说到爱情,我却变成了数学家那样的无神论者。两个月以 后,我挨着那位神采飘逸的女人,坐在她家小客厅的长沙发 上;我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非常美 一起攀登感情 的阿尔卑斯山,采撷最美丽的花朵,撕着雏菊的花瓣(总有一 个时候人们会撕雏菊花瓣的,哪怕是待在客厅里,而且也没有 雏菊)……Ⅲ在情深意笃,如胶似漆的时刻,人们如此清醒地 意识到爱情的短暂,无法扼制地感到需要互相询问:‘你爱我 吗?你永远爱我吗?’我抓住这个伤感、温馨、繁花似锦的时刻, 引她用爱情特有的夸张和富有加斯科涅吲诗意的迷人语言, ①按西俗,青年男女常撕雏菊花瓣占h爱情。 ②法国人认为加斯科涅人好夸口吹牛。 人间喜剧第五卷 63l 道出她最动听的谎话。下面是夏洛特最精彩的骗人电话:没有 我她活不下去,我是世上她心目中唯一的男人,她担心使我厌 倦,因为我在场使她六神无主;在我身边,她的官能全变成了 爱;况且她太温柔多情,免不了要担心;六个月以来她想尽办 法要把我永远拴住,这个秘密只有上帝才知道;总而言之,她 把我当作她的上帝!……” 听德·玛赛讲这番话的女士们似乎受了冒犯,因为他把 她们摹仿得惟妙惟肖,学她们的样子边讲边使媚眼,搔首弄 姿,忸怩作态。 “我始终握着她那只汗津津的手,正当我就要相信她那些 挺可爱的假话时,我对她说: “‘你什么时候嫁给公爵?……’ “这句刻薄话那样单刀直入,我的目光那样死死地迎住她 的目光,她的手那样轻轻地放在我的手里,以至她未能把身体 的颤动——尽管很轻微 完全掩饰过去;在我的逼视下,她 垂下眼帘,两颊上泛起淡淡一层红晕。 “‘公爵!你这话什么意思?’她假装万分惊讶地答道。 “‘我全知道了,’我又道,‘依我看,你不该再拖了:他有 钱,又是公爵;但是他不仅虔诚,简直是个修道士!所以我确 信,多亏他顾虑重重,你才没有作出对我不忠的事。你大概不 会相信,在他自己和上帝面前危及他的名誉对你是何等刻不 容缓的事;不如此,你就永远没有了结的时候。’ “‘这是在作梦吗?’她边说边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比玛 632 人间喜剧第五卷 利勃朗Ⅲ早十五年作出了玛利勃朗的这个如此有名的动作。 “‘好了,别孩子气了,我的天使。’我一边说,一边想抓住 她的手。但是她把两手背在身后,作出一本正经又愤愤然的样 子。 “‘您嫁给他吧,我允许了,’我又说,用客气的您回敬她的 姿态,‘这样更好,我劝您这样做。’ “‘但是,’她跪倒在我面前说,‘这误会太可怕了:世上我 只爱你一个;你跟我要什么样的证据都行。’ “‘站起来吧,我亲爱的,请您坦率直言。’ “‘象对上帝一样。’ “‘您怀疑我的爱情?’ “‘不。’ “‘我的忠诚?’ “‘不。’ “‘那么,我犯下滔天大罪了,’我又道,‘我怀疑您的爱情 和忠诚,在两次沉醉之间,我开始平心静气地环顾四周。’ “‘平心静气!’她哀叹道,‘够了,亨利,您不再爱我了。’ “你们看,她已经找到了一扇可以溜走的门。在这类争吵 中,用一个副词是十分危险的。幸而好奇心促使她追问下去: “‘您看到什么了?是不是我用不同于在社交场合的口气 和公爵讲过话?您在我眼里发觉……?’ “‘不,’我说,‘是在他眼里。您害我去了八次圣多马·达 ①玛利勃朗(1 80s 1 836),原籍西班牙的女歌唱家,以演唱罗西尼的歌剧 闻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干教堂,看您和他望同一个弥撒。’ “‘啊!’她终于嚷起来,‘原来我引起您嫉妒了。’ “‘我倒真想嫉妒哩!’我对她说,心里很佩服她那随机应 变的敏捷智力和那些只能骗骗瞎子的花招,‘但是,教堂去多 了,我变得越来越疑心。我第一次患感冒,您第一次欺骗我的 那一天,您以为我卧病在床,便接待了公爵,却对我说您谁也 没见。’ “‘您知道您的行为多么卑鄙吗?’ “‘卑鄙在哪儿?我觉得您和公爵结婚是件大好事:他给您 显赫的姓氏,唯一和您相称的身分,引人注目的、体面的地位。 您将成为巴黎的王后之一。如果我阻挠这项安排,这种体面的 生活,这桩美好的姻缘,我就对不住您。啊!夏洛特,有那么一 天,当您发现我的性格和其他年轻人多么不同时,您会纠正对 我的看法的……您将不得不欺骗我……是的,您会为了与我 断绝关系而感到十分为难,因为他在监视您。我们该分手了, 公爵对品德要求很严。您必须规规矩矩,这是我对您的忠告。 公爵虚荣心重,他将以自己的妻子为荣。’ “‘啊!’她泪如雨下,说道,‘亨利,你要早说多好呢!是呀, 如果你愿意(我以前错了,您明白吗?),我们本来可以到一个 僻静的地方去结婚,幸福地、公开地在一起生活一辈子。’ “‘不过现在太晚了。’我说,一边吻着她的手,装出一副受 害者的可怜相。 “‘我的上帝!但是我可以把一切毁了重来。’她又说。 “‘不,您和公爵的关系已经太深了。我甚至应当外出旅行 一趟,免得咱俩藕断丝连,我们可能会害怕我们的爱情的 人间喜剧第五卷 “‘亨利,您以为公爵已经起疑心了吗?’ “她仍叫我亨利,但始终不用你来称呼我。 “‘我想没有,’我用‘朋友’的态度和语气回答她;‘但是您 必须十分虔诚,与上帝和解吧,因为公爵在等证据,他迟疑不 决,您必须让他下决心。’ “她站起身,激动不安地——或许是真的,抑或是假装出 来的——在小客厅里踱了两个来回;然后,想必她找到了与这 种新处境相协调的姿态和眼神,她在我面前停下来,向我伸出 手,声音激动地对我说: “‘好吧,亨利,您是个光明正大,高尚可爱的男人:我永远 忘不了您。’ “这是个令人赞叹的策略。她希望和我建立新的关系,在 这个必不可少的过渡中,她显得楚楚动人。我装出悲痛欲绝的 人的态度、举止和眼神,她保持不住她的庄重样子了;她瞧着 我,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过来,几乎是轻轻地把我推倒在沙发 上。一阵沉默之后,她对我说: “‘我非常伤心,我的孩子。您爱我吗?’ “‘爱呀!’ “‘那么,您以后怎么办呢?”’ 听到这儿,全体女士交换了一个眼色。 “虽说我回想起她的不忠时仍感到痛苦,但是当时她深信 我即使不会死去,至少也要忧郁一辈子,并为此内心感到甜蜜 而满足的那种神情,至今还叫我好笑,”德·玛赛又道。“噢!你 们先别笑,”他对客人们道,“还有好戏在后头。”停了半晌,我 人间喜剧第五卷 温情脉脉地望着她,对她说: “‘是啊,这正是我考虑再三的。’ “‘那么,您将怎么办呢?’ “‘我患感冒的第二天就考虑好了。’ “‘您……?’她带着明显的不安说。 “‘我向原先假装追求的那位小妇人发起了进攻。’ “夏洛特有如一只受惊的母鹿,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身体 抖得象张树叶,她朝我投过来一道目光,那是女人们忘记了全 部自尊,全部廉耻,忘记了她们的细腻,甚至妩媚的目光,是受 到追捕的蝰蛇被困在寓里时那种闪闪发亮的目光。她对我说: “‘而我却爱着他!我心里在作斗争!我……’她拉长了声 调,这是我听到过的最优美的长音,至于她第三句话想说什 么,我留给你们去猜。 “‘上帝!’她叫道,‘我们多么不幸!我们永远得不到爱。对 于你们,最纯洁的感情也绝无真诚可言。可是,来吧,你们行骗 的时候,仍然要上我们的当。’ “‘这个我看得出来,’我样子尴尬地说,‘你们发怒的时 候,理智仍然太多,所以你们的心不感到痛苦。’ “这句小小的挖苦话使她大为光火,她气恼地哭了。 “‘您在我面前糟蹋人世和人生,’她说,‘您使我失去了一 切幻想,您败坏了我的心灵。’ “她把我有权对她说的话全说了,她那样直率无礼,那样 莽撞天真,若是换了一个人,听了准会一步动弹不得。 “‘可怜的女人们,在路易十八的宪章所造就的社会里,我 们将怎么办?……(请看她的能言善辩把她引到了何种地 人间喜剧第五卷 步。)——是的,我们生来是受苦的命。说到爱情,我们始终忠 贞不二,你们却永远做不到用情专一。你们心里没有一丁点诚 实可言。对于你们,爱情是一场赌博,而你们总在作弊。’ “‘亲爱的,’我对她说,‘在当今社会里,把什么事当真,就 等于和一个女戏子海誓山盟。’ “‘多么可耻的不忠!还经过一番推理……’ “‘不,是合情合理。’ “‘别了,德·玛赛先生,’她说,‘您把我骗得好惨……’ “我故作温顺地回答:‘公爵夫人还会记起夏洛特的辱骂 吗?’ “‘当然。’她语气尖刻地说。 “‘这么说,您恨我?’ “她垂下了头。我心想:有门儿!我开始大谈我的感情,让 她以为可以进行点报复。啊!诸位朋友,对那些深得女人垂青 的男人们的身世,我曾作过大量研究,但是,黎塞留元帅Ⅲ也 好,洛赞吲、路易·德·瓦卢瓦吲也好,我不信他们第一次便作 出如此巧妙的退却。至于我的头脑和心,它们从此培养成形, 再不会改变,当年我克制住了叫我们作出那么多蠢事的轻率 意念,正是这种克制力赋予我你们所熟知的镇定自若。” “我真同情那第二个女人!”纽沁根男爵夫人道。 ①指著名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见本卷第447页注②。 ②洛赞(1了47 1793),法国将军,公爵,以风流放荡著称。 ③路易·德·瓦卢瓦(1了47 1793),即奥尔良公爵,路易菲力浦约瑟 天。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掠过德·玛赛苍白的嘴唇,但斐纳 ·德·纽沁根睑红了。 “人怎么择(这)样健黄(忘)!”Ⅲ纽沁根男爵叫道。 著名银行家的这句天真话大获成功,他的妻子,即德·玛 赛的“第二个”,禁不住跟着大家一起笑了。 “你们都准备谴责这个女人,”杜德莱夫人说,“可是我理 解她为什么不把她结婚这件事看成用情不专。男人们永远不 愿把用情专一和从一而终区别开来。我认识德·玛赛先生讲 的那个女人,她是你们最后几个贵妇人中的一个!……” “哎!夫人,你说的不错,”德·玛赛又道,“近半个世纪以 来,我们目瞎一切社会荣誉称号不断被毁掉,我们本该拯救妇 女于水火之中,但民法用它的条文把她们一个个压了下去。不 管这些话多么不中听,我们还是得说:公爵夫人们消失了,侯 爵夫人们也一样,至于男爵夫人们——我请德·纽沁根夫人 原谅,她丈夫当上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后,她就是伯爵夫人了 ——,人们从来没把她们当作一回事。” “贵族是从子爵夫人开始的。”勃龙代微笑道。 “伯爵夫人们会留下来,”德·玛赛又道,“一个高雅女子 将多少是个伯爵夫人,还有帝政时代或新封的伯爵夫人,旧世 家的伯爵夫人,或意大利语里出于礼貌所称呼的伯爵夫人。至 于贵妇,她们随着上一世纪的华美装饰,随着香粉、假痣、高跟 拖鞋、打着三角形饰带结的装衬胸衣一起消失了。如今,公爵 夫人们经过时,无需为了她们的鲸骨裙把门开大。总而言之, ①纽沁根男爵是德国人,法语发音不准。 人间喜剧第五卷 帝国见到的是最后的拖地长裙!我至今还不明白,希望公爵夫 人们的锦缎或丝绒长袍在他的王宫里拖来拖去的皇上,怎么 没用无法摧毁的法律为某些家族立下长子继承权。拿破仑没 有估计到他极为得意的那部法舆将产生什么后果,他在朋封 公爵夫人的同时,孕育了今日的名门淑女,他的法律的间接产 物。” “被走出中学门的孩子和无名记者当作铁锤的思想,拆毁 了社会等级的宏伟大厦,”旺德奈斯伯爵道,“如今,任何一个 怪物,只要能戴上笔挺的硬领,用二尺缎子象铠甲似地裹住男 子汉的健壮胸膛,脑门在鬈发下闪着不可靠的天才的光芒,身 穿六法郎一双的丝袜,脚登薄底浅口漆皮皮鞋摇来晃去,那 么,不管他是诉讼代理人的文书,企业家的儿子,还是银行家 的私生子,都耸起面颊,把夹鼻眼镜架在眉弓上,肆无忌惮地 打量从剧院楼梯走下来的最漂亮的公爵夫人,作出一个估价, 对他那位和我们大家一样在布伊松的店里做衣服,摆出公爵 派头的金玉其表的朋友说:‘瞧,亲爱的,这是位名门淑女。”’ “你们没能组成一个党派,”杜德莱勋爵道,“今后很长一 段时间,你们在政治上不会有什么作为。在法国,你们大谈组 织劳工,但你们尚未把有产者组织起来。你们国家的事就是这 样:随便哪个公爵(在路易十八或查理十世治下还有这样的公 爵,他们拥有二十万利勿尔的岁入,一座金碧辉煌的宅第,成 群的仆役。)都可以摆出大贵人的威风。法国最后一位大贵人 是塔莱朗亲王。这位公爵留下二男二女。假设他为四个子女 都攀上一门好亲,他的每个直系继承人今天只有六万或八万 利勿尔的岁入;他们每人膝下都有几双儿女,因此不得不在一 人间喜剧第五卷 639 座房子的底层或二楼的一套房间里极其节俭地度日;谁知道 他们是不是正在寻找财路呢?长媳只是有名无实的公爵夫人, 没有自己的车马、随从、包厢,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在公馆 里,她没有自己的套房,自己的财产和小摆设;婚姻把她葬送 了,如同做买卖葬送了圣德尼街的一个女人;她为自己心爱的 年幼的孩子买长袜,抚养他们,管教女儿,不再送她们进修道 院寄宿学校。就这样,你们最高贵的女子变成了可敬的抱窝 鸡。” “哎!是的,”约瑟夫·勃里杜道,“我们的时代不再有点缀 法兰西君主政体几个伟大世纪的妇女精英。贵妇的扇子折断 了,女人们再也无须睑红,讲人坏话,窃窃私语,躲躲闪闪,抛 头露面。扇子除了扇风以外别无他用。一件东西只剩下它本 身时,就不成其为奢侈品,而不过是个实用的物件罢了。” “法国的一切都是名门淑女的同谋,”达尼埃尔·德·阿 泰兹道,“贵族表示赞同,躲到自己的田产上蛰居,在那里终其 一生,他们在思想的攻势面前移居内地,正如往日在民众的进 攻面前流亡国外。那些能够创建全欧性沙龙,随心所欲地左右 舆论,通过操纵那些将统治世界的艺术家或思想家来统治世 界的女人,错误地放弃了地盘,因为她们羞于和布尔乔亚作一 番较量。这些布尔乔亚被权力所陶醉,来到世界舞台上,以后 或许将被穷追不舍的野蛮人剁成肉酱。因此,在布尔乔亚们希 望看到王妃的地方,人们只瞧见一些有教养的青年女子。如今 亲王们再也找不到贵妇好损其名誉,甚至不能为随意占有的 640 人间喜剧第五卷 女人扬名。波旁公爵Ⅲ是最后使用这一特权的亲王。” “只有上帝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杜德莱勋爵道。 “如今,亲王们可以追求名门淑女,她们不得不和女友合 租包厢,王族的优遇不会使她们的地位提高一分,她们毫无光 彩地周旋于布尔乔亚和贵族之间,既不完全是贵族,又不完全 是布尔乔亚。”罗什菲德侯爵夫人尖刻地说。 “报刊继承了妇女的遗产,”拉斯蒂涅嚷道,“妇女再也没 有资格编她们的口头连载小说,散布那些用词华丽,耐人寻味 的恶意中伤了。我们现在读到的是用三年一换的行话写的连 载小说,一些象抬棺材的人一般有趣,象印刷铅字一般轻浮的 小报。在全法国,那些取代了过去大出风头的优雅俱乐部的报 馆,用吱嘎作响的印刷机,把人们的谈话用无法理解的革命语 言通栏刊印出来。” “上流社会的丧钟敲响了,你们听见了吗?”一位俄国亲王 道,“而第一声就是你们的名门淑女这个现代字眼!” “你说的不错,亲王,”德·玛赛道,“这类女子或出身于贵 族,或脱颖于布尔乔亚,来自各种环境,甚至外酋,她们是当今 之世的体现,是集风雅、才智、优美、高贵于一身,但身分略降 的最后一个形象。在法国,我们将再也见不到贵妇,但长时间 内还会有名门淑女,公众舆论将她们派往女子的上议院,她们 对于女性而言相当于英国的gelltlema』1。咖 ①波旁公爵(1756 1 830),路易 菲力浦的舅舅,昂吉安公爵的父亲,一八 三0年八月二十七日自杀,但世人怀疑他是被他的情妇弗谢尔男爵夫人 谋杀的。 ②英文:绅士。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有人却把这叫做进步!”德·图希小姐道,“我倒想知道 进步在哪儿。” “就在这儿呀!”德·纽沁根夫人道,“过去,一个女人尽管 有卖鱼婆的嗓门,大兵的步态,厚睑皮交际花的面孔,头发生 得很后,脚大手粗,她仍然是个贵妇;可如今,哪怕她姓蒙摩朗 西山——,假使蒙摩朗西家的小姐有这副尊容——,她也成 不了名门淑女。” “但是,你们说的名门淑女是什么意思呢?”亚当·拉金斯 基天真地问。 “这是现代的一种创造,是选举制运用在女性身上所取得 的可悲胜利,”首相道,“每场革命都有一个字眼,一个概括并 描绘它的字眼。” “你说得对,”来巴黎给自己造点文学名气的俄国亲王道, “解释各个世纪给你们的美丽语言增添的某些字眼,就是写一 部出色的历史。比方,‘组织’是帝国的一个字眼,它说明了整 个拿破仑。” “这一切没有告诉我什么是名门淑女啊!”年轻的波兰 人吲叫道。 “好吧,我来给你解释,”爱弥尔·勃龙代回答亚当伯爵 说,“一个天清气朗的上午,你在巴黎闲逛。这时已过了两点, 但五点钟还未敲过。你看见一个女子朝你走来,向她瞟去的第 一眼,就象一本好看的书的前言,使你预感到里面有一个优雅 ①法国有名的旧世家。 ②指亚当·拉金斯基伯爵。 人间喜剧第五卷 精美的大干世界。你如同一个翻山越岭采集标本的植物学家, 终于在巴黎平平常常的品种中遇到了一朵奇葩。这个女子或 者由两位十分高雅的男人陪伴,其中至少有一位佩着勋章,或 者有一个身着便服的仆人在十步以外尾随其后。她不穿色泽 鲜艳的衣裙和空花长袜,不系过于雕琢的腰带扣,也不穿裤脚 管绣花的灯笼裤。你发现她脚上要么是一双前面系带的、斜纹 薄呢厚底靴,露出布纹极细的棉布袜或无纹饰的灰丝袜,要么 是一双最简朴不过的高帮皮鞋。她的袍子与众不同,料子相当 漂亮而价格低廉,式样使不止一个女布尔乔亚大吃一惊:几乎 总是一件用花结扣住,漂亮地镶着一条绳子或一道难以看出 的网状花边的紧身大衣。这陌生女子披披肩或披斗篷的方式 别具一格;她把上半身裹在里面,勾勒出的轮廓好似一块背甲 ——这会叫布尔乔亚女子立时变成乌龟,不过仍隐隐显出最 优美的身段。她用的什么办法?这个秘密保守得很严,虽则并 无任何发明专利证的保护。她走起路来作出某种和谐的向心 运动,使她那动人或危险的形体在衣料下微微颤动,犹如正午 藏在绿纱般簌簌摆动的草丛中的游蛇。是天使还是魔电给了 她这种在黑纱长披肩下一波三折的袅娜体态?它使披肩的花 边迎风飘动,散发出飘逸的芳香,我愿意称它为巴黎女子的香 风!在她的手臂、腰肢和颈项周围,你会看出在最难就范的衣 料上打出褶子的技巧,让你想起古代的记忆女神像。啊!她多 么精通——原谅我用这个说法 ‘走路的样式’!请仔细看 看她伸出一只脚时,衣裙多么准确得体地显出腿的轮廓,在路 人心中激起掺杂着欲念的赞叹,却又被深深的敬意压抑下去。 一个英国女子学这种步态,就象一个冲上前去攻打棱堡的掷 人间喜剧第五卷 弹手。走路的天才是属于巴黎女子的!市政当局多亏她们才 有了铺沥青的人行道。这位陌生女子走路不会撞人。她带着 傲气,谦恭地等别人给她让路。有教养女子特有的高雅,尤其 从她拉着交叉在胸前的披肩或斗篷的姿势上显露出来。她走 路时神情庄重从容,仿佛装在画框里的拉斐尔的圣母像。她的 姿态既平静又傲慢,迫使最盛气凌人的花花公子给她让道。她 的帽子十分朴素,系着鲜艳的饰带,或许缀着几朵花,但心思 最灵巧的女子只打花结:戴饰有羽毛的帽子需坐马车,戴花又 太惹人注目。在帽子下面,你看到一张自信但不自负的女子的 容光焕发的面孔,她什么也不瞧,却什么都看在眼里,因不断 得到满足而变得麻木不『二的虚荣心使她睑上流露出令人好奇 的冷漠表情。她知道别人在琢磨她,她知道几乎所有的人,甚 至女人们也掉过头来看她。因此,她象根游丝似的穿过巴黎, 又白又纯洁。这类美丽的品种性喜巴黎最炎热的纬度,最清洁 的经度;你能遇到她的地方是:里沃利街的第十和第一百一十 个拱廊之间;大马路的赤道以南,从印度产品花团锦簇,最热 门的工业新产品竞相开放的全景巷赤道区,直到玛德莱娜岬 角;泥浆最少的布尔乔亚居住区,圣奥诺雷城关街的第三十到 第一百五十号门牌之间。冬天,她喜欢待的地方是斐扬平台, 而不是平台前的沥青人行道。随天气而定,她在爱丽舍田园大 道上飞来飞去,这条林荫大道东为路易十五广场,西为马里尼 大街,南临河堤,北接圣奥诺雷城关街花园。在圣德尼街的极 北地区,在泥泞、狭窄、店铺林立的堪察加街道上,你永远不会 遇到这类俊俏女子;碰上坏天气,你无论在哪儿决遇不上她 们。这些巴黎之花在东方的气候下开放,在散步的场所吐露芬 人间喜剧第五卷 芳,五点钟一过,便象三色旋花似的合上花瓣。其后,你会看到 一些神态和她们有点相仿,笨拙地学她们样子的女人,这是些 不可或缺的女子Ⅲ;而那位美丽的陌生女郎,你白天遇到的贝 阿特丽克丝吲,却是位名门淑女。亲爱的伯爵,要辨识前一类 女人和她的区别,明察秋毫的观察家可以胜任,对外国人则难 上加难,因为女人太会做戏了,不过巴黎人却能一目了然:搭 扣没有遮严,衣袍后身微微敞开的缝露出一条条白里带黄的 细带子,鞋面上有擦痕,帽带用熨斗熨过,衣裙过分鼓起,皱边 上胶太多。故意垂下眼皮的动作显得做作,姿态脱不了俗套。 至于布尔乔亚女子,把她们和名门淑女搞混是不可能的;她们 反衬出后者的可爱,叫你明白为什么你会为那位陌生女郎着 迷。布尔乔亚女子忙忙碌碌,无论什么天气都出门,奔来跑去, 东张西望,在商店门前犹豫不决。名门淑女知道自己想要什 么,在做什么,布尔乔亚女子却打不定主意,撩起衣裙跨过道 边的污水,拖着个孩子使她不得不注意来往的车辆;她和自己 的女儿聊天,在公开场合以母亲的身分出现;她的钱放在草提 包里,脚上穿空花长袜;冬天,皮斗篷外面加一条毛皮长围巾, 夏天戴披肩和长纱巾:布尔乔亚女子对穿戴上的叠床架屋十 分在行。你那位漂亮的散步女郎,你将在意大利剧院、歌剧院 和舞会上再见到她。那时她模样大变,你还以为是两个不同的 造物。女人卸下了她的神秘装束,犹如从柔软光滑的虫蛹里飞 出的蝴蝶。她象给你端来一盘甜食,把上午几乎没有显出来的 ①指妓女。 ②意大利诗人但丁年轻时的恋人的名字,此处泛指美丽而有教养的女子。 人间喜剧第五卷 身段呈现在你的眼前,使你欣喜欲狂。在剧院里——意大利剧 院除外——她的座位不超过三楼包厢,你因此可以自自在在 地研究她那些巧妙的慢悠悠的动作。可爱的女骗子耍起女人 的小小手腕来得心应手,不给人任何造作或预谋的印象。她若 有一双美轮美奂的手,那么最机灵的人准会相信,她用手卷一 卷,托一托,分一分她那绺rin出etsⅢ或抚弄她的环形发卷是 绝对必要的。倘若她的侧影光彩照人,你会以为她和邻座讲话 时,要么含讥带讽,要么和蔼可亲,摆出的姿势正好产生为大 画家如此喜爱的极美的后侧影效果,它把光线吸引到面颊上, 以清晰的线条勾勒出鼻子,照亮粉红色的鼻孔,使前额象刀刻 般棱角分明,在眼光中留下射向空间的闪闪火星,将一道光线 刺向丰满的白下巴。如果她有一双纤美的脚,她将象晒太阳的 猫咪一样,千娇百媚地两脚朝前扑倒在长沙发里,那姿态给雕 塑艺术提供了最可爱的慵倦无力的原型。只有名门淑女穿戴 起来才得心应手;一切都熨帖自如。你决不会撞见她象个布尔 乔亚女子似的,把总在往下滑的内衣肩带朝上提,把不听话的 裙衬往下拉,察看皱领领饰是否忠实地履行守护两个白得耀 眼的宝贝的职司,对着镜子照照发式是否保持原样。她的打扮 总和她的性格协调一致;她有时间研究自己,决定穿什么合 适,因为她早就知道穿什么不合适。剧院散场时你看不到她, 她在剧终前就溜了。倘若她偶尔在铺着红地毯的楼梯上出现, 神情镇静而庄重,那时她准体味着激烈的情感。她奉命在那儿 露面,她要偷偷递个眼风,接受某个许诺。或许她这样缓缓地 ①英文:长鬈发。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下楼是为了满足一个奴隶的虚荣心,她对这个奴隶有时也要 曲意顺从的。倘若你和她在舞会或晚会上相遇,你将在她狡狯 的声音里采集到天然或人造的花蜜;她那些空洞的话叫你听 得出神,但她善用无法仿效的伎俩,在空话中传递有价值的思 想。” “要当名门淑女,不是必得富有才智吧?”波兰伯爵问道。 “情趣不高就当不了。”德·埃斯巴夫人回答。 “在法国,情趣高雅还不止是个才智问题。”俄国人道。 “名门淑女的才智是纯造型艺术的胜利,”勃龙代又道, “你不会知道她说了什么,但是你会着迷。她摇摇头,或优雅地 耸耸雪白的肩膀,她可爱地撅起小嘴嫣然一笑,给一句毫无意 义的话裹上一层金,或在一声嗯!一声啊!一声唔!中把伏尔 泰式的挖苦话表达出来。她睑上的某种神态将是最有力的问 号;她会把系在戒指上的香料匣晃来晃去,赋予这个动作以某 种涵义。人为的伟大得之于极端渺小的行动:她庄重地垂下 手,搭在安乐椅的扶手上,如同花瓣边缘的几滴露水,一切遂 成定局,她宣告了能感动铁石心肠的终审判决。她善于听你讲 话,给你发挥才智的机会,我相信你很谦虚,这样的时机是难 得有的。” 听勃龙代讲这番话的年轻波兰人露出一睑天真相,逗得 全体客人哈哈大笑。 “你和一个布尔乔亚女子谈天,不出半小时,她就会以某 种形式搬出她的丈夫来,”勃龙代继续一本正经地说,“但假若 你知道你的名门淑女已经结婚,她却乖巧地把自己的丈夫藏 人间喜剧第五卷 647 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你得干一番克里斯朵夫·哥伦布Ⅲ的事 业才能发现他。常常你一个人还成功不了。假若你没能盘问 任何人,晚会结束时,你无意中发觉她紧盯着一个挂着勋章的 中年男子,他低下头,出去了。于是,她要了车走了。你不是压 倒群芳的玫瑰,但你在她身边待过,你会作个美梦,躺在金碧 辉煌的房子里,当睡神用笨重的手指打开幻想的神殿的象牙 门时,美梦或许还在继续。在自己家里,任何名门淑女都不在 四点前会客。她很高明,总让你等一等。你会觉得她家的一切 趣味高雅,豪华的气派存在于每时每刻,还能及时更新;玻璃 罩里干干净净,也看不到挂着大包小包的破烂,象个食品贮藏 室。在楼梯上你会觉着暖和。到处摆放着鲜花,使你赏心悦目; 鲜花是她唯一肯接受的礼物,而且只受之于几个人:花束只有 一天的生命,它令人愉悦,须常换常新;花束对于她,如同对东 方人,是一个象征,一种许诺。昂贵的时髦小玩意儿摆了出来, 但目的不是开傅物馆,也不是开古玩店。你将撞见她坐在炉边 的双人沙发上,她和你打招呼,但不立起身。她的谈吐和舞会 上不同。在别处,她是你的债主,在家里,她应给你精神上的愉 快。对这些细微的差别,淑女极为精通。她喜欢你,因为你将 扩大她的社交圈子,这是如今名门淑女操心挂念的事。因此, 为了把你稳在她的沙龙里,她会卖弄风情,把你迷住。这使你 感到如今女子是多么孤立,所以她们希望有一个小小的宇宙, 她们就是其中的星座。不带广泛性,交谈是进行不下去的。” “是的,”德·玛赛道,“你抓住了我们时代的缺点。讽刺短 ①克里斯朵夫·哥伦布(1451 7 1 506),著名航海家,美洲的发现者。 人间喜剧第五卷 诗,这只有一句话的作品,与十八世纪时不同了,它猛烈抨击 的不再是带普遍性的人或事,而是一些平庸的事件,事情一 过,它也就销声匿迹了。” “因此,名门淑女的才智,如果她有才智的话,”勃龙代又 道,“就在于怀疑一切,正如布尔乔亚女子的才智让她肯定一 切。这是两类女子的巨大差别:布尔乔亚女子肯定是贞洁的, 名门淑女却不知自己是否还有贞操,或将永远保持贞操;她迟 疑,她抵抗,而另一位却断然拒绝受勾引。在样样事情上犹豫 不决是我们这个可怕的时代留给她的最后几个恩舆之一。她 难得上教堂,却大谈宗教,并且要你皈依宗教,倘若你有兴致 装作不信神的话,因为这样一来你就让那些陈词滥调,让她们 最拿手的那些神气和手势,有了一个表露的机会:‘啊!呸!我 还以为你很有头脑,不至于攻击宗教呢!社会垮下来了,你却 抽去它的支架。但是宗教,在此刻,就是你和我,就是产业,就 是我们子女的前程。咱们可不能自私呀!个人主义是时代病, 宗教是治愈它的唯一良药,你们的法律拆散家庭,宗教却使骨 肉团圆……’于是她开始发表夹杂着政治见解的新基督徒式 的演说,这既不是天主教的,也不是新教的演说,而是一篇道 德说教,噢!说教味重得要命,你看得出它是由互相攻击的现 代学说织出的每一种料子拼凑而成的。” 爱弥尔装腔作势地说出这番戏言,女士们不禁失笑。 “这篇演说,亲爱的亚当伯爵,”勃龙代望着波兰人道,“将 向你证明淑女不仅代表政治混乱,同样也代表智力混乱,正如 她周围摆满华而不实的工业品,这个工业不停地想摧毁自己 的产品,以便用新的取而代之。你走出她家时心上想:‘她显然 人间喜剧第五卷 在思想上高人一筹!’你相信这点,尤其因为她用纤纤素手探 测了你的内心和头脑,问出了你的秘密;名门淑女作出一无所 知的样子,以便把一切打听出来;有些事情纵使她知道,她也 永远装作不知道。不过你会感到不安,你不知道她的心境。以 往贵妇人恋爱时大肆招摇,公开宣扬;如今名门淑女的小小激 情极有规律,如同标着八分音侍、四分音侍、二分音侍、四分休 止侍、延长号和升号的五线谱纸。她是个软弱的女子,既不愿 损害她的爱情,又不愿连累她的丈夫以及孩子们的前程。如 今,姓氏、地位、财产不再是足以掩护船上全部货物的让人敬 畏的旗帜。整个贵族阶级不再挺身而出为一个失节女子作挡 风墙。因而,名门淑女没有昔日贵妇那种拼死一搏的气派,她 不能踩碎任何东西,否则被踩碎的将是她自己。因此,她是使 用mezzo termineⅢ的耶稣会士式的女人,是性情诡秘,遵守 礼仪,在布满岩礁的两岸之间驾驭隐秘的激情之舟的女人。她 惧怕她的仆人,正如英国女子总想着审理通奸案的前景。这位 在舞会上如此自由,在散步场所如此漂亮的女子,在家却是奴 隶;她只在背地里或在思想上能够自主。她想一直当个名门淑 女,这就是她的主题。然而如今,一个女人遭丈夫遗弃,只靠微 薄的生活费度日,没有车马、奢侈品和包厢,也没有那些妙不 可言的化妆品,她就不再是女人、姑娘或布尔乔亚了;她被解 体,变成一件东西。加尔默罗会吲不要已婚女子当修女,不然 ①意大利文:折衷方法。 ②天主教托钵修会之一,十二世纪中叶创建于巴勒斯坦的加尔默罗山,故 名。 650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就等于重婚Ⅲ;她的情人难道会永远要一个已婚女子吗?问题 就在这里。名门淑女或许会遭到无中生有的诽谤,但永远不可 能叫人有根有据地讲坏话。” “你这番话说得千真万确。”卡迪央王妃道。 “因此,”勃龙代又道,“名门淑女在英国式的虚伪和十八 世纪优雅的坦率之间求生存;这种折衷的方式揭示了这样一 个时代:相继而来的和正在逝去的事物没有任何共同之处,过 渡引不出任何结果,只存细微的差别,伟人被忘却,荣誉纯属 个人所有。我确信,一个女人,纵然是皇亲国喊,在二十五岁以 前不可能获得关于种种鸡毛蒜皮的渊博知识,不可能懂得耍 手腕,不可能懂得重大的小事、声音的悦耳和色彩的调合、天 使的电把戏和天真的诡诈行为、语言和缄默、一本正经和开玩 笑、机智和愚蠢、圆滑和无知;名门淑女就是由这一切构成 的。” “根据你刚给我们描绘的概要,”德·图希小姐对爱弥尔 ·勃龙代说,“你把女作家归在哪一类呢?她是不是个文雅女 子?” “她如果没有天才,就是个没人需要的女子。”爱弥尔·勃 龙代边回答边使了个机智的眼色,这可以看成是对卡米叶· 莫潘吲的直接赞扬。“这个见解不是我的,是拿破仑的。”他又 补了一句。 “噢!别责陉拿破仑,”卡那利不由得作了个夸张的手势说 ①天主教规定,女子发愿进修会后,即献身天主,不能出嫁。 ②德·图希小姐的笔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道,“嫉妒文学天才是他心胸狭隘的表现之一,他的确器量不 大。但谁又能解释、描绘或理解拿破仑呢?他被画成抄着手的 模样,却干出了一番大事业!他曾掌有最大的权力,一切权力 中最集中、最犀利、最锐不可当,最令人不快的权力;他是个领 着由刀枪护卫的文明到处溜达,却没有使它在任何地方定居 下来的奇才;他可以为所欲为,因为他的欲望无边;他有非凡 的毅力,用战斗制服疾病,历尽枪林弹雨,最后却患疾而死;他 脑子里有一部法舆和一把剑,是个有言有行的人;他眼光敏 锐,能预见一切,惟独没有想到自己会倒台;他是个古怪的政 治家,为了酋事成批地耍弄人,但他没砍塔莱朗、波佐·迪· 博尔戈Ⅲ和梅特涅的脑袋,把他们看得比成千上万的士兵更 重要,而杀死这三个外交家,本来是可以拯救法兰西帝国的; 他得天独厚,在铜铸铁打的躯体里藏着一颗心;午夜,他在女 人们中间谈笑风生,温和又殷勤,早上,他操纵欧洲,象个拍打 洗澡水玩的女孩子!他既虚伪又坦荡,既喜爱浮华又喜欢简 朴,没有鉴赏力却保护艺术;尽管他身上有这些完全相反的特 点,但出于本能或经过组织,他事事都表现出伟大的气魄;他 首先是二十五岁的恺撒,三十岁的克伦威尔吲;继而是个好父 亲和好丈夫,就象拉雪兹神甫公墓一带的食品杂货铺老板。最 后,他随兴之所至,竖纪念碑,创建帝国,立主封王,写诗和小 说;这一切恰当与否倒在其次,意义却十分深远。他不是想把 ①波佐·迪·博尔戈,见本卷第409页注①。 ②克伦威尔(1 599 1 658),十七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资产阶级新贵族 集团的代表人物。 人间喜剧第五卷 欧洲变为法国的版图吗?他先让我们重重地压在地球上,以改 变万有引力定律,然后撒开手走了,我们却比被他抓在掌心里 的那一天更贫穷。他用自己的名字夺得了一个帝国,又在帝国 崩溃之际,在血海和士兵的海洋中失去了自己的名声。他兼德 塞和言歇于一身Ⅲ,是思想和行动的巨人!” “他专横跋扈,又公正不阿,是位真正的君主!”德·玛赛 道。 “听你们讲话来笑(消)食真是件闹(乐)事呀!”纽沁根男 爵道。 “你以为我们端给你的是普通东西吗?”约瑟夫·勃里杜 道,“倘若须花钱买谈话的乐趣,如同你花钱欣赏舞蹈和音乐, 那么你的家私根本不够用!同一句俏皮话没有用两回的。” “我们真象这些先生们想的那样变得渺小了吗?”卡迪央 王妃说,同时朝女人们叉怀疑又嘲弄地微微一笑。“如今,在缩 小一切的制度下,你们喜欢小盘菜,小套房,小图画,小文章, 小报,小书,难道这意味着女人们也将变小吗?为什么你们换 了服装,心就要变?无论在什么时代,激情总是一个样的。我 知道有些令人赞叹的忠诚行为和崇高的吃苦精神没有得到宣 扬,你也可以说,没有得到荣耀,而当年几个女子犯了过失便 ①法国将军德塞(1768 1 800)曾率领东方军团先头部队占领并治理上埃 及,一八00年死于马朗戈战役,在此代表行动;法国政治家富歇 (1759 1 820)在拿破仑手下多次出任警察总监,在此代表思想(同时代 表果断)。 人间喜剧第五卷 653 从此变得赫赫有名。阿涅丝·索雷尔Ⅲ尽管没有拯救法兰西 国王,她仍然是她。你们以为我们亲爱的埃斯巴侯爵夫人比不 上杜布莱夫人吲或人们在她家里恶语伤人的杜德芳夫人吲吗? 塔格利奥尼圳难道不比卡玛戈⑨强?玛利勃朗不是和圣于贝 尔蒂…旗鼓相当?我们的诗人难道不比十八世纪的诗人高明? 如果说,由于执政的那些食品杂货铺老板们的错,我们眼下缺 少自己的气派,那么帝政时代不是和路易十五时代一样具有 自己的特色?它的辉煌灿烂不是令人惊异之至吗?科学难道 吃了败仗?” “夫人,我同意你的看法,”德·蒙特里沃将军答道,“当代 的女子确实伟大。当我们的后代来接替我们的时候,雷卡米埃 夫人幽难道不能和以往最漂亮的女子相媲美?我们创造了那 么多历史,将来史学家会不够用的!路易十四时代只有一个塞 维涅夫人,今天在巴黎却有上千个,她们自然比她文笔好,但 ①阿涅丝·索雷尔(142¨_1450),法王查理七世的宠姬,曾对国王产生巨 大影响。 ②杜布莱夫人(1 677 1771),其沙龙在路易十五朝代很有名气,她把才子 们每晚在她家中讲的轶闻趣事选编成册,定期出版。 ③杜德芳夫人(1 697 1780),法国女文人,其沙龙与杜布莱夫人的沙龙互 相竞争,当时也很有名。 ④塔格利奥尼(1 804 1 884),意大利籍女舞蹈家,一八二七年首次在巴黎 歌剧院登台演出,任主要演员达二十年之久。 ⑤卡玛戈(1710 1770),比利时人,十八世纪最著名的女舞蹈家之一。 ⑥圣于贝尔蒂(1746 1812),法国著名女歌唱家。 ⑦雷卡米埃夫人(1777 1 849),以美貌著称,她的沙龙在复辟时代很有名 ^} 人间喜剧第五卷 并不发表自己的书信。不论法国女子叫名门淑女,还是叫贵 妇,她永远是最杰出的女胜。爱弥尔·勃龙代为我们描绘了今 日女子的种种可笑之处;但是,这个爱撒娇,好卖弄,叽叽喳喳 重复这位或那位先生见解的女人,必要时能作出壮烈的举动。 而且,夫人们,应当承认,你们的过失不论在何时总伴随着最 大的风险,因而更富于诗意。我阅历不浅,也许对它的观察为 时太晚了;但是,在你们不合法的感情可以得到原谅的情况 中,我总发现你们可以称之为天意的、不知何种偶然的后果, 命中注定地压在所谓的轻佻女子身上。” “我希望,”德·旺德奈斯夫人道,“我们的伟大能表现在 其他方面……” “噢!让蒙特里沃侯爵开导开导我们吧!”德·埃斯巴夫人 嚷道。 “尤其因为他常常以自己作榜样。”纽沁根男爵夫人道。 “的确,”将军又道,“在一切惨剧中——你们常用这个显 示上帝意旨的字眼——”他望着勃龙代道,“我所见到的最吓 人的惨剧几乎是我一手酿成的……” “啊!给我们讲讲吧!”巴里莫尔夫人嚷起来,“我最喜欢吓 得发抖。” “这是正派女人的爱好。”德·玛赛望着杜德莱勋爵的可 爱女儿接口道。 “在一八一二年战役期间,”蒙特里沃将军道,“我无意间 闯了一个大祸,它可以帮助你,毕安训大夫,”他望着我道,“你 治疗人的身体的同时,也非常关心人的精神,它可以帮助你解 决几个你那些有关意志的问题。那是我参加的第二次战役,我 人间喜剧第五卷 当时是个年轻单纯的炮兵中尉,喜欢风险,嘲笑一切。你们知 道,当我们到达别列津纳河山的时候,部队纪律涣散,不再服 从军令,成了一伙乌合之众,各国士兵混在一起,出于本能由 北向南行进。一个破衣烂衫、赤着脚的将军,如果没给士兵们 带来烧柴和食物,就会被他们撵出宿营地。渡过这条著名的河 流后,混乱有增无减。我独自一人,没有吃的,安安静静走出了 藏班吲沼泽地,寻找一户愿意接待我的人家。我一家也没找 到,或者说总是被我遇到的人家赶了出来,幸而傍晚时我瞥见 一座简陋的波兰小农舍。倘若你没见过下诺曼底的木屋或博 斯吲最贫穷的佃户房,你怎么也想不出这座农舍是什么样子: 这类住房只有一间屋子,一头用板壁隔开,小间充作草料库。 在苍茫暮色中,我远远望见一缕轻烟从这座房上升起。我希望 里面的伙伴比我至今遇到的稍言同情心,便鼓起勇气,一直走 到农舍。我进门时,餐桌已摆好。有好几名军官,其间还有一 位妇女——这是常见的景象——正在吃土豆和在炭火上烤的 马肉,还有冻糖萝h。我在用餐者中间认出两三位炮兵上尉, 是我开始服役的那个团里的。他们用一片欢呼声迎接我,若是 在别列津纳河彼岸,这会叫我大吃一惊;但在此刻,天气已不 那么寒冷,我的伙伴们正在休息,浑身暖和,吃着东西,铺在地 上的一捆捆麦秸使他们想到可以美美地睡上一夜。当时我们 ①第聂伯河的支流,一八一二年十一月拿破仑从俄国败退下来,在强渡该 河时几乎全军覆没。 ②别列津纳河以西、明斯克以北的一个小村庄。 ③位于巴黎盆地的平原。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要求可没现在这么高哩!同伴们可以不费分文地当慈善家, 这是最常见的乐善好施的方式之一。我坐在干草捆上吃起来。 在桌子一头,靠堆满麦秸干草小屋门的那一边,坐着我原先的 上校,在我有机会见到的各色人等中,他是我遇到过的最超凡 出众的人之一。他是意大利人。在南方国家,大凡天生丽质的 人都具有非同寻常的美。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注意到皮肤白哲 的意大利人那种奇特的白色……那是极美的,尤其在阳光下。 当我读到夏尔·诺迪耶对乌代上校所作的奇妙的描绘时Ⅲ, 每一个优美的句子都使我重新回味到当时的感觉。我的上校 指挥的那个团是皇上从欧『二吲军团中借调来的,大部分军官 都是意大利人。他身材很高,足有一米八o,体格匀称,也许稍 胖一点,但异常健壮、轻捷,象猎兔狗一样灵活。他那一头鬈曲 的黑发更衬托出女人般白哲的面色;他的手很小,脚长得有模 有样,嘴很优美,鹰钩鼻线条秀丽,鼻尖天生紧绷着,生气时会 发白,这是常有的事。他的脾气暴躁得令人难以置信,我这里 就不对你们讲了;况且你们马上可以自己作出判断。在他身边 没有一个人能保持冷静,或许只有我一个人不怕他;的确,他 对我的友情奇怪之至,我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认为做得对。他 发怒时,额角抽搐,青筋在额头中间拧成一个三角形,或不如 ①法国作家夏尔·诺迪耶(178卜l 844)在《军队秘密会社史》一书中,描写 乌代上校如何秘密结社阴谋反对拿破仑,以及征战南北,最后战死疆场 的故事。 ②欧仁(176s 1 8__),科西嘉人,被拿破仑任命为意大利军团的统帅。 人间喜剧第五卷 657 说,雷德r习特利特Ⅲ那种马蹄铁形。这个征兆或许比他蓝眼睛 射出的磁石般的光更叫你心惊胆战。这时他浑身颤抖,在正常 状态下孔武有力的他,变得力大无穷。他的小舌音颤得很厉 害,至少和夏尔·诺迪耶笔下的乌代的嗓门一样大,在这个颤 音落到的音节和辅音里,发出的音丰富多采得令人难以置信。 在某些时刻,比方他指挥操练或心情激动时,倘若这个发音上 的毛病在他是一种优雅的表现,那么你们想象不出,这个在巴 黎被视为粗俗不堪的重读音表达出多么大的威力。不亲耳听 到是没法想象的。上校心平气和的时候,他的一双蓝眼睛里流 露出天使般的温柔,白净的前额表情充满魅力。意大利军团操 练时,没有人能与他较量。至少,德·奥尔赛吲本人,那个英俊 的德·奥尔赛,在进入俄罗斯前拿破仑最后一次检阅时,就被 我们的上校击败了。在这个得天独厚的人身上,一切都以对立 的形式存在。对比激发热情。所以,你们不必问我他是否对妇 女产生不可抵御的影响,你们的天性粥军望着卡迪央王妃) 屈服于这种影响,正如制玻璃的原液在吹管的作用下变弯一 样;但是,由于古怪的天命作祟,善于观察的人或许会看到,上 校并没有艳福,或他对此漫不经心。下面我用几句话给你们讲 讲我亲眼看到的他极度气愤时的所作所为,好让你们对他的 暴烈性格有个概念。有一回,我们拉着炮,爬一条十分狭窄的 路,路的一侧是相当高的陡坡,另一侧是树林。走到半路,我们 ①英国作家司各特(177卜1 832)的小说《雷德冈特利将》中的主人公。这里 指他在心情激动或聚精会神时皱眉头的神态。 ②德·奥尔赛(1772 1843),拿破仑帝国时代的少将。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与另一个炮兵团相遇,打头的是位上校。他要我们团走在第一 炮兵连前面的上尉朝后退,上尉自然拒绝了;但上校示意他的 第一炮兵连前进,尽管炮手小心地朝树林冲过去,第一座炮的 轮子仍然碰上我们上尉的右腿,立时将腿截断,使上尉从马的 另一侧仰身跌下。这是一刹那间发生的事。我们的上校离得 不远,猜到发生了争执,便策马飞奔过来,在炮车和树木之间 穿行,也不怕跌个四脚朝天。正当我们的上尉从马上摔下,口 里喊着‘陕来人啊!……’的时候,他已到达出事地点,面对着 另一位上校。嗬!我们的意大利上校没人样了!……他口吐 香摈酒泡沫似的白沫,象头狮子一样大吼。他说不出一句话, 甚至发不出一声叫喊,朝对手作了个可怕的手势,指指树林, 抽出马刀。两位上校走进树林。不出两秒钟,我们瞧见我们上 校的对手倒在地上,脑袋劈成了两半。那个团的士兵后退了, 喔唷!那个快!差点丢了性命、被炮车轮子抛进泥坑、正在尖 声叫喊的上尉,有个出生于墨西拿Ⅲ的迷人的意大利妻子,是 我们上校极为关切的人物。这一情况当然更使上校怒不可遏。 他保护的人属于这个丈夫,他理应象保护他妻子一样保护他。 此刻,在我过了藏班之后受到如此热情欢迎的简陋小屋里,那 位上尉就坐在我的对面,他妻子面对上校坐在桌子的另一头。 这个娇小的墨西拿女人名叫罗西纳,她肤色黝黑,但那双黑色 的杏『二眼里包含着西西里阳光的全部热力。她此刻瘦得可怜; 睑蛋上满是灰尘,活象道旁任凭风吹雨打的果子。她衣不蔽 体,被行军搞得很疲劳,头发蓬乱,粘成一团,用一块早獭皮的 ①意大利西西里岛东北部的沿海城市。 人间喜剧第五卷 披巾包住。但她身上仍存有女子的风韵:她的动作妩媚;不够 端正但显得可爱的粉红色嘴唇,洁白的牙齿,面部的轮廓,短 上衣,这些没有完全被贫穷、寒冷、漫不经心所破坏的女性的 魅力,还能激发起那些能够想女人的男子的爱。况且罗西纳身 上显现出表面脆弱、实则刚强并充满力量的一种天性。她丈夫 是皮埃蒙特Ⅲ的贵族,睑上透着嘲弄人的善意,倘若这两个词 可以联在一起的话。他勇敢,受过教育,仿佛不知道他妻子和 上校之间已有三年的私情。我把他的姑息放任归因于意大利 的民风或夫妻间的某种秘密;但在此人的面部表情中有个特 征,总不由得使我起疑。他的下嘴唇很薄,很灵活,两个嘴角不 朝上翘,却向下垂;这使我觉得,这个表面上性格冷漠疏懒的 人,骨子里一定很残忍。你们可能想象得出,我到的时候,谈话 进行得不很热烈。疲倦的伙伴们正默默地吃着东西;他们自然 问了我几个问题;于是我们互相讲述遭遇到的种种不幸,间或 对这次战役,对将军们及其错误,对俄国人和寒冷,发表一通 议论。我到之后过了没多久,上校用完菲薄的晚餐,擦擦上髭, 向我们道了晚安,用黑眼睛瞟了意大利女人一眼,对她说: “‘罗西纳?’ “接着,他不等回答,便到装草料的小房间睡觉去了。上校 那声招呼的含意是不难领会的。因此,年轻女人不由得作了个 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手势,这既流露出她看到他一点不留面子, 公然张扬她受他支配的地位时所必然感到的不快,又显示出 她作为女人的尊严或她的丈夫受到了冒犯;但在她面部线条 人间喜剧第五卷 的抽搐中,在眉头猛然拧到一起的动作中,还有某种预感:她 或许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罗西纳安安静静地待在桌旁。过 了片刻,看来上校已经上了干草或麦秸铺的床,他又叫道: “‘罗西纳?……’ “这第二声召唤的疑问口气比第一声更粗暴。上校的小舌 颤音和意大利语所能有的元音和尾音节的数量,显出此人是 多么专横,急躁和倔强。罗西纳睑色发白,但她站了起来,从我 们身后走过,到上校那儿去了。我的伙伴们全都一声不吭;我 哩,真倒霉,我把他们一个个看过来,然后笑了,于是他们一个 接一个地笑起来。 …Tu ridi?眇丈夫说。 “‘真的,朋友,’我又变得严肃起来,回答他说,‘我承认我 错了,我向你赔一千个不是;如果你对我的道歉不满意,我准 备同你决斗……’ “‘错的不是你,是我!’他冷冷地又说。 “接着,我们在屋里躺下,不久都沉沉地睡着了。次日,谁 也不叫醒别人,也不找一个旅伴,怀着自私的心理——它把我 们的溃败变成天底下曾经发生过的最骇人听闻的、充满忧伤 和恐惧的一场人格的悲剧——按照自己的意思上路了。然而, 在离我们宿处七八百步远的地方,我们几乎全相遇了,于是我 们便一起走,活象是被一个盲目专横的孩子赶着的一群鹅。我 们受着同一种需要的驱使。我们爬上一座小山岗,从那里尚能 望见我们过夜的那座农舍,这时我们听到一阵叫喊,有如荒漠 ①意大利文:你笑什么? 人间喜剧第五卷 中的狮吼,公牛的哞哞叫;不对,这叫喊不能与任何已知的声 音相比。不过我们听出,在这阴森可怖的嘶哑喘息声中,夹杂 着女人的微弱叫声。我们全掉过头来,心里掠过一种不可名状 的恐惧感;房子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柴堆在燃烧。房子 的门窗被紧紧堵住,成了一片火海。滚滚浓烟被风扬起,传来 嘶哑的喊声,并带来一股说不出的刺鼻气味。上尉离我们只有 几步路,他平静地走来和我们这队人马会合;我们全默默地注 视着他,谁也不敢发问;但是他猜到我们很好奇,便用右手食 指朝胸膛上一点,同时用左手指着大火说: “SOn’iO!①, “我们继续赶路,对他一句指责也没有。” “最可怕的,莫过于绵羊的反抗。”德·玛赛道。 “让我们在记忆里带着这个可怕的画面离开可太不愉快 了,”德·波唐杜埃夫人道,“我会作梦的……” “德·玛赛先生的‘第一位’又将受到什么惩罚呢?”杜德 莱勋爵微笑道。 “英国人的玩笑话也是不刺耳的。”勃龙代道。 “毕安训先生可以告诉我们,”德·玛赛冲着我说,“这个 女人临终时他在场。”吲 “是的,”我说,“她的死是我所见到过的最悲壮的死。公爵 和我在奄奄一息的病人床头守了一夜,她的肺病已到晚期,没 ①意大利文:这是我干的! ②这句话与故事开场时的叙述有矛盾,德·玛赛曾提到这位公爵夫人仍然 在世。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有救了,前一天晚上已行了圣事。公爵睡着了。公爵夫人在清 晨四点钟光景醒来,用最动人的神态微笑着朝我作了个友好 的手势,要我让公爵休息,可是她就要死去了!她瘦得出奇,但 睑庞和五官依然那样秀丽。她的肤色苍白,有如透光的白瓷。 充满柔弱之美的面色更衬托出眼睛的神采和两颊的潮红,她 的整个面孔洋溢着庄严的恬静。她好象很可怜公爵,这种感情 来源于死亡将至时似乎变得无边无际的崇高柔情。周围一片 寂静。房间被柔和的灯光照着,外观就象所有临终病人的房 间。这时座钟响了。公爵醒过来,为自己竞然睡着了感到非常 痛心。他与妻子相伴的时间不多了,在这最后的时刻,他却忘 了看护她,他悔恨交加,作了个焦躁的手势。这个手势我没看 到;但除去那个临终的人,别人准会误解其意。公爵是个为法 国利益操劳的政治家,他有许许多多这类看来古怪的举动,使 人们把天才当作疯子,只有优雅的天性和这些人思想上的高 要求才能对这类举动作出解释。他走过来坐在妻子床边的一 张扶手椅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垂危的人伸出一只手,拿起 丈夫的手,无力地握着;她声音柔和但激动地对他说: “‘可怜的朋友,现在有谁能理解你呢?’ “然后,她望着他死去了。” 雷托雷公爵道:“大夫讲的故事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但也很动人。”德·图希小姐道。 “啊!夫人,”大夫接口道,“在我的保留节目里有些故事是 怪吓人的哩;但是在谈话中讲故事要分时候,这正应了尚福尔 所记录的、有人对弗隆萨克公爵说的那句妙语:‘从你说俏皮 人间喜剧第五卷 663 话到现在,已有十瓶香摈酒下肚。”叫 “但现在是清晨两点,而且罗西纳的故事已使我们有了思 想准备。”女主人道。 “讲吧,毕安训先生!……”大家七嘴八舌地请求。 随和的大夫作了个手势,屋里安静下来。 “离旺多姆城一百步开外卢瓦尔河的河畔,”他道,“有一 座古旧的褐色尖顶房子,完全孤零零的,周围没有几乎在所有 小城市的郊外都能见到的气味难闻的制革场或二流客店。这 所宅子前面,有座面向河流的花园。小径两旁过去修剪得很矮 的黄杨,如今枝权横生,参差不齐。几株植根于卢瓦尔河的柳 树象树篱一样长得很快,已把房子遮去一半。野草杂花将河岸 的斜坡装点得五色缤纷。十年来无人照管的果树已不挂果,蘖 生的条蔓形成矮林。贴墙种的一行行果树有如一条条绿廊。以 往铺沙的小路如今长满马齿苋。说句实话,小路连影子也没有 了。历代旺多姆公爵的古城堡,只剩下一片颓垣断壁,高高悬 于山巅,这是唯一可以俯视这座围有篱笆的宅院的高地,站在 上面,人们不禁想到,在一个难以确定的时代,某位乡绅在这 块弹丸之地种植玫瑰花,郁金香,热心于园艺,尤其贪吃水果, 感到其乐无穷。在一个凉棚下,或不如说一个破架子下,还放 着一张未被岁月完全侵蚀掉的桌子。看到这座名存实亡的花 ①据作家尚福尔(1了41 1794)记载,一群年轻贵人在德·孔弗朗家消夜, 大家唱起色情歌曲,弗隆萨克公爵,即黎塞留元帅,唱了一首不堪入耳的 下流歌,主人道:“见鬼!弗隆萨克!从第一首歌到你唱的这首,已有十瓶 香槟酒下肚。” 人间喜剧第五卷 园,人们猜得出外酋的宁静生活有哪些消极的快乐,正如读一 个大批发商的墓志铭时,我们猜测得出他如何度过一生。花园 的一面墙上有个日规,上面刻着布尔乔亚式的基督教铭文: uLTIMAM cOGITA!Ⅲ看到它,种种忧郁和甜蜜的思想全 部袭上心头。这所房子的屋顶毁得很厉害,百叶窗始终紧闭, 阳台上搭满燕子寓,门户常年不开。高高的野草用绿线条勾出 台阶的缝隙,加固门窗的铁饰已经生锈。日月轮转,冬雪夏雨, 使木头洞眼累累,木板翘曲,油漆剥落。打破这片沉闷的寂静 的,只有鸟、猫、榉貂、老鼠和小耗子,它们自由自在地奔来跑 去,互相打斗吞食。一只无形的手到处写上了神秘二字。倘若 你受好奇心驱使,从街那面去看这所房子,你将看到一扇上方 为圆形的大门,门上有许多被当地的孩子们打的洞眼。后来我 听说这扇门封闭已有十年。从这些不规则的洞眼里望去,可以 观察到花园和院子外观倒很一致,两处同样杂乱无章。铺地方 砖四周野草丛生,墙上布满巨大的裂缝,发黑的屋脊上墙草盘 绕,有如成千上万条花彩,台阶的梯级支离破碎,钟绳腐烂,檐 槽断裂。人们会寻思,哪一场天火曾烧过此地?哪一个法庭曾 下令在这所住宅上撒盐吲?这家人辱骂过上帝,还是背叛过法 兰西?蛇在里面爬行,并不回答你的问题。这座无人居住的空 房子是个谁也猜不透的巨大的谜。它过去是个小采邑,现称大 望楼。我在旺多姆逗留期间,——德普兰把我留在那里给一位 有钱的女病人治疗,观赏这所古怪的宅子成了我最大的乐趣 ①拉丁文:莫让年华付水流。 ②意即诅咒这所住宅。 人间喜剧第五卷 之一。这儿不是比废墟强吗?废墟总和一些真实得不容置疑 的回忆连在一起;但这所被一只复仇的手慢慢拆毁但依然不 倒的房子包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为人知的思想;至少透露出 一个荒诞不经的愿望。晚上,我不止一次来到保护这所宅院的 无人整修的绿篱旁,不顾皮肤被划破,走进这个无主的花园, 这座既非公产,又非私产的宅院;我整整几个小时地待在那 儿,凝望着眼前的零乱景象。我不愿向某个饶舌的旺多姆人提 任何问题,即使能打听到想必与这个奇怪景象有关的故事。在 那儿,我编写着极为有趣的小说,陷入令我销魂的伤感之中。 倘若我知道废弃这个宅子的缘由,——或许是不登大雅的缘 由,令我陶醉的从未体验过的诗意便会消散。对于我,这个隐 蔽的所在呈现着因不幸变得暗淡无光的人生的种种图景:时 而象是没有修道士的隐修院,时而犹如没有死者和墓碑的宁 静墓地;今天是麻风病人的家,明日又是阿特里得斯Ⅲ的家: 但它尤其代表着思想虔诚、生活规律的外酋。我常常在那儿 哭,从未在那儿笑过。不止一次,当我听到头上一只匆忙的野 鸽扇动翅膀唿哨而过时,不由得一阵心惊肉跳。花园里地皮很 湿;你得提防好似在荒郊野外任意爬行蹦跳的蜥蜴、蝰蛇和青 蛙;你尤其不能怕冷,因为不一会儿功夫,你就感到肩膀上披 了一件冰冷的大衣,如同那位有封地的骑士把手放在唐璜的 脖子上一样。吲有一天晚上,我给吓得直打哆嗦:我正给一出 描写这巨大的悲伤所为何来的戏收场的时候,一个生锈的旧 ①希腊神话中命途多舛的家族。 ②指唐璜被骑士的石像掐死的故事。 人间喜剧第五卷 风标被风吹得打转,刺耳的声音就象这所房子发出的呻吟。我 回到客店,脑里转着阴郁的念头。用完晚餐后,女店主神秘地 走进我的房间,对我说: “‘先生,勒尼奥先生来了。’ “‘勒尼奥先生是谁?’ “‘怎么,先生不认识勒尼奥先生?啊!这就怪了。”她说着 走开了。 “突然,一个身着黑衣,手拿帽子的瘦长男子出现在我眼 前,他象一头准备扑向对手的公羊,冲着我露出一个塌脑门, 一个小尖脑袋,一张龌龊的苍白面孔,象个大臣的传达。这位 不速之客穿一身旧衣裳,褶痕处经纬毕露;但是衬衣衣襟上别 着一颗钻石,耳朵上戴着金耳环。 “‘先生,请问贵姓?’我对他说。 “他往椅子上一坐,面对炉火,把帽子放在桌上,搓着手回 答:‘天真冷啊!先生,我是勒尼奥先生。’ “我欠了欠身,心想:‘Il Bolldoca』1i!Ⅲ找上门了。’ “他又道:‘我是旺多姆的公证人。’ “‘非常高兴,先生,’我大声说,‘不过我目前不打算立遗 嘱,原因就不必说了。’ “‘稍等一下,’他边说边举起一只手,仿佛叫我别出声。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我听说你有时去大望楼的花园散步。’ “‘是的,先生。’ “稍等一下!’他边说边重复刚才那个手势,‘这个行为已 ①哈里发伊索安的化名。参词本卷第156页注②。 人间喜剧第五卷 构成不折不扣的犯罪。先生,我以已故梅雷伯爵夫人的名义, 并作为她的遗嘱执行人,前来请求你停止你的参观活动。稍等 一下!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不想借此事对你横加指责。况且, 你很可能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情况下才不得不听任旺多姆最 言丽的府邸破败坍塌的。不过,先生,你看来受过教育,你应该 知道法律禁止侵入有围墙的宅院,违者要受重罚。篱笆就相当 于墙。但是这所房子目前的状况可以使你的好奇心得到原谅。 我巴不得能让你在这所房子里随意走来走去;但是我负责执 行立嘱人的遗愿,所以,先生,我荣幸地请求你不要再走进花 园。我本人,先生,自遗嘱公布之日起,我没进过这所房子,刚 才我已荣幸地告诉你,它属于德·梅雷夫人的遗产。我们只察 看门窗,以便确定应缴多少税金,由我每年从已故伯爵夫人专 门拨出的基金中交付。啊!亲爱的先生,她的遗嘱在旺多姆引 起不小的轰动哩!’ “说到此处,他停下来擤鼻涕,这个神气十足的人!我没打 断他的唠叨,因为我完全理解德·梅雷夫人的遗产问题是他 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件,他的全部声誉、光荣和复兴皆系于此。 我不得不向我那些美丽的遐想,那些小说告别了;因此我不拒 绝从官方渠道打听真相的乐趣。 “‘先生,’我对他说,‘问问你发生这件怪事的原因一定不 大妥当吧?’ “听到这话,公证人睑上闪过一个表情,流露出提起自己 心爱的话题时感到的全部快乐。他自呜得意地翻起衬衣领子, 掏出鼻烟壶,打开盖,请我吸鼻烟;我拒绝了,他抓了一大撮。 他可高兴啦!一个没有癖好的人不知道可以从生活中得到多 人间喜剧第五卷 少乐处。癖好恰恰是介乎激情和偏执狂之间的。此刻,我理解 了斯特恩那句妙语的全部含义,对托比大叔由特利姆扶着跨 上战马的快乐有了一个完整的概念。Ⅲ “‘先生,’勒尼奥先生对我说,‘我原是巴黎公证人罗甘先 生手下的首席帮办。这是个极好的事务所,你或许听说过?没 有!可是倒霉的破产搞得它名气很响哩。一八一六年开支上 涨,我没有足够的财产在巴黎开业,便来这里盘下了我前任的 事务所。我在旺多姆有亲戚,其中有个十分有钱的姨妈,她把 女儿嫁给了我。’ “他略微停顿一下又说:‘得到掌玺大臣阁下恩准之后三 个月,一天晚上,我正要上床时(当时我尚未结婚),梅雷伯爵 夫人召我去梅雷城堡。她的贴身女仆,如今在这个客店里帮佣 的一个好姑娘,坐着伯爵夫人的四轮马车在门口等我。啊!稍 等一下!必须告诉你,先生,我来此地之前两个月,梅雷伯爵先 生去了巴黎,后来就死在那里。他放浪形骸,淫乐无度,死得很 惨。你明白吗?他动身那天,伯爵夫人就离开了大望楼,搬走 了家具。有的人甚至说她烧掉了家具,挂毯,总之全部摆在住 宅里的家什杂物,该住宅现由上述先生租赁……(呦!我说什 么哪?对不起,我还以为在口授一份租约哩。)他们说她在梅雷 的草地上把这些东西烧了。先生,你去过梅雷吗?没有。’他替 我回答道,‘啊!这是个很美的地方!将近三个月以来,’他微 ①托比大叔,斯特恩的《项狄传》中的主要人物,他是退役军人,专爱回顾、 研究他所经历过的战役。特利姆是他的随从。在英语和法语中,“骑上自 己的木马”,即“谈自己心爱的话题”,“谈自己得意的想法”之意。 人间喜剧第五卷 微摇了摇头继续说,‘伯爵先生和夫人的日子过得很古怪;他 们不再会客,夫人住在底层,先生住在二楼。伯爵夫人单独一 个人时,只在教堂露面。后来,在城堡里,她拒绝接见来拜访她 的男女朋友。她离开大望楼去梅雷的时候,模样已经大变。这 位亲爱的夫人……(我说亲爱的,因为这颗钻石是她送我的, 而我仅仅见过她一面!)晤,这位好心的太太病得很厉害;她想 必对自己的身体己不抱希望,因为她至死也不愿请医生看病; 所以,我们这儿的许多太太都认为她神志不大健全。先生,当 我得知德·梅雷夫人需要我的帮助时,我的好奇心大大受到 刺激。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不止我一个。尽管天时已晚,我去梅 雷的消息当晚全城都知道了。一路上,她的贴身女仆对我提的 问题回答得含含糊糊;不过,她告诉我梅雷的本堂神甫白天已 为她的女主人行了圣事,看来她活不过这一夜了。我十一点钟 到达城堡。我上了大楼梯,穿过一间间又高又黑,湿冷得要命 的屋子,来到伯爵夫人躺着的大卧室里。根据关于这位太太的 传闻(先生,倘若把有关她的流言蜚语统统讲给你听,我就没 个完了!),我想象她是个妖艳的女人。我好不容易才在她躺着 的大床上发现她,这你想不到吧?这间其大无比的旧朝代的卧 室,镶着细木护壁板,上面的积尘多得叫人一看就打喷嚏。给 这间卧室照明的,只有一盏阿尔岗Ⅲ发明的旧式油灯。哎!可 惜你没去过梅雷!呃,先生,床是老式的,华盖很高,挂着花枝 图案的印花布幔帐。靠床有一张小床头柜,我看见上面放着一 ①阿尔岗(1755 1 803),瑞士物理学家,一七八四年发明一种带玻璃罩的 油灯。 670 人间喜剧第五卷 本《耶稣基督赞》Ⅲ,附带说一句,我为我妻子买下了这本书 和那盏灯。屋里还有一张给女主人的心腹坐的大安乐椅和两 把椅子。没有生火。家具只有这些,造清单用不了十行。啊! 亲爱的先生,倘若你和我一样看到这间张挂着褐色壁毯的大 房间,你会以为置身于一个真正的小说的场景中。这里寒气袭 人,不仅如此,还十分凄凉,’他补充道,举起胳膊作了个戏剧 性的手势,停了片刻。 “‘我来到床边,使劲张望,终于借着照在枕头上的灯光看 到了德·梅雷夫人。她的睑色蜡黄,只有两只巴掌那么大小。 伯爵夫人戴一顶花边睡帽,里面露出如银丝般的秀发。她坐了 起来,看样子很费劲地支撑着身体。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一 定是因为发烧才变得无精打采,差不多已经死了,在眉棱骨下 几乎一动不动。这儿,’他说,指指自己的眉弓。‘她的额角汗 津津的,瘦骨嶙峋的手象一层柔软的皮包着一把骨头;血管和 肌理清晰可见;她原来一定长得很美;可是此刻,我一见到她, 就有种不可名状的感情向我袭来。据那些埋葬她的人讲,从来 不曾有过一个人瘦到她那个地步还不死的。总之,她看上去叫 人毛骨悚然!这女子被疾病折磨得如此形容枯槁,已经成了一 个幽灵。她和我讲话时,我觉得她的淡紫色嘴唇纹丝不动。尽 管我对这类场面司空见惯,因为职业的关系常到垂死者的床 头,为他们的遗愿出具证明,但我承认,我所见过的痛哭流涕 的家属及临终的景象和大城堡中这位孤独安静的女子相比简 ①《耶稣基督赞》,十五世纪一部未署名的拉丁文著作,在教会中影响很 大,被译成多种文字。 人间喜剧第五卷 直算不了什么。我听不到一点声响,看不见她盖的被单随着呼 吸一起一伏,我一动不动,惊愕地望着她。我现在还觉得当时 的情景历历在目。终于她的大眼睛动了动,想举起右手来,又 落在了床上,口里象吐气一样说出下面这几个字,因为她的声 音已不成其为声音了: “‘我等得你好心焦。’ “鲜艳的血色涌上她的两颊。先生,她讲话是很吃力的。 “‘夫人。’我对她说。 “她示意叫我别作声。这时上了年纪的女管家立起身,凑 着我的耳朵说:‘别讲话,伯爵夫人听不得一点声音;和她讲话 会使她兴奋的。’ “我坐下来。过了片刻,德·梅雷夫人鼓足全身力气,挪动 右胳臂,极为吃力地伸到长枕下;她停下来歇了一小会儿;接 着使出最后的气力抽回手,拿出一份封好的文件,这时她已经 大汗淋漓了。 “‘我把我的遗嘱委托给你,’她说,‘啊!主啊!’ “‘她说完,抓起床上的一个十字架,迅速放到唇边,死了。 她那呆滞的眼神,我现在想起来还直打哆嗦。她一定非常痛 苦。她最后的眼光里闪着快乐,这种感情一直留在她死去的眼 睛里。我带走了遗嘱;遗嘱拆封后,我得知德·梅雷夫人指定 我做她的遗嘱执行人。除去几项特定遗赠外,她把全部财产遗 赠给旺多姆的医院。对于大望楼,她作了如下安排:她嘱托我, 自她去世之日起整整五十年内,让这所房子一直保持她去世 时的状况,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房间,禁止做任何修缮,甚至拨 出一笔年金作为看房人的工钱——倘若需要看房人的话——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以保证全面执行她的意愿。限期届满时,倘若立嘱人的愿望已 经实现,房子应属于我的继承人,因为先生知道,公证人是不 能接受遗赠的;倘若立嘱人的愿望未得实现,大望楼将归有权 获得、但必须具备遗嘱所附追加遗嘱中指明的条件的人所有, 此追加遗嘱应于上述五十年期满时开启。没有人对遗嘱的有 效性提出异议,因此……’长个子公证人没有把话说完,得意 扬扬地看了我一眼,我恭维了他几句,使他好不欢喜。 “‘先生,’我最后说,‘你的话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仿 佛看到了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她的睑比被单还苍白,发亮的 眼睛叫我害怕,今天夜里我会梦见她的。不过你想必对这个古 怪遗嘱的各项条文作过种种推测。’ “‘先生,’他谨慎得令人发笑地对我说,‘我决不敢评论馈 赠我一颗钻石的人的行为。’ “我很快打开了旺多姆这位谨小慎微的公证人的话匣子, 他告诉我那些老谋深算的男女所作的评论——其中夹杂着长 篇大论的题外话——他们的判决在旺多姆就是法律。但这些 评论如此矛盾,如此冗长,我听着险些儿睡着了,尽管我对这 个真实的故事很感兴趣。这位公证人想必习惯于自言自语,并 有主顾和同乡当听众,他低沉的声调和单调的语气制服了我 的好奇心。幸而他走了。 “‘哈哈!先生,’他在楼梯上对我说,‘有不少人想再活四 十五年;但是,稍等一下!’他神色狡狯地把右手食指放在鼻孔 上,仿佛想说:请注意这点!‘要活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 说,‘现在就不该有六十岁。’ “公证人觉得十分幽默的最后这句俏皮话使我从麻木状 人间喜剧第五卷 态中摆脱出来,我关上门,然后朝扶手椅上一坐,两脚搁在壁 炉的柴架上。我沉溺在以勒尼奥先生的法律资料为基础建造 起来的拉德克利夫Ⅲ式的小说情景里,这时,一个女人的灵巧 的手推开了我的房门。是女店主来了。她是个胖胖的快活女 人,性情极好,但她没按自己的特长选择职业:她是个本应诞 生在特尼埃吲的画笔下的弗朗德勒女人。 “‘怎么,先生?’她对我说,‘勒尼奥先生大概翻来覆去地 把他的大望搂故事讲给你听了吧?’ “‘是的,勒珀大妈。’ “‘他对你说什么了?’ “我三言两语把德·梅雷夫人的那个听了令人发冷的神 秘故事向她复述了一遍。我每讲一句,女店主都伸长脖子,用 客店老板的敏锐眼光看我一眼,这种敏锐恰恰介乎宪兵的本 能、间谍的诡谲和生意人的狡猾之间。 “‘亲爱的勒珀太太!’临了我又补了两句,‘你好象知道更 多的事,嗯?不然你为什么上楼到我屋里来?’ “‘啊!我发誓!和我姓勒珀一样千真万确……’ “‘别起誓,你的眼里藏着秘密。你认识德·梅雷先生。他 是个什么人?’ “‘天哪!德·梅雷先生,你知道,是个一眼望不到顶的美 男子,他个子真高!他是庇卡底吲的一位可敬的贵人,用我们 ①拉德克利夫(1764 1823),专写神怪和恐怖小说的英国女作家。 ②特尼埃(1610 1 690),弗朗德勒画家。 ③法国北部旧省名。 人间喜剧第五卷 这儿的话说,这是个一点就着的人。他什么都付现款,为的是 和谁也不发生争执。你知道,他性子很暴。我们这儿的太太们 全觉得他很讨人喜欢。’ “‘就因为他性子暴?’我对女店主说。 “‘也许是吧,’她说,‘你想,先生,正象大家说的,要娶德 ·梅雷夫人得有的是钱才行,这倒不是贬低别人,但她是旺多 姆地区最漂亮、最富有的女人。她大约有二十万利勿尔的岁 入。全城人都参加了她的婚礼。新娘子娇小可爱,真是个小巧 玲珑的女人。当年他们是多好的一对啊!’ “‘他们夫妻生活幸福吗?’ “‘嗯,嗯!又幸福又不幸福,这也是推测,因为你想,我们 又不和他们一起过日子!德·梅雷夫人心地好,很和气,她丈 夫的火暴脾气也许有时叫她很不好受;可是尽管他有点傲气, 我们还是喜欢他。晤!他这个样子是因为他有地位!一个贵 族,你知道……’ “‘可是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故,德·梅雷先生和夫人才会 骤然分手吧?’ “‘先生,我没有说发生过事故。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现在我肯定你什么都知道。’ “‘好吧!先生,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看见勒尼奥先生上 楼到你屋里来,心想他讲大望楼的事就会和你谈到德·梅雷 夫人。我就生出念头,想向先生请教,因为我看先生是个能出 主意的人,而且不会出卖象我这样的可怜女人,我从来没对谁 做过坏事,可是良心上感到不安。至今我没敢向本地人吐露自 己的心事,他们全是铁嘴钢牙的快嘴于。说到底,先生,我的客 人间喜剧第五卷 675 店里还没有哪位旅客住得象你这样长,我可以把那个一刀五 千法郎的故事讲给你听……’ “‘亲爱的勒珀太太!’我截住她滔滔不绝的话回答她道: ‘假如你的秘密会连累我,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担这个责任。’ “‘你什么也别怕,’她打断我说,‘你就往下听好了。’ “这份急切使我相信,我的好老板娘不止想向我一个人透 露这个她所谓只应该由我掌握的秘密,于是我听下去。 “‘先生,’她说,‘皇上把西班牙人——战俘或别的^、—— 送到这儿来的时候,政府出钱要我安顿一个获得假释被遣送 到旺多姆来的西班牙青年。尽管他是作过保证才获得假释的, 但他每天都去专区政府报个到。这是一位西班牙的最高贵族! 对不起,没人比他再高了!他的名字里有os和dia,好象是巴 戈·德·费雷迪亚。我的登记薄上有他的名字;假如你愿意, 你可以查看。有人说西班牙人个个长得丑,他可算得上是个英 俊的西班牙青年。他身高只有一米六五至一米六七,但体态匀 称;手不大,保养得那个好啊,你看了就知道!他单单修饰手的 刷子就和女人用来梳妆打扮的一样多。他的头发又黑又浓,两 眼火辣辣的,睑色有点红里带黑,但我还是喜欢。他穿的细布 衬衣我从来没见别人穿过,尽管在我这儿下榻的有王妃,还有 贝尔特朗将军Ⅲ、阿布朗泰斯公爵吲和公爵夫人、德卡兹先生吲 ①贝尔特朗(1773 1844),拿破仑帝国的将军。 ②阿布朗泰斯(1771 1813),拿破仑帝国的将军。 ③德卡兹(1780 1 860),路易十八的大臣。 676 人间喜剧第五卷 和西班牙国王Ⅲ。他吃得不多;但他的举止那么彬彬有礼,那 么和蔼可亲,也就不好怪他了。哦!我很喜欢他,尽管他一天 说不了三句话,根本无法和他谈天;要是别人和他讲话,他也 不回答;听别人告诉我,他们都有这种怪癖。他象教士一样读 日课经,按时去望弥撒,参加一切宗教仪式。他站在哪儿呢? (后来我们发现)离德·梅雷夫人的偏祭台只有两步远。他第 一次去教堂就站在那里,所以没人想到他有什么用心。何况他 总埋着头看祈祷书,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先生,晚上他在山上, 在古堡的废墟里散步。这是可怜人唯一的消遣,他在那儿怀念 自己的国家。听人说西班牙全是山!他从软禁之初起就在外 面耽搁得很晚,看到他半夜十二点才回来,我很担心,但后来 我们看惯了他的古怪行为;他拿了门钥匙,我们也不再给他等 门了。他住的是我们在营房街的那座房子。当时,我们有个马 夫告诉我们,一天晚上他去给马洗澡时,好象看见那位西班牙 大贵人象条鱼似的远远在河里游泳。西班牙人回来时,我叫他 小心河里的水草;他好象不高兴有人瞧见他在河里。末了,先 生,有一天,说确切点是一天早上,我们没在他房里找着他,他 没有回来。我东翻西寻,在他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一张字条和五 十枚西班牙金币——现称葡萄牙大洋——大约值到五千法 郎;在一个用蜡封住的小匣里还有值一万法郎的钻石。字条上 说,万一他不回来,他把这笔钱和这些钻石留给我们,条件是 ①一八0八年,拿破仑封他的哥哥约瑟夫为西班牙王,前西班牙国王查理 四世(174s 1819)及其长子、只当了两个月(1 808.3. 1 808.5.)国王的 费迪南七世(1784 1833)均被流放到法国。 人间喜剧第五卷 请教堂做几台弥撒,为他逃跑成功和灵魂的得救感谢上帝。当 时我男人还活着,他跑去寻找他。下面的事就奇了!他带回来 西班牙人的衣服,那是他在河边类似吊脚楼的木桩间的一块 大石头底下找到的,这个地方在城堡那边,大致正对大望楼。 我丈夫是一大清早去的那儿,谁也没瞧见他,他读完信后把衣 服烧了,我们依照费雷迪亚伯爵的愿望,申报他已逃跑。专区 区长派出全部宪兵追捕他;但是,呸!没追上。勒珀以为西班 牙人淹死了。我哩,先生,我不这么想,我更相信他和德·梅雷 夫人的事有点瓜葛,因为罗萨莉告诉我,她的女主人有个乌木 镶银的十字架,对它爱不释手,后来作了随葬品;而费雷迪亚 先生起初住在这儿的时候,就有这么一个,后来却不见了。现 在,先生,拿西班牙人的一万五千法郎,我是不是真的不该受 到良心责备?这笔钱是不是真的属于我?’ “‘当然了。但是你没有试着问问罗萨莉吗?’我对她说。 “‘怎么没问啊!先生。可是我有什么办法!那姑娘简直 象堵墙。有些事她是知道的;可是没法把她的话套出来。’ “女店主又和我聊了一会儿,撇下我走了;我生出种种模 糊而阴郁的念头,浪漫的好奇心,宗教式的恐惧,这种恐惧颇 象深更半夜走进一座黑魃魃的教堂,在高高的窗拱下瞥见一 道幽远的微光时突然向我们袭来的那种深邃的情感;我们眼 前掠过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孔,耳边响起女人衣裙或教士长袍 的塞率声……我们打了个寒噤。大望楼和它高高的野草,封上 的窗子,生锈的铁饰,紧闭的门户,无人居住的套房,突然神奇 地出现在我眼前。我试图走进这所神秘的住宅,寻找这个庄严 的故事,这出涉及三条人命的惨剧的症结所在。在我眼中,罗 人间喜剧第五卷 萨莉成了旺多姆最值得关切的人。尽管她身强体健,圆圆的睑 上容光焕发,但是我打量她的时候,发现了她藏着心事的种种 迹象。她要么怀有内疚,要么心存希冀;她和怀着过分的热心 祈祷的虔婆或总听到自己孩子最后一声叫喊的杀婴女子一 样,态度中显露出秘密。不过她的举止姿态天真而粗鲁,憨笑 中不带一丝犯罪的神情,只要看到她壮实的上身紧紧绷在一 件白色和紫色条纹连衫裙里,上面披一块红蓝格的大围巾,你 就会认为她是无辜的。‘不,’我想,‘不打听出大望楼的全部故 事,我就不离开旺多姆。为了达到目的,我将和罗萨莉交朋友, 倘若非如此不可的话。’ “‘罗萨莉!’一天晚上我对她说。 “‘什么事,先生?’ “‘你还没结婚吗?’ “她身子微微一颤。‘嗳!我要是心血来潮想自找倒霉,男 人倒有的是!’她笑道。她内心一阵骚动后迅速平静下来,因为 一切女人,上至贵妇,下至客店女佣,都有她们特有的镇静。 “‘你长得挺水灵,挺诱人,情人一定不少!可是,告诉我, 罗萨莉,你离开德·梅雷夫人后为什么当了客店女佣?她没给 你留下一份年金吗?’ “‘留了啊!可是,先生,我的差事是全旺多姆最好的。’ “这是被法官和诉讼代理人称作敷衍推诿的那类回答。我 觉得罗萨莉在这个传奇般的故事中的地位,如同棋盘中央的 那个格子;她处于利害和真相的中心;我觉得她和这个故事结 下了不解之缘。这个姑娘身上写着一部小说的最后一章,对她 进行一般的引诱已不行了;所以,从这时起,罗萨莉变成我最 人间喜剧第五卷 喜欢的人。我对这个姑娘反复研究之后,发现她和我们寄托主 要心思的一切女子一样,身上有许多优点:她爱干净,注意仪 表;她长得美,这是不消说的;不久,我们的欲念派给无论处在 何种地位的女子的一切魅力她全有了。公证人来访以后过了 半个月,一天晚上,说确切点是一天早上,因为当时天还很早, 我对罗萨莉说: “‘把你知道的关于德·梅雷夫人的事全讲给我听吧!’ “‘哦!’她惊恐地回答,‘别问我这件事,荷拉斯先生Ⅲ!’ “她那张美丽的睑覆上一层阴云,红润活泼的面色变得苍 白,两眼失去了水汪汪的天真无邪的光彩。 “‘好吧,’她又道,‘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讲给你听;可是你 得给我严守秘密!’ “‘讲吧!可怜的姑娘,我将以小偷的诚实——这是最可靠 的——保守你的全部秘密。’ “‘假如这对你无所谓,’她对我说,‘我宁愿要你的诚实。’ “于是,她整理了一下头巾,摆好姿势准备讲故事;讲故事 时自然需要一种使人信任和安心的态度。最好的叙述要在某 个时辰做,比方现在我们都在进餐的时候。站着或饿着肚子是 讲不好的。不过,倘若要把罗萨莉罗里罗唆的叙述忠实地复述 出来,那么整整一部书也嫌不够。好在她毫无条理地讲给我听 的那件事,发生在公证人和勒珀太太唠叨的事情之间,恰如一 个算术比例式的中项处于它的两个外项之间,所以我只消三 言两语就可把那件事讲清楚。我就简单点吧。德·梅雷夫人 ①毕安训大夫的名字。 人间喜剧第五卷 在大望楼的卧室位于一楼,卧室墙内开了一个大约四尺进深 的小房间作藏衣室。我就要给你们讲的那件事发生之前三个 月,德·梅雷夫人身体非常不适,她丈夫便让她一个人睡在卧 室里,自己在二楼的一间房里过夜。出于偶然——那是无法预 料的——这天晚上,他从俱乐部回家比平时晚了两个钟头,他 常去俱乐部读报,和当地居民谈政治。她妻子以为他已经回 来,上了床,睡着了。但是入侵法国那件事引起了十分热烈的 讨论;台球也打得很激烈,他输了四十法郎,这在旺多姆是笔 大数目。这里人人都攒钱,民风受着简朴的约束,这种简朴值 得赞许,它或许是真正幸福的源泉,但巴黎人对这种幸福嗤之 以鼻。一个时期以来,德·梅雷先生只问问罗萨莉她妻子是否 已经睡下;听到这个姑娘总是肯定的回答,他立即回自己房 间,习惯与信任使他产生了轻信。这天他回家时,忽然心血来 潮,想到德·梅雷夫人房里把自己不如意的事跟她讲讲,或许 还想得到安慰。晚餐时,他发现德·梅雷夫人打扮得很漂亮; 从俱乐部回家的路上,他心想妻子的不适已经过去,康复使她 变得更美了,而他发觉得晚了一点,正如丈夫们对一切都发觉 得不及时。此刻罗萨莉正忙着在厨房里看厨娘和车夫玩一盘 胜负难分的纸牌戏,德·梅雷先生没有叫她,用他事先放在楼 梯第一级上的手提灯照着亮,朝妻子的卧室走去,他那容易识 辨的脚步声在走廊的拱顶下回荡。正当贵人转动妻子卧室的 钥匙的时候,他似乎听到我给你们讲过的那个小间的门关上 的声音;但他进屋时,德·梅雷夫人独自一人站在壁炉前。丈 夫天真地暗想是罗萨莉待在小间里;可是怀疑象钟声似的在 他耳边当当直响,他起了疑心;他望望妻子,发现她眼里闪着 人间喜剧第五卷 某种无可名状的暖昧和野性的光。 “‘你回来得真晚。’她说。 “他觉得她平日里那么清脆、那么优雅的嗓音有点变了。 他什么也没回答,因为这时罗萨莉进来了,这对他不啻是晴天 霹雳。他在房里踱来踱去,双臂交叉在胸前,在两扇窗户之间 做着匀速运动。 “‘你听到了什么伤心事?还是哪儿不舒服?’他妻子让罗 萨莉帮她脱衣服,一边怯生生地问他。 “他保持缄默。 “‘你走吧,’德·梅雷夫人对贴身女仆说,‘我自己夹卷发 纸。’ “单单看她丈夫的神色,她就猜到要发生什么不幸的事 了,她想单独和他在一起。罗萨莉走后,或他们以为她走 后,——其实她在走廊里待了片刻 德·梅雷先生走过来 坐到妻子面前,冷冷地对她道:‘夫人,你的小间里有人!’ “她镇静地看了看丈夫,简单地回答:‘没有,先生。’ “这声‘没有’刺伤了德·梅雷先生,他不相信;但是他觉 得妻子从未显得象此刻那么纯洁,那么虔诚。他起身去开小间 的门;德·梅雷夫人抓住他的手,将他拦住,神色忧郁地望着 他,声音异常激动地对他说:‘你要想到,假若你谁也没发现, 我俩之间就一切都完了!’ “在他妻子态度中表露出来的不寻常的尊严又赢得了他 对她的无上尊重,启发他作出了一个决定,这类决定只缺一个 更广阔的舞台使其流芳千古。 “‘不,’他说,‘若瑟菲娜,我不去。无论发生何种情况,我 人间喜剧第五卷 们都将永远地分开。听着,我了解你纯洁的心灵,知道你过着 严守教规的生活,你不愿犯下大罪,毁掉你一生。’ “听到这话,德·梅雷夫人惊恐地看了丈夫一眼。 “‘拿着,这是你的十字架,’这人补充道,‘在天主面前对 我起誓那里面没有人,我就相信你,我决不打开这扇门。’ “德·梅雷夫人拿起十字架说:‘我起誓。’ “‘大声点,’丈夫道,‘再重复一遍:我在天主面前起誓这 个小间里没有人。’ “她毫不慌乱地重复了这句话。 “‘好,’德·梅雷先生冷冷地说,沉默片刻之后:‘我不知 道你有这么一件漂亮东西。’他查看着那个雕刻得极为精巧的 镶银乌木十字架道。 “‘我在迪维维埃的铺子里发现的,去年那批战俘路过旺 多姆的时候,他从一个西班牙修士手里买来的。’ “‘哦!’德·梅雷先生把十字架挂回钉子上说,然后打铃 叫人。罗萨莉马上来了。德·梅雷先生急急地迎着她走去,把 她带到朝花园开的那扇窗子的窗洞前,低声对她说: “‘我知道高朗弗洛想娶你,只因为穷你们才成不了家,你 对他说过,假如他当不成泥瓦匠师傅,你就不嫁给他……好 吧!你去找他,叫他带上抹子和工具到这儿来。注意别把他家 别的人吵醒;他将有一份超出你希望的财产。出去吧,但千万 别嚼舌头,不然的话……’他皱起了眉头。 “罗萨莉走了,他又把她叫回来。 “‘喏,拿着我的万能钥匙。’他说。‘冉!’德·梅雷先生在 走廊里用雷鸣般的声音叫道。冉既是他的车夫,又是他的心 人间喜剧第五卷 腹,放下纸牌来了。‘你们都去睡觉。’主人一边示意叫他走过 来,一边对他道;然后补了两句:‘等他们都睡着了,睡着了,你 听清楚了吗?你下楼来向我报告。’ “德·梅雷先生吩咐下人时,眼睛一直盯着妻子,他平静 地回到壁炉前她的身边,和她讲起打台球的经过和俱乐部里 的讨论。罗萨莉回来时,发现德·梅雷先生和夫人十分亲切地 聊着天。近来先生叫人给一楼作接待室用的几间房间装上天 花板。旺多姆石灰奇缺,从外地运来价钱贵了不少;因此先生 买了很多,知道他总能找到许多买主买他剩余的石灰。这个情 况使他灵机一动,想出一计,并付诸实行。 “‘先生,高朗弗洛来了。’罗萨莉低声说。 “‘叫他进来!’庇卡底的贵人高声回答。 “一见泥瓦匠,德·梅雷夫人睑色有点发白了。 “‘高朗弗洛,’她丈夫道,‘去库房拿些砖来,要拿够了,好 把这小间的门堵上;你用我剩下的石灰抹墙。’然后他把罗萨 莉和工人拉到身边:‘听着,高朗弗洛,’他低声道,‘今夜你睡 在这儿。但是明天早上,你将带着一张出国护照到我指定的一 个城市里去,我给你六千法郎作盘缠。你在那个城市要待十 年;如果你不喜欢那儿,你可以到另一个城市居住,只要在同 一个国家就行。你从巴黎走,在那儿等我。我要在那儿签个合 同,等你履行了合同的条件回来后,我再给你六千法郎。作为 回报,你必须绝口不提今夜你将在这儿做的事。至于你,罗萨 莉,我将给你一万法郎,等你结婚那天才付给你,条件是你要 嫁给高朗弗洛;但是,你们要结婚,就得保守秘密。不然就没有 陪嫁。’ 人间喜剧第五卷 “‘罗萨莉,’德·梅雷夫人说,‘来给我梳头。’ “丈夫安然地来回踱着方步,一面监视着小间的门、泥瓦 匠和他妻子,但未露出那种侮辱人的怀疑。高朗弗洛不能不弄 出响声来。德·梅雷夫人趁工人卸砖,丈夫踱到房间另一头的 时候对罗萨莉道: “‘给你一千法郎年金,亲爱的孩子,假如你能叫高朗弗洛 在下面留道缝。’然后,她冷静地高声对她说:‘去给他帮帮忙 呀!’ “德·梅雷先生和夫人在高朗弗洛堵门的全部时间里始 终保持沉默。在丈夫方面,沉默是出于心计,他不愿给妻子提 供讲双关语的借口;在德·梅雷夫人方面,沉默是出于谨慎或 骄傲。墙砌到一半高的时候,狡猾的泥瓦匠利用贵人背过身去 的时机,用镐敲碎了门上两块玻璃中的一块。这个行动使德· 梅雷夫人明白罗萨莉已和高朗弗洛通了气。这时三个人看见 一张男人的黛黑的睑,黑头发,火辣辣的目光。不等她丈夫转 过身来,可怜的女人向那个人点点头,这个动作对于他意味 着:‘别失去希望!’四点钟,天朦朦亮时哪是在九月份),墙砌 好了。泥瓦匠被冉监视起来,德·梅雷先生睡在妻子屋里。次 日早上起床时,他漫不经意地说:‘啊!见电!我得去市政厅取 护照。’ “他戴上帽子,朝门口走了三步,又回转身,拿走了十字 架。他妻子高兴得直打颤。‘他要去迪维维埃的铺子。’她心想。 等他一出门,德·梅雷夫人便打铃叫罗萨莉;然后,声音吓人 地叫道: “‘拿镐来!拿镐来!干吧!我昨天看见高朗弗洛是怎么 人间喜剧第五卷 做的,我们来得及打个洞,再把洞堵上。’ “一转眼功夫,罗萨莉给女主人取来一柄‘砍木头的斧 子’,夫人拿出无法想象的劲头拆起墙来。她已经崩掉了几块 砖头,当她挥起斧子准备更猛地往下砍的时候,她看见德·梅 雷先生就站在她身后;她晕过去了。 “‘把夫人抬到床上。’贵人冷冷地说。他预料到自己不在 时会发生什么事,给他妻子设下了陷阱;他只不过给市长写了 封信,并打发人去找迪维维埃。珠宝商来到时,混乱的屋子刚 刚收拾整齐。 “‘迪维维埃,’贵人问他,‘你有没有向路过此地的西班牙 人买过十字架?’ “‘没有,先生。’ “‘好,谢谢你。’他说,一边向妻子递去一个猛虎般的目 光。‘冉,’他转身向心腹仆人补充道,‘你在德·梅雷夫人房里 伺候我用餐,她病了,她恢复健康以前我不离开她。’ “残忍的贵人在妻子身边待了二十天。起初,当封住的小 间里有些响动,若瑟菲娜想为了那个奄奄一息的不知名姓的 人恳求他时,他不许她说一个字,回答她道:‘你把手放在十字 架上发过誓,那里边没有人。”’ 故事讲完了,所有的女人都起身离席,这个动作解除了毕 安训的故事对她们产生的魔力。不过她们当中有几位听到最 后一句话时,几乎感到浑身冰凉。 王文融译 题 解 高老头 《高老头》最初于一八三四年十二月至一八三五年二月在 《巴黎杂志》上分四次发表,四个段落的标题分别是:伏盖公 寓;初见世面;鬼上当;两个女儿。一八三五年三月盛尔『弋书屋 首先出版本书单行本,很快就销售一空,同年五月又印第二 版,一八三七年印第三版。第一版划分为七章:一、伏盖公寓; 二、两次访问;三、初见世面;四、初见世面(续);五、鬼上当; 六、两个女儿;七、父亲的死。第二版合为四章。一八三九年 由夏庞蒂埃书屋再版时,取消了所有的分章和小标题。一八四 三年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九卷,列入“巴黎生活场景”。一 八四五年《人间喜剧》再版时,改为‘%人生活场景”。 《高老头》以大学生拉斯蒂涅入世之初的经历为线索,展 示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而又骇人听闻的巴黎社会。作者让这 位未来的风云人物从四面八方,从不同的社会阶层,以不同的 方式接受到同样性质的‘镦育”,终于使这个来自外省的青年 丧失了天真、正直和良心,为今后的飞黄腾达打下了基础。在 所有这些“启蒙教育”中,最为惊心动魄的莫过于高老头的惨 剧,正是在埋葬高老头的时候,拉斯蒂涅也埋葬了自己最后一 滴眼泪,从此以野心家的挑战态度对社会发起了进攻。 夏倍上校 《夏倍上校》最初以《和解》为题,于一八三二年二、三月问 在《艺术家》杂志刊登,划分为四章,一八三五年收入贝歌夫人 版《十九世纪风俗研究》,改题为《两个丈夫的『白爵夫人》,将四 章合为三章:诉讼『弋理人的事务所、谈判、收容所。一八三九 年在夏庞蒂埃版《巴黎生活场景》中再版。一八四四年收入菲 讷版《人间喜剧》,取消了分章和标题,篇名最后改为《夏倍上 校》,列入“巴黎生活场景”,一八四五年《人间喜剧)再版时,改 为‘%人生活场景”。 这是又一幕惊心动魄的人间惨剧,其惨烈的程度比高老 头之死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曾立下卓越战功、被认为已经阵 亡的帝国上校,死里逃生以后竟得不到社会的承认,一旦说出 真实姓名就被当成疯子,甚至被关进疯人院。他的妻子靠他留 下的财产,享受着豪华奢侈的生活,改嫁了一个有权势的丈 夫。为了保住现有的地位,她不惜设圈套、耍手腕,迫使第一个 丈夫继续充当“死者”,放弃返回社会的打算,最后甚至利用权 势,把自己的结发丈夫作为精神病患者送进病残人收容所。这 篇故事,既揭露了自私自利的欲念如何使人变得残酷无情,同 时也证明了面对社会的犄败、不公,法律是何等软弱无力。 无神论者望弥撒 《无神论者望弥撒》于一八三六年一月三日在《巴黎纪事》 上首次发表,一八三七年七月收入德洛瓦耶一勒库版《哲学研 究》第七卷。一八四四年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十卷,列为 “巴黎生活场景”。至一八四七年《人间喜剧》再版时,才将此篇 划归‘%人生活场景”。 这篇动人的小作品,十分形象地体现了作者对宗教的思 考。一个贫苦的挑水夫,以他二十二年辛勤劳动的积蓄,供一 个萍水相逢的大学生求学,而不曾想望任何酬报,这样的精神 境界从何而来?作者显然归功于他的宗教信仰。巴尔扎克实 际上和小说中的德普兰医生一样,也是个无神论者,但他认为 宗教可以净化人的心灵,抵御贪欲的引诱。他想告诉读者的 是:既然宗教信仰能造就布尔雅这样圣洁的人,那又何必要反 对宗教呢? 禁治产 《禁治产》最初于一八三六年一月至二月在《巴黎纪事》上 连载,一八三六年九月由盛尔『弋书屋第一次出版,一八三九年 再版,一八四四年九月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十卷,列入 “巴黎生活场景”。一八四五年重版《人间喜剧》时,改为‘%人 生活场景”。 《禁治产》的主题与《夏倍上校》类似。同样是妻子出于享 乐的欲望,企图把清白、正直的丈夫打成白痴,而社会要求法 律为有权有势者服务,公正不阿的法官只能受到排斥和打击。 婚 约 《婚约》原题名《豌豆花》,曾于一八三五年十月至十二月 问在《外乡人杂志》上分段发表。与此同时在贝歌夫人版的《十 九世纪风俗研究》中第一次成书。一八三九年收入夏庞蒂埃版 蛳人生活场景》时,作过若干修改。一八四二年收入《人间喜 剧》十六卷本第三卷蛳人生活场景》,取消了原来的分段和标 题,用“尾声”概括故事的结局,篇名改为((j昏约》,远比原题《豌 豆花》贴切和中肯。 巴尔扎克在蛳人生活场景》中,已经刻画了一系列作为 婚姻制度牺牲品的不幸妇女的形象,本篇则描写了一个因婚 姻不慎而倾家荡产的丈夫。这里作者着意批判的,显然是以利 害关系为核心的婚姻制度:议婚好比作交易,往往从一开始就 埋下了不和的种子,甚至从签订婚约的第一天起,就开始了一 场隐蔽的家庭内战,其斗争之激烈、手段之恶毒和后果之严 重,有时竟不亚于敌对双方的斗争。 妇女再研究 《妇女再研究》由好几个短篇故事串成。第一段“亨利·德 ·玛赛的初恋”的开场部分,最初曾以《晚上十一点至午友之 间的谈话》为题,在《褐色故事集》(1832)中发表,全文于一八 四一年三月二十一日至二十八日在《艺术家》杂志上刊登,题 名为《小客厅中的一个场景》。第二段“淑女”原系一八三九年 出版的《法国人自画像》中的一篇。第三段“卡那利谈拿破仑’’, 第四段“我们上校的情妇”,第五段‘.公爵夫人之死”都曾作为 j虫立的短篇在一八三二年的《褐色故事集》中发表,一八四二 年,作者将以上五个短篇组合成一个中篇,题名《妇女再研 究》,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二卷,属‘%人生活场景”。最后 一段‘‘梅雷夫人的故事”,最初是短篇小说《劝告》的一部分(另 一部分即雅使》),于一八三二年在玛门一德洛奈版的《私人 生活场景》第三卷中问世,一八三七年与取自《褐色故事集》的 另两个短篇 《德·波伏瓦骑士》和《一个西班牙伟人》 合成一篇,以《大望楼或三复仇》为题,收入盛尔『弋版《十九世 纪风俗研究·外省生活场景》。一八四五年,作者将梅雷夫人 的故事单j虫抽出,以《大望楼》为题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 四卷,属‘%人生活场景”,副标题是“妇女再研究续篇”,同时 作者手稿上也注明此篇应 入《妇女再研究》。因而后世再版 《人间喜剧》时,均以‘‘梅雷夫人的故事”作《妇女再研究》的结 尾。 《妇女再研究》无严密统一的情节,只有一个大致统一的 主题思想,这就是上流社会风雅女子的装腔作势和工于心计, 她们虚假的庄重、虚假的贞洁、虚假的天真纯洁和虚假的爱 情。尤其富有特色的是,她们的虚假比真实更显得自然、优雅, 丝毫不露矫揉造作的痕迹。然而作者常常让她们受到命运的 播弄,给她们安排了种种不幸甚至悲惨的结局。 以上各篇除《无神论者望弥撒》、《婚约》及《妇女再研究》 外,均采用傅雷先生的原译,此次按法国七星文库最新版本作 了订正,重新统一了译名。七星文库版根据菲讷版《人间喜 剧》,本已取消分章和标题,考虑到中国读者的习惯,篇幅较长 的《高老头》仍保留了原译(根据加尼埃版)的小标题。 艾珉罗艽 ·Balzac· LA COM EDIE HUMAINE 人间喜剧 第 六卷 (法]巴尔扎克著 风俗研究·外省生活场景[D 目 次 风俗研究·外省生活场景(D 欧也妮·葛朗台 傅雷译(2) 资产者的面目…………………………………………………(2) 巴黎的堂兄弟…………………………………………………(36) 外省的爱情……………………………………………………∞5) 吝啬鬼许的愿·情人起的誓…………………………………(94) 家庭的苦难…………………………………………………(142) 如此人生……………………………………………………(180) 结局…………………………………………………………(201) 于絮尔·弥罗埃 傅雷译(204) 第一部惊慌的承继人……………………………………(205) 第二部米诺雷的遗产承继问题…………………………(344) 题解 (464) 风俗研究·外省生活场景“。 人间喜剧第六卷 欧也妮·葛朗台 献给马利亚… 你的肖像最能为本书增添光彩。愿你的名字在这里 象一支曾经赐福的黄杨枝,为了庇护家庭,不知从哪棵 树上呆来,但已经过宗教圣化,并由虔诚的手所更新,因 而永葆常青。 资产者的面目 某些外酋城市里面,有些屋子看上去象最阴沉的修道院, 最荒凉的旷野,最凄凉的废墟,令人悒郁不欢。修道院的静 寂,旷野的单调,和废墟的衰败零落,也许这类屋子都有一 点。里面的生活起居是那么幽静,要不是街上一有陌生的脚 ①据考证,这位马利亚就是欧也妮·葛朗台的原型。原名玛丽·德·弗勒 内依,于一八三二年成为作者的情妇,一八三三年作者给妹妹洛尔的信 中提到她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并称她为一位温柔的女性。 人间喜剧第六卷 声,窗口会突然探出一个睑孔有几分象憎侣的人,一动不动, 黯淡而冰冷的目光把生客瞪上一眼的话,外乡客人可能把那 些屋子当做没有人住的空屋。 索漠城里有一所住宅,外表就有这些凄凉的成分。一条 起伏不平的街,直达城市高处的古堡,那所屋子便在街的尽 头。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来往的那条街,夏天热,冬天冷,有 些地方暗得很,可是颇有些特点:小石子铺成的路面,传出 清脆的回声,永远清洁,干燥;街面窄而多曲折;两旁的屋 子非常幽静,坐落在城脚下,属于老城的部分。 上了三百年的屋子,虽是木造的,还很坚固,各种不同 的格式别有风光,使索漠城的这一个区域特别引起考古家… 与艺术家的注意。你走过这些屋子,不能不欣赏那些粗大的 梁木,两头雕出古怪的形象,盖在大多数的底层上面,成为 一条黝黑的浮雕。 有些地方,屋子的横木盖着石板,在不大结实的墙上勾 勒出蓝色的线条,木料支架的屋顶,年深月久,往下弯了;日 晒雨淋,屋面板…已经腐烂,翘曲。有些地方,露出破旧黝 黑的窗槛,细巧的雕刻已经看不大清,穷苦的女工放上一盘 石竹或蔷薇,窗槛似乎就承受不住那棕色的瓦盆。再往前走, 有的门上钉着粗大的钉子,我们的祖先别出心裁,刻上些奇 形怪状的文字,意义是永远没法知道的了:或者是一个新教 ①十九世纪初,考古家诅ntipu出e)一词泛指所有对古代遗迹感兴趣的人。 ②按七星文库版注释,barde锄x一词指十五至十六世纪建造房屋常用的 种木板条制的屋面板。 4 人间喜剧第六卷 徒在此表明自己的信仰,或者是一个天主教联盟…的成员在 诅咒亨利四世…。也有一般布尔乔亚刻些徽号,表示他们是旧 乡绅,掌管过当地的行政,这一切中间就有整部法兰西历史 的影子。一边是墙壁粉得很粗糙的,摇摇欲坠的屋子,还是 工匠卖弄手艺的遗物;贴邻便是一座乡绅的住宅,半圆形门 框上的贵族徽号,受过了一七八九年以来历次革命的摧残,还 看得出遗迹。 这条街上,做买卖的底层既不是小铺子,也不是大商店, 喜欢中世纪文物的人,在此可以遇到一派朴素简陋的气象,完 全象我们上代里的习艺工场。。宽大低矮的店堂,没有铺面, 没有摆在廊下的货摊,没有橱窗,可是很深,黑洞洞的,里 里外外没有一点儿装璜。满板的大门分做上下两截,简陋的 钉了铁皮;上半截望里打开,下半截装有带弹簧的门铃,老 是有人开进开出。门旁半人高的墙上,一排厚实的护窗板,白 天卸落,夜晚装上,外加铁闩好落锁。这间地窖式的潮湿的 屋子,就靠大门的上半截,或者窗洞与屋顶之间的空间,透 进一些空气与阳光。半人高的墙壁下面,是陈列商品的地位, 招徕顾客的玩意儿,这儿是绝对没有的。货色的种类要看铺 子的性质:或者摆着两三桶盐和鳘鱼,或者是几捆帆布与绳 索,楼板的小梁上挂着黄铜索,靠墙放一排桶箍,再不然架 ①天主教联盟,十六世纪法国旧教徒为反对新教而成立的宗教组织。 ②亨利四世(1553 1610),一五八九年即位为法国国王。原来信奉新教, 为继承王位改信旧教,并在宗教上奉行宽容政策,于一五九八年颁布著 名的南特敕令。 ③当初是教会为救济贫苦妇女而设立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上放些布匹。 你进门吧,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干干净净的,戴着白 围巾,手臂通红,立刻放下编织物,叫唤她的父亲或母亲来 招呼你,也许是两个铜子也许是两万法郎的买卖,对你或者 冷淡,或者殷勤,或者敲陧,那得看店主的性格了。 你也可看到一个卖酒桶木材的商人,两只大拇指绕来绕 去的,坐在门口跟邻居谈天。表面上他只有些起码的酒瓶架 或两三捆薄板;但是安茹地区所有的箍桶匠,都是向他码头 上存货充足的工场购料的。他知道如果葡萄的收成好,他能 卖掉多少桶板,估计的准确最多是一两块板上下。一天的好 太阳教他发财,一场雨水教他亏本:酒桶的市价,一个上午 可以从十一法郎跌到六法郎。 这个地方象都兰区域一样,市面是由天气作主的。种葡 萄的,有田产的,木材商,箍桶匠,旅店主人,船夫,都眼 巴巴的盼望太阳;晚上睡觉,就怕明早起来听说隔夜结了冰; 他们怕风,怕雨,怕早,一会儿要雨水,一会儿要天时转暖, 一会儿又要满天上云。在天公与尘世的利益之间,争执是没 得完的。晴雨表能够轮流的叫人愁,叫人笑,叫人高兴。 这条街从前是索漠城的大街,从这一头到那一头,“黄金 一般的好天气”这句话,对每份人家都代表一个收入的数目。 而且个个人会对邻居说:“是啊,天上落金子下来了。”因为 他们知道一道阳光和一场时雨带来多少利益。在天气美好的 节季,到了星期六中午,就没法买到一个铜子的东西。做生 意的人也有一个葡萄园,一方小园地,全要下乡去忙他两天。 买进,卖出,赚头,一切都是预先计算好的,生意人尽可以 人间喜剧第六卷 花大半日的功夫打哈哈,说长道短,刺探旁人的私事。某家 的主妇买了一只竹鸡,邻居就要问她的丈夫是否煮得恰到好 处。一个年轻的姑娘从窗口探出头来,决没有办法不让所有 的闲人瞧见。因此大家的良心是露天的,那些无从窥测的,又 暗又静的屋子,并藏不了什么秘密。 一般人差不多老在露天过活:每对夫妇坐在大门口,在 那里吃中饭,吃晚饭,吵架拌嘴。衔上的行人,没有一个不 经过他们的研究。所以从前一个外乡人到外酋,免不了到处 给人家取笑。许多有趣的故事便是这样来的,昂热人的爱寻 开心也是这样出名的,因为编这一类的市井笑料是他们的拿 手。 早先本地的士绅全住在这条街上,街的高头都是古城里 的老宅子,世道人心都还朴实的时代——这种古风现在是一 天天的消灭了,——的遗物。我们这个故事中的那所凄凉的 屋子,就是其中之一。 古色古香的街上,连偶然遇到的小事都足以唤起你的回 忆,全部的气息使你不由自主的沉入遐想。拐弯抹角的走过 去,你可以看到一处黑魃魃的凹进去的地方,葛朗台府上的 大门便藏在这凹坑中间。 在外酋把一个人的家称做府上是有分量的;不知道葛朗 台先生的身世,就没法掂出这称呼的分量。 葛朗台先生在索漠城的名望,自有它的前因后果,那是 从没在外酋耽留过的人不能完全了解的。葛朗台先生,有些 人还称他做葛朗台老头,可是这样称呼他的老人越来越少了, 他在一七八九年上是一个很富裕的箍桶匠,识得字,能写能 人间喜剧第六卷 算。共和政府在索漠地区标卖教会产业的时候,他正好四十 岁,才娶了一个有钱的木板商的女儿。他拿自己的现款和女 人的陪嫁,凑成两千金路易,跑到县政府…。标卖监督官是一 个强凶霸道的共和党人,葛朗台把丈人给的四百路易望他那 里一送就三钱不值两钱的,即使不能算正当,至少是合法的 买到了县里最好的葡萄园,一座老修道院,和几块分种田。 索漠的市民很少革命气息,在他们眼里,葛朗台老头是 一个激烈的家伙,前进分子,共和党人,关切新潮流的人物; 其实箍桶匠只关切葡萄园。上面派他当索漠县的行政委员,于 是地方上的政治与商业都受到他温和的影响。 在政治方面,他包庇从前的贵族,想尽方法使流亡乡绅 的产业不致被公家标卖;商业方面,他向革命军队承包了一 二千桶白葡萄酒,代价是把某个女修道院上好的草原,本来 留作最后一批标卖的产业,弄到了手。 拿破仑当执政的时代,好家伙葛朗台做了市长,把地方 上的公事应付得很好,可是他葡萄的收获更好;拿破仑称帝 的时候,他变了光杆儿的葛朗台先生。拿破仑不喜欢共和党 人,另外派了一个乡绅兼大地主,一个后来晋封为男爵的人 来代替葛朗台,因为他有红帽子…嫌疑。葛朗台丢掉市长的 荣衔,毫不惋惜。在他任内,为了本城的利益,已经造好几 ①这里的县指一七八九年创建的省以下的行政区划,由县政委员会和选举 产生的十二人督政府治理。 ②法国大革命时,雅各宾党人爱戴弗里吉亚红色软帽。 8 人间喜剧第六卷 条出色的公路直达他的产业。他的房产与地产登记…的时候, 占了不少便宜,只完很轻的税。自从他各处的庄园登记之后, 靠他不断的经营,他的葡萄园变成地方上的顶儿尖儿,这个 专门的形容词是说这种园里的葡萄能够酿成极品的好酒。总 而言之,他简直有资格得荣誉勋位勋章。 免职的事发生在一八。六年。那时葛朗台五十七岁,他 的女人三十六,他们的独养女儿才十岁。 大概是老天看见他丢了官,想安慰安慰他吧,这一年上 葛朗台接连得了三笔遗产,先是他丈母德·拉戈迪尼埃太太 的,接着是太太的外公德·拉贝特利耶先生的,最后是葛朗 台自己的外婆,冉蒂耶太太的:这些遗产数目之大,没有一 个人知道。三个老人爱钱如命,一生一世都在积聚金钱,以 便私下里摩挲把玩。德·拉贝特利耶老先生把放债叫做挥霍, 觉得对黄金看上几眼比放高利贷还实惠。所以他们积蓄的多 少,索漠人只能以看得见的收入估计。 于是葛朗台先生得了新的贵族头衔,那是尽管我们爱讲 平等也消灭不了的,他成为本区纳税最多的人物。他的葡萄 园有一百阿尔邦…,收成好的年份可以出产七八百桶酒,他还 有十三处分种田,一座老修道院,修院的窗子,门洞,彩色 玻璃,一齐给他从外面堵死了,既可不付捐税,又可保存那 些东西。此外还有一百二十七阿尔邦的草原,上面的三千株 白杨是一七九三年种下的。他住的屋子也是自己的产业。 ①这种地籍房产估价登记的制度,是执政府时期由国民议会制订的。 ②当时一个阿尔邦相当于三分之二公顷。 人间喜剧第六卷 这是他看得见的家私。至于他现金的数目,只有两个人 知道一个大概。一个是公证人克罗旭,替葛朗台放债的,另 外一个是德·格拉桑,索漠城中最有钱的银行家,葛朗台认 为合式的时候跟他暗中合作一下,分些好处。在外酋要得人 信任,要挣家业,行事非机密不可;老克罗旭与德·格拉桑 虽然机密透顶,仍免不了当众对葛朗台必恭必敬,使旁观的 人看出前任市长的资力何等雄厚。 索漠城里个个人相信葛朗台家里有一个私库,一个堆满 金路易的秘窟,说他半夜里瞧着累累的黄金,快乐得无可形 容。一般吝啬电认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因为看见那好家伙 连眼睛都是黄澄澄的,染上了金子的光彩。一个靠资金赚惯 大利钱的人,象色电,赌徒,或帮闲的清客一样,眼风自有 那种说不出的神气,一派躲躲闪闪的,馋痨的,神秘模样,决 计瞒不过他的同道。凡是对什么东西着了迷的人,这些暗号 无异帮口里的切口。 葛朗台先生从来不欠人家什么;又是老箍桶匠,又是种 葡萄的老手,什么时候需要为自己的收成准备一千只桶,什 么时候只要五百只桶,他预算得象天文学家一样准确;投机 事业从没失败过一次,酒桶的市价比酒还贵的时候,他老是 有酒桶出卖,他能够把酒藏起来,等每桶涨到两百法郎才抛 出去,一般小地主却早已在一百法郎的时候脱手了。这样一 个人物当然博得大家的敬重。那有名的一八一一年的收成,他 乖乖的囤在家里,一点一点的慢慢卖出去,挣了二十四万多 法郎。讲起理财的本领,葛朗台先生是只老虎,是条巨蟒:他 会躺在那里,蹲在那里,把俘虏打量个半天再扑上去,张开 人间喜剧第六卷 血盆大口的钱袋,倒进大堆的金银,然后安安宁宁的去睡觉, 好象一条蛇吃饱了东西,不动声色,冷静非凡,什么事情都 按部就班的。 他走过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见了不觉得又钦佩,又敬 重,又害怕。索漠城中,不是个个人都给他钢铁般的利爪干 净利落的抓过一下的吗?某人为了买田,从克罗旭那里弄到 一笔借款,利率要一分一,某人拿期票向德·格拉桑贴现,给 先扣了一大笔利息。市场上,或是夜晚的闲谈中间,不提到 葛朗台先生大名的日子很少。有些人认为,这个种葡萄老头 的财富简直是地方上的一宝,值得夸耀。不少做买卖的,开 旅店的,得意扬扬的对外客说: “嘿,先生,上百万的咱们有两三家;可是葛朗台先生哪,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家私!” 一八一六年的时候,索漠城里顶会计算的人,估计那好 家伙的地产大概值到四百万;但在一七九三到一八一七中间, 平均每季的收入该有十万法郎,由此推算,他所有的现金大 约和不动产的价值差不多。因此,打完了一场牌,或是谈了 一会葡萄的情形,提到葛朗台的时候,一般自作聪明的人就 说:“葛朗台老头吗?……总该有五六百万吧。”要是克罗旭 或德·格拉桑听到了,就会说: “你好厉害,我倒从来不知道他的总数呢!” 遇到什么巴黎客人提到罗特希尔德或拉斐特那般大银行 家,索漠人就要问,他们是不是跟葛朗台先生一样有钱。如 果巴黎人付之一笑,回答说是的,他们便把脑袋一侧,互相 瞪着眼,满睑不相信的神气。 人间喜剧第六卷 偌大一笔财产把这个富翁的行为都镀了金。假使他的生 活起居本来有什么可笑,给人家当话柄的地方,那些话柄也 早已消灭得无影无踪了。葛朗台的一举一动都象是钦定的,到 处行得通;他的说话,衣着,姿势,眨眼睛,都是地方上的 金科玉律;大家把他仔细研究,象自然科学家要把动物的本 能研究出它的作用似的,终于发见他最琐屑的动作,也有深 邃而不可言传的智慧。譬如,人家说: “今年冬天一定很冷,葛朗台老头已经戴起皮手套了:咱 们该收割葡萄了吧。” 或者说: “葛朗台老头买了许多桶板,今年的酒一定不少的。” 葛朗台先生从来不买肉,不买面包。每个星期,那些佃 户给他送来一份足够的食物:阉鸡,母鸡,鸡子,牛油,麦 子,都是抵租的。他有一所磨坊租给人家,磨坊司务除了缴 付租金以外,还得亲自来拿麦子去磨,再把面粉跟麸皮送回 来。他的独一无二的老妈子,叫做长脚拿侬的,虽然上了年 纪,还是每星期六替他做面包。房客之中有种菜的,葛朗台 便派定他们供应菜蔬。至于水果,收获之多,可以大部分出 售。烧火炉用的木材,是把田地四周的篱垣,或烂了一半的 老树,砍下来,由佃户锯成一段一段的,用小车装进城,他 们还有心巴结,替他送进柴房,讨得几声谢。他的开支,据 人家知道的,只有教堂里坐椅的租费、圣餐费、太太和女儿 的衣着、家里的灯烛、拿侬的工钱、锅子的镀锡、国家的赋 税、庄园的修理、在种植的费用。他新近买了六百阿尔邦的 一座树林,托一个近邻照顾,答应给一些津贴。自从他置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这个产业之后,他才吃野味。这家伙动作非常简卑,说话不 多,发表意见总是用柔和的声音,简短的句子,搬弄一些老 生常谈。从他出头露面的大革命时代起,逢到要长篇大论说 一番,或者跟人家讨论什么,他便马上结结巴巴的,弄得对 方头昏脑胀。这种口齿不清,理路不明,前言不对后语,以 及废话连篇把他的思想弄糊涂了的情形,人家当做是他缺少 教育,其实完全是假装的;等会故事中有些情节,就足以解 释明白。而且逢到要应付,要解决什么生活上或买卖上的难 题,他就搬出四句口诀,象代数公式一样准确,叫做:“我不 知道,我不能够,我不愿意,慢慢瞧吧。” 他从来不说一声是或不是,也从来不把黑笔落在白纸上。 人家跟他说话,他冷冷的听着,右手托着下巴颏儿,肘子靠 在左手背上;无论什么事,他一朝拿定了主意,就永远不变。 一点点儿小生意,他也得盘算半天。经过一番钩心斗角的谈 话之后,对方自以为心中的秘密保守得密不透风,其实早已 吐出了真话。他却回答道: “我没有跟太太商量过,什么都不能决定。” 给他压得象奴隶般的太太,却是他生意上最方便的挡箭 牌。他从来不到别人家里去,不吃人家,也不请人家;他没 有一点儿声响,似乎什么都要节酋,连动作在内。因为没有 一刻不尊重旁人的主权,他绝对不动人家的东西。 可是,尽管他声音柔和,态度持重,仍不免露出箍桶匠 的谈吐与习惯,尤其在家里,不象在旁的地方那么顾忌。 至于体格,他身高五尺,臃肿,横阔,腿肚子的圆周有 一尺,多节的膝盖骨,宽大的肩膀;睑是圆的,乌油油的,有 人间喜剧第六卷 痘瘢;下巴笔直,嘴唇没有一点儿曲线,牙齿雪白;冷静的 眼睛好象要吃人,是一般所谓的蛇眼…;脑门上布满皱裥,一 块块隆起的肉颇有些奥妙;青年人不知轻重,背后开葛朗台 先生玩笑,把他黄黄而灰白的头发叫做金子里搀白银。鼻尖 肥大,顶着一颗布满血筋的肉瘤,一般人不无理由的说,这 颗瘤里全是刁钻促狭的玩意儿。这副睑相显出他那种阴险的 狡猾,显出他有算计的诚实,显出他的自私自利,所有的感 情都集中在吝啬的乐趣,和他唯一真正关切的独养女儿欧也 妮身上。而且姿势,举动,走路的功架,他身上的一切都表 示他只相信自己,这是生意上左右逢源养成的习惯。所以表 面上虽然性情和易,很好对付,骨子里他却硬似铁石。 他老是同样的装束,从一七九一年以来始终是那副模样。 笨重的鞋子,鞋带也是皮做的;四季都穿一双呢袜,一条栗 色的粗呢短裤,用银箍在膝盖下面扣紧,上身穿一件方襟的 闪光丝绒背心,颜色一忽儿黄一忽儿古铜色,外面罩一件衣 裾宽大的栗色外套,戴一条黑领带,一顶阔边帽子。他的手 套跟警察的一样结实,要用到一年零八个月,为保持清洁起 见,他有一个一定的手势,把手套放在帽子边缘上一定的地 位。 关于这个人物,索漠人所知道的不过这一些。 城里的居民有资格在他家出入的只有六个。前三个中顶 重要的是克罗旭先生的侄子。这个年轻人,自从当了索漠初 级裁判所所长之后,在本姓克罗旭之上又加了一个篷风的姓 ①传说蛇怪的目光可以杀伤人畜。 人间喜剧第六卷 氏,并且极力想叫篷风出名。他的签名已经变做克·德·篷 风了。倘使有什么冒失的律师仍旧称他“克罗旭先生”,包管 在出庭的时候要后悔他的糊涂。凡是称“所长先生”的,就 可博得法官的庇护。对于称他“德·篷风先生”的马屁电,他 更不惜满面春风的报以微笑。所长先生三十三岁,有一处名 叫篷风的田庄,每年有七千法郎进款;他还在那里等两个叔 父的遗产,一个是克罗旭公证人,一个是克罗旭神甫,属于 图尔城圣马丁大数堂教士会的;据说这两人都相当有钱。三 位克罗旭,房族既多,城里的亲戚也有一二十家,俨然结成 一个党,好象从前佛罗伦萨的那些梅迪契一样;而且正如梅 迪契有帕济一族跟他们对垒似的,克罗旭也有他们的敌党。 德·格拉桑太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儿子,她很热心的来 陪葛朗台太太打牌,希望她亲爱的阿道尔夫能够和欧也妮小 姐结婚。银行家德·格拉桑先生,拿出全副精神从旁协助,对 吝啬的老头儿不断暗中帮忙,逢到攸关大局的紧要关头,从 来不落人后。这三位德·格拉桑也有他们的帮手,房族,和 忠实的盟友。 在克罗旭方面,神甫是智囊,加上那个当公证人的兄弟 做后援,他竭力跟银行家太太竞争,想把葛朗台的大笔遗产 留给自己的侄儿。克罗旭和德·格拉桑两家暗中为争夺欧也 妮的斗法,成为索漠城中大家小户热心关切的题目。葛朗台 小姐将来嫁给谁呢?所长先生呢还是阿道尔夫,德·格拉桑 先生? 对于这个问题,有的人的答案是两个都不会到手。据他 们说,老箍桶匠野心勃勃,想找一个贵族院议员做女婿,凭 人间喜剧第六卷 着岁收三十万法郎的陪嫁,谁还计较葛朗台过去、现在、将 来的那些酒桶?另外一批人却回答说,德·格拉桑是世家,极 有钱,阿道尔夫又是一个俊俏后生,这样一门亲事,一定能 叫出身低微,索漠城里都眼见拿过斧头凿子,而且还当过革 命党的人心满意足,除非他夹袋里有什么教皇的侄子之流。可 是老于世故的人提醒你说,克罗旭·德·篷风先生随时可以 在葛朗台家进出,而他的敌手只能在星期日受招待。有的认 为,德·格拉桑太太跟葛朗台家的女太太们,比克罗旭一家 接近得多,久而久之,一定能说动她们,达到她的目的。有 的却认为克罗旭神甫的花言巧语是天下第一,拿女人跟出家 人对抗,正好势均力敌。所以索漠城中有一个才子说: “他们正是旗鼓相当,各有一手。” 据地方上熟知内幕的老辈看法,象葛朗台那么精明的人 家,决不肯把家私落在外人手里。索漠的葛朗台还有一个兄 弟在巴黎,非常有钱的酒商;欧也妮小姐将来是嫁给巴黎葛 朗台的儿子的。对这种意见,克罗旭和德·格拉桑两家的羽 党都表示异议,说: “一则两兄弟三十年来没有见过两次面;二则巴黎的葛朗 台先生对儿子的期望大得很。他自己是巴黎某区的区长,兼 国会议员,禁卫军上校,商务裁判所推事,一心要跟拿破仑 提拔的某公爵联姻,早已不承认索漠的葛朗台是本家。” 周围七八十里,甚至在昂热到布卢瓦的驿车里,都在谈 这个有钱的独养女儿,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当然是应有之 事。 一八一八年初,有一桩事情使克罗旭党彰明昭著的占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德·格拉桑党上风。弗鲁瓦丰出产素来以美丽的别庄,园亭, 小溪,池塘,森林出名,值到三百万法郎。年轻的弗鲁瓦丰 侯爵急需现款,不得不把这所产业出卖。克罗旭公证人,克 罗旭所长,克罗旭神甫,再加上他们的羽党,居然把侯爵分 段出售的意思打消了。公证人告诉他,分成小块的标卖势必 要跟投标人打不知多少场官司,才能拿到田价;还不如整块 儿让给葛朗台先生,既买得起,又能付现钱。公证人这番话 把卖主说服了,做成一桩特别便宜的好买卖。侯爵的那块良 田美产,就这样给张罗着送到了葛朗台嘴里。他出乎索漠人 意料之外,办完手续,竞打了些折扣当场把田价付清。这件 新闻一直传播到南特与奥尔良。 葛朗台先生搭着人家回乡的小车,到别庄上视察。以主 人的身份对产业瞥了一眼,回到城里,觉得这一次投资足足 有五厘利,他又马上得了一个好主意,预备把全部的田产并 在弗鲁瓦丰一起。随后,他要把差不多出空了的金库重新填 满,决意把他的树木,森林,一齐砍下,再把草原上的白杨 也出卖。 葛朗台先生的府上这个称呼,现在你们该明白它的分量 了吧。那是一所灰暗,阴森,静寂的屋子,坐落在城区上部, 靠着坍毁的城脚。 门框的穹窿与两根支柱,象正屋一样用的灰凝土,卢瓦 尔河岸特产的一种白石,质地松软,用不到两百年以上的。寒 暑的酷烈,把柱头,门洞,门顶,都磨出无数古怪的洞眼,象 法国建筑的那种虫蛀样儿,也有几分象监狱的大门。门顶上 面,有一长条硬石刻成的浮雕,代表四季的形象已经剥蚀,变 人间喜剧第六卷 黑。浮雕的础石突出在外面,横七竖八的长着野草,黄色的 苦菊,五爪龙,旋覆花,车前草,一株小小的樱桃树已经长 得很高了。 褐色的大门是独幅的橡木做的,过分干燥,到处开裂,看 上去很单薄,其实很坚固,因为有一排对花的钉子支持。一 边的门上有扇小门,中间开一个小方洞,装了铁栅,排得很 密的铁梗锈得发红,铁栅上挂一个环,环上吊一个敲门用的 铁锤,正好敲在一颗奇形怪状的大钉子上。铁锤是长方形的, 象古时的钟锤,又象一个肥大的惊叹号;一个玩古董的人仔 细打量之下,可以发见锤子当初是一个小丑的形状,但是年 深月久,已经磨平了。 那个小铁栅,当初在宗教战争的时代,原是预备给屋内 的人窥视来客的。现在喜欢东张西望的人,可以从铁栅中间 望到黑魃魃的半绿不绿的环洞,环洞底上有几级七零八落的 磴级,通上花园。厚实而潮湿的围墙,到处渗出水迹,生满 垂头丧气的杂树,倒也另有一番景致。这片墙原是城墙的一 部分,邻近人家都利用它布置花园。 楼下最重要的房间是那间堂屋,从大门内的环洞进出的。 在安茹、都兰、贝里各地的小城中间,一间堂屋的重要,外 方人是不犬h董得的。它同时是穿堂,客厅,书房,上房,饭 厅;它是日常生活的中心,全家公用的起居室。本区的理发 匠,替葛朗台先生一年理两次发是在这里,佃户、教士、县 长、磨坊伙计上门的时候,也是在这间屋里。室内有两扇临 街的窗,铺着地板;古式嵌线的灰色护壁板从上铺到下,顶 上的梁木都露在外面,也漆成灰色;梁木中间的楼板涂着白 人间喜剧第六卷 粉,已经发黄了。 壁炉架上面挂着一面耀出青光的镜子,两旁的边划成斜 面,显出玻璃的厚度,一丝丝的闪光照在哥特式的镂花钢框 上。壁炉架是粗糙的白石面子,摆着一座黄铜的老钟,壳子 上有螺钿嵌成的图案。左右放两盏黄铜的两用烛台,座于是 铜镶边的蓝色大理石,矗立着好几支玫瑰花瓣形的灯芯盘;把 这些盘子拿掉,座子又可成为一个单独的烛台,在平常日子 应用。 古式的坐椅,花绸面子上织着拉封丹的寓言,但不是博 学之士,休想认出它们的内容:颜色褪尽,到处是补钉,人 物已经看不清楚。四边壁角里放着三角形的酒橱,顶上有几 格放零星小件的搁板,全是油腻。两扇窗子中间的板壁下面, 有一张嵌木细工的旧牌桌,桌面上画着棋盘。牌桌后面的壁 上挂一只椭圆形的晴雨表,黑框子四周有金漆的丝带形花边, 苍蝇肆无忌惮的钉在上面张牙舞爪,恐怕不会有多少金漆留 下的了。 壁炉架对面的壁上,挂两幅水粉画的肖像,据说一个是 葛朗台太太的外公,德·拉贝特利耶老人,穿着王家卫队中 尉的制服;一个是已故冉蒂耶太太,挽着一个古式的髻。窗 帘用的是图尔红绸,两旁用系有大坠子的丝带吊起。这种奢 华的装饰,跟葛朗台一家的习惯很不调和,原来是买进这所 屋子的时候就有的,连镜框,座钟,全套软垫家具,红木酒 橱等等都是。 靠门的窗洞下面,一张草垫椅子放在一个木座上,使葛 朗台太太坐了可以望见街上的行人。另外一张褪色樱桃木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女红台,把窗洞下的空间填满了,近旁还有欧也妮的小靠椅。 十五年以来,从四月到十一月,母女俩就在这个位置上 安安静静的消磨日子,手里永远拿着活计。十一月初一,她 们可以搬到壁炉旁边过冬了。只有到那一天,葛朗台才答应 在堂屋里生火,到三月三十一日就得熄掉,不管春寒也不管 早秋的凉意。四月和十月里最冷的日子,长脚拿侬想法从厨 房里腾出些柴炭,安排一只脚炉,给太太和小姐挡挡早晚的 寒气。全家的内衣被服都归母女俩负责,她们专心一意,象 女工一样整天劳作,甚至欧也妮想替母亲绣一方挑花领,也 只能腾出睡眠的时间来做,还得想出借口来骗取父亲的蜡烛。 多年来女儿与拿侬用的蜡烛,吝啬电总是亲自分发的,正如 每天早上分发面包和食物一样。 也许只有长脚拿侬受得了她主人的那种专制。索漠城里 都羡慕葛朗台夫妇有这样一个老妈子。大家叫她长脚拿侬,因 为她身高五尺八寸。她在葛朗台家已经做了三十五年。虽然 一年的工薪只有六十法郎,大家已经认为她是城里最有钱的 女仆了。一年六十法郎,积了三十五年,最近居然有四千法 郎存在公证人克罗旭那儿做终身年金。这笔长期不断的积蓄, 似乎是一个了不得的数目。每个女佣看见这个上了六十岁的 老妈子有了老年的口粮,都十分眼热,却没有想到这份口粮 是辛辛苦苦做牛马换来的。 二十二岁的时候,这可怜的姑娘到处没有人要,她的睑 丑得叫人害怕;其实这么说是过分的,把她的睑放在一个掷 弹兵的脖子上,还可受到人家称赞哩;可是据说什么东西都 要相称。她先是替农家放牛,农家遭了火灾,她就凭着天不 人间喜剧第六卷 怕地不怕的勇气,进城来找事。 那时葛朗台正想自立门户,预备娶亲。他瞥见了这到处 碰壁的女孩子。以箍桶匠的眼光判断一个人的体力是准没有 错的:她体格象大力士,站在那儿仿佛一株六十年的橡树,根 牢固实,粗大的腰围,四方的背脊,一双手象个赶车的,诚 实不欺的德性,正如她的贞操一般纯洁无瑕;在这样一个女 人身上可以榨取多少利益,他算得清清楚楚。雄赳赳的睑上 生满了疣,紫膛膛的皮色,青筋隆起的胳膊,褴褛的衣衫,拿 侬这些外表并没吓退箍桶匠,虽然他那时还在能够动心的年 纪。他给这个可怜的姑娘衣着、鞋袜、膳宿,出了工钱雇用 她,也不过分的虐待、糟蹋。 长脚拿侬受到这样的待遇暗中快活得哭了,就一片忠心 的服侍箍桶匠。而箍桶匠当她家奴一般利用。拿侬包办一切: 煮饭,蒸洗东西,拿衣服到卢瓦尔河边去洗,担在肩上回来; 天一亮就起身,深夜才睡觉;收成时节,所有短工的饭食都 归她料理,还不让人家捡取掉在地下的葡萄;她象一条忠心 的狗一样保护主人的财产。总之,她对他信服得五体投地,无 论他什么想入非非的念头,她都不哼一声的服从。一八一一 那有名的一年…收获季节特别辛苦,这时拿侬已经服务了二 十年,葛朗台才发狠赏了她一只旧表,那是她到手的唯一礼 物。固然他一向把穿旧的鞋子给她(她正好穿得上),但是每 隔三个月得来的鞋子,已经那么破烂,不能叫做礼物了。可 ①该年制成的酒为法国史上有名的佳酿!是年有慧星出现;经济恐慌,工 商业破产者累累。所谓有名的一年是总括上列各项事故而言。 人间喜剧第六卷 怜的姑娘因为一无所有,变得吝啬不堪,终于使葛朗台象喜 欢一条狗一样的喜欢她,而拿侬也甘心情愿让人家把链条套 上脖子,链条上的刺,她已经不觉得痛了。 要是葛朗台把面包割得过分小气了一点,她决不抱怨;这 份人家饮食严格,从来没有人闹病,拿侬也乐于接受这卫生 的好处。而且她跟主人家已经打成一片:葛朗台笑,她也笑, 葛朗台发愁,挨冻,取暖,工作,她也跟着发愁,挨冻,取 暖,工作。这样不分彼此的平等,还不算甜蜜的安慰吗?她 在树底下吃些杏子,桃子,枣子,主人从来不埋怨。 有些年份的果子把树枝都压弯了,佃户们拿去喂猪,于 是葛朗台对拿侬说:“吃呀,拿侬,尽吃。” 这个穷苦的乡下女人,从小只受到虐待,人家为了善心 才把她收留下来。对于她,葛朗台老头那种叫人猜不透意思 的笑,真象一道阳光似的。而且拿侬单纯的心,简单的头脑, 只容得下一种感情,一个念头。三十五年如一日,她老是看 到自己站在葛朗台先生的工场前面,赤着脚,穿着破烂衣衫, 听见箍桶匠对她说:“你要什么呀,好孩子?”她心中的感激 永远是那么新鲜。 有时候,葛朗台想到这个可怜虫从没听见一句奉承的话, 完全不懂女人所能获得的那些温情;将来站在上帝前面受审, 她会比圣母马利亚还要贞洁。葛朗台想到这些,不禁动了怜 悯,望着她说: “可怜的拿侬!” 老佣人听了,总是用一道难以形容的目光瞧他一下。时 常挂在嘴边的这句感叹,久已成为他们之间不断的友谊的连 人间喜剧第六卷 锁,而每说一遍,连锁总多加上一环。出诸葛朗台的心坎,而 使老姑娘感激的这种怜悯,不知怎么总有一点儿可怕的气息。 这种吝啬电的残酷的怜悯,在老箍桶匠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 无数快乐,在拿侬却是全部的幸福。“可怜的拿侬!”这样的 话谁不会说?但是说话的音调,语气之间莫测高深的惋惜,可 以使上帝认出谁才是真正的慈悲。 索漠有许多家庭待佣人好得多,佣人却仍然对主人不满 意。于是又有这样的话流传了: “葛朗台他们对长脚拿侬怎么的,她会这样的忠心?简直 肯替他们拚命!” 厨房临着院子,窗上装有铁栅,老是干净,整齐,冷冰 冰的,真是守财奴的灶屋,没有一点儿糟蹋的东西。拿侬晚 上洗过碗盏,收起剩菜,熄了灶火,便到跟厨房隔着一条过 道的堂屋里绩麻,跟主人们在一块。这样,一个黄昏全家只 消点一支蜡烛了。老妈子睡的是过道底上的一个小房间,只 有一个墙洞漏进一些日光;躺在这样一个窠里,她结实的身 体居然毫无亏损,她可以听见日夜都静悄悄的屋子里的任何 响动。象一条看家狗似的,她竖着耳朵睡觉,一边休息一边 守夜。 屋子其余的部分,等故事发展下去的时候再来描写;但 全家精华所在的堂屋的景象,已可令人想见楼上的寒伧了。 一八一九年,秋季的天气特别好;到十一月中旬某一天 傍晚时分,长脚拿侬才第一次生火。那一天是克罗旭与德· 格拉桑两家记得清清楚楚的节日。双方六位人马,预备全副 武装,到堂屋里交一交手,比一比谁表示得更亲热。 人间喜剧第六卷 早上,索漠的人看见葛朗台太太和葛朗台小姐,后边跟 着拿侬,到教堂去望弥撒,于是大家记起了这一天是欧也妮 小姐的生日。克罗旭公证人,克罗旭神甫,克·德·篷风先 生,算准了葛朗台家该吃完晚饭的时候,急急忙忙赶来,要 抢在德·格拉桑一家之前,向葛朗台小姐拜寿。三个人都捧 着从小暖房中摘来的大束的花。所长那束,花梗上很巧妙的 裹着金色德子的白缎带。 每逢欧也妮的生日和本名节日…,照例葛朗台清早就直 闯到女儿床边,郑重其事的把他为父的礼物亲手交代,十三 年来的老规矩,都是一枚希罕的金洋。 葛朗台太太总给女儿一件衣衫,或是冬天穿的,或是夏 天穿的,看什么节而定。这两件衣衫,加上父亲在元旦跟他 自己的节日所赏赐的金洋,她每年小小的收入大概有五六百 法郎,葛朗台很高兴的看她慢慢的积起来。这不过是把自己 的钱换一只口袋罢了,而且可以从小培养女儿的吝啬。他不 时盘问一下她财产的数目——其中一部分是从葛朗台太太的 外祖父母那里来的,——盘问的时候总说: “这是你陪嫁的压箱钱呀。” 所谓压箱钱是一种古老的风俗,法国中部有些地方至今 还很郑重的保存在那里。贝里、安茹那一带,一个姑娘出嫁 的时候,不是娘家便是婆家,总得给她一笔金洋或银洋,或 是十二枚,或是一百四十四枚,或是一千二百枚,看家境而 ①西俗教徒皆以圣者之名命名。凡自己名字的圣者的纪念日,称为本名节 日。 人间喜剧第六卷 定。最穷的牧羊女出嫁,压箱钱也非有不可,就是拿大铜钱 充数也是好的。伊苏屯地方,至今还谈论曾经有一个有钱的 独养女儿,压箱钱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洋。卡特琳娜· 德·梅迪契嫁给亨利二世,她的叔叔教皇克莱芒七世送给她 一套古代的金勋章,价值连城。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看见女儿穿了新衣衫格外漂亮,便 喜欢得什么似的,嚷道: “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生起火来,取个吉利吧!” 长脚拿侬撤下饭桌上吃剩的鹅,箍桶匠家里的珍品,一 边说: “小姐今年一定要大喜了。” “索漠城里没有合式的人家喔,”葛朗台太太接口道,她 一眼望着丈夫的那种胆怯的神气,以她的年龄而论,活现出 可怜的女人是一向对丈夫服从惯的。 葛朗台端相着女儿,快活的叫道: “今天她刚好二十三了,这孩子。是咱们操心的时候了。” 欧也妮和她的母亲心照不宣的彼此瞧了一眼。 葛朗台太太是一个干枯的瘦女人,皮色黄黄的象木瓜,举 动迟缓,笨拙,就象那些生来受折磨的女人。大骨骼,大鼻 子,大额角,大眼睛,一眼望去,好象既无味道又无汁水的 干瘪果子。黝黑的牙齿已经不多几颗,嘴巴全是皱裥,长长 的下巴颏儿望上钩起,象只木底靴。可是她为人极好,真有 拉贝特利耶家风。克罗旭神甫常常有心借机会告诉她,说她 当初并不怎样难看,她居然会相信。性情柔和得象天使,忍 耐功夫不下于给孩子们捉弄的虫蚁,少有的虔诚,平静的心 人间喜剧第六卷 境绝对不会骚乱,一片好心,个个人可怜她,敬重她。 丈夫给她的零用,每次从不超过六法郎。虽然相貌奇丑, 她的陪嫁与承继的遗产,给葛朗台先生带来三十多万法郎。然 而她始终诚惶诚恐,仿佛依人篱下似的;天性的柔和,使她 摆脱不了这种奴性,她既没要求过一个钱,也没对克罗旭公 证人要她签字的文件表示过异议。支配这个女人的,只有闷 在肚里的那股愚不可及的傲气,以及葛朗台非但不了解还要 加以伤害的慷慨的心胸。 葛朗台太太永远穿一件淡绿绸衫,照例得穿上一年;戴 一条棉料的白围巾,头上一顶草帽,差不多永远系一条黑纱 围身。难得出门,鞋子很酋。总之,她自己从来不想要一点 儿什么。 有时,葛朗台想起自从上次给了她六法郎以后已经有好 久,觉得过意不去,便在出售当年收成的契约上添注一笔,要 买主掏出些中金给他太太。向葛朗台买酒的荷兰商人或比国 商人,总得破费上百法郎,这就是葛朗台太太一年之中最可 观的进款。 可是,她一朝拿到了上百法郎,丈夫往往对她说,仿佛 他们用的钱一向是公账似的:“借几个子儿给我,好不好?”可 怜的女人,老是听到忏悔师说男人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主人,所 以觉得能够帮他忙是最快活不过的,一个冬天也就还了他好 些中金。 葛朗台掏出了做零用、买针线、付女儿衣着的五法郎月 费,把钱袋扣上之后,总不忘了向他女人问一声: “喂,妈妈,你想要一点儿什么吗?” 人间喜剧第六卷 “哦,那个,慢慢再说罢。”葛朗台太太回答,她觉得做 母亲的应该保持她的尊严。 这种伟大真是白费!葛朗台自以为对太太慷慨得很呢。象 拿侬、葛朗台太太、欧也妮小姐这等人物,倘使给哲学家碰 到了,不是很有理由觉得上帝的本性是喜欢跟人开玩笑吗? 在初次提到欧也妮婚事的那餐晚饭之后,拿侬到楼上葛 朗台先生房里拿一瓶果子酒,下来的时候几乎摔了一跤。 “蠢东西,”葛朗台先生叫道,“你也会栽斤斗吗,你?” “哎哟,先生,那是你的楼梯不行呀。” “不错,”葛朗台太太接口,“你早该修理了,昨天晚上, 欧也妮也险些儿扭坏了脚。” 葛朗台看见拿侬睑色发白,便说: “好,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你又几乎摔跤,就请你喝一 杯果子酒压压惊吧。” “真是,这杯酒是我把命拼来的喔。换了别人,瓶子早已 摔掉了;我哪怕碰断肘子,也要把酒瓶擎得老高,不让它砸 破呢。” “可怜的拿侬!”葛朗台一边说一边替她斟酒。 “跌痛没有?”欧也妮很关切的望着她问。 “没有,我挺一挺腰就站住了。” “得啦,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说,“我就去替你 们修理踏级吧。你们这般人,就不会拣结实的地方落脚。” 葛朗台拿了烛台,走到烤面包的房里去拿木板、钉子和 工具,让太太、女儿、佣人坐在暗里,除了壁炉的活泼的火 焰之外,没有一点儿光亮。拿侬听见他在楼梯上敲击的声音, 人间喜剧第六卷 便『司: “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我会对付。”老箍桶匠回答。 葛朗台一边修理虫蛀的楼梯,一边想起少年时代的事情, 直着喉咙打唿哨。这时候,三位克罗旭来敲门了。 “是你吗,克罗旭先生?”拿侬凑在铁栅上张了一张。 “是的。”所长回答。 拿侬打开大门,壁炉的火光照在环洞里,三位克罗旭才 看清了堂屋的门口。拿侬闻到花香,便说: “啊!你们是来拜寿的。” “对不起,诸位,”葛朗台听出了客人的声音,嚷道,“我 马上就来!不瞒你们说,楼梯的踏级坏了,我自己在修呢。” “不招呼,不招呼!葛朗台先生。区区煤炭匠,在家也好 当市长…。”所长引经据舆的说完,独自笑开了,却没有人懂 得他把成语改头换面,影射葛朗台当过市长。 葛朗台母女俩站了起来。所长趁堂屋里没有灯光,便对 欧也妮说道: “小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贺你年年快乐,岁岁康健!” 说着他献上一大束索漠城里少有的鲜花;然后抓着独养 女儿的肘子,把她脖子两边亲了一下,那副得意的神气把欧 也妮羞得甚么似的。所长,象一只生锈的大铁钉,自以为这 样就是追求女人。 ①成语原为:“区区煤炭匠,在家也好当主人。”法语中主人|ma衙e)和市 长|m出e)谐音,所长于是故意以“市长”代替“主人”。 人间喜剧第六卷 “所长先生,不用拘束啊,”葛朗台走进来说,“过节的日 子,照例得痛快一下。” 克罗旭神甫也捧着他的一束花,接口说: “跟令爱在一块儿,舍侄觉得天天都是过节呢。” 说完话,神甫吻了吻欧也妮的手。公证人克罗旭却老实 不客气亲了她的腮帮,说: “哎,哎,岁月催人,又是一年了。” 葛朗台有了一句笑话,轻易不肯放弃;只要自己觉得好 玩,会三番四覆的说个不休;他把烛台望座钟前面一放,说 道: “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就大放光明吧!” 他很小心的摘下灯台上的管子,每根按上了灯芯盘,从 拿侬手里接过一根纸卷的新蜡烛,放入洞眼,插妥了,点上 了,然后走去坐在太太旁边,把客人,女儿,和两支蜡烛,轮 流打量过来。克罗旭神甫矮小肥胖,浑身是肉,茶红的假头 发,象是压扁了的,睑孔象个爱开玩笑的老太婆,套一双银 搭扣的结实的鞋子,他把脚一伸,问道: “德·格拉桑他们没有来吗?” “还没有,”葛朗台回答。 “他们会来吗?”老公证人扭动着那张脚炉盖似的睑,问。 “我想会来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府上的葡萄收割完了吗?”德·篷风所长打听葛朗台。 “统统完了!”葛朗台老头说着,站起身来在堂屋里踱步, 他把胸脯一挺的那股劲儿,跟“统统完了”四个字一样骄傲。 长脚拿侬不敢闯入过节的场面,便在厨房内点起蜡烛,坐 人间喜剧第六卷 在灶旁预备绩麻。葛朗台从过道的门里瞥见了,踱过去嚷道: “拿侬,你能不能灭了灶火,熄了蜡烛,上我们这儿来? 嘿!这里地方大得很,怕挤不下吗?” “可是先生,你们那里有贵客哪。” “怕什么?他们不跟你一样是上帝造的吗?” 葛朗台说完又走过来问所长: “府上的收成脱手没有?” “没有。老实说,我不想卖。现在的酒固然好,过两年更 好。你知道,地主都发誓要坚持公议的价格。那些出国人这 次休想占便宜了。他们这回不买,下回还是要来的。” “不错,可是咱们要齐心啊。”葛朗台的语调,叫所长打 了一个寒噤。 “他会不会跟他们暗中谈判呢?”克罗旭心里想。 这时大门上锤子响了一下,报告德·格拉桑一家来了。葛 朗台太太和克罗旭神甫才开始的话题,只得搁过一边。 德·格拉桑太太是那种矮小活泼的女人,身材肥胖,皮 肤白里泛红,过着修道院式的外酋生活,律身谨严,所以在 四十岁上还显得年轻。这等女子仿佛过时的最后几朵蔷薇,叫 人看了舒服,但它们的花瓣有种说不出的冰冷的感觉,香气 也淡薄得很了。她穿着相当讲究,行头都从巴黎带来,索漠 的时装就把她做标准,而且家里经常举行晚会。 她的丈夫在拿破仑的禁卫军中当过连长,在奥斯特利茨 一役受了重伤,退伍了,对葛朗台虽然尊敬,但是态度爽直, 不失军人本色。 “你好,葛朗台,”他说着向葡萄园主伸出手来,一副俨 人间喜剧第六卷 然的气派是他一向用来压倒克罗旭的,向葛朗台太太行过礼, 他又对欧也妮说:“小姐,你老是这样美,这样贤慧,简直想 不出祝贺你的话。” 然后他从跟班手里接过一口匣子递过去,里面装着一株 好望角的铁树,这种花还是最近带到欧洲而极少见的。 德·格拉桑太太非常亲热的拥抱了欧也妮,握着她的手 说: “我的一点小意思,教阿道尔夫代献吧。” 一个头发金黄,个子高大的青年,苍白,娇弱,举动相 当文雅,外表很羞怯,可是最近到巴黎念法律,膳宿之外,居 然花掉上万法郎。这时他走到欧也妮前面,亲了亲她的腮帮, 献上一个针线匣子,所有的零件都是镀金的;匣面上哥特式 的花体字,把欧也妮姓名的缩写刻得不坏,好似做工很精巧, 其实全部是骗人的起码货。 欧也妮揭开匣子,感到一种出乎意料的快乐,那是使所 有的少女睑红,颤栗,高兴得发抖的快乐。她望着父亲,似 乎问他可不可以接受。葛朗台说一声:“收下罢,孩子!”那 强劲有力的音调竞可以使一个角儿成名呢。 这样贵重的礼物,独养女儿还是第一遭看见,她的快活 与兴奋的目光,使劲盯住了阿道尔夫·德·格拉桑,把三位 克罗旭看呆了。德·格拉桑先生掏出鼻烟壶,让了一下主人, 自己闻了一下,把蓝外套钮孔上沾了烟末的荣誉勋位勋表抖 干净了,转过头去望着几位克罗旭,神气之间仿佛说:“嘿, 瞧我这一手!” 德·格拉桑太太就象一个喜欢讪笑人家的女子,装做特 人间喜剧第六卷 意寻找克罗旭他们的礼物,把蓝瓶里的鲜花瞅了一眼。在这 番微妙的比赛中,大家围坐在壁炉前面;克罗旭神甫却丢下 众人,径自和葛朗台踱到堂屋那一头,离德·格拉桑最远的 窗洞旁边,咬着守财奴的耳朵说: “这些人简直把钱望窗外扔。” “没有关系,反正是扔在我的地窖里,”葛朗台回答。 “你给女儿打把金剪刀也打得起呢,”神甫又道。 “金剪刀有什么希罕,我给她的东西名贵得多哩。” 克罗旭所长那猪肝色的睑本来就不体面,加上乱蓬蓬的 头发,愈显得难看了。神甫望着他,心里想: “这位老侄真是一个傻瓜,一点讨人喜欢的小玩意儿都想 不出来!” 这时德·格拉桑太太嚷道: “咱们陪你玩一会儿牌吧,葛朗台太太。” “这么多人,好来两桌呢……” “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你们不妨来个摸彩的玩意,让两 个孩子也参加。”老箍桶匠一边说一边指着欧也妮和阿道尔 夫,他自己是对什么游戏都从不参加的。 “来,拿侬,摆桌子。” “我们来帮忙,拿侬,”德·格拉桑太太很高兴的说,她 因为得了欧也妮的欢心,快活得不得了。那位独养女儿对她 说: “我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快乐过,我从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东 西。” 德·格拉桑太太便咬着她的耳朵: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那是阿道尔夫从巴黎捎来的,他亲自挑的呢。” “好,好,你去灌迷汤罢,刁钻促狭的电女人!”所长心 里想,“一朝你家有什么官司落在我手中,不管是你的还是你 丈夫的,哼,看你有好结果吧。” 公证人坐在一旁,神色泰然的望着神甫,想道: “德·格拉桑他们是白费心的。我的家私,我兄弟的,侄 子的,合在一起有一百十万。德·格拉桑最多也不过抵得一 半,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女儿要嫁!好吧,他们爱送礼就送吧! 终有一天,独养女儿跟他们的礼物,会一古脑儿落在咱们手 里的。” 八点半,两张牌桌端整好了。俊俏的德·格拉桑太太居 然能够把儿子安排在欧也妮旁边。各人拿着一块有数目字与 格子的纸板,抓着蓝玻璃的码子,开始玩了。这聚精会神的 一幕,虽然表面上平淡无奇,所有的角儿装做听着老公证人 的笑话,——他摸一颗码子,念一个数目,总要开一次玩 笑,——其实都念念不忘的想着葛朗台的几百万家私。 老箍桶匠踌躇满志的把德·格拉桑太太时髦的打扮,粉 红的帽饰,银行家威武的睑相,还有阿道尔夫,所长,神甫, 公证人的脑袋,一个个的打量过来,暗自想道: “他们都看中我的钱,为了我女儿到这儿来受罪。哼!我 的女儿,休想;我就利用这般人替我钓鱼!” 灰色的老客厅里,黑魃魃的只点两支蜡烛,居然也有家 庭的欢乐;拿侬的纺车声,替众人的笑声当着伴奏,可是只 有欧也妮和她母亲的笑才是真心的;小人的心胸都在关切重 大的利益;这位姑娘受到奉承,包围,以为他们的友谊都是 人间喜剧第六卷 真情实意,仿佛一只小鸟全不知道给人家标着高价作为赌注。 这种种使那天晚上的情景显得又可笑又可叹。这原是古往今 来到处在搬演的活剧,这儿不过表现得最简单罢了。利用两 家的假殷勤而占足便宜的葛朗台,是这一幕的主角,有了他, 这一幕才有意义。单凭这个人的睑,不是就象征了法力无边 的财神,现代人的上帝吗? 人生的温情在此只居于次要地位;它只能激动拿侬、欧 也妮和她母亲三颗纯洁的心。而且她们能有这么一点天真,还 是因为她们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葛朗台的财富,母女俩全 不知道;她们对人生的看法,只凭一些渺茫的观念,对金钱 既不看重也不看轻,她们一向就用不到它。她们的情感虽然 无形中受了伤害,依旧很强烈,而且是她们生命的真谛,使 她们在这一群惟利是图的人中间别具一格。人类的处境就是 这一点可怕!没有一宗幸福不是靠糊涂得来的。 葛朗台太太中了十六个铜子的彩,在这儿是破天荒第一 遭的大彩;长脚拿侬看见太太有这许多钱上袋,快活得笑了。 正在这时候,大门上砰的一声,锤子敲得那么响,把太太们 吓得从椅子上直跳起来。 “这种敲门的气派决不是本地人,”公证人说。 “哪有这样敲法的!”拿侬说,“难道想砸破大门吗?” “哪个混账东西!”葛朗台咕噜着。 拿侬在两支蜡烛中拿了一支去开门,葛朗台跟着她。 “葛朗台!葛朗台!”他太太莫名其妙的害怕起来,望堂 屋门口追上去叫。 牌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觑。 人间喜剧第六卷 “咱们一块儿去怎么样?”德·格拉桑说,“这种敲门有点 儿来意不善。” 德·格拉桑才看见一个青年人的模样,后面跟着驿站上 的脚佚,扛了两口大箱子,拖了几个铺盖卷,葛朗台便突然 转过身来对太太说: “玩你们的,太太,让我来招呼客人。” 说着他把客厅的门使劲一拉。那些骚动的客人都归了原 位,却并没玩下去。德·格拉桑太太问她的丈夫: “是不是索漠城里的人?” “不,外地来的。” “一定是巴黎来的了。” 公证人掏出一只两指厚的老表,形状象荷兰战舰,瞧了 瞧说: “不错,正九点。该死,驿车倒从来不脱班。” “客人还年轻吗?”克罗旭神甫问。 “年轻,”德·格拉桑答道。“带来的行李至少有三百公 斤。” “拿侬还不进来,”欧也妮说。 “大概是府上的亲戚吧,”所长插了句嘴。 “咱们下注吧,”葛朗台太太轻声轻气的叫道,“听葛朗台 的声音,他很不高兴;也许他不愿意我们谈论他的事。” “小姐,”阿道尔夫对坐在隔壁的欧也妮说,“一定是你的 堂兄弟葛朗台,一个挺漂亮的青年,我在纽沁根先生家的跳 舞会上见过的。” 阿道尔夫停住不说了,他让母亲踩了一脚;她高声叫他 人间喜剧第六卷 拿出两个铜子来押,又咬着他的耳朵: “别多嘴,你这个傻瓜!” 这时大家听见拿侬和脚佚走上楼梯的声音;葛朗台带着 客人进了堂屋。几分钟以来,个个人都给不速之客提足了精 神,好奇得不得了,所以他的到场,他的出现,在这些人中 间,犹如蜂房里掉进了一只蜗牛,或是乡下黝黑的鸡场里闯 进了一只孔雀。 “到壁炉这边来坐吧,”葛朗台招呼他。 年轻的陌生人就坐之前,对众人客客气气鞠了一躬。男 客都起身还礼,女太太们都深深的福了一福。 “你冷了吧,先生?”葛朗台太太说,“你大概从……” 葛朗台捧着一封信在念,马上停下来截住了太太的话: “嘿!娘儿腔!不用烦,让他歇歇再说。” “可是父亲,也许客人需要什么呢,”欧也妮说。 “他会开口的,”老头儿厉声回答。 这种情形只有那位生客觉得奇陉。其余的人都看惯了这 个家伙的霸道。客人听了这两句问答,不禁站起身子,背对 着壁炉,提起一只脚烘烤靴底,一面对欧也妮说: “大姊,谢谢你,我在图尔吃过晚饭了。”他又望着葛朗 台说:“什么都不用费心,我也一点儿不觉得累。” “你先生是从京里来的吧?”德·格拉桑太太问。 夏尔(这是巴黎葛朗台的儿子的名字)听见有人插嘴,便 拈起用金链挂在项下的小小的手眼镜,凑在右眼上瞧了瞧桌 上的东西和周围的人物,非常放肆的把眼镜向德·格拉桑太 太一照,他把一切都看清楚了,才回答说:“是的,太太。”——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又回头对葛朗台太太说:“哦,你们在摸彩,伯母。请呀, 请呀,玩下去吧,多有趣的玩意儿,怎么好歇手呢!……” “我早知道他就是那个堂兄弟,”德·格拉桑太太对他做 着媚眼,心里想。 “四十七,”老神甫嚷道,“嗳,德·格拉桑太太,放呀, 这不是你的号数吗?” 德·格拉桑先生抓起一个码子替太太放上了纸板。她却 觉得预兆不好,一忽儿望望巴黎来的堂兄弟,一忽儿望望欧 也妮,想不起摸彩的事了。年轻的独养女儿不时对堂兄弟瞟 上几眼,银行家太太不难看出她越来越惊讶,越来越好奇的 情绪。 巴黎的堂兄弟 夏尔·葛朗台,二十二岁的俊俏后生,跟那些老实的外 酋人正好成为古怪的对照;人家看了他贵族式的举动态度已 经心中有气,而且还在加以研究,以便大大的讪笑他一番。这 缘故需要说明一下。 在二十二岁上,青年人还很接近童年,免不了孩子气。一 百个中间,说不定九十九个都会象夏尔·葛朗台一样的行事。 那天晚上的前几日,父亲吩咐他到索漠的伯父那里住几个月。 也许巴黎的葛朗台念头转到欧也妮。初次跑到外酋的夏尔,便 想拿出一个时髦青年的骠劲,在县城里摆阔,在地方上开风 气,带一些巴黎社会的新玩意来。总之,一句话说尽,他要 在索漠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时间刷指甲,对衣着特别出神入化,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下一番苦功,不比有些时候一个风流年少的人倒故意的不修 边幅,要显得潇洒。 因此,夏尔带了巴黎最漂亮的猎装,最漂亮的猎枪,最 漂亮的刀子,最漂亮的刀鞘。他也带了全套最新奇的背心:灰 的,白的,黑的,金壳虫色的,闪金光的,嵌水钻的,五色 条纹的,双叠襟的,高领的,直领的,翻领的,钮扣一直扣 到脖子的,金纽扣的。还有当时风行的各式硬领与领带,名 裁缝布伊松做的两套服装,最讲究的内衣。母亲给的一套华 丽的纯金梳妆用具也随身带了。凡是花花公子的玩意儿,都 已带全;一只玲珑可爱的小文具盒也没有忘记。这是一个最 可爱的——至少在他心目中——他叫做安奈特的阔太太送的 礼物。她此刻正在苏格兰陪着丈夫游历,烦闷不堪,可是为 了某些谣言不得不暂时牺牲一下幸福。他也带了非常华丽的 信笺,预备每半个月和她通一次信。巴黎浮华生活的行头,简 直应有尽有,从决斗开场时用的马鞭起,直到决斗结束时用 的镂工细巧的手枪为止,一个游手好闲的青年出门打天下的 随身家伙,都包括尽了。父亲吩咆他一个人上路,切勿浪费, 所以他包了驿车的前厢,很高兴那辆特地定造、预备六月里 坐到巴登温泉与贵族太太安奈特相会的,轻巧可爱的轿车,不 致在这次旅行中糟蹋。 夏尔预备在伯父家里碰到上百客人,一心想到他森林中 去围猎,过一下宫堡生活。他想不到伯父就在索漠;他在这 儿问起葛朗台,只是为了打听去弗鲁瓦丰的路;等到知道伯 父在城里,便以为他住的必是高堂大厦。索漠也罢,弗鲁瓦 丰也罢,初次在伯父家露面非体体面面不行,所以他的旅行 人间喜剧第六卷 装束是最漂亮的,最大方的,用当时形容一个人一件东西美 到极点的口语说,是最可爱的。利用在图尔打尖的时间,他 叫了一个理发匠把美丽的栗色头发重新烫过;衬衫也换过一 件,带一条黑缎子领带,配上圆领,使那张满面春风的小白 睑愈加显得可爱了。一袭小腰身的旅行外套,钮扣只扣了一 半,露出一件高领羊毛背心,里面还有第二件白背心。他的 表随便纳在一只袋里,短短的金链系在钮孔上。灰色裤子,钮 扣都在两旁,加上黑丝线绣成的图案,式样更美观了。他极 有风度的挥动手杖,精工雕刻的黄金柄,并没夺去灰色手套 的光泽。最后,他的便帽也是很雅致大方的。 只有巴黎人,一个第一流的巴黎人,才能这样打扮而不 至于俗气,才有本领使那些无聊的装饰显得调和;支撑这些 行头的,还有一股骠劲,表示他有的是漂亮的手枪,百发百 中的功夫,和那位贵族太太安奈特。 因此,要了解索漠人与年轻的巴黎人彼此的惊讶,要在 堂屋与构成这幅家庭小景的灰暗的阴影中,把来客风流舆雅 的光彩看个真切的话,就得把几位克罗旭的模样悬想一番。三 个人都吸鼻烟,既淌鼻水,又让黄里带红、衣领打皱、褶裥 发黄的衬衫胸饰沾满了小黑点:他们久已不在乎这些。软绵 绵的领带,一系上去就缩成一根绳子。衬衫内衣之多,一年 只要洗两次,在衣柜底上成年累月的放旧了,颜色也灰了。通 遢与衰老在他们身上合而为一。跟破烂衣服一样的衰败,跟 裤子一样的打皱,他们的面貌显得憔悴,僵化,嘴睑都扭做 一团。 其余的人也是衣冠不整,七零八落,没有一点儿新鲜气 人间喜剧第六卷 39 象,跟克罗旭他们的落拓半斤八两。外酋的装束大概都是如 此,大家不知不觉只关心一副手套的价钱,而不想打扮给人 家看了。只有讨厌时装这一点,德·格拉桑与克罗旭两派的 意见是一致的。巴黎客人一拿起手眼镜,打量堂屋里古怪的 陈设,楼板的梁木,护壁板的色调,护壁极上数量多得可以 标点《日用百科全书》与《政府公报》的苍蝇屎的时候,那 些玩摸彩戏的人便立刻扬起鼻子打量他,好奇的神情似乎在 看一只长颈鹿。德·格拉桑父子虽然见识过时髦人物,也跟 在座的人一样惊讶,或许是众人的情绪有股说不出的力量把 他们感染了,或许他们表示赞成,所以含讥带讽的对大家挤 眉弄眼,仿佛说:“你们瞧,巴黎人就是这副腔派。” 并且他们尽可从从容容的端相夏尔,不用怕得罪主人。葛 朗台全副精神在对付手里的一封长信,为了看信,他把牌桌 上唯一的蜡烛拿开了,既不顾到客人,也不顾到他们的兴致。 欧也妮从来没见过这样完美的装束与人品,以为堂兄弟是什 么天上掉下来的妙人儿。光亮而鬈曲有致的头发散出一阵阵 的香气,她尽量的闻着,嗖着,觉得飘飘然。漂亮精美的手 套,她恨不得把那光滑的皮去摸一下。她羡慕夏尔的小手,肤 色,面貌的娇嫩与清秀。这可以说是把风流公子给她的印象 作了一个概括的叙述。可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姑娘,只知 道缝袜子,替父亲补衣裳,在满壁油腻的屋子里讨生活 的,——冷清的街上一小时难得看到一个行人,——这样一 个女子一见这位堂兄弟,自然要神魂颠倒,好象一个青年在 40 人间喜剧第六卷 英国纪念朋上看到了威斯托尔…笔下那些奇妙的女人,经过 芬登…精心镂刻,仿佛吹一口气就会把天仙般的美女从纸上 吹走了似的。 夏尔掏出一条手帕,是在苏格兰游历的阔太太绣的,美 丽的绣作正是热恋中怀着满腔爱情做成的;欧也妮望着堂兄 弟,看他是否当真拿来用。夏尔的举动,态度,拿手眼镜的 姿势,故意的放肆,还有对言家闺女刚才多么喜欢的那个针 线匣,他认为毫无价值或俗不可耐而一睑瞧不起的神气,总 之,夏尔的一切,凡是克罗旭与德·格拉桑他们看了刺眼的, 欧也妮都觉得赏心悦目,使她当晚在床上老想着那个了不起 的堂兄弟,睡不着觉。 摸彩摸得很慢,不久也就歇了。因为长脚拿侬进来高声 说: “太太,得找被单替客人铺床啦。” 葛朗台太太跟着拿侬走了。德·格拉桑太太便轻轻的说: “我们把钱收起来,歇了吧。” 各人从缺角的旧碟子内把两个铜子的赌注收起,一齐走 到壁炉前面,谈一会儿天。 “你们完了吗?”葛朗台说着,照样念他的信。 “完了,完了,”德·格拉桑太太答着话,挨着夏尔坐下。 欧也妮,象一般初次动心的少女一样,忽然想起一个念 头,离开堂屋,给母亲和拿侬帮忙去了。要是一个手腕高明 ①威斯托尔(1765 1 836),英国著名画家。 ②威廉·芬登(1787 1 852),英国版画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忏悔师盘问她,她一定会承认那时既没想到母亲,也没想 到拿侬,而是非常急切的要看看堂兄弟的卧房,替他张罗一 下,放点儿东西进去,惟恐人家有什么遗漏,样样要想个周 到,使他的卧房尽可能显得漂亮、干净。欧也妮已经认为只 有她才懂得堂兄弟的口味与心思。 母亲与拿侬以为一切安排定当,预备下楼了,她却正好 赶上,指点给她们看,什么都不行。她提醒拿侬捡一些炭火, 弄个脚炉烘被单;她亲手把旧桌子铺上一方小台布,吩咐拿 侬这块台布每天早上都得更换。她说服母亲,壁炉内非好好 的生一个火不可,又逼着拿侬瞒了父亲搬一大堆木柴放在走 廊里。德·拉贝特利耶老先生的遗产里面,有一个古漆盘子 放在堂屋的三角橱上,还有一只六角水晶杯,一只镀金褪尽 的小羹匙,一个刻着爱神的古瓶:欧也妮一齐搬了来,得意 扬扬的摆在壁炉架上。她这一会儿的念头,比她出世以来所 有的念头还要多。 “妈妈,”她说,“蜡油的气味,弟弟一定受不了。去买一 支白烛怎么样?……”说着她象小鸟一般轻盈的跑去,从钱 袋里掏出她的月费,一块五法郎的银币,说: “喂,拿侬,快点儿去。” 她又拿了一个糖壶,塞夫勒窑烧的旧瓷器,是葛朗台从 弗鲁瓦丰别庄拿来的。葛朗台太太一看到就严重的警告说: “哎,父亲看了还了得!……再说哪儿来的糖呢?你疯了 吗?” “妈妈,跟白烛一样好叫拿侬去买啊。” “可是你父亲要怎么说呢?”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的侄儿连一杯糖水都没得喝,成什么话?而且他不会 留意的。” “嘿,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葛朗台太太侧了侧脑袋。 拿侬犹疑不决,她知道主人的脾气。 “去呀,拿侬,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 拿侬听见小主人第一次说笑话,不禁哈哈大笑,照她的 吩咐去办了。 正当欧也妮跟母亲想法把葛朗台派给侄儿住的卧房装饰 得漂亮一些的时候,夏尔却成为德·格拉桑太太大献殷勤,百 般挑逗的目标。 “你真有勇气呀,先生,”她对他说,“居然肯丢下巴黎冬 天的娱乐,住到索漠来。不过,要是你不觉得我们太可怕的 话,你慢慢会看到,这里一样可以消遣的。” 接着她做了一个十足外酋式的媚眼。外酋女子的眼风,因 为平常矜持到极点,谨慎到极点,反而有一种馋涎欲滴的神 气,那是把一切欢娱当做盗窃或罪过的教士特有的眼风。 夏尔在堂屋里迷惘到万分,意想之中伯父的别庄与豪华 的生活,跟眼前种种差得太远了,所以他把德·格拉桑太太 仔细瞧过之后,觉得她淡淡的还有一点儿巴黎妇女的影子。她 上面那段话,对他好似一种邀请,他便客客气气的接受了,很 自然的和她攀谈起来。德·格拉桑太太把嗓子逐渐放低,跟 她说的体己话的内容配合。她和夏尔都觉得需要密谈一下。所 以时而调情说笑,时而一本正经的闲扯了一会之后,那位手 段巧妙的外酋女子,趁其余的人谈论当时全索漠最关心的酒 市行情而不注意她的时候,说道: 人间喜剧第六卷 “先生,要是你肯赏光到舍间来,外子一定跟我一样的高 兴。索漠城中,只有在舍间才能同时碰到商界巨头跟阀阅世 家。在这两个社会里,我们都有份;他们也只愿意在我们家 里见面,因为玩的痛快。我敢骄傲的说一句,旧家跟商界都 很敬重我丈夫。我们一定得给你解解闷。要是你老呆在葛朗 台先生家里,哎,天哪!不知你要烦成什么样呢!你的老伯 是一个守财奴,一心只想他的葡萄秧;你的伯母是一个理路 不清的老虔婆;你的堂姊,不痴不癫,没有教育,没有陪嫁, 俗不可耐,只晓得整天缝抹布。” “她很不错呢,这位太太,”夏尔这样想着,就跟德·格 拉桑太太的装腔作势呼应起来。 “我看,太太,你大有把这位先生包办的意思,”又胖又 高的银行家笑着插嘴。 听到这一句,公证人与所长都说了些俏皮话;可是神甫 很狡猾的望着他们,吸了一撮鼻烟,拿烟壶向大家让了一阵, 把众人的思想归纳起来说: “除了太太,还有谁能给这位先生在索漠当向导呢?” “啊,啊!神甫,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德·格拉桑先 生问。 “我这句话,先生,对你,对尊夫人,对索漠城,对这位 贵客,都表示最大的好意,”奸猾的老头儿说到末了,转身望 着夏尔。 克罗旭神甫装做全没注意夏尔和德·格拉桑太太的谈 话,其实早已猜透了。 “先生,”阿道尔夫终于装做随便的样子,对夏尔说,“不 人间喜剧第六卷 知道你还记得我吗,在纽沁根男爵府上,跳四组舞的时候我 曾经跟你照过一面,并且……”… “啊,不错,先生,不错,”夏尔回答,他很诧异的发觉 个个人都在巴结他。 “这一位是你的世兄吗?”他问德·格拉桑太太。 神甫狡猾的瞅了她一眼。 “是的,先生,”她说。 “那么你很年轻就上巴黎去了?”夏尔又转肩问阿道尔夫。 “当然喽,先生,”神甫插嘴道,“他们断了奶,咱们就打 发他们进京看花花世界了。” 德·格拉桑太太极有深意的把神甫瞪了一眼,表示质问。 他却紧跟着说: “只有在外酋,才能看到象太太这样三十多岁的女子,儿 子都快要法科毕业了,还是这么娇嫩。”他又转身对着德·格 拉桑太太:“当年跳舞会里,男男女女站在椅子上争着看你跳 舞的光景,还清清楚楚在我眼前呢。你红极一时的盛况仿佛 是昨天的事。” “噢!这个老混蛋!”德·格拉桑太太心里想,“难道他猜 到了我的心事吗?” “看来我在索漠可以大大的走红呢,”夏尔一边想一边解 开上衣的钮扣,把一只手按在背心上,眼睛望着空中,仿英 国雕刻家尚特雷塑的拜伦的姿势。 葛朗台老头的不理会众人,或者不如说他聚精会神看信 ①四组舞的规则,两对舞伴在某种姿势中必须互相照面。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神气,逃不过公证人和所长的眼睛。葛朗台的睑这时给烛 光照得格外分明,他们想从他微妙的表情中间揣摩书信的内 容。老头儿的神色,很不容易保持平日的镇静。并且象下面 这样一封悲惨的信,他念的时候会装做怎样的表情,谁都可 以想象得到: 大哥,我们分别快二十三年了。最后一次会面是我结婚的时 候,那次我们是高高兴兴分手的。当然,我想不到有这么一天,要 你独立支撑家庭。你当时为了家业兴隆多么快活。可是这封信到 你手里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世界上了。以我的地位,我不愿在破 产的羞辱之后醌颜偷生。我在深渊边上挣扎到最后一刻,希望能 突破难关。可是非倒不可。我的经纪人与公证人罗甘的破产,把 我最后一些资本也弄光了。我身边不名一文,欠了近四百万的债, 资产只有一百万。屯积的酒,此刻正碰到市价惨跌,因为你们今 年丰收,酒质又好。三天之后,全巴黎的人都要说:“葛朗台原来 是个骗子!”我一生清白,想不到死后要受人唾骂。我既玷污了儿 子的姓氏,又剥夺了他母亲的一份财产。他还一点儿不知道呢,我 疼爱的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和他分手的时候,彼此依依不舍。幸 而他不知道这次诀别是我最后一次发泄热情。将来他会不会咒我 呢?大哥,大哥,儿女的诅咒是最可怕的!儿女得罪了我们,可 以求告,讨饶;我们得罪了儿女,却永远挽回不了。葛朗台,你 是我的兄长,应当保护我:不要让夏尔在我的坟墓上说一句狠毒 的话!大哥,即使我用血泪写这封信,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因为 我可以痛哭,可以流血,可以死,可以没有知觉;但我现在只觉 得痛苦,而且眼看着死,一滴眼泪都没有。你如今是夏尔的父亲 了,他没有外婆家的亲戚,你知道为什么。唉,为什么我当时不 听从社会的成见呢?为什么我向爱情低头呢?为什么我娶了一个 人间喜剧第六卷 贵人的私生女儿?夏尔无家可归了。可怜的孩子!孩子!你得知 道,葛朗台,我并不为了自己求你;并且你的家产也许还押不到 三百万;我求你是为我的儿子呀!告诉你,大哥,我想到你的时 候是合着双手哀求的。葛朗台,我临死之前把夏尔付托给你了。现 在我望着手枪不觉得痛苦了,因为想到有你担起为父的责任。夏 尔对我很孝顺,我对他那么慈爱,从来不违拗他,他不会恨我的。 并且你慢慢可以看到:他性情和顺象他母亲,决不会有什么事教 你难堪。可怜的孩子!他是享福惯的。你我小时候吃穿不全的苦 处,他完全不知道……而他现在倾家荡产,只有一个人了!一定 的,所有的朋友都要回避他,而他的羞辱是我造成的。啊!我恨 不得把他一手带上天国,放在他母亲身边,唉,我简直疯了!我 还得讲我的苦难,夏尔的苦难。我打发他到你那儿,让你把我的 死讯和他将来的命运婉转的告诉他。希望你做他的父亲,慈爱的 父亲。切勿一下子逼他戒绝悠闲的生活,那他会送命的。我愿意 跪下来,求他抛弃母亲的遗产,而不要站在我的债权人的地位。可 是不必,他有傲气,一定知道他不该站在我的债主一起。你得教 他趁早抛弃我的遗产。…我给他造成的艰苦的处境,你得仔细解释 给他听;如果他对我的孝心不变,那么替我告诉他,前途并不绝 望。咱们俩当初都是靠工作翻身的,将来他也可以靠了工作把我 败掉的家业挣回来。如果他肯听我为父的话,——为了他,我简 直想从坟墓里爬起来,——他应该出国,到印度去!…大哥,夏尔 是一个勇敢正直的青年,你给他一批出口货让他经营,他死也不 会赖掉你给他的第一笔资本的;你一定得供给他,葛朗台!否则 你将来要受良心责备的。啊!要是你对我的孩子不肯帮忙,不加 ①法律规定,抛弃遗产即可不负前人债务的责任。 ②本书所谓印度泛指东印度(即荷属南洋群岛)与西印度(即美洲)。 人间喜剧第六卷 怜爱,我要永久求上帝惩罚你的无情无义。我很想抢救出一部分 财产,因为我有权在他母亲的财产里面留一笔给他,可是月底的 开支把我全部资源分配完了。不知道孩子将来的命运,我是死不 瞑目的;我真想握着你温暖的手,听到你神圣的诺言,好叫我略 感放心;但是来不及了。在夏尔赶路的时间,我要把资产负债表 造起。我要以业务的规矩诚实,证明我这次失败既没有过失也没 有私弊。这不是为了夏尔吗!——别了,大哥。我付托给你的监 护权,我相信你一定会慷慨的接受,愿上帝为此赐福给你。在彼 世界上,永久有一个声音在为你祈祷。那儿我们早晚都要去的,而 我已经在那里了。 维克托r昂热厂_纪尧姆·葛朗台 “嗯,你们在谈天吗?”葛朗台把信照原来的折痕折好,放 在背心袋里。 他因为心绪不宁,作着种种盘算,便故意装出谦卑而胆 怯的神气望着侄儿说: “烤了火,暖和了吗?” “舒服得很,伯父。” “哎,娘儿们到哪里去了?” 他已经忘了侄儿是要住在他家里的。 这时欧也妮和葛朗台太太正好回到堂屋。 “楼上什么都端整好了吧?”老头儿的心又定了下来。 “端整好了,父亲。” “好罢,夏尔,你觉得累,就教拿侬带你上去。我的妈, 那可不是漂亮哥儿住的房间喔!原谅我们种葡萄的穷人,都 给捐税刮光了。” “我们不打搅了,葛朗台,”银行家插嘴道,“你跟令侄一 人间喜剧第六卷 定有话谈。我们走了。明儿见。” 一听这几句话,大家站起身来告别,各人照着各人的派 头行礼。老公证人到门口找出灯笼点了,提议先送德·格拉 桑一家回去。德·格拉桑太太没料到中途出了事,散得这么 早,家里的当差还没有来接。 “太太,肯不肯赏睑,让我搀着你走?”克罗旭神甫对德 ·格拉桑太太说。 “谢谢你,神甫,有孩子招呼我呢,”她冷冷的回答。 “太太们跟我一块儿走是没有嫌疑的,”神甫说。 “喂,就让克罗旭先生搀着你吧,”她的丈夫接口说。 神甫搀着美丽的太太,故意轻快的走在众人前面。 “这青年很不错啊,太太,”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说,“葡 萄割完,篮子没用了!事情吹啦。你休想葛朗台小姐了,欧 也妮是给那个巴黎人的喽。除非这个堂兄弟爱上什么巴黎女 子,令郎阿道尔夫遇到了一个最……的敌手……” “别这么说,神甫。回头他就会发觉欧也妮是一个侵姑娘, 一点儿娇嫩都谈不上。你把她打量过没有?今晚上她睑孔黄 得象木瓜。” “这一点也许你已经提醒堂兄弟了?” “老实不客气……” “太太,你以后永远坐在欧也妮旁边,那么不用对那个青 年人多说他堂姊的坏话,他自己会比较,而且对……” “他已经答应后天上我们家吃晚饭。” “啊!要是你愿意的话,太太……”神甫说。 “愿意什么,神甫?是不是想教坏我?天哪,我一生清白, 人间喜剧第六卷 活到了三十九岁,总不成再来糟蹋自己的声名,哪怕是为了 得蒙古大皇帝的天下!你我在这个年纪上都知道说话应该有 个分寸。以你教士的身份,你的念头真是太不象话了。呸!倒 象解昌勃拉》…书中的……” “那么你念过解昌勃拉》了?” “不,神甫,我是说《危险的关系》…那部小说。” “啊!这部书正经多了,”神甫笑道。“你把我当做象现在 的青年一样坏!我不过想劝你……” “你敢说你不是想替我出坏主意吗?事情还不明白?这青 年人固然不错,我承认,要是他追求我,他当然不会想到他 的堂姊了。在巴黎,我知道,有一班好妈妈为了儿女的幸福 跟财产,不惜来这么一手;可是咱们是在外酋呀,神甫。” “对,太太。” “并且,”她又说,“哪怕是一亿家私,我也不愿意用这种 代价去换,阿道尔夫也不愿意。” “太太,我没有说什么一亿。诱惑来的时候,恐怕你我都 抵抗不了。不过我认为一个清白的女子,只要用意不差,无 伤大雅的调调情也未始不可,交际场中,这也是女人的一种 责任……” “真的吗?” “太太,我们不是都应当讨人喜欢吗?……对不起,我要 擤一下鼻子。真的,太太,”他接下去说,“他拿手眼镜照你, ①《福勃拉》,描写十八世纪轻狂淫逸风气的小说。 ②《危险的关系》,法国作家拉克洛(1了41 1 803、的小说。 人间喜剧第六卷 比他照我的时候,神气似乎要来得亲热一些;自然,我原谅 他爱美甚于敬老……” “显而易见,”所长在后面用他粗嘎而宏大的声音说,“巴 黎的葛朗台打发儿子到索漠来,完全是为了亲事……” “那么堂兄弟就不至于来得这么突兀了,”公证人回答。 “那倒不一定,”德·格拉桑先生表示意见,“那家伙一向 喜欢藏头露尾的。” “喂,德·格拉桑,”他太太插嘴道,“我已经请他来吃晚 饭了,那小伙子。你再去邀上拉索尼埃夫妇,杜·奥图瓦一 家,还有那美丽的杜·奥图瓦小姐;噢,但愿她那一天穿得 象个样子!她母亲真会忌妒,老把她打扮得那么丑!”她又停 下脚步对三位克罗旭说:“希望你们也赏光。” “你们到了,太太,”公证人说。 三位克罗旭别了三位德·格拉桑回家,一路上拿出外酋 人长于分析的本领,把当晚那件大事从各方面推敲了一番。为 了这件事,克罗旭和德·格拉桑两家的关系有了变化。支配 这些大策略家行事的世故,使双方懂得暂时有联合对付共同 敌人的必要。他们不是应该协力同心阻止欧也妮爱上堂兄弟, 阻止夏尔想到堂姊吗?他们要用花言巧语去阴损人家,表面 上恭维,骨子里诋毁,时时刻刻说些似乎天真而别有用心的 话:那巴黎人是否能够抵抗这些手段,不上他们的当呢? 赶到堂屋里只剩下四个家属的时候,葛朗台对侄儿说道: “该睡觉了。夜深了,你到这儿来的事不能再谈了;明天 再挑个合式的时间吧。我们八点吃早饭;中午随便吃一点水 果跟面包,喝一杯白葡萄酒;五点吃晚饭,象巴黎人一样。这 人间喜剧第六卷 是我们的规矩。你想到城里城外去玩儿吧,尽管自便。原谅 我很忙,没有功夫老是陪你。说不定你会到处听见人家说我 有钱:这里是葛朗台先生,那里又是葛朗台先生。我让他们 说,这些废话不会破坏我的信用。可是我实在没有钱,到了 这个年纪,还象做伙计的一样,全部家当只有一双手和一只 蹩脚刨子。你不久或者自己会明白,要流着汗去挣一个钱是 多么辛苦。喂,拿侬,把蜡烛拿来。” “侄儿,我想你屋子里用的东西大概都齐了,”葛朗台太 太说,“缺少什么,尽管吩咐拿侬。” “不会吧,伯母,我什么都带齐的!希望你跟大姊都睡得 好。” 夏尔从拿侬手里接过一支点着的白烛,安茹城里的货色, 铺子里放久了,颜色发黄,初看跟蜡烛差不多;葛朗台根本 想不到家里有白烛,也就不曾发现这件奢侈品。 “我来带路。”他说。 照例应当从大门里边的环洞中出去,葛朗台却郑重其事 的,走堂屋与厨房之间的过道上楼。过道与楼梯中间隔着一 扇门,嵌着椭圆形的大玻璃,挡一下楼梯洞里的冷气。但是 到了冬天,虽然堂屋的门,上下四周都钉着绒布条子,照样 有尖利的冷风钻进来,使里面不容易保持相当的温度。 拿侬把大门上锁,关起堂屋,到马房里放出那条声音老 是发嗄,仿佛害什么喉头炎似的狼狗。这畜牲凶猛无比,只 认得拿侬一人。他们都是乡下出身,所以彼此了解。夏尔看 到楼梯间墙壁发黄,到处是烟熏的痕迹,扶手全给虫蛀了的 楼梯,在伯父沉重的脚下颤抖,他的美梦更加吹得无影无踪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了;他疑心走进了一座鸡棚,不由得转身望望他的伯母与堂 姊;她们却是走惯这座楼梯的,根本没有猜到他为什么惊讶, 还以为他表示亲热,便对他很愉快的一笑,越发把他气坏了。 “父亲送我到这儿来见什么电呀!”他心里想。 到了楼上,他看见三扇土红色的门,没有门框子,嵌在 剥落的墙壁里,钉着两头作火舌形的铁条,就象长长的锁眼 两端的花纹。正对楼梯的那扇门,一望而知是堵死了的。这 间屋正好在厨房上面,只能从葛朗台的卧房进去,是他办事 的密室,独一无二的窗洞临着院子,装着粗大的铁栅,光线 就从这里射进屋子。 这间房,不用说别人,连葛朗台太太都不准进去,他要 独自守在里面,好似炼丹师守护丹炉一般。这儿,他准是很 巧妙的安排下什么秘窟,藏着田契屋契之类,挂着秤金路易 的天平,更深夜静的躲在这里写凭据,收条,作种种计算;所 以一般生意人永远看到葛朗台样样都有准备,以为他有什么 电使神差供他驱遣似的。当拿侬打鼾的声音震动楼板,狼狗 在院中巡逻,打呵欠,欧也妮母女俩沉沉酣睡的时候,老箍 桶匠一定在这儿眯着眼睛看黄金,摩挲把玩,清点码放装入 桶内,加上箍套严加封存。密室的墙壁既厚实,护窗也严密。 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据说他还在这儿研究图样,上面连果 树都注明的,他核算他的出产,数字的准确至多是一根葡萄 秧一捆柴上下。 这扇堵死的门对面是欧也妮的房门。楼梯道的尽头是老 夫妇俩的卧室,占据了整个前楼的地位。葛朗台太太和女儿 的屋于是相连的,中间隔一扇玻璃门。葛朗台和太太的两间 人间喜剧第六卷 卧室,有板壁分隔,密室与他的卧房之间是厚实的墙。 葛朗台老头把侄儿安置在三楼上,那间高爽的顶楼正好 在他的卧室上面,如果侄儿高兴起来在房内走动,他可以听 得清清楚楚。 欧也妮和母亲走到楼梯道中间,互相拥抱道别;她又对 夏尔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嘴上很平淡,在姑娘的心里一定是 很热的;然后她们各自进房。 “这是你的卧房了,侄儿,”葛朗台一边开门一边说,“要 出去,先叫拿侬。没有她,对不起!咱们的狗会一声不响把 你吃掉。好好睡罢。——再见。嗨!嗨!娘儿们给你生了火 啦。” 这时长脚拿侬提着脚炉进来了。 “哦,又是一个!”葛朗台说,“你把我侄儿当做临产的女 人吗?把脚炉拿下去,拿侬!” “先生,被单还潮呢,再说,侄少爷真是娇嫩得象女人一 样。” “也罢,既然你存心讨好他,”葛朗台把她肩膀一推,“可 是留神,别失火。” 吝啬电一路下楼,不知嘟囔些什么。 夏尔站在行李堆中愣住了。这间顶楼上的卧房,那种黄 地小花球的糊壁纸,象小酒店里用的;粉石的壁炉架,线条 象沟槽一般,望上一眼就教你发冷;黄椅子的草坐垫涂过油, 似乎不止有四只角;床几的大肚子打开着,容得下一个轻骑 兵;稀薄的脚毯上边是一张有顶的床,满是蛀洞的帐幔摇摇 欲坠。夏尔一件件的看过了,又一本正经的望着长脚拿侬,说 人间喜剧第六卷 垣: “嗨!嗨!好嫂子,这当真是葛朗台先生的府上吗,当过 索漠市长,巴黎葛朗台先生的哥哥吗?” “对呀,先生,一个多可爱,多和气,多好的老爷哪。要 不要帮你打开箱子?” “好啊,怎么不要呢,我的兵大爷!你没有在御林军中当 过水手吗?” “噢!噢!噢!”拿侬叫道,“什么?御林军的水手?淡的 还是成的?走水路的吗?” “来,把钥匙拿去,在这口提箱里替我把睡衣找出来。” 一件金线绣花古式图案的绿绸睡衣,把拿侬看呆了。 “你穿了这个睡觉吗?” “是呀。” “哎哟!圣母马利亚!披在祭坛上做桌围才合式呢。我的 好少爷,把它捐给教堂吧,包你上天堂,要不然你的灵魂就 没有救啦。噢!你穿了多好看。我要叫小姐来瞧一瞧。” “喂,拿侬,别嚷,好不好?让我睡觉,我明儿再来整东 西;你看中我的睡衣,就让你拿去救你的灵魂吧。我是诚心 的基督徒,临走一定留下来,你爱怎办就怎办吧。” 拿侬呆呆的站在那里,端相着夏尔,不敢相信他的话。 “把这件漂亮衣衫给我?”她一边走一边说,“他已经在说 梦话了,这位少爷。明儿见。” “明儿见,拿侬。”——夏尔入睡之前又想:“我到这儿来 干什么呢?父亲不是一个呆子,叫我来必有目的。好罢,正 经事,明儿想,不知哪个希腊的笨伯说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欧也妮祈祷的时候忽然停下来想道:“圣母马利亚,多漂 亮呀,这位堂兄弟!”这天晚上她的祷告没有做完。 葛朗台太太临睡的时候一点念头都没有。从板壁正中的 小门中间,她听见老头儿在房内踱来踱去。象所有胆小的女 人一样,她早已识得老爷的脾气。海鸥预知雷雨,她也能从 微妙莫测的征兆上面,预感到葛朗台心中的风暴,于是就象 她自己所说的,她装死躺下。 葛朗台望着那扇里边有铁板的密室的门,想道:“亏我兄 弟想得出,把儿子送给我!嘿,这笔遗产才有趣哩!我可是 没有一百法郎给他。而且一百法郎对这个花花公子中什么用? 他拿手眼镜照我晴雨表的气概,就象要放一把火把它烧掉似 的。” 葛朗台想着那份痛苦的遗嘱可能发生的后果,心绪也许 比兄弟写的时候还要乱。 “我真的会到手这件金线衣衫吗……”拿侬自言自语的 说。她睡熟的时候,已经穿上了祭坛的桌围,破天荒第一遭 梦见许多鲜花,绫罗绸缎,正如欧也妮破天荒第一遭梦见爱 情。 外省的爱情 少女们纯洁而单调的生活中,必有一个美妙的时刻,阳 光会流入她们的心坎,花会对她们说话,心的跳动会把热烈 的生机传给头脑,把意念融为一种渺茫的欲望;真是哀而不 怨,乐而忘返的境界!儿童睁眼看到世界就笑,少女在大自 人间喜剧第六卷 然中发见感情就笑,象她儿时一样的笑。要是光明算得人生 第一个恋爱对象,那么恋爱不就是心的光明吗?欧也妮终于 到了把世界上的东西看明白的时候了。 跟所有外酋姑娘一样,她起身很早,祷告完毕,开始梳 妆,从今以后梳妆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了。她先把栗色的头 发梳光,很仔细的把粗大的辫子盘上头顶,不让零星短发从 辫子里散出来,发髻的式样改成对称,越发烘托出她一睑的 天真与娇羞;头饰的简朴与面部线条的单纯配得很调和。拿 清水洗了好几次手,那是平日早已浸得通红,皮肤也变得粗 糙了的,她望着一双滚圆的胳膊,私忖堂兄弟怎么能把手养 得又软又白,指甲修得那么好看。她换上新袜,套上最体面 的鞋子;一口气束好了胸,一个眼子都没有跳过。总之,她 有生以来第一次希望自己显得漂亮,第一次懂得有一件裁剪 合式、使她惹人注目的新衣衫的乐趣。 穿扮完了,她听见教堂的钟声,很奇怪只数到七下,因 为想要有充分的时间梳妆,不觉起得太早了。她既不懂一卷 头发可以做上十来次,来研究它的效果,就只能老老实实抱 着手臂,坐在窗下望着院子,小园,和那些居高临下的平台; 一派凄凉的景色,也望不到远处,但也不无那种神秘的美,为 僻静的地方或荒凉的野外所特有的美。 厨房旁边有口井,围着井栏,辘轳吊在一个弯弯的铁杆 上。绕着铁杆有一株葡萄藤,那时节枝条已经枯萎,变红;蜿 蜒曲折的蔓藤从这儿爬上墙,沿着屋子,一直伸展到柴房顶 上。堆在那里的木柴,跟藏书家的图书一样整齐。院子里因 为长着青苔、野草,无人走动,日子久了,石板都是黑黝黝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厚实的墙上披着绿荫,波浪似的挂着长长的褐色枝条。院 子底上,通到花园门有八级向上的石磴,东倒西歪,给高大 的植物掩没了,好似十字军时代一个寡妇埋葬她骑士的古墓。 剥落的石基上面,竖着一排腐烂的木栅,一半已经毁了,却 还布满各种藤萝,乱七八糟的扭做一团。栅门两旁,伸出两 株瘦小的苹果树桠枝。园中有三条平行的小径,铺有细砂;小 径之间是花坛,四周种了黄杨,借此堵住花坛的泥土;园子 尽头是一片菩提树荫,靠在平台脚下。一头是些杨梅树,另 一头是一株高大无比的核桃树,树枝一直伸到箍桶匠的密室 外面。那日正是清朗的天气,碰上卢瓦尔河畔秋天常有的好 太阳,使铺在幽美的景物、墙垣、院子和花园里树木上的初 霜,开始溶化。 欧也妮对那些素来觉得平淡无奇的景色,忽而体会到一 种新鲜的情趣。千思百念,渺渺茫茫的在心头涌起,外界的 阳光一点点的照开去,胸中的思绪也越来越多。她终于感到 一阵模糊的、说不出的愉快把精神包围了,犹如置身云雾中 一般。她的思绪,跟这奇特的风景连细枝小节都配合上了,心 中的和谐与自然界的融成一片。 一堵墙上挂着浓密的风尾草,草叶的颜色象鸽子的颈项 一般时刻变化。阳光照到这堵墙上的时候,仿佛天国的光明 照出了欧也妮将来的希望。从此她就爱这堵墙,爱看墙上的 枯草,褪色的花,蓝的灯笼花,因为其中有她甜蜜的回忆,跟 童年往事一样。有回声的院子里,每逢她心中暗暗发问的时 候,枝条上每张落叶的声响就是回答。她会整天呆在这儿,不 觉得时光飞逝。然后她又心中乱糟糟的骚动起来,便突然站 人间喜剧第六卷 起身子,走过去照镜,好比一个有良心的作家打量自己的作 品,想吹毛求疵的挑剔一番。 “我的相貌配不上他!” 这是欧也妮的念头,又谦卑又痛苦的念头。可怜的姑娘 太瞧不起自己了;可是谦虚,或者不如说惧怕,的确是爱情 的主要德性之一。象欧也妮那样的小布尔乔亚,都是身体结 实,美得有点儿俗气的;可是她虽然跟米洛岛上的爱神…相 仿,却有一股隽永的基督徒气息,把她的外貌变得高雅,净 化,有点儿灵秀之气,为古代雕刻家没有见识过的。她的脑 袋很大,前额带点儿男相,可是很清秀,象菲迪亚斯…的朱 庇特雕像;贞洁的生活使她灰色的眼睛光芒四射。圆睑上娇 嫩红润的线条,生过天花之后变得粗糙了,幸而没有留下痘 瘢,只去掉了皮肤上绒样的那一层,但依旧那么柔软细腻,会 让妈妈的亲吻留下一道红印。她的鼻子大了一点,可是配上 朱红的嘴巴倒很合式;满是纹缕的嘴唇,显出无限的深情与 善意。脖子是滚圆的。遮得密不透风的饱满的胸部,惹起人 家的注意与幻想。当然她因为装束的关系,缺少一点儿妩媚; 但在鉴赏家心目中,那个不甚灵活的体态也别有风韵。所以, 高大壮健的欧也妮并没有一般人喜欢的那种漂亮,但她的美 是一望而知的,只有艺术家才会倾倒的。有的画家希望在尘 世找到圣洁如马利亚那样的巅型:眼神要象拉斐尔所揣摩到 的那么不亢不卑;而理想中的线条,又往往是天生的,只有 ①米洛岛的爱神为希腊许多爱神雕像之一,特点在于体格健美,表情宁静。 ②公元前五世纪的希腊大雕刻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基督徒贞洁的生活才能培养,保持。醉心于这种模型的画家, 会发见欧也妮睑上就有种天生的高贵,连她自己都不曾觉察 的:安静的额角下面,藏着整个的爱情世界;眼睛的模样,眼 皮的动作,有股说不出的神明的气息。她的线条,面部的轮 廓,从没有为了快乐的表情而有所改变、而显得疲倦,仿佛 平静的湖边,水天相接之处那些柔和的线条。恬静、红润的 睑色,光彩象一朵盛开的花,使你心神安定,感觉到它那股 精神的魅力,不由不凝眸注视。 欧也妮还在人生的边上给儿童的幻象点缀得花团锦簇, 还在天真烂漫的,采朵雏菊占h爱情…的阶段。她并不知道 什么叫做爱情,只照着镜子想:“我太丑了,他看不上我的!” 随后她打开正对楼梯的房门,探着脖子听屋子里的声音。 她听见拿侬早上例有的咳嗽,走来走去,打扫堂屋,生火,缚 住狼狗,在牛房里对牲口说话。她想: “他还没有起来呢。” 她立刻下楼,跑到正在挤牛奶的拿侬前面。 “拿侬,好拿侬,做些乳酪给堂兄弟喝咖啡吧。” “嗳,小姐,那是要隔天做起来的,”拿侬大笑着说。“今 天我没法做乳酪了。哎,你的堂兄弟生得标致,标致,真标 致。你没瞧见他穿了那件金线纺绸睡衣的模样呢。嗯,我瞧 见了。他细洁的衬衫跟本堂神甫披的白祭衣一样。” “拿侬,那么咱们弄些千层饼吧。” “烤炉用的木柴谁给呢?还有面粉,还有牛油?”拿侬说。 ①欧俗,少男少女常以撕雏菊花瓣的方式占h爱情。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她以葛朗台先生的总管资格,有时在欧也妮母女的心目中特 别显得有权有势。“总不成为了款待你的堂兄弟,偷老爷的东 西。你可以问他要牛油,面粉,木柴,他是你爸爸,会给你 的。哦,他下楼招呼食粮来啦……” 欧也妮听见楼梯在父亲脚下震动,吓得往花园里溜了。一 个人快乐到极点的时候,往往——也许不无理由——以为自 己的心思全摆在睑上,给人家一眼就会看透;这种过分的羞 怯与心虚,对欧也妮已经发生作用。可怜的姑娘终于发觉自 己父亲的家里冷冰冰的一无所有,怎么也配不上堂兄弟的风 雅,觉得很气恼。她很热烈的感到非给他做一点儿什么不可; 做什么呢?不知道。天真,老实,她听凭纯朴的天性自由发 挥,并没对自己的印象和情感有所顾虑。一看见堂兄弟,女 性的倾向就在她心中觉醒了,而且来势特别猛烈,因为到了 二十三岁,她的智力与欲望都已经达到高峰。她第一次见了 父亲害怕,悟出自己的命运原来操在他的手里,认为有些心 事瞒着他是一桩罪过。她脚步匆忙的在那儿走,很奇怪的觉 得空气比平时新鲜,阳光比平时更有生气,给她精神上添了 些暖意,给了她新的生命。 她正在想用什么计策弄到千层饼。长脚拿侬和葛朗台却 斗起嘴来。他们之间的吵架是象冬天的燕子一样少有的。老 头儿拿了钥匙预备分配当天的食物,问拿侬: “昨天的面包还有得剩吗?” “连小屑子儿都没有了,先生。” 葛朗台从那只安茹地方做面包用的平底篮里,拿出一个 糊满干面的大圆面包,正要动手去切,拿侬说: 人间喜剧第六卷 “咱们今儿是五个人吃饭呢,先生。” “不错,”葛朗台回答。“可是这个面包有六磅重,还有得 剩呢。这些巴黎人简直不吃面包,你等会瞧吧。” “他们只吃馅子吗?”拿侬问。 在安茹一带,俗语所说的馅子,是指涂在面包上的东西, 包括最普通的牛油到最贵族化的桃子酱。凡是小时候舐光了 馅子把面包剩下来的人,准懂得上面那句话的意思。 “不,”葛朗台回答,“他们既不吃馅子,也不吃面包,就 象快要出嫁的姑娘一样。” 他吩咐了几样顶便宜的菜,关起杂货柜正要走向水果房, 拿侬把他拦住了说: “先生,给我一些面粉跟牛油,为孩子们做一个千层饼 吧。” “为了我的侄儿,你想毁掉我的家吗?” “为你的侄儿,我并不比为你的狗多费什么心,也不见得 比你自己多费心……你瞧,你只给我六块糖!我要八块呢。” “哎唷!拿侬,我从来没看见你这个样子,这算什么意思? 你是东家吗?糖,就只有六块。” “那么侄少爷的咖啡里放什么?” “两块喽,我可以不用的。” “在你这个年纪不用糖?我掏出钱来给你买吧。” “不相干的事不用你管。” 那时糖虽然便宜,老箍桶匠始终觉得这是最珍贵的舶来 品,要六法郎一磅。帝政时代大家不得不节酋用糖,在他却 成了牢不可破的习惯。 人间喜剧第六卷 所有的女人,哪怕是最蠢的,都会用手段来达到她们的 目的:拿侬丢开了糖的问题,来争取千层饼了。 “小姐,”她隔着窗子叫道,“你不是要吃千层饼吗?” “不要,不要,”欧也妮回答。 “好吧,拿侬,”葛朗台听见了女儿的声音,“拿去吧。” 他打开面粉柜舀了一点给她,又在早先切好的牛油上面 补了几两。 “还要烤炉用的木柴呢,”拿侬毫不放松。 “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他无可奈何的回答,“可是你得 给我们做一个果子饼,晚饭也在烤炉上做,不用生两个炉子 了。” “嘿!那还用说!” 葛朗台用着差不多象慈父一般的神气,对忠实的管家望 了一眼。 “小姐,”厨娘嚷道,“咱们有千层饼吃了。” 葛朗台捧了许多水果回来,先把一盆的量放在厨房桌上。 “你瞧,先生,”拿侬对他说,“侄少爷的靴子多好看,什 么皮呀!多好闻哪!拿什么东西上油呢?要不要用你鸡蛋青 调的鞋油?” “拿侬,我怕蛋青耍弄坏这种皮的。你跟他说不会擦摩洛 哥J夫就是了……不错,这是摩洛哥皮;他自己会到城里买鞋 油给你的;听说那种鞋油里面还搀白糖,叫它发亮呢。” “这么说来,还可以吃的了?”拿侬把靴子凑近鼻尖,“呦! 呦!跟太太的科隆水一样香!好玩!” “好玩!靴子比穿的人还值钱,你觉得好玩?”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把果子房锁上,又回到厨房。 “先生,”拿侬问,“你不想一礼拜来一两次砂锅,款待款 待你的……” “行。” “那么我得去买肉了。” “不用;你慢慢给我们墩个野味汤,佃户不会让你闲着的。 不过我得关照科努瓦耶打几只乌鸦,这个东西煮汤再好没有 了。” “可是真的,先生,乌鸦是吃死人的?” “你这个傻瓜,拿侬!它们还不是跟大家一样有什么吃什 么。难道我们就不吃死人了吗?什么叫做遗产呢?” 葛朗台老头没有什么吩咐了,掏出表来,看到早饭之前 还有半点钟功夫,便拿起帽子拥抱了一下女儿,对她说: “你高兴上卢瓦尔河边遛遛吗,到我的草原上去?我在那 边有点儿事。” 欧也妮跑去戴上系有粉红缎带的草帽,然后父女俩走下 七转八弯的街道,直到广场。 “一大早往哪儿去呀?”公证人克罗旭遇见了葛朗台问。 “有点儿事,”老头儿回答,心里也明白为什么他的朋友 清早就出门。 当葛朗台老头有点儿事的时候,公证人凭以往的经验,知 道准可跟他弄到些好处,因此就陪了他一块儿走。 “你来,克罗旭,”葛朗台说,“你是我的朋友,我要给你 证明,在上好的土地上种白杨是多么侵……” “这么说来,卢瓦尔河边那块草地给你挣的六万法郎,就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不算一回事吗?”克罗旭眨巴着眼睛问,“你还不够运气?…… 树木砍下的时候,正碰上南特城里白木奇缺,卖到三十法郎 一株。” 欧也妮听着,可不知她已经临到一生最重大的关头,至 高至上的父母之命,马上要由公证人从老人嘴里逼出来了。 葛朗台到了卢瓦尔河畔美丽的草原上,三十名工人正在 收拾从前种白杨的地方,把它填土,铲平。 “克罗旭先生,你来看一株白杨要占多少地;”他提高嗓 子唤一个工人:“冉,拿尺来把四……四……四边量……量 ……一下!” 工人量完了说:“每边八尺。” “那就是糟蹋了三十二尺地,”葛朗台对克罗旭说,“这一 排上从前我有三百株白杨,是不是?对了,……三百……乘 三……三十二……尺……就……就……就是五……五……五 百棵干草;加上两旁的,一千五;中间的几排又是一千五。就 ……就算一千堆干草吧。” “象这类干草,”克罗旭帮着计算道,“一千堆值到六百法 郎。” “算……算……算它一千两百法郎,因为割过以后再长出 来的,还好卖到三四百法郎。那么,你算算一年一千……千 ……两百法郎,四十年……下……下……下来该有多多多多 少,加上你……你知道的利……利……利上滚利。” “一起总该有六万法郎吧,”公证人说。 “得啦!只……只有六万法郎是不是?”老头儿往下说,这 一回可不再结结巴巴了。“不过,两千株四十年的白杨还卖不 人间喜剧第六卷 到五万法郎,这不就是损失?给我算出来喽,”葛朗台说到这 里,大有自命不凡之概。“冉,你把窟窿都填平,只留下河边 的那一排,把我买来的白杨种下去。种在河边,它们就靠公 家…长大了。”他对克罗旭补上这句,鼻子上的肉瘤微微扯动 一下,仿佛是挖苦得最凶的冷笑。 “自然喽,白杨只该种在荒地上。”克罗旭这么说,心里 给葛朗台的算盘吓住了。 “可不是,先生!”老箍桶匠带着讥讽的口吻。 欧也妮只顾望着卢瓦尔河这奇妙的风景,没有留神父亲 的计算,可是不久克罗旭对她父亲说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哎,你从巴黎招了一个女婿来啦,全索漠都在谈论你的 侄儿。快要叫我立婚书了吧,葛朗台老爹?” “你……你……你清……清……清早出来,就……就…… 就是要告诉我这个吗?”葛朗台说这句话的时候,扯动着肉瘤, “那么,老……老兄,我不瞒你,你……你要知……知道的, 我可以告诉你。我宁可把……把……女……女……女儿丢在 卢瓦尔河里,也……也不愿把……把她给……给她的堂…… 堂……堂兄弟;你不……不……不妨说给人人……人……人 家听。啊,不必;让他……他们去胡……胡……胡扯吧。” 这段话使欧也妮一阵眼花。遥远的希望刚刚在她心里萌 芽,就开花,长成,结成一个花球,现在她眼看剪成一片片 的,扔在地下。从隔夜起,促成两心相契的一切幸福的联系, 已经使她舍不得夏尔;从今以后,却要由苦难来加强他们的 ①河边的地属公家所有。 人间喜剧第六卷 结合了。苦难的崇高与伟大,要由她来担受,幸运的光华却 与她无缘,这不就是女子的庄严的命运吗?父爱怎么会在她 父亲心中熄灭的呢?夏尔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呢?不可思议的 问题!她初生的爱情已经够神秘了,如今又包上了一团神秘。 她两腿哆嗦着回家,走到那条黝黑的老街,刚才是那么喜气 洋洋的,此刻却一片荒凉,她感到了时光流转与人事劳劳留 在那里的凄凉情调。爱情的教训,她一桩都逃不了。 到了离家只有几步路的地方,她抢着上前敲门,在门口 等父亲。葛朗台瞥见公证人拿着原封未动的报纸,便问: “公债行情怎么样?” “你不肯听我的话,葛朗台,”克罗旭回答说,“赶紧买吧, 两年之内还有二成可赚,并且利率很高,八万法郎有五千息 金。行市是八十法郎五十生丁。” “慢慢再说吧,”葛朗台摸着下巴。 公证人展开报纸,忽然叫道:“我的天!” “什么事?”葛朗台这么问的时候,克罗旭已经把报纸送 在他面前,说:“你念吧。” 巴黎商界巨子葛朗台氏,昨日照例前往交易所,不料返寓后 突以手枪击中脑部,自杀殒命。死前曾致书众议院议长及商务裁 判所所长,辞去本兼各职。闻葛氏破产,系受经纪人苏舍及公证 人罗甘之累。以葛氏地位及平素信用而论,原不难于巴黎商界中 获得支援,徐图挽救;讵一时情急,遽尔出此下策,殊堪惋惜…… “我早知道了,”老头儿对公证人说。 克罗旭听见这话抽了一口冷气。虽然当公证人的都有镇 人间喜剧第六卷 静的功夫,但想到巴黎的葛朗台也许央求过索漠的葛朗台而 被拒绝的时候,他不由得背脊发冷。 “那么他的儿子呢?昨天晚上还多么高兴……” “他还不知道,”葛朗台依旧很镇定。 “再见,葛朗台先生。”克罗旭全明白了,立刻去告诉德 ·篷风所长叫他放心。 回到家里,葛朗台看到早饭预备好了。葛朗台太太已经 坐在那张有木座的椅子上,编织冬天用的毛线套袖。欧也妮 跑过去拥抱母亲,热烈的情绪,正如我们憋着一肚子说不出 的苦恼的时候一样。 “你们先吃吧,”拿依从楼梯上连奔带爬的下来说,“他睡 得象个小娃娃。闭着眼睛,真好看!我进去叫他,嗨,他一 声也不回。” “让他睡吧,”葛朗台说,“他今天起得再晚,也赶得上听 他的坏消息。” “什么事呀?”欧也妮问,一边把两小块不知有几公分重 的糖放入咖啡。那是老头儿闲着没事的时候切好在那里的。葛 朗台太太不敢动问,只望着丈夫。 “他父亲一枪把自己打死了。” “叔叔吗?……”欧也妮问。 “可怜这孩子哪,”葛朗台太太嚷道。 “对啦,可怜,”葛朗台接着说,“他一个钱都没有了。” “可是他睡的模样,好象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呢,”拿侬声 调很温柔的说。 欧也妮吃不下东西。她的心给揪紧了,就象初次对爱人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苦难表示同情,而全身都为之波动的那种揪心。她哭了。 “你又不认识叔叔,哭什么?”她父亲一边说,一边饿虎 般的瞪了她一眼,他瞪着成堆的金子时想必也是这种眼睛。 “可是,先生,”拿侬插嘴道,“这可怜的小伙子,谁见了 不替他难受呢?他睡得象木头一样,还不知道飞来横祸呢。” “拿侬,我不跟你说话,别多嘴。” 欧也妮这时才懂得一个动了爱情的女子永远得隐瞒自己 的感情。她不做声了。 “希望你,太太,”老头儿又说,“我出去的时候对他一字 都不用提。我要去把草原上靠大路一边的土沟安排一下。我 中饭时候回来跟侄儿谈。至于你,小姐,要是你为了这个花 花公子而哭,这样也够了。他马上要到大印度…去,休想再 看见他。” 父亲从帽子边上拿起手套,象平时一样不动声色的戴上, 交叉着手指把手套扣紧,出门了。 欧也妮等到屋子里只剩她和母亲两个的时候,嚷道: “啊!妈妈,我要死了。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葛朗台太太看见女儿睑色发白,便打开窗子教她深呼吸。 “好一点了,”欧也妮过了一会说。 葛朗台太太看到素来很冷静很安定的欧也妮,一下子居 然神经刺激到这个田地,她凭着一般母亲对孩子的直觉,马 上猜透了女儿的心。事实上,欧也妮母女俩的生命,比两个 ①大印度,当时指印度半岛(即今印度支那半岛),包括泰国、缅甸和印度 支那,以区别于东印度和西印度群岛。 人间喜剧第六卷 69 连体的匈牙利孪生姊妹…还要密切,她们永远一块儿坐在这 个窗洞底下,一块儿上教堂,睡在二座屋子里,呼吸着同样 的空气。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把女儿的头搂在怀里。 欧也妮听了这话,仰起头来望了望母亲,揣摩她心里是 什么意思,末了她说: “干吗要送他上印度去?他遭了难,不是正应该留在这儿 吗?他不是我们的骨肉吗?” “是的,孩子,应该这样。可是父亲有父亲的理由,应当 尊重。” 母女俩一声不响的坐着,重新拿起活计,一个坐在有木 座子的椅上,一个坐在小靠椅里。欧也妮为了感激母亲深切 的谅解,吻着她的手说: “你多好,亲爱的妈妈!” 这两句话使母亲那张因终身苦恼而格外憔悴的老睑,有 了一点儿光彩。 “你觉得他好吗?”欧也妮问。 葛朗台太太只微微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她轻轻的说: “你已经爱上他了是不是?那可不好。” “不好?为什么不好?”欧也妮说,“你喜欢他,拿侬喜欢 他,干吗我不能喜欢他?喂,妈妈,咱们摆起桌子来预备他 吃早饭吧。” ①匈牙利连体姊妹生于一七0一年,在欧洲各地展览后,送入修道院 七二三年去世。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她丢下活计,母亲也跟着丢下,嘴里却说: “你疯了!” 但她自己也跟着发疯,仿佛证明女儿并没有错。 欧也妮叫唤拿侬。 “又是什么事呀,小姐?” “拿侬,乳酪到中午可以弄好了吧?” “啊!中午吗?行,行,”老妈子回答。 “还有,他的咖啡要特别浓,我听见德·格拉桑说,巴黎 人都喝挺浓的咖啡。你得多放一些。” “哪儿来这么些咖啡?” “去买呀。” “给先生碰到了怎么办?” “不会,他在草原上呢。” “那么让我快点儿去吧。不过费萨尔老板给我白烛的时 候,已经问咱们家里是不是三王来朝了。这样花钱,满城都 要知道喽。” “你父亲知道了,”葛朗台太太说,“说不定要打我们呢。” “打就打吧,咱们跪在地下挨打就是。” 葛朗台太太一言不答,只抬起眼睛望了望天。拿侬戴上 头巾,出去了。欧也妮铺上白桌布,又到顶楼上把她好玩地 吊在绳上的葡萄摘下几串。她在走廊里蹑手蹑脚的,惟恐惊 醒了堂兄弟,又禁不住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一听他均匀的 呼吸,心里想: “真叫做无事家中卧,祸从天上来。” 她从葡萄藤上摘下几张最绿的叶子,象侍候筵席的老手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一般,把葡萄装得那么惹看,然后得意扬扬的端到饭桌上。在 厨房里,她把父亲数好的梨全部掳掠了来,在绿叶上堆成一 座金字塔。她走来走去,蹦蹦跳跳,恨不得把父亲的家倾箱 倒箧的搜括干净;可是所有的钥匙都在他身上。拿侬揣着两 个鲜蛋回来了。欧也妮一看见蛋,简直想跳上拿侬的脖子。 “我看见朗德的佃户篮里有鸡子,就问他要,这好小于, 为了讨好我就给我了。” 欧也妮把活计放下了一二十次,去看煮咖啡,听堂兄弟 的起床和响动;这样花了两小时的心血,她居然端整好一顿 午餐,很简单,也不多花钱,可是家里的老规矩已经破坏完 了。照例午餐是站着吃的,各人不过吃一些面包,一个果子, 或是一些牛油,外加一杯酒。现在壁炉旁边摆着桌子,堂兄 弟的刀叉前面放了一张靠椅,桌上摆了两盆水果,一个蛋盅, 一瓶白酒,面包,衬碟内高高的堆满了糖:欧也妮望着这些, 想到万一父亲这时候回家瞪着她的那副眼光,不由得四肢哆 嗦。因此她一刻不停的望着钟,计算堂兄弟是否能够在父亲 回来之前用完早餐。 “放心,欧也妮,要是你爸爸回来,一切归我担当,”葛 朗台太太说。 欧也妮忍不住掉下一滴眼泪,叫道: “哦!好妈妈,怎么报答你呢?” 夏尔哼呀唱呀,在房内不知绕了多少转,终于下楼了。还 好,时间不过十一点。这巴黎人!他穿扮的花哨,仿佛在苏 格兰的那位贵妇人爵府上作客。他进门时那副笑盈盈的怪和 气的神情,配上青春年少多么合式,叫欧也妮看了又快活又 人间喜剧第六卷 难受。意想中伯父的行宫别墅,早已成为空中楼阁,他却嘻 嘻哈哈的满不在乎,很高兴的招呼他伯母: “伯母,你昨夜睡得好吗?还有你呢,大姊?” “很好,侄!』>爷,你自己呢?”葛朗台太太回答。 “我么?睡得好极了。” “你一定饿了,弟弟,”欧也妮说,“来用早点吧。” “中午以前我从来不吃东西,那时我才起身呢。不过路上 的饭食太坏了,不妨随便来一点,而且……” 说着他掏出勃雷盖…造的一只最细巧的扁平的表。 “咦,只有十一点,我起早了。” “早了?……”葛朗台太太问。 “是呀,可是我要整东西。也罢,有东西吃也不坏,随便 什么都行,家禽罗,鸱鸪罗。” “啊,圣母马利亚!”拿侬听了不禁叫起来。 “鸱鸪,”欧也妮心里想,她恨不得把全部私蓄去买一只 鸱鸪。 “这儿坐吧,”伯母招呼他。 花花公子懒洋洋的倒在靠椅中,好似一个漂亮女子摆着 姿势坐在一张半榻上。欧也妮和母亲端了两张椅子在壁炉前 面,坐在他旁边。 “你们终年住在这儿吗?”夏尔问。他发觉堂屋在白天比 在烛光底下更丑了。 “是的,”欧也妮望着他回答,“除非收割葡萄的时候,我 ①勃雷盖(1747 1823),著名钟表匠。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们去帮一下拿侬,住在诺阿伊哀修道院里。” “你们从来不出去逛逛吗?” “有时候,星期日做完了晚祷,天晴的话,”葛朗台太太 回答,“我们到桥边去,或者在割草的季节去看割草。” “这儿有戏院没有?” “看戏!”葛朗台太太嚷道,“看戏子!哎哟,侄少爷,难 道你不知道这是该死的罪孽吗?” “喂,好少爷,”拿侬捧着鸡子进来说,“请你尝尝带壳子 鸡。” “哦!新鲜的鸡子?”夏尔叫道,他正象那些惯于奢华的 人一样,已经把他的鸱鸪忘掉了,“好极了!可有些牛油吗, 好嫂子?” “啊!牛油!那么你们不想吃千层饼了?”老妈子说。 “把牛油拿来,拿侬!”欧也妮叫道。 少女留神瞧着堂兄弟把面包切成小块,觉得津津有味,正 如巴黎最多情的女工,看一出好人得胜的戏一样。夏尔受过 极有风度的母亲教养,又给一个时髦女子琢磨过了,的确有 些爱娇而文雅的小动作,颇象一个风骚的情妇。少女的同情 与温柔,真有磁石般的力量。夏尔一看见堂姊与伯母对他的 体贴,觉得那股潮水般向他冲来的感情,简直没法抗拒。他 对欧也妮又和善又怜爱的瞧了一眼,充满了笑意。把欧也妮 端详之下,他觉得纯洁的睑上线条和谐到极点,态度天真,清 朗有神的眼睛闪出年轻的爱情,只有愿望而没有肉欲的成分。 “老实说,亲爱的大姊,要是你盛装坐在巴黎歌剧院的包 厢里,我敢保证伯母的话没有错,你要叫男人动心,叫女人 人间喜剧第六卷 妒忌,他们全得犯罪呢。” 这番恭维虽然使欧也妮莫名其妙,却把她的心抓住了,快 乐得直跳。 “噢!弟弟,你取笑我这个可怜的乡下姑娘。” “要是你识得我的脾气,大姊,你就知道我是最恨取笑的 人:取笑会使一个人的心干枯,伤害所有的情感。” 说罢他有模有样的吞下一小块涂着牛油的面包。 “对了,大概我没有取笑人的聪明,所以吃亏不少。在巴 黎,‘他心地好呀’这样的话,可以把一个人羞得无地自容。 因为这句话的意思是‘其蠢似牛’。但是我,因为有钱,谁都 知道我拿起随便什么手枪,三十步外第一下就能打中靶子,而 且还是在野地里,所以没有人敢开我的玩笑。” “侄儿,这些话证明你的心地好。” “你的戒指漂亮极了,”欧也妮说,“给我瞧瞧不妨事吗?” 夏尔伸手脱下戒指,欧也妮的指尖,和堂兄弟粉红的指 甲轻轻碰了一下,马上睑红了。 “妈妈,你看,多好的手工。” “噢!多少金子啊,”拿侬端了咖啡进来,说。 “这是什么?”夏尔笑着问。他指着一个又高又瘦的土黄 色的陶壶,上过釉彩,里边搪瓷的,四周堆着一圈灰土;里 面的咖啡冲到面上又望底下翻滚。 “煮滚的咖啡呀,”拿侬回答。 “啊!亲爱的伯母,既然我在这儿住,至少得留下些好事 做纪念。你们太落伍了!我来教你们怎样用夏普塔咖啡壶来 煮成好咖啡。” 人间喜剧第六卷 接着他解释用夏普塔咖啡壶的一套方法。 “哎唷,这样麻烦,”拿侬说,“要花上一辈子的功夫。我 才不高兴这样煮咖啡呢。不是吗,我煮了咖啡,谁给咱们的 母牛割草呢?” “我来割,”欧也妮接口。 “孩子!”葛朗台太太望着女儿。 这句话,把马上要临到这可怜的青年头上的祸事,提醒 了大家,三个妇女一齐闭口,不胜怜悯的望着他,使他大吃 一惊。 “什么事,大姊?” 欧也妮正要回答,被母亲喝住了:“嘘!孩子,你知道父 亲会对先生说的……” “叫我夏尔罢,”年轻的葛朗台说。 “啊!你名叫夏尔?多美丽的名字!”欧也妮叫道。 凡是预感到的祸事,差不多全会来的。拿侬,葛朗台太 太和欧也妮,想到老箍桶匠回家就会发抖的,偏偏听到那么 熟悉的门锤声响了一下。 “爸爸来了!”欧也妮叫道。 她在桌布上留下了几块糖,把糖碟子收了。拿侬把盛鸡 蛋的盘子端走。葛朗台太太笔直的站着,象一头受惊的小鹿。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惊慌,弄得夏尔莫名其妙。他问: “嗨,嗨,你们怎么啦?” “爸爸来了呀,”欧也妮回答。 “那又怎么样?……” 葛朗台进来,尖利的眼睛望了望桌子,望了望夏尔,什 人间喜剧第六卷 么都明白了。 “啊!啊!你们替侄儿摆酒,好吧,很好,好极了!”他 一点都不口吃的说。“猫儿上了屋,耗子就在地板上跳舞啦。” “摆酒?……”夏尔暗中奇怪。他想象不到这份人家的伙 食和生活习惯。 “把我的酒拿来,拿侬,”老头儿吩咐。 欧也妮端了一杯给他。他从荷包里掏出一把面子很阔的 牛角刀,割了一块面包,拿了一些牛油,很仔细的涂上了,就 地站着吃起来。这时夏尔正把糖放人咖啡。葛朗台一眼瞥见 那么些糖,便打量着他的女人,她睑色发白的走了过来。他 附在可怜的老婆耳边问:“哪儿来的这么些糖?” “拿侬上费萨尔铺子买的,家里没有了。” 这默默无声的一幕使三位女人怎样的紧张,简直难以想 象。拿依从厨房里跑出来,向堂屋床张望,看看事情怎么样。 夏尔尝了尝咖啡,觉得太苦,想再加些糖,已经给葛朗台收 起了。 “侄儿,你找什么?”老头儿问。 “找糖。” “冲些牛奶,咖啡就不苦了。”葛朗台回答。 欧也妮把父亲藏起的糖碟子重新拿来放上桌子,声色不 动的打量着父亲。真的,一个巴黎女子帮助情人逃走,用娇 弱的胳膊拉住从窗口挂到地下的丝绳那种勇气,也不见得胜 过把糖重新放上桌子时欧也妮的勇气。可是巴黎女子是有酬 报的,美丽的手臂上每根受伤的血管,都会由情人用眼泪与 亲吻来滋润,用快乐来治疗;欧也妮被父亲霹雳般的目光瞪 人间喜剧第六卷 着,惊慌到心都碎了,而这种秘密的痛苦,夏尔是永远不会 得知的。 “你不吃东西吗,太太?”葛朗台问他的女人。 可怜的奴隶走过来恭恭敬敬切了块面包,捡了一只梨。欧 也妮大着胆子请父亲吃葡萄: “爸爸,尝尝我的干葡萄 吧!——弟弟,也吃一点好不好?这些美丽的葡萄,我特地 为你摘来的。” “哦!再不阻止的话,她们为了你要把索漠城抢光呢,侄 儿。你吃完了,咱们到花园里去;我有事跟你谈,那可是不 甜的喽。” 欧也妮和母亲对夏尔瞅了一眼,那种表情,夏尔马上懂 得了。 “你是什么意思呢,伯父?自从我可怜的母亲去世以后 ……●说到母亲二字他的声者软了下来),不会再有什么祸事 的了……” “侄儿,谁知道上帝想用什么灾难来磨炼我们呢?”他的 伯母说。 “咄,咄,咄,咄!”葛朗台叫道,“又来胡说八道了。—— 侄儿,我看到你这双漂亮雪白的手真难受。” 他指着手臂尽处那双羊肩般的手。 “明明是生来捞钱的手!你的教养,却把我们做公事包放 票据用的皮,穿在你脚上。不行哪!不行哪!” “伯父,你究竞什么意思?我可以赌咒,简直一个字都不 懂。” “来吧,”葛朗台回答。 人间喜剧第六卷 吝啬电把刀子折起,喝干了杯中剩下的白葡萄酒,开门 出去。 “弟弟,拿出勇气来呀!” 少女的声调教夏尔浑身冰凉,他跟着好厉害的伯父出去, 焦急得要命。拿侬和欧也妮母女,按捺不住好奇心,一齐跑 到厨房,偷偷瞧着两位演员,那幕戏就要在潮湿的小花园中 演出了。伯父跟侄儿先是不声不响的走着。 说出夏尔父亲的死讯,葛朗台并没觉得为难,但知道夏 尔一个钱都没有了,倒有些同情,私下想怎样措辞才能把悲 惨的事实弄得和缓一些。“你父亲死了”这样的话,没有什么 大不了,为父的总死在孩子前面。可是“你一点家产都没有 了”这句话,却包括了世界上所有的苦难。老头儿在园子中 间格格作响的砂径上已经走到了第三转。在一生的重要关头, 凡是悲欢离合之事发生的场所,总跟我们的心牢牢粘在一块。 所以夏尔特别注意到小园中的黄杨,枯萎的落叶,剥落的围 墙,奇形怪状的果树,以及一切别有风光的细节;这些都将 成为他不可磨灭的回忆,和这个重大的时间永久分不开。因 为激烈的情绪有一种特别的记忆力。 葛朗台深深吸了一口气: “天气真热,真好。” “是的,伯父,可是为什么?……” “是这样的,孩子,”伯父接着说,“我有坏消息告诉你。 你父亲危险得很……” “那么我还在这儿干吗?”夏尔叫道,“拿侬,上驿站去要 马!我总该在这里弄到一辆车吧,”他转身向伯父补上一句。 人间喜剧第六卷 可是伯父站着不动。 “车呀马呀都不中用了,”葛朗台瞅着夏尔回答,夏尔一 声不出,眼睛发呆了。——“是的,可怜的孩子,你猜着了。 他已经死了。这还不算,还有更严重的事呢,他是用手枪自 杀的……” “我的父亲?……” “是的。可是这还不算。报纸上还有名有分的批评他呢。 哦,你念吧。” 葛朗台拿出向克罗旭借来的报纸,把那段骇人的新闻送 在夏尔眼前。可怜的青年这时还是一个孩子,还在极容易流 露感情的年纪,他眼泪涌了出来。 “啊,好啦,”葛朗台私下想,“他的眼睛吓了我一跳。现 在他哭了,不要紧了。” “这还不算一回事呢,可怜的侄儿,”葛朗台高声往下说, 也不知道夏尔有没有在听他,“这还不算一回事呢,你慢慢会 忘掉的,可是……” “不会!永远不会!爸爸呀!爸爸呀!” “他把你的家败光了,你一个钱也没有了。” “那有什么相干?我的爸爸呢?……爸爸!” 围墙中间只听见嚎哭与抽噎的声音凄凄惨惨响成一片, 而且还有回声。三个女人都感动得哭了:眼泪跟笑声一样会 传染的。夏尔不再听他的伯父说话了,他冲进院子,摸到楼 梯,跑到房内横倒在床上,把被窝蒙着睑,预备躲开亲人痛 哭一场。 “让第一阵暴雨过了再说,”葛朗台走进堂屋道。这时欧 人间喜剧第六卷 也妮和母亲急匆匆的回到原位,抹了抹眼泪,颤危危的手指 重新做起活计来。“可是这孩子没有出息,把死人看得比钱还 重。” 欧也妮听见父亲对最圣洁的感情说出这种话,不禁打了 个寒噤。从此她就开始批判父亲了。夏尔的抽噎虽然沉了下 去,在这所到处有回声的屋子里仍旧听得清清楚楚;仿佛来 自地下的沉痛的呼号,慢慢的微弱,到傍晚才完全止住。 “可怜的孩子!”葛朗台太太说。 这句慨叹可出了事。葛朗台老头瞅着他的女人,瞅着欧 也妮和糖碟子,记起了请倒霉侄儿吃的那顿丰盛的早餐,便 站在堂屋中央,照例很镇静的说: “啊!葛朗台太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乱花钱。我的钱不 是给你买糖喂那个小混蛋的。” “不关母亲的事,”欧也妮说,“是我……” “你成年了就想跟我闹别扭是不是?”葛朗台截住了女儿 的话,“欧也妮,你该想一想……” “父亲,你弟弟的儿子在你家里总不成连……” “咄,咄,咄,咄!”老箍桶匠这四个字全是用的半音阶, “又是我弟弟的儿子呀,又是我的侄儿呀。哼,夏尔跟咱们什 么相干?他连一个子儿,半个子儿都没有;他父亲破产了。等 这花花公子称心如意的哭够了,就叫他滚蛋;我才不让他把 我的家搅得天翻地覆呢。” “父亲,什么叫做破产?” “破产,”父亲回答说,“是最丢人的事,比所有丢人的事 还要丢人。”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那一定是罪孽深重哕,”葛朗台太太说,“我们的弟弟要 入地狱了吧。” “得了吧,你又来婆婆妈妈的,”他耸耸肩膀。“欧也妮, 破产就是窃盗,可是有法律保护的窃盗。人家凭了纪尧姆· 葛朗台的信用跟清白的名声,把口粮交给他,他却统统吞没 了,只给人家留下一双眼睛落眼泪。破产的人比路劫的强盗 还要不得:强盗攻击你,你可以防卫,他也拚着脑袋;至于 破产的人……总而言之,夏尔是丢尽了睑。” 这些话一直响到可怜的姑娘心里,全部说话的分量压在 她心头。她天真老实的程度,不下于森林中的鲜花娇嫩的程 度,既不知道社会上的教条,也不懂似是而非的论调,更不 知道那些骗人的推理;所以她完全相信父亲的解释,不知他 是有心把破产说得那么卑鄙,不告诉她有计划的破产跟迫不 得已的破产是不同的。 “那么父亲,那桩倒霉事儿你没有法子阻拦吗?” “兄弟并没有跟我商量;而且他亏空四百万呢。” “什么叫做一百万,父亲?”她那种天真,好象一个要什 么就有什么的孩子。 “一百万吗?”葛朗台说,“那就是一百万个二十铜子的钱, 五个二十铜子的钱才能凑成五法郎。” “天哪!天哪!叔叔怎么能有四百万呢?法国可有人有这 么几百万几百万的吗?” 葛朗台老头摸摸下巴,微微笑着,肉瘤似乎胀大了些。 “那么堂兄弟怎么办呢?” “到印度去,照他父亲的意思,他应该想法在那儿发财。”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有没有钱上那儿去呢?” “我给他路费……送他到……是的,送他到南特。” 欧也妮跳上去勾住了父亲的脖子。 “啊!父亲,你真好,你!” 她拥抱他的那股劲儿,差一点叫葛朗台惭愧,他的良心 有些不好过了。 “赚到一百万要很多时候吧?”她问。 “呕,”箍桶匠说,“你知道什么叫做一块拿破仑吧;…一 百万就得五万拿破仑。” “妈妈,咱们得替他念‘九天经’吧?” “我已经想到了,”母亲回答。 “又来了!老是花钱,”父亲嚷道,“啊!你们以为家里几 千几百的花不完吗?” 这时顶楼上传来一声格外凄惨的悲啼,把欧也妮和她的 母亲吓呆了。 “拿侬,上去瞧瞧:别让他自杀了,”葛朗台这句话把母 女俩听得睑色发白,他却转身吩咐她们:“啊!你们,别胡闹。 我要走了,跟咱们的荷兰客人打交道去,他们今天动身。过 后我得去看克罗旭,谈谈这些事。” 他走了。葛朗台带上大门,欧也妮和母亲呼吸都自由了。 那天以前,女儿在父亲前面从来不觉得拘束;但几小时以来, 她的感情跟思想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妈妈,一桶酒能卖多少法郎?” ①指有拿破仑头像的金洋,每块值二十法郎。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你父亲的价钱是一百到一百五十,听说有时卖到两百。” “那么他有一千四百桶…收成的时候……” “老实说,孩子,我不知道那可以卖到多少;你父亲从来 不跟我谈他的生意。” “这么说来,爸爸应该有钱哪。” “也许是吧。不过克罗旭先生跟我说,他两年以前买了弗 鲁瓦丰。大概他现在手头不宽。” 欧也妮对父亲的财产再也弄不清了,她的计算便到此为 止。 “他连看也没看我,那小少爷!”拿侬下楼说,“他躺在床 上象条小牛,哭得象玛德莱娜…,真想不到!这可怜的好少爷 干吗这样伤心呀?” “我们赶快去安慰安慰他吧,妈妈;等敲门,我们就下楼。” 葛朗台太太抵抗不了女儿那么悦耳的声音。欧也妮变得 伟大了,已经是成熟的女人了。 两个人心里忐忑的上楼,走向夏尔的卧房。房门打开着。 夏尔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他浸在泪水中间,不 成音节的在那里哼哼唧唧。 “他对他父亲多好!”欧也妮轻轻的说。 这句话的音调,明明显出她不知不觉已经动了情,存着 希望。葛朗台太太慈祥的望了女儿一眼,附在她耳边悄悄的 ①这个数字与上文不符,是作者的疏忽。 ②即《新约》中抹大拉的马利亚,原系一妓女,后诚心悔过,痛哭流涕,耶 稣赦其罪,成为圣徒,此处喻其哭得如泪人儿一般。 人间喜剧第六卷 说: “小心,你要爱上他了。” “爱他!”欧也妮答道,“你没有听见父亲说的话呢!” 夏尔翻了一个身,看见了伯母跟堂姊。 “父亲死了,我可怜的父亲!要是他把心中的苦难告诉我, 我跟他两个可以想法子挽回啊。我的上帝!我的好爸爸!我 以为不久就会看到他的,临走对他就没有什么亲热的表示 ......,, 他一阵呜咽,说不下去了。 “我们为他祷告就是了,”葛朗台太太说,“你得听从主的 意思。” “弟弟,勇敢些!父亲死了是挽回不来的;现在应该挽回 你的名誉……” 女人的本能和乖巧,对什么事都很机灵,在安慰人家的 时候也是如此;欧也妮想教堂兄弟关切他自己,好减轻一些 痛苦。 “我的名誉?”他猛的把头发一甩,抱着胳膊在床上坐起。 “啊!不错。伯父说我父亲是破产了。” 他凄厉的叫了一声,把手蒙住了睑。 “你走开,大姊,你走开!我的上帝,我的上帝!饶恕我 的父亲吧;他已经太痛苦了。” 年轻人的真实的、没有计算、没有做作的痛苦的表现,真 是又惨又动人。夏尔挥手叫她们走开的时候,欧也妮和母亲 两颗单纯的心,都懂得这是一种不能让旁人参与的痛苦。她 们下楼,默默的回到窗下的坐位上,不声不响的工作了约一 人间喜剧第六卷 小时。凭着少女们一眼之间什么都看清了的眼睛,欧也妮早 已瞥见堂兄弟美丽的梳妆用具,金镶的剪刀和剃刀之类。在 痛苦的气氛中看到这种奢华气派,使她对比之下更关切夏尔。 母女俩一向过的平静与孤独的生活,从来没有一桩这样严重 的事,一个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刺激过她们的幻想。 “妈妈,”欧也妮说,“咱们应该替叔叔戴孝吧。” “你父亲会决定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她们又不做声了。欧也妮一针一针缝着,有规律的动作 很可使一个旁观的人觉察她内容丰富的冥想。这可爱的姑娘 第一个愿望,是想跟堂兄弟一起守丧。 四点光景,门上来势汹汹的敲了一声,把葛朗台太太骇 得心儿直跳,对女儿说: “你父亲什么事呀?” 葛朗台在高兴兴的进来,脱下手套,两手拚命的搓,几 乎把皮肤都擦破,幸而他的表皮象俄国皮件那样上过硝似的, 只差没有加过香料。——他踱来踱去,一刻不停的看钟。临 了他心头的秘密泄漏了,一点也不口吃的说: “告诉你,太太,他们都中了我的计。咱们的酒卖掉了! 荷兰人跟比国人今儿动身,我在广场上闲荡,在他们的旅馆 前面,装做无聊的神气。你认识的那家伙就来找我。所有出 产好葡萄的人都压着货不肯卖,我自然不去阻拦他们。咱们 的比国人可是慌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结果是两百法郎一桶 成交,一半付现。收到的货款全是金币。合同已经签下,这 86 人间喜剧第六卷 六个路易…是给你的中金。再过三个月,酒价一定要跌。”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语气很镇静,可是话中带刺。索漠 人这时挤在广场上,葛朗台的酒脱手的消息已经把他们吓坏 了,要是再听到上面的话,他们一定会气的发抖。人心的慌 乱可能使酒价跌去一半。 “今年你不是有一千桶酒吗,父亲?”欧也妮问。 “是啊,小乖乖。” 这个称呼是老箍桶匠快乐到了极点的表示。 “可以卖到二十万法郎喽?” “是的,葛朗台小姐。” “这样,父亲,你很容易帮夏尔的忙了。” 当初巴比伦王伯沙撒…,看到神秘的手在墙上预告他的 死亡时,他的愤怒与惊愕也不能跟这时葛朗台的怒火相比。他 早已把侄儿忘得一干二净,却发觉侄儿始终盘踞在女儿心里, 在女儿的计算之中。 “啊,好!这个花花公子一进了我的家,什么都颠倒了。 你们摆阔,买糖果,花天酒地的请客。我可不答应。到了这 个年纪,我总该知道怎么做人了吧!并且也轮不到女儿,轮 不到谁来教训我。应该怎样对付我的侄儿,我就怎样对付。不 ①一路易是约值二十法郎的金币。 ②巴比伦摄政王伯沙撒骄奢淫逸,用从耶路撤冷掠夺来的圣器饮宴,这时 他看见一只神秘的手在墙上写了三个字:M anr M ekeH)hare s(算,量, 分)。先知解释,这意味着“你的来日不多,你罪孽深重,你的王国将被 瓜分。”当夜,巴比伦被攻占,国王被处死,王国被波斯人和米堤亚人瓜 分。 人间喜剧第六卷 用你们管。——至于你,欧也妮,”他转过身子对她说,“再 不许提到他,要不,我把你跟拿侬一起送到诺阿伊哀修道院 去,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再哼一声,明天就打发你走。—— 他在哪儿,这孩子?下过楼没有?” “没有,朋友,”葛朗台太太回答。 “他在干什么?” “哭他的父亲哪,”欧也妮回答。 葛朗台瞪着女儿,想不出话来。他好歹也是父亲哪。在 堂屋里转了两下,他急急忙忙上楼,躲进密室去考虑买公债 的计划。连根砍掉的两千阿尔邦的林木,卖到六十万法郎;加 上白杨,上年和当年的收入,以及最近成交的二十万法郎买 卖,总数大概有九十万。公债行情是七十法郎,短时期内好 赚二分利,他很想试一试。他拿起记载兄弟死讯的那张报纸, 写下数目计算起来,虽然听到侄儿的呻吟,也没有听进耳朵。 拿侬跑来敲敲墙壁请主人下楼,晚饭已经预备好了。走 到穹窿下面楼梯的最后一级,葛朗台心里想: “既然有八厘利,我一定做这笔生意。两年以后可以有一 百五十万金洋从巴黎提回来。——哎,侄儿在哪里?” “他说不要吃饭,”拿侬说,“真是不顾身体。” “酋酋我的粮食也好,”主人回答。 “是啵,”她说。 “嘿!他不会永远哭下去的。肚子饿了,树林里的狼也躲 不住呢。” 晚饭时候,大家好古怪的不出一声。等到桌布拿掉了,葛 朗台太太才说: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好朋友,咱们该替兄弟戴孝吧。” “真是,太太,你只晓得想出花钱的玩意儿。戴孝在乎心, 不在乎衣服。” “可是兄弟的孝不能不戴,教会吩咐我们……” “就在你六个路易里支出,买你们的孝服罢。我只要一块 黑纱就行。” 欧也妮抬起眼睛向上望了望,一言不发。她慷慨的天性 素来潜伏着,受着压制,第一遭觉醒了,又时时刻刻受到伤 害。 这一晚,表面上跟他们单调生活中无数的夜晚一样,但 确是最难受的一晚。欧也妮头也不抬的做她的活计,也不动 用隔夜给夏尔看得一文不值的针线匣。葛朗台太太编织她的 套袖。葛朗台坐在一边把大拇指绕动了四小时,想着明天会 教索漠全城吃惊的计算,出神了。 那晚谁也没有上门。满城都在谈论葛朗台的那一下辣手, 他兄弟的破产,和侄子的到来。为了需要对共同的利益唠叨 一番,索漠城内所有中上阶级的葡萄园主,都挤在德·格拉 桑府上,对前任市长破口大骂。 拿依照例绩麻,堂屋的灰色的楼板下面,除了纺车声,更 没有别的声响。 “嗳,嗳,咱们都爱惜舌头,舍不得用哪,”她说着,露 出一排又白又大的牙齿,象光杏『二。 “是呀,什么都得爱惜,”葛朗台如梦方醒似的回答。 他远远里看到三年以后的八百万家私,他在一片黄金的 海上载沉载浮。 人间喜剧第六卷 “咱们睡觉吧。我代表大家去向侄儿说一声晚安,顺便瞧 瞧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葛朗台太太站在二层楼的楼梯台上,想听听老头儿跟夏 尔说些什么。欧也妮比母亲大胆,更走上两级。 “喂,侄儿,你心里难受是不是?好吧,你哭吧,这是常 情。父亲总是父亲。可是我们遇到苦难就得耐心忍受。你在 这里哭,我却在替你打算。你瞧,做伯父的对你多好。来,拿 出勇气来。要不要喝一小杯酒呢?” 索漠的酒是不值钱的:请人喝酒就象印度人请喝茶。 “哎,”葛朗台接着说,“你没有点火。要不得,要不得! 做什么事都得看个清楚啊。” 说着他走到壁炉架前面。 “呦!这不是白烛么?哪儿来的白烛?娘儿们为了替这个 孩子煮鸡蛋,把我的楼板都会拆掉呢!” 一听到这几句,母女俩赶紧回房,钻在床上,象受惊的 耗子逃回老窠一样快。 “葛朗台太太,你有金山银山不是?”丈夫走进妻子的卧 房问。 “朋友,我在祷告,等一会好不好?”可怜的母亲声音异 样的回答。 “见他的电,你的好天爷!”葛朗台咕噜着说。 凡是守财奴都只知道眼前,不相信来世。葛朗台这句话, 把现在这个时代赤裸裸的暴露了出来。金钱控制法律,控制 政治,控制风俗,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学校,书籍,人物, 主义,一切都在破坏对来世的信仰,破坏这一千八百年以来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社会基础。如今坟墓只是一个无人惧怕的阶段。死后的未 来,给提到现在来了。不管什么义与不义,只要能够达到尘 世的天堂,享尽繁华之福,化心肝为铁石,胼手胝足的去争 取暂时的财富,象从前的殉道者为了未来的幸福而受尽苦难 一样。这是今日最普遍的,到处都揭橥着的思想,甚至法律 上也这样写着。法律不是问立法者“你想些什么?”而是问 “你出多少代价?”等到这种主义从布尔乔亚传布到平民大众 的时候,真不知我们的国家要变成什么模样。 “太太,你完了没有?”老箍桶匠问。 “朋友,我还在为你祈祷呢。” “好吧!再见。明儿早上再谈。” 可怜的女人睡下时,仿佛小学生没有念熟功课,深怕醒 来看到老师生气的面孔。正当她怀着电胎钻入被窝,蒙住耳 朵时,欧也妮穿着衬衣,光着脚,跑到床前,吻着她的前额 说: “噢!好妈妈,明天我跟他说,一切都是我做的。” “不行,他会送你到诺阿伊哀。还是让我来对付,他不会 把我吃掉的。” “你听见没有,妈妈?” “什么?” “他老是在哭哪。” “去睡觉吧,孩子。你光着脚要受凉了,地砖潮得很呢。” 这一天重大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有钱而可怜的独养女 儿,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日;从今以后,她的睡眠再没有从 前那么酣畅那么深沉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人生有些行为,虽然千真万确,但从事情本身看,往往 象是不可能的。大概我们对于一些自发的决心,从没加以心 理的剖析,对于促成那些行为的神秘的原因,没有加以说明。 欧也妮深刻的热情,也许要在她最微妙的机体中去分析;因 为她的热情,如一般爱挖苦的人所说的,变成了一种病态,使 她终身受到影响。许多人宁可否认事情的结局,不愿估计一 下把许多精神现象暗中联系起来的关系、枢纽、和连锁的力 量。在懂得观察人性的人,看了欧也妮的过去,就知道她会 天真到毫无顾忌,会突如其来的流露感情。她过去的生活越 平静,女子的怜悯,这最有机智的情感,在她心中发展得越 猛烈。所以被白天的事情扰乱之下,她夜里惊醒了好几次,聆 听堂兄弟的声息,以为又听到了从隔天起一直在她心中响着 的哀叹:忽而她看见他悲伤得闭住了气,忽而梦见他差不多 要饿死了。黎明时分,她确实听到一声可怕的呼喊,便立刻 穿衣,在晨光中蹑手蹑脚的赶到堂兄弟房里。房门打开着,白 烛一直烧到烛盘底上。夏尔疲倦之极,在靠椅中和衣睡着,脑 袋倒在床上。他象一般空肚子的人一样做着梦。欧也妮此时 尽可哭个痛快,尽可仔细鉴赏这张年轻秀美的睑,睑上刻划 着痛苦的痕迹,眼睛哭肿了,虽然睡着,似乎还在流泪。夏 尔睡梦中受到精神的感应,觉得欧也妮来了,便睁开眼睛,看 见她满睑同情的站在面前。 “噢,大姊,对不起,”他显然不知道什么时间,也不知 道身在何处。 “弟弟,这里还有几颗真诚的心听到你的声音,我们以为 你需要什么呢。你该好好的睡,这样坐着太累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是的。” “那么再见吧。” 她赶紧溜走,觉得跑到这儿来又高兴又害噪。只有天真 才会做出这种冒失的事。要是心里明白的话,连德性也会象 罪恶一般作种种计较的。欧也妮在堂兄弟面前并没发抖,一 回到自己屋里却两腿站不直了。浑浑噩噩的生活突然告终,她 左思右想的考虑起来,把自己大大的埋怨了一番。“他对我要 怎么想呢?以为我爱上了他吧。”其实这正是她最希望的。坦 白的爱情自有它的预感,知道爱能生爱。幽居独处的姑娘,居 然偷偷跑进一个青年的屋子,真是何等的大事!在爱情中间, 有些思想有些行为,对某些心灵不就等于神圣的婚约吗? 一小时以后,她走进母亲房内,象平时一样服侍她起床。 然后她们俩坐在窗下老位置上等候葛朗台,焦急的情绪正如 一个人害怕责骂与惩戒的时候,心发冷发热,或者揪紧或者 膨胀,看各人的气质而定。这种情绪也很自然,连家畜也感 觉到:它们自己不小心而受了伤可以不哼一声,犯了过失挨 了打,一点儿痛苦就会使它们号叫。老头儿下楼了,心不在 焉的跟太太说话,拥抱了一下欧也妮,坐上饭桌,仿佛已经 忘记了隔夜恐吓的话。 “侄儿怎么啦?这孩子倒不打搅人。” “先生,他睡着呢,”拿侬回答。 “再好没有,他用不到白烛了,”葛朗台用讥讽的口气说。 这种反常的宽大,带些讽刺的高兴,使葛朗台太太不胜 惊奇,留神瞧着她的丈夫。老头儿……(这儿似乎应当提醒 读者,在都兰、安茹、普瓦图、布列塔尼这些区域,老头儿 人间喜剧第六卷 这个名称,——我们已经好几次用来称呼葛朗台了,——用 于最淳厚的人,同时也用于最残忍的人,只要他们到了相当 的年龄。所以这个称呼对个人的慈悲『二厚毫无关系。)老头儿 拿起帽子,手套,说: “我要到广场上去溜达一下,好碰到咱们的几位克罗旭。” “欧也妮,你父亲心中一定有事。”母亲对女儿说。 的确,不大需要睡眠的葛朗台,夜里大半时间都在作种 种初步的盘算。这些盘算,使他的见解、观察、计划,特别 来得准确,而且百发百中,做一样成功一样,叫索漠人惊叹 不置。人类所有的力量,只是耐心加上时间的混合。所谓强 者是既有意志,又能等待时机。守财奴的生活,便是不断的 运用这种力量为自我效劳。他只依赖两种情感:自尊心与利 益。但利益既是自尊心的实际表现,并且是真正优越的凭据, 所以自尊心与利益是一物的两面,都从自私自利来的。因此, 凡是守财奴都特别耐人寻味,只要有高明的手段把他烘托出 来。这种人物涉及所有的情感,可以说集情感之大成,而我 们个个人都跟他们一脉相通。哪里有什么全无欲望的人?而 没有金钱,哪个欲望能够满足? 葛朗台的确心中有事,照他妻子的说法。象所有的守财 奴一样,他非跟人家钩心斗角,把他们的钱合法的赚过来不 可,这在他是一种无时或已的需要。搜刮旁人,岂非施展自 己的威力,使自己老是可以有名有分的瞧不起那些过于懦弱 的,给人吃掉的人吗?躺在上帝面前的那平和恬静的羔羊,真 是尘世的牺牲者最动人的写照,象征了牺牲者在彼世界的生 活,证明懦弱与受苦享有何等的光荣。可是这些微言奥旨有 人间喜剧第六卷 谁懂得?守财奴只知道把这头羔羊养得肥肥的,把它关起来, 宰它,烤它,吃掉它,轻蔑它。金钱与鄙薄,才是守财奴的 养料。 夜里,老头儿的念头换了一个方向;这是他表现宽大的 缘故。他想好了一套阴谋诡计,预备开巴黎人的玩笑,折磨 他们,捉弄他们,把他们捻一阵捏一阵,叫他们奔来,奔去, 流汗,希望,急得睑色发白;是啊,他这个老箍桶匠,在灰 色的堂屋底里,在索漠家中虫蛀的楼梯上走的时候,就能这 样的玩弄巴黎人。他一心想着侄儿的事,他要挽回亡弟的名 誉,可无须他或他的侄儿花一个钱。他的现金马上要存放出 去,三年为期,现在他只消管理田地了;所以非得找些材料 让他施展一下狡狯的本领不可,而兄弟的破产就是现成的题 目。手里没有旁的东西可以挤压,他就想把巴黎人捏成齑粉, 让夏尔得些实惠,自己又一文不花的做了个有义气的哥哥。他 的计划中根本没有什么家庭的名誉,他的好意有如赌徒的心 情,喜欢看一场自己没有下注的赌博赌得精彩。克罗旭是他 必不可少的帮手,他却不愿意去找他们,而要他们来找他。他 决心把刚才想好的计划当晚就开始搬演,以便下一天早上,不 用花一个小钱,叫全城的人喝他的彩。 吝啬鬼许的愿·情人起的誓 父亲不在家,欧也妮就不胜欣喜的可以公然关切她心爱 的堂兄弟,可以放心大胆把胸中蕴蓄着的怜悯,对他尽量发 泄了。怜悯是女子胜过男子的德性之一,是她愿意让人家感 人间喜剧第六卷 觉到的唯一的情感,是她肯让男人挑逗起来而不怨陉的唯一 的情感。欧也妮跑去听堂兄弟的呼吸,听了三四次,要知道 他睡着还是醒了;之后,他起床了,于是咖啡,乳酪,鸡子, 水果,盘子,杯子,一切有关早餐的东西,都成为她费心照 顾的对象。她轻快的爬上破旧的楼梯,听堂兄弟的响动。他 是不是在穿衣呀?他还在哭吗?她一直跑到房门外面。 “喂,弟弟!” “嗳,大姊!” “你喜欢在哪儿用早餐,堂屋里还是你房里?” “随便。” “你好吗?” “大姊,说来惭愧,我肚子饿了。” 这段隔着房门的谈话,在欧也妮简直是小说之中大段的 穿插。 “那么我们把早餐端到你房里来吧,免得父亲不高兴。” 她身轻如燕的跑下厨房。 “拿侬,去替他收拾卧房。” 这座上上下下不知跑了多少次的楼梯,一点儿声音就会 格格作响的,在欧也妮眼中忽然变得不破旧了;她觉得楼梯 明晃晃的,会说话,象她自己一样年轻,象她的爱情一样年 轻,同时又为她的爱情服务。还有她母亲,慈祥而宽容的母 亲,也乐意受她的爱情幻想驱遣。夏尔的卧房收拾好了,她 们俩一齐进去,给不幸的孩子做伴:基督教的慈悲,不是教 人安慰受难者吗?两个女子在宗教中寻出许多似是而非的怪 论,为她们有乖体统的行为做借口。 人间喜剧第六卷 因此夏尔·葛朗台受到最亲切最温柔的款待。他为了痛 苦而破碎的心,清清楚楚的感到这种体贴入微的友谊,这种 美妙的同情的甜蜜;那是母女俩被压迫的心灵,在痛苦的领 域——她们天性所属的领域——内能有一刻儿自由就会流露 的。既然是至亲骨肉,欧也妮就不妨把堂兄弟的内衣,和随 身带来的梳妆用具整理一下,顺便把手头检到的小玩意儿,镂 金镂银的东西,称心如意的逐件玩赏,并且以察看做工为名, 拿在手里不放。夏尔看到伯母与堂姊对他古道热肠的关切,不 由得大为感动;他对巴黎社会有相当的认识,知道以他现在 的处境,照例只能受人冷淡。他发觉欧也妮那种特殊的美,光 艳照人;隔夜他认为可笑的生活习惯,从此他赞美它的纯朴 了。所以当欧也妮从拿侬手中接过一只珐琅的碗,满满盛着 咖啡和乳酪,很亲热的端给堂兄弟,不胜怜爱的望了他一眼 时,夏尔便含着泪拿起她的手亲吻。 “哎哟,你又怎么啦?”她问。 “哦!我感激得流泪了。” 欧也妮突然转身跑向壁炉架拿烛台。 “拿侬,”她说,“来,把烛台拿走。” 她回头再瞧堂兄弟的时候,睑上还有一片红晕,但眼神 已经镇定,不致把内心洋溢的快乐泄露了;可是两人的目光 都表现同样的情绪,正如他们的心灵交融在同一的思想中:未 来是属于他们的了。 这番柔情,夏尔特别觉得甘美,因为他遭了大难,早已 不敢存什么希望。大门上锤子响了一下,立刻把两个女子召 归原位。幸而她们下楼相当快,在葛朗台进来的时候,手里 人间喜剧第六卷 已经拿上活计;如果他在楼下环洞那边碰到她们是准会疑心 的。老头儿急急忙忙吃完午餐之后,来了弗鲁瓦丰田上看庄 子的,早先说好的津贴至今没拿到。他带来一只野兔,几只 鸱鸪,都是大花园里打到的,还有磨坊司务欠下的鳗鱼与两 条梭鱼。 “嗳!嗳!来得正好,这科努瓦耶。这东西好吃吗,你说?” “好吃得很呢,好心的先生;打下来有两天了。” “喂,拿侬,快来!”好家伙说,“把这些东西拿去,做晚 饭菜;我要请两位克罗旭吃饭呢。” 拿侬瞪着眼发呆,对大家望着。 “可是,”她说,“哪儿来的猪油跟香料呢?” “太太,”葛朗台说,“给拿侬六法郎。等会我要到地窖里 去找好酒,别忘了提醒我一声。” 看庄子的久已预备好一套话,想解决薪金问题: “这么说来,葛朗台先生……” “咄,咄,咄,咄!”葛朗台答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 是一个好小于。今天我忙得很,咱们明儿谈吧。太太,先给 他五法郎。” 他说完赶紧跑了。可怜的女人觉得花上十一法郎求一个 清静,高兴得很。她知道葛朗台把给她的钱一个一个逼回去 之后,准有半个月不寻事。 “嗳,科努瓦耶,”她把十法郎塞在他手里说,“回头我们 再重重谢你吧。” 科努瓦耶没有话说,走了。拿侬戴上黑头巾,抓起篮子 说: 人间喜剧第六卷 “太太,我只要三法郎就够了,多下的你留着吧。行了, 我照样会对付的。” “拿侬,饭菜弄好一些呀,堂兄弟下来吃饭的呢,”欧也 妮吩咐。 “真是,家里有了大事了,”葛朗台太太说,“我结婚到现 在,这是你父亲第三次请客。” 四点左右,欧也妮和母亲摆好了六个人的刀叉,屋主把 外酋人那么珍视的旧藏佳酿,提了几瓶出来,夏尔也进了堂 屋。他睑色苍白,举动,态度,目光,说话的音调,在悲苦 中别有一番妩媚。他并没假装悲伤,他的难受是真实的,痛 苦罩在他睑上的阴影,有一副为女子特别喜爱的神情。欧也 妮因之愈加爱他了。或许苦难替欧也妮把他拉近了些。夏尔 不再是那个高不可攀的、有钱的美少年,而是一个遭难的穷 亲戚了。苦难生平等。救苦救难是女子与天使相同的地方。夏 尔和欧也妮彼此用眼睛说话,靠眼睛了解;那个落难公子,可 怜的孤儿,躲在一边不出一声,沉着,高傲;但堂姊温柔慈 爱的目光不时落在他身上,逼他抛开愁苦的念头,跟她一起 神游于未来与希望之中,那是她最乐意的事。 葛朗台请克罗旭吃饭的消息,这时轰动了全城;他前一 天出售当年的收成,对全体种葡萄的背信的罪行,倒没有把 人心刺激得这么厉害。苏格拉底的弟子阿西比亚得,为了惊 世骇俗,曾经把自己的狗割掉尾巴;如果这老奸巨猾的葡萄 园主以同样的心思请客,或许他也可成为一个大人物;可是 他老是玩弄城里的人,没有遇到过一个对手,所以从不把索 漠人放在心上。德·格拉桑他们,知道了夏尔的父亲暴卒与 人间喜剧第六卷 可能破产的新闻,决意当天晚上就到他们的主顾家吊唁一番, 慰问一番,同时探听一下他们为什么事,在这种情形之下请 几位克罗旭吃饭。 五点正,德·篷风所长跟他的老叔克罗旭公证人,浑身 上下穿得齐齐整整的来了。大家立刻入席,开始大嚼。葛朗 台严肃,夏尔静默,欧也妮一声不出,葛朗台太太不比平时 多开口,真是一顿款待吊客的丧家饭。大家离席的时候,夏 尔对伯父伯母说: “对不起,我先告退了,有些极不愉快的长信要写。” “请罢请罢,侄儿。” 他一走,葛朗台认为复尔一心一意的去写信,什么都听 不见的了,便狡狯的望着妻子说: “太太,我们要谈的话,对你们简直是天书,此刻七点半, 还是钻进你们的被寓去吧。明儿见,欧也妮。” 他拥抱了女儿,两位女子离开了堂屋。葛朗台与人交接 的结果,早已磨练得诡计多端,使一般被他咬得太凶的人常 常暗里叫他老狗。那天晚上,他比平生任何时候都运用更多 的机巧。倘使索漠前任市长的野心放得远大一些,再加机缘 凑巧,爬上高位,奉派到国际会议中去,把他保护私人利益 的长才在那里表现一番的话,毫无疑问他会替法国立下大功。 但也说不定一离开索漠,老头儿只是一个毫无出息的可怜虫。 有些人的头脑,或许象有些动物一般,从本土移到了另一个 地方,离开了当地的水土,就没法繁殖一般,一旦改变环境, 就会变得技穷才尽的。 “所……所长……先……先……先生,你你你……说…… 人间喜剧第六卷 说说说过破破破产……” 他假装了多少年而大家久已当真的口吃,和他在雨天常 常抱怨的耳聋,在这个场合使两位克罗旭难受死了,他们一 边听一边不知不觉的扯动嘴睑,仿佛要把他故意卷在舌尖上 的字眼代为补足。在此我们应当追叙一下葛朗台的口吃与耳 聋的故事。 在安茹地区,对当地的土话懂得那么透彻,讲得那么清 楚的,谁都比不上这狡狯的葡萄园主。但他虽是精明透顶,从 前却上过一个犹太人的当。在谈判的时候,那犹太人老把两 手捧着耳朵,假装听不清,同时结结巴巴的口吃得厉害,永 远说不出适当的字眼,以致葛朗台竞吃了善心的亏,自动替 狡猾的犹太人寻找他心中的思想与字眼,结果把犹太人的理 由代说了,他说的话倒象是该死的犹太人应该说的,他终于 变了犹太人而不是葛朗台了。那场古怪的辩论所做成的交易, 是老箍桶匠平生唯一吃亏的买卖。但他虽然经济上受了损失, 精神上却得了一次很好的教训,从此得益不浅。葛朗台临了 还祝福那个犹太人,因为他学会了一套本领,在生意上叫敌 人不耐烦,逼对方老是替自己这方面打主意,而忘掉他那方 的观点。 那天晚上所要解决的问题,的确最需要耳聋与口吃,最 需要莫名其妙的兜圈子,把自己的思想深藏起来:第一他不 愿对自己的计划负责;第二他不愿授人话柄,要人家猜不透 他的真主意。 “德·篷……篷……篷风先生。” 葛朗台称克罗旭公证人的侄子为篷风先生,三年以来这 人间喜剧第六卷 是第二次。所长听了很可能当做那奸刁的老头儿已经选定他 做女婿。 “你你你……真的说……说破破破产,在……在某某…… 某些情形中可……可可以……由……由……” “可以由商务裁判所出面阻止。这是常有的事。”德·篷 风先生这么说,自以为把葛朗台老头的思想抓住了,或者猜 到了,预备诚诚恳恳替他解释一番,便又道:“你听我说。” “我听……听……听着,”老头儿不胜惶恐的回答,狡猾 的神气,象一个小学生面上装做静听老师的话,暗地里却在 讪笑。 “一个受人尊敬而重要的人物,譬如象你已故的令弟 ......,, “舍弟……是的。” “有周转不灵的危险……” “那……那那叫……叫做……周周周转不灵吗?” “是的。……以致免不了破产的时候,有管辖权的G青你 注意)商务裁判所,可以凭它的判决,委任几个当事人所属 的商会中人做清理委员。清理并非破产,懂不懂?一个破产 的人名誉扫地,但宣告清理的人是清白的。” “那相相差……太大了,要是……那……那并并并不…… 花……花……花更……更……更多的钱,”葛朗台说。 “可是即使没有商事裁判所帮忙,仍旧可以宣告清理的, 因为,”所长吸了一撮鼻烟,接着说:“你知道宣告破产要经 过怎样的手续吗?” “是呀,我从来没有想……想……想过,”葛朗台回答。 人间喜剧第六卷 “第一,”法官往下说,“当事人或者他的合法登记的代理 人,要亲自造好一份资产负债表,送往法院书记室。第二,由 债权人出面申请。可是如果当事人不提出资产负债表,或者 债权人不申请法院把当事人宣告破产,那怎么办呢?” “对……对对对啦,怎……怎……怎么办呢?” “那么死者亲族,代表人,承继人,或者当事人自己,如 果他没有死,或者他的朋友,如果他避不见面,可以办清理。 也许你想把令弟的债务宣告清理吧?”所长问。 “啊!葛朗台!”公证人嚷道,“那可好极了。我们偏僻的 外酋还知道名誉的可贵。要是你保得身家清白,因为这的确 与你的身家有关,那你真是大丈夫了……” “伟大极了!”所长插嘴道。 “当……当然,”老头儿答道,“我兄兄兄弟姓……姓…… 姓葛朗台,跟……跟我我…我…我一样,还……还……还还 用说吗?我……我……我……我没有说不。清清…清……清 ……清理,在在……无……无论何……何种情……情形之下, 从从……各各…各……各方面看看看,对我侄……侄……侄 儿是很……很……很有有有利的,侄…侄侄儿又又又是我 ……我喜……喜欢的。可是先……先耍弄清楚。我不认…… 认……认得那些巴黎的坏蛋。我……我是在索……索漠,对 不对?我的葡葡葡萄秧,沟沟渠,总总…总之,我有我的事 事事情。我从没出过约……约……约期票。什么叫做约期票? 我收收…收到过很……很多,从来没有……出……出给人家。 我只……只……只知道约期票可……可可可以兑现,可…… 可可以贴贴贴现。听……听说约……约……约期票可可以赎 人间喜剧第六卷 赎赎回……” “是的,”所长说,“约期票可以打一个折扣从市场上收回 来。你懂吗?” 葛朗台两手捧着耳朵,所长把话再说了一遍。 “那么,”老头儿答道,“这些事情也……也有好有坏喽? 我……我……我老了,这这这些都……都弄弄……弄不清。我 得留……留在这儿看……看……看守谷子。谷子快……快收 了,咱们靠……靠……靠谷子开……开开销。最要紧的是,看 ……看好收成,在弗鲁瓦丰我我……我有重……重要的收入。 我不能放……放……放弃了家去去对对…对付那些电……电 ……电……电事,我又搅搅不清。你你说……要避免破产,要 办办…办清……清……清理,我得去巴黎。一个人又不不…… 不是一只鸟,怎怎……怎么能同时在……在……在两个地方 ......,, “我明白你的意思,”公证人嚷道。“可是老朋友,你有的 是朋友,有的是肯替你尽心出力的朋友。” “得啦,”老头儿心里想,“那么你自己提议呀!” “倘使派一个人到巴黎去,找到令弟纪尧姆最大的债主, 对他说……” “且慢,”老头儿插嘴道,“对他说……说什么?是……是 不是这……这样:‘索漠的葛朗台长,……索漠……的葛朗台 短,他爱他的兄弟,爱他的侄……侄……侄子。葛朗台是一 个好哥……哥哥,有一番很好的意思。他的收……收……收 成卖了好价。你们不要宣告破……破……破……破产,你们 集集集合起来,委……委……委托几个清…清……清理人。那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那时葛朗台再……再……再瞧着办。与其让法院里的人沾 ……沾…沾手,不如清理来……来……来得上算……’嗯,是 不是这么说?” “对!”所长回答。 “因为,你瞧,篷……篷……篷……篷风先生,我们要三 ……三思而行。做……做不到总……总是做……做不到。凡 是花……花……花钱的事,先得把收支搞清楚,才才才不至 于倾……倾……倾家荡产。嗯,对不对?” “当然喽,”所长说。“我吗,我认为化几个月的时间,出 一笔钱,以协议的方式付款,可以把债券全部赎回。啊,啊! 你手里拿块肥肉,那些狗还不跟你跑吗?只要不宣告破产,把 债权证件抓在你手里,你就是白璧无瑕。~‘白……白……白 璧?”葛朗台又把两手捧着耳朵。“我不懂什么白……白…… 白璧。” “哎,”所长嚷道,“你听我说呀。” “我……我我听着。” “债券是一种商品,也有市价涨落。这是根据英国法学家 杰雷米·边沁关于高利贷的理论推演出来的。他曾经证明,大 家谴责高利贷的成见是荒谬的。” “嗯!”好家伙哼了一声。 “据边沁的看法,既然原则上金钱是一种商品,代表金钱 的东西也是一种商品,既然是商品,就免不了市价涨落;那 么契据这种商品,有某人某人签字的文件,也象旁的货物一 样,市场上会忽而多忽而少,它们的价值也就忽而高忽而低, 法院可以要人家…(呕,我多糊涂,对不起……)我认为你 人间喜剧第六卷 可以把令弟的债券打个二五扣赎回来。” “他叫……叫……叫做杰……杰……杰雷米·边……” “边沁,是个英国人。” “这个杰雷米,使我们在生意上再也用不到怨气冲天,”公 证人笑着说。 “这些英国人有……有……有时真讲情……情理,”葛朗 台说。“那么,照边……边……边沁的看法,要是我兄弟的债 券值……值……值多少……实际是并不值!我我…我……我 说得对不对?我觉得明白得很……债主可能……不,不可能 ……我懂…懂懂得。” “让我解释给你听吧,”所长说。“在法律上要是你拿到葛 朗台号子所有欠人的债券,令弟和他的继承人就算跟大家两 讫了,行了。” “行了,”老头儿也跟着说了一遍。 “以公道而论,要是令弟的债券,以多少折扣在市场上转 让(转让,你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吗?)要是你朋友中有人在 场收买了下来,既然债权人自愿出售而并没受暴力胁迫,那 么令弟的遗产就光明正大的没有什么负债了。” “不错……生……生……生意是生意,这是老话,”箍桶 匠说。“可是,你明……明…明……明白,这很……很……很 难。我……我……我没有钱钱钱,也……也……也没有空,没 有空也没……” “是的,你不能分身。那么我代你上巴黎。(旅费归你,那 是小意思。)我去找那些债权人,跟他们谈,把债券收回,把 付款的期限展缓,只要在清算的总数上多付一笔钱,一切都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好商量的。” “咱咱咱们再谈,我不……不……不……能,我不愿随 ……随……随便答应,在在在……没……没有……,做…… 做不到,总是做……做不到。你你你明白?” “那不错。” “你跟……跟……跟我讲……讲……讲的这一套,把我 ……我……我头都胀……胀……胀昏了。我活到现在,第…… 第……第一次要想……想到这这……” “对,你不是法学家。” “不过是一个可……可……可怜的种葡萄的,你……你 ……你刚才说的,我一点儿不知道,我……我……我得研…… 研……研究一下。” “那么……”所长似乎想把他们的谈话归出一个结论来。 公证人带着埋怨的口吻插嘴道: “老侄!……” “哦,叔叔?” “你应当让葛朗台先生说明他的意思。委托这样一件事不 是小事。咱们的朋友应当把范围说清……” 大门上一声锤响,报告德·格拉桑一家来了,他们的进 场和寒喧,打断了克罗旭的话。这一打岔,公证人觉得很高 兴,葛朗台已经在冷眼觑他,肉瘤颤危危的表示心中的激动。 可是第一,小心谨慎的公证人认为一个初级裁判所所长根本 不宜于上巴黎去钓债权人上钩,牵入与法律抵触而不清不白 的阴谋中去;其次,葛朗台老头肯不肯出钱还一点没有表示, 侄儿就冒冒失失的参与,也使公证人本能的觉得害怕。所以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趁德·格拉桑他们进来的当儿,抓着所长的胳膊,把他拉 到一个窗洞下面: “老侄,你的意思表示得够了;献殷勤也应当适可而止。 你想他的女儿想昏了。不要见电,没头没脑的乱冲乱撞。现 在让我来把舵,你只要从旁边助我一臂就行。难道你值得以 堂堂法官之尊,去参与这样一件……” 他没有说完,听见德·格拉桑向老箍桶匠伸着手说: “葛朗台,我们知道府上遭了不幸,纪尧姆·葛朗台的号 子出了事,令弟去世了,我们特地来表示哀悼。” 公证人手插嘴道: “最不幸的是二爷的死。要是他想到向兄长求救,就不至 于自杀了。咱们的老朋友爱名誉,连指甲缝里都爱到家,他 想出面清理巴黎葛朗台的债务呢。舍侄为免得葛朗台在这桩 涉及司法的交涉中遇到麻烦,提议立刻代他去巴黎跟债权人 磋商,以便适当满足他们。” 这段话,加上葡萄园主摸着下巴表示认可的态度,叫三 位德·格拉桑诧异到万分,他们一路来的时候还在称心如意 的骂葛朗台守财奴,差不多认为兄弟就是给他害死的。这时 银行家却望着他的太太嚷道: “啊!我早知道的!喂,太太,我路上跟你怎么说的?葛 朗台连头发根里都是爱惜名誉的,决不肯让他们的姓氏有一 点儿玷污。有钱而没有名誉是一种病。…咱们外酋还有人爱名 誉呢!葛朗台,你这个态度好极了,好极了。我是一个老军 ①这是著名剧作家拉辛的一句名言。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人,装不了假,只晓得把心里的话直说。这真是,我的天!伟 大极了。”说着银行家热烈的握着他的手。 “可可可是伟……伟……伟大要花大……大……大钱 呀。”老头儿回答。 “但是,亲爱的葛朗台,”德·格拉桑接着说,“请所长先 生不要生气,这纯粹是件生意上的事,要一个生意上的老手 去交涉的。什么回复权,预支,利息的计算,全得内行。我 有些事上巴黎去,可以附带代你……” “咱们俩慢慢的来考虑,怎怎……怎么样想出一个可…… 可……可能的办法,使我不……不……不至于贸贸然答…… 答……答应我……我……我不愿愿愿意做的事,”葛朗台结结 巴巴的回答,“因为,你瞧,所长先生当然要我负担旅费的。” 说这最后几句时他不口吃了。德·格拉桑太太便说: “嗳!到巴黎去是一种享受,我愿意自己花旅费去呢。” 她对丈夫丢了一个眼风,似乎鼓励他不惜代价把这件差 事从敌人手里抢过来;她又带着嘲弄的神气望望两位睑色沮 丧的克罗旭。 于是葛朗台抓住了银行家的衣钮,拉他到一边对他说: “在你跟所长中间,我自然更信托你。而且,”他的肉瘤 牵动了几下,“其中还有文章呢。我想买公债,大概有好几万 法郎的数目,可是只预备出八十法郎的价钱。据说月底行市 会跌。你是内行,是不是?” “嘿!岂敢!这样说来,我得替你收进几万法郎的公债罗?” “嘘!开场小做做。我玩这个,谁都不让知道。你可以买 月底的期货;可是不能让克罗旭他们得知,他们会不高兴。既 人间喜剧第六卷 然你上巴黎去,请你替我可怜的侄儿探探风色。” “就这样吧,”德·格拉桑提高了嗓子。“明天我搭驿车动 身,几点钟再来请示细节呢?” “明天五点吧,吃晚饭以前,”葡萄园主搓着手。两家客 人又一起坐了一会。德·格拉桑趁谈话停顿的当儿拍拍葛朗 台的肩膀说: “有这样的同胞兄弟,叫人看了也痛快……” “是呀是呀,”葛朗台回答说,“表面上看不出,我可是极 重骨……骨肉之情。我对兄弟很好,可以向大家证明,要是 花……花……花钱不……不多……”银行家不等他说完,很 识趣的插嘴道: “咱们告辞了,葛朗台。我要提早动身的话,还得把事情 料理料理。” “好,好,为了刚才和你谈的那件事,我……我要进…… 进……进我的‘评评……评……评议室’去,象克罗旭所长 说的。” “该死!一下子我又不是德·篷风先生了,”法官郁郁不 乐的想,睑上的表情好象在庭上给辩护律师弄得不耐烦似的。 两家敌对的人物一齐走了。早上葛朗台出卖当地葡萄园 主的行为,都给忘掉了,彼此只想刺探对方:对于好家伙在 这件新发生的事情上存什么心,是怎么一个看法;可是谁也 不肯表示。 “你跟我们上德·奥松瓦太太家去吗?”德·格拉桑问公 证人。 “咱们过一会去,”所长回答,“要是家叔允许的话,我答 人间喜剧第六卷 应德·格里鲍果小姐到她那边转一转的,我们要先上那儿。” “那么再见了,诸位,”德·格拉桑太太说。 他们别过了两位克罗旭,才走了几步,阿道尔夫便对他 的父亲说: “他们这一下可冒火呢,嗯?” “别胡说,孩子,”他母亲回答道,“他们还听得见。而且 你的话不登大雅,完全是法科学生的味儿。” 法官眼看德·格拉桑一家走远之后,嚷道: “喂,叔叔!开场我是德·篷风所长,结果仍旧是光杆儿 的克罗旭。” “我知道你会生气;不过风向的确对德·格拉桑有利。你 聪明人怎么糊涂起来了!葛朗台老头的咱们再谈那一套,由 他们去相信吧。孩子,你放心,欧也妮还不一样是你的?” 不多一会,葛朗台慷慨的决心同时在三份人家传布开去, 城里的人只谈着这桩手足情深的义举。葛朗台破坏了葡萄园 主的誓约而出卖存酒的事,大家都加以原谅,一致佩服他的 诚实,赞美他的义气,那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法国人的性格, 就是喜欢捧一时的红角儿,为不打紧的新鲜事儿上劲。那些 群众竟是健忘得厉害。 葛朗台一关上大门,就叫唤拿侬: “你别把狗放出来,等会儿睡觉,咱们还得一起干事呢。 十一点钟的时候,科努瓦耶会赶着弗鲁瓦丰的破车到这儿来。 你留心听着,别让他敲门,叫他轻轻的进来。警察局不许人 家黑夜里高声大气的闹。再说,乡邻也用不着知道我出门。” 说完之后,葛朗台走进他的工作室,拿侬听着他走动,找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东西,来来去去,可是小心得很。显而易见他不愿惊醒太太 和女儿,尤其不愿惹起侄儿的注意。他瞧见侄儿屋内还有亮 光,已经在私下咒骂了。 半夜里,一心想着堂兄弟的欧也妮,似乎听见一个快要 死去的人在那里呻吟,而这个快要死去的人,对她便是夏尔: 他和她分手的时候睑色不是那么难看,那么垂头丧气吗?也 许他自杀呢!她突然之间披了一件有风兜的大氅想走出去。先 是她房门的隙缝中透进一道强烈的光,把她吓了一跳,以为 是失了火;后来她放心了,因为听见拿侬沉重的脚步与说话 的声音,还夹着好几匹马嘶叫的声音。她极其小心的把门打 开一点,免得发出声响,但开到正好瞧见甬道里的情形。她 心里想:“难道父亲把堂兄弟架走不成?” 冷不防她的眼睛跟父亲的眼睛碰上了,虽然不是瞧着她, 而且也毫不疑心她在门后偷看,欧也妮却骇坏了。老头儿和 拿侬两个,右肩上架着一支又粗又短的棍子,棍子上系了一 条绳索,扣着一只木桶,正是葛朗台闲着没事的辰光在面包 房里做着玩的那种。 “圣母马利亚!好重啊!先生。”拿侬轻声的说。 “可惜只是一些大铜钱!”老头儿回答,“当心碰到烛台。” 楼梯扶手的两根柱子中间,只有一支蜡烛照着。 “科努瓦耶,”葛朗台对那个in partihus…的看庄子的 说,“你带了手枪没有?” “没有,先生。嘿!你那些大钱怕什么?……” ①拉丁文:有职无权。这里的意思指他光干活,却拿不到薪金 人间喜剧第六卷 “噢!不怕。”葛朗台回答。 “再说,我们走得很快,”看庄子的又道,“你的佃户替你 预备了最好的马。” “行,行。你没有跟他们说我上哪儿去吗?” “我压根儿不知道。” “好吧。车子结实吗?” “结实?嘿,好装三千斤。你那些破酒桶有多重?” “呕,那我知道!”拿侬说,“总该有一千八百斤。” “别多嘴,拿侬!跟太太说我下乡去了,回来吃夜饭。—— 科努瓦耶,快一点儿,九点以前要赶到昂热。” 车子走了。拿侬锁上大门,放了狗,肩头酸痛的睡下,街 坊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葛朗台出门,更没有人知道他出门的目 的。老头儿真是机密透顶。在这座堆满黄金的屋子里,谁也 没有见过一个大钱。早晨他在码头上听见人家闲话,说南特 城里接了大批装配船只的生意,金价涨了一倍,投机商都到 昂热来收买黄金,他听了便向佃户借了几匹马,预备把家里 的藏金装到昂热去抛售,好换回一笔库券,作为买公债的款 子,而且趁金价暴涨的机会又好赚一笔外快。 “父亲走了,”欧也妮心里想,她在楼梯高头把一切都听 清楚了。 屋子里又变得寂静无声,逐渐远去的车轮声,在万家酣 睡的索漠城中已经听不见了。这时欧也妮在没有用耳朵谛听 之前,先在心中听到一声呻吟从夏尔房中传来,一直透过她 卧房的板壁。三楼门缝里漏出一道象刀口一般细的光,横照 在破楼梯的栏杆上。她爬上两级,心里想: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不好过哩。” 第二次呻吟使她爬到了楼梯高头,把虚掩着的房门推开 了。夏尔睡着,脑袋倒在旧靠椅外面;笔已经掉下,手几乎 碰到了地。他在这种姿势中呼吸困难的模样,叫欧也妮突然 害怕起来,赶紧走进卧房。 “他一定累坏了,”她看到十几封封好的信,心里想。她 看见信封上写着——法里·布雷依曼车行——布伊松成衣 铺,等等。 “他一定在料理事情,好早点儿出国。” 她又看到两封打开的信,开头写着“我亲爱的安奈特 ……”几个字,使她不由得一阵眼花,心儿直跳,双脚钉在 地下不能动了。 “他亲爱的安奈特!他有爱人了,有人爱他了!没有希望 喽!……他对她说些什么呢?” 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心坎里闪过,到处都看到这几个象 火焰一般的字,连地砖上都有。 “没有希望了!我不能看这封信。应当走开……可是看了 又怎么呢?” 她望着夏尔,轻轻的把他脑袋安放在椅背上,他象孩子 一般听人摆布,仿佛睡熟的时候也认得自己的母亲,让她照 料,受她亲吻。欧也妮也象做母亲的一样,把他垂下的手拿 起,轻轻的吻了吻他的头发。“亲爱的安奈特!”仿佛有一个 电在她耳畔叫着这几个字。她想: “我知道也许是不应该的,可是那封信,我还是要看。” 欧也妮转过头去,良心在责备她。善恶第一次在她心中 114 人间喜剧第六卷 照了面。至此为止,她从没做过使自己睑红的事。现在可是 热情与好奇心把她战胜了。每读一句,她的心就膨胀一点,看 信时身心兴奋的情绪,把她初恋的快感刺激得愈加尖锐了: 亲爱的安奈特,什么都不能使我们分离,除了我这次遭到的 大难,那是尽管谨慎小心也是预料不到的。我的父亲自杀了,我 和他的财产全部丢了。由于我所受的教育,在这个年纪上我还是 一个孩子,可是已经成了孤儿:虽然加此,我得象成人一样从深 渊中爬起来。刚才我花了半夜功夫作了一番盘算。要是我愿意清 清白白的离开法国,——我一定得办到这一点——我还没有一 百法郎的钱好拿了上印度或美洲去碰运气。是的,可怜的安娜,我 要到气候最恶劣的地方去找发财的机会。据说在那些地方,发财 又快又稳。留在巴黎吗,根本不可能。一个倾家荡产的人,一个 破产的人的儿子,天哪,亏空了两百万!……一个这样的人所能 受到的羞辱,冷淡,鄙薄,我的心和我的脸都受不了的。不到一 星期,我就会在决斗中送命。所以我决不回巴黎。你的爱,一个 男人从没受到过的最温柔最忠诚的爱,也不能动摇我不去巴黎的 决心。可怜啊!我最亲爱的,我没有旅费上你那儿,来给你一个, 受你一个最后的亲吻,一个使我有勇气奔赴前程的亲吻…… ——可怜的夏尔,幸亏我看了这封信!我有金子,可以 给他啊,欧也妮想。 她抹了抹眼泪又念下去: 我从没想到过贫穷的苦难。要是我有了必不可少的一百路易 旅费,就没有一个铜子买那些起码货去做生意。不要说一百路易, 连一个路易也没有。要等我把巴黎的私债清偿之后,才能知道我 还剩多少钱。倘使一文不剩,我也就心平气和的上南特,到船上 当水手,一到那里,我学那些苦干的人的榜样,年轻时身无分文 人间喜剧第六卷 115 的上印度,变了巨富回来。从今儿早上起,我把前途冷静的想过 了。那对我比对旁人更加可怕,因为我受过母亲的娇养,受过最 慈祥的父亲的疼爱,刚踏进社会又遇到了安娜的爱!我一向只看 见人生的鲜花,而这种福气是不会长久的。可是亲爱的安奈特,我 还有足够的勇气,虽然我一向是个无愁无虑的青年,受惯一个巴 黎最迷人的女子的爱抚,享尽家庭之乐,有一个百依百顺的父亲 ……哦!安奈特,我的父亲,他死了啊…… 是的,我把我的处境想过了,也把你的想过了。二十四小时 以来,我老了许多。亲爱的安娜,即使你为了把我留在巴黎,留 在你身旁,而牺牲一切豪华的享受,牺牲你的衣着,牺牲你在歌 剧院的包厢,咱们也没法张罗一笔最低的费用,来维持我挥霍惯 的生活。而且我不能接受你那么多的牺牲。因此咱们俩今天只能 诀别了。 ——他离开她了,圣母马利亚!哦,好运气! 欧也妮快乐得跳起来。夏尔身子动了一下,把她骇得浑 身发冷,幸而他并没有醒。她又往下念: 我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印度的气候很容易使一个欧洲人 衰老,尤其是一个辛苦的欧洲人。就说是十年吧。十年以后,你 的女儿十八岁,已经是你的伴侣,会刺探你的秘密了。对你,社 会已经够残酷,而你的女儿也许对你更残酷。社会的成见,少女 的忘恩负义,那些榜样我们已看得不少,应当知所警惕。希望你 象我一样,心坎里牢牢记着这四年幸福的回忆,别负了你可怜的 朋友,如果可能的话。可是我不敢坚决要求,因为亲爱的安奈特, 我必须适应我的处境,用平凡的眼光看人生,一切都得打最实际 的算盘。所以我要想到结婚,在我以后的生涯中那是一项应有的 节目。而且我可以告诉你在这里,在我索漠的伯父家里,我遇到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一个堂姊,她的举动,面貌,头脑,心地,都会使你喜欢的,并 且我觉得她…… 欧也妮看到信在这里中断,便想:“他一定是疲倦极了, 才没有写完。” 她替他找辩护的理由!当然,这封信的冷淡无情,叫这 个无邪的姑娘怎么猜得透?在虔诚的气氛中长大的少女,天 真,纯洁,一朝踏入了迷人的爱情世界,便觉得一切都是爱 情了。她们倘徉于天国的光明中,而这光明是她们的心灵放 射的,光辉所布,又照耀到她们的爱人。她们把胸中如火如 荼的热情点染爱人,把自己崇高的思想当做他们的。女人的 错误,差不多老是因为相信善,或是相信真。“我亲爱的安奈 特,我最亲爱的”这些字眼,传到欧也妮心中竟是爱情的最 美的语言,把她听得飘飘然,好象童年听到大风琴上再三奏 着V enite,adoremus…这几个庄严的音侍,觉得万分悦耳一 样。并且夏尔眼中还噙着泪水,更显出他的心地高尚,而心 地高尚是最容易使少女着迷的。 她又怎么知道夏尔这样的爱父亲,这样真诚的哭他,并 非出于什么了不得的至情至性,而是因为做父亲的实在太好 的缘故。在巴黎,一般做儿女的,对父母多少全有些可怕的 打算,或者看到了巴黎生活的繁华,有些欲望有些计划老是 因父母在堂而无法实现,觉得苦闷。纪尧姆·葛朗台夫妇却 对儿子永远百依百顺,让他穷奢极侈的享尽富贵,所以夏尔 才不至于对父母想到那些可怕的念头。父亲不惜为了儿子挥 ①拉丁文:来啊,咱们膜拜上帝。 人间喜剧第六卷 金如土,终于在儿子心中培养起一点纯粹的孝心。然而夏尔 究竞是一个巴黎青年,当地的风气与安奈特的陶养,把他训 练得对什么都得计算一下;表面上年轻,他实际已经是一个 深于世故的老人。他受到巴黎社会可怕的教育,眼见一个夜 晚在思想上说话上所犯的罪,可能比重罪法庭所惩罚的还要 多;信口雌黄,把最伟大的思想诋毁无余,而美其名日妙语 高论;风气所播,竞以目光准确为强者之道;所谓目光准确, 乃是全无信念,既不信情感,也不信人物,也不信事实,而 从事于假造事实。在这个社会里,要目光准确就得每天早上 把朋友的钱袋掂过斤量,对任何事情都得象政客一般不动感 情;眼前对什么都不能钦佩赞美,既不可赞美艺术品,也不 可赞美高尚的行为;对什么事都应当把个人的利益看作高于 一切。那位贵族太太,美丽的安奈特,在疯疯癫癫调情卖俏 之后,教夏尔一本正经的思索了:她把香喷喷的手摩着他的 头发,跟他讨论他的前程;一边替他重做发卷,一边教他为 人生打算。她把他变成女性化而又实际化。那是从两方面使 他腐化,可是使他腐化的手段,做得高雅巧妙,不同凡俗。 “夏尔,你真侵,”她对他说,“教你懂得人生,真不容易。 你对德·吕h克斯先生的态度很不好。我知道他是一个不大 高尚的人;可是等他失势之后你再称心如意的鄙薄他呀。你 知道康庞太太…的教训吗?——孩子们,只要一个人在台上, 就得尽量崇拜他;一朝下了台,赶快帮着把他拖上垃圾堆。有 ①康庞太太(175¨_1822),原为路易十六王后之密友,拿破仑在位时,曾 委任她为某女子学校校长。 人间喜剧第六卷 权有势的时候,他等于上帝;给人家挤倒了,还不如石像被 塞在阴沟里的马拉,…因为马拉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人生 是一连串纵横捭闹的把戏,要研究,要时时刻刻的注意,一 个人才能维持他优越的地位。” 以夏尔那样的一个时髦人物,父母太溺爱他,社会太奉 承他,根本谈不上有何伟大的情感。母亲种在他心里的一点 点真金似的品性,散到巴黎这架螺旋机中去了;这点品性,他 平时就应用得很浅薄,而且多所摩擦之后,迟早要磨蚀完的。 但那时夏尔只有二十一岁。在这个年纪上,生命的朝气似乎 跟心灵的坦白还分不开。声音,目光,面貌,都显得与情感 调和。所以当一个人眼神清澈如水,额上还没有一道皱痕的 时候,纵使最无情的法官,最不轻信人的讼师,最难相与的 债主,也不敢贸然断定他的心已老于世故,工于计算。巴黎 哲学的教训,夏尔从没机会实地应用过,至此为止,他的美 是美在没有经验。可是不知不觉之间,他血里已经种下了自 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的那套政治经济,已经潜伏在他心头, 只要他从悠闲的旁观者一变而为现实生活中的演员,这些潜 在的根苗便会立刻开花。 几乎所有的少女都会相信外貌的暗示,以为人家的心地 和外表一样的美;但即使欧也妮象某些外酋姑娘一样的谨慎 小心,一样的目光深远,在堂兄弟的举动、言语、行为,与 心中.瞳憬还内外一致的时候,欧也妮也不见得会防他。一个 ①马拉(1了43 1793),法国大革命的领袖之一,死后他的石像曾被群众塞 在蒙马特尔阴沟里。 人间喜剧第六卷 119 偶然的机会,对欧也妮是致命伤,使她在堂兄弟年轻的心中, 看到他最后一次的流露真情,听到他良心的最后几声叹息。 她把这封她认为充满爱情的信放下,心满意足的端详着 睡熟的堂兄弟:她觉得这张睑上还有人生的新鲜的幻象;她 先暗暗发誓要始终不二的爱他。末了她的眼睛又转到另一封 信上,再也不觉得这种冒昧的举动有什么了不得了。并且她 看这封信,主要还是想对堂兄弟高尚的人格多找些新证据;而 这高尚的人格,原是她象所有的女子一样推己及人假借给意 中人的: 亲爱的阿尔封斯,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朋友 了;可是我尽管怀疑社交界那般满口友谊的俗人,却没有怀疑你 的友谊。所以我托你料理事情,相信你会把我所有的东西卖得好 价。我的情形,想你已经知道。我一无所有了,想到印度去。刚 才我写信给所有我有些欠账的人,凭我记忆所及,附上清单一纸, 我的藏书,家具,车辆,马匹等等,大概足以抵偿我的私债。凡 是没有什么价值的玩意儿,可以作为我做买卖的底子的,都请留 下。亲爱的阿尔封斯,为出售那些东西,我稍缓当有正式的委托 书寄上,以免有人异议。请你把我全部的枪械寄给我。至于勃里 通,你可以留下自用。这匹骏马是没有人肯出足价钱的,我宁愿 送给你,好象一个临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给他的遗嘱执行人一 样。法里·布雷依曼车行给我造了一辆极舒服的旅行车,还没有 交货,你想法叫他们留下车子,不再要我补偿损失。倘使不肯,另 谋解决也可以,总以不损害我目前处境中的名誉为原则。我欠那 个岛国人六路易赌债,不要忘记还给他…… “好弟弟,”欧也妮暗暗叫着,丢下了信,拿了蜡烛踅着 人间喜剧第六卷 小步溜回卧房。 到了房里,她快活得什么似的打开旧橡木柜的抽斗—— 文艺复兴时最美的家具之一,上面还模模糊糊看得出弗朗索 瓦一世的王徽。她从抽斗内拿出一只金线坠子金银线绣花的 红丝绒钱袋,外祖母遗产里的东西。然后她很骄傲的掂了掂 钱袋的分量,把她已经忘了数目的小小的积蓄检点一番。 她先理出簇新的二十枚葡萄牙金洋,一七二五年约翰五 世铸造,兑换率是每枚值葡币五元,或者据她父亲说,等于 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一般公认的市价可以值到一 百八十法郎,因为这些金洋是罕有之物,铸造极精,黄澄澄 的光彩象太阳一般。 其次,是热那亚币一百元一枚的金洋五枚,也是稀见的 古钱,每枚值八十七法郎,古钱收藏家可以出到一百法郎。那 是从外曾祖德·拉贝特利耶那儿来的。 其次,是三枚西班牙金洋,一七二九年腓力五世铸造。冉 蒂耶太太给她的时候老是说:“这小玩意儿,这小人头,值到 九十八法郎!好娃娃,你得好好保存,将来是你私库里的宝 物。” 其次,是她父亲最看重的一百荷兰杜加,一七五六年铸 造,每枚约值十三法郎。成色是二十三开又零,差不多是十 足的纯金。 其次,是一批罕见的古物,……一般守财奴最珍视的金 徽章,三枚刻着天平的卢比,五枚刻着圣母的卢比…,都是二 人间喜剧第六卷 十四开的纯金,蒙古大帝的货币,本身的价值是每枚三十七 法郎四十生丁,玩赏黄金的收藏家至少可以出到五十法郎。 其次,是前天才拿到,她随便丢在袋里的四十法郎一枚 的拿破仑。 这批宝物中间,有的是全新的、从未用过的金洋,真正 的艺术品,葛朗台不时要问到,要拿出来瞧瞧,以便向女儿 指出它们本身的美点,例如边缘的做工如何细巧,底子如何 光亮,字体如何丰满,笔划的轮廓都没有磨蚀分毫等等。但 欧也妮那天夜里既没想到金洋的珍贵,也没想到父亲的癖性, 更没想到把父亲这样珍爱的宝物脱手是如何危险;不,她只 想到堂兄弟,计算之下,——算法上自然不免有些小错—— 她终于发觉她的财产大概值到五千八百法郎,照一般的市价 可以卖到六千法郎。 看到自己这么富有,她不禁高兴得拍起手来,有如一个 孩子快活到了极点,必须用肉体的动作来发泄一下。这样,父 女俩都盘过了自己的家私:他是为了拿黄金去卖;欧也妮是 为了把黄金丢入爱情的大海。 她把金币重新装入钱袋,毫不迟疑的提了上楼。堂兄弟 瞒着不给人知道的窘况,使她忘了黑夜,忘了体统,而且她 的良心,她的牺牲精神,她的快乐,一切都在壮她的胆。 正当她一手蜡烛一手钱袋,踏进门口的时候,夏尔醒了, 一看他的堂姊,便愣住了。欧也妮进房把火放在桌上,声音 发抖的说: “弟弟,我做了一桩非常对不起你的事;但要是你肯宽恕 的话,上帝也会原谅我的罪过。”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什么事呀?”夏尔擦着眼睛问。 “我把这两封信都念过了。” 夏尔睑红了。 “怎么会念的,”她往下说,“我为什么上楼的,老实说, 我现在都想不起了。可是我念了这两封信觉得也不必太后悔, 因为我识得了你的灵魂,你的心,还有……” “还有什么?”夏尔问。 “还有你的计划,你需要一笔款子……” “亲爱的大姊……” “嘘,嘘,弟弟,别高声,别惊动了人。”她一边打开钱 袋一边说:“这是一个可怜的姑娘的积蓄,她根本没有用处。 夏尔,你收下罢。今天早上,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金钱,是 你教我弄明白了,钱不过是一种工具。堂兄弟就跟兄弟差不 多,你总可以借用姊姊的钱吧?” 一半还是少女一半已经成人的欧也妮,不曾防到他会拒 绝,可是堂兄弟一声不出。 “嗳,你不肯收吗?”欧也妮问。静寂中可以听到她的心 跳。 堂兄弟的迟疑不决使她着了慌;但他身无分文的窘况,在 她脑海里愈加显得清楚了,她便双膝跪下,说道: “你不收,我就不起来!弟弟,求你开一声口,回答我呀! 让我知道你肯不肯赏睑,肯不肯大度包容,是不是……” 一听到这高尚的心灵发出这绝望的呼声,夏尔不由得落 下泪来,掉在欧也妮手上,他正握着她的手不许她下跪。欧 也妮受到这几颗热泪,立刻跳过去抓起钱袋,把钱倒在桌上。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那么你答应收下了,嗯?”她快活得哭着说,“不用怕, 弟弟,你将来会发财的,这些金子对你有利市的;将来你可 以还我;而且我们可以合伙;什么条件都行。可是你不用把 这笔礼看得那么重啊。” 这时夏尔才能够把心中的情感表白出来:“是的,欧也妮, 我再不接受,未免太小心眼了。可是不能没有条件,你信托 我,我也得信托你。” “什么意思?”她害怕的问。 “听我说,好姊姊,我这里有……” 他没有说完,指着衣柜上装在皮套里的一口方匣子。 “你瞧,这里有一样东西,我看得和性命一样宝贵。这匣 子是母亲给我的。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想到,要是她能从坟墓 里走出来,她一定会亲自把这匣上的黄金卖掉,你看她当初 为了爱我,花了多少金子;但要我自己来卖,真是太亵渎了。” 欧也妮听到最后一句,不禁颤危危的握着堂兄弟的手。 他们静默了一会,彼此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然后他又 说: “不,我既不愿把它毁掉,又不愿带着去冒路上的危险。 亲爱的欧也妮,我把它交托给你。朋友之间,从没有交托一 件比这个更神圣的东西。你瞧过便知道。” 他过去拿起匣子,卸下皮套,揭开盖子,伤心的给欧也 妮看。手工的精巧,使黄金的价值超过了本身重量的价值,把 欧也妮看得出神了。 “这还不算希罕,”他说着锨了一下暗钮,又露出一个夹 底。“瞧,我的无价之宝在这里呢。” 124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掏出两张肖像,都是德·弥尔贝尔夫人…的杰作,四 周镶满了珠子。 “哦,多漂亮的人!这位太太不就是你写信去……” “不,”他微微一笑,“是我的母亲,那是父亲,就是你的 叔父叔母。欧也妮,我真要跪着求你替我保存这件宝物。要 是我跟你小小的家私一齐断送了,这些金子可以补偿你的损 失;两张肖像我只肯交给你,你才有资格保留;可是你宁可 把它们毁掉,决不能落在第二个人手中……” 欧也妮一声不出。 “那么你答应了,是不是?”他妩媚地补上一句。 听了堂兄弟重复她刚说过的这些话,她对他望了一眼,那 是钟情的女子第一次瞧爱人的眼风,又爱娇又深沉;夏尔拿 她的手吻了一下。 “纯洁的天使!咱们之间,钱永远是无所谓的,是不是? 有了感情钱才有些价值,从今以后应当是感情高于一切。” “你很象你的母亲。她的声音是不是象你的一样温柔?” “哦!温柔多哩……” “对你是当然喽,”她垂下眼皮说,“喂,夏尔,睡觉罢, 我要你睡,你累了。明儿见。” 他拿着蜡烛送她,她轻轻的把手从堂兄弟手里挣脱。两 人一齐走到门口,他说: “啊!为什么我的家败光了呢?” “不用急,我父亲有钱呢,我相信。”她回答说。 ①德·弥尔贝尔夫人(1796 1849),当时有名的小型肖像画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夏尔住房内走了一步,背靠着墙壁: “可怜的孩子,他有钱就不会让我的父亲死了,也不会让 你日子过得这么苦,总之他不是这么生活的。” “可是他有弗鲁瓦丰呢。” “弗鲁瓦丰能值多少?” “我不知道,可是他还有诺阿伊哀。” “一些起码租田!” “还有葡萄园跟草原……” “那更谈不上了,”夏尔满睑瞧不起的神气,“只要你父亲 一年有两万四千法郎收入,你还会住这间又冷又寒酸的卧房 吗?”他一边说一边提起左脚向前走了一步。——“我的宝贝 就得藏在这里面吗?”他指着一口旧箱子问,借此掩饰一下他 的思想。 “去睡罢,”她不许他走进凌乱的卧房。 夏尔退了出去,彼此微微一笑,表示告别。 两人做着同样的梦睡去,从此夏尔在守丧的心中点缀了 几朵蔷薇。 下一天早上,葛朗台太太看见女儿在午饭之前陪着夏尔 散步。他还是愁容满面,正如一个不幸的人堕入了忧患的深 渊、估量到苦海的深度、感觉到将来的重担以后的态度。 欧也妮看见母亲睑上不安的神色,便说: “父亲要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呢。” 欧也妮的神色,举动,显得特别湿柔的声音,都表示她 与堂兄弟精神上有了默契。也许爱情的力量双方都没有深切 的感到,可是他们的精神已经热烈地融成一片。夏尔坐在堂 人间喜剧第六卷 屋里暗自忧伤,谁也不去惊动他。三个女子都有些事情忙着。 葛朗台忘了把事情交代好,家中来了不少人。瓦匠,铅管匠, 泥水匠,土方工人,木匠,种园子的,管庄稼的,有的来谈 判修理费,有的来付田租,有的来收账。葛朗台太太与欧也 妮不得不来来往往,跟唠叨不已的工人与乡下人答话。拿侬 把人家送来抵租的东西搬进厨房。她老是要等主人发令,才 能知道哪些该留在家里,哪些该送到菜场上去卖。葛朗台老 头的习惯,和外酋大多数的乡绅一样,喝的老是坏酒,吃的 老是烂果子。傍晚五点光景,葛朗台从昂热回来了,他把金 子换了一万四千法郎,荷包里藏着王家库券,在没有拿去购 买公债以前还有利息可拿。他把科努瓦耶留在昂热,照顾那 几匹累得要死的马,等它们将养好了再慢慢赶回。 “太太,我从昂热回来呢,”他说。“我肚子饿了。” “从昨天到现在没有吃过东西吗?”拿侬在厨房里嚷着问。 “没有,”老头儿回答。 拿侬端上菜汤。全家正在用饭,德·格拉桑来听取他主 顾的指示了。葛朗台老头简直没有看到他的侄儿。 “你先吃饭罢,葛朗台,”银行家说,“咱们等会再谈。你 知道昂热的金价吗?有人特地从南特赶去收买。我想送一点 儿去抛售。” “不必了,”好家伙回答说,“已经到了很多。咱们是好朋 友,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可是金价到了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应当说到过这个价钱。” “你电使神差的又从哪儿来呀?” 人间喜剧第六卷 “昨天夜里我到了昂热,”葛朗台低声回答。 银行家惊讶得打了一个寒噤。随后两人咬着耳朵交谈,谈 话中,德·格拉桑与葛朗台对夏尔望了好几次。大概是老箍 桶匠说出要银行家买进十万法郎公债的时候吧,德·格拉桑 又做了一个惊讶的动作。他对夏尔说: “葛朗台先生,我要上巴黎去;要是你有什么事叫我办 ......,, “没有什么事,先生,谢谢你。”夏尔回答。 “能不能再谢得客气一点,侄儿?他是去料理纪尧姆·葛 朗台号子的事情的。” “难道还有什么希望吗?”夏尔问。 “哎,”老箍桶匠骄傲的神气装得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儿 吗?你的名誉便是我们的。你不是姓葛朗台吗?” 夏尔站起来,抓着葛朗台老头拥抱了,然后睑色发白的 走了出去。欧也妮望着父亲,钦佩到了万分。 “行了。再会吧,好朋友;一切拜托,把那般人灌饱迷汤 再说。” 两位军师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银行家一直送到大门;然 后关了门回来,埋在安乐椅里对拿侬说: “把果子酒拿来!” 但他过于兴奋了,没法坐下,起身瞧了瞧德·拉贝特利 耶先生的肖像,踏着拿侬所谓的舞步,嘴里唱起歌来: 法兰西的御林军中嘿 128 人间喜剧第六卷 我有过一个好爸爸……… 拿侬,葛朗台太太,欧也妮,不声不响的彼此瞪了一眼。 老头儿快乐到极点的时候,她们总有些害怕。 晚会不久就告结束。先是葛朗台老头要早睡,而他一睡 觉,家里便应当全体睡觉:正好象奥古斯特一喝酒,波兰全 国都该醉倒。…其次,拿侬,夏尔,欧也妮,疲倦也不下于主 人。至于葛朗台太太,一向是依照丈夫的意志睡觉,吃喝,走 路的。可是在饭后等待消化的两小时中间,从来没有那么高 兴的老箍桶匠,发表了不少怪论,我们只要举出一二句,就 可见出他的思想。他喝完了果子酒,望着杯子说: “嘴唇刚刚碰到,杯子就干了!做人也是这样。不能要了 现在,又要过去。钱不能又花出去又留在你袋里。要不然人 生真是太美了。” 他说说笑笑,和气得很。拿侬搬纺车来的时候,他说: “你也累了,不用绩麻了。” “啊,好!……不过我要无聊呢,”女佣人回答。 “可怜的拿侬!要不要来一杯果子酒?” “啊!果子酒,我不反对;太太比药剂师做得还要好。他 们卖的哪里是酒,竟是药。” “他们糖放的太多,一点酒味儿都没有了,”老头儿说。 ①原歌词应为“我有一个好情郎”,葛朗台这么唱,是因为肖像上的拉贝特 利耶先生着王家卫队服装。 ②指十七至十八世纪时的奥古斯特二世,这两句话系形容奥古斯特好宴饮 的俗谚。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下一天早上八点钟,全家聚在一块用早餐的时候,第一 次有了真正融融泄泄的气氛。苦难已经使葛朗台太太,欧也 妮,和夏尔精神上有了联系,连拿侬也不知不觉的同情他们。 四个人变了一家。至于葛朗台老头,吝啬的欲望满足了,眼 见花花公子不久就要动身,除了到南特的旅费以外不用他多 花一个钱,所以虽然家里住着这个客,他也不放在心上了。他 听任两个孩子 对欧也妮与夏尔他是这样称呼的——在葛 朗台太太监督之下自由行动;关于礼教的事,他是完全信任 太太的。草原与路旁的土沟要整理,卢瓦尔河畔要种白杨,弗 鲁瓦丰和庄园有冬天的工作,使他没有功夫再管旁的事。从 此,欧也妮进入了爱情里的春天。自从她半夜里把财宝送给 了堂兄弟之后,她的心也跟着财宝一起去了。两人怀着同样 的秘密,彼此瞧望的时候都表示出心心相印的了解,把他们 的情感加深了,更亲密,更相契,使他们差不多生活在另一 个世界上。亲族之间不作兴有温柔的口吻与含情的目光么?因 此欧也妮竭力使堂兄弟领略爱情初期的、儿童般的欢喜,来 忘掉他的痛苦。 爱情的开始与生命的开始,颇有些动人的相似之处。我 们不是用甜蜜的歌声与和善的目光催眠孩子吗?我们不要对 他讲奇妙的故事,点缀他的前程吗?希望不是对他老展开着 光明的翅翼吗?他不是忽而乐极而涕,忽而痛极而号吗?他 不是为了一些无聊的小事争吵吗,或是为了造活动宫殿的石 子,或是为了摘下来就忘掉的鲜花?他不是拚命要抓住时间, 急于长大吗?恋爱是我们第二次的脱胎换骨。在欧也妮与夏 尔之间,童年与爱情简直是一桩事情:初恋的狂热,附带着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一切应有的疯颠,使原来被哀伤包裹的心格外觉得欣慰。 这爱情的诞生是在丧服之下挣扎出来的,所以跟这所破 旧的屋子,与朴素的外酋气息更显得调和。在静寂的院子里, 靠井边与堂姊交谈几句;坐在园中长满青苔的凳上,一本正 经的谈着废话,直到日落时分;或者在围墙下宁静的气氛中, 好似在教堂的拱廊下面,一同默想:夏尔这才懂得了爱情的 圣洁。因为他的贵族太太,他亲爱的安奈特,只给他领略到 爱情中暴风雨般的骚动。这时他离开了爱娇的,虚荣的,热 闹的巴黎式的情欲,来体味真正而纯粹的爱。他喜欢这屋子, 也不觉得这屋里的生活习惯如何可笑了。 他清早就下楼,趁葛朗台没有来分配粮食之前,跟欧也 妮谈一会;一听到老头儿的脚声在楼梯上响,他马上溜进花 园。这种清晨的约会,连母亲也不知道而拿侬装做不看见的 约会,使他们有一点小小的犯罪感觉,为最纯洁的爱情添上 几分偷尝禁果似的快感。等到用过早餐,葛朗台出门视察田 地与种植园的时光,夏尔便跟母女俩在一起,帮她们绕线团, 看她们做活,听她们闲话,体味那从来未有的快乐。这种近 乎修院生活的朴素,使他看了大为感动,从而认识这两颗不 曾涉足社交界的灵魂之美。他本以为法国不可能再有这种风 气,要就在德国,而且只是荒唐无稽的存在于奥古斯特·拉 封丹的小说之中。…可是不久他发觉欧也妮竟是理想中的歌 德的玛格丽特,而且还没有玛格丽特的缺点。 一天又一天,他的眼神,说话,把可怜的姑娘迷住了,一 ①奥古斯特·拉封丹(175s 1831),德国小说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任爱情的热浪摆布;她抓着她的幸福,犹如游泳的人抓着一 根杨柳枝条想上岸休息。日子飞一般的过去,其间最愉快的 时光,不是已经为了即将来临的离别而显得凄凉黯淡吗?每 过一天,总有一些事提醒他们分手在即。德·格拉桑走了三 天之后,葛朗台带了夏尔上初级裁判所,庄严得了不得,那 是外酋人在这种场合惯有的态度;他教夏尔签了一份放弃继 承权的声明书。可怕的声明!简直是离宗叛教似的文件。他 又到克罗旭公证人那儿,缮就两份委托书,一份给德·格拉 桑,一份给代他出售动产的朋友。随后他得办理手续领取出 国的护照。末了当夏尔定做的简单的孝服从巴黎送来之后,他 在索漠城里叫了一个裁缝来,把多余的衣衫卖掉。这件事让 葛朗台老头大为高兴。他看见侄儿穿着粗呢的黑衣服时,便 说: “这样才象一个想出门发财的人哩。好,很好!” “放心,伯父,”夏尔回答,“我知道在我现在的地位怎样 做人。” 老头儿看见夏尔手中捧着金子,不由得眼睛一亮,问道: “这是什么?” “伯父,我把钮扣,戒指,所有值几个钱的小玩意儿集了 起来;可是我在索漠一个人都不认识,想请你……” “叫我买下来吗?”葛朗台打断了他的话。 “不是的,伯父,想请你介绍一个规规矩矩的人……” “给我吧,侄儿;我到上面去替你估一估,告诉你一个准 确的价值,差不了一生丁。”他把一条长长的金链瞧了瞧说: “这是首饰金,十八开到十九开。” 人间喜剧第六卷 老头儿伸出大手把大堆金子拿走了。 “大姊,”夏尔说,“这两颗钮子送给你,系上一根丝带, 正好套在手腕上。现在正时行这种手镯。” “我不客气,收下了,弟弟,”她说着对他会心的望了一 眼。 “伯母,这是先母的针箍,我一向当做宝贝般放在旅行梳 妆匣里的。”夏尔说着,把一个玲珑可爱的金顶针送给葛朗台 太太,那是她想了十年而没有到手的东西。老母亲眼中含着 泪,回答说: “真不知道怎样谢你才好呢,侄儿。我做早课夜课的时候, 要极诚心的祷告出门人的平安。我不在之后,欧也妮会把它 保存好的。” “侄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葛朗台推 门进来说,“免得你麻烦去卖给人家,我来给你现款吧……利 勿尔作十足算。” 在卢瓦尔河一带,利勿尔作十足算的意思,是指六法郎 一枚的银币,不扣成色,算足六法郎。… “我不敢开口要你买,”夏尔回答,“可是在你的城里变卖 首饰,真有点不好意思。拿破仑说过,脏衣服得躲在家里洗。 所以我得谢谢你的好意。” 葛朗台搔搔耳朵,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话说。 “亲爱的伯父,”夏尔不安的望着他,似乎怕他多心,“大 姊跟伯母,都赏睑收了我一点小意思做纪念;你能不能也收 ①根据一八一0年的法令,六利勿尔的银币只值五法郎八十生丁。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下这副袖钮,我已经用不着了,可是能让你想起一个可怜的 孩子在外面没有忘掉他的骨肉。从今以后他的亲人只剩你们 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怎么能把东西送光呢?……—— 你拿了什么,太太?”他馋痨的转过身来问,“啊!一个金顶 针。——你呢,小乖乖?噢,钻石搭扣。——好吧,孩子,你 的袖钮我拿了,”他握着夏尔的手,“可是答应我……替你付 ……你的……是呀……上印度去的旅费。是的,你的路费由 我来。尤其是,孩子,替你估首饰的时候,我只算了金子,也 许手工还值点儿钱。所以,就这样办吧。我给你一千五百法 郎……利勿尔作十足算,那还得问克罗旭去借,家里一个铜 子都没有了,除非佩罗泰把欠租送来。对啦,对啦,我这就 找他去。” 他拿了帽子,戴上手套,走了。 “你就走了吗?”欧也妮说着,对他又悲哀又钦佩的望了 一眼。 “该走了,”他低下头回答。 几天以来,夏尔的态度,举动,言语,显出他悲痛到了 极点,可是鉴于责任的重大,已经在忧患中磨练出簇新的勇 气。他不再长吁短叹,他变成大人了。所以看到他穿着粗呢 的黑衣服下楼,跟苍白的睑色与忧郁不欢的神态非常调和的 时候,欧也妮把堂兄弟的性格看得更清楚了。这一天,母女 俩开始戴孝,和夏尔一同到本区教堂去参加为纪尧姆·葛朗 台举行的追思弥撒。 午饭时分,夏尔收到几封巴黎的来信,一齐看完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喂,弟弟,事情办得满意吗?”欧也妮低声问。 “女儿,不作兴问这些话,”葛朗台批评道,“嘿!我从来 不说自己的事,干吗你要管堂兄弟的闲事?别打搅他。” “噢!我没有什么秘密哪,”夏尔说。 “咄,咄,咄,咄!侄儿,以后你会知道,做买卖就得嘴 紧。” 等到两爪l情人走在花园里的时候,夏尔挽着欧也妮坐在 胡桃树下的破凳上对她说: “我没有把阿尔封斯看错,他态度好极了,把我的事办得 很谨慎很忠心。我巴黎的私债全还清了,所有的家具都卖了 好价钱;他又告诉我,他请教了一个走远洋的船主,把剩下 的三千法郎买了一批欧洲的小玩意,可以在印度大大赚一笔 钱的货。他把我的行李都发送到南特,那边有一条船开往爪 哇。不出五天,欧也妮,我们得分别了,也许是永别,至少 也很长久。我的货,跟两个朋友寄给我的一万法郎,不过是 小小的开头。没有好几年我休想回来。亲爱的大姊,别把你 的一生跟我的放在一起,我可能死在外边,也许你有机会遇 到有钱的亲事……” “你爱我吗?……”她问。 “噢!我多爱你。”音调的深沉显得感情也是一样的深。 “我等你,夏尔。哟,天哪!父亲在楼窗口。”她把逼近 来想拥抱她的堂兄弟推开。 她逃到门洞下面,夏尔一路跟着;她躲到楼梯脚下,打 开了过道里的门;后来不知怎的,欧也妮到了靠近拿侬的小 房间,走道里最黑的地方;一路跟着来的夏尔,抓住她的手 人间喜剧第六卷 放在他心口,挽了她的腰把她轻轻贴在自己身上。欧也妮不 再撑拒了,她受了,也给了一个最纯洁、最温馨、最倾心相 与的亲吻。 “亲爱的欧也妮,”夏尔说,“堂兄弟胜过兄弟,他可以娶 你。” “好吧,一言为定!”拿侬打开她黑房间的门嚷道。 两个情人吃了一惊,溜进堂屋,欧也妮拿起她的活计,夏 尔拿起葛朗台太太的祷告书念着《圣母经》。 “呦!”拿侬说,“咱们都在祷告哪。” 夏尔一宣布行期,葛朗台便大忙特忙起来,表示对侄儿 的关切;凡是不用花钱的地方他都很阔气。他去找一个装箱 的木匠,回来却说箱子要价太高,便自告奋勇,定要利用家 中的旧板由他自己来做;他清早起身,把薄板锯呀,刨呀,钉 呀,钉成几口很好的箱子,把夏尔的东西全部装了进去;他 又负责装上船,保了险,从水道运出,以便准时送到南特。 自从过道里一吻之后,欧也妮愈觉得日子飞也似的快得 可怕。有时她竞想跟堂兄弟一起走。凡是领略过最难割舍的 热情的人,领略过因年龄、时间、不治的疾病、或什么宿命 的打击,以致热情存在的时期一天短似一天的人,便不难懂 得欧也妮的苦恼。她常常在花园里一边走一边哭,如今这园 子,院子,屋子,城,对她都太窄了;她已经在茫无边际的 大海上飞翔。 终于到了动身的前夜。早上,趁葛朗台与拿侬都不在家, 藏有两张肖像的宝匣,给庄严地放进了柜子上唯一有锁钥而 放着空钱袋的抽斗。存放的时候免不了几番亲吻几番流泪。欧 人间喜剧第六卷 也妮把钥匙藏在胸口的时光,竞没有勇气阻止夏尔亲吻她的 胸脯。 “它永久在这里,朋友。” “那么我的心也永久在这里。” “啊!夏尔,这不行,”她说,口气并不象在埋怨。 “我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他回答,“你已经答应了我, 现在要由我来许愿了。” “永久是你的!”这句话双方都说了两遍。 世界上再没比这个誓约更纯洁的了:欧也妮的天真烂漫, 霎时间把夏尔的爱情也变得神圣了。 下一天早上,早餐是不愉快的。拿侬虽然受了夏尔的金 绣睡衣与挂在胸间的十字架,还是控制不住感情,不禁含着 眼泪说道: “可怜的好少爷,要去飘洋过海……但愿上帝保佑他!” 十点半,全家出门送夏尔搭去南特的驿车。拿侬放了狗, 关了街门,定要替夏尔提随身的小包。老街上所有做买卖的, 都站在门口看他们一行走过,到了广场,还有公证人候在那 ±。 “欧也妮,等会别哭,”母亲嘱咐她。 葛朗台在客店门口拥抱夏尔,吻着他的两颊: “侄儿,你光身去,发了财回来,你父亲的名誉决不会有 一点儿损害。我葛朗台敢替你保险;因为那时候,都靠你 ......,, “啊!伯父!这样我动身也不觉得太难受了。这不是你送 我的最好的礼物吗!” 人间喜剧第六卷 夏尔把老箍桶匠的话打断了,根本没有懂他的意思,却 在伯父面龅累累的睑上流满了感激的眼泪,欧也妮使劲握着 堂兄弟与父亲的手。只有公证人在那里微笑,暗暗佩服葛朗 台的机巧,因为只有他懂得老头儿的心思。… 四个索漠人,周围还有几个旁人,站在驿车前面一直等 到它出发;然后当车子在桥上看不见了,只远远听到声音的 时候,老箍桶匠说了声: “一路顺风!” 幸而只有克罗旭公证人听到这句话。欧也妮和母亲已经 走到码头上还能望见驿车的地方,扬着她们的白手帕,夏尔 也在车中扬巾回答。赶到欧也妮望不见夏尔的手帕时,她说: “母亲,要有上帝的法力多好啊!” 为的不要岔断以后葛朗台家中的事,且把老头儿托德· 格拉桑在巴黎办的事情提前叙述一下。银行家出发了一个月 之后,葛朗台在国库的总账上登记了正好以八十法郎买进的 十万公债。这多疑的家伙用什么方法把买公债的款子拨到巴 黎,直到他死后人家编造他的财产目录时都无法知道。克罗 旭公证人认为是拿侬不自觉的做了运送款子的工具。因为那 个时节,女仆有五天不在家,说是到弗鲁瓦丰收拾东西去,仿 佛老头儿真会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不收起来似的。关于纪尧 姆·葛朗台号子的事,竞不出老箍桶匠的预料。 大家知道,法兰西银行对巴黎与各酋的巨言都有极准确 ①葛朗台那句没有说完的话应当是:都靠你发了财回来偿还父亲的债。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调查。索漠的德·格拉桑与费利克斯·葛朗台都榜上有名, 而且象一般拥有大地产而绝对没有抵押出去的金融家一样, 信用极好。所以索漠的银行家到巴黎来清算葛朗台债务的传 说,立刻使债权人放弃了签署拒绝证书的念头,…从而使已故 的葛朗台少受了一次羞辱。财产当着债权人的面启封,本家 的公证人照例进行财产登记。不久,德·格拉桑把债权人召 集了,他们一致推举索漠的银行家,和一家大商号的主人、同 时也是主要债权人之一的弗朗索瓦·凯勒,为清算人,把挽 救债权与挽回葛朗台的信誉两件事,一齐委托了他们。索漠 的葛朗台的信用,加上德·格拉桑银号代他做的宣传,使债 权人都存了希望,因而增加了谈判的便利;不肯就范的债主 居然一个都没有。谁也不曾把债权放在自己的盈亏总账上计 算过,只想着: “索漠的葛朗台会偿还的!” 六个月过去了,那些巴黎人把转付出去的葛朗台债券清 偿了,收回来藏在皮包里。这是老箍桶匠所要达到的第一个 目标。 第一次集会以后九个月,两位清算人发了百分之四十七 给每个债权人。这笔款子是把已故的葛朗台的证券,动产,不 动产,以及一切零星杂物变卖得来的,变卖的手续做得极精 密。 那次的清算办得公正规矩,毫无弊窦。债权人一致承认 葛朗台两兄弟的信誉的确无可批评。等到这种赞美的话在外 ①拒绝证书系债主证明债务人到期不清偿债务的文件。 人间喜剧第六卷 边传播了一番以后,债权人要求还余下的部分了。那时他们 写了一封全体签名的信给葛朗台。 “嗯,哼!这个吗?”老箍桶匠把信往火里一扔,“朋友们, 耐一耐性子吧。” 葛朗台的答复,是要求把所有的债权文件存放在一个公 证人那里,另外附一张已付款项的收据,以便核对账目,把 遗产的总账轧清。这个条件立刻引起了无数的争执。 债主通常总是脾气古怪的家伙:今天预备成立协议了,明 天又嚷着烧呀杀呀,把一切都推翻;过了一晌,又忽然的软 下来。今天,他的太太兴致好,小儿子牙齿长得顺利,家里 什么都如意,他便一个铜子都不肯吃亏;明儿,逢着下雨,不 能出门,心里憋闷得慌,只消一件事情能够结束,便任何条 件都肯答应;后天,他要担保品了;月底,他要你全部履行 义务,非把你逼死不可了,这刽子手!大人开小孩子玩笑,说 要捉小鸟,只消把一颗盐放在它尾巴上。世界上要有这种呆 鸟的话,就是债主了。或者是他们把自己的债权看做那样的 呆鸟,结果是永远扑一个空。 葛朗台留神观看债主的风色,而他兄弟的那批债主的确 不出他的所料。有的生气了,把存放证件一节干脆拒绝了。 “好吧,好得很,”葛朗台念着德·格拉桑的来信,搓着 手说。 另外一批债权人答应提交证件,可是要求把他们的权利 确切证明一下,声明任何权利不能放弃,甚至要保留宣告破 产的权。再通信,再磋商,结果索漠的葛朗台把对方提出保 留的条件全部接受了。获得了这点让步之后,温和派的债主 人间喜剧第六卷 把激烈派的劝解了。大家咕噜了一阵,证件终于交了出来。 “这好家伙,”有人对德·格拉桑说,“简直跟你和我们开 玩笑。” 纪尧姆·葛朗台死了两年差一个月的时候,许多商人给 巴黎市场的动荡搅昏了,把葛朗台到期应付的款项也忘了,或 者即使想到,也不过是“大概百分之四十七就是我们所能到 手的全部了”一类的想法。 老箍桶匠素来相信时间的力量,他说时间是一个好小电。 第三年年终,德·格拉桑写信给葛朗台,说债权人已经答应, 在结欠的二百四十万法郎中再收一成,就可把债券交还。 葛朗台复信说,闹了亏空把他兄弟害死的那个公证人与 经纪人,倒逍遥的活着!他们不应当负担一部分吗?现在要 对他们起诉,逼他们拿出钱来,减轻一点我们这方面的亏累。 第四年终了,欠款的数目讲定了十二万法郎。然后清算 人与债权人,清算人与葛朗台,往返磋商,拖了六个月之久。 总而言之,赶到葛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的时节,在那年的第 九个月,他又回信给两位清算人,说他侄子在印度发了财,向 他表示要把亡父的债务全部归清;他不能擅自了结这笔债,要 等侄子回音。 第五年过了一半,债权人还是给“全部归清”几个字搪 塞着,老奸巨猾的箍桶匠暗地里笑着,把全部归清的话不时 说一遍。每逢嘴里提到“这些巴黎人!……”时,他总得附 带一副阴险的笑容,赌一句咒。可是那些债主最后的命运,却 是商场大事纪上从来未有的纪录。后来,当这个故事的发展 使他们重新出场的时候,他们所处的地位,还是当初给葛朗 人间喜剧第六卷 台冻结在那里的地位。 公债涨到一百十五法郎,葛朗台老头抛了出去,在巴黎 提回二百四十万法郎左右的黄金,和公债上的复利六十万法 郎,一齐倒进了密室内的木桶。德·格拉桑一直留在巴黎;原 因是:第一他当了国会议员;第二他虽然当了家长,却给索 漠的生活磨得厌烦死了,爱上了公主剧院最漂亮的一个女演 员佛洛丽纳;他当年军队生活的习气又在银行家身上复活了。 不用说,他的行为给索漠人一致认为伤风败俗。他太太还算 运气,跟他分了家,居然有魄力管理索漠的银号,用她的名 字继续营业,把德·格拉桑因荒唐而败掉的家私设法弥补。几 位克罗旭推波助澜,把这个活寡妇的尴尬地位弄得更糟,以 致她的女儿嫁得很不得意,娶欧也妮·葛朗台做媳妇的念头 也放弃了,阿道尔夫跟德·格拉桑一起在巴黎,据说变得很 下流。克罗旭他们终于得胜了。 “你丈夫真糊涂,”葛朗台凭了抵押品借一笔钱给德·格 拉桑太太时说,“我代你抱怨,你倒是一个贤慧的太太。” “啊!先生,”可怜的妇人回答说,“他从你府上动身到巴 黎去的那一天,谁想得到他就此走上了坏路呢?” “太太,皇天在上,我直到最后还拦着不让他去呢。当时 所长先生极想亲自出马的。我们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争着要 去。” 这样,葛朗台便用不着再欠德·格拉桑什么情分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家庭的苦难 不论处境如何,女人的痛苦总比男人多,而且程度也更 深。男人有他的精力需要发挥;他活动,奔走,忙乱,打主 意,眼睛看着将来,觉得安慰。例如夏尔。但女人是静止的, 面对着悲伤无法分心,悲伤替她开了一个窟窿,让她往下钻, 一直钻到底,测量窟窿的深度,把她的愿望与眼泪来填。例 如欧也妮。她开始认识了自己的命运。感受,爱,受苦,牺 牲,永远是女人生命中应有的文章。欧也妮变得整个儿是女 人了,却并无女人应有的安慰。她的幸福,正如博叙埃刻画 入微的说法,仿佛墙上的钉子,随你积得怎么多,捧在手里 也永远遮不了掌心的。…悲苦决不姗姗来迟,叫人久等,而她 的一份就在跟前了。夏尔动身的下一天,葛朗台的屋子在大 家眼里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只有欧也妮觉得突然之间空虚得 厉害。瞒着父亲,她要把夏尔的卧房保持他离开时的模样。葛 朗台太太与拿侬,很乐意助成她这个维持statu quo…的愿 望。 “谁保得定他不早些回来呢?”她说。 “啊!希望他再来啊,”拿侬回答,“我服侍他惯了!多和 ①博叙埃这句话全文如下:有时我也能体验些许欢乐,感受某种幸福,但 我的一生中,这种时刻何等稀少,宛如大墙上的钉子,司隔着一定的距 离,可能你会认为这些欢乐和幸福本身就占有相当的分量,但你不妨细 加掂量:所有这一切竟不足以填满你的掌心。——原编者注。 ②拉丁文:现状。 人间喜剧第六卷 气,多好的少爷,睑庞儿又俏, 欧也妮望着拿侬。 “哎哟,圣母马利亚!小姐 这样瞧人呀。” 头发鬈鬈的象一个姑娘。” 你这副眼神要入地狱的!别 从这天起,葛朗台小姐的美丽又是一番面目。对爱情的 深思,慢慢的浸透了她的心,再加上有了爱人以后的那种尊 严,使她眉宇之间增添了画家用光轮来表现的那种光辉。堂 兄弟未来之前,欧也妮可以跟未受圣胎的童贞女相比;堂兄 弟去了之后,她有些象做了圣母的童贞女:她已经感受了爱 情。某些西班牙画家把这两个不同的马利亚表现得那么出神 入化,成为基督教艺术中最多而最有光辉的形象。夏尔走后, 她发誓天天要去望弥撒;第一次从教堂回来,她在书店里买 了一幅环球全图钉在镜子旁边,为的能一路跟堂兄弟上印度, 早晚置身于他的船上,看到他,对他提出无数的问话,对他 说: “你好吗?不难受吗?你教我认识了北极星的美丽和用处, 现在你看到了那颗星,想我不想?” 早上,她坐在胡桃树下虫蛀而生满青苔的凳上出神,他 们在那里说过多少甜言蜜语,多少疯疯颠颠的废话,也一起 做过将来成家以后的美梦。她望着围墙上空的一角青天,想 着将来;然后又望望古老的墙壁,与夏尔卧房的屋顶。总之, 这是孤独的爱情,持久的,真正的爱情,渗透所有的思想,变 成了生命的本体,或者象我们父辈所说的,变成了生命的素 材。 晚上,那些自称为葛朗台老头的朋友来打牌的时候,她 144 人间喜剧第六卷 装做很高兴,把真情藏起;但整个上午她跟母亲与拿侬谈论 夏尔。拿侬懂得她可以对小主人表同情,而并不有亏她对老 主人的职守,她对欧也妮说: “要是有个男人真心对我,我会……会跟他入地狱。我会 ……呕……我会为了他送命;可是……没有呀。人生一世是 怎么回事,我到死也不会知道的了。唉,小姐,你知道吗,科 努瓦耶那老头,人倒是挺好的,老钉着我打转,自然是为了 我的积蓄喽,正好比那些为了来嗖嗖先生的金子,有心巴结 你的人。我看得很清,别看我象猪一样胖,我可不侵呢。可 是小姐,虽然他那个不是爱情,我也觉得高兴。” 两个月这样过去了。从前那么单调的日常生活,因大家 关切欧也妮的秘密而有了生气,三位妇人也因之更加亲密。在 她们心目中,夏尔依旧在堂屋灰暗的楼板下面走来走去。早 晨,夜晚,欧也妮都得把那口梳妆匣打开一次,把叔母的肖 像端详一番。某星期日早上,她正一心对着肖像揣摩夏尔的 面貌时,被母亲撞见了。于是葛朗台太太知道了侄儿与欧也 妮交换宝物的可怕消息。 “你统统给了他!”母亲惊骇之下说,“到元旦那天,父亲 问你要金洋看的时候,你怎么说?” 欧也妮眼睛发直,一个上半天,母女俩吓得半死,糊里 糊涂把正场的弥撒都错过了,只能参加读唱弥撒。 三天之内,一八一九年就要告终。三天之内就要发生大 事,要演出没有毒药、没有尖刀、没有流血的平凡的悲剧,但 人间喜剧第六卷 145 对于剧中人的后果,只有比阿特里得斯家族…所有的惨剧还 要残酷。 “那怎么办?”葛朗台太太把编织物放在膝上,对女儿说。 可怜的母亲,两个月以来受了那么多的搅扰,甚至过冬 必不可少的毛线套袖都还没织好。这件家常小事,表面上无 关重要,对她却发生了不幸的后果。因为没有套袖,后来在 丈夫大发雷霆骇得她一身冷汗时,她中了恶寒。 “我想,可怜的孩子,要是你早告诉我,还来得及写信到 巴黎给德·格拉桑先生。他有办法收一批差不多的金洋寄给 我们;虽然你父亲看得极熟,也许……” “可是哪儿来这一大笔钱呢?” “有我的财产做抵押呀。再说德·格拉桑先生可能为我们 ......,, “太晚啦,”欧也妮声音嘶哑,嗓子异样的打断了母亲的 话,“明天早上,我们就得到他卧房里去跟他拜年了。” “可是孩子,为什么我不去看看克罗旭他们呢?” “不行不行,那简直是自投罗网,把我们卖给了他们了。 而且我已经拿定主意。我没有做错事,一点儿不后悔。上帝 会保佑我的。听凭天意吧。唉!母亲,要是你读到他那些信, 你也要心心念念的想他呢。” 下一天早上,一八二。年一月一日,母女俩恐怖之下,想 出了最天然的托辞,不象往年一样郑重其事的到他卧房里拜 年。一八一九至一八二。的冬天,在当时是一个最冷的冬天。 ①希腊神话传说中迈锡尼王阿特柔斯的后代,以命途多舛著称。 人间喜剧第六卷 屋顶上都堆满了雪。 葛朗台太太一听到丈夫房里有响动,便说: “葛朗台,叫拿侬在我屋里生个火吧;冷气真厉害,我在 被寓里冻僵了。到了这个年纪,不得不保重一点。”她停了一 会又说:“再说,让欧也妮到我房里来穿衣吧。这种天气,孩 子在她屋里梳洗会闹病的。等会我们到暖暖和和的堂屋里跟 你拜年吧。” “咄,咄,咄,咄!官话连篇!太太,这算是新年发利市 吗?你从来没有这么唠叨过。你总不见得吃了酒浸面包 吧?”… 说罢大家都不出一声。 “好吧,”老头儿大概听了妻子的话心软了,“就照你的意 思办吧,太太。你太好了,我不能让你在这个年纪上有什么 三长两短,虽然拉贝特利耶家里的人多半是铁打的。”他停了 一会又嚷:“嗯!你说是不是?不过咱们得了他们的遗产,我 原谅他们。” 说完他咳了几声。 “今天早上你开心得很,老爷,”葛朗台太太的口气很严 肃。 “我不是永远开心的吗,我…… 开心,开心,真开心,你这箍桶匠, 不修补你的脸盆又怎么样!” ①系莫里哀喜剧中语,说鹦鹉吃了酒浸的面包,才会说话。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一边哼一边穿得齐齐整整的进了妻子的卧房。“真,好 家伙,冷得要命。早上咱们有好菜吃呢,太太。德·格拉桑 从巴黎带了夹香菇的鹅肝来!我得上驿站去拿。”说着他又咬 着她的耳朵: “他还给欧也妮带来一块值两块的拿破仑。我的金子光 了,太太。我本来还有几块古钱,为了做买卖只好花了。这 话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然后他吻了吻妻子的前额,表示J夫祝新年。 “欧也妮,”母亲叫道,“不知你父亲做了什么好梦,脾气 好得很。——得啦,咱们还有希望。” “先生今天怎么啦?”拿侬到太太屋里生火时说,“他一看 见我就说:大胖子,你好,你新年快乐。去给太太生火呀,她 好冷呢。——他说着伸出手来给我一块六法郎的钱,精光滴 滑,簇崭全新,把我看呆了。太太,你瞧。哦!他多好。他 真大方。有的人越老心越硬;他却温和得象你的果子酒一样, 越陈越好了。真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好人……” 老头儿这一天的快乐,是因为投机完全成功的缘故。德 ·格拉桑把箍桶匠在十五万法郎荷兰证券上所欠的利息,以 及买进十万公债时代垫的尾数除去之后,把一季利息所剩的 三万法郎托驿车带给了他,同时又报告他公债上涨的消息。行 市已到八十九法郎,那些最有名的资本家,还出九十二法郎 的价钱买进正月底的期货。葛朗台两个月中间的投资赚了百 分之十二,他业已收支两讫,今后每半年可以坐收五万法郎, 既不用付捐税,也没有什么修理费。外酋人素来不相信公债 的投资,他却终于弄明白了,预算不出五年,不用费多少心,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的本利可以滚到六百万,再加上田产的价值,他的财产势 必达到惊人的数字。给拿侬的六法郎,也许是她不自觉的帮 了他一次大忙而得到的酬劳。 “噢!噢!葛朗台老头上哪儿去呀,一清早就象救火似的 这么奔?”街上做买卖的一边开铺门一边想。 后来,他们看见他从码头上回来,后面跟着驿站上的一 个脚佚,独轮车上的袋都是满满的。有的人便说:“水总是往 河里流的,老头儿去拿钱哪。” “巴黎,弗鲁瓦丰,荷兰,流到他家里来的钱可多哩,”另 外一个说。 “临了,索漠城都要给他买下来喽,”第三个又道。 “他不怕冷,”一个女人对她的丈夫说,“老忙着他的事。” “嗨!嗨!葛朗台先生,”跟他最近的邻居,一个布商招 呼他,“你觉得累赘的话,我来给你扔了罢。” “呕!不过是些大钱罢了,”葡萄园主回答。 “是银子呢,”脚佚低声补上一句。 “哼,要我照应吗,闭上你的嘴,”老头儿一边开门一边 对脚佚咕噜。 “啊!老孤狸,我拿他当做聋子,”脚佚心里想,“谁知冷 天他倒听得清。” “给你二十个子儿酒钱,得啦!去你的!”葛朗台对他说, “你的独轮车,等会叫拿侬来还你。——娘儿们是不是在望弥 撒,拿侬?” “是的,先生。” “好,快,快一点儿!”他嚷着把那些袋交给她。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一眨眼,钱都装进了他的密室,他关上了门,躲在里面。 “早餐预备好了,你来敲我的墙壁。先把独轮车送回驿 站。” 到了十点钟,大家才吃早点。 “在堂屋里父亲不会要看你金洋的,”葛朗台太太望弥撒 回来对女儿说,“再说,你可以装做怕冷。挨过了今天,到你 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好想法把你的金子凑起来了……” 葛朗台一边下楼一边想着把巴黎送来的钱马上变成黄 金,又想着公债上的投机居然这样成功。他决意把所有的收 入都投资进去,直到行市涨到一百法郎为止。他这样一盘算, 欧也妮便倒了霉。他进了堂屋,两位妇女立刻给他拜年,女 儿跳上去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太太却是又庄严又稳重。 “啊!啊!我的孩子,”他吻着女儿的前额,“我为你辛苦 呀,你不看见吗?……我要你享福。享福就得有钱。没有钱, 什么都完啦。瞧,这儿是一个簇新的拿破仑,特地为你从巴 黎弄来的,天!家里一点儿金屑子都没有了,只有你有。小 乖乖,把你的金子拿来让我瞧瞧。” “哦!好冷呀;先吃早点吧,”欧也妮回答。 “行,那么吃过早点再拿,是不是?那好帮助我们消 化。——德·格拉桑那胖子居然送了这东西来。喂,大家吃 呀,又不花我的钱。他不错,这德·格拉桑,我很满意。好 家伙给夏尔帮忙,而且尽义务。他把我可怜的兄弟的事办得 很好。——嗯哼!嗯哼!”他含着一嘴食物嘟囔,停了一下又 道:“晤!好吃!太太,你吃呀!至少好叫你饱两天。” “我不饿,你知道,我一向病病歪歪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哎!哎!你把肚子塞饱也不打紧,你是拉贝特利耶出身, 结实得很。你真象一根小黄草,可是我就喜欢黄颜色。” 一个囚徒在含垢忍辱,当众就戮之前,也没有葛朗台太 太母女俩在等待早点以后的大祸时那么害怕。葛朗台老头越 讲得高兴,越吃得起劲,母女俩的心抽得越紧。但是做女儿 的这时还有一点依傍:在爱情中汲取勇气。她心里想: “为了他,为了他,千刀万剐我也受。” 这么想着,她望着母亲,眼中射出勇敢的火花。 十一点,早餐完了,葛朗台唤拿侬: “统统拿走,把桌子留下。这样,我们看起你的宝贝来更 舒服些,”他望着欧也妮说,“孩子!真的,你十十足足有了 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的财产,加上今天早上的四十法郎,一 共是六千法郎差一个。好吧,我补你一法郎凑足整数,因为 小乖乖,你知道……哎哎,拿侬,你干吗听我们说话?去罢, 去做你的事。” 拿侬走了。 “听我说,欧也妮,你得把金子给我。你不会拒绝爸爸吧, 嗯,我的小乖乖?” 母女俩都不出一声。 “我吗,我没有金子了。从前有的,现在没有了。我把六 千法郎现款跟你换,你照我的办法把这笔款子放出去。别想 什么压箱钱了。我把你出嫁的时候,——也很快了,——我 会替你找一个夫婿,结你一笔本酋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最体 面的压箱钱。小乖乖,你听我说,现在有一个好机会:你可 以把六千法郎买公债,半年就有近两百法郎利息,没有捐税, 人间喜剧第六卷 没有修理费,不伯冰雹,不怕冻,不怕涨潮,一切跟年成捣 乱的玩意儿全没有。也许你不乐意把金子放手,小乖乖?拿 来吧,还是拿给我吧。以后我再替你收金洋,什么荷兰的,葡 萄牙的,蒙古卢比,热郑亚金洋,再加你每年生日我给你的, 要不了三年,你那份美丽的小家私就恢复了一半。你怎么说, 小乖乖?抬起头来呀。去罢,我的儿,去拿来。我这样的把 钱怎么生怎么死的秘密告诉了你,你该吻一吻我的眼睛谢我 喽。真的,钱象人一样是活的,会动的,它会来,会去,会 流汗,会生产。” 欧也妮站起身子向门口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来,定睛 望着父亲,说: “我的金子没有了。” “你的金子没有了!”葛朗台嚷着,两腿一挺,直站起来, 仿佛一匹马听见身旁有大炮在轰。 “没有了。” “不会的,欧也妮。” “真是没有了。” “爷爷的锹子!” 每逢箍桶匠赌到这个咒,连楼板都会发抖的。 “哎唷,好天好上帝!太太睑都白了,”拿侬嚷道。 “葛朗台,你这样冒火,把我吓死了,”可怜的妇人说。 “咄,咄,咄,咄!你们!你们家里的人是死不了的!欧 也妮,你的金洋怎么啦?”他扑上去大吼。 “父亲,”女儿在葛朗台太太身旁跪了下来,“妈妈难受成 这样……你瞧……别把她逼死啊。” 人间喜剧第六卷 葛朗台看见太太平时那么黄黄的睑完全发白了,也害怕 起来。 “拿侬,扶我上去睡,”她声音微弱的说,“我要死了。” 拿侬和欧也妮赶紧过去搀扶,她走一步软一步,两个人 费了好大气力才把她扶进卧房。葛朗台独自留在下面。可是 过了一会,他走上七八级楼梯,直着嗓子喊: “欧也妮,母亲睡了就下来。” “是,父亲。” 她把母亲安慰了一番,赶紧下楼。 “欧也妮,”父亲说,“告诉我你的金子哪儿去了?” “父亲,要是你给我的东西不能完全由我作主,那么你拿 回去吧,”欧也妮冷冷的回答,一边在壁炉架上抓起拿破仑还 他。 葛朗台气冲冲的一手抢过来,塞在荷包里。 “哼,你想我还会给你什么东西吗!连这个也不给!”说 着他把大拇指扳着门牙,得 的一声。“你瞧不起父亲?居 然不相信他?你不知什么叫做父亲?要不是父亲高于一切,也 就不成其为父亲了。你的金子哪儿去了?” “父亲,你尽管生气,我还是爱你,敬重你;可是原谅我 大胆提一句,我已经二十二岁了。你常常告诉我,说我已经 成年,为的是要我知道。所以我把我的钱照我自己的意思安 排了,而且请你放心,我的钱放得很妥当……” “放在哪里?” “秘密不可泄漏,”她说,“你不是有你的秘密吗?” “我不是家长吗?我不能有我的事吗?” 人间喜剧第六卷 “这却是我的事。” “那一定是坏事,所以你不能对父亲说,小姐!” “的确是好事,就是不能对父亲说。” “至少得告诉我,什么时候把金子拿出去的?” 欧也妮摇摇头。 “你生日那天还在呢,是不是?” 欧也妮被爱情训练出来的狡猾,不下于父亲被吝啬训练 出来的狡猾,她仍旧摇摇头。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死心眼儿,这样的偷盗,”葛朗台声 音crescelldo…,震动屋子。“怎么!这里,在我自己家里,居 然有人拿掉你的金子,家里就是这么一点儿的金子!而我还 没法知道是谁拿的!金子是宝贵的东西呀。不错,最老实的 姑娘也免不了有过失,甚至于把什么都给了人,上至世家旧 族,下至小户人家,都有的是;可是把金子送人!因为你一 定是给了什么人的,是不是?” 欧也妮声色不动。 “这样的姑娘倒从来没有见到过!我是不是你的父亲?要 是存放出去,你一定有收据……” “我有支配这笔钱的权利没有?有没有?是不是我的钱?” “哎,你还是一个孩子呢!” “成年了。” 给女儿驳倒了,葛朗台睑色发白,跺脚,发誓;终于又 想出了话: ①意大利文:渐强。这里的意思是嗓门越来越大。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你这个该死的婆娘,你这条毒蛇!唉!坏东西,你知道 我疼你,你就胡来。你勒死你的父亲!哼!你会把咱们的家 产一齐送给那个穿摩洛哥皮鞋的光棍。爷爷的锹子!我不能 取消你的继承权,天哪!可是我要咒你,咒你的堂兄弟,咒 你的儿女!他们都不会对你有什么好结果的,听见没有?要 是你给了夏尔……喔,不可能的。怎么!这油头粉睑的坏蛋, 胆敢偷我的……” 他望着女儿,她冷冷的一声不出。 “她动也不动!眉头也不皱一皱!比我葛朗台还要葛朗台。 至少你不会把金子白送人吧,嗯,你说?” 欧也妮望着父亲,含讥带讽的眼神把他气坏了。 “欧也妮,你是在我家里,在你父亲家里。要留在这儿, 就得服从父亲的命令。神甫他们也命令你服从我。” 欧也妮低下头去。他接着又说: “你就拣我最心疼的事伤我的心,你不屈服,我就不要看 见你。到房里去。我不许你出来,你就不能出来。只有冷水 跟面包,我叫拿侬端给你。听见没有?去!” 欧也妮哭做一团,急忙溜到母亲旁边。 葛朗台在园中雪地里忘了冷,绕了好一会圈子,之后,忽 然疑心女儿在他妻子房里,想到去当场捉住她违抗命令的错 儿,不由的高兴起来,他便象猫儿一般轻捷的爬上楼梯,闯 进太太的卧房,看见欧也妮的睑埋在母亲怀里,母亲摩着她 的头发,说: “别伤心,可怜的孩子,你父亲的气慢慢会消下去的。” “她没有父亲了!”老箍桶匠吼道,“这样不听话的女儿是 人间喜剧第六卷 我跟你生的吗,太太?好教育,还是信教的呢!怎么,你不 在自己房里?赶快,去坐牢,坐牢,小姐。” “你硬要把我们娘儿俩拆开吗,老爷?”葛朗台太太发着 烧,睑色通红。 “你要留她,你就把她带走,你们俩替我一齐离开这儿 ……天打的!金子呢?金子怎么啦?” 欧也妮站起身子,高傲地把父亲望了一眼,走进自己的 卧房。她一进去,老头儿把门锁上了。 “拿侬,把堂屋里的火熄掉,”他嚷道。 然后他坐在太太屋里壁炉旁边的一张安乐椅上: “她一定给了那个迷人的臭小于夏尔,他只想我的钱。” 葛朗台太太为了女儿所冒的危险,为了她对女儿的感情, 居然鼓足勇气,装聋作哑的冷静得很。 “这些我都不知道。”她一边回答,一边朝床里翻身,躲 开丈夫闪闪发光的眼风,“你生这么大的气,我真难受;我预 感我只能伸直着腿出去的了。现在你可以饶我一下吧,我从 来没有给你受过气,至少我自己这样想。女儿是爱你的,我 相信她跟初生的孩子一样没有罪过。别难为她。收回成命吧。 天冷得厉害,说不定你会教她闹场大病的。” “我不愿意看见她,也不再跟她说话。她得关在屋里,只 有冷水面包,直到她使父亲满意为止。见电!做家长的不该 知道家里的黄金到了哪儿去吗?她的卢比恐怕全法国都找不 出来,还有热那亚金洋,荷兰杜加……” “老爷!我们只生欧也妮一个,即使她把金子扔在水里 ......" 人间喜剧第六卷 “扔在水里!扔在水里!”好家伙嚷道,“你疯了,太太。 我说得到,做得到,你还不知道吗?你要求家里太平,就该 叫女儿招供,逼她老实说出来;女人对女人,比我们男人容 易说得通。不管她做了什么事,我决不会把她吃掉。她是不 是怕我?即使她把堂兄弟从头到脚装了金,唉,他早已飘洋 出海,我们也追不上了……” “那么,老爷……” 由于当时的神经过敏,或者是女儿的苦难使她格外慈爱, 也格外聪明起来,葛朗台太太犀利的目光发觉丈夫的肉瘤有 些可怕的动作,她便马上改变主意,顺着原来的口吻,说: “那么,老爷,你对女儿没有办法,我倒有办法了吗?她 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她象你。” “嗯哼!今天你多会说话!咄,咄,咄,咄!你欺侮我。 说不定你跟她通气的。” 他定睛瞪着妻子。 “真的,你要我命,就这样说下去吧。我已经告诉你,先 生,即使把我的命送掉,我还是要告诉你:你这样对女儿是 不应该的,她比你讲理。这笔钱是她的,她不会糟掉,我们 做的好事,只有上帝知道。老爷,我求你,饶了欧也妮吧!…… 你饶了她,我受的打击也可以减轻一些,也许你救了我的命, 我的女儿呀,先生!还我女儿啊!” “我走啦,”他说,“家里耽不下去了,娘儿俩的念头,说 话,都好象……勃罗……啵!你好狠心,送了我这笔年礼,欧 也妮!”他提高了嗓子,“好,好,哭罢!这种行为,你将来 要后悔的,听见没有?一个月吃两次好天爷的圣餐有什么用? 人间喜剧第六卷 既然会把你父亲的钱偷偷送给一个游手好闲的光棍!他把你 什么都吃完之后,还会吃掉你的心呢!你瞧着吧,你的夏尔 是什么东西,穿着摩洛哥皮靴目空一切!他没有心肝,没有 灵魂,敢把一个姑娘的宝贝,不经她父母允许,带着就跑。” 街门关上了,欧也妮便走出卧房,挨在母亲身边,对她 说: “你为了你女儿真有勇气。” “孩子,瞧见没有,一个人做了违禁的事落到什么田地! ……你逼我撒了一次谎。” “噢!我求上帝只罚我一个人就是了。” “真的吗,”拿侬慌张的跑来问,“小姐从此只有冷水面包 好吃?” “那有什么大不了,拿侬?”欧也妮冷静的回答。 “啊!东家的女儿只吃干面包,我还咽得下什么糖酱…… 噢,不,不!” “这些话都不用提,拿侬,”欧也妮说。 “我就不开口好啦,可是你等着瞧罢!” 二十四年以来第一次,葛朗台独自用晚餐。 “哎哟,你变了单身汉了,先生,”拿侬说,“家里有了两 个妇女还做单身汉,真不是味儿哪。” “我不跟你说话。闭上你的嘴,要不我就赶你走。你蒸锅 里煮的什么,在灶上扑扑扑的?” “熬油哪……” “晚上有客,你得生火。” 八点钟,几位克罗旭,德·格拉桑太太和她儿子一齐来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了,他们很奇陉没有见到葛朗台太太与欧也妮。 “内人有点儿不舒服;欧也妮陪着她,”老头儿若无其事 的回答。 闲扯了一小时,上楼去问候葛朗台太太的德·格拉桑太 太下来了,大家争着问: “葛朗台太太怎么样?” “不行,简直不行,”她说,“她的情形真叫人担心。在她 的年纪,要特别小心才好呢,葛老头。” “慢慢瞧罢,”老头儿心不在焉的回答。 大家告辞了。几位克罗旭走到了街上,德·格拉桑太太 便告诉他们: “葛朗台家出了什么事啦。母亲病得很厉害,她自己还不 知道。女儿红着眼睛,仿佛哭过很久,难道他们硬要把她攀 亲吗?” 老头儿睡下了,拿侬穿着软鞋无声无息的走进欧也妮卧 房,给她一个用蒸锅做的大肉饼。 “喂,小姐,”好心的佣人说,“科努瓦耶给了我一只野兔。 你胃口小,这个饼好吃八天;冻紧了,不会坏的。至少你不 用吃淡面包了。那多伤身体。” “可怜的拿侬!”欧也妮握着她的手。 “我做得很好,煮得很嫩,他一点儿不知道。猪油,香料, 都在我的六法郎里面买。这几个钱总是由我作主的了。” 然后她以为听到了葛朗台的声音,马上溜了。 几个月功夫,老头儿拣着白天不同的时间,经常来看太 太,绝口不提女儿,也不去看她,也没有间接关涉到她的话。 人间喜剧第六卷 葛朗台太太老睡在房里,病情一天一天的严重,可是什么都 不能使老箍桶匠的心软一软。他顽强,严酷,冰冷,象一座 石头。他按照平时的习惯上街,回家,可是不再口吃,说话 也!』>了,在买卖上比从前更苛刻,弄错数目的事也常有。 “葛朗台家里出了事啦,”克罗旭党与德·格拉桑党都这 么说。 “葛朗台家究竞闹些什么啊?”索漠人在随便哪家的晚会 上遇到,总这样的彼此问一声。 欧也妮上教堂,总由拿侬陪着。从教堂出来,倘使德· 格拉桑太太跟她说话,她的回答总是躲躲闪闪的,叫人不得 要领。虽然如此,两个月之后,欧也妮被幽禁的秘密终于瞒 不过三位克罗旭与德·格拉桑太太。她的老不见客,到了某 个时候,也没有理由好推托了。后来,不知是谁透露了出去, 全城都知道从元旦起,葛朗台小姐被父亲软禁在房里,只有 清水面包,没有取暖的火,倒是拿侬替小姐弄些好菜半夜里 送进去;大家也知道女儿只能候父亲上街的时间去探望母亲, 服侍母亲。 于是葛朗台的行为动了公愤。全城仿佛当他是化外之人, 又记起了他的出卖地主和许多刻薄的行为,大有一致唾弃之 慨。他走在街上,个个人在背后交头接耳。 当女儿由拿侬陪了去望弥撒或做晚祷,在弯弯曲曲的街 上走着的时候,所有的人全扑上窗口,好奇的打量那有钱的 独养女儿的睑色与态度,发觉她除了满面愁容之外,另有一 副天使般温柔的表情。她的幽禁与失宠,对她全不相干。她 不是老看着世界地图,花园,围墙,小凳吗?爱情的亲吻留 人间喜剧第六卷 在嘴唇上的甜味,她不是老在回味吗?城里关于她的议论,她 好久都不知道,跟她的父亲一样。虔诚的信念,无愧于上帝 的纯洁,她的良心与爱情,使她耐心忍受父亲的愤怒与谴责。 但是一宗深刻的痛苦压倒了其余的一切痛苦。——她的 母亲一天不如一天了。多么慈祥温柔的人,灵魂发出垂死的 光辉,反而显出了她的美。欧也妮常常责备自己无形中促成 了母亲的病,慢慢在折磨她的残酷的病。这种悔恨,虽经过 了母亲的譬解,使她跟自己的爱情越发分不开。每天早上,父 亲一出门,她便来到母亲床前,拿侬把早点端给她。但是可 怜的欧也妮,为了母亲的痛苦而痛苦,暗中示意拿侬看看母 亲的睑色,然后她哭了,不敢提到堂兄弟。倒是母亲先开口: “他在哪儿呀?怎么没有信来?” 母女俩都不知道路程的远近。 “我们心里想他就是了,”欧也妮回答,“别提他。你在受 难,你比一切都要紧。” 所谓一切,便是指他。 “哎,告诉你们,”葛朗台太太常常说,“我对生命没有一 点儿留恋。上帝保佑我,使我看到苦难完了的日子只觉得高 兴。” 这女人的说话老是虔诚圣洁,显出基督徒的本色。在那 年最初几个月之内,当用早餐时丈夫到她房里踱来踱去的时 候,她翻来覆去的对他说着一篇同样的话,虽然说得极其温 柔,却也极其坚决,因为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所以反而有了 平时没有的勇气。他极平淡的问了她一句身体怎样,她总是 回答说: 人间喜剧第六卷 “谢谢你关心我的病;我是不久的了,要是你肯把我的苦 恼减轻一些,把我的悲痛去掉一些,请你饶了女儿吧;希望 你以身作则,表示你是基督徒,是贤夫,是慈父。” 一听到这些话,葛朗台便坐在床边,仿佛一个人看见阵 雨将临而安安静静躲在门洞里避雨的神气。他静静的听着,一 言不答。要是太太用最动人最温柔最虔诚的话恳求他,他便 说: “你今天睑色不大好啊,可怜的太太。” 他脑门硬绷绷的,咬紧了嘴唇,表示他已经把女儿忘得 干干净净。甚至他那一成不变的,支吾其辞的答话使妻子惨 白的睑上流满了泪,他也不动心。 “但愿上帝原谅你,老爷,”她说,“象我原谅你一样。有 朝一日,你也得求上帝开恩的。” 自从妻子病后,他不敢再叫出那骇人的咄、咄、咄、咄 的声音。这个温柔的天使,面貌的丑恶一天天的消失,睑上 映照着精神的美,可是葛朗台专制的淫威并没因之软化。 她只剩下一颗赤裸裸的灵魂了。由于祷告的力量,睑上 最粗俗的线条都似乎净化,变得细腻,有了光彩。有些圣洁 的睑庞,灵魂的活动会改变生得最丑的相貌,思想的崇高纯 洁,会印上特别生动的气息:这种脱胎换骨的现象大概谁都 见识过。在这位女子身上,痛苦把肉体煎熬完了以后换了一 副相貌的景象,对心如铁石的老箍桶匠也有了作用,虽是极 微弱的作用。他说话不再盛气凌人,却老是不出一声,用静 默来保全他做家长的面子。 他的忠心的拿侬一到菜市上,立刻就有对她主人开玩笑 人间喜剧第六卷 或者谴责的话传到她耳里。虽然公众的舆论一致讨伐葛朗台, 女仆为了替家里争面子,还在替他辩护。 “嗨,”她回答那些说葛朗台坏话的人,“咱们老起来,不 是心肠都要硬一点吗?为什么他就不可以?你们别胡说八道。 小姐日子过得挺舒服,象王后一样呢。她不见客,那是她自 己喜欢。再说,我东家自有道理。” 葛朗台太太给苦恼折磨得比疾病还难受,尽管祷告也没 法把父女俩劝和,终于在暮春时节的某天晚上,她把心中的 隐痛告诉了两位克罗旭。 “罚一个二十三岁的女儿吃冷水面包!……”德·篷风所 长嚷道,“而且毫无理由;这是妨害自由,侵害身体,虐待家 属,她可以控告,第一点……” “哎,哎,老侄,”公证人插嘴道,“说那些法庭上的调调 儿干吗?——太太,你放心,我明天就来想法,把软禁的事 结束。” 听见人家讲起她的事,欧也妮走出卧房,很高傲的说: “诸位先生,请你们不要管这件事。我父亲是一家之主。 只要我住在他家里,我就得服从他。他的行为用不着大家赞 成或反对,他只向上帝负责。我要求你们的友谊是绝口不提 这件事。责备我的父亲,等于侮辱我们。诸位,你们对我的 关切,我很感激;可是我更感激,要是你们肯阻止城里那些 难听的闲话,那是我偶然知道的。” “她说得有理,”葛朗台太太补上一句。 欧也妮因幽居、悲伤与相思而增添的美,把老公证人看 呆了,不觉肃然起敬的答道: 人间喜剧第六卷 “小姐,阻止流言最好的办法,便是恢复你的自由。” “好吧,孩子,这件事交给克罗旭先生去办罢,既然他有 把握。他识得你父亲的脾气,知道怎么对付他。我没有几天 好活了,要是你愿意我最后的日子过得快活一些,无论如何 你得跟父亲讲和。” 下一天,照葛朗台把欧也妮软禁以后的习惯,他到小园 里来绕几个圈子。他散步的时间总是欧也妮梳头的时间。老 头儿一走到大胡桃树旁边,便躲在树干背后,把女儿的长头 发打量一会,这时他的心大概就在固执的性子与想去亲吻女 儿的欲望中间摇摇不定。他往往坐在夏尔与欧也妮海誓山盟 的那条破凳上,而欧也妮也在偷偷的,或者在镜子里看父亲。 要是他起身继续散步,她便凑趣的坐在窗前瞧着围墙,墙上 挂着最美丽的花,裂缝中间透出仙女萝,昼颜花,和一株肥 肥的、又黄又白的景天草,在索漠和图尔各地的葡萄藤中最 常见的植物。 克罗旭公证人很早就来了,发见老头儿在晴好的六月天 坐在小凳上,背靠了墙望着女儿。 “有什么事好替你效劳呢,公证人?”他招呼客人。 “我来跟你谈正经。” “啊!啊!有什么金洋换给我吗?” “不,不,不关钱的事,是令爱欧也妮的问题。为了你和 她,大家都在议论纷纷。” “他们管得着?区区煤炭匠,也是个家长。” “对啊,煤炭匠在家里什么都能做,他可以自杀,或者更 进一步,把钱望窗外扔。”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你这是什么意思?” “嗳!你太太的病不轻呀,朋友。你该请贝日冷先生来瞧 一瞧,她有性命之忧哪。不好好的把她医治,她死后我相信 你不会安心的。” “咄,咄,咄,咄!你知道我女人闹什么病呀。那些医生 一朝踏进了你大门,一天会来五六次。” “得啦,葛朗台,随你。咱们是老朋友;你的事,索漠城 里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关切,所以我应当告诉你。好罢,反正 没多大关系,你又不是一个孩子,自然知道怎样做人,不用 提啦。而且我也不是为这件事来的。还有些别的事情恐怕对 你严重多哩。到底你也不想把太太害死吧,她对你太有用了。 要是葛朗台太太不在了,你在女儿面前处的什么地位,你想 想吧。你应当向欧也妮报账,因为你们夫妇的财产没有分过。 你的女儿有权利要求分家,叫你把弗鲁瓦丰卖掉。总而言之, 她承继她的母亲,你不能承继你的太太。” 这些话对好家伙宛如晴天霹雳,他在法律上就不象生意 上那么内行。他从没想到共有财产的拍卖。 “所以我劝你对女儿宽和一点,”克罗旭末了又说。 “可是你知道她做的什么事吗,克罗旭?” “什么事?”公证人很高兴听听葛朗台的心腹话,好知道 这次吵架的原因。 “她把她的金子送了人。” “那不是她的东西吗?”公证人问。 “哎,他们说的都是一样的话!”老头儿做了一个悲壮的 姿势,让手臂掉了下去。 人间喜剧第六卷 “难道为了芝麻大的事,”公证人接着说,“你就不想在太 太死后,要求女儿放弃权利吗?” “嘿!你把六千法郎的金洋叫做芝麻大的事?” “嗳!老朋友,把太太的遗产编造清朋,分起家来,要是 欧也妮这样主张的话,你得破费多少,你知道没有?” “怎么呢?” “二十万,三十万,四十万法郎都说不定!为了要知道实 际的财产价值,不是要把共有财产拍卖,变现款吗?倘使你 能取得她同意……” “爷爷的锹子!”老箍桶匠睑孔发白的坐了下来,“慢慢再 说罢,克罗旭。” 沉默了一会,或者是痛苦的挣扎了一会,老头儿瞪着公 证人说: “人生残酷,太痛苦了。”他又换了庄严的口吻:“克罗旭, 你不会骗我吧,你得发誓刚才你说的那一套都是根据法律的。 把民法给我看,我要看民法!” “朋友,我自己的本行还不清楚吗?” “那么是真的了?我就得给女儿抢光,欺骗,杀死,吞掉 的了。” “她承继她的母亲啊。” “那么养儿女有什么用?啊!我的太太,我是爱她的。幸 亏她硬朗得很:她是拉贝特利耶家里的种。” “她活不了一个月了。” 老箍桶匠敲着自己的脑袋,走过去,走回来,射出一道 可怕的目光钉着克罗旭,问道: 人间喜剧第六卷 “怎么办?” “欧也妮可以把母亲的遗产无条件的抛弃。你总不愿意剥 夺她的承继权吧,你?既然要她作这种让步,就不能亏待她。 朋友,我告诉你这些,都是对我自己不利的。我拿的是什么, 嗯?……不是清算,登记,拍卖,分家等等吗?” “慢慢瞧吧,慢慢瞧吧。不谈这些了,克罗旭。你把我的 肠子都搅乱了。你收到什么金子没有?” “没有;可是有十来块古钱,可以让给你。好朋友,跟欧 也妮讲和了吧。你瞧,全索漠都对你丢石子呢。” “那些混蛋!” “得啦,公债涨到九十九法郎哪。人生一世总该满意一次 吧。” “九十九,克罗旭?” “是啊。” “嗨!嗨!九十九!”老头儿说着把老公证人一直送到街 门。 然后,刚才听到的一篇话使他心中七上八下的,在家里 耽不住了,上楼对妻子说: “喂,妈妈,你可以跟你女儿混一天了,我上弗鲁瓦丰去。 你们俩都乖乖的啊。今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好太太:这 儿是十块钱给你在圣体节做路祭用。你不是想了好久吗?得 啦,你玩儿吧!你们就乐一下,痛快一下吧,你得保重身体。 噢,我多开心哦!” 他把十块六法郎的银币丢在女人床上,捧着她的头吻她 的前额。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好太太,你好一些了,是不是?” “你心中连女儿都容不下,怎么能在家里接待大慈大悲的 上帝呢?”她激动的说。 “咄,咄,咄,咄!”他的声音变得柔和婉转了,“慢慢瞧 罢。” “谢天谢地!欧也妮,快来拥抱你父亲,”她快活得睑孔 通红的叫着,“他饶了你啦!” 可是老头儿已经不见了。他连奔带跑的赶到庄园上,急 于要把他搅乱了的思想整理一下。那时葛朗台刚刚跨到第七 十六个年头。两年以来,他更加吝啬了,正如一个人一切年 深月久的痴情与癖好一样。根据观察的结果,凡是吝啬电,野 心家,所有执着一念的人,他们的感情总特别灌注在象征他 们痴情的某一件东西上面。看到金子,占有金子,便是葛朗 台的执着狂。他专制的程度也随着吝啬而俱增;妻子死后要 把财产放手一部分,哪怕是极小极小的一部分,只要他管不 着,他就觉得逆情背理。怎么!要对女儿报告财产的数目,把 动产不动产一古脑儿登记起来拍卖?…… “那简直是抹自己的脖子,”他在庄园里检视着葡萄藤,高 声对自己说。 终于他主意拿定了,晚饭时分回到索漠,决意向欧也妮 屈服,巴结她,诱哄她,以便到死都能保持家长的威风,抓 着几百万家财的大权,直到咽最后一口气为止。老头儿无意 中身边带着百宝钥匙,便自己开了大门,轻手蹑脚的上楼到 妻子房里,那时欧也妮正捧了那口精美的梳妆箱放在母亲床 上。趁葛朗台不在家,母女俩很高兴的在夏尔母亲的肖像上 人间喜剧第六卷 咂摸一下夏尔的面貌。 “这明明是他的额角,他的嘴!”老头儿开门进去,欧也 妮正这么说着。 一看见丈夫瞪着金子的眼光,葛朗台太太便叫起来: “上帝呀,救救我们!” 老头儿身子一纵,扑上梳妆匣,好似一头老虎扑上一个 睡着的婴儿。 “什么东西?”他拿着宝匣望窗前走去,“噢,是真金!金 子!”他连声叫嚷,“这么多的金子!有两斤重。啊!啊!夏 尔把这个跟你换了美丽的金洋,是不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交易划得来,小乖乖!你真是我的女儿,我明白了。” 欧也妮四肢发抖。老头儿接着说: “不是吗,这是夏尔的东西?” “是的,父亲,不是我的。这匣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 寄存的东西。” “咄,咄,咄,咄!他拿了你的家私,正应该补偿你。” “父亲……” 好家伙想掏出刀子撬一块金板下来,先把匣子望椅上一 放。欧也妮扑过去想抢回;可是箍桶匠的眼睛老钉着女儿跟 梳妆匣,他手臂一摆,使劲一推,她便倒在母亲床上。 “老爷!老爷!”母亲嚷着,在床上直坐起来。 葛朗台拔出刀子预备撬了。欧也妮立刻跪下,爬到父亲 身旁,高举着两手,嚷道: “父亲,父亲,看在圣母面上,看在十字架上的基督面上, 看在所有的圣灵面上,看在你灵魂得救面上,看在我的性命 人间喜剧第六卷 面上,你不要动它!这口梳妆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 一个受难的亲属的,他托我保管,我得原封不动的还他。” “为什么拿来看呢,要是寄存的话?看比动手更要不得。” “父亲,不能动呀,你叫我见不得人啦!父亲,听见没有?” “老爷,求你!”母亲跟着说。 “父亲!”欧也妮大叫一声,吓得拿侬也赶到了楼上。 欧也妮在手边抓到了一把刀子,当做武器。 “怎么样?”葛朗台冷笑着,静静的说。 “老爷,老爷,你要我命了!”母亲嚷着。 “父亲,你的刀把金子碰掉一点,我就把这刀结果我的性 命。你已经把母亲害到只剩一口气,你还要杀死你的女儿。好 吧,大家拚掉算了!” 葛朗台把刀子对着梳妆匣,望着女儿,迟疑不决。 “你敢吗,欧也妮?”他说。 “她会的,老爷,”母亲说。 “她说得到做得到,”拿侬嚷道,“先生,你一生一世总得 讲一次理吧。” 箍桶匠看看金子,看看女儿,愣了一会。葛朗台太太晕 过去了。 “哎,先生,你瞧,太太死过去了!”拿侬嚷道。 “哦,孩子,咱们别为了一口箱子生气啦。拿去吧!”箍 桶匠马上把梳妆匣扔在了床上。“——拿侬,你去请贝日冷先 生。——得啦,太太,”他吻着妻子的手,“没有事啦,咱们 讲和啦。——不是吗,小乖乖?不吃干面包了,爱吃什么就 吃什么吧……啊!她眼睛睁开了。——嗳嗳,妈妈,小妈妈,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好妈妈,得啦!哎,你瞧我拥抱欧也妮了。她爱她的堂兄弟, 她要嫁给他就嫁给他吧,让她把小箱子藏起来吧。可是你得 长命百岁的活下去啊,可怜的太太。嗳嗳,你身子动一下给 我看哪!告诉你,圣体节你可以拿出最体面的祭桌,索漠从 来没有过的祭桌。” “天哪,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的妻子跟孩子!”葛朗台太 太的声音很微弱。 “下次决不了,决不了!”箍桶匠叫着,“你瞧就是,可怜 的太太。” 他到密室去拿了一把路易来摔在床上。 “喂,欧也妮,喂,太太,这是给你们的,”他一边说一 边把钱拈着玩:“嗳嗳,太太,你开开心;快快好起来吧,你 要什么有什么,欧也妮也是的。瞧,这一百金路易是给她的。 你不会把这些再送人了吧,欧也妮,是不是?” 葛朗台太太和女儿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父亲,把钱收起来吧;我们只需要你的感情。” “对啦,这才对啦,”他把金路易上了袋,“咱们和和气气 过日子吧。大家下楼,到堂屋去吃晚饭,天天晚上来两个铜 子的摸彩。你们痛快玩吧!嗯,太太,好不好?” “唉!怎么不好,既然这样你觉得快活,”奄奄一息的病 人回答,“可是我起不来啊。” “可怜的妈妈,”箍桶匠说,“你不知道我多爱你。——还 有你,我的儿!” 他搂着她,把她拥抱。 “噢!吵过了架再搂着女儿多开心,小乖乖!……嗨,你 人间喜剧第六卷 瞧,小妈妈,现在咱们两个变了一个了。”他又指着梳妆匣对 欧也妮说:“把这个藏起来吧。去吧,不用怕。我再也不提了, 永远不提了。” 不久,索漠最有名的医生,贝日冷先生来了。诊察完毕, 他老实告诉葛朗台,说他太太病得厉害,只有给她精神上绝 对安静,悉心调养,服侍周到,可能拖到秋末。 “要不要花很多的钱?要不要吃药呢?” “不用多少药,调养要紧,”医生不由的微微一笑。 “嗳,贝日冷先生,你是有地位的人。我完全相信你,你 认为什么时候应该来看她,尽管来。求你救救我的女人;我 多爱她,虽然表面上看不出,因为我家里什么都藏在骨子里 的,那些事把我心都搅乱了。我有我的伤心事。兄弟一死,伤 心事就进了我的门,我为他在巴黎花钱……花了数不清的钱! 而且还没得完。再会吧,先生。要是我女人还有救,请你救 救她,即使要我一百两百法郎也行。” 虽然葛朗台热烈盼望太太病好,因为她一死就得办遗产 登记,而这就要了他的命;虽然他对母女俩百依百顺,一心 讨好的态度使她们吃惊;虽然欧也妮竭尽孝心的侍奉;葛朗 台太太还是很快的往死路上走。象所有在这个年纪上得了重 病的女人一样,她一天憔悴一天。她象秋天的树叶一般脆弱。 天国的光辉照着她,仿佛太阳照着树叶发出金光。有她那样 的一生,才有她那样的死,恬静隐忍,完全是一个基督徒的 死,死得崇高,伟大。 172 人间喜剧第六卷 到了一八二二…年十月,她的贤德,她的天使般的耐心 和对女儿的怜爱,表现得格外显著;她没有一句怨言的死了, 象洁白的羔羊一般上了天。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舍不得一个人, 她凄凉的一生的温柔的伴侣,——她最后的几眼似乎暗示女 儿将来的苦命。想到把这头和她自己一样洁白的羔羊,孤零 零的留在自私自利的世界上任人宰割,她就发抖。 “孩子,”她断气以前对她说,“幸福只有在天上,你将来 会知道。” 下一天早上,欧也妮更有一些新的理由,觉得和她出生 的、受过多少痛苦的、母亲刚在里面咽气的这所屋子分不开。 她望着堂屋里的窗棂与草垫的椅子不能不落泪。她以为错看 了老父的心,因为他对她多么温柔多么体贴:他来搀了她去 用午饭,几小时的望着她,眼睛的神气差不多是慈祥了;他 瞅着女儿,仿佛她是金铸的一般。 老箍桶匠变得厉害,常在女儿前面哆嗦,眼见他这种老 态的拿侬与克罗旭他们,认为是他年纪太大的缘故,甚至担 心他有些器官已经衰退。可是到了全家戴孝那天,吃过了晚 饭,当唯一知道这老人秘密的公证人在座的时候,老头儿古 怪的行为就有了答案。 饭桌收拾完了,门都关严了,他对欧也妮说: “好孩子,现在你承继了你母亲啦,咱们中间可有些小小 的事得办一办。——对不对,克罗旭?” “对。” ①这个时司可能有误,因为上文提到她活不到一八二0年秋天。 人间喜剧第六卷 “难道非赶在今天办不行吗,父亲?” “是呀,是呀,小乖乖。我不能让事情搁在那儿牵肠挂肚。 你总不至于要我受罪吧。” “噢!父亲……” “好吧,那么今天晚上一切都得办了。” “你要我干什么呢?” “乖乖,这可不关我的事。——克罗旭,你告诉她吧。” “小姐,令尊既不愿意把产业分开,也不愿意出卖,更不 愿因为变卖财产,有了现款而付大笔的捐税,所以你跟令尊 共有的财产,你得放弃登记……” “克罗旭,你这些话保险没有错吗,可以对一个孩子说 吗?” “让我说呀,葛朗台。” “好,好,朋友。你跟我的女儿都不会抢我的家私。—— 对不对,小乖乖?” “可是,克罗旭先生,究竞要我干什么呢?”欧也妮不耐 烦的问。 “哦,你得在这张文书上签个字,表示你抛弃对令堂的承 继权,把你跟令尊共有的财产,全部交给令尊管理,收入归 他,光给你保留虚有权……” “你对我说的,我一点儿不明白,”欧也妮回答;“把文书 给我,告诉我签字应该签在哪儿。” 葛朗台老头的眼睛从文书转到女儿,从女儿转到文书,紧 张的脑门上尽是汗,一刻不停的抹着。 “小乖乖,这张文书送去备案的时候要花很多钱,要是对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你可怜的母亲,你肯无条件抛弃承继权,把你的前途完全交 托给我的话,我觉得更满意。我按月付你一百法郎的大利钱。 这样,你爱做多少台弥撒给谁都可以了!……嗯!按月一百 法郎,六利勿尔的银币作六法郎,行吗?” “你爱怎办就怎办吧,父亲。” “小姐,”公证人说,“以我的责任,应当告诉你,这样你 自己是一无所有了……” “嗨!上帝,”她回答,“那有什么关系!” “别多嘴,克罗旭。——一言为定,”葛朗台抓起女儿的 手放在自己手中一拍。“欧也妮,你决不翻悔,你是有信用的 姑娘,是不是?” “噢!父亲……” 他热烈的拥抱她,把她紧紧的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得啦,孩子,你给了我生路,我有了命啦;不过这是你 把欠我的还了我:咱们两讫了。这才叫做公平交易。人生就 是一件交易。我祝福你!你是一个贤德的姑娘,孝顺爸爸的 姑娘。你现在爱做什么都可以。” “明儿见,克罗旭,”他望着骇呆了的公证人说。“请你招 呼法院书记官预备一份抛弃文书,麻烦你给照顾一下。” 下一天中午时分,声明书签了字,欧也妮自动的抛弃了 财产。 可是到第一年年终,老箍桶匠庄严地许给女儿的一百法 郎月费,连一个子儿都没有给。欧也妮说笑之间提到的时候, 他不由的睑上一红,奔进密室,把他从侄儿那里三钱不值两 文买来的金饰,捧了三分之一下来。 人间喜剧第六卷 175 “嗳,孩子,”他的语调很有点挖苦意味,“要不要把这些 抵充你的一千二百法郎?” “噢,父亲,真的吗,你把这些给我?” “明年我再给你这么些,”他说着把金饰倒在她围裙兜里。 “这样,不用多少时候,他的首饰都到你手里了。”他搓着手, 因为能够利用女儿的感情占了便宜,觉得很高兴。 话虽如此,老头儿尽管还硬朗,也觉得需要让女儿学一 学管家的诀窍了。连着两年,他教欧也妮当他的面吩咐饭菜, 收人家的欠账。他慢慢的,把庄园田地的名称内容,陆续告 诉了她。第三年上,他的吝啬作风把女儿训练成熟,变成了 习惯,于是他放心大胆的,把伙食房的钥匙交给她,让她正 式当家。 五年这样的过去了,在欧也妮父女单调的生活中无事可 述,老是些同样的事情,做得象一座老钟那样准确。葛朗台 小姐的愁闷忧苦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但是尽管大家感觉到她 忧苦的原因,她从没说过一句话,给索漠人对她感情的猜想 有所证实。她唯一来往的人,只有几位克罗旭与他们无意中 带来走熟的一些朋友。他们把她教会了打惠斯特牌,每天晚 上都来玩一局。 一八二七那一年,她的父亲感到衰老的压迫,不得不让 女儿参与田产的秘密,遇到什么难题,就叫她跟克罗旭公证 人商量,——他的忠实,老头儿是深信不疑的。然后,到这 176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一年年终,在八十二岁…上,好家伙患了疯瘫,很快的加重。 贝日冷先生断定他的病是不治的了。 想到自己不久就要一个人在世界上了,欧也妮便跟父亲 格外接近,把这感情的最后一环握得更紧。象一切动了爱情 的女子一样,在她心目中,爱情便是整个的世界,可是夏尔 不在眼前。她对老父的照顾服侍,可以说是鞠躬尽瘁。他开 始显得老态龙钟,可是守财奴的脾气依旧由本能支持在那里。 所以这个人从生到死没有一点儿改变。 从清早起,他叫人家把他的转椅,在卧室的壁炉与密室 的门中间推来推去,密室里头不用说是堆满了金子的。他一 动不动的呆在那儿,极不放心的把看他的人,和装了铁皮的 门,轮流瞧着。听到一点儿响动,他就要人家报告原委;而 且使公证人大为吃惊的是,他连狗在院子里打呵欠都听得见。 他好象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可是一到人家该送田租来,跟 管庄园的算账,或者出立收据的日子与时间,他会立刻清醒。 于是他推动转椅,直到密室门口。他叫女儿把门打开,监督 她亲自把一袋袋的钱秘密的堆好,把门关严。然后他又一声 不出的回到原来的位置,只要女儿把那个宝贵的钥匙交还了 他,藏在背心袋里,不时用手摸一下。他的老朋友公证人,觉 得倘使夏尔·葛朗台不回来,这个有钱的独养女儿稳是嫁给 他当所长的侄儿的了,所以他招呼得加倍殷勤,天天来听葛 朗台差遣,奉命到弗鲁瓦丰,到各处的田地,草原,葡萄园 ①老葛朗台的年龄,与前文有出入,巴尔扎克的作品中,常有此类问题出 现。 人间喜剧第六卷 去,代葛朗台卖掉收成,把暗中积在密室里的成袋的钱,兑 成金子。 末了,终于到了弥留时期,那几日老头儿结实的身子进 入了毁灭的阶段。他要坐在火炉旁边,密室之前。他把身上 的被一齐拉紧,裹紧,嘴里对拿侬说着: “裹紧,裹紧,别让人家偷了我的东西。” 他所有的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里了,他能够睁开眼的时 候,立刻转到满屋财宝的密室门上: “在那里吗?在那里吗?”问话的声音显出他惊慌得厉害。 “在那里呢,父亲。” “你看住金子!……拿来放在我面前!” 欧也妮把金路易铺在桌上,他几小时的用眼睛钉着,好 象一个才知道观看的孩子呆望着同一件东西;也象孩子一般, 他露出一点儿很吃力的笑意。有时他说一句: “这样好让我心里暖和!”睑上的表情仿佛进了极乐世界。 本区的教士来给他做临终圣事的时候,十字架,烛台,和 银镶的圣水壶一出现,似乎已经死去几小时的眼睛立刻复活 了,目不转睛的瞧着那些圣器,他的肉瘤也最后的动了一动。 神甫把镀金的十字架送到他唇边,给他亲吻基督的圣像,他 却作了一个骇人的姿势想把十字架抓在手里,这一下最后的 努力送了他的命。他唤着欧也妮,欧也妮跪在前面,流着泪 吻着他已经冰冷的手,可是他看不见。 “父亲,祝福我啊。” “把一切照顾得好好的!到那边来向我交账!”这最后一 句证明基督教应该是守财奴的宗教。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于是欧也妮在这座屋子里完全孤独了;只有拿侬,主人 对她递一个眼神就会懂得,只有拿侬为爱她而爱她,只有跟 拿侬才能谈谈心中的悲苦。对于欧也妮,拿侬简直是一个保 护人,她不再是一个女仆,而是卑恭的朋友。 父亲死后,欧也妮从克罗旭公证人那里知道,她在索漠 地界的田产每年有三十万法郎收入;有六十法郎买进的三厘 公债六百万,现在已经涨到每股七十七法郎;还有价值二百 万的金子,十万现款,其他零星的收入还不计在内。她财产 的总值大概有一千七百万。 “可是堂兄弟在哪里啊?”她想着。 克罗旭公证人把遗产清朋交给欧也妮的那天,她和拿侬 两个在壁炉架两旁各据一方的坐着,在这间空荡荡的堂屋内, 一切都是回忆,从母亲坐惯的草垫椅子起,到堂兄弟喝过的 玻璃杯为止。 “拿侬,我们孤独了!” “是的,小姐;嗳,要是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会走得去把 他找来,这俏冤家。” “汪洋大海隔着我们呢。” 正当可怜的承继人,在这所包括了她整个天地的又冷又 暗的屋里,跟老女仆两个相对饮泣的时候,从南特到奥尔良, 大家议论纷纷,只谈着葛朗台小姐的一千七百万家私。她的 第一批行事中间,一桩便是给了拿侬一千二百法郎终身年金。 拿侬原来有六百法郎,加上这一笔,立刻变成一门有陪嫁的 好亲事。不到一个月,她从闺女一变而为人家的媳妇,嫁给 替葛朗台小姐看守田地产业的安东尼·科努瓦耶了。科努瓦 人间喜剧第六卷 耶太太比当时旁的妇女占很大的便宜。五十九岁的年纪看上 去不超过四十。粗糙的线条不怕时间的侵蚀。一向过着修院 式的生活,她的鲜红的皮色,铁一般硬棒的身体,根本不知 衰老为何物。也许她从没有结婚那天好看过。生得丑倒是沾 了光,她高大,肥胖,结实;毫不见老的睑上,有一股幸福 的神气,叫有些人羡慕科努瓦耶的福分。 “她气色很好,”那个开布店的说。 “她还能够生孩子呢,”盐商说,“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她 好象在盐卤里腌过,不会坏的。” “她很有钱,科努瓦耶这小于算捞着了,”另外一个街坊 说。 人缘很好的拿依从老屋里出来,走下弯弯曲曲的街,上 教堂去的时候,一路受到人家祝贺。 欧也妮送的贺礼是三打餐具。科努瓦耶想不到主人这样 慷慨,一提到小姐便流眼泪:他甚至肯为她丢掉脑袋。成为 欧也妮的心腹之后,科努瓦耶太太在嫁了丈夫的快乐以外,又 添了一桩快乐:因为终于轮到她来把伙食房打开,关上,早 晨去分配粮食,好似她去世的老主人一样。其次,归她调度 的还有两名仆役,一个是厨娘,一个是收拾屋子、修补衣裳 被服、缝制小姐衣衫的女仆。科努瓦耶兼做看守与总管。不 消说,拿侬挑选来的厨娘与女仆都是上选之才。这样,葛朗 台小姐有了四个忠心的仆役。老头儿生前管理田产的办法早 已成为老例章程,现在再由科努瓦耶夫妇谨谨慎慎的继续下 去,那些庄稼人简直不觉得老主人已经去世。 人间喜剧第六卷 如此人生 到了三十岁,欧也妮还没有尝到一点儿人生乐趣。黯淡 凄凉的童年,是在一个有了好心而无人识得、老受欺侮而永 远痛苦的母亲身旁度过的。这位离开世界只觉得快乐的母亲, 曾经为了女儿还得活下去而发愁,使欧也妮心中老觉得有些 对不起她,永远的悼念她。欧也妮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爱 情,成为她痛苦的根源。情人只看见了几天,她就在匆忙中 接受了而回敬了的亲吻中间,把心给了他;然后他走了,整 个世界把她和他隔开了。这场被父亲诅咒的爱情,差不多送 了母亲的命,她得到的只有苦恼与一些渺茫的希望。所以至 此为止,她为了追求幸福而消耗了自己的精力,却没有地方 好去补充她的精力。精神生活与肉体生活一样,有呼也有吸: 灵魂要吸收另一颗灵魂的感情来充实自己,然后以更丰富的 感情送回给人家。人与人之间要没有这点美妙的关系,心就 没有了生机:它缺少空气,它会受难,枯萎。 欧也妮开始痛苦了。对她,财富既不是一种势力,也不 是一种安慰;她只能靠了爱情,靠了宗教,靠了对前途的信 心而生活。爱情给她解释了永恒。她的心与福音书,告诉她 将来还有两个世界好等。她日夜沉浸在两种无穷的思想中,而 这两种思想,在她也许只是一种。她把整个的生命收敛起来, 只知道爱,也自以为被人爱。七年以来,她的热情席卷一切。 她的宝物并非收益日增的千万家私,而是夏尔的那口匣子,而 是挂在床头的两张肖像,而是向父亲赎回来、放在棉花上、藏 人间喜剧第六卷 在旧木柜抽斗中的金饰,还有母亲用过的叔母的顶针。单单 为了要把这满是回忆的金顶针套在手指上,她每天都得诚诚 心心的戴了它做一点儿绣作,——正如珀涅罗珀等待丈夫回 家的活计。 看光景葛朗台小姐决不会在守丧期间结婚。大家知道她 的虔诚是出于真心。所以克罗旭一家在老神甫高明的指挥之 下,光是用殷勤恳切的照顾来包围有钱的姑娘。 她堂屋里每天晚上都是高朋满座,都是当地最热烈最忠 心的克罗旭党,竭力用各种不同的语调颂赞主妇。她有随从 御医,有大司祭,有内廷供奉,有侍候梳洗的贵嫔,有首相, 特别是枢密大臣,那个无所不言的枢密大臣。如果她想有一 个替她牵裳曳袂的侍从,人家也会替她找来的。她简直是一 个王后,人家对她的谄媚,比对所有的王后更巧妙。谄媚从 来不会出自伟大的心灵,而是小人的伎俩,他们卑躬屈膝,把 自己尽量的缩小,以便钻进他们趋附的人物的生活核心。而 且谄媚背后有利害关系。所以那些每天晚上挤在这儿的人,把 葛朗台小姐唤做德·弗鲁瓦丰小姐,居然把她捧上了。这些 众口一辞的恭维,欧也妮是闻所未闻的,最初不免睑红;但 不论奉承的话如何过火,她的耳朵不知不觉也把称赞她如何 美丽的话听惯了,倘使此刻还有什么新来的客人觉得她丑陋, 她决不能再象八年前那样满不在乎。而且临了,她在膜拜情 人的时候暗中说的那套甜言蜜语,她自己也爱听了。因此她 慢慢的听任人家夜夜来上朝似的,把她捧得象王后一般。 德·篷风所长是这个小国子里的男主角,他的才气,人 品,学问,和蔼,老是有人在那儿吹捧。有的说七年来他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财产增加了不少:篷风那块产业至少有一万法郎收入,而且 和克罗旭家所有的田产一样,周围便是葛朗台小姐广大的产 业。 “你知道吗,小姐,”另外一个熟客说,“克罗旭他们有四 万法郎收入!” “还有他们的积蓄呢,”克罗旭党里的一个老姑娘,德· 格里鲍果小姐接着说,“最近巴黎来了一位先生,愿意把他的 事务所以二十万法郎的代价盘给克罗旭。这位巴黎人要是谋 到了乡镇推事的位置,就得把事务所出盘。” “他想填补德·篷风先生当所长呢,所以先来布置一番,” 德·奥松瓦太太插嘴说:“因为所长先生不久要升高等法院推 事,再升庭长;他办法多得很,保险成功。” “是啊,”另外一个接住了话头,“他真是一个人才,小姐, 你看是不是?” 所长先生竭力把自己收拾得和他想扮演的角色相配。虽 然年纪已有四十,虽然那张硬绷绷的暗黄睑,象所有司法界 人士的睑一样干瘪,他还装做年轻人模样,拿着藤杖满嘴胡 扯,在德·弗鲁瓦丰小姐府上从来不吸鼻烟,老戴着白领带, 领下的大折裥颈围,使他的神气很象与一般蠢头蠢脑的火鸡 同族。他对美丽的姑娘说话的态度很亲密,把她叫做“我们 亲爱的欧也妮”。 总之,除了客人的数目,除了摸彩变了惠斯特,再除去 了葛朗台夫妇两个,堂屋里晚会的场面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两 样。那群猎犬永远在追逐欧也妮和她的千百万家私,但是猎 狗的数量增多了,叫也叫得更巧妙,而且是同心协力的包围 人间喜剧第六卷 它们的俘虏。要是夏尔忽然从印度跑回来,他可以发见同样 的人物与同样的利害冲突。欧也妮依旧招待得很客气的德· 格拉桑太太,始终跟克罗旭他们捣乱。可是跟从前一样,控 制这个场面的还是欧也妮;也跟从前一样,夏尔在这儿还是 高于一切。但情形究竞有了些进步。从前所长送给欧也妮过 生日的鲜花,现在变成经常的了。每天晚上,他给这位有钱 的小姐送来一大束言丽堂皇的花,科努瓦耶太太有心当着众 人把它插入花瓶,可是客人一转背,马上给暗暗扔在院子角 落里。 初春的时候,德·格拉桑太太又来破坏克罗旭党的幸福 了,她向欧也妮提起德·弗鲁瓦丰侯爵,说要是欧也妮肯嫁 给他,在订立婚书的时候,把他以前的产业带回过去的话,他 立刻可以重振家业。德·格拉桑太太把贵族的门第,侯爵夫 人的头衔叫得震天响,把欧也妮轻蔑的微笑当做同意的暗示, 到处扬言,克罗旭所长先生的婚事不见得象他所想的那么成 熟。 “虽然德·弗鲁瓦丰先生已经五十岁,”她说,“看起来也 不比克罗旭先生老;不错,他是鳏夫,他有孩子;可是他是 侯爵,将来又是贵族院议员,嘿!在这个年月,你找得出这 样的亲事来吗?我确确实实知道,葛朗台老头当初把所有的 田产并入弗鲁瓦丰,就是存心要跟弗鲁瓦丰家接种。他常常 对我说的。他狡猾得很呀,这老头儿。” “怎么,拿侬,”欧也妮有一晚临睡时说,“他一去七年, 连一封信都没有!……” 正当这些事情在索漠搬演的时候,夏尔在印度发了财。先 184 人间喜剧第六卷 是他那批起码货卖了好价,很快弄到了六千美金。…他一过赤 道线,便丢掉了许多成见:发觉在热带地方的致富捷径,象 在欧洲一样,是贩卖人口。于是他到非洲海岸去做黑人买卖, 同时在他为了求利而去的各口岸间,拣最挣钱的货色贩运。他 把全副精神放在生意上,忙得没有一点儿空闲,唯一的念头 是发了大财回到巴黎去耀武扬威,爬到比从前一个斤斗栽下 来的地位更阔的地位。 在人堆中混久了,地方跑多了,看到许多相反的风俗,他 的思想变了,对一切都取怀疑态度。他眼见在一个地方成为 罪恶的,在另一个地方竞是美德,于是他对是非曲直再没有 一定的观念。一天到晚为利益打算的结果,心变冷了,收缩 了,干枯了。葛朗台家的血统没有失传,夏尔变得狠心刻薄, 贪婪到了极点。他贩卖中国人,黑人,燕窝,儿童,艺术家…, 大规模放高利贷。偷税走私的习惯,使他愈加藐视人权。他 到圣托马斯岛。上贱价收买海盗的赃物,运到缺货的地方去 卖。 初次出国的航程中,他心头还有欧也妮高尚纯洁的面貌, 好似西班牙水手把圣母像挂在船上一样;生意上初期的成功, 他还归功于这个温柔的姑娘的祝福与祈祷;可是后来,黑种 女人,白种女人,黑白混血种女人,爪哇女人,埃及舞女,…… 跟各种颜色的女子花天酒地,到处荒唐胡闹过后,把他关于 ①当时美金一元值五法郎四十生丁。 ②这里“艺术家”可能指一般的歌手或卖艺者。 ③圣托马斯岛位于安的列斯群岛,当时属丹麦所有。 人间喜剧第六卷 堂姊,索漠,旧屋,凳子,甬道里的亲吻等等的回忆,抹得 一干二净。他只记得墙垣破旧的小花园,因为那儿是他冒险 生涯的起点;可是他否认他的家属:伯父是只老狗,骗了他 的金饰;欧也妮在他的心中与脑海中都毫无地位,她只是生 意上供给他六千法郎的一个债主。这种行径与这种念头,便 是夏尔·葛朗台杳无音信的原因。在印度,圣托马斯,非洲 海岸,里斯本,美国,这位投机家为免得牵连本姓起见,取 了一个假姓名,叫做卡尔·塞斐尔。这样,他可以毫无危险 的到处胆大妄为了;不择手段,急于捞钱的作风,似乎巴不 得把不名誉的勾当早日结束,在后半世做个安分良民。这种 办法使他很快的发了大财。一八二七年上,他搭了一家保王 党贸易公司的一条华丽帆船,玛丽卡罗琳娜号,回到波尔 多。他有三大桶箍扎严密的金屑子,值到一百九十万法郎,打 算到巴黎换成金币,再赚七八厘利息。同船有一位慈祥的老 人,查理十世陛下的内廷行走,德·奥勃里翁先生,当初糊 里糊涂的娶了一位交际花。他的产业在安的列斯群岛上,这 次是为了弥补太太的挥霍,到那边去变卖家产的。德·奥勃 里翁夫妇是旧世家德·奥勃里翁·德·比什出身,德·比什 的最后一位将军在一七八九年以前就死了。现在的德·奥勃 里翁,一年只有两万法郎左右的进款,还有一个奇丑而没有 陪嫁的女儿,因为母亲自己的财产仅仅够住在巴黎的开销。可 是交际场中认为,就凭一般时髦太太那样天大的本领,也不 容易嫁掉这个女儿。德·奥勃里翁太太自己也看了女儿心焦, 因为不论是谁,即使是想当贵族想迷了心的男人对这位小姐 也是不敢领教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德·奥勃里翁小姐与她同音异义的昆虫一样,长得象一 只蜻蜒;…又瘦又细,嘴巴老是瞧不起人的模样,上面挂着一 个太长的鼻子,平常是黄黄的颜色,一吃饭却完全变红,这 种植物性的变色现象,在一张又苍白又无聊的睑上格外难看。 总而言之,她的模样,正好教一个年纪三十八而还有风韵还 有野心的母亲欢喜。可是为补救那些缺陷起见,德·奥勃里 翁侯爵夫人把女儿教得态度非常文雅,经常的卫生把鼻子维 持着相当合理的皮色,教她学会打扮得大方,传授她许多漂 亮的举动,会做出那些多愁多病的眼神,教男人看了动心,以 为终于遇到了找遍天涯无觅处的安琪儿;她也教女儿如何运 用双足,赶上鼻子肆无忌惮发红的辰光,就该及时的伸出脚 来,让人家鉴赏它们的纤小玲珑;总之,她把女儿琢磨得着 实不错了。靠了宽大的袖子,骗人的胸褡,收拾得齐齐整整 而衣袂望四下里鼓起来的长袍,束得极紧的撑裙,她居然制 成了一些女性的特征,其巧妙的程度实在应当送进博物馆,给 所有的母亲作参考。夏尔很巴结德·奥勃里翁太太,而她也 正想交结他。有好些人竞说在船上的时期,美丽的德·奥勃 里翁太太把凡是可以钓上这有钱女婿的手段,件件都做到家 了。一八二七年六月,在波尔多下了船,德·奥勃里翁先生, 太太,小姐,和夏尔,寄宿在同一个旅馆,又一同上巴黎。德 ·奥勃里翁的府邸早已抵押出去,要夏尔给赎回来。丈母已 经讲起把楼下一层让给女婿女儿住是多么快活的话。不象德 ·奥勃里翁先生那样对门第有成见,她已经答应夏尔·葛朗 ①小姐一词在法文中亦为蜻蜒的俗称。 人间喜剧第六卷 台,向查理十世请一道上谕,钦准他葛朗台改姓德·奥勃里 翁,使用德·奥勃里翁家的爵徽;并且只要夏尔送一个岁收 三万六千法郎的采邑给德·奥勃里翁,他将来便可承袭德· 比什大将军与德·奥勃里翁侯爵的双重头衔。两家的财产合 起来,加上国家的乾俸,一切安排得好好的话,德·奥勃里 翁府大概可以有十几万法郎收入。 她对夏尔说:“一个人有了十万法郎收入,有了姓氏,有 了门第,出入宫廷,——我会给你弄一个内廷行走的差使 ——那不是要当什么就当什么了吗?这样,你可以当行政法 院审查官,当酋长,当大使馆秘书,当大使,由你挑就是。查 理十世很喜欢德·奥勃里翁,他们从小就相熟。” 这女人挑逗夏尔的野心,弄得他飘飘然;她手段巧妙的, 当做体己话似的,告诉他将来有如何如何的希望,使夏尔在 船上一路想出了神。他以为父亲的事情有伯父料清了,觉得 自己可以平步青云,一脚闯入个个人都想挤进去的圣日耳曼 区,在玛蒂尔德小姐的蓝鼻子提携之下,他可以摇身一变而 为德·奥勃里翁伯爵,好似德勒一家当初一变而为布雷泽一 样。…他出国的时候,王政复辟还是摇摇欲坠的局面,现在却 是繁荣昌盛,把他看得眼花了,贵族思想的光辉把他怔住了, 所以他在船上开始的醉意,一直维持到巴黎。到了巴黎,他 决心不顾一切,要把自私的丈母娘暗示给他的高官厚爵弄到 手。在这个光明的远景中,堂姊自然不过是一个小点子了。 他重新见到了安奈特。以交际花的算盘,安奈特极力怂 ①德勒伯爵于一六八六年获得布雷泽家的土地和侯爵头衔。 人间喜剧第六卷 恿她的旧情人攀这门亲,并且答应全力支援他一切野心的活 动。安奈特很高兴夏尔娶一位又丑又可厌的小姐,因为他在 印度逗留过后,出落得更讨人喜欢了:皮肤变成暗黄,举动 变成坚决,放肆,好似那些惯于决断、控制、成功的人一样。 夏尔眼看自己可以成个角色,在巴黎更觉得如鱼得水了。 德·格拉桑知道他已经回国,不久就要结婚,并且有了 钱,便来看他,告诉他再付三十万法郎便可把他父亲的债务 偿清。 他见到夏尔的时候,正碰上一个珠宝商在那里拿了图样, 向夏尔请示德·奥勃里翁小姐首饰的款式。夏尔从印度带回 的钻石确是言丽堂皇,可是钻石的镶工,新夫妇所用的银器, 金银首饰与小玩意儿,还得花二十万法郎以上。夏尔见了德 ·格拉桑已经认不得了,态度的敲陧,活现出他是一个时髦 青年,曾经在印度跟人家决斗、打死过四个对手的人物。德 ·格拉桑已经来过三次。夏尔冷冷的听着,然后,并没把事 情完全弄清楚,就回答说: “我父亲的事不是我的事。谢谢你这样费心,先生,可惜 我不能领情。我流了汗挣来不到两百万的钱,不是预备送给 我父亲的债主的。” “要是几天之内人家把令尊宣告了破产呢?” “先生,几天之内我叫做德·奥勃里翁伯爵了。还跟我有 什么相干?而且你比我更清楚,一个有十万法郎收入的人,他 的父亲决不会有过破产的事。”他说着,客客气气把德·格拉 桑推到门口。 这一年的八月初,欧也妮坐在堂兄弟对她海誓山盟的那 人间喜剧第六卷 条小木凳上,天晴的日子她就在这儿用早点的。这时候,在 一个最凉爽最愉快的早晨,可怜的姑娘正在记忆中把她爱情 史上的大事小事,以及接着发生的祸事,一件件的想过来。阳 光照在那堵美丽的墙上,——到处开裂的墙快要坍毁了,科 努瓦耶老是跟他女人说早晚要压坏人的,可是古怪的欧也妮 始终不许人去碰它一碰。这时邮差来敲门,递了一封信给科 努瓦耶太太,她一边嚷一边走进园子:“小姐,有信哪!” 她递给了主人,问:“是不是你天天等着的信呀?” 这句话传到欧也妮心中的声响,其强烈不下于在园子和 院子的墙壁中间实际的回声。 “巴黎!……是他的!他回来了。” 欧也妮睑色发白,拿着信愣了一会。她抖得太厉害了,简 直不能拆信。 长脚拿侬站在那儿,两手叉着腰,快乐在她暗黄睑的沟 槽中象一道烟似的溜走了。 “念呀,小姐……” “啊!拿侬,他从索漠动身的,为什么回巴黎呢?” “念呀,你念了就知道啦。” 欧也妮哆嗦着拆开信来。里面掉出一张汇票,是向德· 格拉桑太太与柯雷合伙的索漠银号兑款的,拿侬给捡了起来。 亲爱的堂姊…… ——不叫我欧也妮了,她想着,心揪紧了。 您…… ——用这种客套的称呼了! 190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她交叉了手臂,不敢再往下念,大颗的眼泪冒了上来。 “难道他死了吗?”拿侬问。 “那他不会写信了!”欧也妮回答。 于是她把信念下去: 亲爱的堂姊,您知道了我的事业成功,我相信您一定很高兴。 您给了我吉利,我居然挣了钱回来。我也听从了伯父的劝告。他 和伯母去世的消息,刚由德·格拉桑先生告诉我。父母的死亡是 必然之事,我们应当接替他们。希望您现在已经节哀顺变。我觉 得什么都抵抗不住时间。是的,亲爱的堂姊,我的幻象,不幸都 已过去。有什么办法!走了许多地方,我把人生想过了。动身时 是一个孩子,回来变了大人。现在我想到许多以前不曾想过的事。 堂姊,您是自由了,我也还是自由的。表面上似乎毫无阻碍,我 们尽可实现当初小小的计划;可是我太坦白了,不能把我的处境 瞒您。我没有忘记我不能自由行动;在长途的航程中我老是想起 那条小凳…… 欧也妮仿佛身底下碰到了火炭,猛的站了起来,走去坐 在院子里一级石磴上。 ……那条小凳,我们坐着发誓永远相爱的小凳;也想起过道, 灰色的堂屋,阁楼上我的卧房,也想起那天夜里,您的好意给了 我很大的帮助。是的,这些回忆支持了我的勇气,我常常想,您 一定在我们约定的时间想念我,正如我想念您一样。您有没有在 九点钟看云呢?看的,是不是?所以我不愿欺骗我认为神圣的友 谊,不,我绝对不应该欺骗您。此刻有一门亲事,完全符合我对 于结婚的观念。在婚姻中谈爱情是做梦。现在,经验告诉我,结 婚这件事应当服从一切社会的规律,适应风俗习惯的要求。而您 人间喜剧第六卷 19l 我之间第一先有了年龄的差别,将来对于您也许比对我更有影 响。更不用提您的生活方式,您的教育,您的习惯,都与巴黎生 活格格不入,决计不能配合我以后的方针。我的计划是维持一个 场面阔绰的家,招待许多客人,而我记得您是喜欢安静恬淡的生 活的。不,我要更坦白些,请您把我的处境仲裁一下罢;您也应 当知道我的情形,您有裁判的权利。如今我有八万法郎的收入。这 笔财产使我能够跟德·奥勃里翁家攀亲,他们的独养女儿十九 岁,可以给我带来一个姓氏,一个头衔,一个内廷行走的差使,以 及声势显赫的地位。老实告诉您,亲爱的堂姊,我对德·奥勃里 翁小姐没有一点儿爱情;但是和她联姻之后,我替孩子预留了一 个地位,将来的便宜简直无法估计:因为尊重王室的思想慢慢的 又在抬头了。几年之后,我的儿子承袭了德·奥勃里翁侯爵,有 了四万法郎的采邑,他便爱做什么官都可以了。我们应当对儿女 负责。您瞧,堂姊,我多么善意的把我的心,把我的希望,把我 的财产,告诉给您听。可能在您那方面,经过了七年的离别,您 已经忘记了我们幼稚的行为;可是我,我既没有忘记您的宽容,也 没忘记我的诺言;我什么话都记得,即使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说的 话,换了一个不象我这样认真的,不象我这样保持童心而诚实的 青年,是早已想不起的了。我告诉您,我只想为了地位财产而结 婚,告诉您我还记得我们童年的爱情,这不就是把我交给了您,由 您作主吗?这也就是告诉您,如果要我放弃尘世的野心,我也甘 心情愿享受朴素纯洁的幸福,那种动人的情景,您也早已给我领 略过了…… 您忠实的堂弟夏尔 在签名的时候,夏尔哼着一闯歌剧的调子:“铛搭搭 铛搭低——叮搭搭 咚!——咚搭低 叮搭搭……” “天哪!这就叫做略施小技,”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找出汇票,添注了一笔: 人间喜剧第六卷 附上汇票一纸,请向德·格拉桑银号照兑,票面八干法郎,可 用黄金支付。这是包括您慷概惠借的六干法郎的本利。另有几件 东西预备送给您,表示我永远的感激;可是那口箱子还在波尔多, 没有运到,且待以后送上。我的梳妆匣,请交驿车带回,地址是 伊勒兰贝尔坦街,德·奥勃里翁府邸。 “交驿车带回!”欧也妮自言自语的说。“我为了它拚命的 东西,交驿车带回!” 伤心惨酷的劫数!船沉掉了,希望的大海上,连一根绳 索一块薄板都没有留下。 受到遗弃之后,有些女子会去把爱人从情敌手中抢回,把 情敌杀死,逃到天涯海角,或是上断头台,或是进坟墓。这 当然很美;犯罪的动机是一片悲壮的热情,令人觉得法无可 恕,情实可悯。另外一些女子却低下头去,不声不响的受苦, 她们奄奄一息的隐忍,啜泣,宽恕,祈祷,相思,直到咽气 为止。这是爱,是真爱,是天使的爱,以痛苦生以痛苦死的 高傲的爱。这便是欧也妮读了这封残酷的信以后的心情。她 抬眼望天,想起了母亲的遗言。象有些临终的人一样,母亲 是一眼之间把前途看清看透了的。然后欧也妮记起了这先知 般的一生和去世的情形,转瞬间悟到了自己的命运。她只有 振翼高飞,努力望天上扑去,在祈祷中了却残生,等待自己 的解脱。 “母亲说得不错,”她哭着对自己说,“只有受苦与死亡。” 她脚步极慢的从花园走向堂屋。跟平时的习惯相反,她 不走甬道;但灰灰的堂屋里依旧有她堂兄弟的纪念物:壁炉 架上老摆着那只小碟子,她每天吃早点都拿来用的,还有那 人间喜剧第六卷 塞夫勒旧瓷的糖壶。这一天对她真是庄严重大的日子,发生 了多少大事。拿侬来通报本区的教士到了。他和克罗旭家是 亲戚,也是关心德·篷风所长利益的人。几天以前老克罗旭 神甫把他说服了,叫他在纯粹宗教的立场上,跟葛朗台小姐 谈一谈她必须结婚的义务。欧也妮一看见他,以为他来收一 千法郎津贴穷人的月费,便叫拿侬去拿钱;可是教士笑道: “小姐,今天我来跟你谈一个可怜的姑娘的事,整个索漠 都在关心她,因为她自己不知爱惜,她的生活方式不够称为 一个基督徒。” “我的上帝!这时我简直不能想到邻人,我自顾还不暇呢。 我痛苦极了,除了教会,没有地方好逃,只有它宽大的心胸 才容得了我们所有的苦恼,只有它丰富的感情,我们才能取 之不尽。” “嗳,小姐,我们照顾了这位姑娘,同时就照顾了你。听 我说!如果你要永生,你只有两条路好走:或者是出家,或 者是服从在家的规律;或者听从你俗世的命运,或者听从你 天国的命运。” “啊!好极了,正在我需要指引的时候,你来指引我。对 了,一定是上帝派你来的,神甫。我要向世界告别,不声不 响的在退隐中为上帝生活。” “取这种极端的行动,孩子,是需要长时期的考虑的。结 婚是生,修道是死。” “好呀,神甫,死,马上就死!”她激烈的口气叫人害怕。 “死?可是,你对社会负有重大的义务呢,小姐。你不是 穷人的母亲,冬天给他们衣服柴火,夏天给他们工作吗?你 人间喜剧第六卷 巨大的家私是一种债务,要偿还的,这是你已经用圣洁的心 地接受了的。望修道院一躲是太自私了;终身做老姑娘又不 应该。先是你怎么能独自管理偌大的家业?也许你会把它丢 了。一桩又一桩的官司会弄得你焦头烂额,无法解决。听你 引路人的话吧:你需要一个丈夫,你应当把上帝赐给你的加 以保存。这些话,是我把你当做亲爱的信徒而说的。你那么 真诚的爱上帝,决不能不在俗世上求永生;你是世界上最美 的装饰之一,给了人家多少圣洁的榜样。” 这时仆人通报德·格拉桑太太来到。她是气愤之极,存 了报复的心思来的。 “小姐……——啊!神甫在这里……我不说了,我是来商 量俗事的,看来你们在谈重要的事情。” “太太,”神甫说,“我让你。” “噢!神甫,”欧也妮说,“过一会再来吧,今天我正需要 你的支持。” “不错,可怜的孩子,”德·格拉桑太太插嘴。 “什么意思?”葛朗台小姐和神甫一齐问。 “难道你堂兄弟回来了,要娶德·奥勃里翁小姐,我还不 知道吗?……一个女人不会这么糊涂的。” 欧也妮睑上一红,不出一声;但她决意从此要象父亲一 般装做若无其事。 “嗳,太太,”她带着嘲弄的意味,“我倒真是糊涂呢,不 懂你的意思。你说吧,不用回避神甫,你知道他是我的神师。” “好吧,小姐,这是德·格拉桑给我的信,你念吧。” 欧也妮接过信来念道: 人间喜剧第六卷 195 贤妻如面:夏尔·葛朗台从印度回来,到巴黎已有一月 ——一个月!欧也妮心里想,把手垂了下来。停了一会 又往下念: ……我白跑了两次,方始见到这位未来的德·奥勃里翁子 爵。虽然整个巴黎都在谈论他的婚事,教会也公布了婚事征询 ——那么他写信给我的时候已经……欧也妮没有往下再 想,也没有象巴黎女子般叫一声“这无赖!”可是虽然面上毫 无表现,她心中的轻蔑并没减少一点。 ……这头亲事还渺茫得很呢:德·奥勃里翁侯爵决不肯把女 儿嫁给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我特意去告诉夏尔,我和他的伯父 如何费心料理他父亲的事,用了如何巧妙的手段才把债权人按捺 到今天。这傲慢的小子胆敢回答我——为了他的利益与名誉,日 夜不息帮忙了五年的我——说“他父亲的事不是他的事!”为这件 案子,一个诉讼代理人真可以问他要三万到四万法郎的酬金,合 到债务的百分之一。可是,且慢,他的的确确还欠债权人一百二 十万法郎,我非把他的父亲宣告破产不可。当初我接手这件事,完 全凭了葛朗台那老鳄鱼一句话,并且我早已代表他的家属对债权 人承诺下来。尽管德·奥勃里翁子爵不在乎他的名誉,我却很看 重我自己的名誉。所以我要把我的地位向债权人说明。可是我素 来敬重欧也妮小姐,——你记得,当初我们境况较好的时候,曾 经对她有过提亲的意思,——所以在我采取行动之前,你必须去 跟她谈一谈…… 念到这里,欧也妮立刻停下,冷冷的把信还给了德·格 人间喜剧第六卷 拉桑太太,说: “谢谢你;慢慢再说吧……” “哎哟,此刻你的声音和你从前老太爷的一模一样。” “太太,你有八千一百法郎金子要付给我们哪,”拿侬对 她说。 “不错;劳驾你跟我去一趟罢,科努瓦耶太太。” 欧也妮心里已经拿定主意,所以态度很大方很镇静的说: “请问神甫,结婚以后保持童身,算不算罪过?” “这是一个宗教里的道德问题,我不能回答。要是你想知 道那有名的桑切斯…在《神学要略》的融昏姻篇》内怎样说, 明天我可以告诉你。” 神甫走了。葛朗台小姐上楼到父亲的密室内呆了一天,吃 饭的时候,拿侬再三催促也不肯下来。直到晚上客人照例登 门的时候,她才出现。葛朗台家从没有这一晚那样的宾客满 堂。夏尔的回来,和其蠢无比的忘恩负义的消息,早已传遍 全城。但来客尽管聚精会神的观察,也无法满足他们的好奇 心。早有准备的欧也妮,镇静的睑上一点都不露出在胸中激 荡的惨痛的情绪。人家用哀怨的眼神和感伤的言语对她表示 关切,她居然能报以笑容。她终于以谦恭有礼的态度,掩饰 了她的苦难。 九点左右,牌局完了,打牌的人离开桌子,一边算账一 边讨论最后几局惠斯特,走来加入谈天的圈子。正当大家伙 儿起身预备告辞的时候,忽然展开了富有戏剧性的一幕,震 ①桑切斯(1550 1610),西班牙神学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动了索漠,震动了全区,震动了周围四个州府。 “所长,你慢一步走,”欧也妮看见德·篷风先生拿起手 杖的时候,这么说。 听到这句话,个个人都为之一怔。所长睑色发白,不由 的坐了下来。 “千万家私是所长的了,”德·格里鲍果小姐说。 “还不明白吗,”德·奥松瓦太太接着嚷道,“德·篷风所 长娶定了葛朗台小姐。” “这才是最妙的一局哩,”老神甫说。 “和了满贯哪,”公证人说。 每个人都有他的妙语,双关语,把欧也妮看做高踞在千 万家私之上,好似高踞在宝座上一样。酝酿了九年的大事到 了结束的阶段。当着全索漠城的面,叫所长留下,不就等于 宣布她决定嫁给他了吗?礼节体统在小城市中是极严格的,象 这一类越出常轨的举动,当然成为最庄严的诺言了。 客人散尽之后,欧也妮声音激动的说道: “所长,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是什么。你得起誓,在我活着 的时候,让我自由,永远不向我提起婚姻给你的权利,那么 我可以答应嫁给你。噢!我的话还没有完呢,”她看见所长跪 了下去,便赶紧补充:“我不应对你隐瞒,先生。我心里有一 股熄灭不了的感情。我能够给丈夫的只有友谊:我既不愿使 他难受,也不愿违背我心里的信念。可是你得帮我一次大忙, 才能得到我的婚约和产业。” “赴汤蹈火都可以,”所长回答。 “这儿是一百五十万法郎,”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法兰西银 人间喜剧第六卷 行一百股的股票,“请你上巴黎,不是明天,不是今夜,而是 立刻。你到德·格拉桑先生那里,去找出我叔父的全部债权 人名单,把他们召集起来,把叔父所欠的本金,以及到付款 日为止的全部息金,照五厘计算,一律付清,要他们立一张 总收据,经公证人签字证明,一切照应有的手续办理。你是 法官,这件事我只信托你一个人。你是一个正直的,有义气 的男子:我将来就凭你一句话,靠你夫家的姓,挨过人生的 危难。我们将来相忍相让。认识了这么多年,我们差不多是 一家人了,想你一定不会使我痛苦的。” 所长扑倒在有钱的承继人脚下,又快活又凄怆的浑身哆 嗦。 “我一定做你的奴隶!”他说。 “你拿到了收据,先生,”她冷冷的望了他一眼,“你把它 和所有的借券一齐送给我的堂兄弟,另外把这封信交给他。等 你回来,我履行我的诺言。” 所长很明白他的得到葛朗台小姐,完全是由于爱情的怨 望;所以他急急要把她的事赶快办了,免得两个情人有讲和 的机会。 德·篷风先生走了,欧也妮倒在沙发里哭做一团。一切 都完了。所长雇了驿车,次日晚上到了巴黎。第二日清晨他 去见德·格拉桑。法官邀请债权人到存放债券的公证人事务 所会齐,他们居然一个也没有缺席。虽然全是债主,可是说 句公道话,这一次他们都准时而到。然后德·篷风所长以葛 朗台小姐的名义,把本利一并付给了他们。照付利息这一点, 在巴黎商界中轰动一时。 人间喜剧第六卷 所长拿到了收据,又依照欧也妮的吩咐,送了五万法郎 给德·格拉桑做报酬,然后上德·奥勃里翁爵府。他进门的 时候,夏尔正碰了丈人的钉子回到自己屋里。老爵爷告诉他, 一定要等纪尧姆·葛朗台的债务清偿之后,才能把女儿嫁给 他。 所长先把下面一封信交给夏尔: 堂弟大鉴:叔父所欠的债务,业已全部清偿,特由德·篷风 所长送上收据一纸。另附收据一纸,证明我上述代垫的款项已由 吾弟归还。外面有破产的传说,我想一个破产的人的儿子末必能 娶德·奥勃里翁小姐。您批评我的头脑与态度的话,确有见地:我 的确毫无上流社会的气息,那些计算与风气习惯,我都不知;您 所期待的乐趣,我无法贡献。您为了服从社会的惯例,牺牲了我 们的初恋,但愿您在社会的惯例之下快乐。我只能把您父亲的名 誉献给您,来成全您的幸福。别了!愚姊永远是您忠实的朋友。 欧也妮 这位野心家拿到正式的文件,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使 所长看了微笑。 “咱们现在不妨交换喜讯啦,”他对夏尔说。 “啊!你要娶欧也妮?好吧,我很高兴,她是一个好 人。”——他忽然心中一亮,接着说:“哎,那么她很有钱喽?” “四天以前,”所长带着挖苦的口吻回答,“她有将近一千 九百万;可是今天她只有一千七了。” 夏尔望着所长,发呆了。 “一千七百……万……” “对,一千七百万,先生。结婚之后,我和葛朗台小姐总 人间喜剧第六卷 共有七十五万法郎收入。” “亲爱的姊丈,”夏尔的态度又镇静了些,“咱们好彼此提 携提携啦。” “行!”所长回答。“这里还有一口小箱子,非当面交给你 不可,”他把装有梳妆匣的小箱放在了桌上。 “喂,好朋友,”德·奥勃里翁侯爵夫人进来的当儿,根 本没有注意到克罗旭,“刚才德·奥勃里翁先生说的话,你一 点不用放在心上,他是给德·绍利厄公爵夫人迷昏了。我再 告诉你一遍,你的婚事决无问题……” “决无问题,”夏尔应声回答,“我父亲欠的三百万,昨天 都还清了。” “付了现款吗?” “不折不扣,连本带利:我还得替先父办复权手续呢。” “你太侵了!”他的丈母叫道。——“这位是谁?”她看到 了克罗旭,咬着女婿的耳朵问。 “我的经纪人,”他低声回答。 侯爵夫人对德·篷风先生傲慢的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咱们已经在彼此提携啦,”所长拿起帽子说,“再见吧, 内弟。” “他竞开我的玩笑,这索漠的臭八哥。恨不得一剑戳破他 的肚子才好。” 所长走了。三天以后,德·篷风先生回到了索漠,公布 了他与欧也妮的婚事。过了六个月,他升了昂热法院的推事。 离开索漠之前,欧也妮把多少年来心爱的金饰熔掉了,加 上堂兄弟偿还的八千法郎,铸了一口黄金的圣体匣,献给本 人间喜剧第六卷 市的教堂,在那里,她为他曾经向上帝祷告过多少年! 平时她在昂热与索漠两地来来往往。她的丈夫在某次政 治运动上出了力,升了高等法院庭长,过了几年又升了院长。 他很焦心的等着大选,好进国会。他的念头已经转到贵族院 了,那时…… “那时,王上跟他是不是称兄道弟了?”拿侬,长脚拿侬, 科努瓦耶太太,索漠的布尔乔亚,听见女主人提到将来显赫 的声势时,不禁说出这么一句。 结 局 虽然如此,德·篷风院长(他终于把产业的名字代替了 老家克罗旭的姓)野心勃勃的梦想,一桩也没有实现。发表 为索漠议员八天以后,他就死了。洞烛幽微而罚不及无辜的 上帝,一定是谴责他的心计与玩弄法律的手段。他由克罗旭 做参谋,在结婚契约上订明“倘将来并无子女,则夫妇双方 之财产,包括动产不动产,绝无例外与保留,一律全部互相 遗赠;且夫妇任何一方身故之后,得不再依照例行手续举办 遗产登记,但自以不损害继承人权利为原则,须知上述夫妇 互相遗赠财产之举确为……”这一项条款,便是院长始终尊 重德·篷风太太的意志与独居的理由。妇女们提起院长,总 认为他是一个最体贴的人,而对他表示同情;她们往往谴责 欧也妮的隐痛与痴情,而且在谴责一个女人的时候,她们照 例是很刻毒的。 “德·篷风太太一定是病得很厉害,否则决不会让丈夫独 人间喜剧第六卷 居的。可怜的太太!她就会好吗?究竞是什么病呀,胃炎吗? 癌症吗?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这些时候她睑色都黄了;她 应该上巴黎去请教那些名医。她怎么不想生一个孩子呢?据 说她非常爱丈夫,那么以他的地位,怎么不给他留一个后代 承继遗产呢?真是可怕。倘使单单为了任性,那简直是罪过 ……可怜的院长!” 欧也妮因为幽居独处、长期默想的结果,变得感觉灵敏, 对周围的事故看得很清,加上不幸的遭遇与最后的教训,她 对什么都猜得透。她知道院长希望她早死,好独占这笔巨大 的家私——因为上帝忽发奇想,把两位老叔——公证人和教 士——都召归了天国,使他的财产愈加庞大了。欧也妮只觉 得院长可怜;不料全知全能的上帝,代她把丈夫居心叵测的 计划完全推翻了:他尊重欧也妮无望的痴情,表示满不在乎, 其实他觉得不与妻子同居倒是最可靠的保障;要是生了一个 孩子,院长自私的希望,野心勃勃的快意,不是都归泡影了 吗? 如今上帝把大堆的黄金丢给被黄金锁缚的女子,而她根 本不把黄金放在心上,只在想望天国,过着虔诚慈爱的生活, 只有一些圣洁的思想,不断的暗中援助受难的人。 德·篷风太太三十三岁上做了寡妇,富有八十万法郎的 收入,依旧很美,可是象个将近四十的女人的美。白白的睑, 安闲,镇静。声音柔和而沉着,举止单纯。她有痛苦的崇高 伟大,有灵魂并没被尘世玷污过的人的圣洁,但也有老处女 的僵硬的神气,和外酋闭塞生活养成的器局狭小的习惯。虽 然富有八十万法郎的岁收,她依旧过着当年欧也妮·葛朗台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生活,非到了父亲从前允许堂屋里生火的日子,她的卧房 决不生火,熄火的日子也依照她年轻时代的老规矩。她的衣 着永远跟当年的母亲一样。索漠的屋子,没有阳光,没有暖 气,老是阴森森的,凄凉的屋子,便是她一生的小影。她把 所有的收入谨谨慎慎的积聚起来,要不是她慷慨解囊的拨充 善举,也许还显得吝啬呢。可是她办了不少公益与虔诚的事 业,一所养老院,几处教会小学,一所庋藏丰富的图书馆,等 于每年向人家责备她吝啬的话提出反证。索漠的几座教堂,靠 她的捐助,多添了一些装修。德·篷风太太,有些人刻薄地 叫做小姐,很受一般人敬重。由此可见,这颗只知有温情而 不知有其他的高尚的心,还是逃脱不了人间利益的盘算。金 钱不免把它冷冰冰的光彩,玷染了这个超脱一切的生命,使 这个感情丰富的女子也不敢相信感情了。 “只有你爱我,”她对拿侬说。 这女子的手抚慰了多少家庭的隐痛。她挟着一连串善行 义举向天国前进。心灵的伟大,抵销了她教育的鄙陋和早年 的习惯。这便是欧也妮的故事,她在世等于出家,天生的贤 妻良母,却既无丈夫,又无儿女,又无家庭。 几天以来,大家又提到她再嫁的问题。索漠人在注意她 跟德·弗鲁瓦丰侯爵的事,因为这一家正开始包围这个有钱 的寡妇,象当年克罗旭他们一样。 据说拿侬与科努瓦耶两人都站在侯爵方面;这真是荒谬 绝伦。长脚拿侬和科努瓦耶的聪明,都还不够懂得世道人心 的败坏。 一八三三年九月 巴黎 人间喜剧第六 傅雷译 于絮尔·弥罗埃 献给莎菲·絮尔维尔0 我怀着由衷的喜悦,将本书献给我亲爱的侄女。你 这未曾涉世的少女,身受神圣的教育,对崇高的原则一 丝不苟,竟能赞赏本书的主题和细节,实属难能可贵。少 女作为读者是令人生畏的。因为你们的心灵圣洁无瑕,恰 如要向你们隐瞒社会真相一般。作品能蒙少女赏识,对 于作者来说,岂不很值得自豪?上帝保佑,但愿你的赞 赏并非受亲子之情蒙蔽?可是谁会向我们揭示真相?我 寄希望于未来 属于你的未来,那时这种感情或许已 不复存在了。 你的叔叔 巴尔扎女. ①莎菲·絮尔维尔(1823 1877),巴尔扎克的妹妹洛尔的女儿。 人间喜剧第六卷 第一部惊慌的承继人 从巴黎方面进奈穆尔,必须过洛昂运河。在这个美丽的 小镇外面,运河的堤岸仿佛野外的城垣,同时也是景物幽美 的散步场所。可惜从一八三。年起,桥那一边盖了几所屋子; 倘若这类似镇梢的区域发展下去,市镇的外貌就会丧失它妩 媚动人的特色。一八二九年,大路两旁还是一片空旷:所以 那高大肥胖,六十岁上下的车行老板,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早 晨坐在桥脊上,尽可把他行话所谓的飘带儿一览无余。… 时方九月,秋色斑谰,笼罩着草原和石子的大气如火如 荼,蔚蓝的天空没有一片云翳,极目所及,连远天都蓝得那 么鲜明,纯净,足见空气稀薄到极点。那个叫做米诺雷勒 弗罗的车行老板,直要把一只手遮着太阳,才不至于眼花。他 等人等得心焦了,一忽儿瞧瞧大路右边,青葱可爱的草原割 过一道又长起新草来了;一忽儿瞧瞧左边,林木蓊郁的山峦 从奈穆尔一直伸展到布龙。大路上的声响都被连绵不断的山 陵送回到洛昂运河的盆地上:米诺雷勒弗罗听见自己的马 匹飞奔的声音,也听见手下的马夫挥舞鞭子的声音。 草原上有些牲口,宛如保尔·波忒…画的,天空象是拉 ①运输行业中人把一望无际的大路叫做飘带儿。 ②保尔·波忒(1 625 1 654),荷兰有名的风景画家,以画动物见长。 人间喜剧第六卷 207 斐尔的手笔,运河两旁杂树成荫,完全是霍贝玛的风味;…面 对这样的美景还会烦躁,恐怕只有车行老板这等人了。艺术 的使命原是要让自然界有些灵气;而到过奈穆尔的人都知道 那儿的大自然和艺术一样美,那儿的景色自有它的意境,能 够动人遐想。但一个艺术家看到米诺雷勒弗罗,很可能丢 下风景来描绘这个伧夫,因为他实在平庸,倒反显得别具一 格了。把所有的兽性集合起来,结果不是产生了凯列班…吗? 而凯列班的确可称为杰作。无论哪儿,只要物质成了主体,就 没有感情了。 车行老板就是证明这定理的活生生的例子。凭他那副相 貌,在他因为肉长得不可收拾而显得通红的皮色之下,便是 思想家也不容易看出他有什么心灵。鸭舌头很小,两旁瓜棱 式的蓝呢便帽,紧箍在头上;脑袋之大,说明加尔。还没研 究到出奇的相貌。从帽子底下挤出来的,似乎发亮的灰色头 发,一望而知它们的花白并非由于多用脑力或是忧伤所致。一 对大耳朵,充血的程度使耳轮显得瘢痕累累,似乎一用劲就 会冒出血来。经常晒太阳的皮肤,棕色里头泛出紫色。灵活 而凹陷的灰色眼睛,藏在两簇乱草般的黑眉毛底下,活象一 八一五年到巴黎来的卡尔梅克人。;这双眼睛只有动了贪心 ①霍贝玛(163s 1709),荷兰有名的风景画家。 ②凯列班为莎士比亚名剧《暴风雨》中的人物,为女巫与魔鬼所生的儿子 身材奇矮,状貌奇丑,性情刁恶。 ③德国医生加尔(175s 1 828)首创骨相学,风行一时。 ④卡尔梅克人为蒙古族之一支,居于俄罗斯南部,伏尔加河与顿河之司。 八一五年拿破仑战败后,联军进入巴黎,俄军中即有卡尔梅克人在内。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时候才有精神。鼻梁是塌的,一到下面突然翘得很高。跟 厚嘴唇搭配好的是叫人恶心的双折下巴,一星期难得刮两回 的胡子底下,是一条旧绳子般的围巾;脖子虽则很短,却由 臃肿的肥肉叠成许多皱裥,再加上他厚墩墩的面颊:雕塑家 在当作支柱用的人像上表现的,浑身都是蛮力的那些特点,就 应有尽有了。所不同的是像柱能顶住高堂大厦,…米诺雷勒 弗罗却连自己的身体还不容易支持。这一类肩上不扛着地球 的阿特拉斯…,世界上多的是。他的上半身是巍巍然一大块, 好比人立而行的公牛的胸脯。胳膊粗壮,一双厚实,坚硬,又 大又有力的手,拿得起鞭子,缰绳,割草的叉,而且很能运 用;没有一个马夫见了他这双手不甘拜下风的。巨人的肚子 硕大无朋,靠着跟普通人的身体一般粗的大腿和一双巨象般 的脚支撑。他难得动怒,但发起性来非常可怕,大有中风的 危险。他虽则粗暴,不会思索,可从来没作过什么事可以证 明他的心地跟长相一样凶恶。谁要见了他发抖,他手下的马 夫们就说: “噢!别怕,他并不凶!” 按照许多地方的习惯,大家把奈穆尔的车行老板简称为 奈穆尔老板。他穿着绿色猎装,有条子的绿呢裤,宽大的黄 色羊皮背心,看他口袋外面有一圈黑印子,你就知道他口袋 里头放着一个其大无比的鼻烟壶;塌鼻子用大鼻烟壶,这句 ①古埃及与古希腊的建筑,多以雕刻精美的人像作支柱。 ②希腊神话中的提坦巨人之一,曾攻打奥林匹斯出,失败后被罚在世界极 西处用头和手顶住天。美术图像上将其绘成肩负地球之人。 人间喜剧第六卷 俗话真是一点不错。 米诺雷勒弗罗生在大革命时代,经过帝政时代,一向 不参与政治;至于宗教观念,除了结婚那天,他从来不进教 堂;他的做人之道全部写在民法上:凡是法律所不禁止或是 无法惩戒的事,他认为都可以做得。所谓读物,只限于塞纳 瓦兹酋…的报纸,或是与他行业有关的法令规程。他被认 为种庄稼的老手,但他的知识纯粹偏于实用方面,因此米诺 雷勒弗罗的精神并不和肉体抵触。他难得说话;开口之前 老是吸一撮鼻烟,以便腾出时间来,不是为了思索,而是找 字眼。他喜欢多嘴而没法多嘴。想到这头没有鼻子没有悟性 的大象叫做米诺雷勒弗罗,我们不禁和斯特恩有同感,觉 得姓名的确有种神秘的作用,有时是讽刺一个人的性格,有 时是预言一个人的性格。…米诺雷分明是个无用的人,却靠了 大革命帮忙,三十六年中置了不少产业,有草原,有农田,有 树林,合到一年三万法郎进款。有了这笔家私而米诺雷还在 经营奈穆尔的运输生意和加蒂内与巴黎之间的客运货运,倒 不是因为老干这一行,成了习惯,而多半是要为他的独养儿 子安排一个美好的前程。这儿子,象乡下人说的已经升格为 先生了,刚念完法学,过了暑假就该宣誓当见习律师。米诺 雷先生和米诺雷太太,——因为从大汉身上,谁都看得出他 ①应为塞纳马恩省。 ②米诺雷一字内包含“米诺|m_nor)”,在拉丁文中意义是“小”;“勒弗罗 咀即r锄lt)”一字意义为“小兔”。这个姓氏与米诺雷勒弗罗的巨象似 的身体正好是个对照,也是一个讽刺。斯特恩(1713 1768)为英国作 家,在所著小说《项狄传》中说到人的姓名与性格大有关系。 人间喜剧第六卷 必有一位太太,否则决不会有偌大的家私,——他们对于儿 子的职业是听凭他挑选的:当巴黎的公证人也好,在别的地 方当检察官也好,随便哪儿的稽征员也好,股票经纪人也好, 车行老板也好。从蒙塔尔吉到埃松,人人都说:“米诺雷老头 有多少家业,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样一个人的儿子,还有什 么欲望不能满足,什么职位不能希冀呢?米诺雷的家道殷实, 四年前又有新的事实证明:他那时卖了客店,把大街上的车 行搬到码头上,另外盖了华丽的马房和住宅。新铺子的开办 费花到二十万,一百多里周围的传说把这数目又加了一倍。奈 穆尔的运输事业需要大量的马匹,往巴黎去的路线要到枫丹 白露为止,东南要过蒙塔尔吉,东北要过蒙特罗。各路的站 头都相隔很远,蒙塔尔吉路上尽是沙石,按规定可以多加一 匹马,但旅客是花了钱永远看不见多加的牲口的。一个人长 着米诺雷那样的身材,有着米诺雷那样的家业,开着这种规 模的铺子,的确当得上奈穆尔老板的称号了。 米诺雷虽然从来不想到上帝或是魔电,虽然是个讲求实 际的唯物主义者,正如他是个实际的庄稼人,实际的自私者, 实际的吝啬电,至此为止却毫无遗憾的享着全福,假如单纯 的物质生活可以算得幸福的话。生理学家若是看到他脑后一 堆光秃的肉盖在最高的一根脊椎骨上面,把小脑压住了;听 到他细而尖锐的声音和他的长相成为可笑的对比,就明白为 什么这个高大、肥胖、笨重的庄稼人疼爱他的独养儿子,为 什么他当初望子心切,甚至替他起个名字叫做但羡来。…倘若 ①但羡来回6 s廿6)在原文中是渴望的意思。 人间喜剧第六卷 爱情真是男子生机旺盛,大有作为的标志,那么哲学家们也 不难懂得米诺雷无用的原因了。儿子很运气,长得象母亲。而 母亲就跟父亲争着宠孩子。那种无微不至的溺爱可没有一个 儿童抵抗得了,不管他天性怎么样。但羡来看透自己有着予 取予求的力量,便在父亲面前装作只向父亲要求,在母亲面 前装作只向母亲要求,把两人的银柜和钱袋尽量榨取。他在 奈穆尔镇上比一个王子在京城里还要威风;他要在巴黎跟在 小镇上一样称心如意的享受,每年花到一万两千法郎以上。但 凭了这笔钱,他换来许多新观念,那是在奈穆尔永远得不到 的;他脱胎换骨,已经不是外酋人了;他懂得金钱的势力,认 为司法界确是一条上进的门路。最后一学年,他交结一般艺 术家,新闻记者和他们的情妇,比往年又多花了一万法郎。 最近他有封信写给父亲,谈到了一门亲事,要求他支持, 大概为了这个缘故,车行老板心里挂念,才在桥上老等;但 米诺雷勒弗罗太太,一边为J夫贺胜利归来的法学士忙着端 整丰盛的饭菜,一边也打发丈夫到路口上来接,还吩咐他看 不见驿车,就该骑着马迎上去。这独养儿子搭的班车,平时 清早五点就到奈穆尔的,此刻却已经敲了九点!怎么会这样 脱班的?是不是翻了车?但羡来不要送了命吧?还是只断了 一条腿呢? 三下响鞭的声音,象排枪似的破空而至,马夫们的大红 背心远远的出现了,十匹马都嘶叫起来。老板脱下帽子挥舞, 人家看见他了。一个坐骑最好的马夫,带着两匹驾双轮车的 灰色花马,把马一夹,超出了五匹驾驿车的肥马和三匹驾四 轮车的马,直奔到老板面前。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你有没有看见杜格兰?” 大路上的客车都有些陉名字:什么迦亚,杜格兰哪是 奈穆尔与巴黎之间的班车),大公司等等。一切新开车行的车 都被称为抢生意的!勒孔特经营的时代,他的车都被称为伯 爵夫人。——“迦亚没追上伯爵夫人,可是大公司把伯爵夫 人丢得老远了!”——“法兰西(法兰西运输行的简称)给迦 亚和大公司比下去了。”倘若马夫乱砸东西,连酒也不要喝, 你不妨向领班的打听一下,他会仰着头,眼睛望着远处,回 答你:“抢生意的跑在前面去了!”那时马夫会把话接过去: “混蛋,他简直不让客人打尖!”领班的却说:“喝,客人,他 们会有客人吗?你把波利尼亚克…狠狠的抽几下就是了!”波 利尼亚克是一切劣马的总称。马夫和领班的在车顶上嘻嘻哈 哈谈的无非是这一套。法国有多少种行业,就有多少种行话。 “你有没有看见杜格兰?……” “你是说但羡来先生吧?”马夫打断了老板的话。“哎!你 该听见我们的了,我们料到你等在路口,特意用响鞭给你报 信的。” “为什么班车迟到了四个钟点?” “在埃松和蓬蒂耶里之间,后面有个轮子脱了箍。可是没 出乱子,上坡的当口,幸好给卡比罗勒发觉了。” 那时,奈穆尔教堂的阵阵钟声正招呼居民去望星期日的 ①波利尼亚克(1780 1847),法国政治家,曾于一八二九年出任查理十世 的首相,他的种种倒行逆施成为七月革命的导火线。这里用他的名字称 呼劣等马。 人间喜剧第六卷 弥撒;一个三十六岁左右的女人,穿戴得齐齐整整,走近车 行老板,说道: “喂,表叔,说来你才不信呢!咱们的舅公带着于絮尔到 了大街上,要去望弥撒了。” 虽然现代诗学注重本地风光,定下许多规律,我们也不 能过于写实,把这个表面上极平淡的新闻,从米诺雷勒弗 罗那张阔嘴里引出来的连咒带骂的丑话,照样述说。他的声 音变得格外尖锐,睑上的神气正如俗语说的,象中署一般。 第一阵怒火发作过后,他问:“可是真的?” 好几个马夫赶着马打前而过,向老板招呼,老板好象既 没看见,也没听见。米诺雷勒弗罗不再等儿子,竞和表侄 媳俩走向大街去了。 她接着说:“我不是早告诉你吗?米诺雷医生一朝老糊涂 了,那假『二假义的小丫头准会哄他热心宗教的;抓住头脑就 是抓住荷包;咱们的遗产准给她抢去的了。” “不过,玛森太太……”车行老板迷迷糊糊的说着。 玛森太太打断了表叔的话:“啊!你也要跟玛森一样来一 套吧,说什么:——这种计划可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想得 出,做得到的?八十三岁的老头儿,生平只有结婚进过教堂, 恨死了神甫,连这孩子初领圣体也没陪着去,她怎有本领改 变他的思想?——好,我问你,倘若米诺雷医生果真恨教士, 为什么十五年功夫,他差不多天天晚上都跟夏勃隆神甫在一 起?于絮尔每次领圣餐,假道学的老头儿都让她捐二十法郎 香烛钱。为了酬谢神甫替她准备初领圣体,于絮尔还送了一 笔很重的礼,难道你记不得了?她把自己的积蓄都花光了,事 214 人间喜剧第六卷 后她干爹…却加倍还她。你们男人,什么事都不知道留神!我 当初听到这些,就说:葡萄割完,篮子没用啦!一个有遗产 的老叔,这样对待一个从街上捡来的小娃娃,决不会没有用 意的。” 车行老板回答:“呃,老头儿送于絮尔上教堂,也许只是 偶巧。天气很好,咱们老叔想出来遛遛也说不定。” “哼,他手里挟着一本经文,还扮着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 总而言之,你自己去瞧罢。” 大胖老板答道:“没想到他们的把戏瞒得这么紧;布吉瓦 勒女人明明告诉我,医生跟夏勃隆神甫从来不提宗教。并且 这本堂神甫是天底下最规矩的人,哪怕只剩一件衬衫,也会 送给穷人的;他决不会阴损人家;而走漏遗产,那简直是 ......,, “简直是偷盗,”玛森太太说。 “比偷盗还要不得!”米诺雷勒弗罗叫起来。他听了多 嘴的表侄女的意见,气坏了。 玛森太太道:“我知道,夏勃隆神甫虽是教士,人倒挺规 矩的;但他为了穷人,什么事都作得出来!他可能从里头蛀 呀蛀的,把咱们的老叔从里头蛀空,而医生也会变成宗教狂 的。我们本是一百二十分的放心,谁知他一下子走了邪路!一 个从来不信宗教的人,极正派的人:谁想得到!噢!咱们完 ①波利尼亚克(1780 1847),法国政治家,曾于一八二九年出任查理十世 的首相,他的种种倒行逆施成为七月革命的导火线。这里用他的名字称 呼劣等马。 人间喜剧第六卷 啦。我丈夫心里七上八下,烦死了。” 玛森太太这些话,等于放出许多箭射在大胖表叔身上;她 使米诺雷不管身体怎么笨重,居然和她走得一样快,那些望 弥撒的人见了都大为惊奇。玛森太太特意要赶上米诺雷医生, 让车行老板亲眼看到。 靠加蒂内方面,连绵不断的山岗俯瞰着奈穆尔镇,沿着 山脚便是洛昂运河和通往蒙塔尔吉的大道。教堂的石头被时 间披上黑黝黝的外衣,因为它大概是吉斯家族在十四世纪重 造的;那时的奈穆尔正是吉斯公爵的封地。…教堂坐落在镇梢 上,后面有一个高大的拱门象框子一般把它镶嵌着。建筑物 跟人一样,地位最要紧。因为门前有树荫,有一片挺干净的 广场把它衬托着,这所孤零零的教堂便显得庄严宏伟。一进 广场,奈穆尔老板恰好看到老叔搀着那个叫做于絮尔的姑娘, 各人手里挟着一本经文,正要进入教堂。老人在门洞底下脱 了帽子,满头白发象积雪的山峰,在大堂前柔和的阴影中闪 闪发光。 奈穆尔的稽征员,叫做克勒米耶的,嚷道:“喂,米诺雷, 老叔信了教,你有什么感想?” “教我说什么好呢?”车行老板说着,请对方吸了一撮鼻 烟。 “回答得妙;勒弗罗老头!有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说过:一 ①此系巴尔扎克误记:奈穆尔于十五世纪而非十四世纪成为公爵封地,属 纳瓦尔王查理三世,吉斯家族与奈穆尔的历史毫无关系。该地的教堂建 于十一世纪,十二世纪加以扩建,并无重建之事。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个人没说出自己的思想,先得把话想一想;倘使这话是对的, 那你当然不能把心里的意思明说了。”说这俏皮话的是一个突 然闯过来的年轻人,他在奈穆尔镇上所扮的角色,等于《浮 士德》里头的靡非斯特…。 这恶少名叫古鄙,是奈穆尔公证人克勒米耳卜迪奥尼斯 的首席帮办。父亲是个小康的庄稼人,打算教儿子当公证人 的;古鄙把遗产在巴黎挥霍净尽,耽不下去了,迪奥尼斯便 留他在事务所里帮忙,虽然也知道他过去的劣迹。你只要看 到古鄙,就会知道他是一向忙着寻欢作乐的;因为他为着作 乐已经花了很大的代价。 帮办身材虽是矮小,二十七岁上的胸部已经跟四十岁的 人一样。两条又短又细的腿,一张大阔睑,皮色乌七八糟,仿 佛雷雨之前的天空,睑部高处耸起着光秃的脑门:这种种格 外显出他体格的畸形。睑相很象驼子,不过他的驼峰似乎是 藏在身体内部的。没有血色而苦闷懊恼的睑上有种特殊的神 气,证实他的确有个看不见的驼峰。鼻子和许多驼子的一样, 弯弯曲曲,扭来扭去,不长在睑中央,而是自右至左斜着过 去的。…嘴角两旁耸起一些纹溜,象撒丁岛人。,表示他随时 会说刻薄话。稀少的头发黄里带红,一绺绺的挂在额前,有 些地方可以看得出头皮。一双又大又扭曲的手,跟太长的胳 ①靡非斯特,传说中诱惑浮士德博士的魔鬼,博学多闻,诙谐百出,但心 术邪恶,阴险殊甚。 ②驼子身体畸形,往往两腿瘦削,鼻子歪曲;古鄙并非真的驼子,但长相 极象驼子,故作者谓其驼峰藏在身体内部。 ③撒丁岛居民嘴角并无上述特点,而是岛上有一种草,叶面多皱。 人间喜剧第六卷 膊接榫没接好,难得有干净的时候。脚下穿着早该扔在垃圾 堆上的鞋子,黑里泛红的粗丝袜。裤子和黑呢上装已经露出 经纬,差不多堆了一层油腻;可怜巴巴的背心,好几个钮扣 都丢了芯子…;脖子里裹着一条旧围巾当领带。全部装束都说 明他为了贪欢纵欲,潦倒得不成体统了。 这许多细节固然可怕,但他的主要特点还在那两只山羊 眼睛;眼珠四周,围着一圈黄色,有种淫乱和卑鄙的表情。他 在镇上是大家最害怕最敬重的人。因为长得丑,古鄙格外野 心勃勃;胸襟很窄,跟一般肆无忌惮的人一样特别有他可恶 的小聪明,专门用来发泄心中的怨恨。他会编些狂欢节里唱 的讽刺小调,纠集无赖在街上起哄,他那张贫嘴等于当地的 一份小报。迪奥尼斯为人狡猾,虚伪,因此也很胆小;他雇 用古鄙,一半是因为古鄙聪明绝顶而忌他几分,一半是利用 古鄙熟悉本地在利害方面的内情。但这位东家对帮办防得很 严,银钱出入自己掌管,不留古鄙住在家里,也不让他亲近, 机密的或是出入重大的案子都不交给他办。帮办受着这种待 遇,一面巴结东家,一面怀恨在心,暗中监视着迪奥尼斯太 太,想找机会出气。他悟性极快,办什么事都轻而易举。 当下帮办搓着手,车行老板回答他说:“噢!小于!你已 经在幸灾乐祸了。” 但羡来平时想弄什么女人,古鄙无不丧尽廉耻,竭力帮 衬,所以五年来但羡来都引他为同道,而车行老板也对他不 大客气,没有想到古鄙胸中积着多少怨恨,把所受的羞辱都 ①当时背心习惯用包扣,芯子一般是木头或骨质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记在那里。帮办懂得金钱对自己比对谁都重要,也知道自己 比奈穆尔镇上所有的布尔乔亚都高强,很想挣一份家业,仗 着跟但羡来有交情,把当地三个缺分买一个下来:或是治安 裁判所的书记职位,或是随便哪个书办的事务所,或是迪奥 尼斯的事务所。因此尽管车行老板把他呼来喝去,米诺雷 勒弗罗太太把他不当人看,他始终耐着性子忍受,在但羡来 身边做一个不要睑的小丑。两年以来,但羡来假期终了时丢 下的情妇,都由他接收。古鄙可以说是端整了大菜给别人享 受,自己只拾些残羹冷饭。 “我要是老头儿的侄子,哪怕上帝要和我平分遗产,老头 儿也不会答应,”帮办说着,露出一口又少,又黑,又吓人的 牙齿,狞笑了一下。 那时,治安裁判所的书记玛森勒弗罗,走到他女人身 边来,还带着奈穆尔的稽征员的妻子克勒米耶太太。玛森 勒弗罗在小镇上的布尔乔亚里头是最贪心的一个,睑长得跟 鞑靼人一样:小圆眼睛好比两颗山楂果,脑门扁平,短短的 鬈发,油腻的皮色,一对大耳朵没有耳朵边,嘴唇薄得看不 见,胡子很少。他跟放印子钱的人一样外貌温和,心地狠毒, 行事都有一定的原则。说话象失音的人。总之,要把他描写 完全,只消知道他不雇用下手,所里的判决书都是派大女儿 和妻子送达的。 克勒米耶太太是个胖子,头发的颜色象淡黄又不象淡黄, 满面雀斑,衣服都紧贴在身上,平时交结迪奥尼斯太太;大 家认为她有学问,因为她会看看小说。这位末等金融家的太 太,自命为高雅大方,极有才情。她等着老叔的遗产,好让 人间喜剧第六卷 自己有点儿气派,把客厅装饰起来,接待镇上的布尔乔亚;因 为丈夫不肯替她买卡赛尔保险灯,镂版画,和她在公证人太 太府上看到的一些无聊东西。她最怕古鄙;因为她常常失言, 被古鄙拿去到处宣扬。有一天,迪奥尼斯太太说不知道用什 么药水洗牙齿好。 她却回答说:“干吗不用奥比阿呢?”… 米诺雷老医生所有的旁系亲属,那时差不多全到了广场 上;他们为之惊慌不已的那件事,谁都感觉到意义重大,连 一般来自四乡,拿着大红雨伞,穿得花花绿绿,逢时过节走 在路上别有风光的男男女女,也一齐把眼睛钉着米诺雷的承 继人。在介乎乡村与城市之间的镇上,凡是不去望弥撒的人, 都留在广场上谈生意经。按照奈穆尔的习惯,弥撤祭的时间 便是每周一次的交易所时间,散处在几里以内的居民往往在 这时集会。因此,乡下人卖给城里的粮食和替城里人做工,都 有个一定的价钱。 车行老板问古鄙:“那么你处在这地位又怎么办?” “我要使他少不了我,觉得我跟空气一般重要。你们就是 不会应付哩!遗产跟美人儿一样需要小心侍候,稍一疏忽,这 两样都会溜之大吉的。要是我的东家娘在这儿,一定会觉得 我这个譬喻再贴切没有。” 治安裁判所的书记玛森回答道:“可是,刚才邦格朗先生 还叫我不用操心呢。” ①迪奥尼斯太太问的是刷牙用的药水或牙膏,奥比阿却是一种滋补牙齿的 糖浆,供人服用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古鄙笑道:“噢!这句话可有好几种说法。我很想听听你 那个刁钻的法官怎么说的。倘若事情没希望了,倘若我跟他 一样是你们老叔家的常客,知道大势已去,我也会告诉 你:——不用操心!” 古鄙说到最后一句,笑的模样儿非常滑稽,意义又很明 显,使那些承继人疑心玛森是受了法官的骗。矮胖的稽征员, 正如所有的稽征员一样平庸,也象一个聪明的妻子所希望的 那么无用,对他的共同承继人玛森吆喝道:“哼,我早跟你说 的!” 口是心非的人总以为别人也口是心非的:玛森气冲冲的 把治安法官瞅了一眼,法官正在教堂附近跟他从前的老主顾 杜·鲁弗尔侯爵谈天。 “要是我知道的话!……”玛森说。 古鄙有心挑拨玛森,教他报复,便说:“鲁弗尔侯爵有好 几桩官司在身上,连逮捕状也下来了,邦格朗此刻正在替他 出主意;你不妨从中阻挠,教他帮不了忙。可是对你那上司 得陪着小心,老头儿狡猾得很,在你们老叔前面说话一定有 些力量,还能拦着他不把全部财产捐给教会呢。” “算啦罢!我们吃不到这块肉也不见得就会饿死,”米诺 雷勒弗罗说着,旋开他那个硕大无朋的鼻烟壶。 “不过也休想靠此过活了,”古鄙这句话教两个女的打了 一个寒噤。她们念头比丈夫转得更快,以为丧失这笔钱等于 衣食成了问题,因为她们多少年来只想派遗产的用场,把生 活过得舒服一些。古鄙却接着说:“可是咱们要替但羡来接风, 还是痛喝几杯香摈酒,把这件小小的失意事儿忘了罢;老头 人间喜剧第六卷 儿,你说是不是?”他拍拍大胖老板的肚子,惟恐人家忘了, 不叫他一块儿吃饭。 故事没讲下去以前,也许一般认真的读者希望先看到一 张承继人的名单;为了解三位家长或者他们的太太,跟忽然 信了教的老人有什么亲属关系,那张名单原是少不了的。而 内地人家血统的交错,也是一个颇能发人深思的题目。 奈穆尔镇上只有三、四家不知名的小贵族,姓波唐杜埃 的算是有声望的一家。他们来往的只限于在四乡有田产或古 堡的,例如圣朗日那块上好产业的主人德·哀格勒蒙,还有 田地都抵押光了,一般布尔乔亚都眼巴巴的等着并吞他产业 的杜·鲁弗尔侯爵。住在镇上的贵族是没有财产的。德·波 唐杜埃太太的全部家私,只有一处岁入四千七百法郎的田庄 和镇上一所屋子。跟这个微不足道的圣日耳曼区相对抗的,有 十来家言户,都是从前的磨坊主人,或是退休的商人,总之 是个小型的布尔乔亚阶级;在他们之下就是一般零售商,贫 民和乡下人了。这些布尔乔亚,象在瑞士的郡县和许多别的 小地方一样,都发源于几个当地人的家庭,祖上也许还是高 卢人;他们控制了一个地方,逐渐蔓延,几乎把所有的居民 都变做了亲戚。路易十一的朝代,平民已经把外号变做本姓, 有几个并且和封建的姓氏混合了;那时奈穆尔的布尔乔亚共 有米诺雷,玛森,勒弗罗和克勒米耶四姓。到路易十三治下, 这四个姓已经化出玛森克勒米耶,勒弗罗玛森,玛森 米诺雷,米诺雷米诺雷,克勒米耶勒弗罗,勒弗罗 米 人间喜剧第六卷 诺雷玛森,玛森勒弗罗,米诺雷玛森,玛森玛森,克 勒米耳卜玛森……这些姓氏再加上“小辈”和“长房”一类 的称号,或者叫做克勒米耶弗朗索瓦,勒弗罗雅克,冉 米诺雷等等。…倘若平民阶级有天需要谱系学者的话,便是 昂赛末神甫复生,…也要被这些姓氏搅昏头的。四份人家由于 通婚和后嗣关系,变出许多万花筒式的姓氏,越来越复杂。编 纂《哥达年鉴》的本笃会教士,研究日耳曼贵族错杂的家谱, 下的功夫固然极精密,但遇到奈穆尔布尔乔亚的世系表,恐 怕也不容易应付了。好些年来,米诺雷一姓是开制皮作的,克 勒米耶一姓是开磨坊的,玛森是做买卖的,勒弗罗始终是庄 稼人。算是地方上的运气,这四个主干的根须并不单纯往地 下伸展,而是抽出新芽来,或是靠某些离开本乡另谋发展的 子孙,接种到外面去:有些米诺雷在默伦开铁店,有些勒弗 罗到了蒙塔尔吉,有些玛森到了奥尔良,还有些克勒米耶在 巴黎做了要人。从蜂房里分群出去的那批蜜蜂,命运各各不 同。一般有钱的玛森当然雇用了穷的玛森,正好比日耳曼的 贵族为奥地利或普鲁士服务。同一个州里,就有一个当兵出 身的米诺雷替一个百万家财的米诺雷做保镖。打个比喻说,这 ①法国习惯,两姓结亲以后,尤其在女方的母家没有男承继人的情形之下, 往往把两家的姓氏合在一处,作为夫婿的姓氏。数代后倘支系繁多,卿 又把名字夹在姓中以为识别。 ②昂赛末神甫为十六世纪有名的系谱学者,有《法兰西王室世系及年谱》 书行世。 人间喜剧第六卷 四个只有姓和血统相同的梭子,一刻不停的织着一匹布,一 段做了衣衫,一段做了饭巾,一段做了细密的麻布,一段只 是粗糙的里子布。他们之中在社会上成为头脑的,心脏的,或 是单单跑腿的,不论是胼手胝足的也罢,有肺病的也罢,天 才也罢,都属于同一血统。他们的族长都忠于乡土,住在小 镇上。彼此的亲戚关系随着人事而忽远忽近,而人事变迁的 标识便是那些古怪的外姓。不论你上哪儿,只要换掉姓氏,到 处都是同样的情形,只缺少一些从封建阶级沾染得来,而被 瓦尔特·司各特…写得那么生动的诗意。 我们不妨把目光放远一些,从历史上去考察一下人类的 发展。所有十一世纪的贵族,除了卡佩王族,几乎已经全部 绝迹,但对于今日的几个世家,如罗昂,如蒙摩朗西,如博 弗雷蒙,如莫特马尔,都是有关系的;他们的血统直要传到 最后一个名副其实的贵族。换句话说,一切布尔乔亚都是亲 戚,一切贵族也都是亲戚。圣经上讲谱系的那一段,很深刻 的说,闪、含、雅弗三家的后代…在一千年中可以布满地球。 一家能成为一国,不幸一国也能销声匿迹,重新成为一家。我 们的祖先总跟着年代而越来越多,象几何级数一般增加而数 目是自乘的;。要证明一家可成为一国,一国可成为一家的 话,只消在追溯祖先的时候引用一个波斯哲人的计算。相传 ①瓦尔特·司各特(1771 1832),出生于苏格兰的著名英国作家。 ②据《旧约·创世记》,这三家均为洪水过后幸存的挪亚的子孙。 ③作者此处所说“几何级数”与“数目自乘”二语,大有语病。追溯祖先 从自身往上推,第一代为二,第二代为四,第三代为八,第四代为十六 每次均为乘二,显非自乘。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发明了棋戏,向波斯王要求酬报,第一个棋盘要一根麦穗, 以后每个棋盘以累进法加倍,结果是把整个王国送给他还不 够。贵族是靠历久不变的制度保护的,布尔乔亚是凭孜孜不 倦的劳动与巧妙的经商生息的;贵族网与布尔乔亚网的交错, 两种血统的对抗,便产生了一七八九年的革命。现在,贵族 与布尔乔亚差不多已经混合,双方都有大批毫无遗产的旁系 亲属。他们将来怎么办呢?答案就要看以后的政局了。 因走进教堂而轰动一时的米诺雷医生,他的一支在路易 十五治下只是简简单单的米诺雷。因为人口众多,他作为五 个弟兄妹妹之中的一个,到巴黎去找出路,难得再在本乡露 面;只是在祖父母故世的时候,回来领过他的一份遗产。和 一切意志坚强,想在巴黎上流社会占一席地的青年一样,米 诺雷吃了许多苦;但成就之大,恐怕远过于他当初的期望。他 先研究医学,那是本领与运气都要紧,甚至运气比本领更要 紧的职业。承蒙同乡杜蓬抬举,很幸运的跟伏尔泰戏称为莫 赖的莫尔莱神甫有交情,…又得到百科全书派的庇护,米诺雷 医生死心蹋地的跟着狄德罗的朋友,大名鼎鼎的博尔德医生。 米诺雷年轻的时候见过达朗贝,爱尔维修,霍尔巴赫男爵,格 里姆;…他们后来都和博尔德一样对米诺雷很关切。一七七七 年左右,他病家很多,大半是无神论者,百科全书派,感觉 ①杜蓬(1739 1 817),法国有名的经济学家。莫尔莱神甫(1729 1 81 9) 为文学家兼经济学家,虽系教士,与伏尔泰为密友,并参加《百科全 书》的编纂工作。 ②以上四人均为十八世纪的百科全书派哲学家及作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论者,唯物论者……总之是当时一般有钱的哲学家,你爱怎 样称呼都可以。他虽不是江湖医生,却发明了红极一时的勒 黎埃弗药膏,由百科全书派的机关刊物,《法兰西信使报》大 捧特捧,在底封面上登着常年广告。米诺雷在化学方面是鲁 埃尔的学生,正如在医学上是博尔德的学生;米诺雷发明药 膏,本意只想在“药舆”上有个名字;勒黎埃弗却精明能干, 认为是笔好买卖,赚的钱也很公道的分给米诺雷。其实,用 不到这样的厚利,一个人也很容易成为唯物论者。一七七八 年,正当《新爱洛伊丝》…风行一世,有些人开始单为爱情而 结婚的时代,米诺雷医生爱上了于絮尔·弥罗埃,和她结了 婚。她的父亲是有名的洋琴家,叫做瓦朗坦·弥罗埃;她本 人也是个出名的音乐家,身体娇弱,在大革命中故世的。米 诺雷和罗伯斯比尔很亲密,大革命以前曾经帮助他,使他一 篇应征的论文得到金质奖,题目叫做:一人犯罪,全家受辱, 渊源何在?此种舆论是否害多利少?若然,当用何法补救?论 文原稿,恐怕还保存在梅斯的王家科学艺术学院,米诺雷便 是这学院的会员。有了这种交情,医生的太太在大革命期间 本可有恃无恐;但她感觉过于灵敏,早就害着动脉瘤,又为 了断头台的恐怖,吓得心惊胆战,病益发加重了。虽则疼爱 她的丈夫对她保护周密,她仍看到了满载死犯的囚车,而车 上正好有罗兰夫人在内。这一幕就成为她致命的原因。米诺 雷平日对于絮尔百依百就,让她过着情妇一般的生活;她死 ①卢梭的《新爱洛伊丝》描写男女司突破门第等级观念的恋爱,为十九世 纪浪漫派文学先驱。 人间喜剧第六卷 后,医生的钱差不多完了,罗伯斯比尔便安插他做了某医院 的主任医师。 当年为了梅斯麦的催眠术大开论战的时期,米诺雷颇享 盛名,他的本家还不时想起他。但大革命的分解力量太强了, 家庭关系都为之中断;一八一三年左右,奈穆尔镇上已经没 人知道有米诺雷医生这个人。那时他倒由于偶然的机会,想 起归隐故乡,象兔子一般躲到老窟里来终老了。 在法国境内游历,单调的平原很容易教人厌倦;倘在山 岗高头,或是下坡的时候,或是峰回路转的当口,满以为迎 面无非是一片荒凉的景色,而事实上却看到一个清秀的山谷, 受着河流灌溉,岩石之下荫蔽着一座小镇,好似中空的枯树 之间藏着一个蜂房,那时谁不欣喜欲狂呢?你听见走在牲口 旁边的马夫一声吆喝,自会驱走睡魔,欣赏那美丽的景致,当 做梦中之梦。正如读者在一本书里发见了精采的段落,旅客 也体会到了大自然中的一股灵气。从勃艮第方面来的人一眼 看到奈穆尔,就有这种感觉。市镇四周尽是光秃的岩石,有 灰的,有白的,有黑的,奇形怪状,跟罗列在枫丹白露森林 中的一般无二;其中挺立着疏疏落落的树木,很显明的在天 边映出它们的倩影,使那些象倒坍的城墙般的岩石另有一种 田园风味。布龙与奈穆尔之间,沿着大路连绵起伏的、全是 树木茂盛的岗峦,到这里才告结束。形状不一的蟾岩底下,展 开着一片草原,洛昂河横贯其中,形成许多瀑布。蒙塔尔吉 大道旁边的这幅秀美的风景,颇象歌剧中的布景,一切效果 仿佛都是经过设计的。 一天早上,米诺雷医生到勃艮第看了一个有钱的病人,急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于回巴黎,没有在前一站上说明要走哪一条路,不知不觉被 马夫带到了奈穆尔。他一觉醒来,看到那片风景,正是他消 磨童年的地方。那个时期,好几位老朋友都故世了。这位百 科全书派的信徒眼看拉阿尔普信了旧教;勒布伦·潘达尔,玛 丽约瑟夫·德·谢尼耶,莫尔莱和爱尔维修太太的葬礼,他 都参加过了;看着伏尔泰声望低落,在弗雷隆之后又受到若 夫华的攻击;米诺雷医生自己也想到退休了。包车停在奈穆 尔的大街上段打尖,他便有心打听一下亲属的情形。米诺雷 勒弗罗亲自跑来见医生,医生发觉车行老板原是他大哥的 嫡亲儿子。这侄儿说,他娶的老婆是勒弗罗 克勒米耶老头 的独养女儿;十二年前丈人死了,把车行和奈穆尔镇上最漂 亮的客店传给了他。 医生问:“那么侄儿,我还有别的承继人吗?” “还有我的姑母,嫁给玛森玛森家的,是你的姊妹。” “不错,她丈夫是圣朗日田庄的总管。” “姑父先死,接着姑母也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最近嫁 了克勒米耳卜克勒米耶;他人很不错,只是还没找到差事。” “啊!她就是我嫡亲的外甥女哕。我弟兄之中,一个当水 手的,没娶亲就死了;一个当上尉的,在蒙特勒日诺阵亡 了,可见父系方面的人都完啦。那么我母系方面还有亲戚没 有?我母亲是冉·玛森勒弗罗家的人。” 米诺雷勒弗罗答道:“冉·玛森勒弗罗一家只剩一个 女儿,嫁给克勒米耳卜勒弗罗迪奥尼斯,他承包军中的草 料生意,死在断头台上的。他老婆因为家破人亡,郁郁闷闷 的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嫁给勃弗罗米诺雷,在蒙特罗种 人间喜剧第六卷 田,日子过得不错。他们的女儿最近嫁了玛森勒弗罗,在 蒙塔尔吉的公证人手下当书记,他父亲在蒙塔尔吉当锁匠。” “原来我的承继人不少哇,”医生高高兴兴的说着,要侄 子陪他在奈穆尔镇上走走。 微波荡漾的洛昂河在镇上横贯而过;两岸有些砌着平台 的花园和整洁的屋子,单看外表,好象这地方竟是人间福地。 医生从大街拐进布尔乔亚街的当口,米诺雷勒弗罗指着勒 弗罗先生的一所屋子,说主人是巴黎有钱的五金商,最近才 故世的。 “叔叔,这所漂亮屋子要出卖呢,临河还有一个挺好的花 园。” 屋子前面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小院子,两旁是邻屋的界墙, 邻居被浓密的树荫和蔓藤遮掉了。医生看着,说道:“进去瞧 瞧罢。” 他走上很高的石梯,扶手高头摆着白的、蓝的珐琅盆,盆 中柘榴红开得很盛。医生道:“原来底下还有地窖。” 象多数内地房屋的格式,屋子中间是一条过道,前通院 子,后通花园;过道右边只有一间客厅,开着四扇窗,两扇 朝院子,两扇朝花园;勒弗罗把其中一扇改做了门洞子,通 到一所砖砌的花房,花房很深,从客厅直达河边,尽头又有 一间恶俗不堪的中国式的水阁。 米诺雷老人道:“这花房盖上屋顶,铺上地板,就能安放 我的藏书;那古怪的小建筑可以改做一间精雅的小书房。” 过道那一边,靠花园有一间餐室,墙壁是黑漆底子,画 着金碧花卉。餐室后面是楼梯道,再往后去有一个放碗盏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小间,过去便是灶屋;灶屋的窗朝着院子,装有铁栅。二层 楼上有两个兼带套房的卧室;顶上是几间搁楼,装着护壁板, 还能住人。临着院子和花园的外墙,为了爬墙的藤萝,从上 到下都钉着绿漆的木条子;临河一带砌着平台,摆着珐琅质 的花盆。医生匆匆忙忙看了一遍,说道: “嗯,勒弗罗勒弗罗倒着实花了些钱!” 米诺雷勒弗罗答道:“噢!花了很多呢!他喜欢花草, 那真是胡闹!我女人说的:‘花有什么出息?’你瞧,还有一 个巴黎画家把过道的壁上也画满着花呢。到处嵌着大镜子。平 顶也重新做过,光是四角堆花的嵌线就要六法郎一尺。饭厅 的地板都用小木块拼的,简直发疯!屋子并不因此多值一个 钱。” “好罢,侄儿,你替我买下来,帮我出点儿主意;我把我 的地址写给你。其余的事,只要跟我的公证人接洽好了。”他 走出门,又问了声:“对面住的是谁?” 车行老板回答:“是个逃亡贵族,叫做什么德·波唐杜埃 骑士。”… 屋子买进以后,那名医并不搬来,却写信教侄儿出租。奈 穆尔的公证人刚把事务所盘给首席帮办迪奥尼斯,便租下老 勒弗罗的别墅。过了两年,正当拿破仑在奈穆尔附近作最后 挣扎的时节,老公证人死了,医生的屋子又得另招房客。那 些承继人空欢喜了一场,大失所望,认为他想回故乡的念头 ①大革命时,贵族多逃亡国外,一部分于拿破仑称帝后回国,多数均于路 易十八复辟后回国。回国后一般人仍称之为逃亡贵族。 人间喜剧第六卷 只是有钱人一时之兴,巴黎一定有什么得宠的人把他留着,将 来会夺掉他们遗产的。米诺雷勒弗罗的女人借此机会写信 给医生。医生回信说,等巴黎和约签了字,路上没有了乱兵, 交通恢复了,他立刻住到奈穆尔来。随后他带着两个病家来 了一次,一个是救济院的建筑师,一个是家具商。这两人负 责修理屋子,改造内部,搬运家具。米诺雷勒弗罗太太把 故世的公证人的厨娘荐去看守屋子,医生也就雇用了。 虽则加蒂内与布里一带在那时是大局演变的中心,但承 继人们一知道他们的叔叔,或是舅舅,或是表叔祖,要正式 住到奈穆尔来的消息,他们的家属便心里痒痒的,但也差不 多是名正言顺的,急于打听消息。大家在心里盘算:老人家 是不是很有钱?是俭酋的还是会花钱的?有没有存着什么终 身年金?他们费了不知多少心计,经过不知多少暗中的刺探, 终于打听出下面一些事实。 医生自从太太于絮尔·弥罗埃死了以后,在一七八九… 至一八一三年间挣的钱照理是不少的,因为他从一八。五起 就担任皇帝的顾问医师;…但谁也不知道他财产的总数。他生 活很简单,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包着一辆论年的马车,除 此以外,没有别的开支了;他从来不请客,几乎老在外边吃 饭。女管家因为不能跟着到奈穆尔来,非常气愤,告诉车行 老板的女人泽莉,说医生手里有年息一万四的公债。他行医 二十年,加上医院的主任医师,皇帝的顾问医师,学士会会 ①时司上有误。上文提到医生妻子死于罗兰夫人之后,应为一七九三年。 ②十九世纪上半期,法国人对拿破仑一世皆简称为皇帝。 人间喜剧第六卷 员等等的头衔,业务收入当然格外可观;但历年存放所得,只 有一万四的利息,可见他至多只积了十六万法郎。既然一年 只能积蓄八千法郎,他不是有许多不良嗜好要满足,便是有 许多善事要做;但女管家和泽莉都猜不透资产不丰的原因。事 实上,米诺雷医生是巴黎最乐善好施的一个人,区里的居民 对于他的告老还乡惋惜不置,但他和拉雷…一样,做的好事 都是极秘密的。 他已经得了荣誉勋位四级勋章,最近路易十八又封他为 圣米迦勒骑士,大概是他的退休使王上能够安插一个私人的 缘故。一般承继人,看见老叔的华丽的家具和大量的藏书装 运到奈穆尔来,觉得非常惬意。可是建筑师,漆匠,家具商, 把一切都布置得极其舒服了,医生还是姗姗来迟。米诺雷 勒弗罗太太把屋子当作自己的产业一般,监督建筑师与家具 商的工程。一个派来整理藏书的青年不慎对她漏出一句话,说 医生抚养着一个孤女,叫做于絮尔。这消息使奈穆尔镇上大 大的骚动了一阵。一八一五年正月,老人终于带着一个十个 月的小娃娃和一个奶妈,不声不响的在屋子里安顿下来了。 那些惊慌的承继人都说:“于絮尔决不是他生的,他已经 七十一岁。了!” 玛森太太说:“不管她是什么关系,反正是我们心上的一 块疙瘩!” 医生接待母系方面的表侄孙女相当冷淡。表侄孙婿玛森 ①拉雷(1766 1842),著名的外科医生,以广行善事著称。 ②医生出生于一七四六年,当时应为六十九而不是七十一岁。 人间喜剧第六卷 才盘进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职位;在所有的承继人中,他夫妇 俩首先向医生提到处境艰难的话。玛森家并无财产。父亲在 蒙塔尔吉当锁匠,为了拔清债务,年纪到了六十七还象年轻 人一样的做活,将来决不会有什么遗产的。玛森太太的父亲, 勒弗罗米诺雷,新近受到战祸,死在蒙特罗,因为眼看自 己的农庄烧了,田地荒了,牲畜也完了。 “从你叔公那儿,咱们一个子儿也弄不到的,”玛森对妻 子说: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的身孕。 可是医生私下给了他们一万法郎。玛森跟奈穆尔的公证 人和书办都是朋友,便拿这笔钱去放高利贷,把四乡的农民 狠命盘剥;多少年下来,据古鄙说,已经神不知电不觉的积 到八万法郎了。 至于外甥女,医生凭着巴黎的人事关系,替外甥婿克勒 米耶谋到了奈穆尔稽征员的职位,代他缴了保证金。米诺雷 勒弗罗丰衣足食,绝对不需要帮忙;但老叔对其余两个亲 戚如此豪爽,泽莉看了不免心中妒忌,便带着儿子去拜见;他 才十岁,不久要到巴黎进中学,据她说费用很贵。因为丰塔 讷是米诺雷医生的病家,米诺雷就替侄孙在路易大帝中学弄 到一个半费额子,进了四年级。 克勒米耶,玛森,米诺雷勒弗罗这三个平凡透顶的人, 开头两个月就被医生看透了;那个时期,他们竭力去巴结他, 但巴结的不是老叔,而是遗产。单凭本能行事的人,在有头 脑的人面前有一点很吃亏,就是很快会被人识破。从本能出 发的念头太简单了,太刺眼了,令人一见便明;不比了解有 心机的思想,双方的智力要不相上下才行。乖巧的医生花钱 人间喜剧第六卷 买了承继人们的感激,叫他们不能再开口以后,就拿事务,习 惯,和小娃娃于絮尔需要照料做借口,不再招待他们,虽然 也不至于闭门不纳。他有欢一个人吃饭,睡得晚,起得迟;他 回本乡原是为求休息和清静来的。老人家这些癖性似乎也在 情理之内,那般承继人只在每星期日下午一点至四点之间来 拜访;但他对于每周一次的访问也不想敷衍了,他说:“你们 等需要我的时候再来看我罢。” 老医生遇到严重的病症并不拒绝诊治,尤其对穷人;但 绝对不愿意进小规模的奈穆尔救济院当医生,说他已经退休 了。 本堂神甫夏勃隆知道他心地好,特意为了穷人来劝驾,他 却笑着回答:“我医死的人已经不少了!” “他是个怪物!” 一般因高攀不上而觉得有失面子的人,都拿这句话向医 生轻描淡写的报复一下;因为医生只跟几个值得承继人们注 目的人物做朋友。但自命为有资格和圣米迦勒骑士来往,而 事实上无法接近的布尔乔亚,对于医生和被医生垂青的人,从 此种下了忌妒的根苗,不幸这根苗将来竟会发生作用。 医生是个唯物论者,可是和奈穆尔的本堂神甫很快就交 了朋友;这种怪事惟有两极相接这句成语才能解释。老人极 爱玩西洋双六棋…,那是教会中人最喜欢的游戏,而夏勃隆神 甫的技术正好跟医生相仿。这是他们俩第一个共同点。其次, ①这是一种用棋子、骰子和一个有格的木盘玩的游欢,规则很复杂。 人间喜剧第六卷 米诺雷乐善好施,而奈穆尔的本堂神甫也是加蒂内一带的费 讷隆。…两人学问都很渊博;奈穆尔镜上只有教士一个人能了 解那位无神论者。彼此不了解是没法辩论的:听的人莫名其 妙,你尽管言辞锋利也不会觉得有趣味。医生和教士识见高 超,上流人物也见得多了,自然会身体力行,时常在谈话之 间来一些不可少的小小的争论。他们俩都痛恨对方的主张,又 都敬重对方的品格。倘使亲密的交情缺少这一类的对立和这 一类的好感,人与人的交际就毫无意义了,尤其在法国,朋 友之间必须有些相赳的地方才好。反感是由于性格的冲突,而 非由于思想上的争执。所以在奈穆尔镇上,夏勃隆神甫第一 个跟医生交了朋友。 那时教士正好六十岁;自从宗教的禁令取消的时候起,… 就在奈穆尔当本堂神甫。因为舍不得离开本地的教徒,他没 有接受主教区的副司祭职位。不关心宗教的人固然很愿意他 留任,忠实的信徒却因之更敬重他了。这个既受教徒崇拜,也 受居民欢迎的神甫,只顾一味行善,从来不问遭难的人对宗 教的意见。他住宅里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家具,冷冰冰、空 荡荡的,很象吝啬电住的屋子。吝啬与慈悲的效果原是很相 象的:吝啬电在地上积聚的财富,行善的人不是积聚在天上 吗? ①费讷隆(1 651 1715),不但是有名的神学家,伦理学家,教育家,作家, 且是最有道行的主教。 ②大革命初期,一切宗教均被禁止,教堂皆被充公;至一七九五年方取消 禁令,恢复信仰自由。 人间喜剧第六卷 对于日常开支,夏勃隆神甫跟女用人比高布赛克还要计 较得厉害,假定这赫赫有名的犹太人也雇着老妈子的话。…好 心的教土,逢到穷人告急而自己囊无分文的时候,往往把鞋 子上和短裤裤脚上的银搭扣卖掉。镇上一般虔诚的妇女看他 走出教堂,把短裤脚管的带子拴在钮孔内,便赶紧到奈穆尔 的首饰商那儿,赎出搭扣送回去,还埋怨他几句。他从来不 添内外衣服,直要穿到不能再穿为止。到处都是补钉的内衣, 贴在肉上好似马鬃做的苦行衫。…波唐杜埃太太或是别的信 女,只能跟他的女管家讲妥,等他睡觉的时候把打补丁的内 衣或是旧衣服拿掉,换上新的,而神甫还不一定就会发觉。菜 盘是锡的,刀又是熟铁的。逢到什么节日,县级的本堂神甫 照例要请四乡的教士吃饭,那他只能向不信上帝的医生去借 用桌布和银餐具。 “我的银餐具倒是修了正果啦,”医生说。 教士所做的那些早晚有人发觉,并且老是鼓励人的好事, 都出之以极其天真的心情。夏勃隆神甫学问渊博,天资过人, 所以他过的那种生活尤其值得佩服。细腻与风雅原是朴实的 人必然具备的长处,在他身上使他的谈吐更耐人寻味,不亚 于主教的辞令。他的举止,性格,生活方式,使人交接之下 只觉得他的聪明兼有淳朴与高雅的气息。他喜欢说笑,在客 厅里从来不拿出教士面孔。米诺雷医生未到之前,夏勃隆毫 不介意的把自己的才学藏在心里;但医生给了他一个流露的 ①高布赛克,《人司喜剧》中高利贷者的典型。 ②虔诚的旧教徒常身穿粗劣的马鬃衣以自苦肉体。 人间喜剧第六卷 机会,也许他是很感激的。刚到奈穆尔的时期,他颇有些好 书,还有二千法郎利息可收;到一八二九年他只有教职的收 入了,而且差不多每年施舍完的。人家遭了不幸或是疑难的 事,他是最好的顾问;平时不上教堂求安慰的人,很多到他 住宅里去讨主意。 再讲一桩小故事,这个内心的写照就完全了。偶尔有些 乡下人,当然是一般坏东西,自称被人逼得无路可走了,或 是假装被人逼着,去赚取夏勃隆神甫的同情。他们还哄骗自 己的妻子,让她们真的以为住的屋子,养的母牛,都要被人 拿走了,哭哭啼啼的去央求好心的神甫;神甫替他们凑足了 七八百法郎,乡下人却拿去买进一小块田。有些虔诚的教徒 和教会里的董事,把骗局向夏勃隆折穿了,要他事先问问他 们,免得受贪心的人蒙蔽;他回答说:“他们为了要一小块地, 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坏事来的;防止坏事不就是做了件好事 吗?” 了不起的是,那些关于文学科学的知识并没使他的心肠 和聪明的头脑受到一点儿坏影响。这样一个人物,或许读者 也喜欢有幅速写罢。夏勃隆神甫六十岁,头发已经全白,一 则他对别人的苦难感受太深,二则大革命中的许多事变也把 他折磨得厉害。两次拒绝宣誓,两次入狱,象他自己说的,作 过两次主啊,我把灵魂交在你手里的祈祷。他中等身材,不 肥不瘦,睑色苍白,皱痕很多,肉都瘪下去了;首先惹人注 目的是眉宇之间那股恬静的气息,五官清秀,睑庞四周好象 还围着一圈光。一个童贞的人,睑上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光辉。 不规则形的面孔,天庭宽广;棕色眼睛的瞳子非常锐利,使 人间喜剧第六卷 整个相貌都很生动。眼神温柔而兼威严,特别有股力量。眼 睛高头的拱骨象两个弯窿,长着一大簇花白眉毛,并不可怕。 牙齿掉了很多,嘴的模样变了,腮帮瘪下去了;但这副衰老 的容貌不无风韵,和蔼可亲的皱裥好象在向人微笑。他虽没 有痛风症,一双脚却是娇弱得很,步履艰难,终年得穿着奥 尔良小牛皮鞋。他认为时行的长裤对教士不大得体,始终穿 着扎脚短裤,下面套着女管家编织的黑色长统粗羊毛袜。出 门从来不着教士长袍,只穿一件棕色大氅,头戴三角帽,那 是在最凶险的日子都很勇敢的戴着的。这心地高尚,面貌庄 严的老人,凭着一尘不染的灵魂和恬淡的胸怀,风采越来越 美了。他对于本书中的人物和事故都有很大的影响,所以我 们开头先得弄清楚他的威望是怎么来的。 米诺雷医生定着三份报纸,一份是自由派的,一份是极 端保王党的,一份是政府公报;另外也定着几种期刊和科学 杂志:日积月累,他的藏书格外丰富了。这个百科全书派的 老人,连同他的报纸与藏书,吸引了一个退伍的上尉。他在 瑞巅军团…里当过差,叫做德·姚第先生:是个老鳏夫,也 是个自由思想的贵族,靠着一千六百法郎的恩俸和终身年金 过活。他先托神甫借阅医生的报纸和期刊,看了几天,认为 应当去道谢。初次拜访的结果,这退伍的上尉,前陆军学校 的教授,就得到老医生的青眼,马上来回拜了。 德·姚第身材矮小,形容枯槁,虽然睑色苍白,却受着 多血质的影响,身体不大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特别高爽的 ①这个团成立于一七四二年,自一七九0年起改称第八十九团。 238 人间喜剧第六卷 天庭,极象查理十二…,并且头发也剪成平顶,跟那位以武功 出名的君王一样。看他的蓝眼睛,仿佛是有过爱情的,但眼 神非常幽怨,一望而知藏着不少心事;但他讳莫如深,老朋 友们从来没听见他有一言半语涉及过去的生活,或是为了别 人的苦难有什么触景生情的慨叹。他面上装做达观,快乐,遮 盖他没人知道的,往日的痛苦;但他自以为左右无人的时候, 那些并非因为衰老而是出于故意的,迟钝而慢吞吞的动作,证 明他心中永远有一个苦闷的念头:因此夏勃隆神甫替他起个 外号,叫做不期然而然的基督徒。终年穿的蓝呢服装和略嫌 僵硬的姿势,显出老军人的习惯。声音温柔和顺,叫人听了 感动。一双好看的手,很象德·阿图瓦…伯爵的睑庞,说明 他年轻时候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因为这缘故,他的生平更 显得神秘了。大家想到他当年的品貌,英勇,风度,学问,还 具备最可贵的德性,都不由自主的要问:这样一个人会受到 什么打击呢?姚第先生每次听到罗伯斯比尔的名字都要发抖。 他鼻烟的瘾很大,可是奇怪,因为小姑娘于絮尔为了他有这 个习惯而讨厌他,他居然把烟戒掉了。一看到这孩子,姚第 就瞧个不停,大有一往情深之慨。他对于絮尔的玩意儿喜欢 得入迷,又表示那么关心;因此他和医生的交情更深了一层; 医生却从来不敢问他: “啊,你,难道你也有过夭折的儿女吗?” 世界上颇有些人,象他一样的和善,耐性,一辈子心头 ①查理十二(1 68¨_1718),瑞典国王,以骁勇善战著称。 ②即后来的法国国王查理十世。 人间喜剧第六卷 藏着隐痛,嘴角上挂着温柔而又苦闷的笑容;为了心高气做, 为了瞧不起世俗,或许也为了报复,至死不让人家猜以谜底, 只把上帝当作心腹,向上帝求安慰。姚第是跟老医生同样到 奈穆尔来终老的,在镇上只和两个人来往:一个是对教区的 居民有求必应的本堂神甫,一个是晚上九点就睡觉的波唐杜 埃太太。姚第临了也支持不住,只能提早上床,虽则到了床 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因为这缘故,一朝遇到一个见过同 样人物,讲同样语言,可以交换思想而且睡得迟的人,对于 医生和上尉都是运气。姚第,夏勃隆,米诺雷,三个人第一 次消磨了一个黄昏,都觉得愉快之极,从此一到晚上九点,小 于絮尔睡了觉,老人空闲了,军人和教士就来坐到半夜或一 点。 不久这三重奏变成四重奏。治安法官心中一动,感觉到 那一类晚会的乐趣,也来想法亲近医生了。他阅世很深,凡 是教士,医生,军人,靠超渡灵魂、治疗疾病、教育青年、培 养成功的那种宽容,那些知识,那些见闻,那种机智,那种 谈笑风生的才具,法官是靠办案子得来的。邦格朗担任奈穆 尔治安法官以前,在默伦做过十年诉讼代理人,还亲自出庭 辩护;因为没有律师的地方,诉讼代理人照例是兼带辩护的。 他四十五岁上死了太太,觉得自己还精力充沛,闲着无聊;恰 好奈穆尔的治安法官在医生搬来的前几个月出缺了,便去申 请这个职位。司法部长能找到一些办案子的老手,尤其是家 道小康的人,充任这一级很重要的司法官,总是很高兴的。邦 格朗尽着一千五百法郎薪水在奈穆尔过着简单的生活,把原 有的积蓄花在儿子身上;儿子在巴黎念法律,同时在有名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诉讼代理人但维尔手下实习。邦格朗老头颇象一个退休的师 长:睑色的苍白不是天生的,而是事务的繁忙,人生的失意, 厌弃世情的心理留下的烙印;皱痕之多是由于思索,也由于 常常皱眉蹙额所致,这原是一般不便畅所欲言的人惯有的表 情。但他往往笑容可掬:凡是一忽儿无所不信、一忽儿无所 不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以为奇,把为了利害 关系而变得深不可测的心思看得雪亮的人,都有这副笑容。不 是白而是褪色的头发,波浪似的紧贴在头上;脑门的长相一 望而知是个聪明人,黄黄的皮色跟稀少的细头发很调和。又 窄又短的睑盘,加上又短又尖的鼻子,使他的相貌格外象孤 狸。唾沫从他那张和健谈的人一样阔大的嘴里喷出来,望四 下里乱飞,古鄙挖苦他说:“听他讲话,非撑把伞不可;”又 说:“他念判决书就跟下雨一样。”他戴着眼镜的时候,目光 好象很机敏;不戴的时候,一双近视眼呆呆的毫无生气。虽 然性情快活,兴致极好,但他举动之间过于流露出自命不凡 的气概。一双手几乎老插在裤袋里,只有为了扶正眼镜才抽 出来,而那一下的手势又有近乎嘲弄的意味,表示要来一句 妙语了,或是说出驳倒众人的论据了。他的一举一动,多言 多语,无心的卖弄,都显出他是外酋的诉讼代理人出身;但 这些小小的缺点只是表面的,而且是有补偿的,因为他靠着 后天的修养,人很随和,那在严格的道学家说来,是优秀人 士应有的度量。固然,他神气有点象孤狸,事实上大家也认 为他非常狡猾而不至于不老实。但一般有先见之明而不受哄 骗的人,不是都被称为狡猾的吗?这位法官喜欢打惠斯特,那 是上尉与医生都能玩,而神甫很快就学会的牌戏。 人间喜剧第六卷 这个小集团,等于把米诺雷的客厅作为沙漠中的一片水 草。这小集团也有奈穆尔本地的医生参加;他既不缺少学问, 也很懂得处世之道,敬重米诺雷是个医学界的名人;但他为 了忙碌和辛苦,不得不早起早睡,没法象其余三位朋友那样 经常走动。奈穆尔镇上只有这五个优秀人物知识相当广博,能 够彼此了解;他们的结合,说明了老医生对承继人的厌恶:把 遗产传给他们倒还罢了,让他们来亲近可是受不了。车行老 板,书记和稽征员,或者是领会到这点儿微妙的用意,或者 是老叔正派的作风和给他们的好处,使他们放了心,居然不 再上门,教老人大为高兴。这样,米诺雷在奈穆尔住了七八 个月以后,四个玩惠斯特和西洋双六棋的老伙伴,组成了一 个分不开的,不容外人插足的小圈子;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这 是暮年意想不到的友情,因之体会得更深。这般气味相投的 风雅人士,各人以各人的心思把于絮尔当做螟蛉女儿:神甫 想到的是孩子的灵魂,法官自命为她的监护人,军官发愿要 作她的导师;米诺雷却兼做了父亲,母亲和医生。 在当地住惯以后,老人按照一般外酋情形把生活安排好 了,什么事都有了习惯。为了于絮尔,他早上决不见客,也 从不请人吃饭;朋友们可以在傍晚六点左右到他家里来,留 到半夜。先来的在客厅里看着放在桌上的报纸,等后来的几 个,有时医生在外边散步,他们就到半路上去接他。这些清 静的习惯不但对老年人有益,而且也是深于世故的人极聪明 极有远见的打算,免得承继人常常疑神疑电,也免得小镇上 有什么闲言闲语,扰乱他的清静。舆论的专横是法国的祸害 之一,快要霸占一切,把一国变成一酋了;米诺雷可绝对不 人间喜剧第六卷 愿意对这个使性的女神低头。等到孩子一断奶,能走了,他 就把妊媳妇米诺雷勒弗罗太太荐来的厨娘歇掉,因为发见 她把家里的事都去报告车行的老板娘。 小于絮尔的奶妈是个寡妇,丈夫是布吉瓦勒地方的穷苦 工人,没有姓,只有一个受洗的教名。医生知道她心好,人 也老实,又碰上她最小的一个孩子养到六个月死了,便可怜 她的遭遇,雇她作奶妈。丈夫名叫皮埃尔,大家用他乡土的 名字把他唤做布吉瓦勒;她名叫安东奈特,布雷斯地方出身, 亲属都在乡下过着苦日子,她自己也是一贫如洗。她和那些 做了奶妈,接着又做保姆的人一样,对奶过的孩子非常疼爱。 除了这盲目的母爱以外,她还对主人赤胆忠心。一旦知道了 医生的用意,她就偷偷的学会烹调,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手脚利落,竭力适应老人家的习惯。她对家具,屋子,都细 心照料,做事不怕辛苦。医生非但不愿意让自己的私生活透 露出去,还不要承继人知道他的银钱出入。所以从他搬来第 二年起,家中只雇着一个布吉瓦勒女人,她的机密是完全可 以相信的;他拿节酋开支这个法力无边的题目,遮盖他真正 的用意。他甚至变得吝啬了,教那些承继人看了非常高兴。布 吉瓦勒女人不用什么巴结奉承的手段,只靠着忠心和不跟外 人来往的习惯,在四十三岁上,正当这幕戏开场的时候,做 了医生和小女孩的管家,事无大小都由她主持,总之她是个 心腹用人。大家叫她做布吉瓦勒女人,觉得她的品貌跟她的 名字安东奈特太不相称;原来一个人的名字也得跟长相调和 人间喜剧第六卷 243 的。… 医生的吝啬不是一句空话,但是有目标的。从一八一七 年起,他退掉两份报纸,所有的期刊也不再续订。据奈穆尔 镇上每个人所能估计的,他一年的开支决不超过一千八百法 郎。和所有的老年人一样,他几乎用不着添置内衣,外衣或 靴子。每隔六个月,他上巴黎去一次,那准是去收取和调度 资金的。前后一十五年,他一句也没提到有关银钱出入的话。 他对邦格朗的信任也是很晚的事:直到一八三。年革命以后, 才把计划告诉法官。关于医生的事,当地的布尔乔亚和他的 承继人所知道的,不过这些。至于政治,他绝不过问,因为 他的房产每年只付一百法郎捐税;…不论是自由党的还是保 王党的募捐,他都拒绝。谁都知道他讨厌教会,主张自然神 教:。这两点使他不喜欢任何宣传;侄孙但羡来介绍一个推销 员来兜售《梅里埃神甫》和言瓦将军的《演讲集》,被他挥诸 门外。。以这种行动来表示他头脑开明,奈穆尔的自由分子认 为是不可解的。 医生的三个旁系亲属承继人,米诺雷勒弗罗夫妇,小 一辈的玛森勒弗罗夫妇,克勒米耶克勒米耶夫妇,—— ①安东奈特在法国人心目中是个很悦耳很美丽的名字。 ②一八二0年六月公布的选举法,规定每年纳税三百法郎的人方有选举资 格,纳税一千法郎的方有被选举资格。 ③只信天地司有一真神而不信任何宗教学说,谓之自然神教。 ④《梅里埃神甫》一书相传为十七至十八世纪时的神甫冉梅里埃叙述他 反宗教思想的著作。富瓦将军(1775 1825)在王政复辟时代的国会中 极活跃,提倡自由思想甚力。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以后我们一律简称为克勒米耶,玛森,米诺雷;同姓之间的 区别只有在加蒂内地区才需要;——这三份人家事情太忙, 没功夫另组小集团,只能采用小镇上一般的方式见面。车行 老板每逢儿子的生日一定大开筵席,狂欢节和自己的结婚纪 念日又必举行跳舞会,把镇上所有的布尔乔亚都请去。稽征 员一年也请两次客,会会亲友。治安裁判所的书记声明他太 穷了,没力量这样摆阔;他苦熬苦酋的住在大街中段,还把 底下一层分租给姊妹,这姊妹也靠了医生的力量当着邮局主 任。但这三位承继人和他们的妻子,终年都在外边见面,不 是在散步的时候,就是早晨在菜市上,不在自己的屋门口,便 在星期日弥撒祭完毕以后的广场上,就象我们现在描写的那 个时间,总而言之是无日不见的。三年来,医生的高年,吝 啬,家私,使大家纷纷提到他的遗产,不是明言,便是暗示; 那些话慢慢传开去,使那般承继人和医生一样的出名。最近 六个月中间,承继人的朋友和街坊,没有一个星期不带着暗 中羡慕的心理和他们提到一朝老头儿眼睛闭了,银箱开了的 时候这一类的话。 有的说:“米诺雷尽管是医生,跟死神有交情,也没用; 归根结底,只有上帝是不朽的。” 承继人蓖情假意的回答:“嘿!我们一定死在他前面,他 身体比我们这批人都强!” “要不轮到你承继,也轮到你的孩子们,除非这小于絮尔 ......,, “他不会全部给她的。” 照玛森太太的说法,于絮尔是承继人们的眼中钉,是威 人间喜剧第六卷 胁他们的一支暗箭。克勒米耶太太每次谈话,总喜欢用“只 要口眼不闭,总瞧得见!”一句话作结束;可见大家对于絮尔 只有恶意,没有好意。 稽征员和书记,跟车行老板相比,算是穷的;两人谈话 之间常常估量医生的财产。沿着运河散步的时候,他们远远 的一看到医生,就扮着一副可怜巴巴的睑孔。 一个说:“大概他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秘方吧。” 一个回答:“他准是跟魔电订了合同。” “他应该多照顾咱们俩才对,胖子米诺雷有的是家当。” “哼!米诺雷的那个儿子,多大家私也不经他花!” “你估计医生有多少财产?”书记问稽征员。 “一年积一万二,十二年就是十四万四,复利至少也有十 万。何况他听着巴黎公证人的主意,进进出出,一定赚得很 多;到一八二二年为止,他的钱准是买了八厘起息到七厘半 起息的公债;老人现在手头调度的总有四十万上下,而那笔 利息一万四的资本还没算进,那是五厘起息的公债,市价已 经涨到一百十六法郎了。倘若他马上死掉,不偏袒于絮尔,那 么除了屋子和家具,可以留给我们七八十万。” “十万给米诺雷,十万给女孩子,咱们俩每人三十万:这 样才算公道。” “那我们才称心如意啦。” 玛森嚷道:“要是他这么办,我就把书记的缺分出让,好 好置一份产业,想法到枫丹白露去当推事,再进一步就是国 会议员了。” 克勒米耶道:“我吗,我要买一个交易所经纪人的缺。” 人间喜剧第六卷 “可恨他招留的那个小丫头和那个本堂神甫,把他包围 了,咱们对他一无办法。” “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放心,他总不会把财产捐给教会 的。” 现在读者不难懂得,为什么那些承继人看见老叔去望弥 撒就那样恐慌了。一个人决不会笨到利益身了损害都看不出 来。乡下人的聪明,是跟外交家的一样靠利害关系培养成功 的;在这方面,外表最愚蠢的人也许倒是最厉害的。所以即 使最迟钝的承继人,脑子里也会象照着火炬一般的通明雪亮, 想到一个可怕的念头:“既然小于絮尔有力量把她的保护人带 进教会,一定也会把遗产弄到手的。”车行老板把儿子信中那 句吞吞吐吐的话忘了,立刻奔往广场;倘若医生果真上教堂 去望弥撤,老板就得损失二十五万法郎。不能否认,那些承 继人的恐惧是和最强最正当的社会心理、家庭的利益有关的。 开磨坊出身,后来加入保王党,做着奈穆尔镇长,叫做 勒弗罗克勒米耶的,招呼车行老板道: “喂,米诺雷先生,魔电老了,就想到修行。听说令叔投 到我们这边来啦。”… “回头是岸,也不在乎迟早,”车行老板还想遮盖心中的 不快。 “我们要是吃了亏,这家伙才得意呢!说不定他会替儿子 ①保王党必然是笃信宗教的,镇长既是保王党,故“令叔投到我们这边来 啦”一句,系指宗教而言。 人间喜剧第六卷 247 娶那该死的丫头。她要给魔电的尾巴…卷了去才好呢!”克勒 米耶嚷着,抡着拳头指了指正在踏进教堂的镇长。 奈穆尔的肉店老板,勒弗罗勒弗罗家的大儿子,说道: “克勒米耶老头生谁的气啊?他舅舅走上了天堂的路,他觉得 不高兴吗?” “唉,谁想得到呢?”玛森说。 奈穆尔的公证人远远的望见这堆人,便丢下老婆,让她 自个儿进教堂;他赶过来说道:“啊!可见一个人千万不能说: 我再也不喝这口井里的水!” 克勒米耶抓着公证人的手臂:“喂,先生,在这情形之下,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迪奥尼斯答道:“我劝你们准时睡觉,准时起身,照常喝 你们的汤,别让它凉了,把你们的脚套在鞋子里,把帽子戴 在你们头上,一句话说完:毫不介意,一切照常。” “你只会说风凉话,”玛森说着,瞅着他的眼风表示他们 俩是自己人。 迪奥尼斯虽则又矮又胖,满睑横肉,却是身段灵活,犹 如丝绸。为了搞钱,他和玛森暗中勾结,把境况艰难的农夫 和可以弄上手的田地告诉他。两人尽量挑选,决不错过好买 卖,得了利益均分;这种以田地做抵押品的高利贷,虽不至 于完全妨碍乡下人的耕种,但的确有耽误的作用。迪奥尼斯 特别关切医生的遗产,不是为了车行老板米诺雷和稽征员克 勒米耶,而是为了他的朋友玛森。玛森名下的一分,迟早可 ①传说魔鬼身后是长着尾巴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以增加两位合伙股东的资本,在乡镇上运用。 “咱们慢慢向邦格朗先生打听,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公 证人放低着声音,意思是教玛森别声张。 米诺雷站在这群人中间巍巍然象一座塔;忽然有个矮小 的女人冲进人堆,叫道:“米诺雷,你呆在这儿干吗?你没接 着但羡来,反倒在这里嚼舌,我还以为你骑着马出发了 呢!——啊,诸位先生,诸位太太,大家好!” 这瘦小的女人,苍白睑色,淡黄头发,穿一件白地棕色 大花印第安布衫,戴一顶镶着花边的挑绣便帽,平坦的肩上 披一条小绿围巾:她便是车行的老板娘,叫男女用人,推小 车的,最粗野的马夫见了都要发抖的。她管着银钱,账朋,象 街坊们说的眼明手快,调度着里里外外的事。跟真正的当家 人一样,她身上不戴一件首饰;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从来不希 罕那些捞什子,只喜欢硬货。那天家中虽有喜事,她仍旧系 着黑围裙,口袋里叮叮喈喈的全是钥匙。尖锐的嗓子足以震 破耳膜。眼睛虽是淡蓝颜色,严厉的目光显然跟抿紧的嘴唇、 高爽饱满极有威严的脑门非常调和。眼神火气很大,手势和 说话的火气还要大。泽莉不但一个人要有两个人的意志,而 且据古鄙说,竟然有三个人的意志;因为前后有过三个穿扮 齐整的年轻马夫相继得宠,当了七年差以后,都由泽莉帮着 成家立业了。那刁钻促狭的公证人帮办把他们叫做:马夫一 世,马夫二世,马夫三世。但这些年轻人在车行里既不当权, 也很听话,可见泽莉不过是提拔得力的伙计,别无他意。 古鄙听人家这么解释,便道:“那么,泽莉是喜欢才情哕。” 这种闲言闲语并无根据。她的儿子是亲自喂的;没有什 人间喜剧第六卷 么胸部的人,真亏她还会奶孩子,自从生了但羡来,老板娘 只想增加财产,一刻不停的照管那个规模宏大的铺子。虽说 她写的字不象字,算术也只懂加减法,可是谁也休想偷她一 束干草一斗燕麦,或是在最复杂的账目中耍她一下。她从来 不出去散步,要就是去估计头批草,二批草,和燕麦等等的 收成;估计完了,叫丈夫去管收获,派马夫去管捆载,告诉 他们每一处草原的总量,至多只差一百斤上下。她固然做了 大汉米诺雷的灵魂,那个翘得老高的多蠢的鼻子由着她牵来 牵去,但仍旧和马戏班里指挥猛兽的人一样,不免提心吊胆; 因此她先下手为强,经常对米诺雷发脾气。马夫们只要看到 米诺雷跟他们寻事,就知道他女人和他吵过架了;因为他受 的气是出在他们身上的。米诺雷女人不但孳孳为利,人也精 明能干。镇上许多人家都说:“要没有他老婆,米诺雷哪有今 日?” 当下奈穆尔老板回答他的女人:“你要知道出了什么事, 你自己也会跳起来的!” “怎么啦?” “于絮尔把医生带着去望弥撒了。” 泽莉把眼珠睁得很大,上了火,睑都黄了。 “我要亲眼看了才信!”她说着便冲进教堂。弥撒祭正在 高举圣体的阶段。趁众人凝神屏息的当口,米诺雷女人居然 能一边瞧着一排排的凳子椅子,一边沿着旁边的小圣堂往里 走,直走到于絮尔的坐位,看见老人光着头就在她旁边。 读者只要回想一下巴尔贝玛布瓦,布瓦西德·昂格 250 人间喜剧第六卷 拉,…莫尔莱,爱尔维修,弗里德里希大帝等等的相貌,就能 对米诺雷医生的睑有个准确的印象。他老当益壮的精神,颇 象那几位名人。他们的睑仿佛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有资格 作徽章的蓝本:侧影的神气很严厉,近于清教徒,冷冰冰的 皮色,数学家一般的理智,差不多象印出来的睑上有种性格 褊狭的标记,城府很深的眼睛,一本正经的嘴巴,颇有贵族 气息,但不是在意识方面,而是在习惯方面,不是性格的贵 族,而是思想的贵族。脑门很高,靠近头顶的地方是往后削 的,显然有唯物主义的倾向。具备这些相貌的特性和表情的, 包括所有的百科全书派,吉伦特党…的演说家,和当时毫无 宗教信仰,自称为自然神主义者而其实是无神论者的那批人 物。无神论者是为了保险,才自命为自然神主义者的。米诺 雷老人的脑门便属于这一类,只是多了许多皱痕,而且另有 一种天真的神气,因为他的白头发象女人梳妆时那样掠在脑 后,蓬蓬松松的披在黑衣服上。从年轻的时候起,他老穿着 黑丝袜,金搭扣的皮鞋,绸料子的扎脚裤,白背心上挂着黑 色缓带,黑大氅上缀着红的襟饰。。 从一个窗洞里透进来的亮光,正好把这张那么特殊的睑 劈面照着;冷冰冰的白皮肤带点儿老年人黄黄的色调,显得 温和了些。车行的女主人来到的时候,医生那双藏在浅红眼 ①以上两人均系法国十八至十九世纪时政治家。 ②吉伦特党,法国大革命后国民大会中三大党派之一,代表各省的中产阶 级,为当时的右派。 ③黑绶带代表圣米迦勒勋位,红襟饰代表荣誉勋位。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皮中间的蓝眼睛,正在很感动的望着祭坛:新的信仰使他的 眼神有种新的表情。眼镜夹在经文里才念过的地方。高大干 瘪的老头儿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的姿态,表示他所有的器官都 很健全,信仰也是不可动摇的;因为有了希望,眼神变得年 轻了:他始终谦卑的望着祭坛,根本不愿意看那劈面站着,仿 佛埋怨他不该接近上帝的侄媳妇。 泽莉发觉教堂里的人都掉过头来看她,便赶紧退出,回 到广场上,脚步却不象进来的时候那么急了。她一向认为这 笔遗产是拿稳了的,不料竞成了问题。她看见稽征员,书记 和他们的妻子比刚才更惊慌了,因为古鄙正在耍弄他们。 车行的老板娘就说:“咱们不能在广场上当着众人商量正 事;还是上我家去罢。”接着又招呼公证人:“迪奥尼斯先生, 来罢,反正不多你一个。” 这么一来,玛森,克勒米耶,车行老板三家可能得不到 遗产的事,不久就要成为地方上的新闻了。 那些承继人和公证人正预备穿过广场到车行去,班车却 轰隆隆的闹得震天价响,飞也似的直奔办事处。办事处坐落 在大街口,只隔着教堂几步路。 泽莉道:“哎唷!米诺雷,我跟你一样把但羡来给忘了。 咱们接他去;他马上要当律师了,这件事多少也跟他有关。” 每次班车到,总有人看热闹;一脱班,大家更以为出了 什么事,当时就有一大群人拥到杜格兰前面。 “但羡来到了!”大家一片声的嚷着。 但羡来是奈穆尔的小霸王,寻欢作乐的领袖,每次露面 都得轰动全镇。他受着年轻人的拥戴,对他们手面很阔:他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一出现,就会鼓动大家的兴致。可是镇上的人都怕他那套玩 意儿,看见他到巴黎去上学,念法律,而觉得高兴的,不止 一家。但羡来是细挑身材,象母亲一样的淡黄头发,一样的 文弱,一样的蓝眼睛,一样的皮色苍白;他先在车门口向众 人微微一笑,然后很轻盈的跳下车来,拥抱母亲。我们把这 青年的仪表略微描写一下,就可证明泽莉看到他是多么得意 了。 大学生穿着上等皮靴,英国料子的白裤子,裤脚管上系 着兜底的漆皮带,言丽堂皇的领结,扣的模样儿更言丽堂皇, 漂亮的时式背心,袋里放着一只扁薄的表,链子吊在外面;外 罩蓝呢短大氅,头戴灰色呢帽;但是背心上的金钮扣和戴在 棕色山羊皮手套外面的戒指,仍免不了暴发户气息。他还拿 着一根手杖,柄的头上装着一个镂刻的金球。 母亲把他拥抱着,说道:“你这样不要把表丢了吗?” “是有心那样挂的,”他一边回答,一边让父亲拥抱。 玛森道:“喂,老表,你不是马上要当律师了吗?” “过了暑假就宣誓,”他说着,向招呼他的大众还礼。 “咱们又好痛痛快快的玩一下了,”古鄙抓着他的手说。 “啊!你呀,你这个小猴儿!”但羡来回答。 帮办当着这么多人受他轻薄,未免难堪,便说:“怎么, 你写了学士论文,还是这样语无伦次吗?” “什么冷瘟不冷瘟的,什么意思?”克勒米耶太太问她的 丈夫。 但羡来对那紫膛色面孔,一睑肉刺的老领班嚷道:“卡比 罗勒,我的行李,你都知道的,教人统统送来罢。” 人间喜剧第六卷 粗暴的泽莉骂卡比罗勒:“马身上都淌着汗;你难道没脑 子吗,让它们累成这样!你比这些畜牲还要蠢!” “但羡来先生急着要赶回来,怕你们担心……” “既然没有出事,干吗不爱惜牲口?” 朋友们的招呼,问好,一般年轻人兴高采烈的围着但羡 来,初到时应有的忙乱,说明脱班的原因等等,耽搁了很多 时间,使几位承继人和新加入的朋友们走到广场上,正好遇 到弥撒完毕。而无巧不成话,但羡来走过的时节,于絮尔刚 刚从教堂的门里出来;但羡来一看见她的美貌,不由得愣住 了。青年律师脚步一停,他的家属自然也跟着停下。 于絮尔因为干爹搀着她的手臂,只能右手拿着经文,左 手提着阳伞,自有一派天然的风度。凡是妩媚多姿的女胜,遇 到一些难处的场面都能这样对付。倘若一举一动都能流露出 一个人的思想,那么这个姿态所表现的就是朴素淡雅,出尘 绝俗的境界。于絮尔穿着一件晨衣款式的白纱衫,上面疏疏 落落缀着几个蓝结子。短披风四周镶着蓝缎带,阔滚边,扣 着跟衣衫上相仿的结子,略微露出些胸脯。白如凝脂的脖颈, 那可爱的色调和身上的蓝颜色对照之下,更加夺目了;头发 淡黄的女性原是靠蓝颜色烘托的。长坠子飘飘荡荡的蓝腰带, 显得她身腰又细又软:这是女子最可爱的一个特点。她戴着 一顶草帽,帽上装饰很朴素,只有些跟衣衫上同样的缎带;扣 在领下的帽攀儿衬托出帽子的白,同时也不妨碍皮肤的白哲。 头是于絮尔自己梳的,她很简单的把细软的淡黄头发中间分 开,编成两条肥大而扁平的辫子,紧贴在睑颊两旁,每个小 股都金光闪闪,十分耀眼。温柔而高傲的灰色眼睛,配着俊 人间喜剧第六卷 美的脑门很调和。颊上一片片的红晕好似云彩,给长相端正 而并不呆板的睑添了不少生气;因为她天赋独厚,不但面貌 姣好,同时还有个性。五官,动作,一般的表情,合成一个 完美的整体,除了见出她人格高尚以外,还能给画家作模特 儿,画“心安理得”、“幽娴端庄”一类的题材。身体健康,充 满活力,但却毫不粗壮,而只显得高雅。在淡色的手套底下, 不难想见她秀美的手。一双弓形的小脚,有模有样的穿着古 铜色皮靴,缀着棕色坠子。一只扁薄的表和一个系着黄金坠 子的小荷包,把蓝腰带鼓起了一些,使所有的妇女都目不转 睛的盯着看。 “老头儿给了她一只新表哪!”克勒米耶太太把丈夫的手 臂捏了一把。 但羡来嚷道:“怎么!是于絮尔?我认不得了。” 老医生走过的地方,两旁都站满了镇上的居民;车行老 板指着他们说:“亲爱的叔叔,你这可是惊人之举,大家都想 来看看你。” 玛森假情假义,恭恭敬敬的向医生和他的干女儿行了礼, 问道:“叔公,是夏勃隆神甫劝你进教的,还是于絮尔小姐?” “是于絮尔,”老人冷冷的说着,一径往前走,神气好象 是不胜厌烦。 头天晚上,老人和于絮尔,本地的医生,邦格朗,打完 了惠斯特,说了句:“我明儿要去望弥撒了。”邦格朗就回答: “你那些承继人可睡不着觉啦!”其实,即使法官不说这话,象 医生那样聪明和目光犀利的人,只要瞧瞧承继人的睑色,也 把他们的心事看透了。泽莉的闯入教堂,被医生瞧在眼里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那副目光,全体当事人的会齐在广场上,见了于絮尔以后的 眼神,没有一样不透露出他们被当天的事触动起来的旧恨和 卑鄙的恐惧心理。 克勒米耶太太也凑上来,卑躬屈膝的行了礼,说道:“小 姐,这是你的奇作(杰作)了!奇迹在你手里竞不算一回事。” 于絮尔答道:“奇迹是上帝创造的,太太。” 米诺雷 勒弗罗嚷道:“噢!上帝,我丈人说马身上的披 挂也是上帝供给的。” “这是马贩子说的话,”医主的口气很严厉。 米诺雷回头对老婆和儿子说:“喂,你们不来跟老叔请安 吗?” “看到这假『二假义的小丫头,我会控制不住的,”泽莉说 着,拉着儿子走了。 玛森太太道:“叔公,你上教堂应当戴一顶黑丝线小帽, 里头潮气重得很。” “哦!侄孙女,”老人一边回答一边望着所有跟着他的人, “我早一天躺下,你们早一天跳舞。” 他始终挽着于絮尔向前走,表示很匆忙,大家也没法再 跟着他了。 于絮尔使劲摇了摇老人的手臂,说道:“干吗你跟他们说 话这样刻薄?那是不应该的。” “我进教之后,跟进教以前一样的恨虚假的人。他们哪一 个没受过我的好处?我没要求他们报答;可是你的本名节上, 有谁送过一朵花儿来吗?而我一年之中过的节只有这一天。” 在医生和于絮尔后面,隔着一大段路,波唐杜埃太太垂 人间喜剧第六卷 头丧气,步履蹒跚的走着。象她那一类的老太太,服装就有 上一世纪的气息:她穿着扁袖子的深紫色衣衫,裁剪的款式 只有在勒布伦太太…的肖像画上还看得见;短大衣镶着黑花 边,式样古老的帽子跟庄严缓慢的步伐正好相配;她走路仿 佛始终戴着裙撑,…觉得还有那件东西束在腰里似的,好比独 臂的人有时仍会不知不觉的挥动那只早已没有的手。这一类 的老太太睑都拉长了,毫无血色,大眼睛带点儿虚肿,脑门 上的皮肤很憔悴,头发卷儿都是扁的,却也不无凄凉幽怨的 风韵;睑上戴的挑花面网已经陈旧不堪,不会再在睑颊两旁 飘荡了;可是态度与眉目之间自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尊严,笼 罩着她过时的装束和逝去的红颜。波唐杜埃太太那双皱裥重 重而发红的眼睛,分明是望弥撒的时候哭过的。她牺悃惶惶 的走着,频频回头,好象等着什么人。而波唐杜埃太太的回 头张望,就跟米诺雷医生的踏进教堂同样是当地的一件大事。 一般承继人听了老人的回答正在那里发愣,玛森太太却 追上来问:“波唐杜埃太太找谁啊?” “她找本堂神甫,”公证人迪奥尼斯说着,把脑门一拍,好 似忽然想起什么以往的事或忘了的念头。“我有个妙计在此, 你们的遗产没问题了!好,咱们上米诺雷家痛痛快快的吃饭 罢。” 承继人们随着公证人急急忙忙到车行去的情形,谁都想 ①勒布伦太太(1755 1 842),法国有名的肖像画家。 ②十八世纪时法国女子盛行细腰大裙,内以鲸鱼骨为箍架,最大的裙围有 如车轮。 人间喜剧第六卷 象得出。古鄙陪着他的老伙计但羡来,手挽着手,凑近他的 耳朵,贼头贼脑的笑着,说道: “喂,镇上很有些风骚的婆娘呢。” 那位良家子弟耸了耸肩膀:“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发疯 般的爱着佛洛丽纳,她才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 古鄙道:“什么佛洛丽纳?是谁啊?你跟她这么亲热,居 然叫她小名了吗?我太喜欢你了,不能眼看你被那些女人迷 昏了头。” “她是赫赫有名的拿当的情妇;可怜我一片痴心毫无用 处,我向她求婚,她干脆拒绝了。” “风骚的娘儿们有时头脑倒很冷静。” “啊!你只要见到她一面,就不会说这种话了,”但羡来 有气无力的回答,表示他的确是一往情深。 “倘若你把逢场作戏的玩意儿当了真,破坏你的前程,那 我一定把这个臭娃娃打个稀烂,象《肯纳尔沃思堡》里的瓦 内打死阿弥·罗布萨特一样。”…古鄙说话时那种热诚,连邦 格朗也可能上当,信以为真的。“你要娶老婆不是娶哀格勒蒙 家的,便是娶杜·鲁弗尔家的,要一个将来能帮你进国会的 才行。我的前途都在你身上,我不能让你胡闹。” 但羡来回答:“噢,凭我这份家私,不是尽可以亨享福吗?” 两人站在车行外面的大院子里说着话,泽莉远远的招呼 他们,对古鄙嚷道:“喂,你们俩交头接耳的商量什么呀?” ①《肯纳尔沃思堡》,瓦尔特·司各特的小说,述及莱塞斯忒伯爵夫人阿弥 ·罗布萨特被伯爵的总管瓦内谋害之事。 人间喜剧第六卷 医生进了布尔乔亚街,不见了;他象年轻人一样脚步很 轻快的回到家里。那件轰动奈穆尔全镇的大事,就是最近一 星期在这所屋子里发生的。要让读者彻底了解这故事和公证 人暗示承继人的话,我们必须补叙一下。 医生的老丈人瓦朗坦·弥罗埃,是有名的洋琴家兼乐器 制造家,也是法国最知名的一个大风琴师,死于一七八五年, 遗下一个晚年的私生子,经过正式承认,归了宗,但是个荒 唐透顶的不肖子弟。老人临死,连看到浪子来送终的安慰都 没有。他名叫约瑟夫·弥罗埃,是个歌唱家兼作曲家,用假 名在意大利剧院下了海,带着一个年轻姑娘逃到德国去了。老 丈把这个的确极有才气的儿子托给女婿,说当初没有娶约瑟 夫的母亲,完全是为了保全女儿米诺雷太太的利益。医生答 应把老人的遗产分一半给浪子,那时乐器制造厂已经盘给埃 拉尔了。米诺雷又暗中托人寻访约瑟夫;有天晚上,格里姆 告诉他说,那艺术家进过一个普鲁士的联队,开了小差,改 名换姓,不知去向了。 约瑟夫·弥罗埃天生的声音很迷人,身段既好看,睑也 长得漂亮,特别是一个格调高雅,才思横溢的作曲家。霍夫 曼…描写得很精采的。那种艺术家的浪荡生活,他过了十五 年。到四十左右,他穷途落魄,只得在一八。六年上恢复了 法国籍,住在汉堡,娶了一个清白的布尔乔亚的女儿。她是 个音乐迷,爱上了这位艺术家,一心想帮他追求那永远可望 而不可即的荣名。但受了十五年折磨,约瑟夫还是不会过言 ①霍夫曼(1776 1822),德国小说家,所作《神怪故事》尤为著名。 人间喜剧第六卷 足的日子;虽然待妻子很好,可是故态复萌,不上几年就把 老婆的财产挥霍完了,又变得一贫如洗。夫妇俩落到山穷水 尽的田地,约瑟夫·弥罗埃竞不得不进一个法国联队当军乐 师。一八一三年,事有凑巧,部队里的军医受过米诺雷医生 的帮助,忽然注意到弥罗埃的姓氏,写信告诉医生,医生马 上回了信。因此,一八一四年巴黎陷落之前,约瑟夫在京城 中有了一个存身的地方;妻子在那儿生下一个女儿,得了产 后症,死了。医生为纪念故世的太太,替孩子起的名字就叫 做于絮尔。约瑟失经过多年的穷困和辛苦,和妻子一样支持 不住,不久也死了。可怜的音乐家临终把女儿交给医生,由 医生做了她的教父,虽则他讨厌教会仪式,认为是可笑的。 米诺雷亲生的儿女没有一个养大的:不是流产,便是难 产,或是不到周岁就夭折;如今抚育于絮尔,在他是最后一 次的试验了。一个身体娇嫩,神经脆弱,性格虚怯的女子,头 胎一遇到小产,以后几次的怀孕和分娩往往跟于絮尔·米诺 雷的情形一样,尽管丈夫看护周到,处处留神,医道高明,也 无济于事。可怜这老人常常责备自己和太太不该老是想要儿 女。最后一个孩子是隔了两年才有,而在一七九二年上死的。 一般生理学家说,在奥妙的生殖现象中,儿女的血是秉受父 亲的,神经系统是秉受母亲的;假如这说数不错,那么最后 一个孩子就是吃了母亲神经过敏的亏。米诺雷最强烈的感情 是儿女之爱,这感情既不能满足,只能借行善来发泄。他在 骚乱不宁的夫妇生活中,最大的愿望是有一个淡黄头发的女 孩子,一朵使全家欢乐的鲜花;所以他很高兴的接受了约瑟 夫·弥罗埃的遗赠,把自己没有实现的希望寄托在孤儿身上。 260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两年功夫,他象卡图之于庞培,…关于于絮尔的事,连最 琐碎的都亲自照管;他不在场,奶妈就不能给孩子吃奶,让 她起床或是上床。他把自己的经验,医道,都用在孩子身上; 做母亲的痛苦,喜悦,劳碌,忽而忧急忽而乐观的心情,统 统体会到了;然后他不胜快慰的发觉,淡黄头发的德国女子 和法国艺术家所生的这个女儿,居然身体强壮,千冷百俐。快 乐的老人存着慈母般的心,看着她的淡黄头发一天天的长起 来,先是只有一层绒毛,继而象一根根的丝线,最后才是薄 薄一片细头发,摸在手里非常柔和。他常常亲吻那双赤棵的 小脚,嫩皮肤底下连血管都看得出的脚指,好比蔷薇的花苞。 他简直为这个女孩儿风魔了。她咿哑学语的时候,或是睁着 温柔秀美的蓝眼睛,把那副若有所思、等于思想的曙光的眼 神、钉着一切、然后来一阵憨笑的时候,医生会几小时的呆 在她面前,和姚第两人研究,想在童年的一切琐碎现象之下, 把一般人所谓的使性儿找出些理由来。童年原是一生最美妙 的阶段,那时的孩子是一朵花,也是一颗果子,是一片朦朦 胧胧的聪明,一种永远不息的活动,一股强烈的欲望。于絮 尔的美貌与温柔,使医生格外钟爱,恨不得叫自然的规律都 为她改变一下:他对姚第说,于絮尔出牙,他自己就觉得牙 痛。老年人爱起儿童来是没有底的,简直当偶像一般崇拜。为 了那些小家伙,他们会克制自己的癖好,把过去的一切都回 ①据普卢塔克所著《名人传》中的《卡图列传》,卡图对儿子的抚育及教养 极为注意,类似巴尔扎克笔下的米诺雷医生,但卡图系对其亲生的儿子, 与庞培无涉。此处所云,不知作者有何根据。 人间喜剧第六卷 想起来。他们的经验,度量,耐性,人生所有的收获,千辛 万苦换得来的宝物,都献给这幼小的生命;他们返老还童了, 还把他们的聪明来补母性之不足。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活跃的 智慧,抵得上母亲的直觉;因为想到为娘的体贴往往有未h 先知的作用,他们便磨练自己的同情心,求具体贴入微;而 这同情心原是跟婴儿的幼弱成比例的。老年人的动作迟缓,正 好代替慈母的温存。总之,他们的生活变得象孩子一样简单 了。母亲是为了感情而作儿女的牛马,老人是由于对世情淡 漠,别无所恋而舍身的。所以儿童和老年人亲近是常见的事。 老军人,老教士,老医生,看着于絮尔撒娇,受着于絮尔抚 爱,觉得乐不可支,老是和她对答,和她玩儿,从来不会厌 倦。孩子的淘气非但没有使他们不耐烦,倒反使他们喜欢;他 们满足她所有的欲望,把每件事都当作灌输知识的题材。在 几个对她终日眉开眼笑的老人之间,这女孩儿等于有了好几 个同样细心,同样周到的母亲。靠着这种理想的教育,于絮 尔的心灵才能在适宜的环境中成长。这株珍贵的植物居然遇 到了特殊的土地,吸收到她真正需要的养料和阳光。 于絮尔六岁的时候,夏勃隆神甫问医生:“你预备用什么 宗教教育她?” “用你们的喽。” 米诺雷固然是无神论者,但属于《新爱洛伊丝》中的德 ·沃尔马先生那一派,认为自己没有权利不让于絮尔受到天 主教的好处。当时他坐在中国式书房窗下的凳上,神甫握了 握他的手。 “是的,神甫;将来她每次跟我提到上帝,我一定叫她去 人间喜剧第六卷 找她的朋友萨勃隆,”他故意学着于絮尔那种小孩子的口吻。 “我要看看宗教情绪是不是天生的。因此,不管这幼小的心灵 倾向哪方面,我都听其自然;但我心中早已指定你做她的精 神导师了。” “这一点,我想上帝会替你记着的,”神甫轻轻拍了拍手, 向天举着,仿佛作了个简短的默祷。 于是从六岁起,这孤儿在宗教方面就受本堂神甫指导,正 如她早已受着老朋友姚第的指导。 退伍的上尉在从前的军校中当过教师,喜欢研究文法和 各种欧洲语言的分别,对世界语问题也下过功夫。这位学者, 象上了年纪的教师一样耐心,挺高兴的教于絮尔认字,写字, 念法文,学她应当会的一部分算术。医生藏书丰富,尽可以 挑出一批宜于儿童阅读的,除了增长知识,同时也能给她消 遣的书籍。军人与教士让她的头脑自由发展,正如医生对她 的身体一样不加拘束。于絮尔便这样的一边游戏一边学习。思 想方面的活动是归宗教替她调节的。女孩子的天性被三位谨 慎的导师带入一个纯洁的境界,再由高明的教育培养之下,她 服从感情的成分远过于服从责任,行事多半根据良心的呼声, 而不是根据社会的法则。在她身上,美好的感情与行动都是 出诸自然的:过后再由理性的判断把心灵的直觉肯定。人家 带领她走的路子是把从善去恶先当作一件乐事,其次才看做 义务。这点儿微妙之处就是基督教教育的本色。这些原则,和 应该灌输给男人的一套完全不同,特别适合女胜:因为女性 所代表的是家庭的精神与良心,是蕴藏在日常生活中的雅趣, 因为她差不多是一家之中的王后。三位老人对付孩子的方式 人间喜剧第六卷 都是一致的。他们非但不怕听到天真大胆的问题,还尽量为 于絮尔解释各种现象的结局与过程,给她一些准确的观念。倘 若为了一棵草,一朵花,一颗星,她直接提到上帝,教授和 医生便告诉她只有教士能回答。他们各司其职,决不侵入别 人的范围。干爹管一切生活和物质方面的享用;姚第负责灌 输知识;至于道德,玄学和高深奥妙的问题,一律由神甫解 答。 这种良好的教育,也不象一般大言之家那样被莽撞的仆 役破坏。布吉瓦勒女人先是由主人嘱咐过了,并且她头脑太 简单,人也太老实,要干预也不可能,对这些目光远大的人 的事业,决不打扰。所以幸运的于絮尔周围有着三位善神呵 护;而她柔和的性情也使他们所有的管教工作都很轻松愉快。 慈爱而不是姑息,庄重严肃而带着笑容,没有流弊的放任,时 时刻刻的顾到身心健康,使她在九岁上就成为一个品质优良 的孩子,叫人看了喜欢。不幸这三位一体的父执中途分散了。 第二年,老军人故世了,把事业留给医生和教士去继续,但 他已经完成了最艰苦的一段。在耕耘得宜的土地上,将来自 然会开花的。军人因为要遗赠一万法郎给于絮尔作终身纪念, 九年之间每年积下一千法郎。遗嘱上理由写得很动人,他注 明要受赠人把这笔小资本每年所生的四五百法郎利息,只花 在衣着装饰方面。治安法官把老朋友的遗物封存的时节,在 一间外人从来不能进去的书房里,发见一大堆用过的玩具,多 数已经坏了,都被视同至宝一般的保存着;邦格朗遵照上尉 的遗言,亲自把这些玩具焚化了。 那个时期,于絮尔到了初领圣体的阶段。夏勃隆神甫整 人间喜剧第六卷 整花了一年功夫训导她。女孩子的感情与理智那么发达而又 那么平衡,更需要特殊的精神养料。关于神灵的问题,教士 替她做的启蒙工作,使她自从宗教意识觉醒以后就成为一个 虔诚的,富于神秘气息的少女,坚强的性格永远不因人事变 迁而动摇,胸怀坦荡,不向任何患难屈服。这时没有信仰的 老人和极有信仰的孩子,暗中就开始争执了;发动争执的一 方面有个很长的时期根本不知不觉,争执的结果却引起了全 镇的注意,惹动医生的旁系亲属都来攻击于絮尔,大大的影 响了她的前途。 一八二四年上半年,于絮尔几乎每天上午都在本堂神甫 的住宅里。老医生猜到教士的用意,想把她作为一个批驳不 倒的论据。既然于絮尔象亲生女儿一样的受他,他尽管不信 上帝,至少会相信儿童的天真,而看到宗教对她的灵魂有这 样动人的效果,也会受到感动的;因为这孩子心中的爱好比 四时常绿,花果不断,芬芳不散的印度植物。美好的生命比 最充分的论据更有力量。而某些景象的确能够迷人。于絮尔 初领圣体那天,穿着白纱礼服,白缎鞋子,上上下下系着白 缎带,束着头巾,侧里扣着大结子,无数的头发卷儿泻在雪 白的肩膀上,胸前密密层层,缀着缎带打成的结子;初生的 希望使眼睛象明星一般的发光,她昂昂然,飘飘然,抱着极 乐的心情预备神游天上,第一次去跟神明结合;而且自从与 上帝靠近之后,她心里更爱干爹了:老人看着他这个精神上 的女儿这样的上教堂去,不知不觉眼睛都湿了。至此为止,这 颗灵魂还没脱离浑浑噩噩的童年,如今却靠着永生的观念得 到了养料,赛似黑夜过后,阳光在大地上布满春意:老人发 人间喜剧第六卷 见了这一点,又莫名其妙的觉得独自呆在家里太不痛快了。他 坐在石阶上,老半天的把眼睛盯着铁门。干女儿临走还隔着 铁栅招呼他:“干爹,你干吗不来呢?没有你在身边,我会快 乐吗?”这位百科全书派的信徒虽然连灵魂深处都受了震动, 他的傲气还是不肯屈服。临了他出去散步,有心要瞧瞧初领 圣体的人的队伍;而果然看到他的小于絮尔披着白纱,神气 非常激动。她向他瞟了一眼,眼中特别有种灵感,把他心中 坚如铁石的部分,对上帝深闭固拒的一角,摇撼了一下。但 他仍不愿意让步,自言自语的说道:“无聊透了!倘使真有一 个天地的主宰,组织宇宙的巨匠,他会理睬你们这套可笑的 把戏吗?……”想罢,他笑了,一面继续散步,走到俯瞰加 蒂内大路的高地上;一阵阵的钟声正在那儿荡漾,把许多家 庭的快乐远远的播送出去。 在所有的游戏中间,西洋双六棋是最难的一种,不会玩 的人根本受不了那种声音。于絮尔的感官和神经都特别灵敏, 听到那游戏的声响和不可解的术语就要不舒服。医生,神甫 和姚第老人(当他在世的时候),为了避免刺激孩子,总等她 睡了或是出门散步的时间才玩西洋双六棋。往往玩到中局,于 絮尔已经回家;她使耐着性子,和颜悦色的坐在窗下做活。她 非常厌恶这玩意儿;很多人不但觉得开场学西洋双六棋很难, 并且根本不能接受,初步的困难太不容易克服了,倘不是年 轻时代养成的习惯,以后几乎是没法学的。可是初领圣体的 那天晚上,于絮尔回到家里,正好没有客人,她便搬出西洋 双六棋的玩具放在老人面前,问道: “谁先来掷骰子?”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于絮尔,”医生回答,“今天是你初领圣体的日子,取笑 干爹不罪过吗?” 她坐下来说:“我不取笑你啊;你对我百依百顺,要我快 活;我也应当使你快活。夏勃隆神甫每次看我功课做得好,便 教我玩西洋双六棋作为奖赏;我已经上了那么多课,有本领 赢你啦……以后你不用再顾忌我。我为了不妨碍你们的兴趣, 已经克服所有的困难,喜欢西洋双六棋的声音了。” 于絮尔果然赢了。神甫正好闯来,看了大为得意。至此 为止,米诺雷是不肯让干女儿学音乐的,第二天却到巴黎去 买了一架钢琴,在枫丹白露跟一位女教师讲妥了,决意耐着 性子听干女儿终日不断的练琴。会看骨相的姚第说过的话应 验了:这女孩子果然是个优秀的音乐家。米诺雷非常高兴,又 上巴黎去请了一个德国老头,学识丰富的音乐教师,叫做施 模克的,每星期到家里来上一次课。凡是学这门艺术所要花 的钱,米诺雷都毫不吝惜;但以前他认为这门艺术在家庭中 是没有用处的。大概不信宗教的人都不爱音乐;那是由天主 教发扬光大的天国的语言:每个音侍的名字都是从圣约翰赞 美诗头上七句的第一个音节来的。… 于絮尔的初领圣体,给老人的印象虽然很强,可并不持 久。尽管宗教与祈祷使年轻的灵魂充满了恬静与喜悦,他看 ①欧洲音阶的七个音,原用罗马字母为名:c、D、E、F、G、A、B。十二 世纪时本笃派教士琪·达兰佐,始以圣约翰·巴蒂斯德的赞美诗(拉丁 文)每句的第一音节改称为ut,r6,mi,fa,sol,la。第七音符的名称si 是后来一个法国教士补充的。今日欧洲大陆均习用此种名称,英、美则 沿用c、D、E等旧称。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了也无动于衷。生平既无悔恨,亦无内疚,米诺雷老人完全 过着心安理得的生活。他行善而不希望得到天国的酬报,比 天主教徒更伟大;他责备天主教徒的行为等于向上帝放高利 贷。 “可是,”夏勃隆神甫和他说,“倘若所有的人都肯放这种 债,社会也就完美了,没有受难的人了。要象你那样做好事, 必须是个大哲学家;你是靠思想来贯彻你的原则的,你是个 例外;不比我们那样的行善只消做了基督徒就行。你的行善 是凭努力得来的,我们的行善是自然而然的。” “这就是说,神甫,我是用思想,你们是用感觉,分别不 过是这一点。” 可是,十二岁的于絮尔,她那种女性天生的机灵与巧思 经过了高手的琢磨,成熟的感觉受着最细致的思想——宗教 思想——的指导,终于懂得干爹既不信未来,也不信灵魂不 死,既不信天意,也不信上帝。老人被纯洁的孩子紧紧追问 之下,没法再把这个重大的秘密隐瞒下去。于絮尔那种天真 的惊骇,他先觉得好玩;但看到她有时为之郁郁不乐,也就 明白这忧郁所表示的感情多么深厚。凡是倾心相与的感情,什 么事情都不容许有一点儿不调和,便是对不相干的问题也不 许有参差的意见。有时,医生把干女儿受着最热烈最纯洁的 情意鼓动、说话的声音也那么柔和、那么甜蜜的议论,当作 一种跟他撒娇的举动,由她数说。的确,有信仰的人跟没有 信仰的人说着两种不同的语言,彼此根本不能了解。干女儿 为上帝辩护,对干爹出言不逊,象一个宠惯的孩子对待母亲 似的。教士和颜悦色的埋怨她,说这一类心胸高尚的人物,便 人间喜剧第六卷 是上帝也不肯随便加以屈辱的。小姑娘却引用大卫杀死巨人 歌利亚的故事作答复。在这个如此温暖,如此完美,跟喜欢 刺探家长里短的小市民完全隔绝的家庭生活中,唯一的不愉 快便是关于宗教的龃龉,便是女孩儿不能劝干爹皈依上帝的 遗憾。于絮尔慢慢的长大,进步,成为一个幽娴贞静,饱受 基督教教育薰陶,在教堂门口使但羡来大为赞美的少女。她 平日种花,弹琴,陪老人玩儿,侍候老人的起居,借此减轻 些布吉瓦勒女人的工作;她的恬静的岁月就是这样消磨的。可 是于絮尔一年来也有些不安的表现,引起老人担心;不安的 原因早在意料之中,所以他只是为孩子的健康操心。另一方 面,这敏锐的观察家,识见深远的医生,觉得于絮尔精神上 多少也受到不安的影响,便象母亲对付女儿一样暗中侦察了 一番,结果却看不见周围有什么能引起她爱情的男子,也就 放心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正当这幕戏开场以前一个月,医生在 精神生活方面遇到一件事,把他所有的信念象泥土似的翻了 一个身。但为了这件事,我们必须把他行医时期的几桩大事 概括的叙述一下,而我们的故事也可以因之更加生色。 十八世纪末期,梅斯麦的出现,把科学界分做两派,壁 垒森严,不亚于格鲁克出现之后的艺术界。…从古以来,发明 家都是到法国来教人公认他们的新发见的;因为语言明确,法 兰西可以说是世界上传布消息的吹号手。梅斯麦把催眠术重 ①十八世纪末格鲁克(原籍德国)与毕岂尼(原籍意大利)两大音乐家同 为法国内廷供奉,在歌剧界各立门户,争执甚烈。 人间喜剧第六卷 269 新发掘出来以后,也到了法国…。 不久以前,哈内曼说过一句话:“致病医病的学说如果到 了巴黎,就有前途了。”… 梅特涅也和加尔说过:“你还是上法国去罢;只要人家取 笑你是个驼子,你就出名啦。” 因此,梅斯麦有热烈的信徒,也有激烈的敌人,情形很 象格鲁克党与毕岂尼党。法国的学术界大为骚动,郑重其事 的展开辩论。辩论的结果尚未分晓,医学院已经把它所谓梅 斯麦的江湖邪术,连同他的木盆,导引索,和他的理论,全 部禁止了。。可是不能否认,梅斯麦这个奇妙的发明,也因为 他抱着立致钜言的野心而大受损害。与学说有关的许多事实 先是不大可靠,梅斯麦又昧于那无法衡量的,当时还没人观 察到的流体。在自然界中的作用,更不知道把一种有三重面 目的科学从各方面去探求,所以梅斯麦失败了。催眠术的应 用不止一端;在梅斯麦手里只是一个原则,以后的发展是不 可限量的。发见的人固然缺乏天才;但一门和人类文明同时 兴起的学术,埃及和迦勒底,希腊和印度,都曾加意培植的 ①梅斯麦(1934 1815)倡动物磁气之说,认为一切疾病皆可用磁性感应 的原理治疗。一七七八年梅斯麦至巴黎行术,轰动一时,称为梅斯麦主 义,其内容即今之催眠术,“磁性感应”为纯粹学理名称。 ②德国医生哈内曼(1755 1843)所倡的“致病医病”说,大致是用药物 在病人身上引起与所患的病症相同的现象,以治疗疾病。 ③木盆与导引索,均为梅斯麦以磁性感应治病时的用具。 ④古代的占星术、巫术、魔术,均认为世界上有一种无所不在的流体,可 用以解释宇宙之神秘。近代的灵学也相信有一流体为心与物中司的桥 梁。巴尔扎克极好此种神秘学说,常于作品中为之张目。 270 人间喜剧第六卷 学术,在十八世纪的巴黎还跟伽利略的真理…在十六世纪遭 到同样的命运,被宗教界和同样惊惶的唯物派哲学家两而夹 攻:那为法国着想,为人类的智慧着想,的确是件大可惋惜 的事。催眠术是耶稣最喜爱的学术,也是他传授给信徒们的 一项神通;但教会对催眠术的态度,不比卢梭、伏尔泰、洛 克、…孔狄亚克等等的信徒更有先见之明。这个人类的法宝, 渊源极古而又好似极新的东西,百科全书派和教会中人都不 能容纳。痉挛派的奇迹,虽有卡雷·德·蒙日隆留下珍贵的 纪录,仍被教会和学者们冷淡的态度压倒了。。但这些奇迹的 确是第一次号召大家去研究人身上的流体;那流体能够促发 人体内部的力量,抵消外界因素促成的苦楚。但要作这个实 验,先得承认那观察不到,触摸不到,衡量不出的流体是实 有的;可惜这三个消极的形容词被当时的科学界看作虚无的 代名词。而近代哲学就不承认空虚这回事。只要有十尺地位 的空虚,世界就坍了!尤其在唯物主义者心目中,世界完全 是实质,一切都有关连,一切都是机械的动作。狄德罗说过: ①十六世纪时伽利略因倡言太阳为宇宙中心与地球自转的学说,被教会强 迫服罪。 ②洛克(163¨_1704),英国著名二元论哲学家。 ③十八世纪二十年代,基督教冉森派教士弗朗索瓦·帕里斯,能为人作媒 介而获致奇迹。其人死于一七二七年,一七二九年起,群众往其墓地瞻 礼,多有当场抽搐,如发狂疾者,醒后则原有宿疾霍然而愈。奇迹之说 由是更为盛行;此等信徒当时称为痉挛派。卡雷·德·蒙日隆(1686 1754)原为法国大理院法官,生活放荡;一七三一年时目击痉挛派之奇 迹,乃改信冉森主义,并痛改前非,品行端正。后又著书证实痉挛派之 事实,卒被政府逮捕,瘐死狱中。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世界是偶然产生的,不象上帝那样难以解释。无数的原因和 偶然产生的无穷的变化,就能说明天地万物的现象。把《埃 内阿斯》一书的全部铅字随便散掷,只要给我充分的时间与 地位,我一定能掷出一部《埃内阿斯》的书版来。”这般可怜 虫宁可把无论什么东西奉为神明,却不愿意承认有个上帝;但 他们看到物质可以分析至于无穷,也觉得害怕了;其实那种 物质的可分性是一切无法衡量的力在本质上都有的。洛克和 孔狄亚克把自然科学的进步延迟了五十年,直到伟大的圣伊 莱尔倡导物种原始统一论以后,这门科学才有惊人的发展。一 部分不持一家之说的聪明人,把事实用心研究过了,始终信 服梅斯麦主义。梅斯麦认为人身上有种敏锐的力,在意志鼓 动之下,能用来控制另外一个人;遇到流体丰盛的时候,那 种力还有治病的功能,而治疗的经过便是两个意志的斗争,是 疾病与治疗的意志的斗争。梅斯麦还不大注意到梦游现象,那 是皮赛居和德勒兹两人用功研究的;但大革命使这些发见都 停顿了,让一般学者和取笑的人占了上风。为数极少的信徒 中间,一部分是医生。而这般主张异说的少数派到死都受着 同僚迫害。威望很高的巴黎医师公会,对付梅斯麦信徒象宗 教战争一样严厉,手段的残酷,在伏尔泰提倡宽容的时代,可 以说是无以复加了。正统派的医生拒绝跟赞成梅斯麦邪说的 医生会诊。到一八二。年时时候,被目为异端的人还是成为 暗中排斥的对象。便是大革命的灾难与风暴,也没有能使那 学术界的仇恨平息。社会上只有教士,法官和医生,才会恨 到这般田地。从事专业的人永远是固执得可怕的。但另一方 面,思想不是比人事更顽强吗?米诺雷的一个朋友,布瓦尔 人间喜剧第六卷 医生,服膺新说,把生活的安宁都为之牺牲了,巴黎医学院 见了他非常头疼,但他的信心到死都没有动摇。米诺雷是拥 护百科全书派最出力的健将,是梅斯麦的护法 戴斯隆医 生的死敌,写的文章在论战中极有分量;他不但和老同学布 瓦尔决裂,并且还加以迫害。对待布瓦尔的行为是米诺雷唯 一的悔恨,使他暮年觉得良心不安。从米诺雷退休到奈穆尔 以后,催眠术虽然被巴黎学术界继续引为笑谈,它本身却有 了极大的进步。其实称呼催眠术最确当的名词是无重量流体 学,…因为它的现象和光与电的性质最为相近。加尔的骨相学 与拉瓦特的面相学是孪生的学术,两者之间有着因果关系;它 们向许多生理学家指出不可捉摸的流体的痕迹;意志的许多 现象便是从流体来的;情欲,习惯,睑相与头颅的形状,也 是以流体为基础的。磁性感应的事实,梦游,未h先知与出 神入定的奇迹,一切使人进入心灵世界的事,越来越多了。农 夫马丁与异人显形的奇事,和路易十八的谈话,都是经过证 实的;…斯威登堡与亡人的交接,在德国是正式肯定的;。司 各特写过千里眼的故事;把手相学,h课学,占星学混合起 来的某些占h家,很有些奇妙的能力;局部麻痹与失却行动 机能的事实;某些病症对横隔膜的影响:所有这些至少是很 ①无重量是不可称量的意思,如光与电都是无重量的。 ②农夫托玛·马丁,一八一六年时向人宣称,有一异人数次显形,嘱其向 路易十八传达重要消息及若干忠告。经乡村教士,本区总主教,以及警 察当局盘问,被送入疯人院。事为路易十八所闻,召入宫中;马丁面陈 若干事,王大为感动,即下令将其释放。马丁死于一八三四年。 ③斯威登堡(1 68s 1772),瑞典的通灵论者。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奇怪而同出一源的现象,可以破除许多人的怀疑,使最不关 心的人也来作些实验。这种思潮在北欧很发达,在法国还很 微弱,但浅薄的观察家称为奇妙的事实还是有的,不过在人 事纷繁的巴黎漩涡中,象石沉大海一般不起作用罢了;米诺 雷对这些情形更是一无所知。 一八二九年初,反对梅斯麦的老人收到下面一封信,使 他安定的心绪大受影响。 我的老同学, 一切友谊,即使决裂了,也有些难以剥夺的权利。我知道你 还健在,我常常想起的是我们一同在圣朱利安街的破屋子里所过 的日子,而不是我们之间的敌意。在离开世界以前,我要向你证 明,催眠术快要成为一门重要的科学了,假如科学应该有许多种 的话。我可以提出确凿的证据破除你的疑惑。也许你的好奇心还 能使我有机会跟你聚首一次,在梅斯麦事件以前,我们原是常常 相见的。 永远忠于你的布瓦尔。 这一下,反对梅斯麦的老人好似狮子被牛蝇钉了一口,直 奔巴黎,到布瓦尔老人的寓所丢了一张名片。布瓦尔住在圣 絮尔皮斯教堂附近的费鲁街上,他也到米诺雷的旅馆丢下一 张名片,写着:“明晨九时,在圣奥诺雷街圣母升天教堂对面 恭候。”米诺雷变得年轻了,一晚没睡着。他去拜访几个相熟 的医生,问他们是不是天下大变了,是不是医学界有了新的 学派,巴黎医学院的四个学院是不是还存在。他们告诉他,当 年抵抗邪说的精神并未消灭;只是医学科学院和科学学士院 不再用压迫手段,而仅仅用置之一笑的态度,把涉及磁性感 274 人间喜剧第六卷 应的事情归在科缪斯,孔特,鲍斯科的魔术之列,…看作一种 所谓科学游戏。但这些议论并不能阻止米诺雷老人赴布瓦尔 的约会。经过四十四年的仇视,两位敌人又在圣奥诺雷街上 的一个门洞子里见面了。法国人老是有许多分心的事,没法 把仇恨保持长久。尤其在巴黎,那么多的事情把空间扩大了, 使一个人在政治,文学,科学各方面活动的范围更加辽阔,到 处都有园地可以开发,施展各人的雄心。要恨一个人,必须 时时刻刻集中精神,直要你拿出几个人的精力,才能长时期 的恨下去。所以只有肉体能保留仇恨的记忆。过了四十四年, 连罗伯斯比尔和丹东也会互相拥抱的了。可是两位医生相见 之下,谁都没伸出手来。布瓦尔先开口对米诺雷说: “你身体好得很。” 发僵的局面打开了,米诺雷答道:“是的,还不坏。你呢?” “我?你瞧罢。” “磁性感应的学说能救人不死吗?”米诺雷带着说笑的口 气,可并不尖刻。 “不能。不过差点儿教我活不成倒是真的。” “难道你没发财吗?” “哦!” “我呀,我可是有钱呢,”米诺雷嚷着。 “我不是恨你的财产,而是恨你的信念。跟我来罢。” “噢!你老是这么固执!” 布瓦尔把米诺雷带上一座黑洞洞的楼梯,小心翼翼的直 ①三人均为十九世纪的魔术大师。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上五楼。 那时巴黎出了一个异人,从信仰中得到广大无边的法力, 能在各方面应用磁性感应。这伟大的无名氏至今还活着;他 不用见到病人,能够从远处医治最痛苦的,年深月久的痼疾, 并且是象耶稣那样突然之间根治的;除此以外,他还能克服 最倔强的意志,一刹那间促成最奇怪的梦游现象。他自称为 只依靠上帝,象斯威登堡一样和天使们来往。相貌象狮子,有 一股充沛的不可抵抗的力。五官的轮廓长得很特别,模样很 可怕,令人惊怖;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声音,好似充满了磁 性的流体,会钻进听者身上的毛孔。他医好了上千病人而受 到群众无情无义的待遇,灰心透了,决意过着孤独的生活,与 世隔绝。他曾经替母亲们救回垂死的女儿;替哭哭啼啼的儿 女挽回父亲的性命;把受人疼爱的情妇还给热烈的情人;把 医生断为绝望的病人治好;使犹太教、新教、旧教的祭司各 自在圣堂中唱着赞美诗,被同样的奇迹感化了,皈依同一个 上帝;替患了绝症的病人减轻临终的痛苦;对于双目紧闭的 梦游者,他等于代表生命的太阳;但他决不为了替王后救一 个太子而轻易举一举他那双神通广大的手。他只回想着过去 所作的善事,把自己包裹在一片光明里头;他遗世独立,仿 佛是生存在天上了。 但这个有着异能而不求名利的人初露锋芒的时期,对于 自己的神通也差不多感到惊异,允许某些好奇的人参观他的 奇迹。他那喧传一时而将来还会重振的声名,惊动了行将就 木的布瓦尔。布瓦尔以前为了梅斯麦的学说受尽迫害,把它 当作宝物一般藏在心里;如今终于看到这门科学的最精采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事实。伟大的无名氏被老人的遭遇感动了,对他另眼相看。所 以布瓦尔一边上楼,一边存着俏皮而得意的心,听让他的老 冤家取笑,只回答说:“你等会儿瞧罢!等会儿瞧罢!”同时 颠头耸脑,表示极有把握。 两位医生走进一个寒伧的公寓。布瓦尔到客厅隔壁的一 间卧房里去了一会,米诺雷等在客厅里,开始疑心了;但布 瓦尔马上来带他走进隔壁的屋子,见了那位神秘的斯威登堡 信徒;一张靠椅上还坐着一个女的,她并不站起来,好象根 本没瞧见两个老人。 米诺雷笑道:“怎么!不用木盆了?” “只依靠上帝的神力,”斯威登堡信徒肃然回答。据米诺 雷估计,他大约有五十岁。 三个人一齐坐下。主人讲的话无非是寒喧客套;米诺雷 老人听着大为惊奇,以为受人愚弄了。斯威登堡信徒询问来 客对于科学的看法,他显然是要借此把对方打量一番。 终于他说:“先生,你到这儿来纯粹是为了好奇。我的神 通,我相信是得之于上帝,从来不敢加以褒渎的;随便滥用, 或是用在不正当的地方,上帝会把我的神通收回。不过据布 瓦尔先生说,现在的问题是要使一个和我们信仰相反的人改 变主张,点醒一个善意的学者,所以我愿意满足你的好奇心。” 他又指着那个陌生女子说:“这个女的正在梦游。据一切梦游 者的口述和表现,梦游是个极甜美的境界,内在的生命把有 形的世界加在人的器官上面、妨碍它们的机能的束缚,完全 摆脱了,能够在我们谬称为‘无形的’世界中活动。梦游状 态中的视觉与听觉,比着所谓清醒状态中的更完美,也许还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不用别的器官协助;因为视觉与听觉原是通体光明的利剑,别 的器官反而是遮蔽它的剑鞘。对于梦游的人,无所谓空间的 距离,无所谓物质的障碍;换句话说,距离与障碍被我们内 在的生命超越了;人的肉体只是那内在生命的一个贮藏室,一 个不可少的依傍,一重外壳。这些最近方始发见的事实,没 有适当的名词可以形容;因为不可量,不可触,不可见等等 的字眼,对于可由磁性感应显出作用来的流体而言,已经毫 无意义。光能发热,能穿过物体使它膨胀,可见光还是可量 的;至于电能够刺激触觉,更是人尽皆知的事。我们一向只 管否认事实,却忘了我们器官的简陋。” 米诺雷打量着那个好象属于下层阶级的女子,说道:“噢! 她睡着呢!” 主人回答:“此刻她的肉体可以说消灭了。一般人把这个 状态叫做睡眠。但她能够向你证明有个精神世界,人的精神 在其中完全不受物质世界的规律支配。你要她到哪儿去,我 就叫她到哪儿去。离开这儿几十里也罢,远至中国也罢,她 都能把那边发生的事告诉你。” 米诺雷说:“你只要叫她到奈穆尔,到我家里去。” 那怪人回答:“好罢,我自己完全不参加。你把手伸出来; 演员和看客,原因与结果,都归你一个人担任。” 他拿了米诺雷的手,米诺雷也让他拿着。他好似定了定 神,用另外一只手抓着坐在椅上的女人的手;然后把老医生 的手放在女的手里,叫他坐在那个并无法器的女巫身边。老 医生觉得自己的手和女的接触之下,她原来极平静的睑微微 一震;这动作虽然后果很奇妙,动作本身却非常自然。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你得听从这位先生的话,”那异人说着,平举着手,伸 在女的头上;女的仿佛马上得到了光明和生命;“别忘了,你 替他做的事都是使我高兴的。”然后他对米诺雷道:“现在你 可以吩咐她了。” 医生便道:“请你到奈穆尔镇布尔乔亚街,到我家里去。” 布瓦尔告诉他说:“你得等一下,等她和你说的话证明她 已经到了那儿,你再放开她的手。” “我看见一条河……一个美丽的花园,”女人说的声音很 轻;虽则闭着眼,神气象聚精会神的瞧着自己的内心。 “干吗你从河跟园子那边进去呢?”米诺雷问。 “因为她们在那边啊。” “谁?” “你心里所想的小姑娘和她的奶妈。” “园子是怎么样的?”米诺雷问。 “打河边的水桥上去,右手有一条砖砌的长廊,放着图书; 尽头是一间后来添上去的小屋子,挂着木铃和红蛋。左边墙 上爬满了藤萝,野葡萄和素馨花。园子中间有一具小型的日 规,还有许多盆花。你的干女儿正在察看她的花,还指给她 的奶妈瞧呢;她拿着锹挖土,把花子放在泥里……奶妈在刮 平走道上的石子……小姑娘虽然象天使般纯洁,心中已经跟 破晓时的天色一样,微微的动了爱情。” “对谁呢?”至此为止,医生还没听见什么只有梦游的人 才能告诉他的事。他始终认为那是走江湖的法术。 她微微一笑,说道:“你还一点儿都不知道呢;不过最近 她成人以后,你也担心过的。她的感情是跟着肉体发展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 老医生嚷道:“一个平民阶级的女人居然会讲这种话?” 布瓦尔回答:“在这个状态中,谁说话都是特别清楚的。” “可是于絮尔爱的是谁呢?” 那女的侧了侧头,答道:“于絮尔还不知自己动了爱情。 她太朴实了,根本没体会到情欲或是什么爱情,但她关切他, 想念他;尽管压制自己,想把他丢开,也是没用……现在她 弹琴了。” “那男的是谁呢?” “对门那位太太的儿子……” “是波唐杜埃太太吗?” “波唐杜埃?对啦。可是没什么危险,他不在本地。” “他们讲过话吗?”医生问。 “从来没有。他们只见过面。她觉得男的挺可爱。不错, 他长得一表人材,心也很好。她从窗里见过他;两人也在教 堂里见过;但那个男的已经把这件事忘了。” “他叫什么名字?” “啊!那要我看一眼才行,或者要她说出来。噢!有了, 他叫做萨维尼安;她才说出这名字,觉得叫着心里怪舒服的: 她已经在历本上查过他的本名节,拿红笔点了一下做记号 ……真是孩子气!噢!她将来是个多情种子,又热烈又纯洁, 一生不会爱两次的;爱情会抓住她的心,深深的种在里头,把 旁的情感都挤掉。”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从她心里看出来的。她能够受苦;这一点跟她的血统有 人间喜剧第六卷 关,她父母都遭过大难!” 这最后一句把医生听呆了,他不是为之震动,而是惊奇。 在此应当补充一下,那女的每说一句,都要隔十分到十五分 钟,在那个时间内她精神越来越集中,明明是有所见的神气。 她额上有些异样的表情显出她内心的活动,有时开朗,有时 紧张,那种竭尽全力的劲儿,米诺雷只有在快死的人身上见 过,垂危时刻,他们会具有先知一般的感觉。她好几次手势 都象于絮尔。 主人对米诺雷道:“你尽管问她;她可以把只能让你一个 人知道的秘密告诉你。” 米诺雷问:“于絮尔爱我吗?” 她微微一笑:“差不多跟爱上帝一样;她因为你不信上帝, 非常难过。你的态度仿佛只要不信仰,上帝就会不存在似的。 可是世界上没有一处没有他的声音。所以这孩子唯一的痛苦 就是你给她的。呦!她在琴上练音阶了;她还想在音乐方面 求进步……她自个儿在那里懊恼,心里想着:倘若我唱歌唱 得好,把嗓子练好了,他回到母亲家里的时候一定能听见我 的声音。” 米诺雷掏出记事朋,记下了钟点。 “她散的什么花子,你能告诉我吗?” “木犀草,豌豆花,风仙花……” “最后一样是什么?” “是飞燕草。” “我的钱放在哪儿?” “在你公证人那儿;可是你按期存放,连一天的利息都不 人间喜剧第六卷 损失的。” “不错;但我在奈穆尔每季家用的钱放在哪儿呢?” “放在一本红面精装的,《查士丁尼法学总汇》第二卷最 后两页之间;放书的是玻璃碗橱的高头,插对开本的柜子,整 格都给那部书占满了。你的钱放在靠近客厅那边的最后一朋 里头。咦!第三卷插在第二卷前面啦。可是你的款子不是钱, 而是……” “可是一千法郎的钞票?……”医生问。 “我看不大清,票子都折着。啊,是两张五百法郎的。” “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是怎么样的钞票?” “一张很黄很旧,另外一张颜色还白,差不多新的……” 最后这段问答,米诺雷医生听着发呆了。他呆呆的望着 布瓦尔,布瓦尔和斯威登堡信徒却看惯了不相信的人的惊奇, 只管若无其事的低声谈话。米诺雷要求吃过饭再来。他想定 定神,让惊怖的情绪平静一下,再来领略这种广大的神通;他 预备作一次决定性的试验,向她提出一些问题,要是有了满 意的解答,他的疑惑可以全部廓清了。 主人说:“那么你今晚九点再来,我为你再到这儿来一 次。” 米诺雷医生激动到极点,出去的时候甚至忘了向主人告 辞;布瓦尔跟在后面,远远的嚷着: “你怎么说?怎么说?” 282 人间喜剧第六卷 米诺雷站在大门口回答:“布瓦尔,我觉得我简直疯了。 倘若那女人说的关于于絮尔的话都不错,倘若这妖婆替我揭 穿的事只有于絮尔一个人知道,那我承认你的确是对的。我 恨不得长着翅膀飞回奈穆尔,把事情调查明白。好,今晚十 点我就动身。啊!我真是给闹糊涂了。” “哦,倘若你看到一个害了多年不治之症的病人,五秒钟 以内就给医好;倘若这催眠大家使一个麻疯病人浑身淌汗;倘 若你眼见他使一个瘫痪的女人站起来走路,你又怎样呢?” “布瓦尔,咱们一起吃饭去,到晚上九点为止,我不让你 走开了。我要作一个切实的,无法推翻的试验。” “好罢,老朋友,”那个梅斯麦派的医生回答。 两位言归于好的朋友到王宫市场去吃晚饭。米诺雷很兴 奋的谈了一会,才把脑海中翻腾不已的思潮暂时忘掉。然后 布瓦尔和他说:“如果你承认那女子的确有能力消灭空间或是 飞渡空间,如果你切实知道,在圣母升天教堂附近,她能听 到人家在奈穆尔说的话,看到在奈穆尔发生的事,你就得承 认磁性感应的别的现象,那在不相信的人都是跟这些事同样 不可能的。你不妨要她给你一个唯一可使你信服的证据,因 为你或许以为刚才的事是我们打听来的;可是我们没法知道, 比如说,今晚九点在你家中,在你干女儿卧房里的情形;你 不妨把梦游者所看到的所听到的,牢记在心,或是用笔记下 来,你再赶回家。我不认识于絮尔姑娘,她不是我们的同谋; 要是她说的话,做的事,和你记下来的一样,那么,刚强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283 西康勃勒,你该低头了!”… 两个朋友回到那房间,又见到那梦游女人,但她见了米 诺雷并不认识。斯威登堡信徒远远的举起手来,女人匣慢慢 的闭上眼睛,恢复了饭前的姿势。医生和女人的手放在一起 以后,他就要她说出这时候在他奈穆尔家中发生的事。 “于絮尔在那里干什么?” “她已经脱了衣服,做好头发卷儿,跪在祈祷凳上,面对 着一个象牙十字架,十字架挂在红丝绒底子的框子里。” “她说些什么?” “她在做晚祷,把自己交托给上帝,求他驱除她心中的邪 念;她检查自己的良心,白天的行为,看看有没有违背上帝 和教会的告诫。可怜的孩子,她在解剖自己的灵魂呢!”梦游 者说着,眼睛湿了。“她并没犯什么罪过,可是责备自己想萨 维尼安想得太多了。她停下来思忖他此刻在巴黎做些什么,求 上帝赐他幸福。末了,她提到你,高声作着祷告。” “她的祷告,你能说给我听吗?” “能。” 米诺雷拿铅笔把梦游者口述的祷告记下来,那明明是夏 勃隆神甫替于絮尔起的稿子: “我的上帝,我是崇拜你的仆人,抱着满腔热情和敬爱的 ①法兰克王格洛维斯,于五世纪末与阿拉芒族战于多皮阿克,形势危急,格 洛维斯乃发宏愿,若基督教的上帝能助其作战,即当皈依宗教。是役格 果获全胜,即率士兵三千人同时信仰基督教。主教圣雷米于兰斯城内为 其举行洗礼时,说道:“刚强的西康勃勒,你该低头了!”西康勃勒为日 耳曼族一支,圣雷米以此称呼格洛维斯的种族。 人间喜剧第六卷 心向你祝告;我尽量遵守你的诫命,愿意象你的圣子一样,为 荣耀你的名字而献出我的生命,愿意生活在你的荫庇之下;你 是洞烛人心的主宰,倘若你满意我的行为,我就求你开恩,点 醒我的干爹,使他走上得救的路,赐他恩宠,让他最后几年 能生活在你身上;求你保佑他平安,让我来代替他受苦!圣 女于絮尔,我亲爱的本名神,还有圣母,天使长,天堂上所 有的圣者,求你们垂听我的祈祷,请你们帮我向上帝说情,求 你们可怜我们。” 梦游者把孩子那些天真的手势和圣洁的灵感,学得逼真, 米诺雷看着,不由得眼睛里冒上了泪水。 “她还有别的话说吗?” “有的。” “讲给我听。” “亲爱的干爹!他在巴黎跟谁玩西洋双六棋呢?她吹熄了 蜡烛,倒下头去睡了。啊,已经睡着了!她戴着小小的睡帽, 真好看!” 米诺雷向伟大的无名氏行过礼,和布瓦尔握了握手,急 急忙忙下楼。那时有一个出租马车的站,设在还没有为了扩 充阿尔及尔街而拆毁的一家老客栈门口;他奔到那里,找到 一个马夫,问他可愿意立刻上枫丹白露。价钱讲妥以后,返 老还童的老人马上动身。照预先谈好的办法,他在埃松镇让 牲口歇了一会;然后赶上奈穆尔的班车,居然还有位置,便 把包车打发了。清早五点左右,他回到家中,因为路上辛苦, 一口气直睡到九点,睡下去的时候,他一向对于自然界,生 理学,形而上学的观念,完全崩溃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医生醒来,知道从他回家以后没有一个人进过他的屋子, 便开始调查事实,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恐惧;两张钞票的分别, 两朋《法学总汇》的次序颠倒,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梦 游的女人看得一点不错。他便打铃叫布吉瓦勒女人。 “把于絮尔找来和我说话,”他坐在书房中间吩咐。 孩子来了,奔过来拥抱他;医生把她抱在膝上;她才坐 下,美丽的淡黄头发就跟老朋友的白头发卷在一起。 “干爹,你可是有什么事问我?” “是的,不过你先得发誓,要非常坦白的回答我的话,决 不躲躲闪闪。” 于絮尔满面通红,直红到脑门。医生看见她一向那么纯 洁那么明净的美丽的眼睛,为了初恋的羞怯而显出慌乱的神 色,便接着说:“噢!你不能回答的话,我不会问你的。” “干爹,你说罢。” “昨天晚上你作最后一段祷告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祷 告是几点钟做的?” “大概是九点一刻,九点半。” “把你最后一段祷告背给我听。” 于絮尔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感化不信上帝的老人,便跳 下来跪在地上,诚心诚意的合着手,眉飞色舞,望着老人说 道: “我昨天求上帝的话,今天早上又求过了,我要求到上帝 顺从了我的愿望为止。” 接着她把祷告背了一遍,背的时候有种更热烈的,簇新 的表情;干爹却打断她的祈祷,接下去替她念完了,使她大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为惊奇。 “行啦,于絮尔,”医生又把干女儿抱在膝上,“你倒在枕 上睡觉之前,心里是不是想:亲爱的干爹!他在巴黎跟谁玩 西洋双六棋呢?是不是?” 于絮尔跳起来,仿佛听到了最后审判的号角:她大叫一 声,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的,不胜惊骇的瞪着老人。 “干爹,你是什么人呀?哪儿来这样大的神通?”她认为 干爹既然不信上帝,一定是跟魔电打交道了。 “昨天你在园子里散的什么花子?” “木犀草,豌豆花,风仙花。” “末了可是飞燕草?” 她跪在地下叫道: “干爹,别吓我了;你昨天呆在家里没出门,是不是?” “我不是老跟你在一块儿吗?”医生开着玩笑,把话支开 去了。他不愿意惊动天真的孩子,扰乱她的头脑。“咱们到你 卧房去罢。” 他让她搀着手臂,一同上楼。 “干爹,你的腿在发抖呢。” “是的,我头里昏昏沉沉,好似给雷劈了一样。” “难道你信了上帝吗?”她叫着,快活得眼睛里含着泪水。 老人瞧着自己替于絮尔布置的那间多朴素多可爱的卧 房。地下铺着一张并不贵重的绿地毯,由她收拾得十分干净; 墙上糊着蓝灰色的纸,印着蔷薇花和绿叶;朝着院子的窗上 挂着粉红镶边的卡里哥布窗帘;两个窗洞之间,壁上有一面 长镜,底下是一张白石面的金漆半桌,桌上放一个塞夫勒窑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蓝瓶,那是于絮尔平日插花的;壁炉架对面摆着一口细木 镶嵌、大理石面的小柜子。床上铺的是旧波斯呢毯,挂的是 波斯呢面子,用夹丝毛料作里子的帐幔;床是十八世纪通行 的那种公爵夫人式,四角有刨出嵌线的柱子,顶上雕着一簇 簇的羽毛做装饰。壁炉架上的摆钟,座于是贝壳做的,用象 牙拼成许多图案;壁炉架的框子,架上的白石烛台,大镜子 和四面堆花的边:那些颜色,调子,做工,都很调和。又高 又大的衣柜放着于絮尔的内外衣衫:两扇柜门上用各种现在 已经找不到的木料拼成风景画,有些木材的色彩是带绿的。室 内有股幽香。每样东西都安排得极有条理,极其和谐,谁见 了都会欣赏,即使象米诺雷勒弗罗那样的俗物也不能无动 于衷。我们尤其可以看出,于絮尔对周围的东西多么看重,对 这间与她儿童和少女时代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屋子多么喜爱。 老人为了不露痕迹,故意把室内的陈设看了一遍,发觉从于 絮尔的窗子里的确望得见波唐杜埃太太的屋子。他头天晚上 已经盘算过,既然知道了于絮尔初动爱情的秘密,应当怎么 应付。以监护人的资格去当面问她是不妥当的,不管是赞成 是反对,他的地位都很僵。因此他决意先把年轻的波唐杜埃 和于絮尔双方的身分与处境,仔细考虑一下,再看要不要趁 这股感情还没达到欲罢不能的阶段,就把它压下去。这样谨 慎周密的态度,只有老年人才有。他一边为了磁性感应的事 情,心绪还没定下来,一边把屋内的东西一件一件的瞧着,想 借此看看挂在壁炉架旁边的历本。 “这些难看的烛台太重了,你这双美丽的小手怎么拿得动 呢?”他把白石座子的镶铜烛台掂了掂分量,瞅着历本,把它 人间喜剧第六卷 拿了下来,嘴里说着: “这也难看透了。多漂亮的屋子,干吗挂这样恶俗的历 本?” “噢!干爹,别拿走啊。” “明儿我另外给你一本。” 他揣着这赃证下楼,关着门呆在书房里,找出圣萨维尼 安的节日:梦游的女人说得不错,十月十九那一天上果然有 个小红点儿;米诺雷的本名神圣德尼,和夏勃隆神甫的本名 神圣约翰的节日,也各有一个记号。点子不过针尖大小,梦 游者不受空间和种种阻碍的影响,居然看到了。老人把这些 事一直想到晚上,那对于他比对谁都意义重大。证据确凿,怎 么能不信呢?打个比喻说,他心中那堵坚固的墙突然坍倒了; 因为他的生活素来根据两个原则:一不关心宗教,二不相信 磁性感应。感官原是纯粹的生理组织,它所有的效用都能解 释清楚的;磁性感应却证明某些知觉的终极竞可与“无穷”相 通,那在老人心目中等于推翻了斯宾诺莎的坚强的论据:斯 宾诺莎认为有限与无限这两大原素是不能并存的,现在却变 成互相包涵的了。老人尽管承认物质的可分性与活动性有多 么了不起的力量,总没法承认物质有这样大的神通。他年纪 大了,没有精力再把这些现象归结到某种学说中去,把它们 跟睡眠,异象,光线等等作比较。他的科学理论是以洛克和 孔狄亚克派的主张为基础的,如今是整个儿崩溃了。空洞的 偶像既然被砸烂了,他一味不信的心理也就跟着动摇。所以 在信仰旧教的儿童与伏尔泰派老人的斗争中间,于絮尔在各 方面都占了优势。在坍毁的堡垒里头,在那些废墟之上,有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一道光在那里闪闪发亮。还有那段祷告在那里发出嘹亮的声 音!然而固执的老人看到自己傍徨,大不满意。他虽然动了 心,仍打不定主意,始终在那里抗拒上帝。但他的精神已经 动摇,他已经改变了,一味深思默想,念着帕斯卡尔的《杂 感集》,博叙埃的《新教教义游移史》,波纳尔,圣奥古斯丁 等等的著作;也想搜罗斯威登堡和圣马丁的书籍,…这是巴黎 的那位怪人跟他提到的。唯物主义在米诺雷心中建立的大厦 已经到处开裂,只要一点儿轻微的震动就会全部瓦解。等到 他皈依上帝的心意完全成熟的时候,他就瓜熟蒂落,投入宗 教的怀抱了。好几次晚上,于絮尔坐在一旁,老人一边和神 甫玩着西洋双六棋,一边提出些问题,使夏勃隆听了很奇陉, 觉得和老人平时的主张相差太远了;因为上帝为了超度这颗 卓越的灵魂而在他心中所做的工作,神甫还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可相信显灵的事吗?”不信宗教的老人停下游戏,问 神甫。 “十六世纪的一个大哲学家,卡尔丹,…说他曾经见过显 灵的,”神甫回答。 “凡是学者们注意过的显灵的事,我都知道;最近我把普 洛丁的著作又读了一遍。。我现在问你,以旧教徒的立场来 说,你是否相信,一个人死后能回到世界上来看活着的人?” ①波纳尔(1754 1 840、,意大利政治家,拥护旧教甚力。圣马了(1了43 1803)为梅斯麦的信徒。 ②卡尔丹(15叫 1 579),十六世纪意大利医学家兼数学家;但惑于星象学 及各种神秘学说,但非真正的哲学家,更非如巴尔扎克所说的大哲学家。 ③普洛丁,三里纪亚历山大城的神秘派哲学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神甫回答:“耶稣死后就是在门徒面前显形的。教会对于 教主的显灵当然深信不疑。至于奇迹,我们也有的是。”夏勃 隆说到这里,笑了笑。“要不要我告诉你一桩最近的事,发生 在十八世纪的?” “哦!” “是的,圣者玛丽阿尔丰斯·德·利戈里,在离开罗马 很远的地方,就在教皇驾崩的一刹那,知道教皇的死。这桩 奇迹有许多证人。那位有道行的主教,把他在出神入定时所 听到的、教皇弥留时的遗言,当着好几个人说出来。过了三 十小时,才有专差来报告教皇的噩耗……”… “你这是放刁哩!”米诺雷老人跟神甫开玩笑似的说。“我 不问你要证据,只问你信不信。” 神甫也继续取笑米诺雷,回答说:“我觉得显灵的事多半 跟看到显灵的人有关。” “朋友,我不是给你上当,你对这问题究竞有什么意见?” “我相信上帝是万能的。” 医生笑道:“等我死了,倘若我信了上帝,一定要求他让 我在你们面前显形。” 教士回答:“卡尔丹和他的朋友彼此就是这样约定的。” ①见安谷·德·洛多男爵所著《圣阿尔丰斯·德·利戈里传》:利戈里主教 生于一六九六年,死于一七八七年。此处所称教皇指格莱芒十三,于一 七七四年九月十二日驾崩。男爵书中记载:“据若干极可靠的证人口述, 自九月十一日起,利戈里主教即安坐椅中不动不语,宛如入睡。觉醒之 时司,事后证明,即教皇驾崩之时司;彼时主教即对在旁侍候的修士声 称:我刚才送教皇升了天。” 人间喜剧第六卷 米诺雷道:“于絮尔,万一你受到什么威胁,只要叫我一 声,我准来。” 教士道:“安德烈·谢尼耶写过一首动人的悲歌,叫做 《奈埃尔》,…你一句话就把它的感情表达出来了。诗人的伟 大,就在于把事实或情感蒙上一些永远生动的形象。” “亲爱的干爹,你为什么要提到死呢?”于絮尔声音很悲 痛;“我们基督徒是不死的,坟墓是我们灵魂的摇篮。” 老人微笑着说:“不管怎么样,反正得离开这个世界;我 一朝不在之后,你看到你的家私一定会觉得惊奇的。” “等你不在的时候,干爹,我唯一的安慰就是把我的生命 奉献给你。” “我死了,你还把生命奉献给我?” “是的。我将来要是能做些善事,都要用你的名义去做, 因为我要补赎你的过失。我每天要祈祷上帝,求他大慈大悲, 不要为了你一日之过而给你永久的惩罚,求他把一颗象你这 样纯洁这样善良的灵魂,收留在他身边,和那些圣者的灵魂 在一起。” 这几句回答,所包含的感情那么淳朴,声调口吻又那么 肯定,直接指出了对方的错误,把德尼·米诺雷象圣保罗一 ①法国诗人谢尼耶(176¨_1794)所作悲歌《奈埃尔》,述一女子奈埃尔临 终告其爱人:(大意)“……夕阳将下的时候,倘若你中心感动,朦胧出 神,你只要叫我一声,我一定飞到你身边来!” 292 人间喜剧第六卷 样的感化了。…他看到孩子有这样的感情,甚至顾到他未来的 生命,不由得眼中含着热泪;同时有一道内在的光明使他心 旌摇摇,不知所措。突然之间得到圣宠的效果,象触电一般。 神甫合着手,惶惶然站起身子。孩子看到自己的成功,惊喜 交集,哭了。老人仿佛有人叫他似的,猛的站起身子,望着 前面,似乎看到了一道曙光;接着他跪在椅上,合着手,低 着眼睛望着地下,诚惶诚恐,谦卑到极点。 他然后抬起头来,声音很激动的说道:“我的上帝!世界 上只有这个纯洁的孩子才能替我求得恩宠,使我皈依。我已 经深深的悔悟,由这个荣耀所归的儿童带到你面前,求你宽 恕!” 老人的灵魂一直飞向上帝,求他在宠锡圣恩以后,再用 智慧来点化他。他转身握着神甫的手,说道:‘亲爱的导师, 我变做孩子了,我请你训导,我把灵魂交给你了。” 于絮尔吻着干爹的手,喜极而涕,把老人的手都沾湿了。 老人把孩子抱在膝上,很高兴的叫她做“教母”。神甫大为感 动,很热烈的背着一首《来罢,圣灵》的赞美诗。跪在地下 的三个基督徒,就把这首赞美诗代替了晚祷。 布吉瓦勒女人很诧异的跑进来问:“什么事啊?” 于絮尔回答:“哎,干爹信了上帝了。” “那多好!这么一来,他就十全十美了,”老佣人嚷着,一 ①传说圣保罗未信基督以前,受命迫害基督徒,相传一日见耶稣显形,遂 致失明,但心中觉得有一道神光照着。后来有了信仰,受了洗礼,双目 乃复明。 人间喜剧第六卷 本正经的画着十字,神气很天真。 慈祥的教士说道:“亲爱的医生,不久你会感到宗教的伟 大和奉教的必要;你会发觉,富于人情味的宗教哲学比最大 胆的思想更高超。” 本堂神甫象小孩子一样快活,答应每星期来谈话两次,替 老人解释基督教教义。由此可见,大家以为他的信教是于絮 尔促成的,并且还有卑鄙的用意,其实是很自然的演变成功 的。这颗心灵的创伤,教士暗中惋惜了十四年没有敢碰一下; 如今老人却象受伤的人请教一个外科医生似的,自动来央求 他了。从那次谈话以后,于絮尔每天晚上的祷告都是和老人 一块儿做的。他心中慢慢的觉得有种恬静的境界,代替了以 前的骚乱。象他自己说的,不可解的事既然有上帝负责,他 精神就安定了。于絮尔回答说,这表示他已经在上帝的国土 内有了进展。望弥撒的时候,他聚精会神的念着经文;因为 他跟神甫谈了一次话,就参透那个神秘的观念,觉得一切信 徒在精神上都是彼此相通的。这位刚刚归宗的老人已经h董得 圣餐是个永久的象征,而一朝领会到它深刻与亲切的意义以 后,信仰更使圣餐成为不可少的象征。那天他出了教堂,急 于回家,为的是要感谢干女儿把他 照古时那种美妙的说 法,——渡登彼岸。他在客厅中把她抱在膝上,非常虔诚的 亲着她的额角。那时他的一般旁系亲属却对于絮尔大肆谩骂, 凭着他们恐惧的心理把那么圣洁的影响百般诬蔑。老头儿的 急于回家,瞧不起亲属的态度,走出教堂时那句尖刻的回答, 当然每个承继人都认为是于絮尔挑拨出来的。 这方面,干女儿在琴上弹着韦伯的《别意变体曲》给她 人间喜剧第六卷 干爹听;那方面,米诺雷 勒弗罗家的饭厅里,大家正在商 量一个妙计,结果把这出戏文里头另外一个重要角色也带出 场了。外酋请客,饭桌上照例很热闹;再加从运河里载来的, 或是勃艮第方面、或是都兰方面的美酒,为大家助兴,一顿 饭直吃了两个多钟点。泽莉特意定了生蠓,海鱼和其他的名 菜,为儿子接风。 饭厅颇象乡村旅店的客堂,中间摆着一张圆桌,桌面上 的情形非常有趣。泽莉看着规模宏大的下房心满意足了,又 在大院子和种满蔬菜果树的园子之间盖一所屋子。她家中每 样东西只求干净,实惠。勒弗罗勒弗罗的作风对大家是个 很大的教训,所以泽莉决不许建筑师随便乱来,浪费她的钱。 饭厅只糊着上油的花纸,摆着胡桃木椅子,胡桃木酒柜,一 只珐琅质的火炉,挂着一只时钟和一只晴雨表。杯盘虽是普 通的白磁,但桌布和大批的银器使饭桌显得灿烂夺目。因为 只雇一个厨娘,泽莉自己少不得奔进奔出,象香摈酒瓶里的 铅丸一般。等她端上咖啡,候补律师但羡来把早上发生的大 事和后果都弄明白了,泽莉关上门,请公证人迪奥尼斯发言。 屋内鸦雀无声,每个承继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张公证人的睑;这 就不难看出吃公事饭的人对一般家庭的影响。 他说:“诸位老弟,你们的叔叔是一七四六年生的,今年 八十三岁;可是老年人往往会走上邪路,而这个小……” “小毒蛇!”玛森太太抢着说。 “小坏蛋!”泽莉补上一句。 迪奥尼斯往下说:“咱们只叫她名字罢。” 克勒米耶太太道:“她的名字就是女强盗。” 人间喜剧第六卷 “美丽的女强盗,”但羡来补充。 迪奥尼斯接着说:“这小于絮尔是他的心肝宝贝。诸位都 是我的主顾,我为了你们的利益,并没等到今天才打听消息, 据我所知,这年轻的……” “小毛贼!”稽征员嚷着。 “抢遗产的女棍!”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说。 公证人道:“诸位,别闹!要不然我戴上帽子,失陪了。” “得了罢,老头儿,”米诺雷替他斟着罗姆酒,…“再来一 杯!……那真是罗马来的。好啦,你快点儿说罢。” “于絮尔固然是约瑟夫·弥罗埃的婚生女儿,但约瑟夫是 你们老叔的岳父瓦朗坦·弥罗埃的私生子;所以于絮尔是德 尼·米诺雷医生非正式的内侄女。既然是非正式的内侄女,医 生倘若立一张有利于她的遗嘱,也许会受到攻击。要是他把 家私传给她而你们跟她打官司,那对你们也很不利;因为人 家可以说于絮尔和医生并非亲戚。…不过一个没人保护的姑 娘遇到这场官司,一定会着慌,想法跟你们和解的。” 才毕业的法学士急于卖弄才学,说道:“法律对私生子女 的权利限制得非常严格,据一八一七年七月七日最高法院的 判例,私生子对于他们的祖父不能有任何要求,连要求饮食 都不行。可见当局把私生子女的亲属关系推得很广。法律在 ①罗姆原系甘蔗制成的酒G匿常均译为甘蔗酒),因米诺雷无知,误认为与 罗马有关。 ②法国民法限制私生子女的权利极严格。倘米诺雷医生与于絮尔的亲戚关 系成立,则米诺雷以遗产赠与于絮尔即可受到利害关系人的攻击;倘米 诺雷与于絮尔并无亲戚关系,则米诺雷自有权利以遗产相赠。 人间喜剧第六卷 这方面的限制一直应用到私生子女的合法后代,因为把财产 赠与私生子女的后人,就是间接赠与私生子女。我们把民法 七五七、九。八、九一一各条综合起来,就可得到这个结论。 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有件案子,巴黎高等法院把祖父传给非 正式孙子孙女的遗产赳减了。要说亲属关系,这位祖父和非 正式的孙子孙女,正如米诺雷医生和于絮尔一样的疏远。” 古鄙道:“我觉得这种看法只适用于祖父母对私生子的后 代;姑丈等等是不相干的。一个人的舅子既是私生子,他和 舅子的儿女就不成其为亲戚。于絮尔对米诺雷医生,根本是 外人。记得一八二五年,我刚念完法律的时候,科尔马的高 等法院判决一件案子,说私生子一旦死了,他的后代就不能 和先人的亲戚再成立什么间接的关系。现在于絮尔的父亲就 是死了的。” 古鄙的论据当时所发生的作用,大可引一句新闻记者在 国会报导中常用的话,叫做全场骚动。 “这个话有什么意思呢?”迪奥尼斯嚷道,“法院还没遇到 姑丈对非正式内侄女的赠与案子;万一遇到的话,对私生子 极严格的法律很可以应用上去,尤其在这个宗教极受尊敬的 时代。所以我敢担保,这件案子一定能和解;倘若你们决心 跟于絮尔把官司打到最高法院,那么和解更不成问题。” 一般承继人听了,仿佛金山银山已经摆在眼前,便高兴 起来,有的笑逐颜开,有的挺挺腰板,有的做着手势,再也 看不见古鄙的不以为然的表示。然后,听到公证人说出两个 可怕的字儿“可是!……”大家又静下来,心里发慌了。 迪奥尼斯仿佛拉了一下傀儡戏后台那根牵动轮盘,使傀 人间喜剧第六卷 儡一蹦一跳的线: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瞪着他,睑也摆成一个 同样的姿势。 他说:“可是没有一条法律能阻止老人认于絮尔做养女或 是跟她结婚。认养女是可以推翻的,我想你们打起官司来准 赢:高等法院对过继问题决不马虎,侦查期间一定会问到你 们。尽管米诺雷医生得着圣米迦勒勋章,荣誉勋位勋章,当 过拿破仑的医师,也是要输的。你们为过继的事固然不用害 怕,但要是他们结婚又怎办呢?老头儿相当狡猾,很可能到 巴黎去住上一年再结婚,在婚书上写明送妻子一百万法郎。因 此,唯一使你们的遗产受到危险的,是小姑娘和她的姑丈结 婚。”… 说到这儿,公证人歇了一会。 古鄙摆出一副精明能干的神气,接着说:“还有一个危险, 便是立一张委托赠与的遗嘱给第三者,比如邦格朗先生罢,托 他将来把遗产转交于絮尔。”… 迪奥尼斯打断了他帮办的话:“倘若你们跟老叔捣乱,不 好好的奉承于絮尔,他一恼之下,不是和孩子结婚,就是象 古鄙说的,来一个委托赠与;可是这种方式的遗赠,危险性 很大,我想他不会采取的。至于结婚,要阻挠也容易得很。只 消但羡来对小姑娘露出一点儿追求的意思,她哪有不喜欢年 ①西俗,亲戚结婚不论辈分尊卑。 ②委托赠与是欧洲各国法律都允许,而民司常有的一种行为,源出《罗马 法》。出面受赠之人,并非实际享受权利之人,而仅负责将赠与物交付委 托书上指定之人。 人间喜剧第六卷 轻貌美,奈穆尔镇上的风流公子,倒反挑中一个老头儿的?” 车行老板的儿子听到有偌大家私,又垂涎于絮尔的姿色, 不禁心里痒痒的,凑着泽莉的耳朵说道:“母亲,要是我娶了 她,全部家产都是咱们的了。” “你疯了吗?你将来有五万法郎进款,还有当国会议员的 希望;亏你想得出这种念头!只要我活着,决不让你结那种 不三不四的亲,断送你的前程。你贪图她七十万家私吗?…… 你侵不侵?镇长的独养女儿就有五万法郎进款,已经跟我提 过亲啦……” 母亲对儿子说话这样不客气,还是破题儿第一遭;但羡 来一听之下,觉得再没希望娶美丽的爱丝苔…了;泽莉只要 把蓝眼睛一瞪,拿定了主意,但羡来父子俩一向是拗不过她 的。 克勒米耶太太碰了碰丈夫的肘子,丈夫便高声说道:“喂! 你说,迪奥尼斯先生,万一老头儿当了真,把干女儿许给但 羡来,拿全部家当给了她,咱们不是落空了吗?他只消再活 五年,财产就要上百万了。” 泽莉嚷道:“没有这回事!我口眼不闭,但羡来决不能娶 一个私生子的女儿,娶一个人家为了做好事而领养的,在街 上捡来的女儿!别见电罢!将来叔父死了,我儿子就是米诺 雷家的代表;姓米诺雷的五百年来都是清清白白的布尔乔亚。 这种家世也抵得上贵族了。你们放心:但羡来要有了当选议 ①应为佛洛丽纳。前文提到但羡来是为娶这个女演员才回家的,事先并且 有信给父亲。听说母亲不许他娶于絮尔,当然也就断了娶演员的念头。 人间喜剧第六卷 员的把握才娶亲呢。” 这篇自命不凡的议论,立刻得到古鄙的拥护,他说:“但 羡来一朝有了两万四收入,不是当高等法院的庭长,便是当 检察长,这都是进贵族院的门路;若是他糊里糊涂结了婚,什 么都完了。” 一般承继人听了,七嘴八舌,彼此都说起话来;米诺雷 把桌子一拍,仍旧要公证人发言,大家才静下来不出声了。 迪奥尼斯说道:“你们的老叔是个正人君子,自以为长生 不老的;但象所有的聪明人一样,很可能不立遗嘱就被死神 请了去。所以我主张,先劝他把现金作投资,投资的方式要 使他不容易剥夺你们的承继;而眼前就有一个机会在这里。小 波唐杜埃欠了十多万债,关在圣佩拉日监狱。他老娘知道了, 哭得象玛德莱娜,特意请夏勃隆神甫去吃饭,没有问题是商 量这件事的。我预备今天晚上去见你们老叔,劝他把行市到 了一百十八法郎的,有担保的五厘公债卖掉,筹了现款来借 给波唐杜埃老太太,她可以拿佃户农庄和镇上这所屋子作抵; 这样,她就能替浪子还债,救他出狱。以公证人的身分,我 很可以替糊涂的小波唐杜埃说话,我劝老头儿调动资金也在 情理之中:立文书,作买卖,不都是我的进账吗?倘我能作 他的顾问,还可以劝他把借出之后多余的钱买进别的田地;上 好的产业,我手头有的是。他的家私一朝变了本地的不动产, 或是凭抵押品借给了当地的人,那就逃不了啦。他再要想变 成现金的话,我们总有办法阻挠的。” 300 人间喜剧第六卷 这一席话比若斯先生…说的更巧妙,立论的正确使承继 人大为惊异,四下里响起一阵唧唧哝哝的声音,表示赞成。 公证人随即下了结论:“所以你们应当协力同心,把老叔 留在奈穆尔;这儿他已经住惯了,而且你们还能监视他。想 法使小姑娘有个情人,她就不会嫁给……” 古鄙忽然起了野心,问道:“万一她真嫁了人呢?” 公证人回答:“那事情也不算太糟,损失也看得见的;老 头儿预备给多少陪嫁,可以打听出来。但要是你们派但羡来 出马,他不妨把小姑娘拖延时日,拖到老头儿故世的时候。亲 事可结可离,有什么难处!” 古鄙道:“如果老医生还要活好多年,那么最简单的办法 不如把她嫁给一个规规矩矩的男人,拿着十万法郎陪嫁搬到 桑斯,蒙塔尔吉,或是奥尔良,替你们把她带走。” 在场只有迪奥尼斯,玛森,泽莉和古鄙四个人有头脑,他 们意味深长的彼此望了望。 泽莉咬着玛森的耳朵,说道:“那可是梨子生了虫,从里 头蛀出来啦。” 玛森回答:“干吗让他来参加呢?” 但羡来向古鄙嚷道:“对你倒很合适。不过你能有一天收 拾得干干净净,讨老人和他干女儿喜欢吗?” “你要把肚子去挨裙撑子,可是作梦了,”车行老板终于 ①若斯先生,莫里哀喜剧《医生的爱》中人物。斯卡纳赖尔因爱女吕珊特 忧郁成疾,与诸友商议;珠宝商若斯劝其购买钻石赠爱女,痼疾必可霍 然而愈。 人间喜剧第六卷 也明白了古鄙的用意。 这句粗俗的打趣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古鄙把众人扫了一 眼,神气那么凶狠,吓得大家马上止住了笑声。 泽莉凑着玛森耳朵,说:“现在当公证人的都唯利是图; 迪奥尼斯万一为了招揽生意,倒过去帮了于絮尔,又怎办呢?” “我相信他是靠得住的,”玛森向泽莉挤了挤那双狡猾的 小眼睛,心里还想补上一句:“他有把柄在我手里,”但他终 于咽了下去,高声说道: “我完全赞成迪奥尼斯的意见。” “我也赞成,”泽莉嘴里这么说,已经疑心公证人为了利 害关系和玛森串通一起。 “我太太投过票了!”车行老板说着,又呷了一小口饭后 酒;他早已酒醉饭饱,睑色都发紫了。 克勒米耶也说:“那很好。” “那么我饭后就得去走一遭了?”迪奥尼斯又追问一遍。 克勒米耶太太对玛森太太说:“要是迪奥尼斯先生的话不 错,咱们就应该跟从前一样,每星期晚上去拜访叔叔,完全 照迪奥尼斯先生的办法做去。” “嗯,是的,去受他那种招待!”泽莉叫起来,“不管怎么 样,我们一年也有四万法郎进款,几次三番请他,都被他拒 绝了。哼,我们有什么地方比不上他?我虽不会开药方,可 是当这个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玛森太太听了,心中有气;她说:“我没有四万法郎进款, 自然一万也损失不起!” 克勒米耶太太道:“我们是他的小辈,应该侍候他,对他 人间喜剧第六卷 家里的情形也能看得清楚些;表嫂,你将来会感激我们的。” 公证人举起手指放在嘴唇前面:“别亏待了于絮尔,德· 姚第老头还拿自己的积蓄送给她呢!” 但羡来嚷道:“好罢,让我去换一套漂亮衣服。” 古鄙跟着他东家出了车行,说道:“刚才你那一套,和巴 黎最高明的诉讼代理人德罗什一样厉害。” “可是他们还跟我计较公费呢!”公证人苦笑了一下。 那些承继人陪着迪奥尼斯和他的帮办走出来,个个人带 着酒醉饭饱的神气,走到广场上,正遇上晚祷完毕。不出公 证人所料,夏勃隆神甫搀着波唐杜埃太太的手臂一块儿走着。 玛森太太指着刚走出教堂的于絮尔和她的干爹,对克勒 米耶太太道:“她还拉他去做晚祷呢。” “咱们跟他说话去,”克勒米耶太太说着,迎着老人走过 去了。 自从在车行里开过会以后,众人睑上都换了一副表情,米 诺雷医生看了很诧异,私忖他们为什么装作这样亲热。为了 好奇,米诺雷医生让于絮尔跟两个女的见面;她们俩堆着假 笑,好不肉麻的向于絮尔行礼。 克勒米耶太太道:“舅舅可允许我们晚上来拜访吗?有时 我们怕打搅舅舅;可是我们的孩子好久没来向舅公请安了;我 们的女儿也到了年纪,应该认识认识我们亲爱的于絮尔了。” 医生回答:“于絮尔的脾气跟她的名字一样,孤僻得很 呢。,,① ①于絮尔|Ursule)在拉丁文是ur娜s,意思是熊。 人间喜剧第六卷 “我们来陪陪她,她就随和了,”玛森太太接着说。这位 管家妇还想用俭酋的理由遮盖她的用意:“并且,叔公,听说 叔公的干女儿弹得一手好琴,我们很高兴能够听听。我跟克 勒米耶太太想请于絮尔的老师教我们的孩子;他有了七八个 学生,也许学费能便宜些,不超过我们的能力。” 老人说:“好罢;我还想替于絮尔请个歌唱教师,那么事 情更容易商量了。” “那么叔公,晚上见,我们带着你的侄孙但羡来一块儿来, 他马上就要当律师啦。” “晚上见,”米诺雷回答,他想借此看看这般小人究竞存 着什么心。 医生的外甥女和表侄孙女握了握于絮尔的手,装作挺亲 热的说了声:“再见。” “噢!干爹,我心中的欲愿都被你猜着了,”于絮尔嚷着, 向老人不胜感激的望了一眼。 他说:“因为你嗓子很好。我还想替你找个图画教师和意 大利文教师。”他推开家里的铁门,瞧着于絮尔,又道:“一 个女子的教育,应当使她出嫁的时候无论什么地位都够得 L" —L 0 于絮尔睑红得象樱桃:干爹似乎正想着她所想的那个人。 她觉得自己快要把不由自主的,常常想念萨维尼安的心情,和 为了他而竭力要求进修的欲望,告诉老人了;她去坐在一大 堆浓密的藤萝底下,远远望去,她好似一朵蓝白相间的花。 她看见老人走过来,想换个题目,不让他再想着那些自 己为之出神的念头,便说:“干爹,你瞧你的外甥女和表侄孙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女对我多好;她们都是怪和气的。” 老人叫了声:“可怜的孩子!” 他把于絮尔的手放在自己臂上,轻轻拍着,带她走上沿 河的平台,在那儿谈话是没有人听见的。 “干吗你要说可怜的孩子?” “你没看见她们怕你吗?” “为什么?” “我信了教,我的承继人都着急了;他们一定认为我的进 教是受你的影响,还以为我要剥夺他们的遗产,让你多得些 家私……” “那怎么会呢?……”于絮尔望着她的干爹,很天真的说。 老人抱起孩子,亲了亲她的睑颊:“噢!你是我晚年的安 慰。我刚才求上帝让我多活几年,原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 我希望活到能替你找着一个合适的人,把你交托给他为止。我 的小天使,你等会儿瞧着米诺雷,克勒米耶,玛森在这儿做 的戏罢。你是要我活得舒服,活得长久!他们却巴不得我早 死!” 于絮尔道:“上帝不许我们憎恨;但要是你说得不错…… 噢!我也要痛恨他们了。” 布吉瓦勒女人站在石级高头,那在花园这边正好是走廊 尽处;她喊了声:“吃晚饭了!” 饭厅壁上是用漆描的中国画,还是勒弗罗 勒弗罗遗下 的装饰。于絮尔和干爹在这间精致的餐室内吃到饭后点心,治 安裁判所的法官来了。医生请他喝一杯自炒、自磨、用一只 叫做夏普塔的银壶自煮的莫卡、波旁和马提尼克岛的混合咖 人间喜剧第六卷 啡;那是只有最亲密的朋友才能受到的款待。 “哎,哪!”邦格朗抬了抬眼镜,带着俏皮的神气望着老 人,“外边可闹得满城风雨了;你一踏进教堂,你那批承继人 就起哄啦。你的财产要捐给教会了,要送给穷人了,诸如此 类。你刺激了他们,他们发急了。我看见他们在广场上的第 一阵骚动,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老人嚷道:“于絮尔,我刚才对你怎么说的?我知道你听 了会难过,可是也顾不得了;你应当认识认识世道人心,才 能提防那些没来由的仇恨。” “关于这件事,我有句话跟你说,”邦格朗想借此机会,和 老朋友谈谈于絮尔的前途。 满头白发的医生,抓起一顶黑丝绒便帽戴上了;法官怕 着凉,也戴着帽子;两人沿着平台踱来踱去,商量用什么方 法,才能替于絮尔保全干爹预备给她的财产。迪奥尼斯认为 照顾于絮尔的遗嘱不能生效的主张,法官是知道的;奈穆尔 镇上的居民太关切米诺雷的承继问题了,不能不引起当地的 法学家们纷纷议论。邦格朗认定于絮尔和米诺雷医生根本不 算亲戚;但他也感觉到,立法的本意是不允许有非正式的分 子羼入家庭的。起草法舆的人只想着父母对私生儿女的偏心, 没料到旁系尊亲对私生子女的后人也会有感情。显而易见,法 律在这方面是有疏漏的。 古鄙,迪奥尼斯,但羡来,刚才讲给承继人们听的法理, 邦格朗也和医生说了一遍,又道:“在别的国家,于絮尔绝对 不用担心;她是合法配偶所生的女儿,她的父亲仅仅是不能 承继令岳瓦朗坦·弥罗埃的遗产。不幸我们的司法界很有才 人间喜剧第六卷 气,喜欢一步一步做推论,揣摩立法的精神。律师们会大谈 道德,说法舆上的疏漏是由于立法者太老实,没预料到这种 情形,但他们至少已经把原则确定了。这场官司必定拖延时 日,所费不赀。以泽莉那个性格,恐怕直要告到最高法院为 止,那时我是不是还在世界上可没有把握了。” 医生嚷道:“尽管是理直气壮的官司,也不一定准赢。我 已经想到辩诉状上的理由:私生子继承权利的限制应当推广 到什么程度?一个大律师的声名,就靠能够打赢下风官司。” 邦格朗道:“婚姻是社会的永久基础,我恐怕推事们为了 保护婚姻制度,会把法律的含义尽量推广。” 老人没有说明自己的主意,只是拒绝采用委托赠与的办 法。邦格朗提议用结婚来保障于絮尔的财产,医生却回答说: “可怜的孩子!我可能再活十五年,那她怎么办呢?” “那么你打算怎办呢?”邦格朗问。 “咱们再考虑,让我再想想罢,”老医生显然是支吾其辞。 那时,于絮尔过来说迪奥尼斯要找医生谈话。 “迪奥尼斯已经上门了!”米诺雷望着法官叫了一声,又 回答于絮尔说:“好罢,请他进来。” “我敢打赌,他是替你的承继人做幌子的;他们和迪奥尼 斯一块儿在车行里吃饭,一定安排好什么计策了。” 公证人由于絮尔带到花园的尽头。行过礼,无关紧要的 说了几句,迪奥尼斯要求医生和他单独谈话。于絮尔和邦格 朗便回进客厅。 邦格朗记着医生说的最后两句话:“咱们再考虑,让我再 想想罢……,”心上想:“哼,聪明人老是这一套;有朝一日, 人间喜剧第六卷 冷不防被死神请了去,他们心爱的人儿就受累了。” 专办事务的人对优秀人物的不信任是很显著的,他们承 认优秀人物的长处,却不容许他们有短处。但这不信任的心 理也许倒是一种褒奖。事务家看到高明的人站在山峰上,便 以为他们不会走到平地上来,照顾到在金钱方面能变成大资 本、在自然科学方面能变成整个世界的极细微的小节。这个 见解可是错了!一个有感情的人,一个有天才的人,都是巨 纤不遗,无所不见的。邦格朗因为医生不露口风,未免心中 怏怏;但为了于絮尔的利益,并且觉得这利益的确面临危险, 便打定主意要保护她,不让承继人欺负。邦格朗又因为没法 知道老人和迪奥尼斯谈些什么,心里焦急得很。 他打量着于絮尔,暗暗想着:“不管于絮尔多么纯洁,至 少有一件事,少女们都是有自己的主张的。让我来试她一下!” 他用手扶了扶眼镜,对于絮尔说道:“米诺雷勒弗罗夫妇, 很可能替他们的儿子向你说亲。” 可怜的孩子睑色发白了;以她的教养和庄重的性格,她 决不肯去偷听迪奥尼斯和老医生的谈话的;但她盘算了一会, 觉得自己可以出场,如果干爹认为不妥,会向她示意的。医 生做书房用的那间中国式水阁,落地长窗外面的百叶窗,还 打开在那里。于絮尔灵机一动,走过去关窗。她先向法官告 罪,表示要失陪一下。法官微笑着回答: “你请便罢!请便罢!” 于絮尔走到从中国式水阁通往花园的石级上,逗留了一 会,慢条斯理的关着百叶窗,望着落日。医生正向水阁这里 走过来,于絮尔听见他回答迪奥尼斯,说着: 人间喜剧第六卷 “我那些承继人就喜欢我有不动产,希望我接受人家的抵 押品,以为那么一来,我的财产更可靠了;他们之间说的话, 我都能猜到;也许你是来替他们作说客的罢?告诉你,先生, 我的办法决不更改。我带到这儿来的本金,将来是给承继人 的;叫他们放心,别跟我烦。对于这个孩子[f也指着干女 儿),我自有权衡,另作安排,倘若承继人中有人出来捣乱, 我即使死了,也要回到阳间来叫他不得安宁!”接着又补充道: “所以,要是希望我借钱给萨维尼安先生还债,那他只好在牢 里白等了。我不会卖掉公债的。” 听到最后两句,于絮尔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痛苦,她赶紧 把身子和脑袋靠着百叶窗,才不至于倒下去。 “天哪!怎么的?她睑上血色都没有了。饭后这样冲动, 对她可能有性命之忧的,”医生嚷着,伸出手来抱住于絮尔, 她差不多已经发晕了。 “再见,先生,”他招呼公证人,“我不奉陪了。” 他把干女儿抱进书房,放在一张路易十五式的大沙发上, 从药瓶堆里抓了一小瓶乙醚给她闻。 邦格朗在旁骇坏了;老医生对他说:“你代我送送客人罢。 我要一个人在这里陪她。” 法官把公证人直送到铁门,漫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于絮尔怎么的?” “不知道,”迪奥尼斯回答。“她站在石级上听我们谈话。 波唐杜埃家的儿子欠了债,关在牢里,因为他不象杜·鲁弗 尔侯爵有邦格朗先生帮忙。我劝医生借钱给波唐杜埃还债,医 生不答应,于絮尔听了就面无人色,倒下来了……不知她是 人间喜剧第六卷 否爱上了他,或者两人之间有什么……” “她才不过十五岁,难道就……”邦格朗打断了迪奥尼斯 的话。 “她是一八一四年二月生的,再过四个月就十六岁了。” 法官回答:“不会的,她从来没见过这位邻居。大概是病 罢?” “是心病,”公证人接着说。 公证人发觉了这件事很高兴:这样,医生就不可能到最 后关头娶于絮尔,来损害他的承继人了。邦格朗却是全部希 望都落了空,因为他久已想替儿子娶于絮尔作媳妇。 他歇了一会,说道:“于絮尔要是爱那小伙子可倒霉啦: 波唐杜埃太太是布列塔尼人,…而且把她的贵族门第看得比 什么都重。” “幸亏是这样……”公证人差点儿露出马脚来,急忙改口 道:“为波唐杜埃家的声望着想,幸亏是这样。” 关于这位好心和老实的法官,我们得说句公道话:从大 门口走回客厅的路上,他死了心,不敢再希望有朝一日把于 絮尔叫做媳妇了;当然他心里是替儿子惋惜的。邦格朗本意 是等儿子当上署理法官的时候,给他六千法郎一年收入的财 产;假定医生再给于絮尔十万法郎陪嫁,这两个青年便是一 对珠联璧合的夫妇;他的欧也纳的确是个忠诚可爱的小伙子。 或许就因为他过分的称赞欧也纳,引起了米诺雷老人的疑心。 ①布列塔尼人以固执出名。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邦格朗心上想:“还是回头去打镇长女儿的主意罢。不过 于絮尔即使没有陪嫁,也强似有一百万妆奁的勒弗罗克勒 米耶小姐。现在得想法让于絮尔嫁给波唐杜埃,万一她真爱 他的话。” 老医生关上通往藏书室和花园的门,带着干女儿坐在临 河的窗下对她说: “狠心的孩子,你怎么的?我跟你相依为命;没有你的笑 容,我怎么过日子呢?” “萨维尼安关在牢里啊,”她回答了这句,泪如泉涌,抽 抽噎噎的哭了。 老人象父亲那样好不焦急的按着她的脉,想道:“这一下 没事了。可怜!她和我女人一样神经脆弱。”他去拿了听筒来 放在于絮尔胸口,把自己的耳朵凑上去,自言自语的说着: “啊,好啦!好啦!”然后又望着她说:“我的宝贝,没想到你 爱他已经爱到这个地步。但是你得把我看作你自己一样,把 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情统统说给我听。” 于絮尔哭着回答:“干爹,我并不爱他,我们从来没说过 一句话。可是我一知道这可怜的青年关在牢里,你这个多慈 悲的人竞狠着心肠,不肯救他出来……” “于絮尔,我的小天使,你不爱他,为什么把圣萨维尼安 的节日和圣德尼的节日同样画上一个红点呢?来,来,把这 桩爱情一五一十都告诉我。” 于絮尔睑上一红,含着眼泪;两人静默了一会。 “我是你的父亲,你的朋友,你的母亲,你的医生,你的 干爹,这几天对你的疼爱更进了一步,难道你还怕我不成?”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好!亲爱的干爹,我把心打开来给你看罢。今年五月里,萨 维尼安先生回来看他母亲。以前我从来没留意到他。他最初 住到巴黎去的时候,我年纪很小,我可以起誓还看不出一个 年轻人跟你们别的男人有什么分别,所知道的只是非常爱你, 万万想不到会更爱别人的。萨维尼安在他母亲生日的前夜,搭 了驿车回来,当时我们都没知道。第二天早上七点,我做完 祷告,打开窗子让房间换换空气,看见萨维尼安先生的卧房 开着窗,他穿着晨衣正在剃胡子,那种动作可真有风度…… 我觉得他长得挺好看。他梳理他的黑髭和下巴上的一撮小须, 我看到他的脖子,又白,又圆……唉,都告诉你罢,我发觉 那个多娇嫩的脖子,那张睑和那些美丽的黑头发,跟我在你 剃胡子的时候见到的完全不同。当时不知打哪儿来了一阵一 阵的热潮,直冲到我的心里,我的喉咙口,我的头里;而且 来势猛烈,使我不得不坐下来。我直打哆嗦,站不住了;可 是一心只想再看,便提着脚尖瞧,那一下被他看到了。他跟 我打趣,用手指送了一个飞吻,后来……” “后来怎么样?……” “后来我躲起来了,又害噪,又快活,也弄不清为什么我 觉得这种快乐有点儿不好意思。以后每逢他那张年轻的睑在 我心中浮现的时候,总有那股使我神魂颠倒,来势多么猛烈 的巨潮涌上来。再说,我也极喜欢常常体验到这种情绪,不 管它多么猛烈。去望弥撒的路上,有种抑制不住的力量,逼 我去瞧扶着母亲的萨维尼安先生:他走路的姿态,穿的衣服, 连靴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我都觉得美不可言。他身上一切 的小地方,戴着多细软的手套的手,都把我迷住了。可是在 人间喜剧第六卷 弥撒祭中间,我还能压制自己,不去想他。从教堂出来,我 故意留在后面,让波唐杜埃太太先走,那我就能挨在萨维尼 安旁边走出去了。这些小手段使我感到多少兴趣,简直没法 形容。回到家里,我转过身去关铁门的时节……” “布吉瓦勒女人呢?……” “噢!我让她到厨房去了,”于絮尔很天真的说,“那时我 就看到萨维尼安站在那儿,望着我出神。我以为他眼中有些 惊奇和赞美的表情,便得意极了,恨不得想尽办法让他把我 多瞧几回。我觉得以后非讨他喜欢不可了。只要他瞧我一眼, 我做的好事就算得了最甜蜜的酬报。从那时起,我就时时刻 刻不由自主的想着他。当天晚上,萨维尼安先生动身了,我 没有再看见过他;布尔乔亚街变得空虚得很,似乎他无意中 把我的心带走了。” “事情就是这些吗?”医生问。 “就是这些,干爹。”于絮尔叹了口气,觉得没有更多的 事可说,非常遗憾;但当时的悲痛把遗憾的情绪压下去了。 医生把于絮尔抱在膝上,说道:“亲爱的孩子,你转眼就 要满十六岁,做大人了。此刻你正在过渡期间,一方面是已 经结束的,幸福的童年,一方面是爱情的骚动,使你以后的 生活风波很多,因为你神经特别锐敏。”老人又用了一种不胜 惆怅的语气往下说:“孩子,你那个感觉就是爱情,是纯洁的、 天真的、保持着本来面目的爱情:它是不由自主的,来得很 快,象一个贼似的把什么都席卷而去……是的,把什么都席 卷而去!那也早在我意料之中。我仔细观察过女性,知道她 们之中有一大部分,需要看到许多感情的证明和奇迹以后,才 人间喜剧第六卷 会动心,她们直要打败了才开口,才让步;但也有别的女性, 由于一种现在可用磁性流体来解释的共鸣作用,会一见生情。 你知道你是取的你姑母的名字。今天我可以告诉你,我当年 一看见那可爱的人,根本不知道我们的性格和为人是否相配, 就感觉到我会忠实的,专一的爱她。爱情是不是有先见之明, 象千里眼那样呢?这问题,我不知怎么解答;因为有多多少 少的配偶,以神圣的契约作保障而结合的,以后竞会破裂,终 身反目,有如仇敌。两人尽可能在生理上结合得如胶似漆而 思想上不能融洽;而也许某些人的生活倒是靠思想的成分多 于肉体的成分。相反,性格相投而生理上彼此厌恶的,也往 往有之。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现象,既可以说明许多人生的不 幸,更可以证明法律把儿女的婚姻交给父母决定是极聪明的 办法;因为上面两种情形常常会蒙蔽一个少女,使她不是受 这个幻象的骗,便是受那个幻象的骗。所以我并不埋怨你。你 所经历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而直冲到你心坎和头脑中的情 绪,你想念萨维尼安时的快乐,都是天然的。可是,亲爱的 孩子,正如夏勃隆神甫告诉你的,社会要我们把许多天生的 嗜好牺牲掉。男女的命运完全不同。我当初可以挑中于絮尔 ·弥罗埃做我妻子,告诉她我怎么爱她;但做姑娘的爱一个 男人而向他求爱,就有亏妇道了;女性不能象我们一样明目 张胆的追求她的愿望。所以在你们身上,尤其在你身上,廉 耻观念成为一道不可超越的,遮盖你们感情的藩篱。你一再 踌躇,不敢对我说出你初恋的感情,足见你宁可饱受折磨,也 不愿向萨维尼安承认……” “噢!是的。~‘可是,孩子,你还应当进一步,克制你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感情,把它忘掉。” “为什么?” “因为,我的小天使,你只应该爱一个将来做你丈夫的男 人,而即使萨维尼安先生会爱你……” “我还没想到这一步呢。” “听我说,即使他会爱你,即使他母亲为他而向我提亲, 我也要长时期的,仔细的,把他考察过后,才能答应。他这 次的行为,使所有的家庭都要防他一着,使他和所有的闺女 之间有了一道不容易推倒的栅栏。” 于絮尔收了眼泪,露出一副天使般的笑容,说道: “患难未始于人无益!” 医生听了这句天真的话,一声不出。 “干爹,他做了什么事啊?” “我的小天使,他两年之内在巴黎欠了十二万法郎的债! 还糊涂透顶,让人家关进圣佩拉日,…年轻人做了这样的笨 事,从今以后还有谁瞧得起?一个挥金如土,陷母亲于痛苦 与贫穷的人,将来会象你父亲一样,使他妻子伤心死的!” “你想他能改过吗?”于紫尔问。 “倘若他母亲替他还了债,他就一贪如洗了;生为贵族而 没有财产,那可是天底下最难受的刑罚。” 于絮尔呆呆的想了想,抹着眼泪,对干爹说: ①至一八二七年止,凡因债务下狱的人都关在圣佩拉日监狱,以后又于克 利希街另建监狱,囚禁此种被告,故巴尔扎克以后的小说中(如《贝 姨》)改称克利希。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你倘使能救他,干爹,你还是救他罢;帮了他的忙,你 可以有权利功他,责备他……” “并且,”医生学着于絮尔的声调,“他可以到这儿来,老 太太也会来,我们能看到他了,并且……” “我此刻只为他本人着想,”于絮尔红着睑回答。 “孩子,别再想他了;那简直是作梦!”医生口气很严肃, “波唐杜埃太太是凯嘉鲁埃出身,哪怕她一年只有三百法郎生 活费,也不会答应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子爵,故海军上 将波唐杜埃伯爵的侄孙,故舰长波唐杜埃子爵的儿子,跟— 跟谁?——跟没有财产的于絮尔·弥罗埃结婚,她的父亲不 但是军乐队的乐师,而且,我也不能再瞒你了,还是一个大 风琴师,也就是我岳父的私生子!” 她听到这段内幕,哭了:“噢,干爹!你说得不错:我们 只有在上帝面前才平等。从此我只在祷告的时候想念他罢。请 你把预备给我的钱统统给他。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姑娘,钱 有什么用呢?他却是关在牢里哪!” “把你所有的委屈都交给上帝罢,也许他会帮助我们。” 两人静默了一会。于絮尔对干爹望都不敢望;等到后来 抬起眼睛,看到他憔悴的睑上老泪纵横,她不禁大为激动。儿 童的哭是天然的,老年人的哭是叫人受不住的。 “啊,我的天!你怎么啦?”她扑在老人脚下,吻着他的 手,“你不信任我吗?” “我一向只想满足你的愿望,现在可给你尝到了出世以来 第一次深刻的痛苦!我心里和你一样难受。我生平只哭过几 316 人间喜剧第六卷 回,在我孩子们死的时候和你姑母死的时候。好罢,你要怎 办,我依你就是了。” 于絮尔眼泪还没干,对干爹象闪电似的看了一眼。她笑 了。 “咱们上客厅去罢;别忘了,孩子,这些事都得严守秘密,” 医生说着,把干女儿留在书房里,自个儿走了。 慈爱的老人看到那圣洁的笑容,软心了,差点儿说出一 句暗示有希望的话来安慰他的干女儿。 这时,波唐杜埃太太陪着本堂神甫,坐在楼下冷冰冰的 客堂里,正和她唯一的朋友,慈祥的神甫,讲完她的伤心事。 她手中拿着几封使她痛苦得无以复加,夏勃隆神甫才看过而 还给她的信。方桌上摆着残余的饭后点心,老太太坐在桌旁 望着神甫,神甫坐在桌子对面的靠椅上,蜷着身子,摸着下 巴颏儿,活象一般数学家,教士,舞台上扮佣人的角色,为 了一个难题而用心思索的神气。 小客堂临街开着两扇窗,四面是漆成灰色的护壁板;室 内潮气极重,下面的板壁已经烂了,只靠油漆维持在那里,露 出许多几何图形的裂痕。地下的红砖,平日只有独一无二的 女仆擦洗,每个坐位前面都得放上一块小圆草席;神甫的脚 就是踏在这种草席上。浅绿底子深绿花的大马色窗帘拉上了, 百叶窗也关了。桌上点着两支蜡烛,室内只有半明半暗的光 线。两个窗洞之间挂着一幅拉图尔画的极精采的粉笔肖像,画 的是赫赫有名的海军上将波唐杜埃。他原是和絮弗朗,凯嘉 人间喜剧第六卷 317 鲁埃,吉尚,西默兹等等相颉颃的人物。…壁炉架对面的板壁 上,还有波唐杜埃子爵的像和子爵夫人的母亲的像,她是一 位普洛埃加出身的凯嘉鲁埃太太。 海军中将凯嘉鲁埃是萨维尼安的外叔祖,海军上将波唐 杜埃的孙子波唐杜埃伯爵是萨维尼安的堂兄,他们俩都很有 钱。海军中将凯嘉鲁埃住在巴黎,波唐杜埃伯爵住着杜斐南 酋的古堡,古堡就用他的姓氏命名。伯爵代表波唐杜埃家的 大房,小房的后代只有萨维尼安一个。伯爵年纪四十开外,娶 了一位有钱的太太,生下三个孩子。据说他承受了几笔遗产 之后,每年有六万法郎收入。身为伊泽尔酋的议员,他每年 都在巴黎过冬;又以维莱勒法令给他的赔偿,…赎回了巴黎的 波唐杜埃府第。海军中将凯嘉鲁埃,最近娶了外甥女德·封 丹纳小姐,目的纯粹是要送她遗产。所以萨维尼安犯的错误, 使他失掉了两个有力的奥援。 萨维尼安少年英俊,倘若进了海军,凭着他的门第和一 个中将一个议员的撑腰,也许二十三岁上已经当了上尉;但 他母亲不愿意让独养儿子入伍,只在奈穆尔请夏勃隆神甫的 副司祭负责教导,自以为能够叫儿子陪她一辈子,非常得意。 她想安安分分的替萨维尼安娶一个哀格勒蒙家的小姐,得一 ①絮弗朗与吉尚为法国十八世纪时的海军中将;其余诸人均系巴尔扎克创 造的海军将领,散见于其他小说。 ②一八二五年四月,法国首相维莱勒公布法令,对大革命时期的流亡贵族 所受的损失给予赔偿。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万二千进款的陪嫁;以波唐杜埃的姓氏和佃户农庄的产业来 说,也够得上攀这门亲。但事情演变的结果,这个规模虽小 而很稳妥的,到第二代上可能重振家业的计划竞不能实现。哀 格勒蒙府家道衰落了,最大的一个女儿爱伦娜失踪了,家属 也没有理由可解释。 萨维尼安过着没有空气,没有出路,没有行动的生活,除 了一般儿子对母亲的感情以外,精神上别无养料;他厌倦不 堪,终于摆脱了枷锁,不管那枷锁多么温和。他甚至打定主 意,永远不住在外酋,觉得自己的前途不是在布尔乔亚街,可 惜这觉悟来得太晚了些。他二十一岁上离开母亲,到巴黎认 亲戚,谋出路去了。 一个没人管束,没人阻拦,一心只想玩乐的青年,仗着 波唐杜埃的门望和有钱的亲戚,世家旧族没有一处走不进,一 看到巴黎生活和奈穆尔生活的对比,可就凶多吉少了。萨维 尼安以为母亲藏着二十年的私蓄,便把见识巴黎用的盘川,六 千法郎,一眨眼花得精光。这笔钱根本不够他最初六个月的 开销,还有数目加倍的账欠着旅馆,裁缝,靴匠,车行,首 饰商,以及一切帮年轻人摆阔的商人。他才不过叫人知道他 的姓名,对于说话的艺术,应对的规矩,穿背心和挑选背心 的诀窍,做衣服和打领带的技巧,才不过略窥门径,却已经 欠了三万法郎的债,而萨维尼安实际的成就还在字斟句酌,想 向德·赛里齐夫人倾诉爱情的阶段;这位漂亮太太是德·龙 克罗尔侯爵的妹妹,帝政时代曾经靠着青春年少红过一时的。 象时下的青年一样,象一般在各方面的野心都归结到同 一个目标,都要求那种不可能的平等的青年一样,萨维尼安 人间喜剧第六卷 和一些时髦人物混得很熟。有一天,饭局完毕的时候,萨维 尼安问道: “告诉我,你们是怎么应付的?你们不见得比我有钱,却 没有一点儿心事,日子很过得去,我可是背了一身的债!” 拉斯蒂涅,吕西安·德·吕邦泼雷,马克西姆·德·特 拉伊,爱弥尔·勃龙代,当时的一般花花公子,一齐笑着回 答:“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呀。” 饭局的主人名叫斐诺,是一个想巴结这批哥儿们的暴发 户,他说:“德·玛赛一开场就有钱,只是个例外;并且,要 没有他那本领,”他向德·玛赛点点头表示敬意,“他的财产 反而会把他断送了的。” “这句话可说到家了,”马克西姆·德·特拉伊道。 “意思也到家了,”拉斯蒂涅补上一句。 德·玛赛一本正经的告诉萨维尼安:“朋友,欠债是求经 验的资本。正式的大学教育,加上几个专教游艺…而你什么 也学不到的教师,也要花到六万法郎。即使社会教育的学费 贵上一倍,至少它教你懂得了人生,买卖,政治,男人,有 时连女人也在内。” 勃龙代在这篇教训后面,套着拉封丹的诗补上一句: 大家以为社会白送的东西,其实是价钱很贵的。 这些巴黎港湾中本领高强的舵手,说的倒是入情入理的 话,但萨维尼安不去体会,只当是打哈哈。 ①指音乐,舞蹈,击剑,骑马等等。 人间喜剧第六卷 “朋友,”德·玛赛和他说,“小心点儿,你门第很高,要 是不能挣到一笔相当的财产配上你的姓氏,你老来可能进骑 兵营去当一名班长的…… 身首异处的名人,我们见得多了 他念着高乃依的诗句,抓着萨维尼安的手臂,又道:“差 不多六年以前,我们亲眼看到一位年轻的埃斯格里尼翁伯爵, 在上流社会的天堂里捱不上两年!唉!他那生活就象一团烟 火。往上飞腾的时候直飞到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身边;一 交跌下来,直跌到他的本乡,陪着一个害鼻膜炎的父亲玩两 个铜子一把的惠斯特,拿这种生活来补赎他的过失。我劝你 把处境向赛里齐太太实说,别怕难为情;她会对你大有帮助; 倘若不这么办而跟她玩着初恋那种猜谜式的游戏,她一定拿 出拉斐尔的圣母派头,假装纯洁,让你在温柔乡中大大的花 一笔旅费!” 萨维尼安年纪太轻,只顾着贵族的面子,不敢把经济情 形告诉赛里齐太太。终于到了一个时期,他慌忙失措,不知 怎办了,听了几位朋友教唆,用儿子进攻父母银箱的战术,写 信给母亲,说了一大堆有多少到期的借票,被人控告是如何 如何丢睑的话。波唐杜埃太太当下倾其所有,寄了两万法郎。 靠着这笔接济,他才支持到第一年年底。第二年,他紧盯着 赛里齐太太,赛里齐太太也当真爱上了他,同时也教育他;他 便饮酰止渴,向高利贷去求救了。朋友之中有位议员,也是 他堂兄波唐杜埃伯爵的朋友,叫做德·吕h克斯,在他无路 人间喜剧第六卷 32l 可走的当口介绍他去找高布赛克,羊腿子,帕尔马。…他们把 萨维尼安母亲的产业打听得清清楚楚,所以每次借钱给他都 很爽快。靠着高利贷和借票展期这两个办法,他很得意的混 了十八个月。可怜的青年既不敢离开赛里齐夫人,又发疯般 爱上了美丽的凯嘉鲁埃伯爵夫人。她一味装做贞洁,象一般 专等年老的丈夫死掉,把贞操当远期支票,做再醮资本的少 妇一样。萨维尼安不懂有目标的贞操是攻不倒的,只管拿出 大富翁的气派追求爱米莉·德·凯嘉鲁埃:凡是有她在场的 跳舞会和戏剧表演,他一次都不错过。 有天晚上,德·玛赛笑着和他说:“喂,老弟,凭你那些 火药是轰不倒这块岩石的。” 德·玛赛是巴黎时髦社会的领袖,因为同情萨维尼安,把 爱米莉·德·封丹纳…的谜解释给他听,可是白费;直要 “患难”那道黯淡的光和牢狱中的黑暗,才能点醒萨维尼安。 他糊里糊涂签了一张十一万七千法郎的约期票给首饰商;放 高利贷的债主不愿露出凶恶的本相,跟首饰商讲妥了,由他 出面控告,把萨维尼安送进了圣佩拉日。朋友们先是不知道; 后来拉斯蒂涅、德·玛赛、吕西安·德·吕邦泼雷三人听到 消息,马上去找萨维尼安,发觉他一文不名,便每人给了他 一千法郎。萨维尼安的当差被债主买通了,说出他秘密的住 址;屋里的东西全部被扣,只剩他随身穿的衣服和戴的几件 首饰。三个青年叫了一桌讲究的菜,一边喝着德·玛赛带来 ①以上三人都是《人司喜剧》中的高利贷者,散见于其他小说。 ②爱米莉·德·凯嘉鲁埃太太,萨维尼安的外叔祖母,母家姓封丹纳。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香摈,一边盘问萨维尼安的家境,表面上是替他的前途打 算,实际是要看看他可有出息。 拉斯蒂涅说道:“朋友,你有着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 这样的姓名,有着一个未来的贵族院议员做堂兄,一个凯嘉 鲁埃海军中将做外叔祖,一朝犯了给人送进圣佩拉日那样的 大错,就该想法快点儿出来。” 德·玛赛嚷道:“为什么你瞒着我呢?走长路的马车,一 万法郎现款,几封介绍信,都是现成的,满可以送你上德国。 什么高布赛克,羊腿子,还有别的放印子钱的家伙,我们都 认得,可能叫他们让步的。告诉我听,哪个混蛋带你去饮酰 止渴的?” “德·吕h克斯。” 三个青年彼此望了望,表示都有同样的感想,同样的疑 心,只是不说出来。 德·玛赛又道:“把你家里的情形告诉我,把你手里的牌 都摊出来。” 萨维尼安把他的母亲和她头顶上打着大结子的便帽,布 尔乔亚街上的小屋子,——只有三个临街的窗洞,没有花园, 只有院子,院子里只有一口井和一个堆柴的木棚等等,描写 了一番;也说出了这所砂石底子,外涂红色三合土的住屋的 价值;把佃户农庄也估了一个价;三位花花公子彼此望着,装 作思想深刻的神气,念着新近出版了《西班牙故事》的缪塞 的剧本《火中取栗》中的一句话: 那可惨了! “写一封动人的信给你母亲,她会替你还债的,”拉斯蒂 人间喜剧第六卷 涅道。 “不错,可是以后呢?……”德·玛赛问。 吕西安说:“倘使你不过手段笨拙,做错了事,政府还能 送你进外交界;可是圣佩拉日决不能作大使馆的穿堂。” 拉斯蒂涅说:“你太软弱了,应付不了巴黎的生活。” “你瞧!”德·玛赛把萨维尼安从头瞧到脚,象马贩子相 马一般。“清秀的蓝眼睛长得很好,雪白的脑门模样儿怪不错, 乌黑的头发光艳照人,一小撮黑须配着你苍白的睑颊十分调 和,身腰又很柔软;一双脚表示你是旧家出身,肩膀和胸脯 都很结实,可并不粗野,并不俗气。照我说来,你是一个黑 发美少年。睑是路易十三式的,不大有血色,鼻子的形状挺 好看;你还有一些讨女人喜欢的特点,那是男人们自己说不 上来,而跟神气,步伐,说话的声音,一瞥一视,一举一动, 多多少少的小地方都有关系的;女人把这些看得很清楚,认 为有某种意义,这意义,我们可捉摸不到。朋友,你还不知 道你是何等人物呢。只消加上点儿风度,要不了半年,包你 教一个富有十万法郎进款的英国女子倾倒;倘若再拿出你有 名有分的子爵头衔,那更不成问题了。这种女子,我可爱的 干娘…杜德莱夫人,一定能在大不列颠地面上替你找到一个; 我干娘替有情人操合的本领可以说天下无双。不过有个先决 条件,你得用第一流银行家的手段,把债务拖上三个月。干 吗你对我只字不提呢?你若是在巴登温泉,债主会对你恭而 敬之,或许还肯效犬马之劳;一朝把你送进了监狱,他们就 ①德·玛赛是杜德莱勋爵的私生子,因而他戏称杜德莱夫人为“干娘”。 人间喜剧第六卷 瞧你不起了。债主跟社会和大众毫无分别,遇到能摆布他们 的强者就下跪,遇到绵羊就毫不留情。在某些人眼中,圣佩 拉日是个女魔,能把年轻人的灵魂烧焦的。好兄弟,要不要 我替你出个主意,我可以把告诉小埃斯格里尼翁的话跟你说 一遍:还债的时候小心点儿,想法留下三年生活费,在外酋 碰到一个有三万法郎进款的姑娘,马上结婚。安分而有陪嫁 的闺女,贪图波唐杜埃太太这种头衔的姑娘,三年之内一定 能找到。这才是聪明人的办法。来,喝酒罢。我为你干一杯, 预祝你能遇到一个有钱的姑娘!” 探监的钟点到了,三个青年方始和他们以前的朋友告别; 在监狱门口,彼此说着: “他太懦弱了!——他被打倒 了!——他还能爬起来吗?” 第二天,萨维尼安写了一封二十二页的长信,把事情向 母亲和盘托出。波唐杜埃太太哭了整整一天,然后覆了儿子 的信,答应救他出狱;接着又写信给波唐杜埃和凯嘉鲁埃两 位伯爵。 神甫才看过而交还在可怜的母亲手里的,那些沾着泪水 的信,是当天早上送到的,使老太太心都碎了。 致德·波唐杜埃太太书 一八二九年九月,巴黎。 太太,请你相信,我和凯嘉鲁埃都很关切你的痛苦。你吩咐 他做的事,使我很伤心,尤其因为我的家就是令郎的家:我们一 向是以萨维尼安自豪的。倘若他对凯嘉鲁埃多信任一些的话,我 们一定把他留在身边,而他也早已有了合适的职位了;但他竟一 人间喜剧第六卷 325 字不提,可怜的孩子!凯嘉鲁埃拿不出十万法郎:他自己也有债 务,还为了我在外面借钱,我完全不知道他的经济情形。他特别 焦急的是,萨维尼安既已被捕,我们就没法再替他活动。假使我 这个俊俏的侄孙不是对我抱着那种莫名其妙的痴情,就不至于为 了爱情的傲气,把亲属之间应该说的话咽在肚里;那我们可以一 边应付这里的事,一边打发他上德国去旅行一次。凯嘉鲁埃可能 替他在海军衙门谋一个缺;但为了债务而被监禁以后,凯嘉鲁埃 也无能为力了。你还是替萨维尼安还了债,让他进海军罢;他会 显出波唐杜埃家的本色,一定成功,他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就有他 祖先的英气;那时我们都会帮助他的。 所以,太太,千万不要绝望;你还有些朋友呢,而我就自命 为其中最忠诚的一个,在此向你表达我的情意和敬意。 爱米莉·德·凯嘉鲁埃。 致德·波唐杜埃太太书 一八二九年八月,波唐杜埃。 亲爱的叔母,萨维尼安荒唐的行为使我又难堪又伤心。我已 经有了家室,生着两男一女;我的家私,以我的地位和抱负而论, 已经很微薄了,不能再损失十万法郎,从伦巴第人…手里去赎出 波唐杜埃来。你还是卖掉田庄,还了债,住到舍间来罢;我们即 使不能一心为你,也决不会亏待你。你日子一定可以过得很快活; 萨维尼安也早晚能成家,内人一向觉得他挺可爱的。这次的胡闹 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别难过;我们省里不会有人知道的。富户人 家的女儿,这里有的是,都巴不得高攀我们呢。 ①伦巴第人即意大利人,很早在欧洲经营银钱业;此处所言,犹今日所谓 犹太人。 人间喜剧第六卷 内人和我先向你表示欢迎,希望这计划早日实现,同时请你 接受我们至诚的敬意。 吕克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伯爵。 布列塔尼出身的老太太抹着眼泪,嚷道:“堂堂凯嘉鲁埃 家的人,想不到会收到这种信!” 夏勃隆神甫说:“海军中将并没知道侄孙在监狱里;伯爵 夫人自个儿看了你的信,自个儿回覆的。”停了一会又道: “可是总得打个主意才好,我劝你别出卖庄园。租约快满期了, 那还是二十四年以前订的;再过几个月,你可以把租金加到 六千法郎一年,还能要一笔等于两年租金的小费。眼前我们 向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去借钱,别找镇上那些专作抵押生意的 人。 你的邻居是个正人君子,温文尔雅,大革命以前见过大 人物的。最近还从无神论者一变而为天主教徒。最好你捺着 傲气,今晚上去看他;这样的移博就教,对他必有作用;我 劝你把凯嘉鲁埃的门第暂时忘记一下。” “办不到!”老太太尖着嗓子回答。 “那么做一个和蔼可亲的凯嘉鲁埃罢;等他没有外客的时 候去找他,那他只要三厘半利率,或许只要三厘,同时他还 能很体贴的帮你忙,你一定会满意的;他会亲自上巴黎恢复 萨维尼安的自由,把他带回来,反正他要上巴黎去卖掉公债。” “你是说米诺雷那个小家伙吗?” “那小家伙年纪已经八十三了,”夏勃隆神甫微微一笑的 回答。“好太太,拿出一点儿基督徒精神来,别得罪他,他能 帮你忙的地方多着呢。” 人间喜剧第六卷 327 “怎么?” “他身边有个天使,一个最圣洁的姑娘……” “不错,你是说小于絮尔……那又怎么呢?” 听到这句“那又怎么呢”,可怜的神甫不敢再往下说,老 太太尖刻的口气先把他心里的计划给打销了。 “我相信米诺雷医生很有钱。” “跟我有什么相干?” “你当初不给儿子安排前程,已经间接造成他今日的不 幸;将来你可是得小心行事了!”神甫态度很严厉,“要不要 我先去通知你的邻居呢?” “既然知道我有事找他,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 “啊!太太,你去看他,你只要出三厘利息;他来看你, 你就得出五厘了。”神甫觉得这个充分的理由可以说服老太 太,“倘若你由公证人迪奥尼斯和书记玛森经手出卖佃户农 庄,在价钱方面要吃亏一半;他们决不肯把现钱借给你,存 心要趁你为难的时候占你便宜。什么迪奥尼斯,什么玛森,还 有镇上一般凯觎你的田庄,知道你儿子关在牢里的有钱的人, 我跟他们都没有交情。” “好,他们知道就知道罢!”老太太举着手臂直嚷,“噢! 神甫,你的咖啡都凉了……蒂安奈特!蒂安奈特!” 蒂安奈特是一个年纪上了六十岁的布列塔尼老婆子,穿 着短袄,戴着布列塔尼便帽,急急忙忙进来,拿神甫的咖啡 去重煮。 328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她看见神甫想端起来喝,便道:“神甫,放心,我拿去隔 水温一温,味道不会变的。” “那么,”神甫用他那种带着劝导意味的声音又说:“我先 去通知医生,你等会儿来罢。” 经过一小时的口舌,神甫翻来覆去把理由说了十来遍,老 太太方始让步;而这位傲慢的凯嘉鲁埃直听到神甫说出“你 不去,将来萨维尼安会去看他的!”以后,才表示屈服: “那么,还是我自己去的好。” 钟上正好敲九点,神甫走出嵌在大门中间的小门,奔到 医生家的铁门口使劲打铃。他这儿刚由蒂安奈特送出,那儿 就由布吉瓦勒女人迎进;老奶奶说:“神甫,你来得这么晚!” 对门的老佣人却说:“太太正在伤心,干吗你老早就走了?” 神甫看见一大堆人挤在医生那间棕绿两色的客厅里;因 为迪奥尼斯路过玛森家,已经把老叔的话述了一遍,让几位 承继人放心了。 他说:“我相信于絮尔心里有人,这桩爱情将来只会给她 痛苦和烦恼;她念头古古怪怪的卜般公证人都用这种字眼 来形容多愁善感),一时还嫁不出去呢。因此你们不用多心: 尽管对她献点儿小殷勤,好好的侍候你们老叔;他精明透顶, 一百个古鄙还斗不过他哩。”公证人这么说着,没知道古鄙这 个词儿原是从拉丁文的vulpes(孤狸)化出来的。 所以,玛森夫妇,克勒米耶夫妇,车行老板和但羡来,奈 穆尔的医生和邦格朗,在医生家凑成了一个热闹而少有的集 人间喜剧第六卷 会。夏勃隆神甫走进客堂,听见钢琴声。于絮尔正在结束贝 多芬的缚大调交响乐》。…孩子自从被干爹提醒之后,心里也 讨厌那些承继人:虽是天真,无邪,她也卖弄小手段,有心 挑这阔气势雄壮,要经过研究才能了解的音乐,教那般女太 太们扫兴。越是美妙的音乐,无知的人越不会欣赏。客厅门 一开,一露出夏勃隆神甫那张年高德助的睑,承继人们便赶 紧站起身子,如逢大赦般的嚷着:“啊!神甫来了!” 这声叫喊,也在牌桌上引起回声。邦格朗,奈穆尔的医 生和米诺雷老人正在那里受罪,因为克勒米耶要讨好舅舅,厚 着睑自动和他们凑成一局惠斯特。于絮尔离开了钢琴。医生 也站起来好象是招呼神甫,其实是借此散局。那些承继人在 老叔面前把于絮尔的才艺天花乱坠的恭维了一阵,告辞了。 正在关铁门的时候,医生叫了声:“朋友们,再见了。” 出了屋子几步路,克勒米耶太太就对玛森太太说:“嘿! 这就是花那么多钱学来的!” 玛森太太道:“我才不花了钱,让我的小阿莉娜在家里敲 得震天价响呢。” 克勒米耶道:“她说那是贝多方作的,算是个大音乐家, 很有名气的。” “哼,在奈穆尔才不会出名呢,”克勒米耶太太回答,“怪 不得他叫做什么白多疯。” 玛森道:“我看那是老叔有心不要我们再去;他对小丫头 ①这是指改编为钢琴曲的交响乐。贝多芬的第六、第八两交响乐都是F大 调,作者此处未注明何曲。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一边指着那本绿面子的书,一边还眨眼睛呢。” 车行老板接口说:“他们觉得砰砰訇訇的响声好玩,那的 确还是关在家里的好。” 克勒米耶太太道:“邦格朗先生打牌的兴致真好,亏他受 得了那些咒命曲唼呜曲)。” 那时,于絮尔走到牌桌旁边坐下,说道:“在一般不懂音 乐的人面前,我永远弹不好琴的。” 神甫道:“富于内心生活的人,感情只能在友好的环境中 发泄。教士在恶魔面前不能祝福,栗树在太肥沃的土地上不 能生长;同样,有性灵的音乐家遇到外行会精神不振。在艺 术方面,我们的心灵是以周围的心灵作环境的,我们给它们 的生命力,是和从它们那儿汲取的生命力相等的。人的感情 逃不出这个定理,我们的两句成语也是从这个定理来的,一 句是:遇到狼,跟着嗥;一句是:物以类聚。但只有天性温 柔而敏感的人,才会象你那样的感到痛苦。” 医生道:“所以普通女子的痛苦,对我的小于絮尔可能致 命。我离开世界以后,希望你们在她和世俗之间筑起一道墙 垣,保护这朵象卡图卢斯…诗中说的ut nos…,等等……” “于絮尔,那几位太太着实奉承你呢,”邦格朗微笑着说。 “奉承得有点俗气了,”奈穆尔的医生批评了一句。 米诺雷老人道:“我觉得虚假的奉承总是俗气的。为什么 呢?” ①卡图卢斯(公元前87 54),著名的拉丁诗人。 ②拉丁文:空谷幽花。 人间喜剧第六卷 神甫说:“真诚的情意本身就不俗。” 于絮尔又焦急又好奇的对神甫瞧了一眼,问:“你可是在 波唐杜埃太太家吃晚饭的?” “是的,可怜的太太伤心得很,说不定今天晚上会来拜访 你,米诺雷先生。” “既然她心里难受,有事找我,应该由我去看她。咱们把 这最后一局快些结束罢。” 于絮尔在桌子底下把老人的手按了一按。 法官说:“她儿子太不懂事了,没有监护人,独自住在巴 黎是不行的。前一晌听见有人向这里的公证人打听老太太的 田庄,我就猜到他要送母亲的命了。” “你相信他下得了手吗?”于絮尔说着,恶狠狠的向邦格 朗瞪了一眼;邦格朗私忖道:“唉,可怜她真的爱着他。” 奈穆尔的医生接口道:“那倒不一定。萨维尼安天性还是 好的,所以会坐牢;坏蛋是从来不会入狱的。” “诸位,咱们歇了罢,”米诺雷老人大声说,“只要能够使 一个可怜的母亲止住眼泪,就该趁早把她止住。” 四位朋友站起来,一同出去了;于絮尔跟到铁门口,看 着干爹和神甫敲对面的门。蒂安奈特把他们让了进去,于絮 尔却坐在屋子外面的一根界石上,叫布吉瓦勒女人陪着。 神甫先走进小客堂,说道:“子爵夫人,米诺雷医生不愿 你劳驾上他家去……” 医生接着说:“太太,我是上一个朝代的,不会不知道怎 样对待象你这种身分的人物;据神甫说,我还能对太太帮点 儿忙,那我真是太高兴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波唐杜埃太太虽然接受了神甫的劝告,还是放不下面子; 神甫走了以后,甚至想去找奈穆尔的公证人了;现在看见米 诺雷这样体贴,亲自上门,她觉得出乎意外,站起来指着一 张椅子,说道: “先生,请坐,”她神气非常威严,“神甫大概告诉过你了, 子爵关在牢里,为了些年轻人的债务,数目是十万法郎…… 倘若你能借给他,我可以把佃户庄园作抵押。” “子爵夫人,这一点,我们慢慢再谈;让我先把令郎带回 来,如果太太允许我代庖的话。” “好罢,医生,”老太太点点头,同时望着神甫,意思是 说:“你的话不错,他果然是个上流人物。” 于是神甫接着说:“太太,你瞧,医生对府上的事非常热 心。” “先生,我们一定很感激你,”波唐杜埃太太这句话,显 而易见说得很勉强,“你年纪这么大了,还上巴黎去替一个糊 涂虫料理他的荒唐事儿……” “太太,一七六五年,在马尔台布先生和德·布丰伯爵府 上,我很荣幸,跟鼎鼎大名的波唐杜埃上将会过面;布丰伯 爵问他一些旅途的奇闻异事。太太的尊夫,波唐杜埃先生,说 不定那回也在座。当时法国海军功勋煊赫,把英国海军顶住 了;在那些战役中,波唐杜埃舰长也有英勇的表现。一七八 三、八四两年,大家多么兴奋的等着圣罗克的消息!我差点 儿被派去当军医。令先叔祖凯嘉鲁埃上将那时还在,正坐着 美丽的母鸡号指挥那有名的海战。” “啊!要是他知道他的外侄曾孙坐牢的话!”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令郎再过两天就出来啦,”米诺雷老人说着,站起身子。 他向老太太伸出手去,老太太也伸出手来;他拿着恭恭 敬敬吻了一下,深深的行着礼,出去了;接着又回进屋子对 教士说: “神甫,可不可以请你向车行定个座儿,我明儿早上就 走。” 神甫又坐了半小时左右,说了许多米诺雷医生的好话。米 诺雷医生有心讨老太太喜欢,居然成功了。 老太太道:“以他的年纪,真是了不起;他把上巴黎去替 我孩子料理事情说得那么轻松,好象只有二十五岁。不错,他 的确见过上流人物。” “还是第一流的呢,太太;今日之下,不少贵族院的穷议 员,要能娶到他那个有一百万陪嫁的干女儿才高兴咧。啊,倘 若萨维尼安有意思的话,照眼前的时世,恐怕在令郎出了那 件事以后,最大的困难还不在你们这方面。” 只因为老太太听得呆住了,神甫才能把话说完。 “亲爱的神甫,你这话可是没见识了。” “太太,你再想想罢;但愿上帝保佑,使令郎从今以后的 行为能博得那老人的青眼!” 波唐杜埃太太道:“神甫,要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人跟 我这么说……” “你就不许他再上门,”夏勃隆神甫笑着说,“希望令郎会 告诉你,现在巴黎人是怎么结亲的。你得替萨维尼安的幸福 着想;已经耽误了他的前程,可别再阻止他成家立业。” “想不到你会跟我说这种话!” 人间喜剧第六卷 “除了我,还有谁跟你说呢?”神甫说完,站起来急急忙 忙告辞了。 他出去看见于絮尔和她的干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软心 的医生被干女儿缠不过了,只能让步:她想出种种理由要跟 着上巴黎去。老人招呼神甫叫他过来,央他当夜就去包定班 车的前厢,倘若办事处还没关门的话。 第二天傍晚六点半,老人和小姑娘到了巴黎,他当夜就 去找公证人商量。那时政局正在动荡。头天晚上,邦格朗谈 话之间和医生说过好几遍,只要报界和宫廷的争执不得解 决,…除非疯子才会手头留着公债。米诺雷的公证人,认为邦 格朗这种间接的劝告很有道理。米诺雷便把行市都在高峰上 的工业股票和公债,统统变了现款,存入银行。公证人劝他 把于絮尔名下的证券同时抛出,那是姚第的遗赠,而老人为 了孩子的利益也作了投资的。公证人答应托一个极精明的经 纪人出面,跟萨维尼安的债主谈判;但要事情成功,萨维尼 安必须耐着性子在牢里多待几天。 公证人对医生说:“这种事不能性急,否则至少吃亏一个 八五折;并且你的现款也要等七八天才能拿到。” 于絮尔听说萨维尼安还得在牢里住一星期,便要求干爹 至少让她去探望一次,被老人拒绝了。他们住着小田园十字 街上的一个旅馆,包着几间清静的客房。米诺雷知道干女儿 ①一八三0年七月,查理十世公布书报检查法,引起报界强烈反对,不久 政府垮台。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奉教虔诚,只吩咐她不要在他上街办事的时间独自出门。老 人带着于絮尔游览巴黎,逛大街,看橱窗,参观铺子里的陈 设;但没有一样她看了喜欢或是感到兴趣的。 “那么你要什么呢?”老人问她。 “要看看圣佩拉日,”她很固执的回答。 于是米诺雷雇了一辆车,带她到钥匙街,叫车子停在那 所由修道院改成的监狱外边,正对着它丑恶不堪的门面。灰 暗的高墙,所有的窗上都装着铁栅,小小的门洞要低着头才 能进去(这也是个可怕的教训!)。区域本身就是一个贫民窟, 四面都是冷落的街道,一大幢阴森森的屋子高耸其间,可以 说是苦海中的苦海。于絮尔看到这些凄惨的景象,不由得吃 了一惊,掉了几滴眼泪。 她说:“怎么,年轻人欠了债就得关在牢里?怎么债主比 王上势力还要大?那么他是在这里了!”她挨着窗子瞧着,问: “在哪儿呢,干爹?” 老人道:“于絮尔,你叫我跟着你胡闹了。这样怎么能把 他忘掉呢?” 她回答:“即使我对他不存希望,难道连关心他也不允许 吗?我可以爱着他,永远不嫁人。” 老人嚷道:“啊!你偏偏有这么多理由解释你没理由的事。 那只能怪我自己,不该把你带来的。” 三天以后,债权人的收据,文书,和一切开释萨维尼安 的证件,都给老人拿到了。这笔债务的清算,连代理人的报 酬在内,一共花了八万法郎。医生还剩八十万现款,听着公 证人的劝告,买了国库存单,免得损失利息。另外他替萨维 人间喜剧第六卷 尼安留着两万法郎现钞。星期六下午二时,医生亲自去把子 爵接出来;子爵已经由母亲来信通知,便很真诚的向医生道 谢。 米诺雷说:“你应该赶快回去见你母亲。” 萨维尼安不大好意思的回答,他在牢里还借着钱,随即 把三位朋友的访问说了一遍。 老人笑了笑,道:“我猜到你还有些零碎债。令堂向我借 的十万法郎只用了八万;余下的都在这儿。希望你好好的调 度,先生,别忘了以后跟命运相搏的时候,你还需要一笔本 钱呢。” 最近一星期,萨维尼安把他所处的时代仔细想了想。各 方面竞争都很剧烈,要想发迹,非埋头苦干不可。非法的路 子比光明正大的路需要更大的才具,需要更多的从偷偷摸摸 中得来的经验。在交际场中走红,非但不能给你一个立身之 本,反而吞掉你许多时间,耗费大宗金钱。母亲把波唐杜埃 这个姓氏说得如何了不起,在巴黎却是一文不值。当议员的 堂兄波唐杜埃伯爵,在贵族院和宫廷前面,不过是个国会里 的小角色;要说信用,他自己还嫌不够呢。凯嘉鲁埃上将处 处要靠他太太。同时,萨维尼安见到平民出身的演说家和贵 族,也见到小乡绅一跃而为炙手可热的要人。总之,路易十 八想照英国的格式创造一个新社会;金钱是这个新社会的轴 心,独一无二的敲门砖。从钥匙街到小田园十字街的路上,萨 维尼安把他的感想在老医生面前大略说了一遍,内容很接近 德·玛赛先前的劝告。 他说:“我得隐姓埋名,躲上三四年,找一条出路。也许 人间喜剧第六卷 写一部关于政治哲学,或是风俗统计,或是讨论当代重大问 题的书,可以使我成名。总之,我一方面要物色一个有相当 陪嫁,能让我有候选资格的少女,一方面要不声不响的埋头 工作。” 医生仔细端详着年轻人的睑,看出他面目严肃,的确是 受了挫折,想争一口气。他很赞成这计划。 医生最后又说:“朋友,倘若你能把现在已经不时行的世 家的身分丢掉,再安分守己,用功三四年,我负责替你找一 个贤德的姑娘,一个俊俏,可爱,虔诚,有七八十万陪嫁,能 使你快乐,引以自豪的对象,但是她的高贵只在于内心而不 在于门第。” 青年人嚷道:“啊!医生,如今只有优秀人物,没有贵族 阶级了。” 老人道:“你把零星债务还清了,回到这儿来;我去包一 个班车的前厢,因为我带着干女儿一起来的。” 傍晚六点,三位旅客到后妃街搭上班车。于絮尔戴着面 纱,一言不发。萨维尼安从前给她的一个飞吻,只是逢场作 戏,在于絮尔心中固然象读了一本爱情小说似的大起风波,他 却在巴黎欠了一身债,日坐愁城,早已把医生的干女儿忘得 干干净净;何况对爱米莉·德·凯嘉鲁埃的单相思,也不容 许他想起曾经和奈穆尔镇上的一个小姑娘交换过几个眼风。 因此,老人叫于絮尔先上车,自己坐在中间把两个青年隔开 的时候,萨维尼安并没认出她是谁。 医生和萨维尼安道:“我要向你交账,文件我都带来了。” 萨维尼安回答:“为了置办内外衣服,我差点儿走不成;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那些市侩把什么都拿走了,我现在竞是浪子回家了。” 虽然一老一少之间的谈话非常有趣,萨维尼安的某些回 答也十分风雅,但于絮尔直到天黑不出一声,始终挂着绿色 面纱,双手交叉着放在披肩上。 萨维尼安见她不理不睬,反倒忍不住了,说道:“小姐好 象不大喜欢巴黎罢?” “我回到奈穆尔,觉得很高兴,”她撩起面纱回答,声音 有点激动。 虽则天色昏暗,萨维尼安一看到粗大的辫子,神采奕奕 的蓝眼睛,也把她认出来了。 他道:“我离开巴黎躲到奈穆尔来,也不觉得遗憾;因为 我又能看到美丽的邻居了。医生,希望你允许我到府上来;我 喜欢音乐,还记得听见过于絮尔小姐的琴声。” 医生肃然回答:“先生,我可不知道令堂大人是否愿意你 跟我这老头儿来往;因为我对这个心疼的孩子是象母亲一样 关切的。” 这句很含蓄的话引起萨维尼安许多念头,他也想起了那 么随便飞送的一吻。夜色已深,天气很热,萨维尼安和医生 先睡着了。于絮尔想着许多计划,到半夜才闹上眼睛。她脱 下那顶极普通的小草帽,带着一顶绣花睡帽。不久她的脑袋 也倒在干爹的肩上。天刚亮,车子到布龙,萨维尼安先醒了, 看见她在车辆颠簸之下头睑不整的情形:睡帽望上翻起,皱 作一团;车内的闷热使她两颊绯红,旁边挂着散开的辫子;那 在一个非装扮不可的女子会丑态毕露的,但于絮尔倒反显出 青春与美貌的光彩。心地纯洁的人,睡眠总是甜美的。半开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嘴唇露出一副好看的牙齿;散开的披肩,让你在印花纱衫 的褶裥底下注意到她可爱的胸部,而并不妨碍她的端庄。总 之,这相貌完全表露出她童贞的灵魂多么纯洁,尤其因为没 有别的表情困扰,令人看得格外清楚。米诺雷老人接着也醒 了,把孩子的头放在车厢一角,让她舒服一些;她一连几夜 想着萨维尼安的不幸,此刻便睡得人事不知,听人摆布了。 老人对萨维尼安说:“这孩子睡得多甜啊!” 萨维尼安回答:“你一定很得意的;我看她不但长得美, 心也挺好的。” “噢!一家的欢乐都在她一人身上。便是对亲生女儿,我 的感情也不过如此。明年二月五日,她足十六岁了。但愿上 帝保佑我多活几年,替她物色一个使她终身快活的丈夫。这 回她是第一次到巴黎,我想带她去看戏,她不愿意,因为奈 穆尔的本堂神甫不许她去。我问她:将来你结了婚,丈夫要 带你去,又怎么呢?她说:我当然听从他的。万一他叫我做 件不好的事而我依了他,将来在上帝面前就得由他负责;所 以为了他真正的利益,我一定有勇气拒绝的。” 清早五点,车到奈穆尔的时候,于絮尔醒了,发觉自己 仪容不整,被萨维尼安不胜赞美的望着,不由得很难为情。班 车在布龙停了几分钟,而在布龙到奈穆尔的途中,萨维尼安 已经爱上了于絮尔。她淳朴的心地,俊美的身体,白哲的皮 肤,清秀的相貌,迷人的声音,萨维尼安都细细研究过了;他 所听到的声音,便是头天晚上她说的那句简短而意义深长,明 明不愿泄露心事而仍不免泄露的话。萨维尼安还有一种说不 出的预感,觉得老医生向他描写的女子,用七八十万陪嫁把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她装饰得金光灿烂的人物,就是于絮尔。 他心上想:“再过三四年,她二十岁,我二十七;老头儿 说过考验,用功,好好做人的话。嘿!不管他多么精明,早 晚会把他的心事告诉我的。” 三位邻居在他们的屋子外面分手了,萨维尼安临别对于 絮尔一往情深的瞧了一眼。波唐杜埃太太让儿子睡到中午。医 生和于絮尔不管路上辛苦,照旧去望正场弥撒。既然萨维尼 安释放出狱,由医生陪着回家了,镇上一般好事者和那些承 继人也就明白医生出门的原因。他们和半个月以前一样,又 聚集在广场上议论纷纷。大家很奇陉:弥撒完毕,波唐杜埃 太太居然招呼米诺雷老人,由老人搀着送回家。原来老太太 要请医生和他干女儿当天晚上去吃饭,说除了本堂神甫,并 无外客。 米诺雷勒弗罗道:“他大概是带于絮尔去见识见识巴黎 的。” 克勒米耶嚷道:“该死!老头儿一步都离不开他的小丫 头。” 玛森说:“要波唐杜埃太太肯让他挽着走,他们之间一定 有了很密切的关系。” 古鄙叫道:“你们还没猜到老叔卖了公债,把小波唐杜埃 赎出来吗?他不接受我东家的提议,倒接受了他小东家的提 议!……啊!你们完啦。波唐杜埃子爵不会立借据,只会订 婚约的了;医生要攀这门亲,自然要拿一笔相当的陪嫁给他 的宝贝女儿,只消做丈夫的在婚书上承认产业归妻子就行 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肉店老板说:“把于絮尔嫁给萨维尼安,这主意倒是不错。 老太太今儿请米诺雷先生吃晚饭,蒂安奈特清早五点就来向 我定了牛排。” 迪奥尼斯也走到广场上来了,玛森奔过去说:“喂!迪奥 尼斯,局势越来越好了!……” “嗯,怎么啦?事情不是很好吗?”公证人回答。“你们老 叔卖了公债;波唐杜埃太太约我到她家去,立一张十万法郎 的借据,拿产业作抵押。” “对;但要是两个年轻人结了亲呢?” 公证人回答:“你这句话,就象说古鄙要受盘我的事务 所。” 古鄙道:“两桩事都不是不可能呀。” 老太太望了弥撒回家,吩咐蒂安奈特叫萨维尼安来见她。 那幢小屋子,二层楼上共有三间房。波唐杜埃太太的和 她亡夫的卧室都靠在一边,中间隔着一大间只开一个小窗洞 的盥洗室,还有一个公用的小穿堂相连,外面便是楼梯。另 外一间房一向是萨维尼安住的,窗户象他父亲房内的一样临 着街道。房后楼梯道的地位,给萨维尼安的卧房留出一小间 盥洗室,靠天井开着一个小圆窗洞。 老太太的卧房靠着天井,是全家最凄凉的一间;但她日 常起居都在楼下的堂屋内;因为有一条甬道直达天井尽头的 厨房,所以堂屋兼做了客厅和餐室。故波唐杜埃先生的卧房, 至今保持着他故世那天的原状,就是少了他这个人。床是波 唐杜埃太太亲手铺的;上面放着舰长的佩剑,制服,帽子,红 的缓带,各种勋章的标识。他临终以前用过的鼻烟壶,喝过 人间喜剧第六卷 水的杯子,连同他的表,祈祷用的经文,都摆在床侧小几上。 床头挂着带圣水缸的十字架,十字架高头的壁上有个框子,里 头供着波唐杜埃先生的白头发,编成一卷。室内还有他看过 的报纸,动用的家具,荷兰式的唾盂,挂在壁炉架上面的军 用望远镜,零星杂物,式式俱全。他死的时候,寡妇把古老 的座钟拨停了,永远指着那个钟点。房间里还能闻到亡人的 扑粉…和鼻烟的气味。壁炉也保持原状。走进这儿等于看到 他的人:所有的东西把他的生活习惯全告诉你了。柄上装着 金球的粗大手杖,还在他撂下的老地方,大麂皮手套也放在 那儿附近。哈瓦那城送的一个雕工粗劣而价值三千法郎的黄 金花瓶,在半圆桌上闪闪发光。美国独立战争的时候,他先 护送一批商船进了哈瓦那港,又跟兵力优越的英国舰队作战, 使哈瓦那城没有受到袭击。事后西班牙王…给了他一个勋位 作酬报。法国政府把他列入晋升司令的名单,给了他圣路易 勋位的红缓带。然后他利用休假的时间结了婚;太太带过来 二十万法郎陪嫁。但大革命把升级的事搁浅了,波唐杜埃自 己也亡命到国外去了。 “母亲在哪儿?”萨维尼安问蒂安奈特。 “在你父亲房里等着,”女佣人回答。 萨维尼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他知道母亲把道德和荣誉 看得很重,也知道她为人清白,贵族的成见很深;大概训责 ①十八世纪及十九世纪初期的人,都在假发上扑粉。 ②哈瓦那为中美洲古巴的首府兼大港,古巴未独立之前为西班牙殖民地。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一顿是免不了的了。他象上阵打仗似的去见母亲,面无人色, 心也乱跳。在百叶窗里透进来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他看见 母亲穿着黑衣服,神色庄严,跟那间亡人的卧室正好是一个 情调。 她一看见儿子就站起身来,抓着他的手带到父亲床前,说 道:“子爵,你的父亲是死在这儿的;他一生清白,到死都没 做过一件亏心事。他的英灵就在这儿。看到儿子负债入狱,他 在天上一定很伤心。现在不比从前的朝代可以求王上赐一封 密诏,把你下在国家监狱,免得你受这番耻辱。…你此刻站在 听得到你说话的父亲前面。进监以前做的事,你心里有数;你 能不能对着父亲的英魂和无所不见的上帝发誓,担保你没有 做过一件不名誉的事?能不能担保你欠的债只是少年人的荒 唐,而并没损害你的荣誉?假定你一生清白的父亲还活着,坐 在这张椅子上,要你把所有的行为和盘托出,你敢说他听完 以后是不是还会拥抱你?” “母亲,我可以这样担保,”萨维尼安很尊敬很郑重的回 答。 母亲张开手臂,紧紧的搂着儿子,掉了几滴眼泪。 “好,这些事都不提了,”她说,“归根结底,不过损失了 一笔钱,但愿上帝帮我们挣回来。你既然没有玷辱门楣,你 就拥抱我罢,我痛苦得够了!” ①由王上直接下令(所谓密诏)逮捕的人民,都监禁在国家监狱晒0如有 名的巴士底狱),狱中待遇较优,特别对贵族。且贵族往往要求将子弟幽 禁,以免为非作歹,或遇有债务纠纷时暂避,以便与债主磋商条件。 人间喜剧第六卷 萨维尼安把手悬空伸在床高头,说道:“亲爱的母亲,我 发誓不再给你受这一类的痛苦。我初次铸成的错误,一定要 尽力补救。” “孩子,来吃饭罢,”她一边说,一边走出房间。 假定讲故事也需要遵照戏剧的规律,那么萨维尼安一回 到奈穆尔,应该在这一小出戏里出场的人物都齐了,序幕部 分也在这儿告终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第二部 米诺雷的遗产承继问题 这出戏是靠一根发条的作用来推动的,那在新旧文学中 已经用得俗滥了,…要不是里头有一个布列塔尼老太 太,——凯嘉鲁埃家的小姐,大革命时代的流亡贵族,恐怕 谁也不会觉得这个发条在一八二九年还有什么作用。可是我 们得承认:一八二九年代,贵族在政治方面丧失的地盘,在 风俗习惯方面略微争回了一些。并且,我们祖父母一辈对于 婚姻要门当户对的心理是不会消灭的,它跟文明社会关系极 密,又是从家庭观念中来的。就是现在,不论在日内瓦,在 维也纳,在奈穆尔,那心理依旧占着优势,正如当年泽莉· 勒弗罗不许儿子娶一个私生子的女儿一样。可是一切社会成 规都有例外。所以萨维尼安想叫母亲的傲气向于絮尔天生的 高贵低头,而母子两人也就立刻开始摩擦了。萨维尼安才坐 上饭桌,母亲便提到凯嘉鲁埃和波唐杜埃的来信,她认为他 们态度恶劣透了。 萨维尼安回答说:“母亲,现在没有家庭,只有个人了! 贵族之间也没有什么休戚相关的情谊。今日之下,人家不问 你是否姓波唐杜埃,是否勇敢,是否政治家,只问你纳多少 税!” ①贵族家庭不愿子女与布尔乔亚通婚,由来已久,往往为作家采作故事的 重要关键,所以说那根发条用得太俗滥了。 346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那么王上呢?” “王上处于两院之间,…仿佛一个男人处于妻子与情妇之 间。所以我应当娶一个有钱的姑娘,不管什么家庭出身,只 要有一百万陪嫁,教养不坏,哪怕她家里务农,本人进过寄 宿学校就行。” “那是另外一件事了!”老太太回答。 萨维尼安一听这话,皱了皱眉头。他知道母亲的特性就 是有那种顽石一般的,所谓布列塔尼人的固执;他想在这个 微妙的问题上把母亲的意见马上弄清楚。 “那么,”他说,“倘若我爱上一个姑娘,譬如说,象我们 邻居的干女儿小于絮尔那样的,你是反对我跟她结婚的了?” 她回答:“是的,只要我活着。我死了以后,波唐杜埃和 凯嘉鲁埃两家的血统和荣誉,就归你一个人负责了。” “今日之下,倘没有财富的光彩,门第就是虚空的;难道 你愿意我为了一个虚空的观念而穷愁潦倒一辈子吗?” “你可以替国家出力,你应当听上帝安排!” “你要把我的幸福耽搁到你百年之后吗?” “那只能证明你的不孝罢了。” “路易十四差点儿娶暴发户马扎兰的侄女。” “那是马扎兰自己也反对的。” “还有斯卡龙的寡妇呢?” ①当时的两院为众议院与贵族院。 人间喜剧第六卷 347 “别忘了她是德·奥比涅出身!…并且是秘密结婚的。孩 子,我已经为日无多,”她侧了侧头说,“等我离开了世界,你 要娶谁都可以。” 萨维尼安素来敬重母亲,爱母亲;他一声不出,但暗中 拿出同样固执的脾气,对抗凯嘉鲁埃家的固执脾气,决意非 于絮尔不娶;因为一有人反对,情人当然象禁果一般变得更 有价值了。 晚祷以后,米诺雷医生带着于絮尔走进那间冷冰冰的客 堂,她穿着白跟粉红两色的衣服,一进去就浑身紧张,打了 一个寒噤,好似站在法兰西王后面前要求什么恩舆似的。自 从于絮尔向干爹吐露心事以后,这所小小的屋子便有了宫殿 般的规模,老太太的地位也不亚于中古时代平民心目中的公 爵夫人。这时候,于絮尔方始很痛苦的看出自己与对方的距 离:一个是堂堂子爵,一个是靠善心的医生抚养大的孤女,父 亲是军乐师,前意大利剧院的歌唱家,大风琴师的私生子。 “孩子,你怎么啦?”老太太说着,教于絮尔坐在她旁边。 “我惭愧得很,承蒙太太不弃……” “唉!孩子,”波唐杜埃太太用她最尖刻的声调回答,“我 知道你的监护人多么喜欢你,我要对他表示好感,因为他替 我把浪子带回家了。” 于絮尔满面通红,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睑都抽搐了;萨 ①斯卡龙(1610 1660),法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一六五二年时娶一 世家(德·奥比涅)出身的贫苦孤女。斯氏故后,寡妇改嫁德·曼特依 侯爵;后成为路易十四的情妇,与之秘密结婚。 人间喜剧第六卷 维尼安看了大为不忍,说道:“可是,亲爱的母亲,即使你不 欠米诺雷骑士什么情分,我觉得小姐肯光临,我们也很高兴 的。” 年轻的贵族意义深长的握着医生的手,又道:“先生,我 知道你受过圣米迦勒勋位,那是法国历史最悠久的荣衔,得 到的人,身分跟贵族一样。” 近乎绝望的爱情,几天以来使于絮尔的绝世姿容更多了 一种深度,就是大画家在肖像上用来刻划心灵的那种深度。老 太太看到于絮尔这样美丽,吃了一惊,不禁怀疑医生的热心 帮忙是有计划的了。引起萨维尼安那句回答的话,她是为了 要从老人最心爱的人身上去刺伤老人,而故意说的。米诺雷 听见萨维尼安称他为骑士,不由得微微一笑;他在这种浮夸 的措辞中,体会到情人们大胆的程度,无论怎样可笑的事都 作得出来。 当过御医的老人回答说:“子爵,从前大家为了要得圣米 迦勒勋位,笑话也不知闹过多少,现在却跟许多别的特权一 样,不值钱了。今日之下,这勋位只赏给医生和可怜的艺术 家。那些君王把它和圣拉扎尔勋位合而为一,倒是很好的办 法;我记得圣拉扎尔是个穷光蛋,靠着奇迹而复活的。由此 可见,圣米迦勒和圣拉扎尔的勋位对我们的确是个象征。” 这几句回答,又尊严又挖苦;说完以后,室内寂静无声, 谁也不愿意开口;等到大家有点儿发僵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啊,咱们的神甫来了,”老太太说着,丢下于絮尔,起 身去迎接夏勃隆;那是对于絮尔和老医生都没有的礼数。 老人微微笑着,望望干女儿,望望萨维尼安。一个胸襟 人间喜剧第六卷 狭窄的人看到老太太这种态度,不免要抱怨或生气的;但米 诺雷深谙世故,决不会触到这种暗礁;他跟萨维尼安谈着查 理十世任命波利尼亚克亲王组阁的事,和这件事所能引起的 危机。直过了相当时间,等到提及债务不至于有报复嫌疑的 时候,医生才用半正经半说笑的态度,把萨维尼安被控的文 件和公证人的账单,连同付讫的票据,交给老太太。 “这些都经小儿核对过吗?”她对萨维尼安瞥了一眼,萨 维尼安点点头。“呕!那么是迪奥尼斯的事了,”她不胜鄙夷 的把文件一推,表示她对这件事跟对金钱一样的瞧不起。 据波唐杜埃太太的想法,看轻财富等于抬高贵族的身分, 把布尔乔亚的势力一笔勾销。过了一会,古鄙奉东家之命,来 索取萨维尼安和米诺雷之间的账目。 “做什么用?”老太太问。 “立借票需要有根据,你们这项债务并没银钱过手,”首 席帮办说着,很放肆的在屋子里东张西望。 于絮尔和萨维尼安,都是第一次跟这个丑巴怪照面,当 时的感觉象见了癞虾蟆一样,更可怕的是还有一种不祥的预 感。两人对于自己的前途,都看到有个模糊的,无法肯定的 景象,非言语所能形容,但可以用斯威登堡信徒告诉医生的 精神作用说明。于絮尔肯定这阴险的古鄙将来会对他们不利, 不禁浑身战悚;但看到萨维尼安跟她一样的骚动,便觉得有 种说不出的快乐,心也跟着安定了。 古鄙才带上门,萨维尼安就说:“迪奥尼斯先生的帮办, 长相真难看!” 波唐杜埃太太说:“这些人长得好看难看,有什么关系?” 人间喜剧第六卷 本堂神甫接口道:“我不埋怨他长得丑,而埋怨他心地坏; 他恶毒透了。” 医生虽然想表示亲善,也不由自主的变得严肃和冷淡了。 两爪lI青人觉得很拘束。要不是夏勃隆神甫一团和气的在饭桌 上提起大家的兴致,医生和他的干女儿简直受不了那局面。吃 到饭后点心,米诺雷看见于絮尔睑色发白,便说: “孩子,倘使你不舒服,只要穿过街就到家了。” “怎么啦,我的心肝?”老太太问孩子。 “唉!太太,”医生神气很严肃,“她心里冷很很,平日她 是看惯笑容的。” 老太太道:“医生,这种教育是要不得的。你说是不是, 神甫?” 米诺雷朝着一声不出的神甫望了一眼,答道:“是的,太 太。我的教育使这个纯洁的孩子到社会上没法跟人相处;可 是我未死之前,一定要安排妥当,不让她受到冷淡和憎恨。” “得了罢,干爹!……别说了!我在这儿并不难受,”于 絮尔说着,望着波唐杜埃太太;她宁可跟波唐杜埃太太照面, 而不愿意瞧着萨维尼安,显出她的弦外之音。 萨维尼安接着对母亲说:“我不知道于絮尔小姐是不是难 过,我只知道你使我大大的受罪。” 于絮尔听到热情的萨维尼安被母亲的态度逼出这种话 来,不禁睑色变了,向老太太告了罪,站起来搀着干爹的手 臂,行过礼,走了。她回到家里,急急忙忙冲进客厅,坐在 钢琴旁边,双手捧着头,眼泪簌落落的直淌下来。 医生急得直嚷:“狠心的孩子,干吗不把你的感情问题交 人间喜剧第六卷 给我这有经验的人调度呢?……贵族永远不会感激我们布尔 乔亚的。他们觉得,我们帮他们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何 况老太太还发觉萨维尼安常常瞧着你,深怕他爱上了你呢。” 于絮尔道:“好罢,至!』>他得救了!可是连你这样的人, 她也想加以屈辱!……” “我去去就来,孩子。” 医生回到波唐杜埃家,看见迪奥尼斯,邦格朗和镇长勒 弗罗都在那里;法律规定,凡是只有一个公证人的地方,一 切文书契约必须有两位见证才能生效。米诺雷把迪奥尼斯拉 过一边,凑着耳朵嘱咐了一句,然后迪奥尼斯当众宣读借据 的内容:波唐杜埃子爵借到米诺雷医生十万法郎,五厘起息; 波唐杜埃老太太以全部财产作抵押。听到利率一项,夏勃隆 瞧了瞧米诺雷,米诺雷略微点点头,表示没有错。神甫凑在 老太太耳畔唧哝了几句,她低声回答: “我就不愿意欠这种人的情分。” 萨维尼安对医生道:“先生,家母给了我一个好差事;她 负责归还你的钱,可是把感恩两字交给我了。” 神甫接着说:“你第一年就得张罗一万一千法郎,因为除 了利息,还有立借据的公费。” 米诺雷听了便告诉公证人:“先生,既然波唐杜埃太太母 子两位没能力付公费,还是归我代付,你把这笔款子加在借 款里头罢。” 公证人在借据上批明了,把总数改作十万零七千法郎。所 有的契据都签过字,米诺雷便推说身子疲倦,跟公证人和两 个见证同时告退。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那时只有神甫一个人留下,他说:“太太,你干吗要得罪 这个心地多好的米诺雷先生呢?他替你在巴黎至少酋了两万 五千法郎,又那么周到,另外留着两万,给令郎料清他的零 碎债务……” 她吸了一撮鼻烟,回答道:“你那个米诺雷狡猾得很,他 做的事,他自己心里明白。” 萨维尼安对神甫说:“家母以为他把我们的田庄并在一 起,存心逼我娶他的干女儿,仿佛一个姓波唐杜埃的男子,凯 嘉鲁埃家的外甥,真会受人强迫,娶一个不愿意娶的人似的。” 一小时以后,萨维尼安上医生家去了;一般承继人由于 好奇,都挤在那里。青年子爵的到场,给大家一个很大的刺 激,尤其因为每人的感想各各不同。克勒米耶和玛森家的两 位小姐,交头接耳,看着于絮尔,于絮尔睑红了。两个做母 亲的和但羡来说,古鄙对这桩亲事的看法可能准确的。在场 的人都把眼睛钉着医生,医生却并不站起来迎接子爵,只向 他点点头,手里照旧拿着骰子缸,他正和邦格朗先生玩西洋 双六棋。医生这副冷淡的神气使所有的人都很奇怪。 他道:“于絮尔,我的孩子,弹点儿琴给我们听罢。” 于絮尔一弹琴就不用发慌,便很高兴的扑到乐器前面,翻 那堆绿面子的乐谱;承继人们看着只得嘴上叫好,心里叫苦; 因为他们认定老叔和波唐杜埃母子之间必有什么计谋,特意 来探听的,不料这一下既要受罪,又开不得口了。 一支本身很贫乏,但由一个受着深情鼓动的少女演奏的 乐曲,比一支大规模的,由一个熟练的乐队声势浩大的演奏 出来的序曲,往往给人更深的印象。无论什么音乐,除了作 人间喜剧第六卷 曲家的思想,还有演奏家的灵魂,能凭着这门艺术独有的伸 缩性,使一些并没多大价值的乐句变得有诗情,有深意。这 一点,从前帕格尼尼在小提琴上已经证明过了,近来萧邦又 在钢琴上加以证实。这位神妙的天才与其说是一个音乐家,不 如说是一颗现身说法的灵魂,借着各种乐曲,甚至于几个简 单的和弦,来表达他自己。于絮尔以她那种高雅而娇弱的素 质,就属于这一派少有的天才;但施模克老人,那个每星期 六来教她,而在她游览巴黎的期间每天都给她上一课的老师, 把女学生的才具琢磨得更完满了。于絮尔那晚挑选的《卢梭 的幻梦》,是埃罗尔德…的少作,本身就不无深度可以供演奏 家发挥;她再加上在胸中骚动的感情,把题目上的幻梦二字 给点明了。由于韵味深长,如梦如幻的演奏,她用自己的心 和萨维尼安的心说话,把一些差不多有形体的思想,象云雾 一般的罩着爱人。萨维尼安坐在钢琴尽头,肘子靠在琴盖上, 左手托着头,不胜赞叹的瞧着于絮尔。于絮尔眼睛望着护壁 板,好象向一个神秘的世界打着问号。此情此景,怎么能不 使一个男人动心呢?真正的情感自有一种磁性作用,何况于 絮尔还想泄露自己的内心,好比风骚的女子用装饰来讨人喜 欢。艺术之中惟有音乐是用思想跟思想说话的,不需要语言, 色彩与形式的帮助;于絮尔便是借了音乐的力量表白她的心, 把萨维尼安引进那个奇妙的世界。天真原来和儿童有一样的 魔力,一样能使人入迷;而于絮尔就从来没有象这个时候,象 她进入生命新阶段的时候那么天真。神甫邀萨维尼安入局玩 ①埃罗尔德(1791 1 833),法国作曲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惠斯特,把他的梦惊破了。于絮尔继续弹奏。承继人都走了, 只剩下但羡来一人,还想探明叔祖,子爵和于絮尔的用意。 少女闹上琴盖,过来挨着干爹坐下;萨维尼安和她说: “小姐,你的才艺跟感情一样了不起。你的教师是谁啊?” 医生回答:“是个德国人,住在孔蒂河滨道上,靠近后妃 街。要不是我们在巴黎的期间,他天天给于絮尔上一课,今 天早上他又该到这儿来了。” 于絮尔道:“他不但是个大音乐家,还是个天真的可爱的 人。” 但羡来高声说道:“学费一定很贵罢!” 牌桌上的人彼此望了望,微微一笑。牌局完了,整个晚 上都若有所思的医生,瞧着萨维尼安,带着无可奈何而不胜 遗憾的神气。 他说:“先生,你急于来看我的心意,我很感激;可是令 堂大人疑心我有些不大高尚的意图;为了免得坐实,我只能 要求你今后别再来看我,虽则你的光临使我觉得很荣幸,虽 则我也很高兴和你亲近。我要保全名誉,保持清静,所以咱 们不得不断绝邻居间的往来。希望你转达令堂大人,我不请 她下星期日赏光到舍间来吃饭,因为我料定她临时会身体不 舒服的。” 老人说完,向年轻的子爵伸着手,子爵恭恭敬敬的握着, 回答道:“先生,你说得不错。” 接着他告辞了,向于絮尔行礼的时候,不免流露出惆怅 多于失望的情绪。 但羡来和子爵同时出门,可是没法搭讪,因为萨维尼安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三脚两步就奔回家了。 两天之内,那些承继人只谈着波唐杜埃母子和米诺雷医 生的不融洽;他们佩服迪奥尼斯料事如神,同时也认为遗产 保住了。那时阶级的限制已经打破;醉心平等的风气使所有 的人不分高低,使一切都受到威胁,连军队的服从,在法国 代表权力的最后一个堡垒也岌岌可危了;除了双方的反感,或 者财产的多寡之外,男女的爱情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在这 样一个时代,只有一位布列塔尼老太太的固执和米诺雷医生 的尊严,才会在两个情人之间立下几道关塞;关塞的作用,跟 从前一样,不是减弱,而是加强爱情的。在一个热情的男人, 越是千辛万苦得来的女子,越是了不起。萨维尼安明明看到 需要斗争,需要努力,也感觉到前途渺茫;仅仅这几点已经 使他把于絮尔视同至宝,非征服不可了。万物成长时期的长 短原是由自然律支配的,也许我们的感情也受同一规律支配: 寿命长的,童年也长! 第二天早上起身的时候,于絮尔和萨维尼安都转着一个 同样的念头。这种默契本来就能促发爱情,何况在这个场合 已经是有了爱情的证据,而且是最甜蜜的证据。少女轻轻的 揭开窗帘,只露出一个极小的隙缝,刚好能瞧见萨维尼安的 卧房,不料她爱人的睑也伸在对面窗子的拉手高头。窗子既 然给了情人们极大的方便,无怪政府要抽窗户税了。于絮尔 这样偷觑一下,也算对干爹冷酷的措置表示抗议。然后她放 下窗帘,打开窗子,关上百叶窗;这样她可以望见对方而不 让对方看见了。当天她到卧房去了七八次,每次都看见年轻 的子爵在那里写信,写了撕掉,撕了又写,那准是写给她的 356 了! 下 信。 人间喜剧第六卷 天清早,于絮尔刚醒,布吉瓦勒女人就递给她一封 致于絮尔小姐 小姐,我这一回落到一个全靠你监护人的帮助才能脱身的田 地;这样一个青年会教人寒心是毫无问题的。从今以后,我比谁 都需要提供更多的保证;所以,小姐,我以诚惶诚恐的态度扑在 你脚下,向你吐露我的爱情。这求爱的表示并非由于一时冲动,而 是从涉及整个生涯的信念出发的。我对于年轻的外叔祖母,凯嘉 鲁埃太太的风魔,弄到身陷囹圄;现在为了你,这些回忆全部消 灭了,我心坎中的那个小影被你的小影抹去了:这一点,你不觉 得是真诚的表示吗?自从我在布龙站上,看到你象儿童一般妩媚 的睡态之后,你就占据了我的灵魂,做了它的主宰。除了你,我 不愿意娶别的人了,我理想中的妻子应有的优点,你都具备了。以 你所受的教育和你高贵的心灵而论,不论怎么高的地位你都可以 当之无愧。但我没有把握在你面前把你描写得很准确,我只能爱 你。昨天听了你弹琴以后,我想起一些句子,好象就是为你写的: “天生的动人心魄,悦人眼目;温柔而聪明,风雅而明理;仪 态万方,好似经过宫廷生活的陶冶;淳朴浑厚,俨如未经世故的 隐士;眼中那朵心灵的火焰,被天使般的贞洁冲淡之下,显得温 和了。” 从你身上最细微的地方映现出来的、这颗美妙的灵魂,我完 全体会到它的可贵。所以我敢大胆要求,倘若你还没有爱人的话, 让我用照顾、用行为,来向你证明我不至于辱没你。这和我的前 途有关;请你相信,我要发挥所有的精力,目的不但是要取悦于 你,而且是要博得你的敬重,那对我等于普天下人的敬重。我心 人间喜剧第六卷 357 中既然抱着这个希望,如果你,于絮尔,再允许我在心中把你叫 做爱人,那么奈穆尔便是我的天堂了,最艰苦的事业也只会给我 快乐了;我要把那种快乐奉献给你,正如我们把一切都奉献给上 帝一样。请你允许我自称为 你的萨维尼安。 于絮尔吻着这封信,用各种疯疯癫癫的举动拿着,念了 又念,然后穿上衣服,预备送去给干爹看。 “天哪,我差点儿没做祷告就出去了,”她说着,回进卧 房跪在祈祷凳上。 一会儿以后,她下楼到园子里,找到了干爹,叫他念萨 维尼安的信。两人走到浓密的蔓藤底下,坐在凳上,正对着 中国水阁:于絮尔等老人开口,老人却沉吟不语;心焦的孩 子只嫌他想的时间太久了。他们俩密谈的结果,终于写成下 面一封信,内中一部分想必是医生口述的。 先生,来信向我提亲,我只觉得万分荣幸;但在我的年纪上, 再加我的教育给我定下的规矩,我不得不把你的信交给监护人; 我全部家属只有他一个人,我既把他当作父亲,同时也当作朋友。 他向我提出一些无情的意见,应当作为我对你的答覆。 子爵,我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将来的资产不但有赖于我干 爹的好意,并且还要看他为了消除承继人对我的恶意而采取的、 没有把握的措施是否成功。我虽是第四十五团的上尉乐师,约瑟 夫·弥罗埃的合法的女儿,约瑟夫·弥罗埃本人却是个私生子; 所以人家尽管毫无理由,仍可能跟一个孤立无助的少女涉讼。先 生,资产微薄还不是我最大的不幸。我有很多理由不愿高攀。我 为了你,不是为了我,才提出这些意见,那在动了爱情的忠诚的 358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人,往往是认为无足重轻的。可是先生,你也得想到,倘若我不 跟你提,别人就可以怀疑我有心使你的热情不顾一切,不顾那些 在一般人心目中,尤其在你母亲心目中认为不可克服的障碍。再 过四个月,我不过十六岁。也许你会承认,我们都还太年轻,经 验不足,没有力量克服生活的穷困;因为我除了已故姚第先生的 遗赠之外,别无财产,而单靠这一点做基础的生活势必很清苦。并 且我的监护人不愿意我在二十岁以前结婚。这四年是你一生最美 好的时期,谁知道这期间命运替我们作何安排呢?别为了一个微 贱的姑娘把你的一生蹉跎了。 我亲爱的监护人非但不阻挠我的幸福,还想竭力促成;他还 希望他对我为日无多的照顾,能有一个情意不亚于他的人来接 替。我把他的理由陈述完了,还得声明一下,你的提议和殷勤的 情意,的确使我非常感动。我这个答复所根据的思虑,是一个阅 世很深的老年人的思虑;但我向你表示的感激,是出之于一个一 片真心的少女。 所以,先生,我的确可以说是 你的仆人于絮尔·弥罗埃。 萨维尼安没有回信。是不是在他母亲那里想办法呢?还 是于絮尔的信把他的爱情打消了呢?诸如此类的无从解答的 问题不知有多多少少,把于絮尔折磨得好苦,间接也折磨了 老医生;他只要心爱的孩子有一点儿骚动,就觉得难过。于 絮尔常常到卧室去张望萨维尼安的屋子,只看见他坐在桌子 前面出神,不时朝她的窗子望一眼。直过了一星期,她才收 到萨维尼安的信,迟迟不覆的缘故原来是他的爱情更进了一 步。 人间喜剧第六卷 359 致于絮尔·弥罗埃小姐 亲爱的于絮尔,我多少是布列塔尼人,一朝打定了主意,什 么都不能使我改变。你的监护人——但愿上帝保佑他多活几 年,——理由很对;可是难道我就不能爱你吗?我只要知道你是 否爱我。请你告诉我,即使只做一个记号也可以;那么这四年便 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期了! 我托朋友送了一封信给我的外叔祖,海军中将德·凯嘉鲁 埃,求他提拔,介绍我进海军。这位慈祥的老人哀怜我的遭遇,回 信说,倘若我要求军阶,即使王上愿意开恩,也受着条例限制;但 在土伦学习三个月以后,海军大臣就能给我一个舵手长的职位, 让我到船上去;等舰队巡逻阿尔及尔的时候(我们不是正和阿尔 及尔人作战吗?)出勤一次,再经过一次考试,就能当上候补少尉。 目前正在筹备袭击阿尔及尔的战事,将来只要能临阵立功,实授 少尉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要多少时间,就很难说了。不过为了使 海军里头仍旧有一个波唐杜埃家的人,当局一定把条例尽量放 宽。我明白了,我应该向你干爹提亲;你对他的尊敬,把你在我 心中的地位更提高了。所以在答覆人家以前,我要跟你的干爹谈 一谈;我的前途完全根据他的答覆而定。告诉你,不论将来怎么 样,不管你是上尉乐师的女儿,还是王上的女儿,你始终是我心 上的人。亲爱的于絮尔,那些成见在从前的时代可能把我们分离, 现在可没有力量妨碍我们的婚姻了。我献给你的,是我心中的全 部爱情;献给你姑丈的,是负责你终身幸福的保证!他才不知道 我短时期中对你的深情,已经超过他十五年来对你的爱……好, 咱们晚上见。 于絮尔得意扬扬的把信递给老人,说道:“干爹,你瞧。” 老人念完了信,嚷道:“啊!孩子,我比你更高兴。子爵 下了这个决心,等于把他所有的过失都补赎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晚饭以后,萨维尼安来到医生家里,医生和于絮尔正在 临河的平台上,沿着栏杆散步。子爵在巴黎定做的衣服已经 送到;动了爱情的青年,少不得把自己收拾得又整齐又大方, 尽量烘托出天生的俊美,好象要去见美丽而高傲的凯嘉鲁埃 夫人而讨她喜欢似的。可怜的孩子看他走下石阶,迎着他们 过来,便立刻抓着干爹的手臂,仿佛站在悬崖高头怕掉下去 一般;医生听见她紧张而沉重的呼吸,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萨维尼安握着于絮尔的手,恭恭敬敬吻了一吻。于絮尔 随即坐在水阁外面的石级上。医生吩咐她说:“孩子,你别过 来,让我们谈话。” 萨维尼安轻轻的问医生:“先生,一个海军上校来向你求 这位千金小姐,你肯不肯?” 米诺雷微微一笑,道:“那我们等得太久了……不用上校, 只要上尉就行啦。” 萨维尼交陕活得含着眼泪,非常亲热的握了握老人的手, 说道:“那么我就动身了,我要去用功读书,六个月之中读完 海军学校六年的课程。” “怎么就动身了?”于絮尔从石阶那边望他们冲过来。 “是的,小姐,为了不辱没你。我越急于出门,表示我越 爱你。” 她不胜温柔的望着他:“今天是十月三日,过了十九再走 罢。” 老人说:“对,我们要J夫祝圣萨维尼安的节日。” “那么再见了,”萨维尼安说。“这个星期我要留在巴黎办 几件事,我要作种种准备,买书籍,买数学上用的仪器,还 人间喜剧第六卷 得请大臣帮忙,给我最优越的条件。” 于絮尔和干爹把萨维尼安直送到铁门口,看他回进屋子, 又看他出来,背后跟着蒂安奈特提着一口箱子。 于絮尔问干爹:“你既然有钱,干吗要逼他进海军呢?” 医生笑了笑回答:“这样下去,我看不久连他欠的债都要 我负责了。我没有逼他;可是孩子,一套军服,一个凭军功 挣来的十字勋章,可以抹掉一个人多多少少的污点。六年之 内他可能当上舰长;我对他的要求也不过如此。” “但是他可能遇到危险呀,”她说着,睑都白了。 “情人象酒徒一样,自有他的神道保佑,”医生带着说笑 的口气回答。 孩子瞒着干爹,夜里叫布吉瓦勒女人帮忙,把她又长又 好看的淡黄头发剪下一束,正好编一条辫子。隔了一天,她 缠着音乐教师施模克老人,要他监督巴黎的理发匠防止调换, 还得赶着下星期日把辫子编好。 萨维尼安从巴黎回来,告诉医生和他的干女儿说,志愿 书已经签了,二十五日要赶到布雷斯特。医生约他十八日吃 晚饭,他在医生家差不多消磨了整整两天。虽是米诺雷叮嘱 两个情人的话入情入理,他们在本堂神甫,法官,奈穆尔的 医生和布吉瓦勒女人面前,仍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他们心心相 印的感情。 老人说:“孩子们,你们得意忘形,不会把快乐藏在心里。” 到了萨维尼安的本名节,两人先在弥撒祭中彼此瞟了几 眼;然后萨维尼安在于絮尔窥伺之下,穿过街,到她的小园 中来了。他们俩差不多是单独相对。老人有心放任,坐在书 人间喜剧第六卷 房里看报。 萨维尼安道:“亲爱的于絮尔,你可愿意使我的节日过得 比我在母亲面前更快活,给我一个新生命吗?……” 于絮尔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知道你要的什么。你瞧, 这就是我的答复,”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辫子来递给他的时 候,快乐得直打哆嗦,“你既然爱我,请你把这个带在身边。 这礼物表示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连在一起了,但愿它使你逢 凶化吉!” 医生见了,对自己说着:“啊!这小丫头!竞给了他一根 辫子。她怎么弄起来的?把多美的淡黄头发剪下一把……那 不是把我的血都给了他吗?” 萨维尼安吻着辫子,瞧着于絮尔,忍不住掉了一滴眼泪, 说道:“临走以前,我要你切实答应我永远不嫁别人,你不会 觉得我要求过分吗?” 于絮尔红着睑回答:“你在圣佩拉日的时候,我曾经到监 狱的墙下徘徊;你要求我的诺言,倘若你还嫌我说得不够,我 就再说一遍罢: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人,永远只属于你一个人。” 萨维尼安看见于絮尔半个身子掩在藤萝中间,忍不住把 她搂在怀里,在她额上吻了一吻:她轻轻的叫了一声,望凳 上倒了下去。萨维尼安正挨在她身边道歉,医生已经站在他 们面前。 他说:“朋友,于絮尔是个极娇嫩的孩子,对她话说得重 一点就有危险。你应当把爱情抑制一些才对!唉!要是你爱 了她十六年,你单是听到她说话就会满足了。”他这样补充是 针对萨维尼安第二封信里的一句话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两天之后,萨维尼安动身了。虽然他经常来信,于絮尔 却害了一种表面上没有原因的病。好比美好的果子被虫蛀一 样,她的心受着一个念头侵蚀。胃口没有了,血色也没有了。 干爹第一次问她觉得心里怎么样,她说: “我想看看海景。” “十二月里可不便带你上海港去,”老人回答。 “那么终有一天能去的了?”她说。 一刮大风,于絮尔就着急;不管干爹,神甫,法官,把 陆地上的风和海洋上的风分辨得多么清楚,她总以为萨维尼 安遇着飓风。法官送她一张雕版的图片,印着一个全副军装 的候补少尉,使她快活了几天。她留心读报,以为萨维尼安 所参加的那次巡逻,报上必有消息。她拼命看库柏…的海洋 小说,还想学航海的术语。这许多执着一念的表现,在别的 女子往往是装出来的,在于絮尔是完全出于自然;甚至萨维 尼安每次来信,她都在梦中先看到而在第二天早上向大家预 告的。 这些在医生与神甫都不以为奇的预感第四次发生的时 候,她对干爹说:“现在我放心了,不管萨维尼安离得多远, 他要受了伤,我一定立刻感觉到。” 老医生左思右想的出神了;法官和神甫看他睑上的表情, 认为他一定想着些很痛苦的念头。 他们等于絮尔不在面前的时候,问老人:“你怎么啦?” 老医生回答:“她将来怎么活下去啊?一朵这样纤巧,这 ①库柏(1789 1851),美国小说家,专写冒险小说及印第安人的故事。 人间喜剧第六卷 样娇嫩的花,遇到感情的打击,是不是抵抗得住呢?” 虽然如此,这个被神甫戏称为小幻想家的姑娘,用功得 很;她知道学识丰富对一个上流社会的女子多么重要;除了 练唱,研究和声与作曲以外,她把余下的时间都用在书本上, 那是夏勃隆神甫在她干爹丰富的藏书中挑出来的。她尽管很 忙,精神上仍旧很痛苦,只是嘴里不说出来。有时她对萨维 尼安的窗子呆呆的望上半天。星期日望过弥撒,她跟在波唐 杜埃太太后面,很温柔的瞧着她;虽然老太太心肠冷酷,于 絮尔仍因为她是萨维尼安的母亲而爱着她。她对宗教更热心 了,天天早上都去望弥撒,因为她深信自己的梦都是上帝的 恩赐。 老医生眼看相思病给她的伤害,心中很怕,便在于絮尔 生日那天,答应带她上土伦去参观舰队远征阿尔及尔的开拔 仪式,事先不让萨维尼安知道。法官和神甫,对这次旅行的 目的替医生守着秘密,仿佛只是为了于絮尔的健康出门的,但 一般承继人已经为之大惊小怪了。于絮尔和穿着候补少尉军 服的萨维尼安见了面,参观了壮丽的旗舰,舰上的海军上将 就是受大臣嘱托,特别照顾萨维尼安的人。然后她听了爱人 的劝告,上尼斯去换换空气,沿着地中海滨直到热那亚;到 了热那亚,她得到消息,舰队已经安抵阿尔及尔,很顺利的 登陆了。 医生本想继续在意大利观光,一方面让于絮尔散散心,一 方面也多少能补足她的教育:大艺术家生息的土地,多少不 同的文明留下光华的遗迹的土地,本身就有一种魔力,再加 风土人情的比较,当然能扩展她的思想。但医生听到国王跟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那有名的一八三。年的国会冲突的消息,不得不赶回法国。干 女儿出门一趟,变得生气勃勃,非常健康,还把萨维尼安服 役的那艘军舰,带了一具小巧玲珑的模型回来。 一八三。年的选举,使米诺雷的承继人都有了立足点。在 但羡来和古鄙策划之下,他们在奈穆尔组成一个委员会,推 出一个自由党人…做枫丹白露区的候选人。玛森很有力量操 纵乡下的选民。车行老板的佃户中间,五个是有选举权的。迪 奥尼斯也拥有十一票以上。克勒米耶,玛森,车行老板和他 们的党羽,最初在公证人家集会,以后经常在那儿见面了。米 诺雷医生回来的时节,迪奥尼斯的沙龙已经变做承继人们的 大本营。法官和镇长联合起来抵抗自由党,他们虽有四乡的 贵族支援,仍旧被反对派打败;但打败以后,他们倒反更团 结了。这样的对抗使奈穆尔破天荒第一次有了两个党派,而 米诺雷的几个承继人居然占了重要地位。正当邦格朗和夏勃 隆神甫把这些情形告诉医生的时候,查理十世已经从朗布依 埃宫堡出奔,逃往瑟堡去了。但羡来·米诺雷的政见是追随 巴黎的律师公会的;他从奈穆尔约了十五个朋友,归古鄙率 领,由车行老板供给马匹,在七月二十八的夜里赶到巴黎。袭 击市政厅的一役,就有古鄙和但羡来带着这批人马参加。事 后,但羡来得了荣誉勋位勋章和枫丹白露助理检察官的职位。 古鄙得了七月十字勋章。迪奥尼斯当选为奈穆尔镇长,接替 前任的勒弗罗;镇公所的委员包括副镇长米诺雷勒弗罗,玛 森,克勒米耶,和迪奥尼斯沙龙的全部党羽。邦格朗靠着儿 ①指拉斐特将军。 人间喜剧第六卷 子的力量才保住原职;那儿子作了默伦的检察官,和勒弗罗 小姐的亲事大概也有希望了。 医生听说三厘公债的行市跌到四十五法郎,便搭着驿车 上巴黎,把五十四万法郎买了不记名公债。剩下二十七万左 右现款,他用自己的姓名买了同样的证券:这样,外边只知 道他每年有一万五千进款。老教授姚第遗赠于絮尔的本金,和 九年之间所生的八千法郎利息,都用同样的方式存放;老人 又添上一笔小款子,把这份薄产凑成一个整数,让于絮尔有 一千四百法郎收益。老妈子布吉瓦勒听着主人劝告,也把五 千几百法郎积蓄买进公债,每年有三百五十法郎利息。这些 跟邦格朗商量好的,非常合算的调度,因为政局混乱,居然 没有一个人知道。 局势大定以后,医生又买下贴邻的一所小屋子,把它拆 了,把自己院子的界墙也拆了,另外盖起一间车房一间马房。 拿一笔可有一千法郎利息的本金起造下房,在米诺雷所有的 承继人眼里简直是发疯。这桩被认为发疯的行为,在老人的 生涯中成为一个新时代的起点。那时的车辆马匹,价钱跟白 送差不多:医生便从巴黎带了三匹骏马和一辆四轮篷车回来。 一八三。年十一月初的一个下雨天,老人第一次坐了四 轮篷车去望弥撒;他下了车,正在搀扶于絮尔,镇上的人已 经全部赶到广场上,为了要瞧瞧医生的车,盘问一下马夫,也 为了要把医生的干女儿批评一番:据玛森,克勒米耶,车行 老板,和他们的老婆的意见,老叔的荒唐全是野心勃勃的小 姑娘撺掇出来的。 古鄙嚷道:“喂,玛森,有了马车了!你们的遗产去路很 人间喜剧第六卷 大,嗯?” 站在牲口旁边的马夫,是米诺雷车行里一个领班的儿子; 车行老板对他说:“卡比罗勒,你要的工钱大概不小罢?八十 四岁的东家用不了多少马蹄铁的了。两匹马花多少钱买的?” “四千法郎。车子虽是旧货,倒花了两千;可是很漂亮, 车轮是把挡的。”… “卡比罗勒,你那句话怎么说的?”克勒米耶太太问。 古鄙抢着回答:“他是说白揭。那是英国人出来的玩意儿。 你瞧,外边什么都看不见,样样都包在里头,多漂亮,又不 会勾着人的衣衫,套在轴梗头上的那种难看的方铁帽也取消 了。” “什么叫做白揭?”克勒米耶太太很天真的问。 古鄙道:“怎么!你不想揭些便宜吗?” “啊!我明白了,”她说。 “嗨!不是的,”古鄙道,“你是个老实人,我不好意思哄 你;真名叫做百挡脱,因为梢子藏在里头。” “对啦,太太,就是这意思,”卡比罗勒说。古鄙态度一 本正经,连马夫也上当了。 克勒米耶嚷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是一辆挺讲究的车; 不是财主,谁撑得起这样的场面!” 古鄙道:“小姑娘抖起来啦!她这办法不错,教你们也享 享福。喂,米诺雷老头,干吗你不弄几匹好马,买几辆篷车? ①此系马车零件的专门名词,凡是“把挡”的车辆,轴梗不会从轴帽中脱 出。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你不争这口气吗?换了我,要不高车大马,摆摆威风才怪呢!” 玛森问:“喂,卡比罗勒,我们的老叔这样铺张,可是小 姑娘撺掇的?” 卡比罗勒回答:“不知道;可是她在家里就象东家娘一样。 天天有各种各样的教师从巴黎来。听说她还要学画呢。” 克勒米耶太太道:“那我好趁此机会,叫人描张肖像了。” 外酋人那时还把画像叫做描像。 “可是教钢琴的德国老头也没有辞掉啊,”玛森太太说。 “他今儿早上还来上课呢,”卡比罗勒回答。 “多几条狗也没害处,”克勒米耶太太这话引得众人哈哈 大笑。 古鄙叫道:“从今以后,诸位可别想什么遗产啦。于絮尔 转眼就是十七岁,越长越漂亮了;青年人都是靠游历训练出 来的。小丫头把你们老叔收拾得服服贴贴。每个星期,班车 上都有她五六个包裹;什么女裁缝,做帽子的,都到这儿来 替她试样,把我的东家娘气坏了。等于絮尔从教堂里出来,你 们瞧瞧她脖子里那条披肩吧,货真价实的开司米,值到六百 法郎呢。” 古鄙说完,搓着手。他最后几句话对承继人们的作用,便 是霹雳打在他们头上也不过如此。 医生家绿颜色的客厅,由巴黎的家具商来换新了。看老 人排场这么阔,大家一会儿说他藏着私蓄,有六万法郎一年 收入,一会儿说他挥金如土,只顾讨于絮尔喜欢;他们今天 把他说成财主,明天把他叫做荒唐电。当地的舆论,总括起 来只有一句话:“他是个老疯子!”小镇上这种错误的判断,恰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好把一般承继人蒙住了,他们绝对没想到萨维尼安爱上了于 絮尔,而这才是医生花钱的真正的动机。他很高兴教干女儿 先当惯子爵夫人的角色;并且有了五万法郎进款,老人也尽 可把宠爱的孩子装扮一下,让自己看着喜欢。 一八三二年二月,于絮尔足十七岁的那天,早上起来,看 见萨维尼安穿着海军少尉的服装,站在他窗前。 她心里想:“咦!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的?” 攻下阿尔及尔的一仗,萨维尼安立了功,得了十字勋章; 接着他服务的那条军舰在海洋中游戈了几个月,没法和医生 通信;而不跟医生商量,他又不愿意退伍。新政府极想在海 军中保存一个显赫的姓氏,趁七月政变的机会把萨维尼安升 作少尉。新任少尉请准了半个月的假,从土伦搭驿车赶来祝 贺于絮尔的生日,同时也想听听医生的意见。 “他来了呀!”干女儿冲进干爹的卧房,嚷着。 “好罢!他离开海军的理由,我猜到了;现在他可以留在 奈穆尔了。” “啊!这才是我真正的节日了,”她一边说,一边拥抱干 爹。 她上楼做了一个记号,萨维尼安立即过来;她觉得他比 以前出落得更英俊了,要把他欣赏一下。的确,服过兵役的 男子,举动,步伐,神色,自有一种坚决与庄重的气概,一 种说不出的方正严肃,即使穿着便服,也能教一个眼光肤浅 的人看出他是军人:可见男人天生是作领袖的。于絮尔因之 更爱萨维尼安了;她让他搀着手臂在小园中散步,叫他叙述 以候补少尉的资格在攻击阿尔及尔一役中所立的功劳,她象 人间喜剧第六卷 小孩子一样的高兴。毫无问题,阿尔及尔是萨维尼安攻下来 的。她说,瞧着萨维尼安的胸饰,眼前就看到一片血海。医 生在房内一边穿衣,一边瞅着他们;然后也走到他们这边来。 他对于爵并不完全讲明,只说倘若波唐杜埃太太同意子爵和 于絮尔的婚事,单凭于絮尔的家私,子爵也不需要再靠军职 来维持生活。 “唉!”萨维尼安回答,“要我母亲让步,还早得很呢。我 动身之前,她明知道只要答应我娶于絮尔,我就可以留在她 身边;否则只能偶尔见面,我还得经常冒着危险;但她仍旧 让我走了……” “可是,萨维尼安,我们不是从此在一起了吗?”于絮尔 抓着他的手,不大耐烦的摇了几摇。 她所谓爱情不过是常常见面,不再分离,绝对想不到更 远的地方。当时她那使性的声调,可爱的手势,显得那么天 真,把萨维尼安和医生都感动了。辞职的信发出了;未婚夫 的在场给于絮尔的节日添了不少光辉。过了几个月,到五月 里,米诺雷医生的家庭生活又象过去一样清静,只多了一个 常客。青年子爵不断的上门,很快就被大家看作未来的夫婿, 尤其因为望弥撒的时候,散步的时候,萨维尼安和于絮尔虽 则很矜持,仍免不了流露出两心相契的痕迹。迪奥尼斯提醒 那些承继人,说波唐杜埃太太已经欠老头儿三年利息,老头 儿从来没讨过。 公证人说:“将来老太太一定要让步的,一定会答应儿子 攀这门不体面的亲。万一出了这种倒霉事儿,你们老叔就得 人间喜剧第六卷 37l 拿出大部分家当,去做巴齐勒所谓的批驳不倒的理由。”… 承继人们猜到老叔太喜欢于絮尔,太不喜欢他们了,决 不会不损害他们的利益而去保障于絮尔的幸福的;所以心里 都恨到极点。七月革命以后,他们天天晚上在迪奥尼斯家聚 会,便在那儿咒骂两爪l情人;他们没有一晚不想找些对策来 阻挠老人的计划,可惜一筹莫展。泽莉当然和医生一样,利 用公债的跌价,在调动巨额资金的时候沾足了便宜;但她是 对于絮尔和波唐杜埃母子怀恨最深的人。古鄙素来不愿在那 些晚会中受罪,可是有天晚上为了要听听在那边所谈的镇上 的事,也去了,正碰上泽莉怒火中烧,大发脾气:当天上午 她看见医生,于絮尔和萨维尼安,从郊外坐着马车回来;那 种亲密的神气完全说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说:“倘使在波唐杜埃和小丫头没结婚以前,上帝肯把 咱们的老叔请回去,我愿意拿出三万法郎。” 古鄙陪着米诺雷夫妇回家,直送到他们的大院子中间;四 顾无人,他才说: “你们可愿意帮我盘进迪奥尼斯的事务所?我能够拆散波 唐杜埃和于絮尔的婚姻。” “怎么拆散?”大胖老板问。 “你想我这么侵,会把计划告诉你吗?”古鄙回答。 泽莉说:“那么好啊,你先把他们拆开了,咱们瞧着办。” ①巴齐勒,博马舍的著名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歌唱教师,他说: “我觉得一个黄金累累的荷包,永远是一个批驳不倒的理由。”(见第四幕 第一场) 人间喜剧第六卷 “咱们瞧着办!单凭这句话,我才不干这种麻烦事儿呢! 萨维尼安那小于好厉害,可能把我杀了的;我要吃得住他,击 剑打枪的本领都得跟他一样才行。你们先帮我把事业弄成了, 我决不失信。” 车行老板回答:“你破坏了这头亲事,我准定帮你忙。” “哼!准定帮忙!我为了要盘进书办勒克尔的事务所,不 过向你们通融一万五千的小数目,你们考虑了九个月还没答 应;现在还要我相信这句话吗?好,将来你们一定得不到遗 产,那也是你们活该。” 泽莉说:“倘若只为了一万五千法郎和勒克尔的事务所, 那还罢了;可是要替你填付五万!……” “我会还你的呀!”古鄙把那勾魂摄魄的眼睛瞅着泽莉,泽 莉也用骄横的目光回答了他一眼。那情形就好比毒蛇遇到了 猛兽。 泽莉终于说了一句:“咱们再等一晌罢。” 古鄙心上想:“哼!无毒不丈夫,真要做到这一步才好!” 他一边走出一边盘算:“这些家伙,一朝给我抓住了,要不当 作柠檬一般挤干才怪!” 萨维尼安跟医生,神甫,法官往还之下,让他们看出了 他纯厚的天性。他对于絮尔的始终不渝、没有一点儿利害打 算的爱情,使三位老朋友大为感动,心里已经没法把两个青 年分开了。朴素单调的生活,两个爱人对前途的信念,终于 使他们的感情近于兄妹之间的友爱。医生往往让于絮尔和萨 维尼安两个人在一起。他已经把这个可爱的青年看准了:他 只有在每次来到的时候吻一下于絮尔的手,和她单独相对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时候就不敢向她提出类似的要求,因为他对于这姑娘的纯洁 与天真抱着极大的敬意;同时她常常流露的那种极其敏锐的 感觉,也使他知道只要话说得重一些,神情冷淡一些,或是 从温柔变为粗暴的态度,对她都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两人之 间最大胆的举动,也是在晚上当着几位老人的面表现的。这 种幽密的快乐的岁月过了两年,除了子爵一再央求母亲许婚 而无效以外,别无他事。有时他讲了一个早上,母亲听着他 的理由和央求,拿出布列塔尼人的脾气一声不出,或者干脆 拒绝。于絮尔已经到了十九岁,长得楚楚动人,弹琴唱歌无 一不精,才德双全,不需要再进修什么了。她的姿色,风韵, 学问,遐迩闻名。有一天,哀格勒蒙侯爵夫人来替她的大儿 子向于絮尔求婚,被医生谢绝了。虽则医生,于絮尔,哀格 勒蒙太太把这件事严守秘密,六个月以后仍旧被萨维尼安知 道了。看到他们用心这样体贴,他非常感激,就拿这件事做 理由去劝母亲,母亲回答说: “因为哀格勒蒙家愿意降低身分,所以我们也得降低身分 吗?” 一八三四年十二月,虔诚慈祥的老人,身体显而易见衰 弱了。镇上的人看见他从教堂里出来,睑色发黄,面庞瘦小, 两眼那么苍白,便议论纷纷,都说这八十八岁的老头儿死期 近了。 “不久事情就有分晓啦,”有人跟那些承继人说。 的确,老人的死象谜一样的惹人注意。但医生还存着幻 想,不知道自己有病;而于絮尔,萨维尼安,法官,神甫,为 了体贴,都不忍揭穿他的病势;每天晚上来看他的奈穆尔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医生,也不敢为他开药方。老人不觉得有什么痛苦,只是灯 尽油干,慢慢的熄下去。他理智始终很强。象他这种禀赋的 老人,肉体受着灵魂控制,到死都能支持的。神甫为了不要 加速他的死期,叫他不必再上教堂望弥撒,就在家里做日课; 因为老医生奉行教规十分严格,而且越近坟墓,越敬上帝。永 恒的光明,渐渐替他把各种难题都解释清楚了。一八三五年 年初,于絮尔劝他把车辆马匹卖了,把卡比罗勒辞退了。 邦格朗对于絮尔的前途,并不因为米诺雷透露过几句话 而放心;有天晚上他跟老朋友提到那个微妙的承继问题,指 出米诺雷对于絮尔的监护权必须解除。解除监护以后,于絮 尔才有权接受监护人代管财产的清算,才有权持有财产,而 别人也可能给她遗产。老人以前虽然和法官商量过,当时听 了法官的开场白,并不说出自己替于絮尔安排的秘密,而只 采取解除监护权的办法。邦格朗越是急切的想知道老朋友用 什么方法资助于絮尔,老朋友越是对他防得紧。并且,米诺 雷的确不敢把利息三万六千的不记名债券交托给法官。 邦格朗问他:“干吗你要跟命运赌博呢?” 医生回答:“反正都没有把握,只能拣危险性比较少的一 条路。” 邦格朗把终止监护的手续办得很快,要赶在于絮尔·弥 罗埃足二十岁的那天办妥。这个生日是老人过的最后一个节: 他准是预感到寿数将尽,所以大事铺张,替于絮尔举行了一 个小规模的跳舞会,把迪奥尼斯,克勒米耶,米诺雷,玛森 四家的青年男女都邀请了。舞会以前又摆了一席丰盛的酒:请 的客有萨维尼安,邦格朗,本堂神甫,两位副司祭,奈穆尔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医生,施模克,泽莉,玛森太太和克勒米耶太太。 晚会快完毕的时候,老人和公证人说:“我觉得自己为日 无多了,我要把我以监护人身分代于絮尔执管的财产,交还 给她。请你明天来立一份清朋,免得将来清算财产多纠纷。谢 谢上帝!我连一个小钱都没让我的承继人吃亏,我支配的只 限于我的息金。于絮尔的亲属会议,由克勒米耶,玛森和我 的侄子米诺雷参加;我移交代管财产的时候,请他们都到场 作证。” 玛森把这些话听在耳里,在舞会中传开去。四年以来,一 会儿以为有巨产可得,一会儿以为全无希望的三对夫妇,这 一下可皆大欢喜了。 克勒米耶太太道:“这话就象一个临死的人说的了。” 清早两点,客厅里只剩下萨维尼安,邦格朗,和夏勃隆 神甫三个人;于絮尔送了克勒米耶和玛森家的小姐回来,穿 着跳舞衣衫十分娇艳;老医生指着她向三位客人说道:“诸位 朋友,我把她交给你们了!再过几天,我不能再保护她了;她 没出嫁以前,请你们大家照顾,别让她受人欺侮……我替她 很担心呢。” 这些话使听的人非常难过。几天以后,举行了亲属会议, 交出了代管财产的清账。账上说明米诺雷医生应当交出一万 零六百法郎:包括几年来应付未付的一千四百法郎息金,那 是姚第上尉的遗赠所生的利息;还有十五年中积起来的五千 法郎,是医生逢年逢节给干女儿的红包。 这种结清账目同时又经过公证的手续,完全是依照法官 的建议;因为他很担忧米诺雷医生死后的变化,不幸这个预 人间喜剧第六卷 感竞没有错。于絮尔接受清账的结果,一共有一万零六百的 现款和年息一千四的公债。第二天,老人虚弱不堪,不能起 床了。他家里的事一向很隐秘,但病重的消息还是传遍全镇, 那些承继人就满街乱撞,象一串断了线的念珠。上门来探问 病情的玛森,从于絮尔嘴里知道医生上了床。不幸,奈穆尔 的医生早已说过,只要米诺雷老人躺上床,命就完了。承继 人们便冒着严寒,一齐站在街上,广场上,或者自己的屋门 口,聚精会神的谈论这桩盼望了多年的大事;一边东张西望, 但等本堂神甫把圣体供在内地常用的那种器具内往老医生家 里送。 因此,两天以后,夏勃隆神甫带着副司祭和助祭童子,随 着高捧十字架的圣器执事,穿过大街的时候,一般承继人立 刻跟上去,预备占领屋子,以防走漏,同时也准备去攫取他 们假想中的藏金。这批人跪在教会执事后面,并没做祷告,而 是虎视眈眈的直瞪着老人,老人看了不由得露出一副狡猾的 笑容。神甫掉过头去看到了他们,也就慢慢的念着祷告。车 行老板受不了那个不舒服的姿势,第一个站了起来,他的女 人也跟着站起;玛森惟恐泽莉夫妇顺手牵羊,拿掉屋子里的 什么小玩意儿,便和他们一块儿到客厅去;不久,所有的承 继人都在那儿会齐了。 克勒米耶道:“他是个挺规矩的人,不会随便要求临终圣 礼的,这一下咱们可以放心了。” 玛森太太回答:“对,咱们每家都能有两万法郎一年的进 款啦。” 泽莉道:“我有这么个念头:他的钱近三年来不再存放,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喜欢把现金藏起来了……” “准是藏在地窖里罢?”玛森对克勒米耶说。 “咱们要找到一点儿什么才好呢,”米诺雷 勒弗罗道。 玛森太太嚷道:“反正那天他在跳舞会里有过声明,事情 已经定局了。” 克勒米耶道:“咱们到底怎办呢?平分呢?拍卖呢?拈问 呢?因为咱们都成年啦。” 为了怎么分家的问题,大家七嘴八舌,马上紧张起来。半 小时以后,乱哄哄的闹成一片,特别是泽莉那个尖嗓子,叫 得连院子里和街上都听得见。 “老头儿大概死了罢,”一般挤在街上的闲人说。 吵闹的声音直传到老医生耳朵里,他听见克勒米耶连吼 带嚷的说:“屋子吗,屋子值三万法郎!我来买,我拿出三万 法郎!” 泽莉声音恶狠狠的回答:“不管值多少,我们都拿得出 来。” 夏勃隆神甫替朋友行过临终圣礼,在旁陪着;老人对他 说:“神甫,请你想个办法,让我安静一些。我那些承继人, 象红衣主教希门尼斯…的一样,可能等不到我死就来翻箱倒 箧,我又没养着猴子替我把东西抢回来。你去告诉他们,我 要他们统统出去。” 神甫和亲穆尔的医生下楼,把病人的话给大家说了。两 人愤慨之下,还把他们训斥了几句。 ①红衣主教希门尼斯(1436 1517),西班牙政治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奈穆尔的医生吩咐布吉瓦勒女人:“把铁门关起,谁都不 让进来;难道一个人连死都不得安宁吗?你再预备一贴芥末 膏药,敷在先生脚上。” 承继人中有些是带着孩子来的;本堂神甫一边打发他们, 一边说:“你们的老叔并没有死,可能还要活好些时候。他要 绝对清静,除了干女儿,身边不要别人。唉,这姑娘的行事 才不象你们哪!” “这老东西!”克勒米耶叫道,“让我来站岗。说不定他们 暗中捣电,损害我们的利益。” 车行老板早已溜进花园,想跟于絮尔一同看护,叫人家 留他在屋里帮忙。他蹑手蹑脚的回进来;过道和楼梯上都铺 着地毯,靴子踏在上面毫无声响:他直走到老叔房门口,始 终没人听见,神甫和奈穆尔的医生都走了,布吉瓦勒女人正 在预备芥末膏药。 “人都走了吗?”老人问干女儿。 于絮尔提着脚尖朝院子里望了望。 “都走了;神甫临走亲手把铁门带上了。” 垂死的老人便说:“亲爱的孩子,我的命只有几小时,几 分钟了。我医生不是白做的,芥末膏药不会把我拖到今天晚 上。”他说到这里,被干女儿的啼哭把话打断了。“于絮尔,你 别哭;我说的是关于你和萨维尼安结婚的事。等布吉瓦勒拿 着膏药上来,你就到书房去,钥匙在这里;你把布勒酒柜上 的白石面子抬起来,下面有一个信封写着你的名字,你拿来 给我看;要不亲眼看见那个信封在你手里,我死了也不放心 的。我断了气,你别声张:先把萨维尼安找来,一同看那封 人间喜剧第六卷 信,你得向我起誓,也得代他起誓,一定要遵照我最后的意 志行事。直要萨维尼安听从了我的话,你们再宣布我死的消 息;那时承继人就要开始做他们的戏了。但愿上帝保佑,别 让那些野兽来糟蹋你!” “好罢,干爹。” 车行老板不再往下听了,赶紧提着脚尖下楼,他已经想 到小书房的锁是装在藏书室这一边的。从前他听见建筑师和 铜匠讨论这事,铜匠认为要预防有人从临河的窗子进来,还 是把锁装在藏书室一边为妙,因为小书房主要是夏天纳凉的 地方。当下米诺雷被利益冲昏了头,血都到了耳朵里;他用 一把小刀把门锁旋下,手脚象贼一样的快。他走进书房,拿 了文件,不敢当场开拆,装上了锁,把一切恢复了原状,到 饭厅里坐着,只等布吉瓦勒送膏药上楼的时候往外溜。他走 得非常方便,因为于絮尔觉得贴膏药比干爹的嘱咐更要紧。 “信啊!信啊!”老人用那种快死下来的声音嚷着。“你得 听我的话,把钥匙拿去。我一定要看你拿到了信才行。” 他这么说着,眼神惊惶不定,布吉瓦勒对于絮尔说: “快快听干爹的话,你要把他急死了。” 于絮尔亲了亲老人的额角,拿着钥匙下楼了;但一忽儿 听见布吉瓦勒尖着嗓子直嚷,又马上退回来。老人把她瞅了 一眼,看她两手空空,猛的从床上坐起,想说话,临了只是 好不凄惨的叹了一口气,眼睛里充满着恐怖的表情,死了。可 怜的姑娘从来没见过死人,立刻跪在地下,哭做一团。布吉 瓦勒替老人闹上眼睛,把他放倒在床上。老奶妈把死人象她 所说的装扮完毕,赶去通知萨维尼安;但那般承继人早已跟 380 人间喜剧第六卷 围着看热闹的闲人等在街头,活象一群乌鸦只等一匹马掩埋 了,就过来连啄带扒的把死马从泥土中翻出来。当下他们蜂 拥而至,和那些猛鸟一样迅速。 这时候,车行老板回到自己家里,急于要打开那个神秘 的信封,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结果他找出下面几项文件。 给我亲爱的于絮尔·弥罗埃,——我的舅子 约瑟夫·弥罗埃和舅嫂迪娜·葛罗曼的女儿。 一八三0年一月十五日,奈穆尔。 我的小天使,我象父亲一般对你的慈爱,你是受之无愧的;我 所以会有这种感情,不但因为我受了你父亲之托,并且因为你极 象你的姑母于絮尔·弥罗埃:你使我时时刻刻想起她的风韵,聪 明,天真和妩媚。但你的父亲是我岳父的私生子,我正式给你遗 产可能引起别人争议…… 车行老板念到这里,骂了一句:“老孤狸!” ……把你过继为女儿也可能引起诉讼。我又始终不愿和你结 了婚而把财产送给你;说不定我还有多年可活,把你的幸福耽误 了。而你的幸福迟迟不能实现,只是由于波唐杜埃太太活着的缘 故。把这些难处郑重考虑过后,我既要给你一份丰厚的家私,让 你生活优裕…… ——“坏东西!他什么都想到了!” 又要不损害我的承继人…… ——“假『二假义!难道他的全部家私不都是我们的吗?” 我决定把十八年的积蓄送给你,那是听了我公证人的指点, 不断的放在外面生利的;我的目的是要财富所能给人的幸福,你 人间喜剧第六卷 38l 都能够享受到。没有资产,你的教育和你高尚的思想反而会造成 你的不幸。何况对那个爱你的青年,你也应当给他一份丰厚的陪 嫁。在紧靠客厅那边的最后一口书柜里,小桌子高头第一排书的 最末了一册内(红摩洛哥皮精装的对开本《法学总汇》第三卷), 有三张不记名的三厘公债,每张利息是一万二……… 车行老板嚷道:“他多阴险!上帝可不让我受这样的欺骗。” 你立刻去把证券拿了,还有我临死剩下来的少数积蓄,夹在 第三册前面的一本书里,你也收起来。我疼爱的孩子,你得想到 能够给你财产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事,你非服从我这个意思不可; 否则我不得不向上帝求救了。我知道你良心的顾虑最多,所以这 封信内附着一份正式的遗嘱,写明这三张债券是送给萨维尼安· 德·波唐杜埃先生的。那么,不论由你自己执管,还是由你爱人 转手送给你,那笔钱总是你合法的财产了。 你的干爹德尼·米诺雷。 跟这封信一起,有一小张贴着印花的官契,上面写着: 遗 嘱 立遗嘱人德尼·米诺雷,医学博士,住奈穆尔镇,身体康健, 神志清楚,可以本遗嘱的年月为证。我死后把灵魂交还上帝,并 请上帝俯念我真诚悔罪,宽恕我多年的错误。萨维尼安·德·波 唐杜埃子爵平日对我感情深厚,我决于遗产内提出年息三万六干 法郎的公债相赠,与我所有的承继人无涉。 ①按此项公愤票面是一百法郎,当时以四十五法郎的市价买进,实付本金 五十四万,共购得票面一百二十万的公愤,分为三张,利率三厘,故每 张可支年息一万二。 382 人间喜剧第六卷 立遗嘱人德尼·米诺雷亲笔。一八三一年一月十一日,奈 穆尔。 这些文件,车行老板为了不让一个人知道,特意躲在老 婆房内看的。他毫不迟疑,找了一块打火石来;可是上帝给 了他两次警告,接连两根火绒都没点上。第三根着了火。他 把信和遗嘱都放在壁炉里烧了,还不放心,又拿壁炉里的灰 把纸张和封蜡的残余一齐盖没。然后他飞也似的奔往老叔家 里,一心只想瞒着老婆,独得三万六千一年的利息;他蠢笨 的脑袋也只容得下这个简单明白的念头。一看见老叔的屋子 已经被三份终于得手的家庭占领了,他不禁提心吊胆,惟恐 那个他只想着阻碍而没考虑过的计划无法实现。 他对玛森和克勒米耶说:“喂,你们呆在这儿干吗?难道 让人家来抢劫,把金银宝贝拿走不成?咱们三个既然是承继 人,就不能坐在这儿发呆!你,克勒米耶,马上到迪奥尼斯 家去报告死亡,叫他来检验。我虽是副镇长,可不能为我老 叔填死亡证……你,玛森,你去找邦格朗老头,要他来封门。” 他又对自己的女人,玛森太太和克勒米耶太太说:“你们几位 应当陪着于絮尔。这样,就不会有走漏了。最要紧是关上铁 门,谁都不让出去!” 妇女们觉得这话很对,立刻赶到于絮尔房里。这天性纯 洁而已经受着恶意猜疑的姑娘,淌着眼泪,跪在地下祈祷。米 诺雷猜到三个女的不会在于絮尔身边耽久的,又怕两位共同 承继人起疑,便奔往藏书室把那本书找到了,打开来,拿了 三张证券,又在另外一朋内找到三十多张钞票。这大汉虽是 个蛮子,偷这些东西的时候,耳朵里也听见一阵钟声,血也 人间喜剧第六卷 在太阳穴里尖声乱叫。天那么冷,可是背上的衬衣都湿透了; 两条腿也直打哆嗦,他竞支持不住,倒在客厅里一只小沙发 上,仿佛头上挨了几下闷棍。 玛森一边在街上急急忙忙走,一边和克勒米耶说:“啊! 一得遗产,大胖米诺雷的舌头也灵活了。你听见他说话吗? ‘你上这儿!你上那儿!’真会调度!” “不错,那个冬瓜脑袋倒真亏他的,神气有点儿……” “唷!”玛森忽然心里一谎,“他女人也在那儿,他们俩在 一起未免太多了!事情归你办,我还是赶回去的好。” 车行老板才坐下,已经看见玛森睑色通红的凑在铁门上; 他赶回停着灵床的屋子,跟雪貂一样快。 “嗯!什么事啊?”车行老板一边开门一边问。 “没有什么,我回来看封门的手续,”玛森说着,把野猫 似的眼睛瞪了他一下。 米诺雷回答:“我也巴不得早点儿贴上封条,咱们好回家 去。” 玛森道:“我看哪,封了门还得派一个人看守才行。布吉 瓦勒一味帮着小丫头,什么事都作得出来。咱们叫古鄙来罢。” 车行老板说:“你找他吗?他会把好菜吃光,给你一个空 锅子。” 玛森又道:“封门的事,一小时以内就能办妥;今晚还要 守灵,那就让咱们的女人看守罢。明儿中午下葬。清点财产 总得一个星期以后。” 大个子微微笑了笑,说:“咱们先叫小丫头滚蛋,再托镇 384 人间喜剧第六卷 公所的鼓手…来看门。” “好啊!”玛森叫道。“这件事你去办,你是米诺雷家属的 领袖。” 米诺雷便道:“诸位太太,诸位太太,大家都到客厅里来, 不是请你们吃饭,而是要办封存手续,保护全部的权益。” 接着他把自己的女人拉过一边,把玛森对于絮尔的主张 告诉她。妇女们久已恨透了小丫头,巴不得出一口气,听到 赶她出去的话,就表示热烈赞成。 邦格朗来了;泽莉和玛森太太请他以老医生的朋友资格, 要求于絮尔离开屋子;邦格朗大为愤慨,说道: “你们要把她撵出屋子,撵出她的父亲、她的干爹、她的 恩人、她的监护人的屋子,你们自己去撵罢!全靠她心胸高 尚,你们才得了遗产;你们现在去抓着她的肩膀,当着全镇 的面把她摔到街上去罢!你们以为她会偷你们的东西?贴上 封条,托一个人看守:那是你们的权利。先告诉你们,我决 不封她的房间;她是在自己家里,她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属 于她的;我要把她的权利告诉她,叫她把自己的东西都收到 房间里去……”邦格朗老头听见承继人一阵嘀咕,便补上一 句:“当着你们的面就是了。” 一般妇女听着邦格朗这篇怒气冲冲的言论,呆住了。克 勒米耶对车行老板和女太太们说了声:“嗯?” “没见过这样的法官!”车行老板嚷着。 于絮尔坐在一张小椅子上,昏昏沉沉的,仰着头,辫子 ①当时内地市镇,遇有要事即由鼓手击鼓游街,向市民传布。 人间喜剧第六卷 都散了,歇一会,哭一声。她两眼昏浊,眼皮虚肿,那种身 心衰弱的情形,除了承继人,便是最狠心的人也会觉得可怜 的。 “啊!邦格朗先生,过了我的生日,想不到就是死亡和丧 事,”她象心灵高尚的人一样,自然而然流露出这种意味深长 的话,“你是知道他的为人的,二十年功夫对我没有一句急躁 的话!我本以为他会活一百岁的。”她又叫道:“他真是我的 妈妈,好妈妈。” 想到这儿,她又两行眼泪直挂下来,夹着抽抽噎噎的哭 声;最后她直挺挺的倒在椅子上。 法官听见承继人们上楼了,便说:“孩子,你要哭他,日 子长呢;可是收拾东西的时间只有这一忽儿功夫:你把屋子 里所有属于你的东西都归到房里来。那些承继人逼我贴封条 了……” 于絮尔气愤交加的直跳起来:“啊!他们要拿,都拿去罢。 最宝贵的东西,我有在这里了,”她说着拍了拍胸脯。 “什么呀?”车行老板紧跟着问,他和玛森两个一齐在房 门口露出一张凶恶的睑。 “就是说关于他的德行,生活,说话的回忆;还有他圣洁 的心灵的形象,”她做了一个美丽的手势,眼睛和睑颊都闪闪 发光。 于絮尔那一下动作,把胸褡里头的钥匙震落了,玛森象 猫一般窜过去,捡了起来,嚷着:“哎,你还有一把钥匙呢!” 她红了红睑,说:“那是他书房的钥匙,他临死的时候要 我上书房去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米诺雷和玛森彼此狞笑了一会,又瞧着法官,眼中带着 恶毒的猜疑的神气;那在玛森是无意的,在车行老板是有心 的。于絮尔一见之下,猜到他们的用意,不由得站起身子,睑 色发白,好似浑身的血都流完了,眼中象霹雳一般射出一道 断伤她自己元气的火光,声音哽咽着说道: “啊!邦格朗先生,这房里的东西都是干爹好意送给我的, 他们要拿尽管拿罢;我身上只有这几件衣服,我走出房间,从 此不进来了。” 于絮尔说着,走进干爹的卧室,不管别人怎么央求,再 也不肯离开;因为那些承继人对自己的行为也觉得有些惭愧 了。于絮尔吩咐布吉瓦勒女人到老驿站旅馆定下两间房,以 后再在镇上找个地方和她同住。她回到房里拿了祈祷用的经 文,和本堂神甫,副司祭,萨维尼安,几乎整夜都在一块儿 守灵:她不是祷告,便是哀泣。萨维尼安等母亲睡下就过来, 一声不响的跪在于絮尔身旁,于絮尔对他凄然笑了笑,感谢 他这样至诚的来分担她的忧苦。 邦格朗捧了一个大包裹交给于絮尔,说道:“孩子,你姑 丈的一个女承继人,把你所有的更换衣服从五斗柜里拿出来 了;因为你的东西要启封以后才能拿,而启封还要等好几天。 为了保护你的权益,我把你的卧房也给封了。” 于絮尔迎上去握着他的手,答道:“谢谢你,先生。你再 瞧他一眼:不是很象睡熟的样子吗?” 老人的睑色象一朵不久就要枯萎的鲜花,凡是临死没有 痛苦的人都是这样的。 法官凑着于絮尔的耳朵问:“他临终没有私下给你什么东 人间喜剧第六卷 西吗?” “没有,他只提到一封信……” “好罢!那一定能找到的,”邦格朗接着说,“他们要求贴 封条,对你倒是很有利的。” 天刚亮,于絮尔和这所屋子告别了:她在这儿度过了幸 福的童年,尤其那间朴实无华的卧房是她爱情的发源地,使 她特别留恋,便是在极度忧伤的心境之下,也不免对着这个 安静而甜蜜的住所掉了几滴惋惜的眼泪。她最后一次把屋内 的窗子和萨维尼安的睑轮流瞧了一会,走出大门到客店去:布 吉瓦勒提着包裹跟着,邦格朗搀着她的手臂,跟着她的还有 温柔的保护人萨维尼安。可见老人尽管用心周密,事实证明 还是多疑的法学家料得不错。不久这法官就要看到于絮尔两 手空空,被那般承继人欺负了。 第二天傍晚,全镇的人都来送丧。听到承继人们对付养 女的手段,极大多数的人觉得是应该的:那是遗产攸关,非 同小可;老头儿一向藏头露尾;于絮尔可能自以为有什么名 分,承继人这么办不过是保护自己的财产;何况于絮尔在老 人生前盛气凌人,老叔对待承继人也象玩冰球戏的时候对待 野狗似的。但羡来·米诺雷,据嫉妒车行老板的人说,当了 助理检察官并无成就,也回家来送丧。于絮尔不能到场,躺 在床上发着神经性的高热,一半由于受了承继人们的侮辱,一 半由于过度的哀伤。 有几个承继人指着萨维尼安,说道:“嘿!看他虚情假意 的哭成这样!”但萨维尼安为了医生的死,的确非常悲伤。 古鄙回答:“他应该不应该哭,还是问题。别忙着开心, 人间喜剧第六卷 财产还没启封呢。” 米诺雷心里有数,说道:“噢!你老是大惊小怪的吓我们。” 灵柩正要从教堂发引,送往墓园的当口,古鄙碰到一件 大为失意的事:他想挽着但羡来的手臂同行,遭了拒绝;助 理法官这个举动,等于当着奈穆尔全镇的面不认古鄙是老伙 计了。 古鄙私忖道:“嗯,耐着点儿罢,我此刻是没法出气了。” 他那颗冰冷的心,却象海绵一般在胸中胀大起来。 检察官是孤儿的法定监护人;开启封条,清点遗产之前, 检察官先得委托邦格朗做代表,办这手续需要相当时间。关 于米诺雷的遗产,大家纷纷议论了十天之久;终于继承开始 了,…一切都按照法律程序严格执行。公证人迪奥尼斯正是得 其所哉,进账不少;古鄙也趁此机会兴风作浪。遗产的数目 既然很可观,办案的手续自然很繁复。办过第一道手续,照 例得吃一顿。公证人,帮办,承继人,见证,都喝着家藏的 名酒。 在外酋,尤其在小城市里,居民都是住的自己的房产,要 借房子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盘进什么铺子的人,差不多老 是连屋子一起买下的。检察官托治安法官邦格朗照料孤儿的 权益,法官觉得要于絮尔能搬出旅馆,只有劝她自己买房。在 大街和横跨运河的桥相交的地段,正好有一所小屋子:进门 是一个过道,底层只有一间餐室,临街开着两扇窗;餐室后 ①“继承开始”为欧美法律的专门名词,大抵遗产继承因被继承人之死亡而 开始,在一定期司之内应开具遗产清册呈报法院。 人间喜剧第六卷 面是厨房;从厨房的玻璃门出去,有一个三丈见方的院子。一 座狭小的楼梯,临河有几个小窗洞取光。二层楼有三间房,顶 上还有两间搁楼。屋价是六千法郎。邦格朗向布吉瓦勒女人 借了两千法郎积蓄,先交付一部分屋价,余下的再分期拔清。 于絮尔要买进干爹的藏书;邦格朗看到屋子的进深正好 摆得下书架,教人把二楼的两间房前后打通。因为萨维尼安 和邦格朗把那些管打扫,油漆和装修的工人催得很紧,于絮 尔到三月底居然能离开旅馆,搬进这所难看的屋子了;但她 的卧室仍旧和承继人把她赶出来的那间一模一样;法官启封 的时候,把她原有的家具都搬了来。布吉瓦勒睡在于絮尔卧 房的顶上一层,只要小主人拉着床头的铃,她立刻可以下来。 派作藏书室用的房间,底层的堂屋和厨房,都还空着,只粉 刷了一道,糊了花纸;专等干爹的遗物拍卖的时候去买家具 来布置。 法官和神甫虽然深知于絮尔的性格,还是替她担心,认 为从老医生给她过惯的高雅言足的生活,过渡到这个清贫简 陋的生活,未免太突兀了。萨维尼安为之伤心透了,好几次 暗中贴钱给工匠和家具商,一定要让于絮尔至少在房间内部, 不觉得以前和现在的卧室有什么分别。但只要瞧着萨维尼安 就心里快活的姑娘,对一切都安之若素。两位老朋友看着更 加感动了;除了过去的事实证明以外,她又再度证实只有感 情方面的痛苦才会给她打击。她为了干爹的故世,悲痛之极, 根本不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了变化,虽然这变化使她的亲事又 添了一重障碍。萨维尼安鉴于她生活清苦,大为不乐;而她 看到萨维尼安的不乐,又觉得十分难过,甚至搬进新屋那天,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她早上望了弥撒出来,附在他耳边说: “没有耐性,爱I青是不会成功的;咱们等着罢!” 等到老医生的人欠欠人的账结出了,玛森受着古鄙撺掇, 要波唐杜埃太太把到期的借款立刻还清。古鄙因为暗中恨着 米诺雷,便改变方针去投靠玛森,以为跟这个放高利贷的精 明人打交道,或许比跟谨慎小心的泽莉容易得手。老太太接 到催告的公事,要她在二十四时以内把十二万九千五百十七 法郎五十五生丁付给承继人,还得从催告之日起另付利息,否 则就要扣押不动产;老太太吓坏了。另外借钱来还债根本不 可能。萨维尼安到枫丹白露去请教一位诉讼代理人。 诉讼代理人说:“你碰到了一批不肯和解的坏蛋,一定要 狠狠的逼你,吞掉你佃户农庄的产业。你还是把法院的拍卖 改做自己出售罢,还能酋一笔手续费。” 这个坏消息使布列塔尼老太太大受打击;儿子很婉转的 表示,假使母亲在米诺雷医生在世的时候赞成了他的婚事,老 医生一定会把财产送给于絮尔的丈夫:今日之下,他们早已 家道富裕,不至于艰难到这个地步了。这番理由,说的时候 固然没有责备的意味,但跟不久就要倾家的念头同样伤透了 老太太的心。于絮尔寒热刚退,受的承继人的气才不过平了 些,听到这件祸事,不禁失魂落魄,呆住了。没有能力帮助 爱人,对一般坚贞贤淑的女子,的确是最惨酷的痛苦。 “我本想买我干爹的屋子,现在买你母亲的罢,”她和萨 维尼安说。 “怎么可能呢?你还没成年,要出卖公债必须经过一番手 续,那又是检察官不会同意的。并且我们也不预备和债权人 人间喜剧第六卷 对抗。一个旧家崩溃,全镇的人看了都高兴。那些布尔乔亚 很象一群抢骨头的狗。幸亏我还剩一万法郎,在料理这桩倒 霉事的期间,可以养活母亲。你干爹的遗产没有清点完毕,邦 格朗先生还希望替你找到一点儿什么。看你两手空空,他和 我都觉得奇怪透了。医生对他,对我,屡次提起替你安排了 一个美好的前程,所以我们对现在这个情形简直莫名其妙。” 她说:“噢,只要能把干爹的藏书和家具买下来,不让它 们散失或是落在不相干的人手里,我对自己的命运也满足 了。” “可是你想承买的东西,谁知那些卑鄙的承继人标什么价 钱呢?” 从蒙塔尔吉到枫丹白露,大家议论纷纷,只谈着米诺雷 的承继人和他们正在搜寻的百万藏金。但屋子启封以后,经 过无微不至的检查,仍是一无所获。波唐杜埃家欠的十二万 九千的债;年息一万五的三厘公债,合到三十八万本金,因 为行市已经涨到七十六法郎;估作四万法郎的屋子,再加屋 内的漂亮家具,财产总数大概有六十万。那在众人眼里,为 数也不算太少,大可安慰的了。但米诺雷心里着急得很。因 为布吉瓦勒女人和萨维尼安,跟法官一样始终认为必有遗嘱, 每一道手续办完,总得问邦格朗搜查的结果如何。邦格朗有 时在经纪人和承继人们走出去的当口叫起来:“我简直弄不明 白了!”在许多肤浅的人眼中,每个承继人得到二十万法郎, 在外酋已经是一笔很大的家私,也就不再追问医生在日单凭 一万五的岁收,怎么能应付那种排场的;因为借给波唐杜埃 的款子,利息分文未取。这问题,只有邦格朗,萨维尼安和 人间喜剧第六卷 本堂神甫三个人,为了于絮尔的权益才想到;他们在言语之 间表示这疑问的时候,好几次使车行老板睑都变色了。 财产清理完毕的那天,邦格朗说道:“要说搜寻,也搜寻 到家了;他们找的是藏金,我找的是资助波唐杜埃先生的遗 嘱。壁炉里的灰也撩拨过了,白石台面也掀起来了,软底鞋 也摸过了,床架子也用扦子戳过了,褥子抖过了,盖被和压 脚毯都用针刺过,鸭绒被翻过身,文件一张张的看过,抽斗 一只只的寻过,连地窖里的泥土也翻掘了,而我还在旁边鼓 励他们这样翻箱倒箧的搜查呢。” “那么你看是怎么回事?”神甫问。 “遗嘱一定是被不知哪个承继人毁掉了。” “还有公债呢?” “甭提啦!象玛森和克勒米耶那么阴刁,那么狡猾,那么 贪心的人,知道他们干的什么事!到手二十万遗产的米诺雷, 他那份家私又是怎么来的?据说他快要把车行的执照,牌号, 住宅,全部出让,值到三十五万法郎!……你听听这数目罢! 而他投资在田产方面的三万多收入还没计算在内。想到咱们 的老医生,真是可叹啊!” 萨维尼安道:“遗嘱也许藏在书架里罢?” “所以,于絮尔想收买藏书,我没有劝阻。要不然,让她 把仅有的一笔现款,花在她永远不会打开的书本上,不是发 疯吗?” 镇上的人原来以为遍寻无着的现金都饱了干女儿的私 囊;等到确实知道她全部财产不过一千四百法郎年息和一些 零星杂物,大家就一致注意医生的屋子和家具了。有的认为 人间喜剧第六卷 必有大批钞票藏在家具里;有的猜老头儿把钞票夹在书里。拍 卖的时候,承继人们用了古古怪怪的方法来防范。迪奥尼斯 担任公卖人的职司,每次拿起一件东西来喊价,总得声明一 句:承继人只卖家具,不卖家具里头隐藏的东西。交货之前, 他们又象做贼的一样,翻来覆去的看上半天,拿手指弹着听 声音,或者把手伸进去掏摸;临了,看着人家把东西搬走时 的眼神,活象一个做父亲的目送独养儿子上印度。 布吉瓦勒女人参观了第一道清点程序回来,垂头丧气的 说道:“啊!小姐,我下回不去了。邦格朗先生说得不错,你 看到那种场面是受不住的。东西都摔在地下。人到处乱跑,象 街上一样,把最漂亮的家具都随便糟蹋,当梯子用,里里外 外搅得一蹋糊涂,便是母鸡要找它的小鸡也不容易了,真象 火烧过了一样。院子里堆满杂物,五斗柜都打开着,里头全 空了!噢!可怜的老人家,还是死了的好,要不然,看到这 次拍卖也会气死的。” 邦格朗受于絮尔委托,代买她干爹心爱的家具,拿来装 饰她的小屋子;但拍卖藏书的时候,邦格朗绝不露面。他比 那些承继人更乖巧,猜到他们贪得无厌,会把书价抬得太高 的,便委托默伦一个做旧货生意而已经来买过几批东西的人, 专程到奈穆尔来。承继人们因为不放心,把书一部一部的出 卖。三千朋书没有一朋不经过检查,察看,提着封面封底拼 命抖动,看有没有夹在中间的纸张掉下来;书面书底,里封 衬页,都严密查过。于絮尔拍进的东西,一共要付六千五百 法郎左右,等于她在遗产中应当收进的款项的一半。书架交 出之前,先从巴黎请了一个以识得暗机关出名的细木工专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来仔细检查。等到法官吩咐把书架和图书送往弥罗埃小姐家 里,几个承继人又莫名其妙的害怕起来,直到以后看见于絮 尔跟从前一样清苦,才算放心。 米诺雷买了老叔的屋子,价钱被其余两位承继人抬到五 万,认为车行老板存心想在墙壁中得到什么藏金。协议书上 还为此添加保留的条款。遗产清算完毕以后半个月,米诺雷 把车行和牲口,一起卖给一个富农的儿子,自己搬进老叔的 屋子;又为了装修和买家具,花了一大笔钱。可见米诺雷是 自愿住在于絮尔近边,只和她隔着几步路的。 限期清偿的通知送达萨维尼安母子的那天,米诺雷在迪 奥尼斯家里说道:“希望这两个臭乡绅早点儿滚蛋!以后咱们 再撵走别的。” 古鄙回答说:“老婆于是十四代贵族之后,不愿意看着自 己落魄的;她会上布列塔尼去养老,到那边去替儿子娶个媳 妇。” 当天早上替邦格朗立了买契的…公证人说:“我看不会 的;于絮尔才买了里夏尔寡妇的屋子。” “该死的小丫头只想跟我们捣乱!”车行老板冒冒失失的 嚷着。 古鄙看见那蠢笨的大汉做了一个气恼的姿势,觉得很奇 怪,问道:“她住在奈穆尔跟你有什么相干?” 米诺雷的睑红得象罂粟花,回答说:“你不知道我儿子糊 ①于絮尔尚未成年,不能自行置产。邦格朗为法定保护人检察官的代表,故 代于絮尔出面买进房屋。 人间喜剧第六卷 涂透顶,爱上了于絮尔。我愿意出三百法郎,叫她离开奈穆 尔。” 单看这第一阵冲动,谁都懂得于絮尔尽管贫穷,隐忍,也 要使有钱的米诺雷大不安宁了。米诺雷先是忙于清算遗产,出 盘车行;接着又有许多意外的事需要奔走;为了买进医生的 屋子和种种细节,又不免跟泽莉争论;泽莉为了儿子的前途, 一心只想过体面生活。米诺雷这样的忙来忙去,和平时那种 安静的生活大不相同,自然没有功夫想到他的受害人。可是, 到五月中旬,搬进布尔乔亚街几天以后,他有一次散步回来, 听见钢琴声,又看见布吉瓦勒女人象守护宝物的神龙一般坐 在窗口,便突然之间听到有一个讨厌的声音,在自己心里叫 起来。 象车行老板那种性格的人,为什么一见于絮尔会立刻觉 得受不了呢?于絮尔根本没疑心他偷过她什么东西。她那种 安于患难的伟大精神,怎么会使车行老板想要把她赶出奈穆 尔呢?而这念头又怎么会带着仇恨与疯狂的意味?要解答这 些问题,恐怕直要写一篇道德论文才行。也许失主在米诺雷 近边住上一天,米诺雷就一天不敢自信为三万六千存息的合 法持有人。也许米诺雷的被害人一日不去,米诺雷就一日不 放心,隐隐约约以为自己犯的案子必有可能被人识破?也许 这个浑浑噩噩,近乎蛮子而从来没犯过法的人,看到于絮尔 就觉得良心不安?也许因为米诺雷的家私远过于合法所得,所 以他的内疚把他鞭挞得特别厉害?没有问题,他是把良心的 骚动归咎于于絮尔一个人的,满以为只要于絮尔不在眼前,他 的骚扰不宁的情绪就会消灭。再说,或许罪恶本身也要求圆 人间喜剧第六卷 满,一旦开始作恶,难免一错到底:第一下伤了人,就会跃 跃欲试的再来一下,致人死命。或许谋财必然导致害命。米 诺雷下手盗窃的时候,接二连三的事来得太快了,他完全没 有加以思索,他的念头是事后才有的。可是,倘若你们能把 这个人的相貌举动想象得非常真切,就不难懂得思想对他的 作用是多么可怕了。何况良心的责备比思想还要深一层,内 疚和爱情一样,是一种无法掩藏的感情,会令人坐卧不宁。米 诺雷劫夺财产的行为没有经过考虑,现在见到这蒙在鼓里的 被害人而自己心里觉得难堪的时候,也同样不假思索的想把 她赶出奈穆尔了。米诺雷既然是个蠢汉,做事从来不想到后 果,便受着贪心鼓动,一步一步望险路上走,好似一只野兽 完全不想到猎人的狡黠,只倚仗自己的蛮力和行动的迅速。不 久,一般在公证人迪奥尼斯家聚会的有钱的布尔乔亚,发见 这素来无忧无虑的家伙,态度举动都变了。 米诺雷是决意把那惊人的举动瞒着老婆的,所以老婆对 人说:“不知道米诺雷怎么回事,老是魂不守舍的!” 关于米诺雷的烦闷,各人有各人的解释;因为他有了心 事,表现在睑上的倒的确很象烦闷。有的说是因为他一无所 事的缘故;有的说是从忙碌突然一变而为清闲的缘故。一方 面,米诺雷正在打算破坏于絮尔的生活;另一方面,布吉瓦 勒女人没有一天不跟于絮尔提起她应有的财产,没有一天不 把于絮尔清寒的境况,和老主人替于絮尔安排的生活作比较, 那是他生前亲口告诉她布吉瓦勒的。 她说;“还有一点,当然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贪财;可是象 先生那样好心的人,怎么会一点儿小东西都不留给我呢?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你有了我,还不够吗?”于絮尔这样回答,不让布吉瓦 勒女人在这个问题上再讲下去。 于絮尔不愿意让金钱的念头玷污她亲切的,凄凉的,甜 蜜的回忆,那是跟老医生的那张高贵的睑分不开的。小客堂 里挂着于絮尔的绘画教师替老人画的速写像。于絮尔凭着新 鲜活泼的想象,看到这幅速写等于永远看到她怀念不已的干 爹,尤其屋子里到处都摆着老人心爱的家具:俗称为公爵夫 人式的大沙发,书房里的家具,玩西洋双六棋的用具,还有 干爹送的那架钢琴。和于絮尔做伴的两个老朋友,夏勃隆神 甫和邦格朗先生——她愿意接待的客人也只有这两个,—— 在那些因为她悼念深切而差不多有了生命的遗物中间,他们 仿佛是她过去的生活的两个生动的纪念品;而她是用受过干 爹祝福的爱情,把现在和过去连在一起的。不知不觉减淡下 来的惆怅的情绪,不久使她的岁月染上一种色调,把室内所 有的东西结合在一片说不出的和谐中间:例如那种纤尘不染 的清洁,极其对称的陈设,萨维尼安每天送来的鲜花,几件 高雅的小玩意儿,还有她的生活习惯反映在周围的事物上,而 使居处显得可爱的那股和平恬静的气息。吃过早饭,望过弥 撒,她继续练琴,练唱;然后坐在临街的窗下刺绣。萨维尼 安不问晴雨,每天出外散步,下午四点回来,看到窗子半开 着,便坐在外边的窗槛上,和于絮尔谈上半小时。晚上,神 甫和法官来看她;但她从来不愿意萨维尼安和他们一起来。波 唐杜埃太太听了儿子的话,想叫于絮尔跟他们同住,于絮尔 没有接受。她和布吉瓦勒两人日子过得很俭酋:每个月全部 人间喜剧第六卷 开支不超过六十法郎。老奶妈不怕辛苦,洗衣服,烫衣服,样 样都做。一星期只举火两次,留下饭菜吃冷的;因为于絮尔 要每年酋下七百法郎拔还屋价。这种谨严的操守,朴素的作 风,在享用奢豪、予取予求的生活之后甘于清贫的态度,博 得了某些人士的称赏。于絮尔受到大家的尊敬,没有一句闲 言闲语牵涉到她。承继人们欲望满足了,也还她一个公道。萨 维尼安看到这么年轻的姑娘有这等刚强的性格,大为佩服。波 唐杜埃太太望过弥撒出来,不时和她说几句温存的话,请她 吃了两次饭,亲自来接她。即使这还不能算幸福,至少日子 过得很安静。邦格朗拿出当年诉讼代理人的手段,把波唐杜 埃家的债务纠纷圆满解决了;这件事却触怒了米诺雷,使他 对于絮尔的潜伏的怨恨,急转直下的爆发了。 等到遗产的事全部料清,治安法官却不过于絮尔的情,就 来办理波唐杜埃家的债务案子,答应于絮尔帮助波唐杜埃母 子渡过难关。但他因为老太太阻挠于絮尔的幸福,心里很气, 到她家里去的时候,毫不隐瞒他这次帮忙完全是看在弥罗埃 小姐面上。他在枫丹白露挑了一个从前在自己手下当帮办的, 做波唐杜埃的诉讼代理人;撤销限期清偿的手续仍旧由他亲 自主持。他要利用申请撤销与玛森再度催告之间的一段时间, 续订年租六千法郎的赁田契约,叫佃户拿出一笔小租,再预 缴本期租约的最后一年田租。从此,惠斯特牌局恢复了,地 点是在波唐杜埃家里,入局的除了法官,便是本堂神甫,萨 维尼安,和由邦格朗与夏勃隆每晚接送的于絮尔。六月中,邦 格朗把玛森控告波唐杜埃的案子撤销了,立即签订新租约,年 租六千法郎,期限十八年;又教佃户付了三万二千法郎小租。 人间喜剧第六卷 当天晚上,趁这件事还没透露风声,邦格朗就去找泽莉,知 道她手头的现款没处存放,问她愿不愿意出二十二万法郎买 下佃户农庄的产业。 米诺雷道:“只要波唐杜埃一家搬出奈穆尔,我立刻成 交。” “为什么?”法官问。 “我们希望镇上不要再有贵族。” “我好象听老太太说过,一朝事情解决了,凭她剩下的一 些钱,只能搬到布列塔尼去住。她还说要出卖屋子呢。” 米诺雷道:“就卖给我罢。” 泽莉道:“你的口气倒象是当家的。你要两所屋子干吗?” 法官接着说:“倘若你们今天晚上对佃户农庄的事不作决 定,我们的租约就会有人知道,三天以内又要受到控告,而 我一心想办妥的这桩清算的事就不成功了。所以我马上要到 默伦去,我有几个相熟的庄稼人,闭着眼睛都会把佃户农庄 买下来的。这样,你们在鲁弗尔地区买进三厘利息田产的机 会,可就错过了。” 泽莉道:“既然你有主顾,干吗来找我们呢?” “因为你们有现款,不比我那些老主顾,要几天功夫才能 张罗十二万九千法郎。我不愿意事情拖泥带水的。” “叫她离开奈穆尔,我立刻拿出这笔钱来,”米诺雷又说 了一遍。 “你知道我不能约束波唐杜埃他们的意志,”邦格朗回答; “可是我断定他们将来不会留在奈穆尔的。” 米诺雷听了这句肯定的话,又被泽莉在臂弯上推了一下, 人间喜剧第六卷 便答应拿出现钱来,替波唐杜埃家还清欠老医生的债。接着 大家到迪奥尼斯的事务所去立契,踌躇满志的法官又叫米诺 雷接受新订的赁田契上的条件:那时米诺雷夫妇才发觉损失 了最后一年租金,可是太晚了。六月底,邦格朗把决算确认 证书和余下的款子十二万九千法郎,交给波唐杜埃太太,劝 她买五厘公债,每年可以有六千法郎利息。萨维尼安的一万 法郎也买了同样的债券。老太太清算的结果,非但收入没有 损失,反而多了两千法郎;母子两人也就在奈穆尔住下去了。 米诺雷以为受了骗,仿佛法官是知道于絮尔住在奈穆尔 会使他受不了的;米诺雷气愤交加,越发把于絮尔恨如切齿。 这就开始了那幕隐蔽的,但后果非常可怕的戏剧;这戏剧骨 子里只是两种感情的斗争:一种感情驱使米诺雷把于絮尔逐 出奈穆尔,另外一种感情使于絮尔鼓足勇气忍受迫害,迫害 的原因在某一时期内简直无从猜测。这是一个离奇古怪的局 面,以前多多少少的事都是望这个局面发展,替它作准备,作 序幕的。 米诺雷太太从丈夫那儿得了一笔礼物:一套银器和一套 餐具,大约值到两万法郎。她每逢星期日必定大排筵席,因 为那天当助理检察官的儿子总得带几个枫丹白露的朋友到家 里来。为那些丰盛的酒席,泽莉特意从巴黎定几样希罕的菜, 使公证人迪奥尼斯也不得不学她的气派。古鄙直到七月底,前 任车行老板过了一个月布尔乔亚生活之后,才受到邀请;在 此以前,米诺雷一家都避之惟恐不及,认为他是无赖,有伤 他们体面的。古鄙对于这种有心的遗忘已经不痛快了,还得 对但羡来尊称为“您”。因为但羡来自从进了衙门,便是在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里也摆出俨然和傲慢的神气。 古鄙问助理检察官:“那么您是把爱丝苔…忘了,专心爱 弥罗埃小姐了?” 检察官回答:“先生,第一,爱丝苔已经死了。其次,我 从来没想到什么于絮尔。” “啊,啊!米诺雷老头,你以前跟我怎么说的?”古鄙很 不客气的嚷着。 米诺雷扯的谎被这么一个可怕的人当面揭穿,差点儿惊 惶失措;幸亏那天请古鄙吃饭是有计划的,因为想起古鄙以 前的提议,说他能破坏于絮尔和萨维尼安的婚事。米诺雷便 一言不答,拉着古鄙走到园子的尽里头。 他说:“朋友,你转眼就是二十八了,还没走上成家立业 的路。我希望你好,因为你是我儿子的老朋友。听我说:倘 使你能够教弥罗埃小姐嫁给你,——她也有四万法郎财产 呢,——我可以起誓,帮你在奥尔良盘进一个公证人的事务 所。” 古鄙回答:“奥尔良不行,那边我不容易出头;还是蒙塔 尔吉……” 米诺雷抢着道:“不要蒙塔尔吉,桑斯倒还……” “桑斯就桑斯!”那奇丑无比的帮办回答,“那儿有个总主 教;热心宗教的地方,我不讨厌:只要拿出一副假『二假义的 面孔,就容易有生路。何况那姑娘是个热心的教徒,到那边 一定有发展。” ①此处提到的爱丝苔仍为佛洛丽纳之误。 人间喜剧第六卷 “当然,必须等我们表妹出嫁的时候,我才拿出十万法郎 来;我要帮助她,表示我对老叔的敬意。” “为什么不连带酬谢酬谢我呢?”古鄙的神气很阴险,他 疑心米诺雷这件事必定别有用意。“你在鲁弗尔古堡四周能买 进两万四收入的一大块田产,方方正正,不跟别人的田交错, 不是全靠我通风报信吗?既然洛昂运河对岸,你还有草原和 磨坊,那块田还能增加一万六千收入。喂,老头儿,你可愿 意跟我真心相见?” “怎么不愿意!” “告诉你,为了要你知道我的厉害,我正在替玛森安排, 准备把鲁弗尔全部买下来:猎场,花园,森林,后备猎场,统 统在内。” “你敢?”泽莉闯过来嚷着。 古鄙象毒蛇似的把她瞪了一眼,说:“哼!只要我高兴, 明天玛森花二十万就把那些都买下了。” “你走开,我跟他谈得很好呢……”大个子米诺雷抓着泽 莉的胳膊,把她推走了,回过来对古鄙道:“我们这一晌事情 太多,没想到你;可是我相信你的友谊一定会帮我们买进鲁 弗尔的。” 古鄙很狡猾的说:“不错,鲁弗尔从前是侯爵的封邑;到 你手里,一年就有五万法郎收入,按时价产业本身就值到二 百万以上。” “那时,咱们的助理检察官不是娶一个法兰西元帅的女 儿,便是娶一个旧世家的独养女儿,能够帮他升调到巴黎去。” 车行老板说着,打开他的大鼻烟壶,抓起一撮送到古鄙面前。 人间喜剧第六卷 古鄙吸了烟,弹着手指,嚷道:“那么咱们是不是真心相 见呢?” 米诺雷握着古鄙的手,回答:“君子一言为定!” 也算米诺雷运气,古鄙象一切机灵的人一样,以为米诺 雷看见他捧出玛森来跟他作对,才把于絮尔的亲事做借口,跟 他讲和。 他心上想:“那句谎话不是他想出来的,分明是泽莉教的。 好罢!丢开玛森。不出三年,我可以当选桑斯的议员了。”他 看见邦格朗到对门去打惠斯特,便奔到街上,对他说: “亲爱的邦格朗先生,你对于絮尔·弥罗埃很热心,不会 不关切她的前途。现在有一头亲事在这里:对方是个公证人, 将来在一个首府的城里开业。三年之内,他保证当选为议员, 立婚书的时候就能给妻子十万法郎。” 邦格朗冷冷的答道:“于絮尔的前途比这个好多呢。波唐 杜埃太太自从家中出事以后,身体比以前差多了,从昨天起 她又老了许多,这样郁郁闷闷下去是活不久的;萨维尼安一 年还有六千法郎收入,于絮尔有四万现款,我将来替他们用 玛森那种办法存放,可是规规矩矩的;要不了十年,他们也 能有一份小小的家私了。” “那么萨维尼安真是胡闹了,放着好好的亲事不要!象鲁 弗尔小姐那样的独养女儿,叔父叔母给她留着两份丰厚的遗 产,包管萨维尼安一说就成。” “拉封丹说的好:有了爱情就忘了谨慎。”邦格朗为了好 奇,又追问一句:“可是你说的那公证人是谁呢?因为……” “就是我呀,”古鄙回答;法官听着打了一个寒噤。 人间喜剧第六卷 “是你?……”邦格朗说着,并不隐藏他要为之作呕的神 自 U 0 “不错!先生,就是小弟,”古鄙眼中全是怨毒,憎恨和 挑战的意味。 于絮尔在小客堂里坐在波唐杜埃太太身旁,邦格朗一进 去就问她:“有个公证人向你求婚,预备拿出十万法郎,你可 愿意吗?” 于絮尔和萨维尼安都浑身一震,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于 絮尔带着笑容,萨维尼安也不敢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不能自己作主的,”于絮尔回答,同时避着老太太的 眼睛向萨维尼安伸出手去。 “我问都没问你,就回绝了。” 波唐杜埃太太道:“为什么?孩子,我觉得公证人这一行 挺不错呢。” 于絮尔答道:“我宁可过着清寒的日子。跟可能的遭遇相 比,我这生活已经很言足了。有老奶妈照料,我不用担什么 心事;我喜欢眼前的生活,才不想拿这个生活去换一个渺茫 的前途呢。” 第二天,邮局送出两封匿名信,在两个人心里下了两剂 毒药:一封给波唐杜埃太太,一封给于絮尔。老太太收到的 信是这样的:—— 你爱你的儿子,要攀一头门第相当的亲事,可是你放任他迷 着一个没有财产而野心很大的女孩子,让一个军乐师的女儿于絮 尔在你家里出入!其实你很可以娶鲁弗尔小姐做媳妇,她的两位 长亲,龙克罗尔侯爵和鲁弗尔骑士,每人都有三万法郎进款,因 人间喜剧第六卷 405 为不愿意留给挥霍成性的老疯子鲁弗尔先生,有心等侄女出嫁的 时候送她一笔陪嫁。克莱芒蒂娜·杜·鲁弗尔小姐的姑母是赛里 齐太太,她的独养儿子最近在阿尔及尔阵亡了,将来一定会过继 内侄女的。写这封信的人无非为了你们的好,他知道鲁弗尔家对 萨维尼安很有意思。 以下是于絮尔收到的信: 亲爱的于絮尔,奈穆尔镇上有一个崇拜你的青年,每次看到 你在窗下工作,不能不感到一股热情,因此他知道自己的爱情是 终身不变的。这青年有的是刚强的意志,百折不回的毅力:希望 你接受他的爱情,因为他用意纯洁,很谦卑的向你求婚,目的是 要你幸福。他目前的财产已经很可观,但比着你做了他妻子以后 的财产,还不过是个小数目。有朝一日,你能似部长夫人般的出 入宫廷,成为全国第一流的太太。他每天看到你,可是你看不到 他;你只要把布吉瓦勒种的石竹摆一盆在窗口上,他就会登门拜 见。 于絮尔把信烧了,没有告诉萨维尼安。两天以后,她又 收到一封信:—— 亲爱的于絮尔,一个爱你胜过爱自己生命的人写信给你,你 不应当置之不理。你以为能嫁萨维尼安,真是大错特错了。这门 亲事结不成的。波唐杜埃太太不会再接见你了;她虽是有病,今 天早上还是步行到鲁弗尔去,为萨维尼安向鲁弗尔小姐求婚。萨 维尼安早晚要让步的。他有什么理由反对呢?鲁弗尔小姐的两位 长亲,决定在婚书上保证把财产送给她,总数有六万法郎一年的 收入。 这封信使于絮尔尝到了嫉妒的滋味,那是她从来没受过 的痛苦,为之心都碎了;而在一个感情这样丰富,这样容易 人间喜剧第六卷 感受痛苦的人身上,一朝有了妒忌的心,她的现在,未来,甚 至于过去,都变成了灰色。她一收到这封不祥的信,就坐在 老医生的大沙发上,眼睛望着空中,堕入痛苦的幻想。一刹 那之间,她觉得美好和热烈的生气一变而为死亡的凉意。而 且她的感觉比这个还要可怕;古怪的天才约翰·保尔,在他 的杰作中描写一批死人,因为发觉没有上帝而惊醒过来:…于 絮尔的情形就跟这个一样。布吉瓦勒催她吃饭催了四次,只 看见她把面包拿起来放下去,没有能送到嘴里。奶妈想说句 埋怨的话,于絮尔却做了一个手势,把她喝阻了,素来很温 和的口气居然变得很专横。布吉瓦勒凑着门上的玻璃暗中觑 视,只见她忽而满面通红,好象发着高热,忽而睑色发紫,仿 佛热过一阵又打着寒噤。这情形到四点左右越发严重:她时 时刻刻站起身子,看萨维尼安是不是来了,而萨维尼安竞是 不来。嫉妒与怀疑使她忘了情人的羞怯。至此为止,于絮尔 决不肯流露出什么举动,让人猜到她的热情的;那时却戴了 帽子,披了小围巾,冲到过道里预备上街去接萨维尼安了;但 是羞怯的心理并没完全消灭,她又回进小客厅,哭了。晚上 神甫来的时候,可怜的奶妈在门口拦着他,说道: “啊!神甫,不知道小姐是怎么回事,她……” “我知道了,”神甫凄然回答,不让惊慌的奶妈再往下说。 于是夏勃隆把于絮尔不敢查问的事说了出来:波唐杜埃 ①德国作家约翰·保尔·李赫忒(1763 1825)在《梦》中描写死人们从 坟墓里出来,叫道:“噢,基督!难道没有上帝吗?”基督回答:“没有上 帝。” 人间喜剧第六卷 太太上鲁弗尔家吃饭去了。 “萨维尼安呢?” “也去了。” 于絮尔浑身一震;夏勃隆神甫象触电一般也跟着打了个 寒噤,心里很难过,久久不能消释。 “所以咱们今晚不到她家里去了,”神甫说,“并且,孩子, 你最好不必再去。老太太以后接待你的态度,会伤害你的自 尊心的。我们已经把她劝得动心了,肯提到你的婚事了;不 知道哪儿来的一阵风,使她突然之间又变了主意。” 于絮尔声调很坚决的说:“我听天由命,早把什么事都看 作意料之内。遭到这种患难而知道自己并没有得罪上帝,就 是大大的安慰了。” “好孩子,你得逆来顺受,不要随便去猜测天意。” “我不愿意疑心波唐杜埃先生的人格,冤枉他……” “干吗不叫他萨维尼安了?”神甫觉得于絮尔的口吻有些 气愤。 她哭着说:“对,我不愿意疑心我亲爱的萨维尼安,”说 到这里竞嚎啕大哭了。“好朋友,我心里还认为他的品格和出 身一样高尚。他不但亲口说过只爱我一个人,并且还有事实 证明,因为他对我非常体贴,甚至拿出牺牲精神来克制他的 热情。最近邦格朗先生和我说起有个公证人提亲,我伸出手 去让他握着,这是我破题儿第一遭的举动,我可以向你发誓。 固然,他开场是和我取笑,隔着街送了我一个飞吻;但从此 以后,他的感情没有越出最严格的范围,那是你知道的。除 了那个只有天使看得见的一角之外,你把我的心都看得明明 人间喜剧第六卷 白白,我可以告诉你:他的感情使我精神上得到许多好处,它 使我甘于贫苦,减轻了我身遭大丧的悲痛,这丧事表现在我 孝服上的,远过于我心中的。噢!那是不应该的。我心中的 爱情的确超过我对干爹的感激,所以上帝给了我报应。有什 么办法!我自命为萨维尼安的妻子;我太得意了,也许上帝 便是惩罚我的骄傲。你刚才说得好,我们的行动只应该把上 帝作中心和归宿的。” 神甫看见她惨白的睑上淌着眼泪,不由得很感动。可怜 的姑娘以前越是十拿九稳,这一下越是失望得厉害。 她接着说:“可是一旦回到了做孤儿的地位,我自然能恢 复做孤儿的心情。归根结底,我不能做我爱人的绊脚石!他 呆在这里有什么出息?我是什么人,敢对他存着奢望?何况 我对他的友情那么深厚,尽可以把我的幸福和希望完全牺牲! ……你知道,我常常责备自己把我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坟墓 上面,明知道要等那位老太太死了,我的美梦才能实现。如 果有个女子能够使萨维尼安有钱,有福,我所有的一些财产 正好作为我马上进修道院的捐献。天上没有两个主宰,女人 的心中也不应当有两次爱情。修道的生活倒也很能吸引我。” “他总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到鲁弗尔去啊,”好心的神甫声 气柔和的说着。 “咱们不谈了罢,神甫。今天晚上我要写信给他,还他自 由,能够把这堂屋的窗关起来,我也很高兴。” 于是她把匿名信的事告诉神甫,声明她不愿意追究那个 不相识的情人。 神甫叫道:“哎!波唐杜埃太太也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才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上鲁弗尔去的。我看,准有些恶毒的人在阴损你。” “为什么呢?我和萨维尼安又没得罪过人,跟地方上的利 害冲突也早完了。” “不管它,孩子;既然一阵狂风把我们的聚会吹散了,趁 此机会整理整理咱们老朋友的藏书也好。现在都堆在那儿,让 我和邦格朗两人理起来,我们还想在里头细细找一找呢。你 应当信托上帝;同时也别忘了,我和法官始终是你忠实的朋 友。” “这已经了不起了,”她说着,把神甫直送到过道外边的 门口,象窠里的鸟儿一样往外探了探头,还希望能看到萨维 尼安。 米诺雷和古鄙刚从草原上散步回家,走过这儿停下来;米 诺雷对于絮尔说: “怎么啦,表妹?——咱们总究是表亲,是不是?——你 好象变了。” 古鄙瞅着于絮尔,火剌剌的目光把她吓了一跳:她一言 不答,回进去了。 “她脾气犟得很,”米诺雷对神甫说。 “弥罗埃小姐不站在大门口跟男人说话是不错的;她年纪 还太轻……” 古鄙道:“哦!你没知道她情人倒不少呢。” 神甫马上行了礼,急急忙忙向布尔乔亚街走去。 古鄙对米诺雷道:“行啦,药性发作了,她已经面无人色; 不到半个月,准会离开这儿。你等着瞧罢。” 古鄙睑上的狞笑,和约瑟夫·勃里杜画的歌德的靡非斯 人间喜剧第六卷 特一样,有种恶魔式的表情;米诺雷看着害怕了,嚷道:“的 确,跟你做不得冤家,还是交朋友的好。” “当然哕,她要不嫁给我,我就教她郁郁闷闷的不得好 死。” “好,小家伙,你干就是了;我给你一笔资本到巴黎去当 公证人。那时你可以娶一个有钱的女人了……” 古鄙听了很奇怪,问:“可怜的姑娘!她什么地方得罪了 你呢?” 米诺雷用了一个粗野的字儿,意思是说:“我看见她就讨 厌!” “等下星期一,你看我怎么收拾她!”古鄙说着,打量着 车行老板的睑。 第二天,老婆子布吉瓦勒上萨维尼安家,送给他一封信, 说道: “不知道我那姑娘跟你说些什么;她今儿早上简直象死人 一样。” 从这封写给萨维尼安的信上,谁都想象得出于絮尔隔天 夜里所受的痛苦。 亲爱的萨维尼安,听说你母亲要你娶鲁弗尔小姐,也许她这 么办是对的。你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方面是近乎贫苦的生活,一 方面是富裕的生活;一方面是你自己选择的妻子,一方面是适合 社会习惯的妻子;一方面是服从你的母亲,一方面是根据你自己 的选择,因为我还自认为被你选中的。萨维尼安,如果你要有所 决定,我要你完全自由的决定,不受一点儿约束:我允许你收回 过去的话,那是你对你自己说的,不是对我说的;你发那个心愿 人间喜剧第六卷 411 的时间,我永远忘不了,而且和那天以后的许多日子一样,在我 记忆中是极纯洁的,甜蜜的,这个回忆就够我一辈子消受了。假 使你一定要守约,从今以后就有一个可怕的,不祥的念头,破坏 我的幸福。清苦的生活,今天你是欣然接受的,但你将来可能想 到,倘若遵守了社会的习惯,你的处境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你 把这种念头说出来罢,等于把我宣告死刑;不说出来罢,只要你 额上有一丝半丝皱痕,我就会多心。亲爱的萨维尼安,我在世界 上最爱的就是你。我可以那样爱你,因为干爹虽则有些忌妒,仍 旧和我说:“孩子,你爱他罢!你们俩迟早会结合的。”上巴黎去 的时候,我爱着你,可不存什么希望,单单那感情已经使我满足 了。我不知道现在我是否能再回到那个境界,但我一定努力做去。 眼前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呢?不过是兄妹而已?好,咱们就至此 为止罢。你尽管去娶那个有福的姑娘,她可以使你们的姓氏得到 应有的光彩,而我是,照你母亲说来,要减少它的光彩的。你从 此再也不会听到我的消息。社会的舆论一定赞成你。我,我永远 不会责备你,我永远爱你。即此告别! “你等一等!”萨维尼安说着,做手势叫布吉瓦勒坐下。他 立刻写了一个字条: 亲爱的于絮尔,来信使我非常难过,因为你自己找了许多不 必要的痛苦,而且破天荒第一次,我们俩的心居然不一致了。你 没有嫁过来,只因为我不得母亲同意不能结婚。有了八干法郎进 款,在洛昂河边找一所小屋子住下,难道这不是一份产业吗?我 们早打算过,叫布吉瓦勒当家,我们一年能积蓄五千法郎。当初 在你姑丈的园子里,你有天晚上答应做我的未婚妻,所以我们中 间共同的约束,你不能片面解除。昨天我清清楚楚告诉鲁弗尔先 生,即使我是自由之身,也不愿意从一个不认识的少女手里得一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份家私!我母亲不愿再接待你了,我没福气看到你每晚光临了。可 是靠着窗口和你立谈几分钟的快乐,请你不要加以剥夺……我今 晚来看你。世界上无论什么都不能使我们分离。 “快走罢,老妈妈。不能让她多操一分钟的心……” 萨维尼安为了要打于絮尔窗下过,每天都出去散步。当 天下午四点,他散步回来,发觉情人经过了意外的风浪,睑 色有点儿苍白。 她说:“至此为止,我似乎还没体会到和你相见的乐趣。” 萨维尼安微笑着答道:“你曾经告诉我,因为你每句话我 都记得;你说:‘没有耐性,爱情就不会成功。我等着就是了!’ 好孩子,难道你现在把爱情和信心分开了吗?……好啦,咱 们的误会消释了。你一向以为我爱你不及你爱我。我可曾疑 心过你?”他说着,递给她一束野花,扎束的款式显出他的确 是一片至诚。 “你没有理由可疑心我啊,”接着她声音很慌乱的补上一 句:“并且你还有所不知。” 她已经通知邮局,一切信件都不收。但上次萨维尼安走 了,她目送他从布尔乔亚街拐进大街以后,过了一会,不知 由于什么妖术,她竞在大沙发上看到一张字条,写着:小心 点儿!受到轻慢的爱人比老虎还凶猛。萨维尼安虽是一再央 求,于絮尔为谨慎起见,仍不愿意把那个使她提心吊胆的秘 密告诉萨维尼安。于絮尔以为爱情破裂了而结果仍旧见到爱 人,当然感到说不出的快乐;惟有这快乐才能使她把刚才为 之毛骨悚然的恐怖暂时忘掉。等待一桩渺茫的灾难,谁都觉 得是不堪忍受的毒刑。因为不知道灾难究竟是怎么样的,痛 人间喜剧第六卷 苦的范围似乎更大了;凡是不可知的事,我们心中都觉得它 无穷无极。对于于絮尔,那简直是最大的痛苦。她听到一点 儿声响,心就直跳;便是寂静无声,她也害怕,甚至疑心墙 壁也在那里捉弄她。临了,她晤静的睡眠也受到打扰。古鄙 不知道她身心象花一般的娇嫩,只凭着他作恶的本性,找到 了一种把她摧残,致她死命的毒药。 下一天平静无事。于絮尔弹琴弹得很晚,上床的时候差 不多放心了,同时也瞌睡得厉害。半夜光景,一支单簧管,一 支双簧管,一支长笛,一只小号,一只长号,一支低音笛,一 支竖笛,一块三角铁,合奏齐鸣,把于絮尔惊醒了。所有的 街坊都扑在窗口张望。可怜的孩子看到街上挤着一大堆人已 经骇坏了,再听到一个男人用嘶嘎的声音嚷着:于絮尔·弥 罗埃!这是你情人送给你的!更好象当胸挨了一棍。 第二天是星期日,镇上谣诼纷纷;于絮尔进教堂出教堂, 都有大群的人在广场上争着注意她,用令人难堪的神气打量 她。大家对那个半夜音乐会七嘴八舌,各人有各人的猜测。于 絮尔半死不活的回到家里,从此不出门了;神甫劝她在自己 屋里做晚祷。一进门,她在铺着地砖的过道中,看见门底下 塞着一封信;她捡起来,为了想弄清底细,又把它念了。象 下面那样可怕的字条,她看了有什么感觉,哪怕最麻木的人 也不难猜想到。 你还是俯首帖耳,做我的妻子罢:既有钱财,又受疼爱。我 非要你不可。即使你活着不为我所有,你死了还是我的。你的苦 难都是你的拒绝招来的,并且苦难将来还不限于你一个人。 人间喜剧第六卷 爱你而你必有一日归他所有的人上。 事情真奇陉:正当这个温柔和顺的牺牲者,被人当作残 花败叶一般作践的时节,玛森,迪奥尼斯,克勒米耶家的几 位小姐,反倒羡慕于絮尔的遭遇。 她们说:“她好福气。大家都在关心她,讨她喜欢,为了 她你争我夺!听说那半夜音乐会好听得很!还有一支唧筒号… 呢!” “什么叫做唧筒?” “一种新时行的乐器。瞧,有这么大,”安杰莉娜·克勒 米耶向帕梅拉·玛森解释。 萨维尼安一早就上枫丹白露去打听,是谁把当地军营里 的音乐师请出来的;但每种乐器都有两个乐师,没法知道到 奈穆尔去的到底是哪一个。上校下令,从今以后,乐师不得 他许可不准为私人演奏。萨维尼安跟于絮尔的法定监护人检 察官谈了谈,说明这一类的捣乱对一个如此娇弱如此敏感的 姑娘,影响如何严重,要求检察官运用职权,追究那次音乐 会的主使人。三天以后,半夜时分又有三把小提琴,一支横 笛,一把吉他,一支双簧管,来了一次音乐会。这一回,奏 乐的人是往蒙塔尔吉方面溜走的,那儿正好有个过路的戏班 子驻扎。两个曲子之间,有一个人用着刺耳的,喝醉了酒的 声音叫道: “这是送给军乐师弥罗埃的女儿的!” ①指小号。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于絮尔父亲的职业,米诺雷老医生一向讳莫如深,瞒着 人,这一下却在奈穆尔镇上变得家喻户晓了。 事后,萨维尼安并不上蒙塔尔吉去;当天他收到一封从 巴黎寄来的匿名信,恐吓他说: 你决计娶不成于絮尔的。你要留她一条命,就得趁早退让;人 家对她的爱情比你深得多;他为了讨她喜欢,已经改行做音乐师 了;他宁可置于絮尔于死地,也不让于絮尔落在你手里。 这时,奈穆尔的医生一天要到于絮尔家出诊三次:她受 了这些暗算,生命都有危险了。温柔的少女觉得自己被一双 毒手推入泥洼,却取着殉难者的态度:一声不出,眼睛望着 天,哭也不哭了,只等人家来打击;同时她作着热烈的祈祷, 希望一死以求解脱。 邦格朗先生和本堂神甫,尽量抽出时间来陪她。她和他 们说:“我不能下楼,倒觉得很高兴;要不然,他会到客厅里 来的,而他平时祝福我的那种眼神,我已经不配领受了!你 们想他会疑心我吗?” 邦格朗道:“萨维尼安要是查不出主犯,预备请巴黎的警 察局来侦缉。” 她回答:“那些人也该知道已经伤了我的命,可以安静些 了。” 神甫,邦格朗,萨维尼安,作着种种猜测和假定,搅糊 涂了。萨维尼安,蒂安奈特,布吉瓦勒女人和两个忠于本堂 神甫的人,一边刺探,一边戒备了一星期;可是古鄙绝对不 露痕迹,所有的奸计都是他一个人策划的。在朋友中间,邦 格朗第一个以为那主犯看着自己的成绩害怕了。于絮尔苍白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睑色和衰弱的身体,已经跟害痨病的英国少女一样。大家 的照顾松懈了。匿名信和半夜音乐会都不来了。萨维尼安认 为那些电蜮伎俩的中止,一定是检察官的暗中探访发生了作 用;他把于絮尔,他母亲和他自己收到的信都呈了上去。可 是休战的时期并不久。正当医生把于絮尔神经性的寒热止住, 她重新打起精神的时候,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早上,于絮尔的 窗外竞挂着一座软梯。据夜里赶班车的马夫说,他经过的当 口,有个矮小的男人正从梯子上往下爬;马夫很想停下来,无 奈于絮尔的屋子正在桥堍的转角上,而牲口一下桥又往前猛 冲,直冲出镇外一大段路。 迪奥尼斯的沙龙里传出一种意见,认为玩这些手段的是 鲁弗尔侯爵;他那时处境艰难到极点,有些约期票落在玛森 手中;倘若女儿马上嫁了萨维尼安,鲁弗尔古堡就不至于被 债权人扣押。大家又说,凡是使于絮尔出丑和受辱的事,波 唐杜埃太太看了心里都高兴的。但事实上,老太太看到年纪 轻轻的姑娘快死下来,倒反心软了。夏勃隆为了最后那个毒 计,难过之极,病倒在床上,几天不能出门。可怜的于絮尔, 受着这一下卑鄙的打击,复病了。她从邮局收到神甫一封信, 因为邮局认得神甫的笔迹,把信送给了于絮尔: 孩子,你还是离开奈穆尔,免得再受那些不相识的敌人暗算。 萨维尼安的性命说不定也会有危险。这些事,等到我能来看你的 时候再细谈。 下面的署名是:你忠诚的夏勃隆。 气得发疯一般的萨维尼安赶去见神甫,可怜的神甫看到 人间喜剧第六卷 有人把他的笔迹和签字学得一模一样,骇坏了,把信念了又 念;他根本没有写信,即使写了也不会交给邮局寄的。这个 凶狠的手段加重了于絮尔的病,萨维尼安不得不带着捏造的 神甫的信,再去向检察官求救。 他对检察官说:“这明明是件谋杀案,所用的手段是法律 没有料到的,被害人却是一个由民法委托你保护的孤儿。” 检察官回答:“如果你有什么制裁的办法,我一定采用; 我可想不出!那个躲在幕后的恶棍,说的话倒是不错:还是 把弥罗埃小姐送到这儿来,托圣体修院的女修士们照料。一 方面我通知枫丹白露的警察局长,准你携带武器,保护自己。 我亲自去过鲁弗尔,鲁弗尔先生对于外边猜疑他的话非常愤 慨,那也难怪他。我的助理的父亲米诺雷,要买他的古堡,正 在谈判。鲁弗尔小姐决定嫁给一个有钱的波兰伯爵。我上鲁 弗尔去的那天,鲁弗尔先生正要离开乡下,免得为了债务而 受拘押。” 但羡来被上司询问之下,不敢把心中的意见说出来:他 猜到那是古鄙干的。只有古鄙,作事才会在法网周围绕来绕 去而不堕入法网。那时古鄙看到自己逍遥法外,事情做得又 隐秘又成功,胆子越来越大了。这阴险的帮办唆使玛森控告 鲁弗尔侯爵,玛森不知是计,听了他的话;古鄙的目的却是 要逼侯爵把剩下的田产卖给米诺雷。古鄙跟桑斯城内的一个 公证人,对于受盘事务所的问题初步谈了一下;然后决定使 出最后一著棋子,把于絮尔弄上手。他想学某些巴黎青年的 榜样,用强抢的手段,人财两得。仗着他替米诺雷,玛森,克 勒米耶都出过力,又有奈穆尔镇长迪奥尼斯做后援,便是闹 人间喜剧第六卷 出事来也不难收拾。因此他决意拉下面具,以为于絮尔已经 被他折磨得那么衰弱,绝对抵抗不了的了。 但是冒险做这个丑恶的把戏之前,他觉得应当趁着陪米 诺雷签订合同以后初次上鲁弗尔去的机会,先跟米诺雷谈一 谈。那时米诺雷刚接到儿子的一封密书:他对于絮尔事件先 要打听一些消息,再亲自陪检察官到奈穆尔来,把于絮尔送 往修道院,免得再受侮辱。助理检察官说,万一迫害于絮尔 的人是他们的朋友,希望父亲劝劝他;因为司法方面即使不 能什么都惩罚,至少能调查明白,把事情记在账上的。 米诺雷已经实现了一大愿望。鲁弗尔是加蒂内区域最美 的古堡之一,从今以后他做定了鲁弗尔的主人,还在猎场四 周集中了几块良田美产,每年有四万多法郎收入。所以这大 汉尽可把古鄙一脚踢开。他预备住到乡下去,那就不会再想 到于絮尔而心里不舒服了。 他一边在鲁弗尔的平台上踱来踱去,一边对古鄙说:“喂, 小家伙,别再跟我表妹为难了!” “喂?……”古鄙简直猜不透米诺雷这种古怪的行为;原 来一个人的愚蠢也有莫测高深的地方。 “噢!我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这座二十万埃居还盖不起来 的古堡,你帮我花二十八万法郎就买下了,还有附属的田庄, 猎场,后备猎场,花园,森林……哦!这样罢……我给你一 成佣金,两万法郎;你拿这笔钱可以在奈穆尔盘进一个书办 的事务所。我再担保你跟克勒米耶家攀亲,娶那个顶大的姑 娘。” “就是说唧筒的那个吗?”古鄙喊道。 人间喜剧第六卷 米诺雷回答:“不管这些,我表妹给她三万法郎陪嫁是真 的。小家伙,你瞧,你是生来做书办的,好比我是生来做车 行老板的;一个人总不能离开他的本行。” 古鄙一交从云端里直跌下来,答道:“好罢,这儿有的是 契纸,你签一张两万法郎的约期票给我,我好拿了现款去谈 判。” 米诺雷瞒着老婆的那部分公债,正好有半年的息金一万 八千法郎可以收进;他以为这么一来,就把古鄙给打发了,便 签了约期票。古鄙眼看布尔乔亚街上那个低能的大胖奸雄得 意忘形,架子十足,便和他说了声再会,用那副只有暴发的 糊涂蛋见了不会发抖的目光,把他瞪了一眼。他却是站在平 台上,居高临下的眺望着园林,眺望着那座路易十三式宫堡 的壮丽的屋顶。 他看见古鄙走回去了,嚷道:“怎么,你不等我啦?” “你会碰到我的,老爹!”未来的书办回答;他心里又想 报复,又想把大胖米诺雷变化多端,莫名其妙的行为,摸清 底细。 自从最恶毒的诬蔑玷污了于絮尔的名节以后,于絮尔就 害着一种无法解释的,从精神方面来的病,很快的到了九死 一生的阶段。睑色白得象死人一般,难得又轻又慢的说几句 话,睁着柔和而没有神采的眼睛,浑身上下,连脑门在内,都 显出她心里转着一个悲痛的念头。每个时代的人都认为处女 头上有一顶贞洁的花冠;于絮尔以为这个理想的冠冕掉下了。 在静寂中,在空间,她仿佛听到不干不净的闲话,不怀好意 的议论,街头巷尾嘻嘻哈哈的笑声。这个担子她是负不起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她把清白两字也看得太重了,受了这种伤害是活不下去的。她 不再怨叹,嘴角上堆着一副痛苦的笑容,眼睛常常望着天,好 象是把人间的横暴告诉上帝。 古鄙回到奈穆尔那天,于絮尔由布吉瓦勒和医生两人扶 着,从卧房走到了楼下。那是为了一桩大事。波唐杜埃太太 要来看她,安慰她,因为知道她受的侮辱虽不及克拉丽莎· 哈洛那么惨酷,…也已经命在旦夕了。上一天夜里,萨维尼安 口口声声说要自杀,布列塔尼老太太也为之屈服了。同时她 觉得以自己的身分而论,应当鼓励一个这样纯洁的姑娘,给 她添些勇气;她还觉得自己亲自去看于絮尔,就能把镇上的 居民所造成的损害抵销一部分。她的意见,当然比众人的意 见影响大得多,能叫人感觉到贵族的力量。于絮尔从夏勃隆 神甫嘴里一知道这个消息,病况就突然好转,连绝望的奈穆 尔医生也觉得有了希望,他原来已经说要请几位巴黎最有名 的医师来会诊了。众人把于絮尔安顿在他干爹的大沙发上。象 她那种性质的美貌,在丧服与痛苦之中倒反胜过平日快乐的 时候。萨维尼安搀着他母亲一进门,年轻的病人睑上立刻有 了血色。 “孩子,你别站起来,”老太太带着命令的口吻说,“不管 我自己病成怎样,虚弱到怎样,我还是要来,把我对最近这 些事的感想告诉你:我认为你是加蒂内地区最圣洁最可爱的 姑娘,你的品德足以促成一个世家子弟的幸福。” ①英国十八世纪理查逊的小说中,克拉丽莎·哈洛,被浪子洛弗拉斯引诱 失身,旋即后悔,终于贫病潦倒而死。 人间喜剧第六卷 于絮尔先是答不出话来,只吻着萨维尼安母亲的干枯的 手,掉了几滴眼泪在上面。 “啊!太太,”她有气无力的说,“倘若没有早先的许愿给 我鼓励,我决不敢有那么大的胆子,妄想高攀的;我没有什 么家世门第,只有一片深情;可是人家竞毁坏我的名节,把 我和我所爱的人永远拆散了……我不愿……”于絮尔说到这 里,声调沉痛,使在座的人听了都很难过,“我不愿意声名受 了污辱再嫁人,不管嫁的是谁。我的爱情太过分了……在我 现在这情形之下可以老实说了:我爱一个男人差不多跟爱上 帝一样。所以上帝……” “得啦,得啦,孩子,别毁谤上帝!”老太太鼓足了勇气 又道,“算了罢,我的儿,那些下流无耻的恶作剧,谁也不会 信以为真,你何必这样夸张?我向你担保,你一定能活下去, 而且会幸福的。” “你会幸福的!”萨维尼安跪在于絮尔面前,吻着她的手, “我母亲已经把你叫做我的儿了。” 医生过来按了按病人的脉搏,说道:“好啦好啦,过分的 快乐对她也是危险的。” 这时,古鄙看见过道的门半开着,便进来推开小客厅的 门,伸出一张原来就丑恶,再加一路上想着报复的念头而格 外紧张的睑。 “波唐杜埃先生!”古鄙的声音好似一条在洞里受着威逼 的毒蛇。 “什么事?”萨维尼安站起来问。 “有句话跟你说。” 人间喜剧第六卷 萨维尼安走进过道,古鄙把他拉到小天井里。 “你爱于絮尔,你也看重贵族的荣誉:倘若你用于絮尔的 生命和你的荣誉起誓,等会我告诉你的话,你只做没听见,那 么我就可以把人家迫害于絮尔小姐的原因告诉你。” “我能不能教那些迫害停止呢?” “能。” “我能报复吗?” “对主使的人,行;对他的工具,不行。” “为什么?” “因为……那工具就是我……” 萨维尼安睑色变了。 古鄙接着说:“我刚才看见于絮尔……” “什么于絮尔?”萨维尼安把眼睛瞪着古鄙。 “哦,弥罗埃小姐,”古鄙听着萨维尼安的口气,不得不 装做恭敬的样子;“我预备拼着命补赎我的罪过。我已经后悔 不及……你即使杀了我,不管是用决斗或是用别的方式,你 拿了我的血也不见得愿意喝,你要中毒的。” 萨维尼安听着这家伙非常冷静的理由,心里又急于知道 下文,也就把一腔怒火压住了;他目不转睛的瞪着古鄙,那 个不成形的驼子把头低了下去。 “谁指使你的?”萨维尼安问。 “你能不能起誓啊?” “你要人家把你轻轻放过吗?” “我要你和弥罗埃小姐饶了我。” “她会饶你,我可不行。” 人间喜剧第六卷 “至少你可以忘记罢?” 根据利害关系的打算,力量可真大!这一对势不两立的 仇人,只因为心里都想报仇,竟会一同站在天井里,面对面 的谈着话。 “我可以饶你,可是忘不了。” “那么咱们不谈了,”古鄙冷冷的回答。 萨维尼安忍不住了,一巴掌打过去,在院子里声音很响。 古鄙差点儿被打倒,萨维尼安自己也身子晃了一晃。 “这是我自作自受,”古鄙道,“我太侵了。我还以为你是 个君子。谁知给了你一些便宜,你就滥用……现在你可落在 我掌心里了!”古鄙说着把萨维尼安恶狠狠的瞅了一眼。 “你是个杀人的凶手!” “我不过是人家手里的刀子,罪名总大不过主使人,”古 鄙回答。 “请你原谅我吧,”萨维尼安说。 “你的仇报过了吗?”古鄙的口气挖苦得厉害,“是不是这 样就算了?” “咱们彼此都原谅了罢,忘了罢,”萨维尼安回答。 “一言为定吗?”古鄙伸出手来。 “一言为定,”萨维尼安为了爱于絮尔,不能不忍着这口 气。“可是你说呀,谁指使你的?” 古鄙好象眼睛望着两个秤盘,一个盘里是萨维尼安的巴 掌,一个盘里是对米诺雷的仇恨。他沉吟了一会,然后听见 一句话在耳朵里响着;“我帮你当公证人!”便回答道: “原谅了,忘记了,是不是?好,先生,咱们扯直了罢,” 人间喜剧第六卷 他握了握萨维尼安的手。 “到底是谁迫害于絮尔的?” “米诺雷!他恨不得要她的命……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咱 们一定能打听出来。你千万别牵连我,他要对我起了疑心,我 就没法帮忙了。以后我非但不再攻击于絮尔,还要保护她;非 但不帮助米诺雷,还要尽量破坏他的计划。只要我活着,不 使他倾家荡产,不教他死无葬身之地才怪!我要把他踩在脚 下,踏在他的尸首上跳舞,拿他的骨头雕一副骨牌玩儿!明 天,奈穆尔,枫丹白露,鲁弗尔,到处墙上会有红铅笔写着: 米诺雷是贼!嘿!该死的东西!我要教他粉骨碎身!现在我 把秘密告诉了你,咱们是联盟了;哦,倘使你愿意,我可以 去跪在弥罗埃小姐面前,对她说我恨我自己不该利令智昏,险 些儿送了她的性命,求她原谅。她听了这话可以舒服些。法 官和本堂神甫都在这儿,有这两位证人也够了;可是邦格朗 先生一定得答应我不妨害我的前程。因为我此刻也有一个前 程啦。” 萨维尼安听着这个内幕消息,呆住了;他说了:“等一等,” 便走进客厅说道:“于絮尔,我的孩子,使你受那么多苦难的 人,看了他的成绩痛心疾首,懊悔了,愿意当着这几位先生 的面向你道歉,条件是要大家绝口不提。” “怎么!是古鄙?”神甫,法官,医生,一齐嚷着。 “替他保守秘密要紧,”于絮尔把手指放在嘴边。 古鄙听到于絮尔的话,看到她的手势,为之感动了。 他语气很坚决的说道:“小姐,现在我愿意全镇的人都听 见我向你承认,我为了利令智昏所犯的罪恶,是正人君子所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不齿的。我在这里说的话,我会到处讲给人家听,我后悔做 了那些混账事儿,但说不定也提早了你的幸福,”古鄙站起身 子,带着俏皮的意味说,“因为我看见波唐杜埃太太到这儿来 了……” 神甫道:“好极了,古鄙,小姐原谅你了;可是你得永远 记着,你差点儿做了杀人犯。” 古鄙朝着法官说:“邦格朗先生,今晚我要跟勒克尔先生 商量盘进他事务所的问题,希望我这次赔了罪,你不至于瞧 不起我;我将来把申请书送往检察署和司法部的时候,还得 请你帮衬一下。”… 法官一边思索一边点头。古鄙出门找勒克尔去了,那是 奈穆尔两个书办事务所中比较肥的一个。余下的几位留在于 絮尔身边,整个黄昏都在那里想法要使她的心绪和从前一样 的安定,平静;而她自从古鄙赔罪以后,心绪已经不同了。 邦格朗道:“这件事,镇上的人都会知道的。” 本堂神甫说:“孩子,你瞧,上帝并没跟你作对。” 米诺雷很晚才从鲁弗尔回来,夜饭也吃得迟了。九点左 右,日光将尽,他吃饱了饭在中国水阁里歇着,坐在老婆身 边,和她筹划但羡来的前途。但羡来自从进了司法衙门,变 得本分了,办事很努力,大有希望补枫丹白露检察官的缺,据 ①法国司法制度,凡一切经办法律事务的人,如公证人,诉讼代理人,律 师,书办,执达吏等等的事务所,全国有一定的限额;具备各该职位资 格之人,除出资盘进原有的事务所之外,仍须经各辖区的检察署及巴黎 的司法部审核其资格,履历,人品,经批准后方得开业。 人间喜剧第六卷 说原任检察官要升调到默伦去了。眼前得替他攀一门亲,挑 一个清寒的老贵族的女儿,那么但羡来就能想法调往巴黎。也 许他们还能够使他当选为枫丹白露的议员,因为泽莉已经同 意春夏两季住鲁弗尔,冬天住枫丹白露。米诺雷暗中十分高 兴,觉得样样都很顺利,也就把于絮尔忘了;殊不知他当初 侵头侵脑发动的那出戏,正发展到惊心动魄的阶段。 卡比罗勒进来通报说:“波唐杜埃先生要见你。” “请他进来,”泽莉回答。 黄昏的阴影,使泽莉没有发觉米诺雷突然之间变了睑色; 可是米诺雷心怀电胎,一听见从前医生安放藏书的游廊里,响 起萨维尼安靴子的声音,就打着寒噤,全身的血流得很快,隐 隐约约的觉得大祸临门了。萨维尼安帽子也没脱,拿着手杖, 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的站在这对夫妇前面。 “米诺雷先生,米诺雷太太,我来请问你们,你们为什么 要用卑鄙手段跟一个姑娘捣乱?奈穆尔镇上个个人都知道这 姑娘是我的未婚妻;你们为什么要破坏她的名誉?为什么要 制她死命?为什么要让她受古鄙这种人的侮辱?……请你们 回答我。” 泽莉道:“这倒奇了,萨维尼安先生,那件事我们都莫名 其妙,怎么来问我们?我从来没把于絮尔放在心上。自从米 诺雷叔叔死了以后,我早把她丢在九霄云外,也没向古鄙提 过她一个字;象古鄙那样的坏蛋,我连小猫小狗的事也不会 托他的。嗳!米诺雷,你怎么不回答呀?你竞听让人家羞辱, 把这种不名誉的事套在你头上吗?一个人有了王府一般的古 堡,周围还有四万八收入的田产,想不到会没出息到这个地 人间喜剧第六卷 步!站出来行不行?你真是个脓包!” “我不懂先生的意思,”米诺雷终于尖着嗓子回答。他调 门很高,所以更容易听出他声音发抖。“我有什么理由去害那 个小姑娘?或许我对古鄙说过,我讨厌她住在奈穆尔;但羡 来把她看上了,我却不愿意儿子娶她;就是这么回事。” “古鄙全告诉我了,米诺雷先生。” 大家静默了一会,虽然时间很短,但是非常紧张:三个 人你打量着我,我打量着你。泽莉看见高个子丈夫的大胖睑 抽搐了一下。 萨维尼安接着说:“尽管你们是些虫蚁,我还是要彰明昭 著的报复的,而且我有我的办法。弥罗埃小姐所受的侮辱,我 不跟你这个六十七岁的人算账,我找你的儿子算账。只要小 米诺雷先生踏进奈穆尔镇,我就找他决斗;他非和我交手不 可,他也不会退缩的!要不然他就丢尽睑面,到处见不得人! 倘若他不到奈穆尔来,我会上枫丹白露去!他躲不了的。你 想丧尽廉耻,把一个孤苦冷仃的女孩子损害了名誉,就此算 了吗?” 米诺雷道:“古鄙的诬蔑可不……不是……” “要不要我叫你两人对质?”萨维尼安打断了他的话,“告 诉你,别把事情张扬出去!只让你,我,古鄙三个人知道;还 是这样的好,一切等上帝在我们决斗的时候解决。我向你儿 子挑战,还抬高了他的身分呢。” “没这么容易!”泽莉叫道,“嘿!你以为我肯让但羡来跟 你,跟一个当过水手,靠击剑打枪吃饭的人决斗吗?你要是 和米诺雷过不去,米诺雷在这里,你找米诺雷决斗就是了!可 人间喜剧第六卷 是我的儿子,你也承认他是不相干的,怎么要找他的麻烦? ……别忙,还有我呢,我要你先试试老娘的手段!嗨,米诺 雷,你老是这样发呆吗?你明明在自己家里,倒让人家在你 老婆面前连帽子也不脱!我的小少爷,你先替我开步走!区 区烧炭匠,在家也要当主人。我不懂你说了一大堆废话是什 么意思;趁早替我走出去;要是敢碰一碰但羡来,我一定来 找你,找你跟你那个侵丫头于絮尔。” 接着她一个劲儿打铃叫佣人。 萨维尼安不在乎泽莉的叫嚷,临走又重复一句:“别忘了 我告诉你们的话!”这句话好比在米诺雷夫妇的头顶上挂了一 把剑。 “嗨!米诺雷,”泽莉和她丈夫说,“你倒解释给我听听! 一个年轻人,不会无事端端闯进一个布尔乔亚家里,唏哩哗 啦的乱嚷,要跟人家的儿子拼命的。” “那是混账的古鄙捣蛋;我许过他一个愿,他要是帮我廉 价买进了鲁弗尔,我就出钱帮他当公证人。事后我给他一成 佣金,出了一张两万法郎的约期票,他准是嫌少了。”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组织半夜音乐会,干许多下流事儿, 侮辱于絮尔呢?” “他要娶她做老婆。” “他?娶一个不名一文的姑娘?算啦罢!哼,米诺雷,你 跟我胡扯!凭你这么蠢,就没本领叫人相信你的胡扯,小于! 其中必有缘故,非要你说出来不可。” “没有什么可说的。” “没有什么?我可知道你是骗我;咱们走着瞧罢!” 人间喜剧第六卷 “别跟我闹,好不好?” “我教古鄙那个黑心电出场,你会沾了便宜才怪!” “随你,你要怎办就怎办罢。” “当然我要怎办就怎办!第一我不许人家碰但羡来;他要 有什么三长两短,哼,我拼着上断头台,什么都作得出。啊! 但羡来!……怎么,你还是这样不死不活吗?” 米诺雷和他女人这样的开始一吵架,自然精神上会有无 数的烦恼。这一下,那笨贼才发觉自己内心的斗争和跟于絮 尔的斗争,因为做错了事而规模扩大了;又添上一个可怕的 敌人,把事情弄得更加复杂。下一天,他出去找古鄙想用金 钱把他收买过来,看见各处墙上都写着:米诺雷是贼!遇到 的人都向他表示同情,问他这匿名揭帖是谁写的;因为他一 向没有头脑,所以众人听他支吾其辞,倒也原谅他的。一般 蠢汉依靠他们的弱点,总比聪明人依靠他们的才气沾到更多 便宜。一个大人物和命运挣扎,大家是袖手旁观的;快要破 产的杂货商却有人争着垫本。你道为什么?因为你庇护一个 傻瓜,你会觉得自己了不起;只能和一个天才并肩,你就会 不高兴。假定一个聪明人象米诺雷那样神色慌张,答非所问, 那就完了。各处墙上那几个泄愤的字,虽然被泽莉带着仆役 抹掉了,但始终印在米诺雷的良心上。古鄙前天晚上已经和 书办谈妥条件,临时却厚着睑推翻了。 “亲爱的勒克尔,你瞧,我尽有力量盘下迪奥尼斯的事务 所,也有力量帮你把事务所让给别人。你那份契约作废了罢, 至多不过损失两张官契。哪,我赔你七十生丁。” 勒克尔怕古鄙怕得厉害,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奈穆 人间喜剧第六卷 尔镇上不久都知道,米诺雷向迪奥尼斯作了保,帮古鄙受盘 事务所。未来的公证人写信给萨维尼安,把自己所说的关于 米诺雷的话否认了,又说公证人的职位不允许他和人决斗,最 高法院有此规定,而他又是守法的人。同时他要对方从今以 后待他客客气气,因为他踢蹴的本领十分高强,…萨维尼安倘 若胆敢挑战,他保证踢断萨维尼安的腿。 奈穆尔墙上的红字不再出现了。但米诺雷夫妇之间的争 吵并没停止。萨维尼安沉着睑,一声不响。出了这些事以后 十天,玛森家的大小姐和未来公证人的亲事,已经在到处传 扬了。女的相貌奇丑,有八万法郎陪嫁;男的身体畸形,有 一个事务所;大概这门亲事会成功的,而且也是天生一对,地 造一双。 有一次,古鄙半夜里从玛森家出来,两个陌生人把他当 街揪住,用棍子打了一顿,逃掉了。古鄙对这件事绝口不提; 当时有个老婆子从窗洞里望了望,认得是古鄙,古鄙却始终 否认。 治安法官把这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推敲了一番,看 出古鄙对米诺雷有着莫名其妙的势力,决意要找出它的原因 来。 尽管小镇上的舆论承认于絮尔的清白毫无问题,于絮尔 的健康仍是恢复得很慢。在身体虚脱而心灵与智慧非常活跃 的情形之下,好些怪事都在她身上出现;怪事的后果十分严 重,它的性质也值得科学界研究,假如把这些事交给科学界 ①踢蹴系一种以脚互踢互蹴的搏斗。 人间喜剧第六卷 的话。波唐杜埃太太来过以后十天,于絮尔得了一个梦,梦 的内容和经过情形,性质都跟阴魂出现一样。 于絮尔梦见她的干爹,故世的米诺雷医生,向她招手;她 穿好了衣服,在黑暗中跟着走,一径走进布尔乔亚街的屋子, 屋内一切都和干爹死的那天一样。老人身上的衣服也是他故 世前一天穿的;睑色白白的,行动没有一点儿声响,可是他 说的话,于絮尔完全能听到,虽则声音很轻,象远处传来的 回声。老医生把干女儿直带到中国书房,叫她揭起布勒小木 器上的白石面子,那是她在干爹死的那天揭过的…;但干爹要 她拿的信,这一回的确压在白石底下。她拆开信来念了,把 那份给萨维尼安的遗嘱也念了。 于絮尔事后和神甫说:“上面写的字儿都是明晃晃的,笔 划象太阳的光线一般,刺得我眼睛都痛了。” 她望着干爹表示感谢,看见干爹没血色的嘴唇边上挂着 一副慈祥的笑容。接着,他用很轻可是很清楚的声音,叫于 絮尔看米诺雷怎样在过道中偷听,怎样撬锁,怎样取那包文 件。然后老人伸出右手抓着干女儿,拖她跟着米诺雷到车行 去。于絮尔穿过市镇,走进车行从前泽莉住的房间;到了那 儿,老医生又教她看米诺雷拆开信来看了,烧了。 于絮尔说:“米诺雷直用到第三根火绒才点着火,把文件 烧了,用壁炉里的灰盖起来。然后,干爹把我带回家,看见 米诺雷勒弗罗先生溜进藏书室,在《法学总汇》第三朋内 ①这里的叙述与前文略有出入。前文称于絮尔听到女佣叫喊,未及揭开石 板。 人间喜剧第六卷 拿了三张公债,每张利息一万二;还有平时用剩的钞票,他 也拿了。干爹和我说:——最近跟你捣乱,把你送到坟墓旁 边的,就是他;可是上帝的意思要你幸福。你还不会死呢,一 定会嫁给萨维尼安的!倘若你爱我,爱萨维尼安,你就应当 向我侄子讨回你的财产。你得发誓,一定要这么办!” 于絮尔连气都透不过来,看见干爹的阴魂象救世主显容 一样放着金光,精神上更受不住,所以干爹要求什么,她就 答应什么,但求恶梦快快停止。她惊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 己站在卧室中央,面对着干爹的肖像,那是她害病以后拿到 楼上来的。她重新上床,大大骚动了一阵,方始睡着;早上 醒来,她完全记得这个古怪的梦境,可是不敢告诉人。凭她 卓越的见识和猖介的性情,她觉得做了一个以经济利益为因 果的梦,自己的品格未免有问题;认为那准是布吉瓦勒在她 睡觉以前常常和她讲的话引起的,说什么干爹对她必有赠与, 她做奶妈的绝对相信这一点等等。但同样的梦又来了一次,情 形更严重,使于絮尔觉得分外可怕。第二次梦里,干爹把冰 冷的手放在她肩膀上,给她一种剧烈的痛苦,一种说不出的 感觉,还说:“死人的话非听不可!”声音象是从坟墓中出来 的。 于絮尔又补上一句:“他那双望上翻的凹进去的眼睛,还 流着泪呢。” 第三次,阴魂拉着她的长辫子,叫她看米诺雷和古鄙两 人谈话,听见米诺雷答应送古鄙钱,只要他能把于絮尔带往 桑斯。经过了这一下,于絮尔决意把三场梦都告诉夏勃隆神 甫。 人间喜剧第六卷 有天晚上她问:“神甫,你可相信死人会显形吗?” “孩子,教内教外的历史,近代的历史,关于这一点都屡 次证明过;但教会从来不把这个作为信条;至于科学界,法 国的科学界,是加以非笑的。” “你的意思怎么样?” “孩子,上帝是全能的。” “干爹可曾和你谈过这一类的事?” “常常谈的。对于这些问题,他后来意见完全改变了。他 和我讲过不知多少次,巴黎有一个女的,听见你在奈穆尔为 干爹祈祷,看见你在历本上把圣萨维尼安的本名节做了一个 红点作标记,你干爹的皈依宗教就是从那天起的。” 于絮尔尖着嗓子叫起来,把神甫吓了一跳;她想起干爹 回到奈穆尔,看出她的心事,把历本拿走的情形。 她道:“既然这样,我的梦境大概也是真的了。干爹在我 面前显形,象耶稣对门徒显形一样。他身体裹在一层金光里 头,还讲话呢!我想请你做一台弥撒使他灵魂安息,还得求 上帝帮助,让他停止托梦,免得我难受。” 于是她详详细细的说出三场梦,肯定梦中的情形都千真 万确,自己的动作也很自由,的确是游魂出去,在姑丈的指 挥之下行动非常方便。神甫素来知道于絮尔诚实不欺,他觉 得特别奇怪的是,于絮尔把泽莉从前在车行里的卧室说得一 点不错,那是于絮尔非但没去过,也从来没听人讲过的。 于絮尔问:“这些奇怪的梦怎么会来的?我干爹的见解又 是怎么样的?” “孩子,你干爹是根据假定出发的。他先认为可能有一个 人间喜剧第六卷 心灵的世界,一个思想的世界。假如思想是人类独有的创造, 假如思想并不消灭而有它们独特的生命,那么它们也必有形 体;但那种形体是我们身体上的知觉接触不到的,只有我们 内在的知觉在某种情形之下才能体验到。因此你可能被干爹 的思想包裹了,也可能是你把他的面貌加在他的思想之上。另 一方面,倘若米诺雷真做了那些事,那些事就会蜕变为思想; 因为一切行动都是许多思想的结果。倘若思想果真在一个心 灵世界中活动的话,一朝你的精神进了心灵世界,就可能看 见那些思想。这一类的现象,并不比记忆更奇怪,而记忆的 现象就和植物的香味同样的出奇,同样的不可解;也许植物 的香味就是植物的思想。” “天哪!你把世界扩大了。可是怎么能听见一个死去的人 说话,看见他走路,活动呢?……” 夏勃隆神甫回答:“瑞巅的斯威登堡,曾经确实证明他和 死人有过来往。来,跟我到藏书室去,念一念在图卢兹斩首 的,赫赫有名的德·蒙摩朗西公爵的传记。他当然不是一个 捏造事实的人;他的传记里头有一件事很象你的遭遇,并且 也是一百年前的卡尔丹经历过的。”… 于絮尔和神甫走到楼上,神甫找出一朋小小的十二开本 的书,一六六六年在巴黎印的《亨利·德·蒙摩朗西传》,作 者是当时认识公爵的一个教士。 神甫把书翻到一七五页和一七六页,交给于絮尔:“你念 罢。这一段是你干爹常看的;哦,书里还有他的鼻烟屑子呢。” ①见本卷第295页注②。 人间喜剧第六卷 435 “啊!这就叫做人亡物在!”于絮尔说着,接过书来念了 普里瓦之围是很出名的战役,因为损失了几员司令:阵亡的 两位大将,一个是在城下受伤的德·于克塞尔侯爵,一个是头部 中弹的德·波特侯爵。他阵亡那天,正要升为法兰西元帅。德· 蒙摩朗西公爵睡在营帐里,听见一个很象侯爵的声音和他告别, 把他惊醒了。他和侯爵既是近亲,感情又极密,便以为这幻觉是 心里太关切侯爵的缘故;公爵素来宿在营内,深夜办公的辛苦使 他一翻身又睡着了,根本不以为意。不料刚一睡去,同样的声音 又来打扰他,梦中见到的阴魂使他又醒过来,同时还清清楚楚听 到阴魂没隐灭以前说的几个字。于是公爵回想起来:有一天,他 和侯爵一同听哲学家彼塔尔…讲到灵魂和肉体分离的事,当时两 人约定,谁要先死而可能的话,就来向另外一个人告别。想到这 一点,他不禁担心梦兆或许竟是事实,立刻打发人到离开很远的 侯爵的营部去。去的人还没回来,王上已经派着几个能安慰他的 人来报告凶讯了。 这件事,我听见德·蒙摩朗西公爵讲过好几次,情节的奇妙 与真实性,我认为是值得公之于世的;至于原因,只能由学者去 讨论了。 “那么,我该怎办呢?”于絮尔问。 神甫回答:“孩子,事情重大,而且与你利益攸关,应当 严守秘密。现在你把托梦的事告诉了我,大概不会再作这种 梦了。你身体已经相当壮健,能够上教堂了,明儿你先去谢 ①彼塔尔,十七世纪的法国哲学家。 人间喜剧第六卷 谢上帝,再求他使你干爹灵魂安息。你放心,你的秘密交在 一个最谨慎的人手里。” “你可不知道我临睡的时候多么恐怖!干爹瞅着我的眼神 才可怕呢!最近一次梦里,他还扯着我的衣衫,把我瞧得特 别长久。我醒来,睑上都是眼泪。” “放心,他不会再来了。” 神甫立刻上米诺雷家,要他在中国书房里和他单独谈话。 “这儿不会有人听见吗?”神甫问米诺雷。 “不会的。” 于是神甫目光很温和,可是很留神的望着米诺雷的睑,说 道:“先生,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我要和你谈些严重的,非 同小可的,只和你一人有关的事;请你相信,我是绝对保守 秘密的,但我不能不来告诉你。你老叔在世的时候,这儿,” 神甫指着安放那家具的地位,“曾经摆着一口白石面子的布勒 小酒柜[米诺雷睑色发白了),桌面底下,你老叔放着一封给 他干女儿的信……” 神甫把米诺雷的行事讲给米诺雷自己听,一点细节都不 删掉。退休的车行老板听到两根火绒没点着,觉得头发根都 在头皮底下乱抽。 教士叙述完了,米诺雷声音哽塞着说:“这种笑话,谁编 出来的?” “死人亲口说的!” 这句回答使米诺雷微微打了个寒噤,原来他也梦见了医 生。 “啊,神甫,上帝为我显出这些奇迹,真是抬举我了,”米 人间喜剧第六卷 诺雷因为感觉到危险,居然说出平生仅有的一句风趣话。 “上帝的所作所为都是很自然的,”神甫回答。 米诺雷定了定神,说道:“你那见神见电的玩意儿,吓不 倒我。” “亲爱的先生,我不是来吓你的;因为我对谁也不会提到 这件事。真相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那是你和上帝的交涉。” “神甫,你相信我会做出这种可怕的欺诈的事吗?” “我只相信人家向我承认而表示忏悔的罪恶,”教士的口 气象使徒一般。 “罪恶?……”米诺雷嚷道。 “后果极可怕的罪恶。” “为什么?” “因为它逃过了人间的法网。凡是不在现世补赎的罪恶, 都得在他世界补赎。无辜的人吃的亏,都由上帝亲自报复的。” “你相信上帝会管这些小事吗?” “假如上帝不能把大干世界一览无余,象你看一个地方的 风景似的,他就不成其为上帝了。” “神甫,你能保证这许多细节只是从我老叔那儿知道的 吗?” “你的老叔向于絮尔托了三次梦,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 她被这些恶梦打扰得受不住了,才私下讲给我听,她还觉得 荒唐透顶,绝对不愿意告诉人。因此你在这方面尽可安心。” “可是,夏勃隆先生,我本来很安心啊。” “但愿如此,”老教士回答,“我也觉得这些梦中的暗示很 荒唐,但琐碎的情节太奇怪了,所以我认为还是应当通知你。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你是一个规矩人,家私都是清清白白挣来的,想必不愿意加 上一些贼赃。你头脑简单,良心上一有疙瘩,你是受不住的。 不管是最文明的人还是最野蛮的人,大家都有一个公道的观 念;凡是不照社会成规得来的财产,我们不可能心安理得的 享受;因为组织完美的社会,原是根据上帝给世界规定的格 式建立起来的。在这一点上,可以说社会发源于神明。人不 能自己得到什么思想,或是发明什么范型,他只是模仿天地 之间到处存在,永远存在的种种关系。由此推演的结果,你 可知道吗?没有一个重罪囚徒上断头台之前,不受着一股神 秘的力量压迫而坦白招供的,因为他不能把罪恶的秘密隐藏 到死。所以,亲爱的米诺雷先生,只要你心里平安,我现在 回去也很高兴了。” 米诺雷呆在那儿,连送客都忘了。等到他以为四下无人 的时候,便象多血质的人一样暴跳如雷,说了许多诅咒上帝 的话,用最肮脏的字眼骂于絮尔。 他的老婆送了神甫,提着脚尖回进来,问:“嗳!她触犯 了你什么呀?” 米诺雷盛怒之下,又被老婆问个不休,破天荒第一次把 她打了,直到她横在地下,米诺雷才把女人抱起,好不羞愧 的放上床去。接着,他害了一场小病:医生替他放了两次血。 病后,每个人都发觉米诺雷变了。他常常一个人散步,走在 街上心事重重。象他那样脑子里从来装不下两个念头的人,居 然听人说话的时候会显得心不在焉。有天晚上,法官因为波 唐杜埃家又有了经常的牌局,正要接于絮尔同去,在大街上 被米诺雷拦住了。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邦格朗先生,我有些要紧事儿跟我表妹谈,”米诺雷抓 着法官的手臂说;“我很高兴你能参加,帮她出点儿主意。” 两人进去,于絮尔正在用功,一看见米诺雷,便很庄重 很冷淡的站起身子。 法官道:“孩子,米诺雷先生有事和你商量。我还顺便提 一句:别忘了把你的公债票给我;我要上巴黎,可以替你和 布吉瓦勒领这一期的利息。” 米诺雷道:“表妹,我叔叔一向给你过惯舒服日子,不象 现在这么清苦。” 于絮尔回答:“一个人钱不多,也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快乐 的。” “我相信金钱能促成你的幸福,”米诺雷接着说,“我特意 来送你一笔财产,纪念我叔叔。” “要纪念他,你早先有的是办法,”于絮尔口气很严厉, “你尽可把屋子原封不动的卖给我;而你把屋价抬得那么高, 无非希望在里头找到藏金……” 米诺雷显而易见心中受着压迫,说道:“呕,倘若一年有 一万二的收入,你攀亲的条件就好得多啦。” “我没有这样的收入。” “我送给你好不好?条件只要你把这笔款子在布列塔尼, 波唐杜埃太太的家乡,买一块田产;那么波唐杜埃太太一定 赞成你和她儿子结婚了……” 于絮尔回答:“米诺雷先生,我没有权利得这样大的一份 财产,而且也不能受你的。我跟你谈不上亲戚,更谈不上友 谊。我受的毁谤已经够了,不想再让人说我坏话。我凭什么 人间喜剧第六卷 得这笔财产呢?你又凭什么送我这样一份礼呢?我有权向你 提出这些问题,别人可以有各式各样答案:有人会觉得是赔 偿什么损失,我可不愿意接受赔偿。你叔叔给我的教育,从 来没培养我卑鄙的心思。人与人的授受,只能限于朋友之间: 我不能对你有什么感情,将来我不会感激你的,可是我也不 愿意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你拒绝吗?”米诺雷从来没想到有人会推掉一笔财产。 “是的,我拒绝,”于絮尔重复了一遍。 诉讼代理人出身的法官把眼睛钉着米诺雷,问:“可是你 干吗要送这样一笔钱给小姐呢?你心里总有个念头罢,是不 是有个念头呢?” “我的意思是要打发她离开奈穆尔,免得我儿子再跟我 烦;他爱上了她,想娶她。” “那么,好!咱们再谈,”法官抬了抬眼镜,“让我们考虑 一下。” 他把米诺雷送到家里,一路上说他关心但羡来的前途很 有理由,又把于絮尔的一口回绝略微批评了几句,答应慢慢 的劝她。米诺雷回进了屋子,邦格朗立刻上车行借了老板的 车马,赶到枫丹白露找助理检察官。人家说但羡来在县长府 上有应酬,邦格朗听了十分高兴,就转往那儿。但羡来正陪 着检察官太太,县长太太,和军营里的上校打惠斯特。 邦格朗对但羡来说道:“我来报告你一个好消息:你爱你 的表姑母于絮尔·弥罗埃,现在你父亲不反对,你和她结婚 了。” 但羡来笑着嚷道:“我爱于絮尔·弥罗埃?哪里来的话? 人间喜剧第六卷 这姑娘,我在先叔祖米诺雷医生家见过几回,的确长得很漂 亮,可是对宗教太热心了。再说,即使我跟大家一样赞她好 看,可从来没有为这个毫无刺激性的,淡黄头发的姑娘动过 心。”但羡来说着,向县长太太微微一笑;县长太太是一个, 照上一世纪的说法,火剌剌的棕发女子。“亲爱的邦格朗先生, 你这话真是从何而来?大家知道,我父亲在鲁弗尔古堡四周 的田产每年有四万八收入,他是个拥有封邑的郡主了;大家 也知道我有四万八千个不可动摇的理由,不会爱上一个由检 察署监护的女孩子。我娶了一个不登大雅的姑娘,不要被这 些太太们笑死吗?” “你从来没有为了于絮尔跟你父亲找麻烦吗?” “从来没有。” 检察官在旁听着;邦格朗把他拉到一个窗洞底下,说道: “检察官,你听到了罢?”接着又和他谈了一会话。 一小时以后,邦格朗回到奈穆尔于絮尔家里,打发布吉 瓦勒女人去请米诺雷马上过来。 米诺雷一进门,邦格朗就说:“小姐……” “接受了?……”米诺雷抢着问。 “噢,还没有呢,”法官回答,摸了摸眼镜,“小姐为了你 儿子的事,心上有些顾虑;这一类的痴情,给她吃过很大的 亏;要花多少代价才能求得一个太平无事,她知道得太清楚 了。你敢担保你的儿子的确害了相思病,你除了免得咱们的 于絮尔再受什么古鄙式的折磨,并无别的用意,你能这样发 誓吗?” “噢!我马上发誓。” 人间喜剧第六卷 “得了罢,米诺雷老头!”法官把手从裤袋里伸出来,望 米诺雷肩上一拍,把他吓了一跳,“别这么随随便便,赌这种 口是心非的咒啊。” “怎么口是心非?” “要不是你口是心非,便是你儿子口是心非:一会儿以前, 他在枫丹白露县长家里,当着检察官和另外四个人的面,发 誓说他从来没想到他的表姑母于絮尔·弥罗埃。可见你送她 这么一笔大款子是别有理由了?我看出你是信口开河,所以 亲自上枫丹白露走了一遭。” 米诺雷看到自己弄巧成拙,不由得呆住了。 “可是,邦格朗先生,送一笔钱给一个亲戚,成全她的美 满姻缘,找些理由来免得她谦让,也没有什么不对啊。” 米诺雷急中生智,居然想出了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但 他说完了,满头大汗,赶紧抹了抹脑门。 于絮尔回答:“我为什么拒绝,你已经知道;请你不必再 来了。波唐杜埃先生并没和我说明理由,只是对你抱着轻蔑 的心理,甚至还恨你,所以我不便接见你。幸福就是我的财 产,我可以老实说,用不着睑红;因此我绝对不愿意幸福受 到损害,波唐杜埃先生只等我成年了就和我结婚。” “俗话说钱可通神,原来这句话是靠不住的,”大汉米诺 雷望着法官说。他被法官那副冷眼旁观的目光瞧着,觉得很 窘。 他站起身来,出去了;但外边的空气和小客厅里的一样 使他透不过气来。 “无论如何,总得有个了局才好,”他一路回家一路自言 人间喜剧第六卷 自语。 “孩子,你的公债呢?”法官问。他看见于絮尔遇到这样 一件古怪的事而态度仍旧很镇静,觉得很惊奇。 于絮尔把自己的和布吉瓦勒的公债券拿来的时候,法官 迈着大步在室内走来走去。 他问:“那蠢汉存的什么心,你可想得出吗?” 于絮尔回答:“简直说不上来。” 邦格朗好不诧异的望了她一眼。 他说:“那么咱们都是一样想法了。哦,两份公债的号码, 应该记下来,也许我会丢失:凡事不可不防。” 邦格朗亲自把两张公债的号码写在一张卡纸上。 “再会,孩子;我要出门两天;第三天是我开庭的日子, 一定回来。” 当天晚上,于絮尔又得了一个梦,经过情形怪极了。她 的床似乎摆在奈穆尔的公墓上,姑丈的墓穴就在她床脚下。白 石的墓盖——上面刻的字看得很清楚,——象纪念朋的封面 一般掀起来,把她照耀得眼睛都花了。于絮尔吓得尖声大叫, 墓穴里的医生却是慢慢的抬起身子。她先看见黄黄的脑袋,闪 闪发光的白发,四周有一圈光轮围着。光秃的脑门底下,一 双眼睛好比两道阳光;医生抬起身子的那个动作,仿佛有一 股很大的力量把他拉着。于絮尔心惊肉跳,不住的发抖,身 体象一件火烧的衣服,而且,据她事后说,似乎另外有一个 她在身体里头骚动。 她说:“干爹,求求你罢!” 干爹回答:“还想求吗?太晚了。(可怜的孩子把这个梦 人间喜剧第六卷 告诉神甫的时候,说那声音就是一种死人的声音。)他受了警 告,置之不理。他儿子的命马上要完了。倘若他不在几天之 内全部招认,把赃款全部退回,他儿子就要死于非命。你把 这个去告诉他罢!” 幽灵指着一行在围墙上发亮的数字,好象是用火写的,说 道:“这便是他的判决书!” 老人重新躺进墓穴的时候,于絮尔听见石盖落下去的声 音,接着又听见远远里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好象是人马杂沓 ,,,、一m 的咂剜…。 第二天,于絮尔筋疲力尽,没法起床。她叫奶妈立刻去 请夏勃隆神甫,陪他到家里来。神甫做完弥撒就来了,听着 于絮尔说的梦境,不以为奇:他已经肯定盗窃遗产是千真万 确的事,不再研究为什么,小梦幻家有这些古怪的梦兆。夏 勃隆急急忙忙从于絮尔家出来,赶到米诺雷家。 “哎哟,神甫,”泽莉对他说,“我丈夫脾气坏透了,不知 道是怎么回事。他一向跟孩子一样无忧无虑;最近两个月却 叫人认不得了。你看我性情这么和顺,他居然会大发脾气打 我,那不是完全变了个人吗?你要找他,就得到山岩底下去 找。他整天呆在那儿,不知道干什么!” 那是一八三六年九月,神甫冒着暑气过了运河,望见米 诺雷坐在一块岩石下面,便抄一条小路过去。 教士走到罪人前面,说道:“米诺雷先生,你烦恼得很。 你既然很痛苦,我就有照顾你的责任。可惜我这次来又要增 ①指但羡来遇到车祸的声音。 人间喜剧第六卷 加你的恐怖了。于絮尔昨天夜里得了一个可怕的梦。你的叔 叔掀起墓盖,预言府上要遭到不幸。当然我不是来恐吓你的, 但你该知道他的话是否……” “真的,神甫,我到处不得安宁,便是坐在这些岩石上也 不行……我不想知道另外一个世界上的事。” “好罢,先生,我去了;我这么大热天赶来不是为了好玩,” 教士一边说一边抹着额上的汗。 “他说些什么呢,那老头儿?”米诺雷问。 “说你的儿子有性命之忧。倘若他说的关于过去的事只有 你心里明白,那么你我都没法知道的事,教人听了简直要发 抖。你还是退还罢,别为了一点儿黄金断送你的灵魂。” “退还什么呢?” “退还老医生留给于絮尔的家私。我现在知道了,你拿了 三张公债。你先跟可怜的姑娘捣乱,临了又想送她一份财产; 你一再扯谎,把自己搅昏了,路越走越错。你手段笨拙,吃 了同党古鄙的亏,被他耻笑。你赶快罢。有些聪明的,眼光 敏锐的人,于絮尔的朋友们,暗中在注意你。你还是退赃罢! 你儿子也许还没受到危险;并且即使救不了儿子,至少能救 你的灵魂,救你的名誉。象咱们这样的社会,象这样的一个 小镇上,大家你钉着我,我钉着你,没人知道的事,也能被 猜到的;你以为能够把不义之财瞒着人吗?得了罢,朋友,一 个清白的人不会让我说这么多话的。” 米诺雷嚷道:“见电!我不懂为什么你们都跟我过不去。 还是这些岩石好,它们不跟我烦。” “再见了,先生,反正我通知过你了,于絮尔和我,都没 人间喜剧第六卷 告诉过一个人。可是小心点儿,另外有一个人钉着你呢。但 愿上帝可怜你!” 神甫走了几步,回头把米诺雷瞧了一下,看见他两只手 捧着脑袋,因为他觉得脑袋沉甸甸的累赘得很。米诺雷神志 有些糊涂了。他先留着三份公债,不知道怎办:既不敢去收 利息,怕人注意;又不愿意卖掉;只想找个办法过户。他这 样一个笨伯,居然象做什么金融小说一般,假想许多情节,关 键总脱离不了那几张该死的公债过户的事。在这个可怕的局 面中,他想对妻子和盘托出,向她要个主意。当家的本领那 么高强的泽莉,一定能替他解决这个难题的。三厘公债的市 价已经到八十法郎,要退还的话,包括医生临死用剩下来的 款子,总数将近一百万!没有一点儿证据落在人家手里而要 退还一百万!……那可不是件小事。因此从九月到十月初,米 诺雷始终受着良心责备而始终迟疑不决。镇上的人都很奇怪 他怎么瘦下去了。 那时又出了一件可怕的事,使米诺雷不得不赶快向泽莉 吐实:挂在他们头顶上的那把无形的剑,开始动作了。十月 中旬,米诺雷夫妇收到儿子的一封信: 亲爱的母亲,暑假以后我没有回家,第一是因为检察官不在 这儿,我不能离职;其次我知道波唐杜埃先生等在奈穆尔,预备 向我挑衅。大概他报仇的计划老是这样拖延下去,觉得不耐烦了, 便亲自到枫丹白露来,还约了他一个巴黎朋友,和驻在此地的骑 兵营营长,德·苏朗日子爵。他由这两位陪着,客客气气的来看 我,说我父亲确实是侮辱他未婚妻弥罗埃的主使人;他向我提出 人间喜剧第六卷 447 的证据是古鄙当着几个证人的招认以及我父亲的行事:我父亲先 是翻悔前言,答应古鄙干那些下流事儿的酬报不肯照给;然后给 了古鄙盘进书办事务所的本钱,又害怕起来,再在迪奥尼斯面前 替古鄙作保,终于拿出钱来让古鄙当了公证人。波唐杜埃子爵既 不能跟一个六十七岁的老人决斗,又非代于絮尔报仇不可,便正 式要我赔偿名誉。这个主意是经过他郑重考虑,不能动摇的。倘 若我拒绝决斗,他就要在交际场中,当着几个与我前程最有关系 的人,把我大大羞辱一顿,逼我非决斗不可,否则我的前程就完 了。没骨气的人在法国是没人瞧得起的。何况他要我赔偿名誉的 理由,自有一般有声望的人替他解释。他说他并不愿意走这种极 端的路。据陪他同来的证人们的意见,我最聪明的办法莫如按照 体面人物的习惯来应付这决斗,免得把于絮尔·弥罗埃牵在里 头。其次,为了不要在国内张扬,我们可以带着证人到最近的边 境上去。要解决这件事,这才是上策。子爵说他的姓氏比我的财 产宝贵十倍,他将来的幸福,使他在那场性命出入的决斗中比我 冒着更大的危险。他要我挑选证人商量这些问题。双方的证人昨 天已经见过面,他们一致认为我应当赔偿他的名誉。所以不出八 天,我要同两个朋友到日内瓦去了。波唐杜埃先生带着德·苏朗 日和德·特拉伊先生也上那儿。我们决定用手枪做武器,决斗其 余的条件也已谈妥;双方各发三枪,然后,不论结果如何,事情 就算完了。为了免得这件丑事传出去,——因为我没法替父亲的 行为辩护,——我直到最后一刻才写信给你。我不愿意来看你, 怕你意气用事,失了体统。我既然想在社会上露头角,就得依照 社会的惯例行事,一个子爵的儿子有十个理由要决斗,一个车行 老板的儿子就有一百个理由接受。动身那天,我夜里经过奈穆尔, 再来和你们告别。 看完这封信,泽莉和米诺雷大吵一场,结果是米诺雷承 人间喜剧第六卷 认了偷盗,说出当时的情形和近来到处钉着他的怪现象,便 是睡梦之中也逃避不了。但一百万巨款对于泽莉的诱惑力,不 下于对当初的米诺雷。 泽莉一句都不埋怨丈夫胡闹,只对他说:“放心,一切都 在我身上。咱们不用拿出钱去,但羡来也不用去决斗。” 泽莉裹上披肩,戴上帽子,拿着儿子的信奔去见于絮尔; 时间快到中午,只有于絮尔一个人在屋里。 泽莉·米诺雷虽然非常镇定,被于絮尔冷冷的瞅了一眼 也不禁为之一震;但她埋怨自己不该这样心虚,便装着随便 的口吻说道:“喂,弥罗埃小姐,可不可以请你念念这封信, 把你的意见告诉我?”她说完把代理检察官的信递给于絮尔。 于絮尔念着信,感觉到无数相反的情绪;她看出萨维尼 安多么爱她,把未婚妻的荣誉看得多重;但她的宗教观念和 慈悲心都很强,即使是最狠毒的敌人,她也不愿意让他受苦 或是送命。 “太太,你放心,我一定阻止这场决斗;可是请你把信留 在这儿。” “嗳,我的小天使,咱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你听我说。我 们陆续在鲁弗尔四周买的田产,有四万八千收入,鲁弗尔本 身又是一所行宫。我们再给但羡来利息两万四的公债,他一 年的收入就有七万二。你得承认,这样有钱的丈夫是不多的。 你很有野心,那也是应该的,”泽莉看见于絮尔作了一个否认 的手势,急忙补上一句。“现在我为但羡来向你求婚;那么你 可以保留你干爹的姓,表示纪念他。但羡来是个漂亮哥儿,你 亲眼看见的;他在枫丹白露很走红,不久就要升作检察官。加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上你的应酬功夫,他一定能调往巴黎。到了巴黎,我们给你 一所漂亮屋子,你可以大出锋头,成为一个角色;凭着七万 两千收入,薪水在外,你和但羡来准是上流社会中顶儿尖儿 的人物。你跟朋友们商量一下,看他们怎么说。” “我只消问我自己的心就得了,太太。” “哎唷唷!你的意思是指萨维尼安那个专勾引人的小白睑 吗?哼!他那个姓,那些翘在空中象两只钩子般的胡须,那 一头黑头发,要你花多少代价啊!他真有出息!拿七千法郎 收入来开销一个家,跟一个两年之内在巴黎欠债欠到十万法 郎的男人,你日子才好过呢。你还不懂呢,孩子,天底下的 男人都差不多;不是我夸口,我的但羡来就抵得上王太子。” “太太,你把令郎此时此刻所冒的危险都给忘了;而只因 为波唐杜埃先生不愿拂逆我的意思,这件事才有可能挽回。要 是他知道你对我提出这种可耻的条件,令郎的危险还能避免 吗?……告诉你,太太,我凭着象你所说的区区薄产,将来 我的日子比你向我炫耀的荣华富贵快乐得多。米诺雷先生为 了现在还没揭晓,而早晚会水落石出的理由,用下流无耻的 手段迫害我,同时把我和波唐杜埃先生之间的感情揭穿了,那 我也不怕人家知道,因为他母亲将来一定会同意的。所以我 应当告诉你,这名正言顺,各方面都认可的感情,便是我整 个的生命。不管怎样光华灿烂,登峰造极的前程,都不能动 摇我的心。我的爱情是绝对不翻悔,不改变的。一心想着萨 维尼安而再去嫁一个别的男人,那在我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孽。太太,你既然逼着我,我还可以进一步告诉你:即使我 不爱波唐杜埃先生,也不能和令郎同甘共苦。萨维尼安固然 人间喜剧第六卷 欠过债,你也替但羡来先生还过不少。要两个人能心无芥蒂 的相处,全靠彼此的性情脾气有某些相同的地方和某些不同 的地方:这一点我们都谈不到。我对他不会有妻子对丈夫应 有的容忍,他不久也会觉得我是个累赘。你不必再多想这头 亲事了,我非但高攀不上你们,而且拒绝了也不会伤你们的 心;你们有了那许多优越的条件,还怕找不到比我长得更好, 门第更高,更有钱的姑娘吗?” 泽莉道:“那么,孩子,你能赌咒不让两个青年出门,不 让他们去决斗吗?” “我可以预料,那是波唐杜埃先生为我作的最大的牺牲 了;但我作新娘的花冠不能交给一双血污的手。” “那么多谢你了,表妹,祝福你将来幸福。” 于絮尔答道:“太太,我祝福你替令郎安排的远大的前程, 能够实现。” 这句回答直刺到做母亲的心里:于絮尔最近一次梦中听 到的预言,突然回到泽莉的脑子里来。她站在那儿,把小眼 睛直钉着于絮尔的睑,钉着那么白哲,那么纯洁,穿着孝服 显得那么俊美的睑;因为于絮尔已经站起身子,预备把那位 自称为表嫂的送走。 泽莉问:“难道你相信梦兆吗?” “我作梦的时候太痛苦了,不能不信。” 泽莉说:“那么……” 于絮尔听见本堂神甫的脚步,便向米诺雷太太行着礼,说 道:“再见,太太。” 神甫发见米诺雷太太在于絮尔家里,大为惊奇。退休的 人间喜剧第六卷 车行老板娘又瘦又打皱的睑上,露出一副忧急的表情;神甫 不由得瞧瞧这个,瞧瞧那个,把两人打量了一番。 泽莉问神甫:“你相信阴魂会出现吗?” 神甫微笑着回答:“你相信本金会生利吗?” 泽莉心上想:“这些人坏透了,故意卖弄玄虚,吓唬我们。 老教士,老法官,还有萨维尼安那小于,都是串通了的。压 根儿就没有什么梦,好比我掌心里没有长什么头发一样。” 她冷冷的行了两个礼,走了。 “萨维尼安为什么到枫丹白露去,我知道了,”于絮尔和 神甫说着,把决斗的事告诉了他;还请神甫帮着劝阻萨维尼 安。 “米诺雷太太可是为她儿子向你求婚?” “是的。” “米诺雷大概把犯罪的事讲给老婆听了,”神甫补上一句。 这时法官来了。他一向知道泽莉恨于絮尔,听到泽莉刚 才那种行动和建议,便望着神甫,意思之间是说:“咱们出去 一会,我有话跟你谈,别让于絮尔听见。” 法官对于絮尔说道:“你拒绝八万法郎进款和奈穆尔第一 个公子哥儿的亲事,萨维尼安会知道的。” 于絮尔回答:“难道这算得上牺牲吗?一个人真爱的时候 谈得上牺牲两字吗?拒绝一个咱们都瞧不起的男人的儿子,有 什么可称赞的?别人尽可把心中的嫌恶当做德行,可是由姚 第先生,夏勃隆神甫,米诺雷医生教育出来的姑娘,不能存 这个心!”她说着望了望医生的肖像。 邦格朗拿着于絮尔的手亲了一下。 人间喜剧第六卷 邦格朗和神甫走到街上,问神甫:“米诺雷太太刚才的来 意,你知道没有?” “什么来意?”教士望着邦格朗,假装不懂。 “她想借此退还赃款。” “难道你以为?……”神甫问。 “我不是以为,而是肯定的;嗨,你瞧!” 法官说着,指着米诺雷:米诺雷正向他们这边过来,预 备回家;两位老朋友却从于絮尔那儿走出,望着大街的上手 方面踱过去。 “以前出庭重罪法庭的时节,我自然有机会看到许多人受 着良心责备的例子,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一个无忧无 虑的人,精壮结实,睑孔紧绷绷的象鼓一般,怎么会变得毫 无血色,腮帮上的皮肉那么软绵绵的?眼睛四周的黑圈是怎 么来的?象乡下人那样健旺的精神怎么会不见的?你可曾想 到这个人脑门上会有皱裥吗?这大汉会担心事吗?唉!他终 于良心出现了!懊悔内疚的现象,我是熟悉的,正如你神甫 熟悉一个人忏悔的现象。我过去所看到的都是等待受刑,或 者就要去受刑,以便跟社会清账的人:他们不是听天由命,便 是存着报复的心;可是眼前这个例子,是罪孽没有补赎的内 疚,纯粹的内疚,只管抓着罪人的心一片片的扯。” 法官拦住了米诺雷,说道:“弥罗埃小姐回绝了令郎的亲 事,你还没知道罢?” 神甫接着说:“可是你放心,令郎和波唐杜埃先生的决斗, 弥罗埃小姐会阻止的。” “啊!那么我女人办的交涉成功了,”米诺雷道,“我很高 人间喜剧第六卷 兴;要不然我就没有命啦。” “的确,你改变得真厉害,叫人认不得了,”法官说。 米诺雷瞧瞧邦格朗,瞧瞧神甫,疑心神甫泄漏了秘密;但 夏勃隆面不改色,安详之中带些悲凉的神气,叫犯罪的米诺 雷放了心。 法官接着又说:“我觉得更奇怪的是,照理你该心满意足 了。你做了鲁弗尔古堡的主人翁,又把佃户农庄和你所有的 农庄,磨坊,草原,跟鲁弗尔并在一起。加上公债,你每年 一共有十万法郎收入了。” “公债我是没有的,”米诺雷抢着说。 “嘿!”法官叫了一声,“这也跟令郎对于絮尔的爱情一样, 一会儿瞧她不起,一会儿向她求婚。你先恨不得送她性命,然 后又想娶她做媳妇,亲爱的先生,你准是心中有事……” 米诺雷想回答,支吾了一会,只说了句:“法官先生,你 真好笑。再见了,两位。”他慢吞吞的走进布尔乔亚街。 “他明明偷了咱们可怜的于絮尔的财产!可是哪里去找证 据呢?” 神甫说:“但愿上帝……” 法官接着道:“上帝使我们心里有种感觉,这感觉已经清 清楚楚表现在这个家伙身上;可是大家把这个叫做猜测,而 人间的法律是不答应我们单凭猜测的。” 夏勃隆神甫不愧为教士,听了这话竞一声不出。 在这个情形之下,夏勃隆神甫常常不由自主的想到两件 事:第一是那桩差不多已经由米诺雷招认的窃案,第二是因 为于絮尔的清贫而耽搁下来的婚事。老太太暗中早已向忏悔 人间喜剧第六卷 师承认,不应该在医生活着的时候不同意儿子的亲事。第二 天,他做了弥撒,走下神坛,忽然心中有个念头闪过,清楚 有力,象一句说话一般。他示意于絮尔,教她等一会;然后 他早饭也没吃,就到了于絮尔家里。 神甫说:“你梦里听见干爹说的,当初夹公债和钞票的两 本书,我想看一看。” 于絮尔和神甫到楼上藏书室里,把《法学总汇》第三卷 找了出来。老人一打开就很惊异的发觉,那些不象封面那样 硬朗的书页上,还留着夹过公债票的印子。在另外一朋的两 页对开纸中间,又看到长时期夹过一包文件的痕迹,书也不 大闹得拢了。 布吉瓦勒女人看见法官在街上过,便嚷道:“邦格朗先生, 你上来罢!” 邦格朗上楼的时候,因为于絮尔在黏在外封反面的彩色 衬页上,看见有米诺雷医生亲笔写的三个号码,神甫正戴上 眼镜预备细看。 神甫说:“怎么回事?咱们的医生是爱惜版本的,怎么肯 把衬页随便涂抹!呦!原来是三个数目字,前面还有个数目, 开头写着一个M,后面一个数目,开头写着一个u。” 邦格朗嚷道:“你说什么?让我瞧瞧。看到这样天理昭彰 的事,那般无神论者还不睁开眼来吗?我相信,人间的法律 是从天地间无所不在的,神明的旨意发展出来的。” 他搂着于絮尔,吻了吻她的前额: “噢!孩子,你从此可以快乐了,有钱了,而且是经我的 手!”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你怎么啦?”神甫问。 布吉瓦勒女人抓着法官的蓝外套,嚷道:“噢,亲爱的先 生!你这么说,我真要拥抱你啦。” 神甫道:“你得把话讲明,别让我们空欢喜。” 于絮尔猜到要告人家刑事官司了,便说:“倘若我的财富 要拿别人的痛苦去换,那我……” 法官打断了她的话,说道:“你可想想,你要使咱们的萨 维尼安多么快活啊。” “你这是疯了!”神甫道。 “才不疯呢,亲爱的神甫,你听我说:公债票以一个字母 为一组,二十六个字母就有二十六组,每个号码之前必有它 本组的字母;但是不记名的债券既没有抬头人,自然也没有 字母;因此你们看到的号码,证明他老人家把款子存进国库 的那天,把一张利息一万五而有M…打头的债券,三张只有 号码没有字母的不记名债券,和于絮尔·弥罗埃的债券,都 记了号码。于絮尔那张的号码是二三五三四,你们瞧,那和 利息一万五那张是连号。这两张既是连号,可见书上写的数 字便是同一天上买的五张债券的号码,老人家为了防遗失而 记下来的。我曾经劝他把于絮尔的财产买不记名债券,结果 他在同一天上把资金分作三份:一份买了他自己名下的,一 份买了预备给于絮尔的,一份买了于絮尔本人名下的。我要 上迪奥尼斯那儿查查遗产清朋;假定他自己名下的债券是M 二三五三三,那我们就可肯定,他同一天上托同一个经纪人 ①即米诺雷这个姓氏的缩写字母。 456 人间喜剧第六卷 作了三笔交易:pr.n]o…是一张本人名下的;secLllldo…是把 历年的积蓄买了三张不记名的,只有号码,并无字母;tertio。 是他干女儿原有的资金。经纪人的过户朋子将来便是铁证。 啊!米诺雷,你再狡猾也逃不出我手掌了。诸位,这才痛快 呢!” 法官走了;神甫,布吉瓦勒和于絮尔,看到上帝安排这 种把清白无辜的人带上胜利的路,都大为叹服。 夏勃隆神甫叫道:“这里头就有上帝的神力。” “他会不会吃苦呀?”于絮尔问。 布吉瓦勒女人嚷道:“啊!小姐,我恨不得送根绳子去, 教人把他吊死呢。” 古鄙已经被迪奥尼斯指定为继任人;法官装着不大在意 的神气走进事务所,说道:“我要在米诺雷的遗产案卷里找些 材料。” “什么呢?”古鄙问。 “老头儿可曾留下一张或是几张三厘公债?” “他有一张三厘公债,票面利息一万五,这个项目当时还 是我亲自记下的。” 法官道:“你查查清朋罢。” 古鄙拿起一个文件夹,翻了一会,找出正本来查到了,念 道:“又一件:公债票一纸……对啦,你瞧,……M二三五三 ①拉丁文:第一。 ②拉丁文:第二。 ③拉丁文:第三。 人间喜剧第六卷 =。” “一小时以内,请你把清朋上这一节给我抄下来,我等着 用。” “做什么用呢?”古鄙问。 法官沉着睑,瞪着迪奥尼斯的后任,说:“你要不要做公 证人?” “还用说吗?”古鄙嚷道,“我受了那么多气,才能叫人尊 我一声大师傅。…法官先生,你可以相信我:一个叫做古鄙的 可怜巴巴的首席帮办,跟奈穆尔的公证人,玛森小姐的丈夫, 冉塞巴斯蒂安·古鄙大师傅,决不能相提并论。他们俩根 本不相干,干脆是两个人!你不瞧瞧我吗?” 邦格朗这才注意到古鄙的装束:戴着白领带,穿一件白 得耀眼的衬衫,缀着红宝石钮扣;一件红丝绒背心,上身的 黑呢外套和下身的黑呢裤,都是在巴黎定做的。脚下套着一 双漂亮皮靴。梳得整整齐齐,压得四平八稳的头发,还散出 香味来。总而言之,他是脱胎换骨了。 “你的确变了一个人,”邦格朗道。 “品格和外表都变了,先生!有了事务所,人就安分。啦: 再说,清洁也是跟着财产来的……” “哦!品格和外表都变了!”法官抬了抬眼镜,说。 ①法国习惯,凡艺术家,作家,律师,诉讼代理人,公证人,一律被人尊 称为M ait衄但公证人与诉讼代理人在中文内不能冠以大字表示尊重, 如大律师之例,亦不能如艺术家可尊为大师,故暂译为大师傅。 ②原文的意思本为:研究学问能长知识。由于研究学问嬉Ⅱ】de、一词也作 事务所解,因而古鄙一语双关。 人间喜剧第六卷 “先生,你想一个有十万埃居进款的人会做民主党吗?从 今以后,你得把我看作正人君子,周到,谨慎,”他看见自己 老婆进来,便补上一句:“又是个挺爱妻子的丈夫。你看我变 得多厉害,甚至觉得我的表嫂克勒米耶很有风趣了,我还栽 培她呢;她的女儿也不再说什么唧筒了。昨天她还用错字儿, 可是我决不宣传,虽则那笑话很有意思;我当场还指点她来 着。所以我真的变了一个人,以后决不让主雇们干什么缺德 事儿。” 邦格朗催他说:“快点儿。我一个钟点之内等你的抄件, 这样,古鄙公证人也能把首席帮办作的坏事补救一部分。” 法官向奈穆尔的医生借了车马,带着于絮尔的公债票,两 本可作物证的书和遗产清朋的抄件,径奔枫丹白露去找检察 官。邦格朗毫不费事的指出,三张公债票被某个承继人偷了 去,接着又指出偷的人就是米诺雷。 检察官说:“怪不得他有那种行动。” 为谨慎起见,检察官马上做了一个公事给国库,要求把 三份公债停止过户;又派治安法官去调查公债的金额,调查 是否已经转让。 邦格朗上巴黎办事去了。检察官写了一封客客气气的信, 请米诺雷太太到检察署来。泽莉担忧儿子决斗的事,接到信 便穿起衣衫,吩咐套马,in flocch严的上枫丹白露。检察官 的办法非常简单,可是厉害得很。他把夫妻俩隔离以后,尽 可以利用一般人对法院的畏惧,探明真相。泽莉在办公室里 ①意大利文:盛装艳服。 人间喜剧第六卷 看到检察官,听到下面一番露骨的话,吓坏了。 “太太,米诺雷医生遗产中的盗窃案,本署已经找到线索; 我相信你并非同谋;但倘使把你所知道的情形完全说出来,你 可以免得丈夫上重罪法庭。事情的可怕不仅仅在于你丈夫将 来要判罪,还有你儿子的撤职和性命出入的危险都应当避免。 再过几分钟就来不及了,宪兵已经套好牲口,逮捕状马上要 发到奈穆尔去了。” 泽莉当场晕倒。一醒过来,她全部招认了。接着,检察 官轻而易举的解释给她听,说她已经有了通同的罪名;但为 了保全她的丈夫和儿子,他做检察官的决意小心行事。 他说:“我现在不是用法官的身分对你。受害人不曾提起 控诉,盗窃的事也没张扬出去;可是太太,你丈夫犯的罪非 常严重,遇到一个不象我这么好说话的法官,事情就大了。在 目前的情形之下,你不能不受拘留……”他看见泽莉快晕过 去了,便道:“噢!拘留在我家里,行动相当自由。别忘了我 要严格执行的话,就得签发拘票,开始侦查;可是此刻我站 在弥罗埃小姐的监护人地位上办事,为了保障她的利益,不 得不作些让步。” 泽莉叫了声:“啊!” “你给丈夫写封信去……”检察官教泽莉就在他的办公桌 前照他的话写下来: 朋友,我彼浦嗽捕)了,把事清●隋)全说了。我们叔叔 在波嗽)你消灰(消毁)的遗竹(遗嘱)上,送给h打多哀 (波唐杜埃)先生的那些公责‘公债)票,你快快拿出来,因为见 斥官(检察官)以今(已。经)通知国厍(库),定(停)【E过户。 人间喜剧第六卷 检察官看到别字连篇,微微笑着,说道:“这样,你可以 免得他狡赖;他赖了就糟了。咱们必须把退赃的事办得稳妥。 你住在我家里,内人一定尽量减少你的难堪;我还劝你:一 句话也别说,也别露出难过的样子。” 助理检察官的母亲招认了,被软禁了以后,检察官把但 羡来找来,把他父亲偷盗公债,暗中损害于絮尔而又显然损 害共同承继人的情由,一层一节和他说了,把他母亲写的信 也给他看了。但羡来立刻要求亲自上奈穆尔去教父亲退赃。 检察官道:“情形很严重。因为遗嘱已经毁掉,事情一张 扬,玛森和克勒米耶两个承继人,你那些亲戚,就会出来干 涉。我已经有充分的证据对付你父亲。你母亲经过这一番,也 该明白她的责任了,我把她交给你。在她面前,我要装做是 因为你讨情才释放的。你陪她一同上奈穆尔,把那些棘手的 事好好解决。你对谁都不用害怕。邦格朗先生那样的关心弥 罗埃小姐,决不会泄漏秘密的。” 泽莉和但羡来马上动身回奈穆尔。三小时以后,检察官 收到由专差送来的一封信;其中的别字都由作者改正了,免 得一个遭难的人再受大家耻笑。 致枫丹白露法院检察官 先生,上帝对我们不象您那么宽容,我们遭了无可补救的祸 事。车子到奈穆尔的大桥边上,脱了绳。内人坐在车厢后部,身 边没有仆役相陪:牲口急于回马房,小儿怕它们乱冲,不让马夫 离座,自己下车扣好了 绳。他正要回身上车,两匹马突然发起 人间喜剧第六卷 性来。小儿没来得及把身子紧靠桥栏,车子的踏脚已经勾着他的 腿:他倒在地下,身子被后轮辗过了。现在我派专差上巴黎去请 最好的外科医生,顺便送上这封信,那是小儿在痛苦之中要我写 的,声明使他回家的那件事,我们完全遵照您的意思去办。 您的措施,我到死都感激不尽,并且我决不辜负您的信任。 弗朗索瓦·米诺雷。 这桩惨事使奈穆尔镇上的居民大吃一惊,好些人拥在米 诺雷家的铁门前面:萨维尼安这才知道,他的冤仇已经由一 双比他更有威力的手报复了。他立刻赶往于絮尔家里。神甫 和于絮尔两人都是惊骇甚于诧异。第二天,但羡来经过初步 包扎以后,巴黎的内外科医生一致认为两条腿都需要割掉。米 诺雷垂头丧气,面无人色,由神甫陪着到于絮尔家里来;邦 格朗和萨维尼安两个正好在座。 米诺雷对于絮尔说:“我对你真是罪孽深重;但我的过失 即使不能全部挽救,也有一部分可以补赎。我们夫妇决定把 鲁弗尔的田产全部赠送给你,不管我们儿子的命能不能保 全。” 这句话说到后半段,米诺雷眼泪簌落落的直淌下来。 神甫说:“亲爱的于絮尔,相信我的话,这笔赠与,你可 以而且应该接受一部分。” “你肯不肯原谅我们?”那大汉诚惶诚恐的说着,跪在不 胜惊异的于絮尔前面。“几个钟点以内,就要由市立医院的外 科主任动手术了;可是我不相信人间的医学,只相信全能的 上帝了!倘若你原谅我们,肯求上帝留我们儿子一条命,他 人间喜剧第六卷 就有勇气忍受这个痛苦,并且我相信一定能保住他的性命。” “咱们大家一起上教堂去!”于絮尔站起来说。 不料她刚站起身子,忽然尖叫一声,倒在椅上晕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她看见所有的朋友,除了忙着去请医生的米诺 雷之外,都在那里等她一句话。而这句话,众人听了都心惊 胆战。 她说:“我才看见干爹站在门口对我做手势,表示没希望 了。” 动过手术的下一天,但羡来果真死了,他受不了高热度 和开刀以后的反应。除了母爱别无感情的米诺雷太太,在儿 子下葬以后发了疯;丈夫把她送往布朗什医生的疗养院,到 一八四一年才死。 过了三个月,一八三七年正月,在波唐杜埃太太同意之 下,于絮尔和萨维尼安结了婚。米诺雷在婚书上声明,把鲁 弗尔的田产和利息两万四的公债,送给弥罗埃小姐做陪嫁;他 自己只留着叔叔的屋子和六千法郎收入。他变成奈穆尔最慈 悲最热心宗教的人,当了本区教会的财务董事,到处救济穷 人。 “穷人代替了我的孩子,”他说。 有些地方的习惯,橡树是用人工修剪的;所以路旁往往 有些颜色变白,似乎受过雷劈的老橡树,还在那里发出嫩芽, 树身空了一半,只等人家把它一斧砍下来;你要见过这种树, 你就对那个开过车行的老头儿有个观念了:他满头白发,背 也驼了,人也瘦了,当地的老乡邻休想再找出本书开场的时 节,他等着儿子的那种痴癔而快活的神气。他吸鼻烟的手势 人间喜剧第六卷 也不同了;除了肉体,他身上好象多了些什么。他处处使人 感觉到,上帝给了他很深的烙印,把他作为一个可怕的榜样。 这老人从前是痛恨叔叔的干女儿的,如今却象米诺雷医生一 样,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于絮尔身上,甚至他自告奋勇,替 于絮尔经管鲁弗尔的产业。 波唐杜埃夫妇在巴黎圣日耳曼区买了一所华丽的屋子, 每年在那儿住五个月。波唐杜埃老太太把奈穆尔的屋子捐给 慈善会的女修士办义务小学,自己搬到鲁弗尔去了。布吉瓦 勒女人当了门房领班。以前赶杜格兰班车的卡比罗勒,年纪 已经六十岁,娶了布吉瓦勒。布吉瓦勒除了丰厚的工资,一 年还有一千两百法郎利息。卡比罗勒的儿子做了波唐杜埃先 生的马夫。 你们在爱丽舍田园大道上可以看到一辆车身很低,轻巧 玲珑,叫做蜗牛的小马车,车厢内部糊的是蓝镶边的灰色绸; 里头坐着一个淡黄头发,年轻俊俏的女子,无数的头发卷儿 象树叶般裹着她的睑,露出一双无限温柔的眼睛,象雁来红 似的通明雪亮;她把身子微微靠在一个美貌的青年身上。假 如你们看了艳羡,可别忘了这一对受上帝宠爱的漂亮夫妻,是 预先付了苦难的代价的。这两个情侣一般的男女,大概就是 波唐杜埃子爵和他的太太;除了他们,巴黎再也找不出同样 的一对。 德·莱斯托拉德伯爵夫人最近提到他们,说:“我眼里看 到的,这是最圆满的幸福了。” 所以,你们对这两个快乐的孩子不应该妒羡而应该祝福; 你们都不妨去找一个于絮尔·弥罗埃,找一个由三位老人和 人间喜剧第六卷 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患难,教育出来的姑娘。 古鄙对人非常热心,肯帮忙,名副其实的被认为奈穆尔 最有风趣的人物,在本地极受敬重;但他的报应是在孩子身 上,他们个个都长得奇丑,又是佝偻病,又是脑水肿。他的 前任迪奥尼斯,在议院里老当益壮,可以说是替国会增光的 人物,极受王上赏识;宫中每次举行跳舞会,王上都看见有 迪奥尼斯太太在场。她把杜伊勒里宫盛会的特色和宫廷中伟 大的场面,讲给奈穆尔的居民听。王上既然很得人心,迪奥 尼斯太太也就高踞着奈穆尔的宝座。 邦格朗升了默伦法院院长;他的儿子快要升做总检察官 了,做人也很正派。 克勒米耶太太老是说些天下无双的妙语;没有G字结尾 的字,她总得加个G,据说那是她笔尖不好,常常把墨水掉下 来的缘故。她女儿出嫁的前夜,她做母亲的来了一篇训话,结 束的时候说:“做个主妇应当整天忙乱●忙碌),对每样事情 都得象猫头鹰般睁着眼睛。”古鄙把表嫂那些七颠八倒的话搜 集起来,编成一部克勒米耶语录。 去年冬天,波唐杜埃子爵夫人服侍了病中的神甫,说道: “夏勃隆神甫故世了,我们真是不胜悲痛。下葬的时候,一乡 的人都来送丧。奈穆尔人算是有福气的,这位圣徒的后任是 圣朗日地方的本堂神甫,也是一个德高望重的教士。” 一八四一年六月——七月 巴黎 傅雷译 更多免费txt电子书,欢迎您到www.txtsk.com下载 声明:本电子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