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社会,自然,是人类的三大斗争。这三种斗争同时也是人类的三种需要。人类需要信仰,于是出现了寺庙;人类需要创造,于是出现了城市;人类需要生活,于是出现了犁和船。可是这三个解决办法包含了三个战争。从这三个战争中产生了生活中的神秘的困难。人类面临着在①迷信的形式、偏见的形式和自然力的形式下面的障碍。有三种anankè压在我们头上,即教义的anankè,法律的anankè,事物的anankè。在《巴黎圣母院》里,作者显示了第一种,在 《悲惨世界》里,他揭示了第二种,在本书里,他将表明第三种。   在这三种围困人类的宿命中,混合着内在的宿命,那是至高无上的è,是人的心。②年3月,于上城别墅③① 希腊文,意为:宿命。   ② 以上一段文字,作者并未加上“序”的名称,但一般都名之为原序。   ③ 雨果在1856 年用《静观集》的稿酬买下他到圣彼得港后租住的房子,即“上城别墅”,并按自己的意图加以改建。   页面谨将本书献给好客的和自由的岩礁,献给古老的诺曼底土地上的这个角落,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大海的高贵而又普通的人民,献给严厉的和亲切的格恩西岛,我目前的避难所,很可能将是我的葬身地。   维·雨果①页面译者前言一八四八年二月,法国发生革命,推翻了七月王朝,成立了法国历史上第二个资产阶级共和国。但是临时政府无视工人阶级的政治经济要求,激起群众的强烈不满,同年六月二十三日巴黎工人举行起义,不幸被镇压下去。路易·拿破仑利用国内阶级矛盾的尖锐化,竞选总统获胜。   一八五一年十二月,他发动政变,建立军事独裁。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他恢复帝制,做了法兰西第二帝国的皇帝。   在这样一个动荡的历史时期的各个阶级,雨果的政治态度在不断地改变。他原来也赞同君主立宪制,还得到过法关西贵族的称号。二月革命以后,他转向共和主义,被选为制宪议会议员。六月起义中,他曾好心地劝说起义者放下武器,避免流血,后来他又竭力保护一些失败的起义战士。他天真地相信过路易·拿破仑,可是不久他便认识了这个总统的真面目。他在路易·拿破仑发动政变以后,发表《告国民书》,宣称:   “路易·波拿巴上台是非法的。”他和他的同伴们一起进行了斗争,受到残酷的迫害。雨果有家难回,在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十一日,化装改名,乘上火车离开巴黎去比利时,从此开始他的漫长的流亡生活。直到十九年后,一八七○年九月五日,雨果方才回到巴黎。   雨果在比利时写成并且出版了讽刺和抨击路易·拿破仑的《小拿破仑》。路易·拿破仑向比利时国王表示不应该庇护这个法国政府的敌人。   雨果没有等到比利时当局限定他居住的时间期满,离开布鲁塞尔,去英国的泽西岛。一八五二年七月三十一日,他乘船在雨中离开比利时去英国的途中,远望法国的海岸,心中升起这样的诗句:“别了,我那蔚蓝色的故乡!”   一八五二年八月五日,雨果抵达泽西岛。这一年的十二月二日,路易·拿破仑称帝,雨果向法国人民发出号召,要他们手执武器,等待时机。诗人写出了充满革命激情的诗集《惩罚集》。他对一些国内外重大问题不断发表意见。他参加同样流亡岛上的同胞的活动。泽西岛的行政当局对这个“危险”的作家深感头痛,在一八五五年十月二十七日,终于下令驱逐他出岛。   雨果转到了格恩西岛。码头上站满岛上的居民,冒着雨欢迎雨果,向他脱帽致敬。   雨果在这个岛上创作了他的许多重要作品,诗集有《静观集》、《历代传说》、《街头与森林之歌》,小说有 《悲惨世界》、《海上劳工》、《笑面人》,还有文艺理论专著《莎士比亚论》。自然,雨果也从来没有停止过他的政治斗争。一八五九年八月,路易·拿破仑下令大赦包括雨果在内的流亡者,雨果立即发表声明,表示决不和帝国妥协,只有法国重新获得自由之日,他才愿意回国。   格恩西岛是英国的海峡群岛中的一个大岛,它比泽西岛荒凉,但是岛民的热情好客,使雨果很快就爱上了这块土地。他常去海岸散步,和渔民们交谈,学到许多关于海洋、航行和捕鱼的知识。一八五六年,他用《静观集》出版获得的稿酬买下了他原来租的房子:上城别墅,并且按照他的设计加以改建。他很喜欢这幢在山崖顶上的房子。他这样叙述过:“从窗口望出去,英吉利海峡的大小岛屿尽收眼底……”他想在岛页面上长期住下去,甚至像他在《海上劳工》的献词里所说的,格恩西岛是他目前的避难所,很可能将是他的葬身地。   一八六五年五月,雨果给一个出版商的信中写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可还有好几部工程浩大的书要完成。”   每天清早五点半钟,雨果就开始工作了。面对大海,他在写一部关于格恩西岛和岛上的人物的小说,这便是《海上劳工》。   一八六六年三月,《海上劳工》单行本出版,得到了巨大的成功,一销而空。为了满足读者的需要, 《太阳报》又连载发表,使它的发行数从二万八千份增加到八万份。小说中吉里雅特勇斗章鱼一段,大大提高了巴黎人对章鱼的兴趣。一些专家学者为此对记者发表谈话,说章鱼并不伤人。饭店里添增了大受顾客欢迎的章鱼做的名菜。帽店老板新制的章鱼形帽,成了时髦的巴黎妇女抢购的商品。雨果夫人在一封信中说:   “全城的人都在谈论章鱼。”   格恩西岛上的水手也读了这部小说,他们向作者写信表达他们的敬意。雨果回信表示感谢,说:“我和暴君斗争,正如你们同飓风搏斗一样。”   《海上劳工》的故事情节并不曲折,出场的主要人物很少,正面和反面的加在一起只有那么几个,但是雨果塑造了一个敢于和大自然斗争的勇士吉里雅特,生动地叙述了他孤身一人救出“杜兰德号”的机器的惊心动魄的过程。这可是一个新颖的题材,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因此深深吸引了广大的读者。   吉里雅特为了赢得黛吕舍特的爱情,来到茫茫大海中的礁石上,遇到许多难以想象的困难,狂风暴雨,惊涛骇浪,缺少食物,缺少淡水,缺少工具,最后又遇到章鱼。这部小说的第二部详尽地描绘了吉里雅特跟大自然搏斗的经过。吉里雅特,一个普通的年轻渔人,却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和毅力,非凡的聪明和才智,终于创造出了奇迹,救出了“杜兰德号”的机器,带回圣桑普森。   他的成功轰动了岛上的居民。他满怀希望地期待黛吕舍特实现她的诺言。他突然发现黛吕舍特根本不爱他,而是爱着埃比尼泽牧师,他绝望了。但是雨果没有把吉里雅特写成为一个一般的失恋者。吉里雅特帮助黛吕舍特和埃比尼泽结成夫妇,自己让海水淹没了。这样,这个渔民的形象就愈发显得高大。吉里雅特成了作者笔下的一位理想化的人物。   对于吉里雅特的悲剧性的结局是如何产生的,雨果这样说过:“我旨在歌颂劳动、意志、忠诚以及一切使人变得伟大的东西;我想表明,最无情的深渊是爱情,即使能在海难中幸免的人也逃不过女人的引①诱……”这段话也恰恰具体地解释了这部作品的序里所说的那番道理:   《海上劳工》表明的是事物的宿命,而内在的、至高无上的宿命,是人的心。   吉里雅特因为深挚地爱着黛吕舍特,所以做出了最大的牺牲,自愿离开人世,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殉情,确实是崇高的行为。不过,我们在赞颂他的同时,自然会为他惋惜,为他愤愤不平。读者中会不会有人认为吉里雅特虽然在大海上是无所不能的好汉,而在感情的压力和世俗的① 译文转引自莫洛阿的 《雨果传》译本(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   页面偏见前面,却是一名懦夫?我想可能会有这样的看法。当然,或许也有人会将吉里雅特的自尽看成是他对那个冷酷无情的社会的控诉,正表现了一个男子汉的气概。   写到这里,不可避免地要提一下黛吕舍特,这个美丽纯洁的少女,为了她的叔叔,答应嫁给救出“杜兰德号”的机器的人,当时可能是一时冲动,也可能出自“舍身”的心理。以后她爱上年轻英俊的埃比尼泽,也是合情合理的事。也许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诺言,也许她根本不相信吉里雅特有这个本领能带回机器。总之,她最后的态度是宁愿死去,也不做她称做“可怕的人”的妻子。读者想必会同情这个女主人公的遭遇,因为谁也不能强迫她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但是,大概也会有人不喜欢她,这倒不是由于她背信弃义,而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整个社会对吉里雅特的冷漠和轻视。我们不勉强她爱吉里雅特,可是她至少应该理解和尊重吉里雅特的感情。她随埃比尼泽走了,以后真的会幸福美满吗?但愿她能够。   雨果学识丰富,博大精深,天文地理,历史掌故,风土人情,加上他在泽西岛和格恩西岛上学到的海上知识,很多他都为其所用地写进了这本小说里,这样就势必使得书中有些章节显得比较枯燥难读。然而雨果又不愧为浪漫派文学的巨匠,小说中写大海,荒岛,险礁,人与大自然的斗争,主人公的思想感情,等等,都充满了诗意。最后一节写吉里雅特坐在基德—霍姆—米尔石椅上,任凭海水上涨,望着载着他心爱的人的“克什米尔号”航近又驶过。他看到了黛吕舍特脑袋靠在埃尼比泽的肩膀上。船逐渐远去,海水逐渐上涨。船不见了,吉里雅特的头也消失在海水里。这段描写实在十分感人,读者掩卷以后肯定会久久难以忘怀。   本书的名字如果译为 《海上劳动者》也许会比较妥切些。只是在国内长期以来一般都译成《海上劳工》,所以就不再改动了。   一九九二年八月页面海上劳工页面第一部①西尔 克吕班① 西尔,音译,在法语中意为:先生。但在格恩西岛上是一种特定的称呼,身分要比真正的先生低,因此用了音译的办法。详见本书第一部第三章第六节。   页面第一章坏名声是怎样形成的一 写在一页白纸上的字一八二……年的圣诞节,在格恩西岛是不寻常的。那一天下了雪。   ①在拉芒什海峡 的大小岛屿上,一个结冰的冬天令人永远难忘,下雪成了大事。   ②在这个圣诞节的早晨,从圣彼得港到瓦尔的沿海的大路上是一片洁白。雪从半夜起一直下到黎明。太阳升起不久,这时大约九点钟光景,③ ④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因为还不到圣公会 教徒上圣桑普森 的教堂的时⑤ ① ②间,也还不到卫斯理宗教徒上埃尔达德教堂 的时间。在第一座圆堡和第二座圆堡之间的一段路上,只有三个走路的人,那是一个孩子,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三个行人隔得远远地走着,他们之间很明显没有任何关系。孩子有八岁左右,他站住了,好奇地看着路上的雪。男人在女人后面走着,相隔有百来步。他和她一样,是从圣桑普森那边过来的。   男人年纪还轻,好像是一个工人,或者仿佛是一个水手。他穿了一身平③常日子穿的衣服 ,是一件棕色粗呢短上衣和一条腿套上涂了柏油的裤子。这似乎表明,尽管今天是节日,他也不上任何教堂。他的后跟钉着粗钉子的生皮做的厚鞋在雪地上留下的印子,不大像人的脚印,而是像监狱的大锁的印迹。那个走路的女人显然穿的是上教堂的服装。她外面套着黑罗缎的棉披风,里面非常俏丽地衬着一件镶着白色和粉红色相间的花边的爱尔兰府绸袍裙,如果她穿的不是红袜子,别人兴许会把她看做是一位巴黎女人。她活泼轻快地向前走着,从她走路的姿势猜得出这是个少女,她还没有受到过生活的折磨。她那时隐时现的优美的风姿,显示她处在最微妙的过渡时期,正是青春年华,童年结束了,少女年代刚开始,黄昏和黎明的微光交织在一起。但是,那个男人并没有注意她。   突然,在一处菜园转角处的一丛绿色橡树附近,就是人称“矮房子”   的地方,她转过身来了,这个动作引得那个男人朝她看去。她停住脚步,好像打量了他片刻,然后弯下身子。那个男人相信他看到她用手指在雪地写了些什么。接着她直起身子,继续向前走,步子比刚才加快了。她又回过头来,这次并且笑了笑,后来在大路左边的一条小道上消失了踪① 拉芒什海峡,又称英吉利海峡,在英国与法国之间,西通大西洋,东北通北海。   ② 圣彼得港,是格恩西岛的首府。   ③ 圣公会,是基督教新教主要宗派之一。16 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时期产生于英国。圣公会在英格兰被定为国教,所以又称英国国教会。   ④ 圣桑普森,是格恩西岛上除首府外的主要中心。   ⑤ 卫斯理宗,是基督教新教主要宗派之一,18 世纪产生于英国,原为圣公会内的一派,后逐渐成为独立的宗派。   ① 埃尔达德教堂在圣彼得港。   ② 圆堡,是旧时用于海岸防御的圆形石堡。格恩西岛环岛都有,从圣彼得港开始,照逆时针方向编号。   ③ 指普通衣服,不是节日服装。   页面影。那条小道两边是树篱,一直通向常春藤城堡。当她第二次回头的时候,那个男人认出她是黛吕舍特,本地的一位迷人的少女。   他可丝毫也不需要急着赶路,过了好一会儿,他走到菜园转角处的橡树丛那儿。他已经不再想到那个不见人影的过路的女人。如果在这时① ②候海上跃起一条鼠海豚 ,或者在灌木丛中飞着一只红喉雀 ,这个男人很可能会盯住红喉雀或者鼠海豚望,同时向前走去。可是说来真巧,他的眼睛始终望着下面,于是他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个少女驻足过的地方,那儿有两个小小的脚印。脚印旁边他看到了她在雪地上写的几个字:吉里雅特。   这是他的名字。   他叫吉里雅特,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很长时间,望着这个名字,这两个小小的脚印,这片白雪,随后,他带着沉思的神情继续向前走了。   ① 鼠海豚,又叫钝吻海豚,比海豚小,外形丰满。   ② 红喉雀,属鸫科,喉部和胸部为橙红色。   页面二 路头小屋吉里雅特住在圣桑普森堂区。他在那儿得不到别人的喜欢。造成这种情况是有一些原因的。   ③首先,他的住宅是一幢“闹鬼”的房子。在泽西岛或者在格恩西岛,不管在乡间,甚至在城镇,你走过冷僻的角落,或许走过住满居民的街①道,有时候你会遇到一座进口处被封闭的房屋;冬青树塞住了大门;说不出是怎样奇形怪状像膏药一样的木板钉死了底层的窗子。楼上几层的窗子既可以说是开着,也可以说是关着,因为所有的窗框虽然都关得紧紧的,可是窗玻璃都碎了。如果有一个庭园,一个院子,那儿肯定长满野草,围墙的栏杆也倒了;如果有一个花园,那儿肯定都长着荨麻,树莓,毒芹,还可以看到一些稀有的昆虫。烟囱有了裂缝,屋顶倒塌,从外面向屋里望,只见到处破败不堪;木头腐烂了,石头上长满霉。糊墙纸全脱落了。你可以从它们上面研究从前的彩色糊墙纸的流行花样,第② ③一帝国时代 的图案是狮身鹰头的怪兽,督政府时期 是新月形的褶裥,④路易十六时代 是栏杆柱和短石柱。厚厚的蛛网上全是苍蝇,这说明蜘蛛在这儿得到完全的安宁。有时候,人们会看到在一块木板上有一只打碎的罐子。这就是一幢“闹鬼”的房子。到了夜间,魔鬼便来这儿。   房子和人一样,也会变成尸体的。只要一种迷信把它杀死就行了,于是它使得人人害怕。在拉芒什海峡的大小岛屿上,这些死去的房子并不少见。   乡下的和沿海的居民对于魔鬼出没都感到心神不定。拉芒什海峡的⑤ ⑥居民,英国的群岛 上的,法国的滨海地带 的,都有一些关于魔鬼的非常确切的概念。魔鬼在世界上到处都派了它的使者。可以肯定的是,贝尔非戈是地狱派到法国的使节,派到意大利的是于特甘,派到土耳其的是贝里亚,派到西班牙的是塔米日,派到瑞士的是马蒂内,派到英国的① ②是马蒙。撒旦是一位皇帝,和别的皇帝一样,叫做撒旦·恺撒 。它的侍从人员配备得十分周到。达贡是首席面包总管,苏柯·伯努特是太监头目,阿斯莫德是赌钱的庄家,科巴是剧院经理,维尔德莱是首席司仪,尼巴斯是侍从小丑。卓越的学者、吸血鬼研究专家和博学的魔鬼学家维艾鲁斯把尼巴斯叫做“伟大的滑稽模仿者”。   ③拉芒什海峡的诺曼底渔民出海的时候,因为魔鬼造成的幻觉,所以③ 泽西岛,为英国海峡群岛最大岛屿。   ① 原文是枸骨叶冬青,常绿灌木或小乔木。   ② 第一帝国,指法兰西第一帝国 (1804—1814),是拿破仑一世建立的。   ③ 督政府是1795 年到1799 年间建立的法国资产阶级共和国政权,在拿破仑发动的雾月十八日政变中被推翻。   ④ 路易十六 (1754—1793),法国国王,1793 年被处决。   ⑤ 指海峡群岛。   ⑥ 指靠拉芒什海峡的地带。   ① 撒旦, 《圣经》中的魔鬼之王。   ② 恺撒,古罗马统帅,政治家,后成为皇帝之尊称,故此处名为撒旦·恺撒。   ③ 诺曼底是法国西北部一历史地区,18 世纪末分为若干省。   页面④备加小心。很久以来,人们都相信圣马克鲁住在奥里尼岛和卡斯凯礁之间的大海上的大而方的奥尔达什岩礁上面,从前的许多年老的水手断言,曾经经常远远地看见他坐在那儿看书。因此,过路的水手们都朝着这块奥尔达什岩礁不住地跪拜,直到这个传说消失,出现真情为止。人们发现,而且现在弄明白住在奥尔达什岩礁上面的不是一位圣徒,而是一个魔鬼。这个名叫若施米斯的魔鬼,故意戏弄人,装做是圣马克鲁,这样过了好几个世纪。此外,教会自己也完全误认了,拉居埃,奥里贝,⑤托比艾都曾经是圣徒,到了七四五年,罗马教皇扎迦利才识破它们的面目,把它们赶出圣徒之列。这样的驱逐行动自然是十分有用的,可是这样做,一定要非常熟悉魔鬼。   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过本地的一些老年人总在说,从前诺曼①底群岛上的天主教居民,比起胡格诺派 的居民,和魔鬼的无意的来往要更多一些。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不清楚。能肯定的是,这一小部分人以前给魔鬼骚扰得很凶。魔鬼喜欢天主教徒,想法和他们来往,这就让人相信魔鬼与其说是新教徒,不如说是天主教徒。魔鬼干的令人最难以容忍的亲热行为,便是在夜里探看天主教徒夫妇共眠的床,当时丈夫早已②熟睡,妻子半睡半醒。于是,一些阴错阳差的事发生了。帕图依埃 认为③伏尔泰 就是这样出世的。这倒并非毫不真实。而且,这个情况尽人皆知,在驱魔法大全这种书中,在标题 “④”下也清楚写着。上个世纪末,也许是为了惩罚⑤ ⑥革命犯下的罪行,这类事情在圣黑利厄尔 发生得特别频繁。革命的过激行动造成了难以数清的后果。不管怎么样,黑夜里,当人们什么也看⑦不清楚,都睡觉以后,魔鬼可能突然来临,这就连累了许多东正教女教徒。生一个伏尔泰,这可叫人太不愉快了。她们当中的一个,心中不安,去求教她的听忏悔的神父,请他指明怎样能及时辨别清楚这样的差错。   听忏悔的神父回答道:“您想弄明白和您接触的是魔鬼还是您的丈夫,⑧您就摸摸对方的前额,如果您摸到了角 ,那您就可以肯定……”“肯定什么?”这个女人问。   吉里雅特住的房子从前闹鬼,后来不再有魔鬼出没了。这样一来,它便变得更加可疑。人人都知道,一个巫师住进一所闹鬼的住宅以后,④ 奥里尼岛,即海峡群岛中的奥尔德尼岛。   ⑤ 圣扎迦利,为意大利籍教皇,741 年至752 年在位,曾授予出身加洛林家族的丕平法兰克国王称号,生年不可考,卒于752 年。745 年一次主教会议上,一主教在其祷告中提到若干天使的名字,后请圣扎迦利决定,圣扎迦利宣布除米迦勒为天使外,其余均为魔鬼。但文中提到的奥里贝和托比艾不在其中,是作者杜撰的。   ① 胡格诺派,是16 至18 世纪法国新教徒 (加尔文派)的称呼。   ② 帕图依埃(1699—1778),为一耶稣会会士,著有宗教书数种。   ③ 伏尔泰 (1694—1778),法国著名作家,哲学家。   ④ 拉丁文,意为:关于夜间的误会和魔鬼的精液。   ⑤ 指1789 年至1794 年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⑥ 圣黑利厄尔,是泽西岛的首府。   ⑦ 东正教,即正教,与天主教、新教并称为基督教三大派别。   ⑧ 基督教中魔鬼头上长角。   页面魔鬼便认为这所住宅完全被占用了,为了对巫师表示礼貌,就不再上这儿来,除非像请医生一样请它。   ①这座房子叫做路头小屋 。它在一个狭长的半岛的尖端,更确切些②说,是在一块狭长的悬岩的尖端,这块悬岩在那个霍梅乐园的小湾形成一个单独的、小小的抛锚处。那儿水很深。在这个几乎在岛的外面的尖端上的房屋是孤零零的,仅有的一点儿土地刚够做一个小花园。有时候,涨起潮水,就会淹没花园。在圣桑普森的港口和霍梅乐园小湾之间,有一座大山丘,那上面直立着聚在一起的长满常春藤的塔楼,叫做瓦尔城③堡或者大天使城堡,因此,在圣桑普森是看不到这座路头小屋的。   在格恩西岛上,没有比巫师更常见的了。他们在某些堂区里从事他们的职业,十九世纪对他们毫无影响。他们的有些做法确实是有罪的。   他们把黄金煮沸。他们在半夜去采药草。他们斜着眼望别人的牲口。别人来请教他们,他们叫人拿来装着“病人之水”的瓶子,只听见他们低声说:“这水仿佛十分悲伤。”一八五七年三月里的一天,他们当中的一个在“病人之水”里看到七个魔鬼。他们害怕,同时又令人害怕。有一个巫师最近使一个面包师傅以及他的烘炉中了魔法。还有一个巫师十分卑鄙,他非常细心地封好一些信封,并且盖好封印,而信封里面什么也没有。另一个巫师甚至在他的家里的一块木板上放了三只贴着B的标签的瓶子。这些极其可怕的事实都有人证明是真实的。有几个巫师乐于①助人,为了两三个畿尼 ,可以将你生的病转到他们身上。这样,他们就在他们的床上打滚,同时嘴里直叫唤。当他们难受得弯起身子的时候,你会说:“瞧,我一点儿事也没有了。”另外一些巫师在您的腰上系一条手帕就能医好你的病。这种方法很简单,令人吃惊的是竟没有人觉察到它。在上一个世纪,格恩西岛的皇家法庭把这些巫师放到一堆柴上活活烧死。如今,皇家法庭判他们八个星期监禁,四个星期只给面包和水,②四个星期关在单人牢房,轮流交替。Amantalternacatenoe。   格恩西岛最后一次烧死巫师是在一六四七年。城市为了这件事将一个叫博尔达日路口的广场拨出使用。博尔达日路口从一五六五年到一七○○年看见烧死过十一个巫师。通常这些罪犯都承认有罪。人们用酷刑来帮助他们招供。博尔达日广场另外还为社会和宗教服务。他们在这儿③ ④烧死了一些异端分子 。在玛利·都铎时代,在烧死的胡格诺派当中,有一个母亲和她的两个女儿。母亲叫做佩罗廷·玛西。其中一个女儿怀了孕,在柴堆的火炭上分娩了。编年史上说:“她的肚子爆裂了。”从这个肚子里出来一个活着的孩子;新生的婴儿从烈火中滚了出来。一个① 这座房子在路的尽头,再后便是大海。据本书原版本注,在泽西岛确有一座房屋叫做此名,作者可能借用之。据当地人传说该房屋闹过鬼。   ② 霍梅乐园现为圣桑普森以北的一个小岛名,原为半岛,有小湾。   ③ 大天使,即天使长,基督教中各级天使中的最高级天使。   ① 畿尼,旧英国金币,值二十一先令。   ② 拉丁文,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牧歌集》中的半句,意为:喜欢轮流唱的歌。   ③ 异端分子,是基督教对异己派别的称呼。   ④ 玛利·都铎 (1516—1558),是英国封建王朝都铎王朝的女王,1553 年即位。她在位时对新教徒镇压迫害,因此外号叫“沾满鲜血的玛利”。   页面⑤名叫豪斯的人捡起了婴儿。虔诚的天主教徒,埃利艾·戈斯兰大法官 下令将孩子丢回火里。   ⑤ 这里的大法官是指当时代表国王或领主执法的大法官。   页面三 送给你的妻子,当你结婚的时候让我们回到吉里雅特身上。   ①当地人说,在大革命将结束的时候,有一个女人带了一个小孩来到格恩西岛居住。她是英国人,如果不是法国人的话。她的一个普通的姓经过格恩西岛人的发音和庄稼人的拼写,变成吉里雅特。她领着这个孩子孤零零地生活。有人说孩子是她的侄子,也有人说是她的儿子,还有人说是她的孙子,另外有些人说他什么也不是。她只有一点点钱,靠它过着贫困的生活。她在拉塞尔让德买了一块草地,在罗克更附近的罗格—克勒斯佩买了一块荆豆地。路头小屋在当时已经闹鬼。三十多年以来,那儿就没有人住。它在渐渐地倒塌。园子受到海水的侵袭次数太多,不能出产任何东西。除了夜间发出的闹声和射出的灯光,这座房子还有特别吓人的事。如果晚上在壁炉上放上一团毛线,几根针,和一满盆汤,第二天早上会发现汤喝光了,盆子空空的,而一双连指手套织好了。这座破房子,连同里面的魔鬼,卖价只几个英镑。这个女人买下了它,显然她是受到了魔鬼的引诱,或者是受到了便宜的价钱的引诱。   她不仅买下了它,而且她和她的孩子还住了进去。从那个时候开始,房子平静了。当地人都说:“这座房子有了它所需要的主人。”闹鬼的事不再出现了。在黎明时分,不再听得到叫喊声了。晚上只有这个女人点的油脂,没有别的亮光。女巫的蜡烛几乎和魔鬼的火把一样。这个解释使得人人都感到满意。   ①这个女人很好地使用了她的这几亩 土地。她有一头能出黄油的好母②牛。她收获菜豆,卷心菜,和叫做“金果”的土豆。她和别人一样,一③ ④桶一桶地出售芹菜萝卜 ,成百个地出售葱头,论升 地出售蚕豆。她自己不去市场,而是托圣桑普森的阿勃弗市场的吉贝尔·法里奥代卖她的⑤收获物。法里奥的帐簿上证实他替她一次出售过十二斗上面所说的那种早熟三个月的土豆。   这座房子仅仅粗粗地修理了一下,住人是可以了。只有在大风大浪的天气,房间才漏雨。房子包括底层和一个顶楼。底层分成三间,两间是卧室,一间用来吃饭。上顶楼要爬梯子。那个女人做饭,教孩子读书。   她从不上教堂。大家全面地考虑后,认为根据这一点就足够宣称她是一个法国人。任何地方都不涉足,这可是严重的事。   总之,他们是身份不明的人。   她多半是法国人。火山喷出石块,革命抛出人。许多家庭给赶到遥远的地方,遭到背井离乡的命运,一群群的人分散四方,流落他乡。这些人都惊惶失措,有的到了德国,有的到了英国,有的到了美国。他们使当地的人大吃一惊。这些陌生人是从哪儿来的呢?是那边冒烟的维苏① 指1789 至1794 年的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① 原为当时一种土地面积计量单位。   ② 原为英语。   ③ 又叫防风草,根可食用。   ④ 据本书原版本注,是古斗的六分之一,古斗约合十二·五升。   ⑤ 指古斗。   页面⑥威火山 把他们吐出来的。人们送给这些陨石,这些被驱逐和被抛弃的人,这些被命运淘汰的人各种称呼,叫他们流亡者,避难者,冒险家。   如果他们待下来,大家容忍他们。如果他们离开,大家会感到高兴。有时候,这些人绝对不损害别人。他们,至少是女人,对将他们赶出来的事件毫不理解。他们是并非自愿的被抛射出的东西,既不怨恨,也不愤怒;只是十分惊讶。他们尽可能地扎下根来。他们对谁都不伤害,他们对自己遇到的事也毫不了解。我曾经看见过矿山爆炸将一簇可怜的小草发狂地抛到半空中。法国大革命比爆炸还利害,它射出的距离更远。   这个在格恩西岛被人叫做吉里雅特的女人也许就是这样一簇小草。   女人衰老了,孩子长大了。他们孤零零地生活着,不和人交往。他们相依为命。母狼和小狼互相舔着。这还是周围的人好心送给他们的一句箴言。孩子长成一个少年,少年又长成一个大人。这时候,母亲死了,就像生命之树的枯老的树皮总要脱落一样。她给他遗留下拉塞尔让德的草地,罗格一克勃斯佩的荆豆地,以及路头小屋那座房子,此外,官方①的财产清单写着:“在lepidd′une cauch有一百个畿尼。”也就是说在一只长袜的脚部。房子里有足够的家具,有两只橡木箱,两张床,六把椅子和一张桌子,还有一些必要的用具。在一块搁板上放着几本书。   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只毫不显得神秘的箱子,清点的时候想必打开过。这是一只浅黄褐色的皮箱,上面有铜钉和锡做的星星组成的阿拉伯式图②案。箱子里面装着全套的女人出嫁穿的新衣服,是敦刻尔克 的漂亮麻布缝制的,有衬衣,裙子,外加几件丝绸袍裙,还有一张纸,上面有去世的女人亲笔写的一行字:“送给你的妻子,当你结婚的时候。”   女人的死对活着的人是一个难以承受的打击。他一向不爱跟他人接触,现在变得更怕见到别人。在他的四周形成了一个荒无人烟的沙漠。   以前仅仅是孤独,现在却是一片空虚。有两个人,还可以生活。剩下一个人,似乎无法再过日子。一个人放弃努力,这是绝望的最初的表现,以后就会懂得责任即是一系列的承受。一个人注视过死,也注视过生,就会同意这样活下去。这是一种流着鲜血的同意。   吉里雅特年轻,因此他的伤口很快愈合了。在他那样的年纪,受到创伤的心不久就恢复了原样。他的悲伤渐渐消失,在他身旁和大自然混合起来,变成一种魅力,吸引他和万物亲近,而和人类远离,越来越将这个心灵和孤独融为一体。   ⑥ 维苏威火山,是意大利著名火山。   ① 此处照原书。   ② 敦刻尔克,法国北部靠海城市。   页面四 不受欢迎我们已经说过,吉里雅特在堂区里不被人喜爱。再也没有比这种厌恶更自然的事了。理由非常多,首先前面刚刚解释过,是他住的房子。   其次,是他的来历。那个女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个孩子?当地人不喜欢外来人的身上有这些难解之谜。还有,他穿的那身工人衣服,他虽然不富有,然而不干一点工作却有钱生活。此外,他的园子,他种植得很成功,尽管春秋分时的气候恶劣,还是能收到土豆。最后是他在那张搁板上有一些他读的厚厚的书。   还有其他一些理由。   他为什么独自生活呢?路头小屋好像成了一种检疫站,吉里雅特给隔离在那儿,这就是为什么大家对他的离群索居感到惊讶,又将他们在他四周造成的孤立状态归罪于他的原因,道理十分简单。   他从来不上教堂。他常常夜里出门。他和巫师说话。有一次有人看①见他带着惊讶的神情坐在草地上。他经常去昂克利斯的石棚和乡间到处都有的魔石那儿。人们相信确实看见过他彬彬有礼地向唱歌岩行礼。别人给他带来鸟,他全都买下,然后放它们自由飞掉。他在圣桑普森的街上对那些有产的居民客客气气,可是情愿绕道多走些路,好不见到那些人。他常去捕鱼,总是能带些鱼回家。星期天他也在他的园子里干活。   ②他有一只风笛,是从路经格恩西岛的苏格兰士兵那儿买来的 。黄昏,他爱坐在海边的岩石上吹它。他的一举一动就像一个在播种的人。一个地方有这样一个人,你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至于他读的死去的女人遗留下的书,真令人不安。圣桑普森的教区长雅克曼·埃罗德牧师为了那个女人的葬礼走进这座房子的时候,他在③那些书的书脊上看到这样一些书名:《罗西埃词典》,伏尔泰的《老实④ ⑤人》 ,蒂梭的《健康指南》,一个流亡国外、在圣桑普森隐居的法国⑥ ⑦贵族说过:“这准是那个用长矛挑着朗巴尔亲王夫人的头的蒂梭 。”   牧师在这些书里的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个实在怪诞和吓人的书名:   ①。   可是,我们要说一下,这本著作像它名字指出的那样,是用拉丁文写的,吉里雅特不懂拉丁文,所以他读不读它值得怀疑。   不过,正是没有被主人读过的书最容易使这个主人受到指责。西班① 石棚,是史前巨石形成的建筑。   ② 苏格兰人喜吹风笛。   ③ 罗西埃(1734—1793),法国神父,曾著有十卷《农业百科词典》,这里提到的即是这部词典。   ④ 《老实人》是伏尔泰1759 年写成的一部哲理小说。   ⑤ 蒂梭 (1728—1797),瑞士著名医生,他的《健康指南》出版于1761 年。   ⑥ 朗巴尔亲王夫人(1749—1792),是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密友,1792 年被杀,头砍下后被人用长矛挑着送到王后窗前。   ⑦ 这个贵族显然把这个蒂梭当做了法国作家弗朗索瓦·蒂梭 (1768—1854)。弗朗索瓦·蒂梭确系极端主义的科尔得利俱乐部成员。   ① 原为拉丁文,意为:论大黄。   页面②牙的宗教裁判所对这个问题做过判决,认为不容置疑。   此外,那不过是蒂兰吉斯医生的一本研究大黄的论著,是一六七九③年在德国出版的 。   人们还不能肯定吉里雅特会不会施展魔法,制造媚药和“迷魂药”。   他有一些小药瓶。   为什么他晚上去海边的悬崖散步,有时直到午夜?分明是要和一些坏人谈话,那些坏人是在黑夜来到烟雾迷茫的海边的。   有一次,他帮助托尔特瓦的女巫从泥泞中拉出她的四轮运货车。那是一个老太婆,名叫穆东娜·盖伊。   岛上一次人口调查的时候,别人问到他的职业,他回答说:   “渔夫,在有鱼捕的时候。”换了你是那些人,您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回答的。   贫穷和富有是比较而言的。吉里雅特有田地和一座房子,和那些一无所有的人相比,他并不穷。有一天,为了考验他,也许也是为了使他能从孤独的状态向前走出一步,一个姑娘对吉里雅特问道:“您什么时候娶老婆?”因为有些女人是愿意嫁给有钱的魔鬼的。他回答说:“等到唱歌岩嫁男人的时候,我娶老婆。”   这座唱歌岩是笔直地立在勒梅苏里埃·德·弗里先生家附近的园子里的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非常引人注意。谁也不知道它立在那儿干什么。大家在那儿会听到一只公鸡打鸣,但看不见它,这件事叫人太不愉①快了。还有,据查实,它是被萨尔古塞放到这个园子里来的。萨尔古塞和“罪恶”是一回事。   夜里响雷的时候,如果看到有人在红色的云层里和震动的天空中飞行,那就是萨尔古塞了。一个住在大米叶埃尔的女人对他们很熟悉。有一天晚上,在十字路口聚集着一些萨尔古塞,这个女人对一个不认识路的赶大车的人大声说:“您向他们问路好了。他们是非常有教养的人,他们是会十分有礼貌地指点别人的人。”完全可以肯定这个女人是个女巫。   ②贤明博学的詹姆斯一世 曾经命令将这一类女人活生生地煮成汤,他尝汤的味道,根据它的味道说:“这是一个女巫。”或者说:“这不是一个女巫。”   令人感到遗憾的是今天的国王不再有这样的本领了,这种本领能使人懂得教育的益处。   吉里雅特生活在这样的有魔法的气氛中,并不是没有充分的原因的。在一次狂风暴雨的午夜,吉里雅特单独一人驾着小船沿着“昏睡女”   海岸一边航行,有人听见他问:   “有没有路好通过?”   在岩石顶上有一个声音叫道:   ② 又译“异端裁判所”、“宗教法庭”,天主教会侦察和审判“异端分子”的机构,残酷迫害“异端分子”   或“异端嫌疑者”以及反对封建势力的人士,许多国家皆设有,其中以西班牙的最为残暴。   ③ 此书1679 年出版于法兰克福,但拉丁文书名甚长。   ① 萨尔古塞是当地一种鬼魂的名字。   ② 詹姆斯一世 (1566—1625),英国斯图亚特王朝第一代国王。   页面“有!加油!”   如果不是对那个回答他话的人说话,那是对谁说话呢?我们觉得这是一个证明。   在另一个暴风雨的晚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紧挨卡梯奥岩的那两排岩石的地方,巫师、山羊和妖魔每逢星期五都来这儿跳舞,大家确信在以下的吓人的谈话中听出了吉里雅特的声音:   “韦森·布罗瓦身体怎样?”韦森·布罗瓦是一个从屋顶上摔下来的泥瓦工。   “他康复了。”   “天哪!他从比那根大柱子还高的地方跌下来,居然一点没有跌坏真太好了。”   “上个星期去海边捞海藻的人赶上好天气。”   “比今天好。”   “对!市场上将不会有什么鱼出售了。”   “风太利害了。”   “他们无法下网。”   “凯瑟琳怎么样?”   “她很迷人。”   凯瑟琳显然是一个女萨尔古塞。   从各种迹象看,吉里雅特是在夜间活动的。至少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有时候,有人看见他拿着一只水壶,将壶里的水倒在地上。倒在地上的水勾出了魔鬼的形状。   在圣桑普森的大路上,面对着第一座圆堡,有三块排成梯形的石头。   它们上面的平顶今天是空空的,当时却立着一个十字架,或者也许是一个绞刑架。这几块石头都非常凶险。   有些十分正直的人和绝对可以相信的人肯定地说,他们曾经看见吉里雅特在这几块石头旁边和一只癞蛤蟆交谈。然而,在格恩西岛是没有癞蛤蟆的,格恩西岛只有游蛇,而泽西岛只有癞蛤蟆。这只癞蛤蟆一定是从泽西岛游过来和吉里雅特说话的。他们的谈话显得很友好。   这些事情都有证明;证据便是那三块石头如今还在那儿。谁要是不相信可以亲自去看一看,甚至在离石头不远的地方,有一所房子,房子的角落上能看到这样的招牌:“收购死的和活的牲口,旧缆绳,铁,骨头,嚼烟。付款及时,交易迅速。”   只有缺乏诚意的人才会否认这几块石头和这所房子的存在。它们使吉里雅特受到了损害。   只有无知的人才不知道,拉芒什海峡的海面上最大的危险是奥克斯①克里尼埃大王 。海上的人物没有比他更可怕的了。谁见过他谁的船就会在圣米舍尔和别的岛之间失事。他长得矮小,因为是天生的矮人,他是聋子,因为是国王。他知道所有在海里遇难的人的名字和他们葬身的地点。他完全熟悉大西洋底的墓地。他的头下面大上面窄,身体粗短,变形的腹部上像有一层粘质,头顶上有一些疙瘩,短腿,长胳臂,鳍当脚,① 据书原本版本注,这个大王并不存在于海峡群岛的居民的传说当中,而是雨果创造出来的一个怪物。   年2 月,雨果在写本书时,在连续暴风雨的日子里,夜晚难以入睡,想出这样一个大王的形象。   页面爪子是手,一张绿色的大脸,这就是这位国王的模样。他的爪子上有蹼。   他的鳍上长趾甲。想象一下一条长着人脸的鬼魂似的鱼吧。为了消灭他,得替他驱邪,或者捕捉他。目前他是险恶的。没有什么比看到他更令人心惊肉跳的了。人们在起伏的波涛上面,在浓密的雾后面,看见一个像人的怪物,低额头,塌鼻子,扁平的耳朵,没有一颗牙的奇大无比的嘴,嘴咧开来成了海蓝色,人字形的眉毛,含笑的大眼睛。当闪电是青灰色的时候,他全身是红色,当闪电是紫红色的时候,他全身是灰白色。他的胡须坚硬,剪得方方正正,湿淋淋的,铺在一层形似披风的薄膜上,薄膜装饰着十四个贝壳,七个在前面,七个在后面。这些贝壳对那些非常懂得贝壳的人来说也是感到极为少见的。奥克斯克里尼埃大王仅仅在风浪大作的海上才看得见。他是暴风雨中使人悲伤的丑角。他的外形在雾里,在狂风里,在雨里能看到出现。他的肚脐非常难看。一片鳞甲遮住他的两胁,好像穿了一件背心。他立在滚动的海浪的峰顶,海浪在风的压力下涌现,好似木匠刨子里出来的刨花那样扭动。他全身都在浪花的上面。如果在天边有船只遇难,他的在阴影中的苍白的面孔,便被隐约的微笑的闪光照亮,他带着疯狂和可怕的神情,立刻跳起舞来。所以遇到他真是糟糕。当吉里雅特是圣桑普森一个注意的目标的时候,最后一些看见奥克斯克里尼埃大王的人宣称在他的披风上只有十三个贝壳了。十三个,他就更加危险了。可是,那第十四个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他是不是给了什么人?他给了谁?没有人说得上来,大家只能猜测一下罢了。有一件事却是确凿无疑的,就是住在戈丹勒那儿的路班一马比埃①先生,一位有财产的人,有二十阿尔邦 的地主,曾经准备宣誓保证他有一次看见在吉里雅特的手上有一个非常古怪的贝壳。   以下这样的对话在两个庄稼人之间是比较常听到的。   “我的邻居,我是不是有一头漂亮的牛?”“我的邻居,它可不结实。”   “喏,这倒是事实。”   “它的油脂比它的肉好。”   “天哪!”   “您肯定吉里雅特没有注意过它吗?”   有些时候,吉里雅特站在靠近庄稼人的田边,或者是靠近种园子的人的园子边,会对他们说一些神秘的话:   “等到魔鬼嚼子开花,你们收割冬黑麦。”   (附带提一下,魔鬼嚼子是一种山萝卜属植物。)“白蜡树长叶,不再结冰。”   “夏至到,蓟开花。”   “如果六月不下雨,麦子变白。要担心线虫病。”“甜樱桃树结果,小心满月。”   “如果新月出现后的第六天的天气和第四天或者第五天相同,那么,整个有月亮的日子里,十二分之九同第四天,十二分之十一同第五天。”   “监视好和您争讼的邻居。提防阴谋诡计。给猪喝热的奶,猪会送① 阿尔邦,是法国旧时的土地面积单位,相当于三十五至五十公亩。   页面命。用韭葱擦母牛的牙,母牛就什么不再吃了。”“胡爪鱼产卵,当心热病。”   “蛙出现,种甜瓜。”   “青苔开花,种大麦。”   “椴树开花,牧场割草。”   “白杨树开花,打开温床。”   “烟草开花,关闭暖房。”   可怕的事情是,如果照他的这些建议去做,会有很好的效果。   六月里的一个夜晚,他坐在德米·德·丰特内尔那边的沙丘上吹风笛,渔夫一条鲭鱼没有捕到。   有天晚上,在低潮的时候,在他的路头小屋对面的沙滩上,一辆装海藻的大车翻倒了。多半他害怕受到法庭传讯,因为他费了好大的劲帮助车夫扶起了大车,又亲自重新装好车子。   邻居的一个女孩生了虱子,他去了圣彼得港,带了一种油膏回来,擦在女孩身上。吉里雅特把她的虱子全除尽了,这证明是吉里雅特将虱子送给女孩的。   谁都知道有一种魔法,能把虱子送到别人身上。   吉里雅特被怀疑对一些井看过,当一个人的眼神充满恶意的时候,这是很危险的事。事实是这样,有一天,在圣彼得港的阿尔居隆,一口井里的水变得不干净了。井的主人,一个老妇人对吉里雅特说:“请您看看这井水。”她给他看了满满一杯水。吉里雅特承认。“水是浑的,”   他说。确实是这样。老妇人将信将疑,对他说:“请您给我治好它吧。”   吉里雅特问了她好几个问题:她有没有一个牲口棚?牲口棚有没有一条阴沟?阴沟的水不是从井旁边流过吧?老妇人都做了肯定的回答。吉里雅特走进牲口棚,在阴沟那儿忙了一会儿,把阴沟流的水改变了方向,井水又干净了。当地的人想怎么想就怎么想。一口井原来水不坏,后来无缘无故地又好了。他们没有发现这口井天生有什么毛病,因此自然不难相信是吉里雅特对井水施了魔法。   有一次他去泽西岛,有人看到他住在阿莱尔街的圣克雷芒客店里。   “阿莱尔”,就是鬼魂的意思。   在乡村,人们总收集一个人的种种迹象,把这些迹象连在一起,整个来看,就成了那个人的名声。   吉里雅特有回偶然鼻子出血。这好像是很严重的事。一个经常出门①航行、几乎周游了世界的小船的船老大肯定地说,在通古斯人 那儿,所有的巫师都流鼻血。当你看到一个人鼻子流血的时候,你就知道对方是谁了。一些有头脑的人却指出,形成通古斯的巫师的特征的各个方面却不能在同样程度上形成格恩西岛的巫师的特征。   ②在某一个圣米迦勒节 前后,有人看见他站在维得克朗大路旁边于里奥的园子的草地上。他在草地上吹口哨,一会儿以后,飞来了一只乌鸦,不久又飞来了一只喜鹊。这件事有一位显要人物可以证实。他以后成了① 西方对操阿尔泰语系通古斯满语族语言的人的泛称。   ② 圣米迦勒,《圣经》故事中的天使长,他的节日是9 月29 日。   页面③“十二人委员会”里的委员,这个委员会被授权写一本新的关于圣彼得④港国王封地大路 的书。   在哈默尔,离艾宾二十来里的地方,有一些老妇人说,在有天早上,唤鸟的时刻,肯定听到一些燕子在呼喊吉里雅特的名字。   此外,还要补充说一下,他不是一个和善的人。   有一天,一个穷人在打一头驴子。驴子不肯向前走。那个穷人抬起穿着木鞋的脚对着驴子的腹部踢了几下,驴子倒下去了。吉里雅特奔过去扶起驴子,驴子已经死了。吉里雅特打了那个穷人一个耳光。   又有一天,吉里雅特看见一个男孩从一棵树上下来,拿着一窝刚刚出生的翠鸟,身上光光的,几乎没有一根毛。吉里雅特从那个男孩手上拿过鸟窝,甚至狠毒到把它放回树上。   过路的人都指责他。他不吭声,只是指指飞回它们的窝、在树上哀叫的做父母的老翠鸟。他对鸟有一种偏爱。这正是通常辨认巫师的一种迹象。   孩子们喜欢到悬崖上去掏海鸥的巢。他们带回来许多蓝色的、黄色的和绿色的鸟蛋,把它们做成蔷薇花形状,装饰壁炉的正面。因为悬崖陡峭,有时候双脚一滑,他们摔了下来,就没命了。用海鸟的蛋装饰的屏风是再好看也没有了。吉里雅特只知道想出一些坏点子。他冒着生命危险,爬到海边岩石的峭壁上,挂上一束束干草,加上旧帽子,还有各种稻草人,好阻止海鸟在那儿筑巢,因此孩子们也不上那儿去了。   这便是吉里雅特遭到当地几乎所有的人厌恶的原因。换了别人,情况没有他严重,也会有同样的结果的。   ③ 一个“十二人委员会”负责一个堂区,当时在圣彼得港有四个这样机构。这些委员当选后为终身制,职责是管理和监督市镇利益事项。   ④ 在格恩西岛有若干国王封地。文中所说的大路是圣彼得港从教堂到海边的一条路。   页面五 吉里雅特的其他可疑之处对于吉里雅特,大家的看法还很不一致。   普遍认为他是“马尔库”,有些人甚至认为他是“康比翁”。   “康比翁”是一个女人和魔鬼生的儿子。   一个女人如果跟一个男人接连生了七个男孩,那第七个就是“马尔库”。不过不能有一个女孩插进来破坏了男孩的连续性。   “马尔库”在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有一个天生的百合花印记,这使他①和法国的国王一样能够非常有效地医治好瘰疬 。在法国,“马尔库”几② ①乎到处都有,特别是在奥尔良人 当中。在加梯内的每个村子里都有“马尔库”。要医好病人,“马尔库”只需对病人的创口吹口气或者叫他们②摸摸他身上的百合花印记就行了。这种事在耶稣受难节 那天晚上尤其有成效。十来年以前,在加梯内的奥尔姆的“马尔库”,外号叫“漂亮的③马尔库”,全博斯 的人都请他看病。他名字叫富隆,是个箍桶匠,却有马有车子。为了阻止他表现奇迹,人们不得不出动警察。他的百合花印记在他的左乳下面。其他的“马尔库”的这种印记在身体上别的地方。   在泽西岛,在奥里尼,在格恩西岛,都有“马尔库”。这无疑是因④为法国对诺曼底公国 享有种种权利。否则为什么会有百合花印记呢?   在拉芒什海峡的群岛上也有患瘰疬的人,因此“马尔库”成为不可缺少的了。   有几个人在某一天正巧遇到吉里雅特在海里洗澡,他们相信看到他身上有百合花印记。他被人问到这件事,却只是用笑来回答。因为有时候他笑得和其他人一样。从那个时候开始,别人就不再看见他下海洗澡了。他只到危险而僻静的地方去洗澡。多半是在夜间,在月光下面。事情确实值得令人怀疑。   那些坚持认为他是“康比翁”,也就是说魔鬼的儿子的人,很明显是弄错了。他们应该知道只有德国才有一些“康比翁”。可是瓦尔和圣桑普森在五十年前都是没有开化的地方。   认为在格恩西岛有魔鬼的儿子,显然是夸大其词。   吉里雅特正因为使别人不安,所以大家来找他诊病。乡下人怀着恐惧来对他说他们生了什么病。这种恐惧中也包含着信任。在乡村,医生越是可疑,他的药越是有效。吉里雅特有他自己特有的药,是死去的那位老妇人遗留给他的。来求他治病的人,他都给一份,不收他们的钱。   他用药草敷好了他们生的瘭疽。他的一只小药瓶里的药水能退烧。圣桑普森的化学家,在法国我们叫做药剂师的,认为这或许是一种金鸡纳树皮的煎剂。一些最不友好的人在谈论他惯常用的药的时候,也心甘情愿① 百合花徽是法国王室标志,所以这样说。瘰疬,俗称“疬子颈”,是颈项间结核的总称。   ② 奥尔良,在今法国卢瓦雷省。   ① 加梯内,巴黎盆地一地区名。   ② 耶稣受难节,是基督教纪念耶稣受难的节日,规定于复活节前的星期五守此节。   ③ 博斯,巴黎盆地的一平原名。   ④ 诺曼底公国,911 年,法王查理三世同诺曼人首领签订和约,将塞纳河口一带地方划归诺曼人,建立了诺曼底公国。1204 年,法王腓力二世将诺曼底并入王室领地。   页面地承认吉里雅特对病人来说是很好的魔鬼,可是作为“马尔库”,他就根本不愿意听别人对他说的话。如果一个患瘰疬的人向他提出要求摸他的百合花印记,他的回答就是冲着病人关上他的门。创造奇迹是他坚决不干的事。对于一个巫师,这可是有点可笑了。你别做巫师,但是如果你是巫师的话,那就应该做你应该做的事。   人人都厌恶他,不过也有一两个例外。克洛—朗德斯的西尔朗多阿是圣彼得港堂区的书记,负责登记和保管出生、死亡和婚姻的记事薄。   ①这位朗多阿书记因为他是一四八五年被绞死的布列塔尼 的财务官皮埃②尔·朗代 的后代而感到自豪。有一天,西尔朗多阿在海里洗澡,游得离岸太远,几乎淹死。吉里雅特跳到海里,也几乎淹死,但是救出了朗多阿。从那天起,朗多阿不再说吉里雅特的坏话了。对那些因此感到惊诧的人,他回答说:“为什么你们要我憎恶一个对我没有做过一点儿坏事、而且帮助过我的人?”这位书记最后甚至对吉里雅特产生了一点友谊。   书记是一个没有偏见的人。他不相信巫师。他嘲笑那些害怕鬼魂的人。   他呢,还有一只小船,在闲暇的时候,他喜欢捕鱼消遣,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奇怪的事,只是有一回在月光下面他看到一个全身白衣的女人在水面上跳跃,而且他还不能十分肯定是不是看清楚了。托尔特瓦的女巫穆东娜·盖伊曾经给他一只小袋子,将它扣在领带下面,可以防止精灵近身。他毫不重视这只袋子,他不知道里面装些什么,不过他还是把它放到了身上。当他脖子上挂着这样一件东西的时候,他感到安全得多了。   有几个胆大的人,跟随西尔朗多阿,竟然鼓起勇气指出,在吉里雅特身上有一些可以减轻他罪行的情况,某些明显的优点,比如他生活朴素,从来不沾杜松子酒和烟草。有时候他们甚至会用这样漂亮的言词赞扬他:“他不喝酒,不吸烟,不嚼嚼烟,也不吸鼻烟。”   可是,一个人要有其他许多优点的时候,生活朴素才能算是一个优点。   公众一致厌恶吉里雅特。   不管怎样,作为“马尔库”,吉里雅特是能够为大家服务的。某一个耶稣受难节的午夜,正是适合进行这类治疗的日子和时刻,岛上所有的患瘰疬的人,或许是受灵感驱使,或许是互相约定,带着可怜的伤口,成群地来到路头小屋的门前,他们双手合拢,请求吉里雅特替他们医治。   他拒绝这样做。从这件事大家看到了他的心肠是如何狠毒。   ① 布列塔尼,法国西部地区名。   ② 皮埃尔·朗代原是一名裁缝,后成为布列塔尼公爵弗朗索瓦二世 (1435—1488)的宠臣,他的财务官,因下令废除一些封建主权利,遭到受损者的怨恨,1485 年被绞死。   页面六 小帆船这就是吉里雅特。   姑娘们都觉得他长得丑。   ②他并不丑,也许他还长得很漂亮。他的外形有些像古代的蛮族 。在③ ④休息不动的时候,他好像图拉真圆柱 上的达契亚人 。他的耳朵生得小巧,没有耳垂,是值得赞美的听觉器官的形式。   他的两只眼睛中间有一道笔直的、神气的皱纹,果断坚韧的人才有这样的皱纹。他的嘴的两角向下垂,这是悲苦的相。他的前额的曲线显得高贵安详。他的明亮的眸子有很好的眼神,虽然浪潮的反光使渔夫经常眨眼,也影响了他的视力。他的笑十分迷人,透出稚气。没有任何象牙能比他的牙齿还白了。可是风吹日晒使他变得几乎像黑人一样。一个人老是和海洋、暴风雨、黑夜相处,自然不会不受到惩罚。他三十岁,看上去有四十五岁。他戴着一副风和大海做成的阴暗的面具。   大家给他取了一个外号:机灵鬼吉里雅特。   ⑤有一个印度寓言说:一天,梵天 问大力女神:“谁比你更强有力?”   大力女神回答说:“机智之神。”有一句中国谚语说:“如果狮子同时是猴子,何事不可为?”吉里雅特不是狮子,也不是猴子,但是他的行为却证明了中国谚语和印度寓言说的很正确。他身材一般,力气也一般,但是他的机敏富有创造性,能起很大的作用,所以他有办法举起只有巨人才举得起的重担,完成只有运动健儿才能完成的奇迹。   他身上有体操家的本领,他用左手和用右手毫无一点点区别。   他不打猎,但是他捕鱼。他不伤害鸟,却不放过鱼。不会发声的该倒霉!他游水的本事十分高明。   孤独能使人成为人才,也能使人成为白痴。吉里雅特呈现出这两种面貌。有时候,别人看见他像我们说过的那样,神情惊愕,会把他看做是一个野蛮人。在另外的时候,他的眼神透露出难以形容的洞察力。古①代的迦勒底 有这样的人。还有某些时候,牧人的莫测高深的神情变得透明以后,会让人看到魔术家的面目。   总之,他只是一个知道读和写的可怜的人。也许他是处在分开幻想家和思想家的分界线上。思想家是想怎样做,幻想家是服从怎样做。孤独加在单纯的人身上,以某种方式使他们复杂化起来。他们不知不觉地被渗透进神圣的恐惧。包住吉里雅特的心灵的黑影是两种几乎相同数量的、全都是阴暗的却又完全不同的成分组成的。在他的身上是无知,软弱;在他的身外,是神秘,无穷的力量。   因为不断地爬上岩石,攀登峭壁,不管天气好坏,在各个岛之间来来去去,因为驾驶任何小船,昼夜不停地在最难走的航道冒险,并不是① 原文指一种旧时的突肚形帆船,在本书中是吉里雅特使用的船,为行文方便,姑且译做小帆船。   ② 是古代希腊、罗马人对外邦人的称呼。   ③ 图拉真(53?—117),古罗马皇帝。图拉真圆柱是他在106—113 年间修建的纪念碑,是一座大理石圆柱,饰带上的浅浮雕描写图拉真在达契亚的两次战役。   ④ 达契亚,是古地名,位于蒂萨河、多瑙河与德涅斯特河之间,罗马人称这里的居民为达契亚人。   ⑤ 梵天,是婆罗门教、印度教的创造之神,被认为世界万物的创造者。   ① 迦勒底,是古巴比伦王国南部一地区。迦勒底人为与巴比伦人血缘相近的闪米特人。   页面想得到什么别的好处,只是为了爱好和消遣,他成了一个出色的水手。   他是一个天生的驾船好手。真正的驾船人是在海底上航行更多于在海面上航行的水手。海浪是一个外表上的问题,船只经过的海底下的地势使得这个问题不断变得复杂。看到吉里雅特在浅滩上航行,穿过诺曼底群岛的暗礁航行,就仿佛觉得在他的颅盖下面有一幅海底的地图。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怕。   他对航标比停在上面的鸬鹚还熟悉。克娄、阿里岡得、特莱米厄和沙尔得莱特这四处的航标柱之间只有极其细微的差别,但是他却能分辨得清清楚楚,甚至在大雾弥漫的时候。他面对安弗雷的上有椭圆形球的桩,或者鲁斯的三个矛尖,或者科尔贝特的白球,或者“长石头”的黑球,都不会迟疑。他不用担心会把古博的十字架和插在普拉特地里的剑弄混,也不用担心会把巴尔贝的锤子形航标和穆利内的鸠尾榫形航标搞错。①有一天,格恩西岛举行一种叫做赛船的海上竞赛,他的稀有的航海才能充分表现了出来。竞赛的规定是,独自一人驾一只四面帆的船,从②圣桑普森到一法里外的赫尔姆岛,再从赫尔姆岛返回圣桑普森。一个人驾一只四面帆的船,没有一个渔夫不会做得到,困难看来并不大,可是以下的要求却使问题变得严重了。首先是船本身,是一只过时的又大又①笨重的、鼓肚的帆船,是鹿特丹 式的,上个世纪的水手都把它叫做“荷兰小帆船”。现在有的时候在海上还能遇见这种老式样的船,它大肚皮,扁平,在左舷和右舷各有两面帆,它们按照风向,一会儿降下这一面帆,一会儿降下另一面帆,它们代替了龙骨。其次,从赫尔姆岛回来,要装石头做沉重的压载物,因此返航就变得麻烦了。去的时候是空船,可是回来的时候装着东西。竞赛的奖品就是这只小帆船。它事先就定好送给获胜者。这只小帆船曾经做过领港船,领港人装配了它,驾驶了二十年,他是拉芒什海峡的最健壮的水手。他死了以后,找不到其他的人能够驾驶这只小帆船了,因此大家决定把它作为一次赛船的奖品。小帆船虽然没有铺甲板,还是有不少优点,很能使善于航海的人发生兴趣。它的桅杆立在船头,加强了船帆的牵引力。还有一个好处,桅杆不会妨碍装载。   这是一只坚固的船,很重,可是宽阔,在大海里能够航行得很好,它的确是一只经久耐用的好船。人人都急切地想争到它。竞赛是艰苦的,不过奖品却太吸引人了。七八个渔夫,都是岛上最健壮的汉子,参加了这次竞赛。他们一个挨一个地试过了,没有人能够航行到赫尔姆岛。最后一个竞争的人曾在大风大浪中划桨穿过塞尔克和布莱克霍之间的最可怕的狭窄的海面因而著名。他全身流汗,将小帆船划回,说:“这不可能。”   这时候,吉里雅特上了船,先抓紧了桨,然后抓紧下后角索,向大海驶去。接着,他不把下后角索系牢,那是冒失的行动,但是他也没有松开它,因为这样做他便能牢牢操纵主桅帆,他让下后角索随风在索套上转① 雨果曾经将这些航标一一画下过,在本书原版本的注里附有十四个雨果画的图形,可以看到文中提到的克娄、阿里岡得、特莱米厄和沙尔得莱特四个航标都是一根柱子,柱子顶上是大小略不一样的方块,正如作者所说的“只有极其细微的差别”。   ② 法里,指法国古里,约合四公里。   ① 鹿特丹,是荷兰的海港城市。   页面动,不致偏航。他左手握住舵柄,三刻钟后,他到了赫尔姆岛。再过了三个小时,尽管起了一阵猛烈的南风,向停船的地方吹来,可是吉里雅特驾的小帆船,装着石头,回到了圣桑普森。为了炫耀自己的本领,他还再装上了赫尔姆岛上的一门青铜炮,那个岛上的人每年十一月五日庆①祝盖依·福克斯 的死都要鸣放这门炮。   顺便说一下,盖依·福克斯已经死了二百六十年了,这真是长期的欢乐。   这样,虽然他的小船上加载了盖依·福克斯的炮,他的船帆承受了过猛的南风,船超载,人也过度劳累,吉里雅特仍然将小帆船驾回,也可以说带回圣桑普森。   ②看到这些事情,梅斯 莱希埃里大声说道:“这是一个有胆量的水手!”   他伸出手去和吉里雅特握手。   我们以后会再说到梅斯莱希埃里。   小帆船送给了吉里雅特。   这次冒险活动并没有改变他的机灵鬼的外号。   有几个人公开说他的获胜丝毫不值得惊奇,因为吉里雅特在船里藏③了一根野欧楂树枝 。不过此事无法找到证明。   从那一天起,吉里雅特没有别的船,就只有这只小帆船了。   他驾驶这只沉重的船出海捕鱼。他将它停泊在他的非常好的小小的下锚的地方,那是在他的路头小屋的墙下面,归他一人享用。傍晚,他将鱼网背在身后,穿过他的园子,跨过干砌石护墙,从一块岩礁跳到另一块岩礁,最后跳到小帆船上,然后向大海驶去。   他捕到了许多鱼,不过别人都肯定地说他的船上一直挂着一根欧楂树枝。欧楂树在当地叫做“梅利埃”。没有人看见过这根树枝,但是大家都相信有这样的事。   他捕的鱼太多,他却从不卖钱,都送出去。   穷人收了他的鱼,然而他们还是恨他,原因就是那根欧楂树枝。这样做是不允许的,不应该戏弄大海。   他是渔夫,可是他又不仅仅是渔夫。或者是出于本能,或者是为了消遣,他学会了三四样手艺。他是细木工匠,铁匠,车匠,捻缝匠,甚至还懂得一点儿机械。修理车轮谁也比不过他。他照他自己的设计制造他所有的捕鱼工具。在路头小屋的一个角落里他有一个小锻铁炉和一个铁砧。那只小帆船原来只有一只锚,他独自一人又造出了另一只锚。这只锚造得好极了;锚环有符合要求的效用。吉里雅特没有人教过他,却找到了锚杆应该有的准确的尺寸,好防止锚翻身。   他耐心地把小船外壳板上的铁钉换成了木钉,这样钉眼里便不会生① 盖依·福克斯 (1570—1606),英国人,出身于约克郡的显要家族,后改宗天主教。当时英格兰的天主教徒企图在国会开会时将国王詹姆斯一世及其主要大臣炸死,福克斯参加了这一阴谋,后因事泄被捕,年被处决。   ② 梅斯,音译,在格恩西岛上是一种特定的称呼,身份要比真正的先生略低,因无适当译法,因此用了音译的办法。详见本书第一部第三章第六节。   ③ 在当时的格恩西岛有此迷信做法,认为渔船上放野欧楂树枝会带来好运。   页面锈了。   这样,他就大大地增加了小帆船在海上航行的优点。他有时驾着它去某一个荒僻的小岛,像索塞岛或者卡斯凯岛,一去就一两个月。大家说:“瞧,吉里雅特不在这儿了。”没有一个人会因此感到遗憾。   页面七 见到鬼的人住在闹鬼的屋子里吉里雅特是一个爱幻想的人,因此他无所畏惧,同时又胆怯害羞。   他对什么都有他自己的看法。   也许在吉里雅特的身上,既有幻觉的成分,又有幻象的成分。幻觉① ②经常在一个像马丁 那样的庄稼人身上出没,完全跟在一个像亨利四世那样的国王身上一样。未知的事物往往给人的精神带来意外。黑暗中突然出现一道裂缝,让人倏地看到了看不见的东西,接着裂缝又合拢了。   这些幻影有时候能改变人的面貌。它们使一个牵骆驼的人变成了穆罕默③ ④德 ,使一个牧羊女变成了贞德 。孤独能产生一定数量的崇高的迷惑。   这是燃烧的荆棘丛冒起的烟。结果是思想的一阵神秘的颤动使得学者成⑤ ⑥为预言家,使得诗人成为先知。结果是出现了何烈山 ,汲沦谷,奥姆⑦ ⑧ ⑨博斯 ,被嚼碎的卡斯塔利亚泉的荣誉的陶醉,比西翁月的启示。结果⑩是有了多多纳的珀利阿斯 ,得尔福的斐摩诺厄(11),利伐迪亚的特洛福① ② ③尼俄斯 ,迦巴鲁河边的以西结,在台巴依德的哲罗姆 。幻觉的境界常④常压得使人难以忍受,惊得发呆。神圣的糊涂是有的。托钵僧 的幻象是⑤ ⑥他背的重担,好像甲状腺肿是呆小病 患者的重担一样。路德在维滕贝⑦ ⑧格 的顶楼对魔鬼说话,帕斯卡尔 用他的书房里的屏风遮住了地狱,黑① 马丁·德·加拉德隆(1783—1834),农民,因他常有幻觉而出名。   ② 亨利四世(1553—1610),法国波旁王朝的第一代国王。据说他1598 年 (?)8 月12 日曾在枫丹白露森林里见到过传说中的王室犬猎队队长。   ③ 穆罕默德,伊斯兰教创始人,早年放牧,曾随队商到过叙利亚等地,所以文中称为“牵骆驼的人”。   ④ 贞德(约1412—1431),百年战争时期法国女民族英雄,出身于法国东北部东列米村一农民家庭,曾率法军在奥尔良城下大败围城的英军,因而被称颂为“奥尔良姑娘”,1430 年不幸被俘,被处死刑,1431 年月30 日就义于卢昂的火刑柱上。   ⑤ 何烈山,即西奈山,是埃及西奈半岛中南部山峰。上帝在此向摩西显灵,并赐给他十诫,见《圣经·旧约》的《出埃及记》和《申命记》。   ⑥ 汲沦谷,《圣经》中说在耶路撤冷东垣下,往东即橄榄山。   ⑦ 奥姆博斯,埃及尼罗河旁古城,有一神庙建在悬岩上。   ⑧ 卡斯塔利亚泉,在巴那斯山,希腊神话中为阿波罗和缪斯请神居住处,被认为是诗歌灵感的来源。   ⑨ 比西翁月,是特尔斐人使用的历法中的一年的第一个月。特尔斐是古希腊城市,因有阿波罗神庙而出名。   ⑩ 多多纳有希腊主神宙斯的神殿,位于希腊的伊庇鲁斯。珀利阿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约尔科斯国王,曾指派侄子伊阿宋去取金羊毛。   ① 利伐迪亚是希腊一城市。特洛福尼俄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建筑师。   ② 以西结,活动时期在公元前6 世纪初,古代以色列先知和祭司,是 《圣经·旧约》的《以西结书》中的主要人物,曾预言耶路撤冷城将受摧残。《以西结书》中叙述到他在迦巴鲁河边见到神的异象。   ③ 哲罗姆 (约342—420 ),古代基督教圣经学家、拉丁教父,生于罗马帝国斯特利登城。台巴依德是古埃及的一部分,也叫上埃及,是当时基督教徒隐修之处。哲罗姆在385 年曾到埃及各隐修地进行参拜和考古。   ④ 托钵僧,是伊斯兰教或印度教的苦行僧。   ⑤ 呆小病,又称克汀病,小儿时期因甲状腺功能减退引起的疾病。   ⑥ 路德,马丁·路德 (1483—1546),16 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发起者,被基督教新教路德宗奉为创始人。   ⑦ 维滕贝格,德国城市,马丁·路德曾任维滕贝格大学神学教授。   页面人巫师和白脸神波叙姆交谈,这些都是相同的现象,按照它通过的大脑的大小和能力,表现得不一样罢了。路德和帕斯卡尔是,而且永远是伟大的人物,黑人巫师则是傻瓜。   吉里雅特没有那样高超,也没有那样低微。他是一个爱沉思的人。   仅仅是这样。   他对大自然的看法有点古怪。   他好多次会在十分清澈的海水里发现一些出乎意外的、相当大的动物,是外形多样的水母类,它们在水外面,好像柔软的水晶,给丢进水里,因为同海水一样透明,一样颜色,立刻混在一起,最后看不见了,因此他得出结论,既然在海水里生活着透明的生物,那么,其它的同样透明的生物也完全可能生活在空中。鸟不是空中的居住者,它们是两栖的动物。吉里雅特不相信空中是一片荒凉。他说:既然海里充满了有生命的东西,为什么大气里会没有呢?像空气那样没有颜色的生物,在光线下面会消失掉,会逃过我们的目光。谁能向我们证明它们不存在呢?   类比法指出,空气应当有它的鱼,就像大海有它的鱼一样。这些空气中的鱼是透明的。有预见的造物主给它们的恩惠和给我们的一样。让光线穿过它们的外形,没有出现影子,也没有显出轮廓,它们自然不为我们所知,我们也完全不能抓住它们。吉里雅特想象,如果将大地上的大气抽干,如果在空中可以捕鱼,好像在池塘里捕鱼一样,那将会发现许多使人惊奇的生物。他又进一步地幻想,许多事情都能得到了解释。   幻想,是处于模糊不清的状态的思想,和睡眠很接近,它留意和睡眠分开,好像留意它的分界线一样。空中存在透明的生物,这是了解未知的事物的开始,以后可能出现的范围会很宽广,会有其他的生物,其他的现象。没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而是无限的自然界的神秘的延续。   懒懒散散,却又辛辛苦苦,这便是吉里雅特的生活,他在这样的生活当中成了一个古怪的观察家。他甚至观察睡眠。睡眠是和可能做到的事,我们也称之为不像真实的事,相联系的。夜间的世界是一个世界。黑夜,作为黑夜,是一个宇宙。人的肉体组织上压着十五法里高的大气柱,到晚上,它累了,它疲倦得倒了下去,它睡了,它休息了。肉体的眼睛闭上,这时候,在这个并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迟钝的头脑里,却有另外一些眼睛张了开来。未知的事物出现了。不为人所知的世界的昏暗的东西变得和人相似起来,或许是有真正的来往,或许是深渊的遥远的底部在幻觉中变近了。空间中的那些看不清楚的生物仿佛望着我们,好像对我们这些陆地上的生物有一种好奇心。一个幽灵似的创造物在我们身边上升降下,在暮色中和我们并肩行走。在我们像鬼魂似的注视前面,和我们不同的一个生命,由我们自己和别的东西组成的一个生命,它聚合后又分散了。睡着的人,不是完全能看得见,也不是完全没有知觉,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些古怪的动物,那些奇特的植物,那些可怕的或者微①笑的青灰色的鬼怪,那些恶鬼,那些面具,那些脸,那些七头蛇 ,那些混乱的形象,那种没有月亮却会出现的月光,那些隐隐约约的在腐烂的怪物,那些增加又减少的混浊的浓雾,那些在黑暗中浮动的形体。所有⑧ 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科学家,思想家,散文作家,笃信宗教。   ① 七头蛇,生有七头,斩去后仍会生出,为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赫拉克勒斯所杀。   页面的被我们叫做梦的神秘的东西,只不过和看不见的真实很接近罢了。梦是黑夜的水族馆。   吉里雅特就是这样遐想的。   页面八 基德—霍姆—米尔椅子如果今天要在霍梅小海湾里寻找吉里雅特的房子,他的园子,以及他藏小帆船的小湾,那将是白费力气。路头小屋已经不存在了。房子所在的小半岛在毁掉悬崖的人的鹤嘴镐下面倒塌了,一大车一大车的,给②装到卖岩石的贩子和做花岗石买卖的商人的船上。小半岛变成了京城里的码头、教堂和宫殿。整个礁石的顶很久以前就送到伦敦去了。   这些在海里延伸得长长的岩礁,加上它们间的裂缝和它们的锯齿,成了真正的小山脉。一眼望过去,仿佛觉得自己是一个巨人在望着科迪③勒拉山系一样。本地的方言把它们叫做“邦格”。这些“邦格”形状各①个都不相同。有一些好像脊柱 ,每个岩礁是一个椎骨;另外有一些好像鱼骨,还有一些好像是在喝水的鳄鱼。   在路头小屋的“邦格”的尽头,有一块巨大的岩石,霍梅的渔夫都叫它“兽角”。这块岩石和金字塔一样,虽然低了一些,可是很像泽西岛上的小尖塔。潮水高的时候,海水将它和“邦格”隔开,“兽角”给孤立起来。潮水低的时候,能从可以通行的岩石造成的地峡走到那儿。   这块岩石奇特之处是在面对海的一边有一把天然的椅子,那是受海浪冲击凹陷下去的,又给雨水淋得很光滑。这把椅子是一个阴险的家伙。景色美丽,会使人不知不觉地受到吸引上那儿去,并且站住不走了,因为正像格恩西岛的人说的那样,“为了爱看风景”,有什么东西把你拉住不放了。在广阔的视野里,处处有一种迷人的力量。这把椅子出现在你面前,它在岩礁顶的正面形成一个好像壁龛样的形状,爬上这个壁龛很容易,在岩石上凿成椅子的海水在下面很合适地安排好一层层的由平坦的石头构成的梯子。深渊有许多殷勤的表现,不要相信它的礼貌。这把椅子引诱着来人,他们爬上去了,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觉得非常适意,因为由浪花磨损成圆形的花岗岩是座位,两个仿佛特意凹下去的地方是左右扶手,岩石的整个垂直的高壁是椅背,人们向头顶上望去,赞叹不已,没有考虑到要想一想那是不可能攀登上去的。坐在这把椅子上是最容易使人沉溺于忘我的境界里了,在那儿能望得见浩瀚的大海,看到远处来往的船只,可以直盯住一面船帆,看它消失在卡斯凯岛后面成球形的海面底下。人们惊叹,眺望,高兴,人们感受到微风和海浪的抚摸。   ①在卡宴 ,有一种蝙蝠,它能自觉地行动,它轻轻地、阴险地拍打翅膀,会使人在阴影里入睡。风就是这种看不见的蝙蝠,当它不是肆虐者的时候,它便是催眠者。人们凝视大海,听着风声,心醉神迷,觉得昏昏沉沉。两眼里充满过度的美景和过多的亮光,这种快感会使眼睛闭上。人们突然醒过来,已经太迟了。潮水渐渐上涨了。海水包围了岩石。   他们完蛋了。   上涨的海水是非常可怕的封锁。   潮水一开始是极其缓慢地上涨的,接着汹涌起来了。涨到岩石那里,② 指伦敦。   ③ 科迪勒拉山系,在美洲西部,北起阿拉斯加,南至火地岛。   ① 脊柱,是人和脊椎动物背部的主要支架。人的脊柱由三十三个椎骨构成。   ① 卡宴,是法属圭亚那首府。   页面它怒气冲冲,浪花迸溅。在岩礁之间游水总是不能成功的。游水本领最好的人也淹死在路头小屋的兽角那儿。   在某些地方,某些时候,对着大海看,会有送命的危险,就好像有时候对着一个女人看那样。   格恩西岛上远古时代的居民以前把岩石上海浪冲击成的这个壁龛叫②做“基德—霍姆—米尔椅子”或者“基多米尔”,据说是克尔特人文字,可是懂得克尔特语言的人不了解它的意思,而懂得法语的人了解,是“谁③睡着就会死” 。乡下人把它译成了这样。   大家可以在“谁睡着就会死”这个译法和我相信是一八一九年阿泰④纳斯先生在他的《阿尔莫利卡》一书中的译法之间自由地选择一个。根据这位可尊敬的克尔特语学者的解释,“基德—霍姆—米尔”的意思是“鸟群歇息处”。   在奥里尼也有这样一种类型的椅子,被叫做“修道士的椅子”,海浪把它制作得十分精美,岩石上的一个凸起的地方配合得那样恰当,可以说是大海殷勤地在你的脚下放好一个搁脚凳。   在满潮的时候,海水上涨,就看不见基德—霍姆—米尔椅子了。海水把它整个淹没了。   基德—霍姆—米尔椅子靠近路头小屋。吉里雅特很熟悉那儿,并且常去坐坐。他经常去那儿。在那儿沉思吗?不是。我们刚刚说过,他是在遐想。他一向不会被潮水吓住。   ② 克尔特人,又译凯尔特人,是欧洲大陆上阿尔卑斯山以北最早兴起的史前民族。   ③ 原文Qui-dort-meurt ,与上文的基多米尔(Kidormur)音同。   ④ 阿尔莫利卡为法国西北部一地区的古称,曾有许多克尔特人移民。   页面第二章梅斯莱希埃里一 动荡的生活和平静的良心梅斯莱希埃里是圣桑普森的著名人物,非凡的水手。他出海航行过许多次。他做过见习水手,帆篷工,甲板水手,舵手,工头,水手长,领航员,船老大。现在他是一个船主。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认识海的了。他营救海上遇难的人是无所畏惧的。在狂风恶浪的天气里,他便沿着沙滩走着,望着天边。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啦?有什么人遭难了。那是① ②韦茅斯 的三桅小渔船,那是奥里尼的独桅帆船,那是古尔瑟勒 的诺曼底三桅渔船,那是一位英国贵族的游艇,那是英国船,那是法国船,那是穷人的船,那是富人的船,不论是什么船,他都会跳上一只小船,叫来两三个勇敢的好汉帮忙,必要时他也可以单枪匹马,一个人干船上的活,解开缆绳,拿起桨,把船驶向大海,在高高的海浪中忽上忽下,忽又升起,钻进暴风雨,迎向危险。人们在远处就看见他在狂风中,站在小船上,全身淌着雨水,照着闪电,瞧他的脸就像一头鬣毛上沾满水沫的狮子。有时候,他整天都在危险中,在波涛中,在冰雹中,在暴风中,靠近遇难的船,救人救货,想法和暴风雨搏斗。晚上,他回到家里,编织袜子。   他过这样的生活有五十年了。从十岁到六十岁,他总是那样充满朝气。到了六十岁,他发觉自己不再能够用一只胳臂举起瓦克兰炼铁厂里①的铁砧了,这只铁砧有三百斤重。转眼间,他成了风湿病的俘虏。他被迫放弃了大海。于是,他从英雄时代进入养老时代。他成了一位可敬的老太爷。   风湿病和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同时得到了。这是长年劳动的两个结果,它们通常是结伴而来的。一个人正当变得富有的时候,他也瘫痪了。   人生就是这样圆满结束的。   人们心里想:“现在让我们享受享受吧。”   在像格恩西这样的岛上,居民分成两类,一类人绕着他们的田地走,度过了一生,另一类人是绕着地球走,度过了一生。这是两种耕地的庄稼人,土地上的庄稼人和海洋上的庄稼人。梅斯莱希埃里属于后一种。   不过他也熟悉土地。他的一生是一个劳动者的艰苦的一生。他到过欧洲② ③大陆上许多地方。他有段时候在罗什福尔 ,后来又在塞特做过造船木④工。我们刚才提到周游世界,他作为木工行会的一员周游了法国 。他在① 韦茅斯,全名韦茅斯—波特兰,英国濒临拉芒什海峡一城市。   ② 古尔瑟勒,法国濒临拉芒什海峡一城市。   ① 这里的斤是法国古斤,各地重量不一样。最多是五百五十克。   ② 罗什福尔,法国西部濒临大西洋一城市。   ③ 塞特,法国南部濒临地中海一城市。   ④ 这种法国木工行会中已满师但仍未成师傅的人要走遍全国干活,考验其手艺。   页面⑤弗朗什—孔泰 的盐场操纵过排水装置。这个诚实的人一生都喜欢冒险。   在法国,他学会了读书、思想和立志。他什么事都做过,从他做的各种事当中他养成了正直的品德。他生来就是一个水手。水是属于他的。他说:“鱼就在我的家中。”总之,他这一辈子,除了两三年外,都献身给海洋了。就像他说的:“给丢进了水里。”他在许多大海上航行过,到过大西洋,到过太平洋,可是他更喜欢拉芒什海峡。他怀着深情地叫喊道:“只有这儿才够刺激!”他生在这儿,也想死在这儿。他周游世界一两圈以后,知道应该怎样安排自己生活,回到格恩西岛,从此就不① ②再离开。他以后的旅行只是到格朗维尔和圣马洛 两个地方了。   梅斯莱希埃里是格恩西岛人,也就是诺曼底人,也就是英国人,也就是法国人。他有一个由四个部分组成的祖国。但是这个祖国又淹没在,而且好像是消失在他的更大的祖国——海洋里。他一生中,无论是在什么地方,都始终保持着他的诺曼底渔民的本色。   这些并不妨碍他有时偶然也打开一本旧书,也不妨碍他爱读一本新书,知道一些哲学家和诗人的名字,讲各种语言,虽然讲得都不标准。   二 他的爱好吉利雅特是一个野蛮人,梅斯莱希埃里也是一个野蛮人。   这个野蛮人自有他的一些优雅之处。   他对女人的手很爱挑剔。在他年轻时期,几乎还是孩子的时候,正①处在见习水手和正式水手之间,他听见叙弗朗骑士 大声喊道:“那是一位漂亮的少女,可是那双红红的大手多怕人呀!”   海军司令的一句话,不管说的是什么,都是命令。一道命令高于一道神谕。叙弗朗骑士的一声叫喊使得莱希埃里变得敏感了,他对雪白的小手的要求也十分严格起来。他自己的手呢,好像棕红色的刮刀,和人轻轻地握手的时候,是大头棒,和人亲热地握手的时候,是钳子,如果紧紧握的话,能捏碎一块落到他手上的铺路石。   他从没有结过婚。他不想结婚,或者是没有找到恰当的对象。也许②这是因为这个水手一心想要一双公爵夫人那样的手。在波尔巴伊 的捕鱼姑娘身上是很难看到这样的手的。   ③不过,有人说,他以前在夏朗德 的罗什福尔曾经遇到一个年轻风流的女裁缝,很符合他的理想。那是一个有一双漂亮的手的漂亮姑娘。可是她爱讲别人坏话,并且喜欢把别人抓伤。千万不要得罪她。她的指甲出奇地洁净,无可指责,然而在必要的时候,它们什么事都敢做出来。   这些迷人的指甲一度使莱希埃里神魂颠倒,后来又叫他忐忑不安。他担⑤ 弗朗什—孔泰,法国东部古省名。   ① 格朗维尔,法国濒临拉芒什海峡一城市。   ② 圣马洛,法国濒临拉芒什海峡一城市。   ① 叙弗朗 (1729—1788),法国著名海军将领,曾几次战胜英国海军。骑士为马耳他会(一个宗教性和军事性组织)的一种等级。   ② 波尔巴伊,是法国城市,靠海,在今芒什省。   ③ 这里的夏朗德应是今法国夏朗德滨海省。   页面心有朝一日控制不住他的妻子,因此决定不把这种轻率的爱情带到市长④先生面前去 。   另外一次,在奥里尼,有一个少女他很喜欢。他打算和她举行婚礼,这时当地一个居民对他说:“我向您祝贺。您将会有一位很会扔牛粪的女人。”他请对方解释这句贺词的意思。在奥里尼有一种习俗。人们拾起牛粪,向墙上扔去。扔的方法很特别。牛粪干了,就落下来,当地用来取暖。这样的干牛粪本地人叫做“科阿皮奥”。一个少女要很会扔牛粪,她才嫁得出去。这种才干把莱希埃里吓得赶快逃掉。   此外,对于爱情,或者说对于轻浮的爱情,他具有一种农民的十分强烈的哲学观点,一种总是会受迷惑、却从不会被束缚住的水手的智慧。   他常常吹嘘他在年轻的时候自己很容易被“衬裙”制服。衬裙,现在大①家叫做衬架裙,那时候叫做衬裙 。它的意思总之就是一个女人。   诺曼底群岛上的这些粗犷的海员都很有头脑。几乎每个人都识字看书。在星期天,可以看到八岁的小水手坐在一卷缆绳上,手上拿着一本书在看。这些诺曼底的海员总是爱讽刺人,而且如同今天所说的,言词巧妙。他们中间有一个大胆的领航员,叫凯里佩,他对那个不幸用长枪②刺了亨利二世逃到格恩西岛的蒙哥马利说过这样一句责备他的话:“发疯的脑袋刺破空洞的脑袋。”还有一个圣布雷拉德的船老大图佐,说过③这样一句很有哲理性的、用同音异义词造成的玩笑话 :“教皇死后变蝴④蝶,陛下死后成蛆虫 。”大家却错误地认为这句话是加缪主教说的。   三 古老的航海语言①这些海峡群岛的海员都是真正的老高卢 人。这些岛今天迅速地英国②化了,当时却长久地保持本地的色彩。萨克 的庄稼人都说路易十四的语③言 。   四十年前,在泽西岛和奥里尼的海员嘴里可以听到古典的航海方言。人们会以为自己是在十七世纪的大海上。一位考古专家可以来这儿④研究让·巴尔 用喇叭筒大声叫喊的关于航海技术和打仗的古代土语,这些话曾经吓坏了海军元帅海德。我们祖先的航海用语,今天几乎全部更⑤换掉了,而在一八二○年前后在格恩西岛却还在使用 。一只能够经受住风的船,叫做“能切风行驶的船”。一只不用船头帆和舵几乎自己在风④ 市长主持婚礼,所以这是指结婚的意思。   ① 这里指当时农村妇女穿的衬裙。   ② 亨利二世(1519—1559),法国国王,在一次节日比武中头部受伤,十天后死去。   ③ 用音同而意思不同的词造出一种文字游戏。   ④ 法语中“教皇”和“蝴蝶”,“陛下”和“蛆虫”有部分音相同。   ① 高卢,是古代欧洲西部的一个地区,包括今日的法国、比利时、卢森堡等国家。   ② 萨克,英国海峡群岛岛屿,在格恩西岛以东十一公里处,由大、小萨克岛组成。   ③ 即法语。   ④ 让·巴尔 (1650—1702),法国私掠船船长和海军军官,因屡建功绩,被封为贵族。   ⑤ 以下的译文中,加引号的是过去的航海用语,但照原文很难找出十分准确的译法,因此大多只好译出一个意思。   页面中航行的船,叫做“着火的船”。开始航行叫做“应风向”。天气恶劣扯最少的帆,叫做“减帆航行”。系住动索的一端,叫做“使它静止”。   迎风走,叫做“造小教堂”。牢牢系住缆绳,叫做“立遗嘱”。船上乱七八糟,叫做“乱了套”。顺风,叫做“走上平原”。以上这些说法现在都不再说了。今天,我们说louvoyer(逆风换抢行驶),以前那时说⑥。我们说naviguer(驾驶船),那时说naviger。我们说(抢风转变航向),那时说donner vent。我们说aller'avantdel(迅速前进),那时说tailler'a-vantdel。   我们说tirezd'accord(一起拉),那时说halez d'accord。我们说d'(走锚),那时说d'eplantez。我们说embraquez(拉紧绳索),那时说abraquez。我们说taquets(系缆双角钩),那时说bittons。我们说burins(套索钉),那时说tappes。我们说bal-ancines(帆桁的吊索),那时说valancines。我们说tribord(右舷),那时说stribord。   我们说 leshommesdequartàb■bord(左舷的值班人员),那时说① ②。图维尔在给奥克坎古尔 的信中写道:“③é。”那时不叫rafale(狂风),叫raffal,不叫bossoir(吊杆),叫boussoir,不叫drosse(操舵索),叫drousse,不叫loffer(贴近风向行驶),叫faire une olofée,不叫élonger(沿……移进),叫,不叫forte (狂风),叫brisesurvent,不叫jouail(锚杆),叫jas,不叫soute(贮藏舱),叫fosse。这就是本世纪初海峡群岛的④船上用语。如果听到一个泽西岛的领航说话,安戈会深深感动的。四处帆在faseyaient(受风飘动),海峡群岛却说成帆在barbeyaient。   (风向突变)叫做folle-vente。在海峡群岛,只使用两种老式的系泊方式:连扎式和双扎式。在那儿还能听到这样的古老的命令:“转圈,松缆!”“掣索和缆桩!”一个格朗维尔的水手已经叫做“滑车孔”了,而圣奥班或者圣桑普森的水手还在叫“绞车槽”。在圣①马洛叫做“加接绳头”的,在圣黑利厄尔叫做“驴耳朵”。梅斯莱希埃②里完全像维丰纳公爵 一样,把甲板凹下去的弯曲部分叫做“甲板脊弧”,把捻缝凿叫做“扩缝凿”。就是用从嘴里吐出来的这种古怪的方言,迪③ ④凯纳打败了勒伊特 ,迪盖—特鲁安打败了瓦斯纳尔 ,一六八一年,图⑥ 以下一段只好用印上原文这样的方式,否则很难说明问题,本书的英译本也是如此。   ① 图维尔(1642—1701),法国元帅,1666 年参加王家海军,后曾任地中海舰队副司令和海军总司令,年被路易十四提升为元帅。   ② 奥克坎古尔,比图维尔稍早的法国元帅。   ③ Singler,本来应该是cingler,法语中“航行”的意思。这一句是:我们已经航行了。但图维尔将C 写成S。   ④ 安戈 (1480—1551),是法国瓦罗亚王朝国王法兰西斯一世(1494—1547)在位时的著名船主,第厄普人,曾派船只到美洲、非洲等地。   ① 格朗维尔和圣马洛在法国,圣奥班、圣桑普森和圣黑利厄尔在海峡群岛,所以说法不同。   ② 维丰纳公爵 (1636—1688),法国元帅,1675 年任西西里岛总督。   ③ 迪凯纳 (1610—1688),法国海军军官。1676 年在阿戈斯塔和巴勒莫海岸附近的两次海战中击溃西班牙与荷兰联合舰队。勒伊特(1607—1676),荷兰海军上将,曾在几次海战中获得大胜,但在1676 年在阿戈斯塔附近和法国舰队作战时,受重伤后死去。   ④ 迪盖—特鲁安 (1673—1736),法国海军将领,在路易十四对荷兰和英国的战争中立下功绩。他在页面维尔在大白天停泊住炮击阿尔及尔的第一艘双桅战船。今天,这是一种⑤ ⑥已经死亡的语言 了。海上的行话如今完全不同了。如今迪佩雷不会懂得叙弗朗说的话了。   ⑦旗语也同样发生了变化。拉布尔多内使用的红色、白色、蓝色和黄色的狭长小旗和今天用的十八面信号旗之间差得很远。十八面信号旗,两面两面地,三面三面地,四面四面地升起,可以有七万种组合,满足远距离联络的需要,永远不会中断。也就是说它们能预料到意外的情况。   四对他所爱的他是脆弱的梅斯莱希埃里为人慷慨真诚,他有一只慷慨的手和一颗真诚的心。   他的缺点,也是他的值得赞美的品质,就是自信。他答应做任何一件事情的时候,有他自己的方式,态度庄重,他总是说:“我向上帝起誓。”   他这样说了,就尽力把事情完成。他相信上帝,别的都不相信。他很少去教堂,偶尔去一次也是出于礼貌。到了海上,他很迷信。   但是,从来没有什么风猛浪急的天气使他退缩过,因为他忍受不了阻力。海洋的阻力和别的阻力,他都不能容忍。他要一切都服从他。如果大海抗拒,那活该它倒霉。大海必须退让。梅斯莱希埃里是从不让步的。汹涌的恶浪也好,挑衅的邻人也好,都无法阻止他。他说的话都算数,他打算做的事都要做成。不管在异议前面,还是在暴风雨前面,他都不屈服。对他来说,“不”这个字在一个人的嘴里或者在云彩的隆隆声里都是不存在的。他一贯独行其是。他不容许别人拒绝。因为这样,所以他在生活中固执己见,在海洋上勇敢无畏。   他喜欢自己在鱼汤里加作料,他知道该放多少胡椒粉、盐和调味香草。他满意地享受做汤的趣味,同样高兴地享受汤的味道。你照以下说的去想,就可以想象出梅斯莱希埃里是怎么样一个人。穿上一件带风帽的油布上衣,他便会改变面貌,穿上一套礼服,他便会昏头昏脑。他头发随风飘起的时候,很像让·巴尔,戴上一顶圆帽子,又很像一个笨伯,在城里笨手笨脚,在海上则不同凡人,令人生畏。他的背像搬运夫的背,不说粗话,很少发火,声调轻柔,但是通过传声筒却变成了雷鸣。是一①个乡下人,却读过《百科全书》,是一个格恩西岛人,却看见过大革命。   他愚昧无知,又学识渊博,并不过分虔诚,而头脑里又充满了各种各样②的幻象。他对白衣夫人的信仰要超过对圣母玛利亚的信仰。他有波吕斐③ ④摩斯 那样的力气,风标那样的逻辑性,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那样的意年率领三艘军舰大败荷兰海军将领瓦斯纳尔率领的舰队。   ⑤ 死亡的语言,即废弃的语言。   ⑥ 法国历史上有一个迪佩雷,是著名的海军元帅 (1775—1846),但据本书原版本注,作者这里所提的是他的儿子,也是海军元帅,1854 年,二十九岁时就十分出名。   ⑦ 拉布尔多内 (1699—1753),法国海军司令,曾任法兰西群岛总督。   ① 《百科全书》,是18 世纪法国启蒙运动的重要出版物。为它撰写条目的有法国各方面的学者,如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等。   ② 白衣夫人是泽西岛上传说中的一个女鬼。   ③ 波吕斐摩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之一。   页面志,有些地方像公牛,有些地方像小孩。鼻子几乎是塌的,两颊饱满,一嘴好牙齿,脸上到处有皱纹,他的面孔好像印着被海浪折磨留下的痕迹,罗盘方位标在那上面转动了有四十年。他的前额上有暴风雨的影子,他的肤色像大海中的岩石。现在,再在这张严肃的脸上加上和蔼的目光,一个活生生的梅斯莱希埃里就出现在你眼前了。   梅斯莱希埃里有两个心爱的宝贝:“杜兰德号”和黛吕舍特。   ④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1451—1506),意大利航海家,新大陆的发现者。   页面第三章“杜兰德号”和黛吕舍特一 絮语和烟人的身体很可能仅仅是一个形骸。它遮盖起我们的真相。它在我们的光明或者我们的阴影上面变得越来越厚。真相,便是灵魂。说得绝对一些,我们的脸是一个面具。真正的人,存在于人的外表之下。如果人们看见那个隐藏在被叫做肉体的假象后面的人,那就会万分惊讶。把外表的东西看成是真正的东西,这是人们共同的错误。例如有这样一个少女,倘若能看到她的真面目,她就是一只小鸟。   一只外形是少女的鸟,有什么能比它更美妙呢!请想象一下,你家里如果有这样一只鸟,那该多好呀。这就是黛吕舍特。多么美妙的小家伙!谁都会忍不住对她说:“你好,鹡鸰小姐。”人们看不见她的翅膀,可是听得见她的啁啾声。她不时地歌唱。絮絮叨叨说话,她比不上成年人,唱起歌来,她却胜过他们。在这样的歌声里包含着秘密,一个处女具有天使的外貌。当她成了妇人,天使就离开了,但是以后天使会再回来,将一个小灵魂带给母亲。在等待生命的期间,将来有一天也会成为母亲的有很长时候是一个孩子,在少女阶段,始终是小女孩,这是一只莺。谁看见她都会想:“她多么可爱,不要飞走呀!”这个温柔亲热的小东西在家里舒适自由,从这根树枝到那根树枝,就是说,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走进,又走出,走近,又走开,梳理羽毛或者梳理头发,发出各种轻微柔和的声音,对着你的耳朵低低诉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她问这问那,人们一一回答她;人们问她,她就啁啾鸣叫。人们和她唠叨个没完。唠叨,这能够消除认真的谈话的疲劳。在这个小东西的身上带着碧空的成份。她的那种蓝色的思想搀和到你的黑色的思想里。   她是这样轻盈,这样飘逸,这样容易逃走,这样难以抓住,可是又满怀好意地让人看得见,又似乎不能让人摸得到,因此应该感谢她。在人世间,美是必不可少的。在世界上,没有任何职责比“令人喜悦”更为重要了。树林里没有蜂鸟会使人感到失望。散发快乐,扩展幸福,在阴暗的事物当中露出光明,是包在命运外面的金层,是和谐,是雅致,是优美,这些都在为你服务。美,因为是美,使我们得到益处。这样一个创造物有这种魔力,能够迷惑她周围的人。有时她自己丝毫不知道这一点,这样只会使她的魅力更加完美。她一出现,便会发出光芒;她一走近,便会带来温暖;她走过去,大家感到高兴;她站住,大家觉得幸福。对①着她看,这是生活的乐趣。她是有人的面容的奥罗拉 。她不用做任何事,②只要在那儿这就足够了。她使家庭成了伊甸园 ,她全身都发出乐园的气息。这种最大的欢乐,她不用费力,只消在大家的身边呼吸,便能分送给所有的人。她的微笑,谁也不知道是怎么的,竟会减轻一切活着的人一起拖着的大锁链的重量,你要我怎样说才好呢,这是神奇的事。黛吕① 奥罗拉,是罗马神话中的晨光女神。   ② 伊甸园,是 《圣经》中上帝安排给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居住的园子,转义为乐园,乐土。   页面舍特便有这样的微笑。我们甚至可以说,黛吕舍特就是这样微笑的。有某种东西比我们的脸更像我们,那是我们的表情。有某种东西比我们的表情更像我们,那是我们的微笑。微笑着的黛吕舍特,就是黛吕舍特。   泽西岛的人和格恩西岛的人的血液是一种特别有魅力的血液。那儿①的妇女,尤其是少女,都天真单纯,如花一样艳丽。她们是撒克逊人的白皙和诺曼底人的鲜艳的结合。面颊是玫瑰红色,眼睛是天蓝色,只是两眼缺少星星的光芒。英国的教育使她们的眼神迟钝了。有朝一日这双清澈的眼睛里出现巴黎女人的深沉,那么它们便会变得不可抗拒。幸而巴黎还没有走进英国女人中间。黛吕舍特不是一个巴黎女人,但是同样也不是一个格恩西岛女人。她生在圣彼得港,然而是梅斯莱希埃里把她培养成人的。他要培养她成为娇小可爱的姑娘,她果然成了这样的人。   黛吕舍特的目光总是显得懒洋洋的,不过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又带着挑衅的意味。也许她不懂得“爱情”这个字眼的意思,她乐意让别人爱上她,不过她并没有一点恶意。她从未想过任何婚姻的事。那个从法国流亡出来在圣桑普森定居的年老贵族说过:“这个小姑娘真迷人。”   黛吕舍特的手是世界上最好看最纤巧的手,她的脚和她的手非常相称,梅斯莱希埃里总说:“这是苍蝇的四条腿。”她全身都充满了善良和温柔。她的家庭和财产,是她的叔叔梅斯莱希埃里;她的活计,是任性地生活;她的才能是唱几首歌曲;她的天赋是美丽;她的性格是天真;她的品质是无知。她有克里奥尔人②的优美的怠惰,其中又夹杂着冒失和机灵。她像小孩一样调皮快活,不过又有点喜欢伤感。她的打扮有点岛上人的味道,雅致,但是不得当。帽子上终年都装饰着鲜花。她的前额天真无邪,脖子纯朴诱人,褐色的头发,白皮肤上有少许夏日晒出的红斑点,大嘴轮廓完美。在这张嘴上,始终闪着可爱而又危险的微笑。   这就是黛吕舍特。   有时候,在日落之后的晚上,黑夜和大海融合在一起,暮色给波浪添上一种恐怖的气氛。人们看见在翻腾的险恶的海浪上面,一个谁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形状的东西驶进了圣桑普森的狭窄的水道。那是一个又发出嘘嘘声又发出喀啦声的怪物似的黑影,一个吼叫如猛兽、喷烟如火山的可怕的家伙,那是一个在浪花中流涎的类似七头蛇的东西,它拖着一团雾,拼命拍打着鳍,口中冒着火焰,向城里猛冲。这就是“杜兰德号”。   ① 撒克逊人,古日耳曼人的一支。自公元5 世纪中叶起,部分撒克逊人渡海至不列颠,与盎格鲁人等融合为盎格鲁—撒克逊人。   页面①二 永远不变的乌托邦 故事一八二……年,一只汽船出现在拉芒什海峡的海面上,这可是一件惊人的新鲜事情。整个诺曼底海岸为之惊慌了很长时间。今天,十一、二只汽船在大海的天际你来我往,交错而过,也不会引人抬头看了。最多有那么片刻工夫,它们能使特别地道的行家有兴趣地从它们冒出的烟② ③的颜色,来分辨是烧的威尔士 的煤还是纽卡斯尔 的煤。它们驶过去,这很好。如果它们驶过来,那么欢迎。如果它们离开,祝它们一路顺风。   在本世纪的最初二十五年,人们对于这些发明显得并不那么冷静。   那些机器和它们冒的烟在拉芒什海峡的岛民看来是特别的不顺眼。在这① ② ③些清教徒 的岛上,英国王后用了氯仿分娩,被指责违反了《圣经》,④汽船的第一个成功便是给命名为“魔鬼船”(Devil-Boat)。当时的那些原来是天主教徒以后成为加尔文派教徒的老实的渔夫,总是过分虔诚,在他们看来,这好像是在漂浮的地狱。一个本地的传教士阐述过这个问题:“人们有没有权利使上帝已经分开的水和火混在一起发挥作用?   ⑤ ⑥”这个火与铁构成的怪兽难道不像利维坦吗?难道不是在人类的圈子里重新制造混沌吗?把文明的进步看作向混沌倒退,这并不是第一次。   “疯狂的想法,明显的谬论,荒唐之至,”这是本世纪初拿破仑向科学院征求有关汽船的意见得到的判断。圣桑普森的渔夫们,在科学方面,只有巴黎的几何学家的水平,是可以原谅的。一个像格恩西岛这样的小岛,在宗教方面,并不一定要比一个像美洲那样的大陆具有更多的⑦ ①了解。在一八○七年,富尔顿的第一只船,得到了利文斯顿 的支持,②装上了从英国送来的瓦特 的机器,除了船员以外,只有两个法国人驾驶,安德烈·米肖和另外一个人。这只最早的汽船从纽约首航奥尔巴尼③ ④的那一天,碰巧是八月十七日 。于是,卫理公会说话了,在所有的教堂里传教士都诅咒这种机器,宣称“十七”这个数字是《启示录》中的① 乌托邦原有“理想中最美好的社会”、“理想国”之意,转义为“空想”。   ② 威尔士,英国西部的部分。   ③ 纽卡斯尔,英国英格兰一城市,有采煤工业。   ① 清教徒,是基督教新教徒中的一派,16 世纪中叶起源于英国,主张简化宗教礼仪,提倡勤俭清洁的生活。   ② 氯仿,也叫哥罗仿,医药上用做麻醉剂。   ③ 原注:《创世记》第三章,第十六句:“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指不应该使用氯仿这种麻醉剂。   ④ 原为英语。   ⑤ 原注:《创世记》第一章,第四句。这一句为:“上帝看光很好,就把光和暗隔开。”   ⑥ 利维坦,犹太教神话中的一种兽,《圣经·旧约》中象征邪恶的海中怪兽。   ⑦ 富尔顿(1765—1815),美国工程师,发明家,艺术家,1807 年制造著名的“克莱蒙脱号”汽船,在哈得孙河上航行成功。   ① 利文斯顿 (1746—1813),美国第一任外交部长,驻法国公使,退休后热中于蒸汽机航海试验,与富尔顿共同获得纽约海域轮船专利权。   ② 瓦特(1736—1819),英国工程师,发明高效率瓦特蒸汽机。   ③ 这是1807 年的事,富尔顿于当年造成一艘四十五米长的汽船,由纽约驶往奥尔巴尼,二百四十公里水程历时三十二小时,而帆船则需四昼夜。   ④ 卫理公会,基督教新教卫斯理宗教会之一,又称循道公会。   页面⑤那只野兽的十只角和七个头的总数 。在美洲,人们引用《启示录》中的⑥野兽攻击汽船,在欧洲,引用的是《创世记》中的怪兽。所有的差别就只是这一点。   学者抵制汽船,因为他们认为那是不可能有的东西,教士抵制汽船,因为他们认为那是亵渎宗教的东西。科学定了它的罪,宗教罚它堕入地⑦狱,富尔顿成了路济弗尔 的化身。海滨和乡村的单纯的百姓,由于这样新鲜东西给他们带来不安,也赞同了那些谴责。关于汽船,宗教的观点是这样:水和火是分离开了的。这种分离是上帝安排的。谁都不应该把上帝结合起的分开,谁也不应该把上帝分开了的再结合起来。乡下人的看法只是:那玩意儿叫咱害怕。   在那么早的年代,敢于创办这样一个企业,在格恩西岛和圣马洛之⑧间行驶汽船,只有梅斯莱希埃里一个人。只有他好像自由思想家一样能够有这种设想,又好像勇敢的水手一样实现他的计划。他的法国人的一面使他产生想法,他的英国人的另一面使他实现这个想法。   是在什么情况下实现的呢?且等下文交待。   ⑤ 《圣经·新约》的《启示录》第十三章:“我看见一只兽从海里上来。它长着十个角和七个头。”   ⑥ 指利维坦。   ⑦ 路济弗尔,基督教对堕落以前的撒旦的称呼。   ⑧ 指不信教的、摆脱宗教束缚的思想家。   页面三 朗泰纳离我们叙述的事情发生的时期大约四十年以前,在巴黎郊区,巡查①的城墙附近,野狼穴和伊苏瓦尔墓之间,有一所可疑的房子。那是一座孤零零的破屋,随时都会出现杀人抢劫的危险的地方。那儿住着一个好②像是有产者的匪徒,他从前是萨特莱 的检察官的文书,后来干脆做了强盗,他的妻子和孩子和他住在一起。他以后将会在重罪法庭上出现。这一家人姓朗泰纳。在这座破屋里的一只桃花心木衣柜上,可以看到两只印着花的图案的瓷杯,上面还有金字,一只上的字是:“友谊的纪念”,另一只上是:“敬重的礼物”。孩子乱糟糟地待在这所破旧的房子里,成天见到的都是罪恶勾当。父亲和母亲过去是半个有产者,孩子自然学习识字。他们抚育孩子。母亲面色苍白,几乎是衣衫褴褛,像机械一样呆板地教育她的孩子,教他拼读,而且常常停下来,因为要帮她的丈夫搞什么诡计害人,或者是向过路的人卖身。在这段时间里, 《耶稣的十③字架》那本书依旧打开着,放在她刚离开的那儿的桌子上,孩子坐在旁边沉思。   父亲和母亲有次在作案的时候,被当场逮住,以后在定罪的黑夜里消失了。孩子也不见了。   莱希埃里在出门漫游的途中,遇到一个和他一样的冒险家,将这个人从不知道是怎样的险境中救出来,帮了他大忙,他非常感激。莱希埃里对他很中意,收留了他,把他带回格恩西岛,并且发现他对沿海航行很内行,就让他做了自己的合伙人。这个人就是已经成了大人的小朗泰纳。   朗泰纳和莱希埃里一样,有一个健壮的颈背,两只相距很宽的有力①的肩膀,能够扛起重担,还有像赫拉克勒斯·法尔内塞那样的腰。莱希埃里和他气派相同,外貌也相似。朗泰纳个儿要高一点。谁要是从他们背后看到他们并肩在港口散步,都会说:“那是两兄弟。”从正面看,那便不同了。莱希埃里身上所有敞开的地方,在朗泰纳身上却全是关闭的。朗泰纳言行谨慎。朗泰纳善于击剑,会吹口琴,能在二十步远的地②方一枪打中烛花。他的拳头很利害。他会背诵《亨利亚德》的诗句,会③圆梦。他能熟背特雷纳依的《圣德尼之墓》。他说他和被葡萄牙人叫做④萨莫林的卡利卡特 的苏丹有过来往。如果能够翻阅一下他随身带的小记事本,会在许多记录当中看到像这一类的批语:“在里昂圣约瑟夫监狱的某一间黑牢的墙上的裂缝里藏有一把锉刀。”他说话缓慢,很有分寸。   ① 是两个地名。   ② 萨特莱,巴黎当时有两个叫萨特莱的城堡,一叫大萨特莱,为法院,一叫小萨特莱,用做监狱,先后均被毁。本文中所指的当为大萨特莱。   ③ 《耶稣的十字架》,是1839 年出版的一本儿童读物,内容有宗教、算术、诗歌等,尤适合儿童教养院使用。   ① 赫拉克勒斯·法尔内塞,是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神勇无敌。   ② 《亨利亚德》是伏尔泰的一部史诗,以法国16 世纪宗教战争为题材。   ③ 据本书原版本注,这是一本哀歌集,初版于1806 年,后几次再版。   ④ 卡利卡特,现名科泽科德,印度喀拉拉邦一港口城市。   页面⑤他自称是一位圣路易骑士 的儿子。他的内衣衬衣都不成套,上面标着不同的文字。没有人比他对荣誉攸关的事更敏感的了。他打架,还杀人。   他的眼睛里闪着一个做女演员的母亲的目光。   力量成了包住诡诈的外衣,朗泰纳便是这样一个人。   ①有一次,他在一个市集上对着“摩尔人的脑袋”出色地打了一拳,博得了莱希埃里的好感。   在格恩西岛,大家都毫不知道他冒险的经历。那些经历真是五花八门。如果命运有一个衣物柜,朗泰纳的命运应该穿的是意大利喜剧中的丑角服装。他见过世面,以往的生活很放荡。他是一个环球航行家。他干过的职业形形色色。他在马达加斯加做过厨子,在苏门答腊做过养鸟②人,在火奴鲁鲁当过将军,在加拉帕戈斯群岛 当过宗教新闻记者,在奥③姆拉乌特做过诗人,在海地参加过共济会 。他以最后的这个身分在大戈④阿夫发表了一篇悼词,当地的一些报纸上还保留了这样的片段:“……永别了,高尚的灵魂!你现在在蔚蓝色的苍穹飞翔,你无疑会遇到小戈阿夫⑤的出色的神父莱昂德尔·克拉莫。你告诉他,由于十年辉煌的努力,你建成了小牛湾的教堂!永别了,卓越的天才,模范的会员!”他的共济会会员的面具,正像人们见到的那样,并不妨碍他戴上天主教的假鼻子。作为共济会会员,他和进步人士观点一致,作为天主教徒,他和循规蹈矩的人站在一起。他称自己是纯粹的白种人,他憎恨黑种人。   ⑥ ① ②但是他确实很钦佩苏洛克 。一八一五年,在波尔多 ,他是一名绿党 。   在那个时期,他的保皇主义的激情从他的前额向外伸出来,表现为一根极大的白羽毛。他生活得好像日月食那样,出现,消失,又出现。这是一个八面玲珑的无赖。他懂土耳其语,法语中“被送上断头台处决”,③ ④他说成nébo■ssé 。他曾经在的黎波里做过一个大学生家里的奴隶,他在棍棒底下学会了土耳其语。他的职务是晚上到清真寺门口,对教徒们⑤高声朗读写在小木板上或者骆驼的肩胛骨上的《古兰经》。他很可能做⑥过背教者 。   他什么事都能胜任,包括更坏的事。   他能够在哈哈大笑的同时,紧皱眉头。他说:“在政治方面,我只尊重不受任何影响的人。”他说:“我赞成风俗习惯。”他说:“应该⑤ 圣路易骑士团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创立的。   ① 摩尔人的脑袋,是当时一种市集上常可见到的测力机,有一脑袋模型,对准一拳可测出力气大小。   ② 加拉帕戈斯群岛,为厄瓜多尔一群岛,又名科隆群岛。   ③ 共济会,一秘密团体,起源于中世纪的石匠和教堂建筑工匠的行会。   ④ ⑤大戈阿夫和小戈阿夫,在海地。   ⑥ 苏洛克 (1782?—1867),奴隶出身的海地总统,后又于1849 年自称为皇帝,1859 年被推翻,在流亡中死去。   ① 波尔多,法国西南部城市。   ② 绿党,因所戴帽徽是绿色的,故名,是1815 年在法国南方建立的保皇党。   ③ 据本书原版本注,这并非土耳其语,而是一句俄语“别害怕”变来的。   ④ 的黎波里,今利比亚首都。   ⑤ 《古兰经》,伊斯兰教的根本经典。   ⑥ 指改信伊斯兰教。   页面把金字塔放回它原来的基础上。”他喜欢快快活活,待人热诚。他的嘴的形状会否定他说的话的意思。他的鼻孔很可能被看成是牛马羊的鼻孔。在他的眼角交叉着一些皱纹,各种各样隐秘的思想都在那儿集中。   他的面部表情的秘密也只有在那儿才能看出来。他的鹅脚爪是秃鹫的爪子。他的头盖骨的顶部是低下去的,鬓角很宽。他的畸形的耳朵长满了毛,好像说:“不要对在这个洞里的野兽说话。”   有一天,在格恩西岛,谁也不知道朗泰纳上哪儿去了。   莱希埃里的合伙人“溜掉了”,合伙用的银箱全空了。   在这只银箱里自然有朗泰纳的钱,可是也有莱希埃里的五万法郎。   莱希埃里四十年来,做沿海航行的海员和船上的木工,靠了他手艺高超和为人诚实,攒了十万法郎,朗泰纳偷走了一半。   莱希埃里遭到一半的破产,并没有灰心丧气,立刻就考虑如何重新振作起来。一个勇敢的人的财产可以被人夺走,可是他的勇气是夺不走的。那时候,大家刚开始谈论汽船,于是莱希埃里想到来试一试这种被①人争议的富尔顿的机器,用火船连接起诺曼底群岛和法国大陆。他根据自己的这个想法,孤注一掷,将余下的钱全部用到了这件事上。在朗泰纳卷逃六个月以后,大家惊愕地看到从圣桑普森的港口里驶出一只冒烟的船,就像在海上发生了火灾一样,这是第一只在拉芒什海峡航行的汽船。   人人都憎恶它,蔑视它,立刻送给它一个绰号,叫“莱希埃里的圆②头帆船 ”。这只船被宣布将在格恩西岛和圣马洛之间做定期航行。   ① 即汽船。据本版本注,认为这个称呼可能是雨果创造出来的。   ② 是一种荷兰帆船,船头很圆。   页面四续乌托邦故事谁都知道,万事开头难。在格恩西岛和法国海岸之间往返的独桅纵帆船的船主们全都提出了强烈抗议。他们指控这种违背《圣经》和侵犯他们专利的行为。一些教堂也纷纷出来谴责。有一位叫以利户的牧师把汽船叫做“一个不信教的东西”。只有帆船才被认为是正统的。大家在汽船装来又卸下的牛的脑袋上清楚地看到魔鬼的角。这种反对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可是渐渐地他们终于发觉那些牛运来后不是很疲乏,可以卖较高的价钱,肉也好吃一些;乘客在海上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也减少了;这种航行,价钱不贵,却时间短,更加可靠;在规定的时间动身,又在规定的时间抵达;船走得快,装的鱼就要新鲜一些,人们从此可以在法国的市场上大量出售在格恩西岛经常捕得过多的鱼;格恩西岛上的值得赞美的母牛的奶做的黄油由“魔鬼船”装运要比由独桅纵帆船装运时间快得多,质量一点也没有降低,因此迪南需要,圣布里厄需要,雷恩需①要 ;终于,因为有了大家叫做“莱希埃里的圆头帆船”,旅行安全,航程准时,来往又方便又迅速,航行次数增加了,商品销路扩大了,买卖范围扩展了,总之,应该容忍这只违犯《圣经》的“魔鬼船”,因为它使这个岛富有起来了。有些有眼力的人甚至在一定的程度上大胆地赞扬它。法院书记西尔朗多阿对这只船给了很高的评价。而且,从他那方面看,这确实是公正的意见,因为他一直不喜欢莱希埃里,首先是因为莱②希埃里是“梅斯”,而朗多阿只是“西尔”,其次的原因是朗多阿虽然是圣彼得港的法院书记,可他是圣桑普森堂区的教民。在这个堂区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莱希埃里和他,是没有偏见的人,这便足够使他们两人彼此讨厌了。同在一船的人,彼此总离得很远。   然而西尔朗多阿却坦率地称赞起汽船。另外一些人也开始同意他的意见。事情在难以觉察中发展,就如同潮水上涨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成绩越来越大,作用更加明显,大家都看到好处不断多起来,终于有一天,除了几个谨慎的人以外,人人都赞美“莱希埃里的圆头帆船”了。   今天,人们不大赞美它了。四十年前的这种汽船使我们现代的船舶设计师觉得好笑。这件奇妙的东西是畸形的,这个奇迹是虚弱的。   ①如今我们的横渡大西洋的大轮船和一七○七年德尼·帕潘在富尔达② ③河 上叫人驾驶的有明轮和生火的船之间的差距,并不比有三层甲板的④ ⑤战舰“蒙特贝洛号”和二世纪时的丹麦大划桨船 之间的差距小。“蒙⑥特贝洛号”身长两百尺 ,阔五十尺,有一根一百十五尺的大桅桁,三千① 以上三地都在法国。   ② “西尔”比“梅斯”低一级,详见本章第六节。   ① 帕潘(1647—1714),法国物理学家,发明家,1679 年发明蒸汽高压锅,1707 年在富尔达河上试航了一只汽船。   ② 富尔达河在德国东部。   ③ 明轮,是一种船用推进器,状如车轮,因大部分在水面以上,故称“明轮”。   ④ “蒙特贝洛号”在1812 年下水,是当时的一等战舰。   ⑤ 是一种战舰。   ⑥ 这里指古法尺,每尺相当于三百二十五毫米。下文中出现的都是古法尺。   页面吨位的载重量,乘一千一百人,有一百二十门炮,一万发炮弹,一百六十盒弹丸,在作战的时候,两舷能同时发出三千三百斤铁,在航行的时候,能展开五千六百平方米的帆受风。二世纪时的丹麦大划桨船是在威⑦斯特—萨特鲁普海边的污泥里发现的,里面全是石斧、弓和大头棒,现⑧在保存在弗伦斯堡 的市政府大厦里。   从帕潘的第一只船到富尔顿的第一只船,一七○七年到一八○七年,正好相隔一百年。“莱希埃里的圆头帆船”和这两种毛坯样的船相比,无疑是一个进步,可是它本身也是一个毛坯。不过这并不妨碍它是一个杰作。科学的一切雏形都呈现出两个外貌,丑如胎儿,妙如胚芽。   ⑦ 在今德国弗伦斯堡附近。   ⑧ 弗伦斯堡,德国最北端的大城市,弗伦斯堡湾顶端的港口。   页面五 魔鬼船①“莱希埃里的圆头帆船”没有依照帆面风压中心安装桅杆,这不是它的缺点,因为这是造船业的一条规则。此外,船只用火力做为推动力,帆就成为次要的了。还要指出的是,一只有明轮的船对给它装不装帆是②无所谓的。这只“圆头帆船”太短,太圆,太矮又太壮,船舭和船侧后半部都太大,大胆的造船的人没有想到把它造得轻巧一些。“圆头帆船”   也有小帆船的一些缺点和优点。它前后颠簸不大,可是左右摇摆得利害。   它的明轮罩太高了。照它的长度来看,它的横梁太多了一些。笨重的机器把它塞得满满的。为了让船只能多装货,不得不过度地加高了舷侧,这就使“圆头帆船”几乎出现了一七七四年的战舰那样的缺点,那是一种不合规格的样式,它必须拆除桅杆以后才能很好地作战和航行。因为船身短,船转向应当快,转动用的时间和船身的长度有关,但是它的重量却使短小给它带来的方便丧失了。它的船中肋骨太宽,因此船就走不快,原因是水的阻力跟沉入水中的最大的截面和船的速度的平方成正比。船头是垂直的,在今天这也许不是缺点,可是在那个时候,始终不变使用的是倾斜成四十五度。船体所有的曲线都连接得十分合适,但是要偏斜航行,它们不够长,尤其是和一向从侧面排出的成棱柱形的海水平行的时候。遇到大风大浪的天气,这只船一会儿船头吃水,一会儿船尾吃水,这说明重心有一个毛病。由于机器的重量,装载的货物不在原定的地方,重心常常移到主桅的后面,于是就得借助蒸汽的力量,不能信赖主桅帆,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主桅帆起的作用不是使船在上风处,而是会使船首偏航。当紧挨风向的时候,唯一的办法是突然松开主桅帆的下后角索,这样,风被前下角索固定在船头,主桅帆就不再像是船尾帆了。这种操作是很困难的。舵是老式的,没有像今天这样的舵轮,而是用的舵柄,它在固定在艉柱的铰链上转动,被一根横放在船尾框架上面的小梁推动。两只类似交通艇的小船吊在吊艇杆上。船有四只锚:备① ②用大锚,副锚,也就是工作锚,working-anchor,还有两只八字锚 。   这四只锚和锚链一起抛在水里,看情况,有时由船尾的大绞盘操作,有③时由船尾的小绞盘操作。在那个时期,蒸汽起锚机还没有代替撬棒 的断断续续的力量。只有两只八字锚,一只在右舷,一只在左舷,所以船不能再抛下第三只锚,这样,面对某些风向,要使它稍稍除去一些帆樯索具。不过,这时候它可以使用副锚。浮标是符合标准的,造得能承受住漂浮的锚标索的重量。小艇的大小很适用。这是船只的名符其实的备用船,它有足够的力量拉起主锚。这只船的一个新奇之处是它有一部分用④链条装配索具,尽管这样,却丝毫不能消除动索 的活动性,也不能消除① 帆面风压中心,是指船帆上承受风的各种作用的一点。   ② 舭是船底和船侧间的弯曲部分。   ① 英语,意为:工作锚。   ② 八字锚,是抛在船的两侧的两只锚,一般和风向垂直。   ③ 这是一根可拆开的棍棒,用来转动绞盘。   ④ 动索,指绳索的一端是松开的。   页面⑤静索 的张力。所有的桅杆,虽然是次要的,但是毫无缺点;索具很紧,使用也很方便,就是似乎少了一些。肋骨结实,不过显得粗劣,汽船不⑥像帆船那样要求木制品精致。这只船的速度是每小时两海里 。在抛锚的时候,它能很好地转过船头。这便是“莱希埃里的圆头帆船”,它在海上航行得十分好,只是它缺少一个能分开海水的尖头,所以还不能说它的外形就是完美的了。人们感觉得出,遇到危险,或者是暗礁或者是龙卷风,它便不大容易驾驶。它像一个笨重的东西那样会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它在波浪上行驶的时候,会发出像新鞋底发出的声音。   这只船主要是一个容器,像所有船只一样,它给装备起来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商业,它完全是照装货的要求构造的,只载少数的乘客。   运送牲口使装载的活很困难,又非常特别。那时候是要把牛赶进货舱里,这可是复杂的事情,如今它们都放在前甲板上了。莱希埃里的魔鬼船的明轮罩漆成了白色,船壳一直到吃水线是火红色的,船的其它部分,按照那个时期以丑为美的风气,都漆成了黑色。   空载的时候,它吃水是七尺,满载的时候,它吃水是十四尺。   说到机器,功率十分强大。它的能力是一个马力运三吨,这几乎是一只拖船的牵引力。明轮翼的位置都很好,在船的重心稍许前面一点。   机器的最高压力是两个大气压。它耗煤很多,虽然它靠的是蒸汽的凝结①和膨胀 。因为支点不固定,它没有飞轮,为了补救这个缺点,像今天我们还在做的一样,用一个双重的装置使装在回转轴末端的两只曲柄轮流②交替,让一只曲柄在死点 的时候,另一只曲柄能一直在成直角的位置上。整个机器放在一块铸铁板上,因此,即使遇到海上遭难的严重情况,海水的冲击也不会影响它的平衡,船壳被破坏,机器却不会破坏。为了使机器更加牢固,在汽缸旁边安了主连杆,这样平衡棒的摆动中心就从①中央移到顶端。从那以后,就发明了摆动汽缸,连杆也因此取消了,不过,在那个时期,汽缸旁边的连杆仿佛是机器装备中的最新成果。锅炉被隔板分开,装有排有盐的海水的泵。明轮很大,可以减少能力的损耗,烟囱很高,可以加强炉子的通风,但是明轮大了,招来了波涛,烟囱高了,招来了大风。木叶片,铁钩,铸铁毂,这就组成了明轮,构造得非常好,令人惊奇的是都能拆开来。始终有三片叶片沉在水里。叶片的中心的速度只超过船的速度的六分之一,这是这些明轮的缺点。此外,曲柄的杆太长,滑阀将蒸汽分到汽缸里,摩擦得太利害。但是,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机器看来是,而且也确实是值得赞赏的。   这部机器是法国贝尔西铁厂制造的。梅斯莱希埃里粗略地对它做了一些设想,机械师照着他的图样制造。这位机械师已经去世了,因此这部机器成了独一无二的一部,不可能有另外一部来代替它。制图的人还活着,可是制造的人却不在了。   ⑤ 静索,指绳索两端都是给固定住的。   ⑥ 这里的海里指古海里,每古海里约合五·五五六公里。   ① 据本书原版本注,这只船用的是瓦特的蒸汽机,蒸汽是在一个特制的冷凝器里冷却。   ② 死点,是活塞在汽缸内作往复运动时的两个极端位置。与其相应的曲柄位置叫做曲柄的死点。   ① 摆动汽缸是英国工程师和发明家莫兹利(1771—1831)发明的。他于1827 年获得该项发明的专利,年投入使用。   页面这部机器价值四万法郎。   莱希埃里亲自在圣彼得港和圣桑普森之间第一座圆堡旁边的有顶的②船台造“圆形帆船”。他在不来梅买来了木材。他在整个建造过程中把他的造船木工的本领全都使出来了。从船壳板能看出他的才能,接缝紧③密均匀,涂上萨朗古斯梯 ,这是一种比松脂还好的印度乳香。包覆船的水下体的木板全用大头钉敲住加固。莱希埃里在水下船体上涂了加尔加① ②尔 。为了补救船体圆了一些带来的毛病,他在艏斜桅上配上补助帆桁,③这样,便可以在斜杠帆 上加上一面假的斜杠帆。在船下水的那一天,他说:“瞧我下海啦!”大家都看到,“圆头帆船”确实得到了成功。   ④或许是碰巧,或许是有意,船在七月十四日 下水。那一天,莱希埃里站在两个明轮罩当中的甲板上,注视着大海,大声喊道:“该轮到你⑤了!巴黎人攻占了巴士底狱,现在我们来攻占你了!”   莱希埃里的圆头帆船每星期在格恩西岛和圣马洛之间来回一次。它星期二早晨起航,星期五晚上回来,第二天星期六有集市。它是一只非常好的木头制造的船,远远胜过那些在海峡群岛之间航行的最大的单桅帆船。它的容量和它的体积成正比,所以它航行一次,就装运量和收益说,等于一只普通的帆船航行四次,因此带来了极大的利润。一只船的声誉取决于它装货的情况,莱希埃里是一个擅长装货的人。当他不再能够亲自在海上干活的时候,他训练了一个水手代替他装货。两年以后,这只汽船每年净赚七百五十英镑,也就是说一万八千法郎。在格恩西岛,一英镑值二十四法郎,在英国值二十五法郎,在泽西岛值二十六法郎。   这些叫人头痛的复杂的变化表面上看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银行却从中得到了许多好处。   ② 不来梅,是德国北部港口城市。   ③ 无适当译名,所以音译。   ① 无适当译名,所以音译。据本版本注,是由石灰、油和柏油混合而成。   ② 艏斜桅,是立在船头的桅杆。   ③ 斜杠帆,是在艏斜桅下面的方形帆。   ④ 1789 年7 月14 日,巴黎人民攻占了巴士底狱,开始了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后来7 月14 日被定为法国国庆。   ⑤ 巴士底狱是14 到18 世纪巴黎的城堡和国家监狱。16 世纪起主要用来囚禁政治犯,成为法国封建专制制度的象征。   页面六 莱希埃里成了名人这只圆头帆船经营得越来越兴旺。梅斯莱希埃里看到他成为“先生”   的时候快到了。在格恩西岛一个人不可能一下子就成了“先生”的。从普通人到先生要攀登一张梯子。首先是第一级,大家只是直呼其名,我假定是皮埃尔吧,接着是第二级,叫皮埃尔邻居,再接着是第三级,叫皮埃尔老爹,再接着是第四级,叫西尔皮埃尔,再接着是第五级,叫梅斯皮埃尔,再接着是最高的一级,叫皮埃尔先生。   这张梯子,从平地里出来,再向上升,一直升到蓝天。英国的全部等级制度就在这张梯子上,一级级地排列着。以上是一步比一步辉煌的① ② ③等级,在先生 (gentleman)上面有绅士 (écuyer),在绅士上面有④ ⑤骑士 (终身sir),接着,不断上升,有从男爵 (世袭sir),接着有勋爵,苏格兰叫领主,接着有男爵,接着有子爵,接着有伯爵 (在英国⑥ ⑦叫earl,在挪威叫jarl),接着有侯爵,接着有公爵,接着有英国的⑧封臣 ,接着有王室血统的亲王,接着有国王。这张梯子从平民一级开始,升到有产阶级,从有产阶级升到从男爵,从从男爵升到贵族,从贵族升到王位。   靠着他一时冲动竟获得的成功,靠着蒸汽,靠着机器,靠着“魔鬼船”,梅斯莱希埃里成了一位有地位的人物。为了造“圆头帆船”,他不得不向人借钱。他在不来梅欠了债,他在圣马洛欠了债,不过他每年都分期偿还他欠的债款。   他在圣桑普森的港口那个进口处赊买了一座漂亮的石头房屋,位于大海和园子中间,房屋是新造的,在它的墙角上能看到这样一个名字:   布拉韦。布拉韦住宅的正面是港口的高墙的一部分,它引人注意的是两排窗子,北面的一排外面是一个开满花的小园子,南面的朝着海洋,因此这座住宅有两个正面,一个面向暴风雨,另一个面向玫瑰花。   这两个正面仿佛是为两个居住在房屋里的人造的,一个是梅斯莱希埃里,一个是黛吕舍特小姐。   布拉韦住宅在圣桑普森尽人皆知,因为梅斯莱希埃里终于成了当地尽人皆知的人物。他的名望,小部分是由于他为人善良,待人忠诚,并且勇敢,还有小部分是由于他救过许多人的性命,更多的是由于他获得的成功,由于他把汽船起航和到达的特权交给圣桑普森港口享用。圣彼得港是首府,看到“魔鬼船”肯定是会赚大钱,就要求它属于自己的港口,可是莱希埃里坚持留在圣桑普森,这是他出生的城市。他说:“我是在这儿给投进海里的。”这样他在本地的名望更大了。他以房产业主① 英语,意为:先生。   ② 绅士,指士族地位次于骑士的一级。   ③ 法语,为一种小贵族的称号。   ④ 骑士,指比男爵低一级的贵族,英语中这一个词也译为爵士,其名前称号用sir (爵士)。   ⑤ 从男爵,又译准男爵,级别在男爵之下,称号世袭。   ⑥ 英语,意为:伯爵。   ⑦ 英语,意为: (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的)王公。   ⑧ 原文为pair,为法语,有好几个释义,但从文中看,其地位高于公爵,故译为封臣。   页面的身分交税,使得在格恩西岛,大家都叫他做“居民”。他被任命为“十二人委员会”的委员。这个可怜的水手在格恩西岛的六级社会等级上已经登上了第五级,他成了“梅斯”,他就要成为“先生”。准知道他将来不会越过“先生”这一级?谁知道有一天人们不会在格恩西岛的年鉴①一章里看到这样的令人吃惊的、美妙的文字:   莱希埃里绅士。   可是梅斯莱希埃里轻视,或者不如说不懂得虚荣心那一套。他感到自己是个有用的人,这便是他的快乐。做必要的人比做得人心的人更使他关心。我们说过,他只有两样心爱的宝贝,因此,他只有两个抱负:   “杜兰德号”和黛吕舍特。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参加了大海的抽彩给奖的赌博,而且得到了头奖。   这个头奖就是在航行的“杜兰德号”。   ① 原为英语,意为:绅士和贵族。   页面七 同一位教父和同一位主保圣人莱希埃里造好这只汽船以后,他为它命名。他给它取名“杜兰德”。   “杜兰德”,我们以后就只叫它这个名字了。我们也可以不管印刷上的③什么惯例,不用在“杜兰德”这个名字下面划着重线 ,这样就符合了梅斯莱希埃里的想法,因为对他来说,杜兰德几乎是一个活人。   ④“杜兰德”和黛吕舍特,这是同一个名字。黛吕舍特是一个爱称。   这种爱称在法国的西部使用得非常普遍。在乡村,圣徒常常在他们的名⑤字上加上他们所有的爱称和加强词义的词缀 。人们以为是好几个人,其实只是一个。这些男女主保圣人本身有不同的名字不是什么少见的事。   利丝,利塞特,利萨,埃利萨,伊莎贝尔,利丝贝特,贝特西,这么多名字都是伊丽莎白一个人。很可能马霍,马克鲁,马洛,马格卢瓦尔是同一个圣徒。不过我们并不坚持这个看法。   ①女圣徒杜兰德是昂古列姆和夏朗德的一位圣徒。她是否符合圣徒标②准?这是和波朗德派 有关的事。不管符合不符合,反正她已经有了好些③小教堂了 。   莱希埃里还是一个年轻的水手的时候,在罗什福尔,也许是在某个美丽的夏朗德姑娘身上,或许是在长着漂亮的指甲的轻佻的女裁缝身上,认识了那位女圣徒。他一直牢牢记住了她的名字,所以后来把它送给了他心爱的两件宝贝,把“杜兰德”给了“圆头帆船”,把“黛吕舍特”给了女孩。   他是船的父亲,女孩的叔叔。   黛吕舍特是他的故世的哥哥的女儿。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他收养了她。他代替了父亲和母亲。   黛吕舍特不仅仅是他的侄女,还是他的教女。是他抱着她在洗礼盆④上行的洗礼 ,也是他为她找了这个主保圣人:杜兰德女圣徒,还有这个名字:黛吕舍特。   我们在前面交代过,黛吕舍特是在圣彼得港出生的。在她出生那天①她就给登记在堂区的记事簿 上了。   当侄女是一个女孩的时候,当叔叔是一个穷人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黛吕舍特”这个名字,可是,等到小姑娘成为小姐,等到水手成为上等人,“黛吕舍特”这个名字使人听了刺耳。大家都感到惊讶。他们② 奉基督教圣人为个人或团体、城镇等的保护神,称为主保圣人。   ③ 加着重线,表示是船名。   ④ 表示亲热、关系亲密的称呼。   ⑤ 在一词前后加上词缀,如archi (表示“首位”、“极端”的意思)。   ① 昂古列姆,在今法国夏朗德省。   ② 波朗德派,是比利时天主教耶稣会会士组成的小团体,致力于编纂出版按圣徒瞻礼日顺序编排的《圣徒行传》。最初倡导者为耶稣会会土罗斯威德,1629 年罗斯威德去世,波朗德 (1596—1665,又译博兰德)率领一些人继续这一工作。《圣徒行传》前两卷于1643 年在安特卫普出版。波朗德为了搜集资料,考核事实,在意大利的许多图书馆进行了研究核证工作。   ③ 指奉为主保圣人。   ④ 洗礼,基督教入教仪式,受浸礼者全身浸入盆或池中片刻。   ① 堂区记事簿,登记本堂区内基督教徒出生、受洗、命名、结婚、丧葬等事的簿册。   页面问莱希埃里:为什么要叫黛吕舍特?他回答道: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别人好几次想给她改一个名字。他都不同意。有一天,圣桑普森的一位上流社会的漂亮太太,一位不再干活的有钱的铁匠的妻子,对莱希②埃里说:“以后我叫您的女儿南锡。”他说:“为什么不叫隆勒索尼埃呢?”这位漂亮太太不肯罢休,第二天又对他说:“我们坚决不要‘黛吕舍特’这个名字。我给您的女儿找到了一个可爱的名字:玛丽安娜。”   “这名字确实可爱,”梅斯莱希埃里回答说:“可是它是由两个讨厌的③畜生组成的,一个丈夫和一头驴子 。”他坚持用“黛吕舍特”。   如果从他说的这句话就下结论,认为他不愿意他的侄女嫁人,那完全错了。他愿意她嫁人,不过要按照他的方式。他希望她有一个像他这种类型的人做丈夫,这个人能够拼命干活,而她却不用做什么事。他喜欢男人的手是黑黑的,女人的手是雪白的。为了使黛吕舍特不会糟蹋她的好看的双手,他培养她成为一位小姐。他给她请了一个音乐教师,买了一架钢琴,安排了一间小书房,还有,在一只针线筐里放了一点线和针。她喜欢看书超过喜欢做针线活,而她喜欢弹琴又超过喜欢看书。莱希埃里就希望她是这样。他对她的全部要求就是要娇媚动人。与其说他把她培养为一个女人,不如说是培养为一朵鲜花。谁要是对水手做过一番研究的话,自然会理解这一点。性格粗野的人喜欢精致文雅。要让侄女能实现叔叔的理想,她应该富有。这正是梅斯莱希埃里的打算。他的海上的大机器为了这个目的在工作。他要“杜兰德号”给黛吕舍特挣来一笔陪嫁财产。   ② 南锡和隆勒索尼埃是法国两个地名。南锡在今默尔特—摩泽尔省,隆勒索尼埃在今汝拉省。对方说南锡,所以莱希埃里如此反问,其实南锡可以作女性名字。   ③ 玛丽安娜,法语为Marianne,前半mari,法语中是“丈夫”,后半anne 音同、■ne,■ne 法语中是“驴子”。   页面八 《漂亮的敦提》歌曲黛吕舍特住在布拉韦的一间最漂亮的房间里。它有两扇窗子,家具都是有轮纹的桃花心木做的,床上挂着有绿色和白色方格的床帏。窗外是花园和高高的山丘,瓦尔城堡就在那儿,山丘的那一边是路头小屋。   黛吕舍特的乐谱和钢琴便在这间房间里。她弹着这架钢琴,唱着她喜爱的歌曲,那首忧郁的苏格兰歌曲:《漂亮的敦提》。在这首歌曲里密布着夜色,在她的歌声里充满了曙光,这形成了会令人不知不觉地感到惊奇的对比。人们说:黛吕舍特小姐在弹琴了。在山丘脚下路过的人有时会在布拉韦的花园墙外站住,细听这清越的歌声和这忧伤的歌曲。   黛吕舍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她是欢乐的化身。她给这儿带来永恒的春天。她长得俊俏,可是她的美丽更胜于俊俏,她的可爱更胜于美丽。   她使梅斯莱希埃里的朋友,那些善良的老领航员想起一首士兵和水手唱的歌里的公主,她是那样漂亮,“在队伍里被看作是某一个人。”梅斯莱希埃里说过:“她的头发像缆绳。”   在童年时期,她便十分迷人。有些人长期地担心她的鼻子会长不好,但是小姑娘或许是注定会长得漂亮,她完美地长大了。她在成长的过程中,并没有受到任何捉弄。她的鼻子既不太长,也不太短,她成了大人,始终是那样引人注目。   她对他的叔叔只叫“我的父亲”,从不称呼别的。   他容许她施展在园艺和家务方面的一些才能。她亲自给花坛里的蜀葵、紫红色的毛蕊花、多年生的桔梗石竹和鲜红色的水杨梅浇水。她种粉红色的菊花和粉红色的酢浆草。她很会利用这个格恩西岛适宜种花的气候。她和所有人一样,在空地上种芦荟。她还种植成功尼泊尔委陵菜,这可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她的小菜园管理得有条有理。她收好红皮白萝卜以后种菠菜,收好菠菜以后种豌豆。她播下荷兰花椰菜和布鲁塞尔卷心菜的种子,七月里移植它们的秧,八月移植芜菁,九月移植皱叶菊苣,秋天移植球形芹菜萝卜,冬天移植匍匐风铃草。梅斯莱希埃里任她这样做,只要她不过分地使用铲子和耙子,特别是不要亲手施肥。他给她找① ②来了两个女仆,一个叫格拉丝 ,一个叫杜丝 ,这都是格恩西岛上常用的名字。格拉丝和杜丝照管屋子里和园子里的活,她们有权利让自己的双手总是红红的。   说到梅斯莱希埃里,他的卧室是一间很小的面对港口的陋室,它紧靠着楼下低矮的大客厅,那儿是房子的进口,各种楼梯都通到这间客厅里。他的房间里放的东西有他的吊床,他的船钟和他的烟斗。那儿也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梁上的天花板和四面的墙都刷了乳白色的石灰水。房门的右边钉了海峡群岛的地图,这是一幅精致的海图,上面标有① 《漂亮的敦提》是一首有名的古老的苏格兰歌曲。敦提是苏格兰东部一港口城市。歌词内容是:在敦提,有一个少女爱上一个英俊的士兵,离开他后,她常想起两人初次的相逢,并渴望再和他相见。苏格兰诗人彭斯 (1759—1796)曾经修改过这首歌的歌词。据本版本注,雨果的女儿阿黛尔常唱这首歌,因此雨果很熟悉它。   ① 格拉丝的原文是“文雅、优美”的意思。   ② 杜丝的原文是“温柔、适意”的意思。   页面①这样的文字:“查林十字街5号,国王陛下的地理学家w·法登”左边,其它的钉子在墙上钉着一块很大的棉布手帕,手帕上画着地球上所有的航海信号,全是彩色的,四只角上分别有法国、俄国、西班牙和美国的国旗,当中是英国国旗。   杜丝和格拉丝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这是从她们的名字的好的方②面来看的 。杜丝为人不坏,格拉丝长得不丑。这两个危险的名字没有变坏。杜丝还没有结婚,有一个“情郎”。在拉芒什海峡群岛上,这个字眼是常使用的,这种事也是常发生的。这两个姑娘具有那种可以称做为克里奥尔人的帮佣作风,一种海峡群岛上的诺曼底的女仆特有的拖拉的脾气。格拉丝,漂亮,爱卖弄风情,她总是像猫那样不安地不停地望着天边。这是因为她和杜丝一样,有一个情郎,此外,据说她又有一个当水手的丈夫,她就担心他回来。不过这件事和我们可没有关系。格拉丝和杜丝两人之间的差别就是,如果在一个不太严肃和不太单纯的人家,杜丝始终是一个女仆,格拉丝则会成为喜剧中常见的那种善解人意的贴身侍女。格拉丝的还算不错的才能遇到一位像黛吕舍特这样单纯的少女就发挥不出作用了。还有,杜丝和格拉丝的恋爱是秘密进行的。梅斯莱希埃里从来没有听到过丝毫这方面的事,黛吕舍特也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楼下那间低矮的客厅是一间有壁炉的大厅,四周放着一些长凳和桌①子。在上一个世纪,从法国逃出来的新教徒 曾经借这间大厅开过一次小型的秘密会议。光秃秃的石头墙上唯一豪华的东西是一张放在黑木框里②的羊皮文件,装饰着叙述莫城主教贝尼涅·博叙埃的功绩的文字。在这③只鹰 的教区里的可怜的教徒,在《南特敕令》被废除以后,受到了他的迫害,躲到格恩西岛来,他们在这面墙上挂上这个木框,当做证明。如果谁能辨认得出墨水发黄、笔迹粗笨的文字,就会看到这样一些很少人④知道的事情:“1685年10月29日,莫城主教先生请求国王,拆除莫⑤塞弗和南德伊的教堂 。”“1686年4月2日,应莫城主教先生的请求,由于宗教原因,逮捕科夏尔父子。后被释放,因为科夏尔父子已发誓弃⑥绝原来的宗教信仰 。”“1699年10月28日,莫城主教先生向蓬夏尔特⑦兰先生送去一份申请书,提出有必要将夏朗德和纳伊尔的信奉新教的未婚女子关进巴黎的 ‘新天主教’拘留所。”“1703年7月7日,因应莫① 原为英语。   ② 指它们的含义。   ① 新教包括16 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中脱离天主教而产生的新宗派,如路德宗、加尔文派等。法国的新教徒称胡格诺派,与天主教集团对立,发生战争。1598 年法王亨利四世在南特颁布《南特敕令》,承认胡格诺派享有信仰自由,但在1685 年被路易十四废除,于是有二十万新教徒因此逃离法国。   ② 博叙埃(1627—1704),法国作家、演说家、天主教教士,为严格的天主教正统派,坚决反对新教。   年起任莫城主教终生。   ③ 指博叙埃。   ④ 这个国王就是路易十四。   ⑤ 这两个教堂是胡格诺教徒的教堂。   ⑥ 即不信仰新教,皈依天主教。   ⑦ 蓬夏尔特兰 (1643—1727),法国政治家,曾任海军大臣、王室大臣和掌玺大臣等。   页面城主教先生对国王请求,国王下令将博杜安及其妻子,富勃兰的这两个‘坏天主教徒’关进医院。”①在客厅的深处,梅斯莱希埃里的房间的门旁边,有一个木板隔出来的小角落,那儿原来是胡格诺派的讲道台,现在用一个开了个大洞的铁栅栏一挡,成了汽船的“营业所”,也就是“杜兰德号”的办事处。梅斯莱希埃里亲自负责这里的业务。在一张陈旧的橡木做的斜面书桌上放着一本帐簿,代替了《圣经》,帐簿每页上分别标有“借方”和“贷方”   的字样。   ① 据本书原版本注,以上提到的各件事实不知道雨果是根据哪本历史书摘出的,无法查实。   页面九 一个早已识破朗泰纳的人梅斯莱希埃里只要能够驾驶船只,他就自己驾驶“杜兰德号”出海航行,他没有其他的领航和船长,一切亲自动手,可是我们曾经说过,梅斯莱希埃里不得不找人替代自己的时候终于来了。他挑选了托尔特瓦的西尔克吕班,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西尔克吕班在整个沿海一带享有绝顶正直的好名声。他成了梅斯莱希埃里的亲信和代理人。   西尔克吕班虽然外貌更像一个公证人,而不大像一个水手,可是却是一个能干的、出众的海员。他具有各种应付经常变化的危险所需要的才能。他是灵巧的装货工,谨慎的桅楼水手,细心熟练的工头儿,健壮的舵手,高明的领航,果断的船长。他一贯谨慎,有时候他能将这种谨慎发展到敢作敢为的地步,这是在海上干活的人一种了不起的品质。他的善于应付的本能会减轻他可能有的恐惧心。他是这样一种水手,他们不怕他们知道是怎样程度的危险,知道怎样在意外事件中化险为夷。大海能够使人产生的信心,他全都有。还有,西尔克吕班是一个有名的游水好手。他是那种熟悉海浪动作的人,可以在水里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   他们在泽西岛上从勒阿弗尔—德—巴出发,绕过拉科莱特,环绕隐修士圆堡和伊丽莎白城堡,两小时后回到他们的出发点。他是托尔特瓦人,大家说他经常从阿努瓦礁石游到普兰蒙岬头,那是一段可怕的行程。   有一件事使西尔克吕班特别受到梅斯莱希埃里重视,那便是他早就认出了和透彻了解朗泰纳这个人。他对梅斯莱希埃里指出过这个人不正直,他说:“朗泰纳以后会偷您的钱的。”他的话果然得到了证实。不止一次地,梅斯莱希埃里在一些完完全全是细小的事情上考验西尔克吕班是否诚实,考验得几乎一丝不苟,然后他把他的大小事务都放心地交他负责。梅斯莱希埃里说:“正直的心需要完全的信任。”   页面十 远洋航行者的故事梅斯莱希埃里总是穿着他的在船上穿的服装,穿别的服装他感到不自在。他最喜欢穿他的粗布短水手服,要超过他那件领航的短上装。黛吕舍特因此会皱起她的小鼻子。没有什么比可爱的姑娘生气时候撅嘴的样子更好看的了。她一面笑,一面大声埋怨说:“好父亲,呸!您身上有柏油气味。”然后她在他的厚厚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一拍。   这位善良年老的海上英雄从他多次的旅行中带回了许多惊人的故事。他在马达加斯加看到过一些鸟的羽毛,只要三片便能做一间房屋的顶。他在印度看到过酸模的茎有九尺高。他在新荷兰看见过看管一群群火鸡和鹅的不是牧羊犬,而是一种叫做“阿加米”的鸟。他看见过象的墓地。他在非洲看见过一些七尺高的大猩猩,像半人半虎一样的动物。   他熟悉所有的猴子的习性,从他叫做“马卡可·布拉伏”的野猕猴一直到他叫做“马卡可·巴尔巴多”的吼猴。在智利,他看见过一只雌猴,将它的小猴举给猎人们看,来打动他们的心。他在加利福尼亚看见过一棵倒在地上的空心树干,一个骑马的人能够在树中的洞里走一百五十步① ②远。他在摩洛哥看见过姆扎布人 和比斯克腊人 彼此用大头棒和铁棍相打,比斯克腊人是因为被对方称做“克尔布”,即狗的意思,姆扎布人是因为被对方称做“康姆希”,即第五教派的意思。他在中国看见过将③海盗山东管老瓜砍成碎块,因为他杀死了一个村子的头头。他在杜当摩看见过一头狮子在城里的市场上衔走了一个老太婆。他亲眼看见过一条④大蛇从广州给带到西贡,为了在堤岸 的塔里举行祭祀航海女神观南的盛⑤ ⑥会。他在摩伊人 那儿看见过伟大的观素像。他在里约热内卢看见过巴西的贵妇人到了晚上在头发里放了一个个薄纱做的小球,里面装着一种叫做“瓦加吕姆”的发出磷光的好看的飞虫,看上去她们头上好像装饰着许多星星似的。他在乌拉圭和一整窝的蚂蚁打过仗。他在巴拉圭和一种鸟蜘蛛打过仗,这种蜘蛛长满毛,有一个小孩的脑袋那样大,它们的⑦脚伸出去可以盖住直径有三分之一古尺 的地方。它们攻击人的时候,朝着人射出它们的长毛,就像箭一样刺进肉里,并且使他们身上长出了脓①疮。在托坎廷斯河 的支流阿利诺河边上,迪阿曼提纳北面的原始林里,他看到过一种叫“米西拉戈斯”的可怕的蝙蝠人,这种人一生下来便是白头发、红眼睛,住在森林里阴暗的地方,白天睡觉,夜里醒来,在黑②暗中捕鱼捉兽,越是没有月光越是看得清楚。在贝鲁特 附近,在他参加的一支探险队的野营地里,一顶帐篷里的一只雨量器被偷走了,一个身① 姆扎布人,姆扎布是阿尔及利亚南部绿洲地区名。   ② 比斯克腊人,比斯克腊是阿尔及利亚北部城市名。   ③ 山东管老瓜,全为音译。   ④ 堤岸,越南南方城市。   ⑤ 摩伊人,是越南埃地人、日本人、扎雷人等民族的通称。   ⑥ 里约热内卢,巴西东南部港口城市。   ⑦ 一古尺约合一·一八米。   ① 托坎廷斯河,巴西的一条大河,南北向,流入大西洋。   ② 贝鲁特,今黎巴嫩首都。   页面上系着两三条细皮带的男巫师,好像一个没穿衣服只系着一些背带的人,发疯似地摇着连在一只角尖上的铃,一只鬣狗立刻把那只雨量器衔了回来。这只鬣狗就是小偷。这些真实的事情非常像故事一样,黛吕舍特听了非常高兴。   “杜兰德号”的木偶是船和少女之间的纽带。诺曼底群岛上的人把船首雕的饰像叫做“木偶”,它几乎和木雕塑像一样。因此,当地出现③了这样一句成语,说航行就是:“待在船尾和木偶当中。”   “杜兰德号”的木偶对梅斯莱希埃里来说是特别的心爱。他吩咐木工把它做成和黛吕舍特一模一样。它好像是斧头砍出来似的。这样的木料要雕成一个漂亮的少女可得费大功夫。   这块稍许变样的木头使梅斯莱希埃里产生了假象。他带着教徒的凝视的眼光仔细地望着它。他在这个木偶面前满怀着诚意。他在这上面完全认出了黛吕舍特。这有点像是:教义总像真理,偶像总像上帝。   梅斯莱希埃里每个星期有两次最大的乐趣享受。一次乐趣是在星期二,一次乐趣是在星期五。第一次乐趣是看着“杜兰德号”起航,第二次乐趣是看着它回来。他臂肘支在窗前,望着他的作品,感到说不出的①高兴。这有些如同《创世记》中所说的:Etvidit quod esset bonum。   星期五,梅斯莱希埃里在他的窗口出现,那等于是一个信号。人们看到他在布拉韦的窗口点起烟斗的时候,便会说:“啊!汽船在天边露②出来了。”这边的烟预告了另一边的烟 。   “杜兰德号”进了港口以后,它的缆绳系在梅斯莱希埃里的窗下砌在布拉韦的墙基里的大铁环上。这天晚上,莱希埃里会躺在他的吊床上美美地睡一大觉,因为他能感觉到一边是正在熟睡的黛吕舍特,另一边是停泊在那儿的“杜兰德号”。   “杜兰德号”停泊的地方就在港口的大钟旁边。在布拉韦的门前,有一小段堤岸。   这个堤岸,布拉韦,房屋,花园,两边有树篱的小径,附近的大部分住房,今天都不存在了。格恩西岛上开采花岗石,将这些土地都卖掉了。如今,这一大片地方上全部是碎石工人的一个个工地。   ③ 因为木偶在船头。这句话意思就是在一只船上。   ① 见《圣经·旧约》的《创世记》第一章:“上帝看他所创造的一切非常好。”   ② 一指烟斗冒的烟,一指汽船冒的烟。   页面十一 看看谁能当丈夫黛吕舍特长大了,还没有结婚。   梅斯莱希埃里把她培养成一个双手白嫩的少女,也使她成了爱挑剔的人。这样的教育以后会反过来对你不利。   此外,他自己还要更挑剔。他想象中的黛吕舍特的丈夫多少也是“杜兰德号”的丈夫。他真希望一下子嫁出去他的两个女儿。他真希望一个女儿的领路人能够也是另一个女儿的领航人。什么是丈夫?丈夫就是一次横渡中的船长。为什么不让女儿和船有同一个主人呢?夫妻生活服从潮汐安排。谁懂得指挥一只船的就懂得指挥一个女人。这是两个从属于月亮和风的臣民。西尔克吕班只比梅斯莱希埃里小十五岁,他只能做“杜兰德号”的暂时的主人,应当有一个年轻的领航人,一个永久性的主人,一个创始者、发明家、创建人的真正的继承人。“杜兰德号”的永远不变的领航人最好也是梅斯莱希埃里的女婿。为什么不把这两个女婿合并在一个人身上呢?他牢牢地抱着这个想法。他在自己的梦中看见一个未婚夫出现过。一个健壮的桅楼水手,全身晒得黄中透黑,海上的大力士,这就是他理想中的人。这可完全不是黛吕舍特理想中的人。她做的梦更加有粉红色。   不管怎样,叔叔和侄女好像都同意不用着急。等到大家看到黛吕舍特成为一个很可能的法定继承人的时候,求婚的人会成群地前来。这些殷勤的人都没有良好的品质。梅斯莱希埃里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低声抱怨说:“金子一般的姑娘,铜一般的求婚者。”他一一回绝了那些来求婚的人。他等待着。她也等待着。   奇怪的事情是,他不大喜欢贵族。从这方面来看,他不像是一个英国人。人们会很难相信他甚至拒绝了泽西岛的甘杜爱家的某一个人和萨克岛的布格内—尼科兰家的某一个人对黛吕舍特的求婚。大家都毫不犹豫地断言,他没有接受奥里尼的贵族的要求,他也拒绝了爱德家族的一①个成员的建议,这个家族肯定是忏悔者爱德华 的后代。不过我们怀疑这个说法是不是事实。   ① 忏悔者爱德华 (约1003—1066),英格兰国王(1042—1066 在位),因笃信宗教,获“忏悔者”这一称号,曾兴建伦敦威斯敏斯特教堂。即位之初重用戈德温伯爵,并娶其女。1051 年放逐戈德温家族,但戈德温兴兵叛乱,被迫恢复其权势,并指定其子哈罗德为他的继承人。   页面十二 莱希埃里的性格中的例外梅斯莱希埃里有一个缺点,一个很大的缺点。他恨教士,不是恨某一个人,而是恨某件事物。有一天,他看书 (因为他常看书),看到伏尔泰的作品(因为他常看伏尔泰的作品)里有这样一句话:“教士们是猫。”这时他放下书来,有人听到他低声咕哝道:   “我觉得自己是狗。”   不妨回想一下,当他建造当地的“魔鬼船”的时候,教士,路德教教徒,加尔文派教徒和天主教徒一样,猛烈地反对他,又慢慢地迫害他。   对航行进行改革,力图给诺曼底群岛带来进步,用一种新发明当做白粉粉刷可怜的小小的格恩西岛,我们没有隐瞒过,被认为是一件该死的轻率的事。因此人们稍稍谴责了他。大家不要忘记,我们在这儿说到的从前的教士和现时的教士完全不同,现时的几乎在本地所有的教堂里的教士都自由地倾向进步。当年的那些人千方百计地阻碍莱希埃里。他们能够利用讲道和说教设置的许多阻力来对付他。教士厌恶他,他也厌恶教士。不过他们的憎恨和他的憎恨相比,却显得情有可原了。   但是,要承认这一点,他对教士的厌恶是一种天生的特性。他不需要因为受到憎恨所以才憎恨他们。正像他说的,他是狗,是这些猫的死对头。他在观念上反对他们,而最顽强的是他在本能上反对他们。他感觉到他们有潜伏的爪子,他向他们露出了自己的牙齿。应该说,这显得有点轻率,不总是那样恰当。不加区别,是一个错误。没有结成整体的、①完完全全的憎恨。萨瓦 的副本堂神父也得不到他的好感。对梅斯莱希埃里来说,是无法相信有什么好教士的。因为讲求哲理,他失去了少许明智。宽容的人气量也会狭小,就像稳重的人也会发怒一样。但是莱希埃里是很温厚的人,他不可能真正地对人充满憎恨。他宁愿击退别人的攻击,而不愿主动进攻别人。他和教会中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伤害过他,他仅仅只是不想对他们有好感而已。他们的憎恨和他的憎恨之间的细微的差别在于他们是满怀敌意,而他只是有些反感。   格恩西岛虽然不过是一个小岛,却有地方容得下两种宗教。它有天主教和新教。我们还要补充说,在同一个教堂里两种宗教却不能并存。   每一个宗教信仰有它自己的教堂或者小教堂。在德国,例如在海德尔堡① ②,便没有这样讲究。那儿的人把教堂分成两半,一半给圣彼得 ,一半③给加尔文 。两半之间有一道隔板,好防止双方动拳头。两部分同样大小,天主教徒有三个祭台,胡格诺派也有三个祭台。因为仪式举行的时间全都相同,唯一的一口钟同时为两种宗教仪式敲响。它同时召唤教徒去上帝那儿或者去魔鬼那儿。非常简单化。④① 萨瓦,法国东南部地区名。   ① 海德尔堡,德国南部城市,现又译为海德贝格。   ② 圣彼得,是《圣经》中人物,耶稣十二使徒之一。耶稣死后,他为众使陡之首,集众门徒接受圣灵,建立教会。 《新约》中的《彼得前书》、《彼得后书》传说皆其所著。   ③ 加尔文 (1509—1564),16 世纪欧洲宗教改革家,基督教新教加尔文派的创始人。   ④ 据本书原版本注,雨果于1840 年10 月和1864 年9 月两次到过海德尔堡。他曾在1840 年10 月19 日写过这样一段文字:“在德国常常看见教堂里纵向分成两部分,中间是一道有孔的木栅。”   页面德国人的冷漠能够将就这种相邻的关系。可是在格恩西岛,每种宗教有它自己的活动场所。岛上有正统派的堂区,也有异教徒的堂区。大家可以选择。既不选这个,也不选那个,这便是梅斯莱希埃里的选择。   这个水手,这个工人,这个哲学家,这个靠劳动发家的人,表面上非常单纯,实际上丝毫也不单纯。他有他的矛盾和固执。对于教士,他①的看法是不可动摇的。他表达了蒙洛西埃的观点。   他常常信口说出一些不得体的开玩笑的话。他有他个人特有的用语,希奇古怪,不过都有道理。去作忏悔,他叫做“梳理良心”。他识的字很少,非常少,他只在两次狂风之间随意读点东西,他的字加上拼写错误很难看懂。他的发音也有错误,不过并非都是幼稚的关系。当路②易十八的法国和威灵顿的英国之间因为滑铁卢战役出现和平的时候 ,梅③ ④斯莱希埃里说:“布尔蒙是两个阵营当中做桥梁的叛徒 。有一次他写⑤“教皇的职位”,却写成“教皇的丢位”。我们不认为这是故意写错的。   这种反对教皇的行动并没有使他和圣公会的信徒和解。天主教的神父不喜欢他,新教的教区长也不喜欢他。面对最严肃的教义,他的不信奉宗教的情绪会几乎毫不节制地爆发。有一次偶然的机会使他去听雅克曼·埃罗德牧师关于地狱的讲道,讲的十分精采,从头到尾充满《圣经》   ①里的话,证实了永罚 ,肉刑,酷刑,罚入地狱,无情的惩罚,没完没了的焚烧,难以平息的诅咒,上帝的愤怒,上天的狂怒,神的报复,许多不容置疑的事情。他和一个教徒走出教堂的时候,有人听到他低声说:   “您瞧,我有了一个古怪的想法。我认为上帝是仁慈的。”   这种无神论的种子是他在法国旅居以后带回来的。   虽然他是格恩西岛人,而且是相当纯的血统,可是因为他的“不恰当的”头脑,岛上的人把他叫做“法国人”。他自己并不掩盖它,他已经浸透了破坏性的思想。他那样狂热地造那只汽船,那只“魔鬼船”,②就十足地证明这一点。他说过:“我吃的是八九年的奶。”那可不是什么好的奶。   此外,他还因此造成了一些误解。要一心一意地永远待在一些小地方这是很困难的事。在法国,要“保全面子”,在英国,要“受人尊敬”,宁静的生活是以此为代价的。要受人尊敬,那就是说要遵守许许多多教③规戒律,从严格地守主日 开始一直到规规矩矩地打领带。“不要让人家① 蒙洛西埃 (1775—1838),法国作家,伯爵,所写作品坚决反对耶稣会会士。   ② 1815 年6 月18 日,在比利时布鲁塞尔以南的滑铁卢村,拿破仑率领的七万二千名法军同英将威灵顿(1769—1852)率领的七万名英、荷、比、德联军展开决定性会战,法军大败,6 月22 日拿破仑决定退位,以后被流放圣赫勒拿岛。路易十八成为法国国王。   ③ 布尔蒙 (1773—1846),法国军人,本为保皇派,1800 年起与拿破仑合作,屡立战功,但在滑铁卢战役前夕投靠普鲁士人,又参加保皇派,后为路易十八效劳。   ④ 莱希埃里原想说:“做桥梁的中间人”,因为在法语“中间人”后面多加了两个字母,成了“叛徒”。   ⑤ 法语中两者发音几乎相同。   ① 基督教认为犯大罪者,特别是有机会听到福音但拒不信从者,死后灵魂将下地狱受各种极刑,永不得赦,称为“永罚”。   ② 指1789 年,发生法国大革命的一年。这句话意思是指莱希埃里承认受到法国大革命的影响。   ③ 主日,基督教对星期日的别称,教徒在是日“守安息”,专事宗教活动,不做其他工作。   页面轻视”,这又是一条利害的规定。让人轻视,这是开除出教的淡化了的说法。小城市是最容易产生长舌妇的地方,它们因为当地特有的恶意而出了名,这种恶意是从小型望远镜的小的一头看见的诅咒。最勇敢的人④也惧怕别人叫他废物 。人们不怕枪林弹雨,也不怕狂风暴雨,但是在“傲①慢太太” 面前却只好向后退。梅斯莱希埃里的顽固性要多于他的逻辑性。可是在这样的压力下面,他的顽固性也要屈服。他“把水放进了他的酒里”,这是另外一种满含潜在的让步之意的用语,有时候不可明言。   他远远离开教士,可是他并不非常坚决地对他们关上大门。在正式的场合和规定的教士访问的时期,他会用一种令人满意的方式接待路德教的主任教士或者天主教小教堂的神父。相隔很长一段时间,他有时也会陪伴黛吕舍特去圣公会的教堂。我们说过,黛吕舍特只是在一年中的四个大节日才去那儿。   总之,对于这些使他付出代价的妥协,他觉得很恼火,他不但没有和教会里的人靠拢,而且他内心里的反感更大了。他用更多的嘲弄来为自己出气。他这个人并不厉害,只是在这件事上显得有点尖刻。这一点没有任何法子能改变他。   事实上是他的性格完全如此,所以只好将就下去。   所有的教士他都不喜欢。他带着一种革命意味的不尊敬的态度。他很少区分这一种和那一种宗教仪式。他甚至不能正确地评价这样一个伟②大的进步:不要相信真在论 。他在这些问题上的短视竟使他看不出牧师和神父之间的差别。他会把一位尊敬的圣师和尊敬的神父搞混。他说:   ③ ①“卫斯理并不比罗耀拉好多少。”当他看见一个牧师带着他的妻子走过的时候,他会转过头去。同时他嘀咕道:“讨了老婆的教士!”说这几个字时的荒唐的语气是当时在法国才有的。他曾经讲过,他最近一次在英国旅行,看到了“伦敦的主教夫人”。他强烈地反对这一类的结合,②甚至表示极大的气愤。“长袍不能和长袍结婚!”他大声说。圣职对他说来好像是单独一种性别。他会很自然地说:“非男非女,是教士。”   他用很不得体的口气把同样的蔑视的形容语加到圣公会的教士身上和天主教教士身上。他用相同的用语来形容两种“黑袍”。关于教士,不管他们是天主教的还是路德教的,他都不愿费神改变一下那个时候大兵常用的比喻。他常对黛吕舍特说:“你愿意嫁给谁就嫁给谁,只要不嫁给④ “废物”,原汉译 《圣经》中音译为拉加,据1980 年出版的现代中文译本《圣经》,译为废物,见《马太福音》第五章第二十二节:“但是我告诉你们,向弟兄动怒的,也要受裁判;骂弟兄为‘废物’的,得上法庭……”   ① 指那种自负、无礼、刁钻的女人。   ② 真在论,天主教神学圣事论学说之一。认为在弥撒中经过祝圣的饼和酒内,耶稣的肉体、血、灵魂和神性,真正存在于其间。宗教改革运动兴起以来,新教各宗派对圣餐的看法不一,多数认为饼和酒只是耶稣体血的象征,耶稣的本体并不真正存在于其中。   ③ 卫斯理 (1703—1791),约翰·卫斯理,是基督教新教卫斯理宗创始人之一,生于英国,曾做牧师四处传教,后脱离国教,建立独立的卫斯理宗教会。   ① 罗耀拉(约1491—1556),依纳爵·罗耀拉,是天主教耶稣会创始人,1530 年至1534 年,邀集同伴仿效军队纪律创立耶稣会,制定会规,强调无条件执行教皇委派的一切任务。   ② 一指女人的长袍,一指教士的长袍。   页面一个教士。”   页面十三 娇柔可爱因此无忧无虑话一说出口,梅斯莱希埃里便牢牢记住;话一说出口,黛吕舍特便忘得一干二净。这就是叔叔和侄女之间的细微的差别。   黛吕舍特是像我们见到的那样长大的,她还不大习惯有什么责任心。应该强调一下,一种不太认真的教育包含着潜伏的危险。希望自己的孩子过早享福,这也许是不慎重的。   黛吕舍特相信,只要自己高兴,那么一切也都是美好的。此外,她感觉到她的叔叔看到她快乐他也快乐。她和梅斯莱希埃里的思想观点几乎差不多。她的宗教生活只是一年去教堂四次就得到满足了。大家能看到为了过圣诞节,她穿上好看的衣服。至于什么是生活,她完全不了解。   她拥有了她应该有的一切,好让她有一天可以狂热地恋爱。在眼前,她始终是欢欢喜喜的。   她任意地唱歌,任意地絮叨,无拘无束地生活,突然说出一句话,就走过去了,做完一件事,就跑掉了。她是这样的迷人,除此之外,她还享有英国式的自由。在英国,孩子们都独来独往,姑娘们是她们自己的主人,青春不受任何束缚。这是那儿的习俗。以后,自由的姑娘成了奴隶般的妇人。我们在这儿对“自由”和“奴隶”这两个字眼是从好的方面来理解的,是自由地成长,奴隶般地尽职。   黛吕舍特每天早晨醒来,已经把前一天自己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你问她上星期她做了些什么,会使她十分窘迫。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在某些迷惘的时候,心存一种神秘的苦恼,感到在她的喜悦和她的欢乐上拂过不清楚是怎样的生活的阴影。那些蓝色的天空也有那些云彩,不过那些云彩很快就消失了。她带着爽朗的笑声摆脱了这样的心情,而且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忧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如此宁静。她总是和一切东西玩耍。她的调皮淘气常使路过的人哭笑不得。她开男孩们玩笑。如果她碰到魔鬼,她也不会可怜它们,照样要戏弄它们。她长得这样俊俏,同时又是这样天真无知,使她不觉过分表现自己。她对人微笑,好像一只小猫用爪子抓人。被抓伤的人活该倒霉。她却不再会想到这件事了。昨天对她来说是不存在的。她生活在完完全全的今天。这就是过分完满的幸福。在黛吕舍特身上,回忆像雪会融化一样也会消失得毫无踪影。   页面第四章风 笛一 晨曦或火灾的红光吉里雅特从来没有对黛吕舍特说过话。他远远地望见过她,所以认得她,就像我们认得早晨的星星一样。   黛吕舍特在圣彼得港去瓦尔的大路上遇到吉里雅特,在雪地上写了他的名字,使他大吃一惊,当时她十六岁。就在那一天的前一天晚上,梅斯莱希埃里对她说:“别再孩子气了。你已经是大姑娘啦。”   吉里雅特,这个女孩写的这个名字,坠落到一个不知道多么深的深渊里。   对吉里雅特来说,女人是什么呢?他自己也不能说明白。当他遇到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叫她害怕,他呢也害怕她。他不和任何一个女人说话,除非迫不得已。他从来没有做过哪个乡村女子的“情郎”。每当他独自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女人向他走来,他就跨过园子的篱笆,或者躲到荆棘丛里,然后溜掉。他甚至见了老太婆也避开。他以前只看见过一位巴黎女人。在那个遥远的时代,一位巴黎女人路过,在格恩西岛是件罕见的事。吉里雅特听见这位巴黎女人用这样的词语诉说她的不幸:“我感到十分烦恼,我的帽子上刚刚淋到好几滴雨。它是杏黄色的,这是一种不能碰到水的颜色。”以后,他在一本书的书页中看见一张从前的时①装妇女插画,画上是一个在昂坦路 上的穿着盛装的贵妇人。他把这张画贴在墙壁上,为了纪念那位偶尔出现的女人。夏天的晚上,他藏在霍梅乐园小湾的岩石后面,看乡村女人只穿着衬衣在海水里洗澡。有一天,他透过篱笆,看见托尔特瓦的女巫在系她的松紧袜带。他多半还是个童男。   那个圣诞节早上,他遇到了黛吕舍特,她笑着在雪地上写他的名字,后本他回到家里,竟不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门。夜晚来临,他无法入睡。他想到成千上万件事情。在自己的园子里种黑皮萝卜会是件好事;博览会很不错;他没有看见萨克的船驶过,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②看见了白景天 开花,这是在这个季节里少见的。他从来没有确切地知道过死去的那个年老的妇人是谁,他心想她肯定是他的母亲。他怀着无限的柔情思念她。他想到放在皮箱里的女人的嫁妆。他想到可尊敬的雅克曼·埃罗德牧师有一天或许会被任命为主教的代理人,圣彼得港的教长,这样,圣桑普森的教区长的职位就要空缺了。他想到圣诞节的第二天,就是有月亮的第二十七天,因此在三点二十一分,海满潮,七点十五分,半退潮,九点三十三分低潮,十二点三十九分半涨潮。他详详细细地记③起了那个卖给他风笛的苏格兰高地人 穿的服装:他的饰有大蓟的无边软① 巴黎一路名。   ② 景天,多年生草本植物,花白色带红。   ③ 苏格兰高地指苏格兰北部和西部的山岳地带。   页面④帽,他的双刃阔刀 ,他的正方形短下摆的紧身上衣,他的衬裙,一种褶①裥短裙 ,上面装饰有毛皮袋和兽角做的鼻烟盒,他的用苏格兰石头做成的饰针,他的两条不同样的腰带,他的剑,他的短剑,一种匕首,苏格兰高地人用的小佩剑,黑剑身,黑剑把手上镶有两粒烟晶宝石,这个士兵的裸露的膝盖,他的长袜,他的有方格的护腿套和他的带扣子的鞋子。   这身服饰已经成了鬼魂,纠缠着他,使他发烧,迷迷糊糊。他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首先想的便是黛吕舍特。   第二天夜里他睡着了,可是他整夜梦见那个苏格兰士兵。他在沉睡中心里想到,在圣诞节以后,一级审判大会在一月二十一日就要举行了。   他也梦到年老的教区长雅克曼·埃罗德。在醒来的时候,他想到了黛吕舍特。他对她有一股强烈的怨气。他懊恼自己不再是孩子,否则他可以用石头去砸她的窗玻璃。   接着他又想,如果他还是孩子,他就有母亲和他在一起,于是他哭了起来。   他想出了一个计划,去索塞岛或者曼基埃岛住三个月。可是他没有离开。   他不再踏上从圣彼得港去瓦尔的大路了。   他总在想,他的名字吉里雅特一直留在那儿的地上,所有路过的人都会看这几个字。   二 逐步进入未知的境界相反,他每天都去看看布拉韦。他并不是特意这样做的,但是他总是往这边走。他觉得他走的路总要经过那条沿着黛吕舍特的园子的墙的小径。   一天早晨,他正走过这条小径的时候,一个从布拉韦走出来的菜市①上卖菜的女人对另一个卖菜的女人说:“莱希埃里小姐喜欢海甘蓝。”   他在他的路头小屋的园子里挖了一条沟,种海甘蓝。海甘蓝是一种甘蓝,它有芦笋的味道。   布拉韦的园子的墙很低,可以一步跨过去。他觉得跨墙的念头很可怕。可是他在路过的时候,和所有人一样,并没有被禁止听墙里面园子里或者房间里说话的人的声音。他不是有意想听的,不过他却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有一次,他听见杜丝和格拉丝两个女仆争吵。那是房屋里的嘈杂声。这样的吵架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好像音乐一样动听。   又有一次,他听出一个不像是其他人的嗓音,他觉得好像应该是黛吕舍特的声音。他赶紧逃走。   这个声音说的一句话永远刻在他的头脑里。他时时刻刻都在对自己重复说这句话。这句话是:“您愿意把扫帚拿给我吗?”   他渐渐地变得大胆起来。他敢站住不走了。有那么一回,黛吕舍特在弹钢琴,唱歌,虽然窗子开着,但是从外面看是不能看到她的。她唱④ 为当时苏格兰高地人用的一种刀。   ① 为苏格兰高地男子或英国苏格兰兵团士兵所穿,通常用格子花呢缝制。   ① 海甘蓝,十字花科多年生植物,形似甘蓝,其嫩叶可食。   页面的是她喜爱的《漂亮的敦提》。他的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但是他壮着胆子一直听下去。   春天来了。有一天,吉里雅特看到了一个幻象,天分开了。吉里雅特看见黛吕舍特在给莴苣浇水。   不久以后,他不仅仅是站在那儿了。他观察她的生活习惯,他注意她的活动时间,他等候着想见到她。   他非常小心,不让别人看到。   渐渐地,花丛开满玫瑰花了,飞舞着无数蝴蝶,就在这样的时候,他接连好几个小时躲在那道墙外面,不被任何人看见,屏住气,一动不动,一声不出,他渐渐养成了看黛吕舍特在园子里走来走去的习惯。人们对毒药也会习惯的。   他从藏身的地方,常常听见黛吕舍特和梅斯莱希埃里在枝叶浓密的绿树棚下谈话,那儿有一条长凳。他们说的话清清楚楚地送到他的耳旁。   他走的路有多远啊!现在他居然偷看和窃听了。天哪!人的心是一个老练的密探。   在园子里还有一条长凳,在小路旁边,离他很近,能看得见。黛吕舍特有时会上那儿坐坐。   他从黛吕舍特摘下来闻的花,猜到她爱好哪些花香。她最喜欢旋花属植物的花香,其次是石竹,再其次是忍冬,再其次是茉莉。玫瑰排到第五位。她对百合花只是看看,但是不闻它们。   根据她选择的花香,吉里雅特在自己的头脑里构成了她的完整的形象。他把每种香味和一种美德联系起来。   他一想到要和黛吕舍特讲话,就毛骨悚然。   有一个买卖破烂的老太婆,她做流动的生意,所以有时候会走过这条沿着布拉韦园子的围墙的小路。她终于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吉里雅特总是牢牢守在这道墙前,并且对这个僻静的地方一片痴情。她是不是从待在这道墙外面的男人联想到在墙里面可能有一个女人?她有没有发觉这条看不清楚的、模模糊糊的线?她在行乞的老年是不是依旧保持年轻人的心情,回想起往昔美好的时光?她在她的冬天和黑夜,是不是还知道什么是黎明?我们对这些都不清楚,但是,似乎有一天,她走过“正在守候”的吉里雅特身旁,她露出了她还可能有的热情的微笑,在她的牙齿缝中低声说道:“烧起来了。”   吉里雅特听见这句话,觉得有点震惊。他心里带着一个问号喃喃自语道:“烧起来了?这个老妇人想说什么呢?”他整天无意识地重复说那句话,可是他不懂它的意思。   一天傍晚,他站在路头小屋的窗口,有五六个安克列斯的姑娘为了聚在一起嬉戏,到霍梅小湾来洗澡。她们在海水里相互戏弄,十分天真无邪,离他就一百步远。他狠狠地关上窗子。他发觉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叫他感到厌恶。   三 《漂亮的敦提》歌曲在山丘得到回声在布拉韦园子的围墙外面,有一个给冬青和常春藤盖住的墙角,那儿还长满了荨麻,又有一些乔木状的野锦葵和一些从花岗石缝里长出来页面①的大毒鱼草,就是在这个隐蔽的角落里,他度过了几乎整个夏天。他待在这个地方,陷入很难形容的沉思中。蜥蜴对他已经熟悉了,它们爬在同样的石头上,对着太阳取暖。夏日明亮柔和。吉里雅特的头顶的上空,白云飘来飘去。他坐在草地上。四处都充满了鸟鸣。他双手抱住前额,在想:“可是她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写在雪地上呢?”海风远远地阵阵吹来。有时,从远处的沃都采石场里突然响起很响的矿工的号声,那是警告过路的人快点躲开,一个炮眼就要爆炸了。这儿看不到圣桑普森的港口,可是从树梢上面能看见那些船的桅杆顶。海鸥一只只四散飞翔。吉里雅特听他母亲说过,女人可能爱上男人,而且这种事有时会发生的。   他回答自己:“好,我明白了。黛吕舍特爱上我了。”他深深地感到悲哀。他心里想:可是她也一样,她也想念着我;这是理应如此。他想到黛吕舍特很富有,而他呢,他是个穷人。他想,汽船真是一种可恶的发明。他从来不能记得现在是这个月的第几日。他茫然地望着那些黄尾短翅的大熊蜂,它们嗡嗡叫着,钻进墙洞里去。   一天晚上,黛吕舍特回房要睡觉了。她走近窗口想关窗子。夜很黑。   突然黛吕舍特侧耳仔细地听起来。在黑暗的深处传来了乐声。也许在山丘的斜坡上,或者是在瓦尔城堡的塔楼的脚下,或者可能还要更远一点,有人在用一种乐器奏一首曲子。黛吕舍特听出来是她心爱的歌曲《漂亮的敦提》,是用风笛奏的。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从这个时候开始,这个乐声在同样的时刻不时地重新响起,特别是在漆黑漆黑的夜里。   黛吕舍特很不喜欢这件事。   四叔叔和监护人,老老实实,不爱做声,小夜曲吵得他们整夜不得安生。   ①(一个未发表的喜剧中的诗句)四年过去了。   黛吕舍特快到二十一岁了,始终没有结婚。   有人在什么地方写过:“一种固执的想法,是一把螺旋钻。每年钻下去一圈。如果第一年想把它拔出来,那就像拉我们的头发;第二年,就像划破我们的皮;第三年,像敲碎我们的骨头;第四年,像挖我们的脑浆了。”   吉里雅特现在就处在这第四个年头。   他还没有和黛吕舍特说过一句话。他总是梦见自己在这个可爱的姑娘身边。不过如此而已。   有那么一次,他偶然到圣桑普森去,在那儿看见黛吕舍特和梅斯莱希埃里站在布拉韦的门外谈话,那扇门对着港口的堤开着。吉里雅特鼓足勇气走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他完全确信,当他走过他们身旁的时候,她露出了微笑。这并不是一点不可能的。   ① 是一种毛蕊花。   ① 据本书原版本注,雨果并未写过这样的喜剧,因此并非为未发表的剧本,想系雨果有意如此说。   页面黛吕舍特总是不时地听到风笛声。   梅斯莱希埃里也听见了这个风笛的乐声。他最后觉察到这个持久不息的乐声竟从黛吕舍特的窗子下面发出来了。乐声柔和,情况严重起来。   夜间活动的情郎是不合他的口味的。他想在适当的日子,如果她愿意、他也愿意,把黛吕舍特嫁出去,简简单单,没有浪漫色彩,也没有乐曲抒情。他不耐烦了,开始偷偷监视,他相信自己已经隐约地看到了吉里雅特。他用指甲捋自己的络腮胡子,这是他发怒的迹象。他咕哝说:“那个蠢货,他吹这个干什么?他爱黛吕舍特,这是明摆着的事。你在白费时间。谁想要黛吕舍特,应该来找我,不要吹什么笛子。”   很久以来就预料到的重大事件实现了。可尊敬的雅克曼·埃罗德被①宣布担任温切斯特 的教区主教的代理人,岛上的教长和圣彼得港的教区长,他在他的继任人就职以后,就立刻离开圣桑普森去圣彼得港。   新的教区长不会来迟的。这个教士是原籍诺曼底的一个贵族子弟,叫若埃·埃比尼泽·考德雷,用英语说,叫考德赖。关于这个未来的教区长的详细情况,有善意的议论,也有恶意的议论,说法完全相反。人们说他年轻,贫穷,但是他精通教理,因此虽然年轻却显得老成持重;他人是贫穷,不过充满了希望。在为继承和财富所创造的专用语言中,①“死亡”就叫做“希望”。他是年老富有的圣阿萨弗的教长的侄子。这位教长如果去世,他将成为富翁。埃比尼泽·考德雷先生有一些高贵的亲戚。他几乎应当有权利具有可尊敬的贵族身分。至于他的教理,大家②的评价不同。他是圣公会教徒,可是,依照蒂洛森主教惯用的说法,是③十足“不信教的人”,也就是说是十分严格的人。他抛弃法利赛人的教义。他宁愿喜欢牧师的住宅,而不喜欢主教的职位。他梦见最早的基督④ ⑤教会,在那儿,亚当有权挑选夏娃,希拉波利斯 的主教弗鲁孟提乌斯抢走一个姑娘做他的妻子,同时对她的父母说:“她愿意这样,我愿意这样。您不再是她的父亲,您不再是她的母亲。我是希拉波利斯的天使,这个女人是我的妻子。父亲,是天主。”如果应该相信人们所说的话,①埃比尼泽·考德雷先生认为“要孝敬父母”的经文远远不如另一句他认为更有意义的经文:“女人是男人的肉。女人将离开她的父母,去跟随②她的丈夫。” 此外,这种限制父权、严谨地支持各种夫妻关系组成的方式的倾向,适合所有的新教教义,特别在英国,尤其在美国。   五 正当的成就总遭憎恨① 温切斯特,英国英格兰汉普郡一城市。   ① 圣阿萨弗,英国威尔士地区北部一小城市。   ② 蒂洛森 (1630—1694),英国高级教士,1691 年起任坎特伯雷大主教,反对无神论、清教主义和天主教教义。   ③ 法利赛人,公元前2 世纪至2 世纪犹太教上层人物中的一派,标榜保守犹太教传统。   ④ 希拉波利斯,弗里吉亚古城。弗里吉亚为小亚细亚中西部古国。   ⑤ 历史上有一个弗鲁孟提乌斯,活动时期在4 世纪,叙利亚人,基督教教士,曾在埃塞俄比亚传教。但本书原版本注中说历任希拉波利斯的主教名单上无此人。   ① 是上帝授予摩西的“十诫”中的一条,见《圣经·旧约》的《出埃及记》。   ② 这段话在《圣经》中并没有,但与《创世记》中第二章中的一段意思相近。   页面以下是这个时期梅斯莱希埃里获得的成就。“杜兰德号”实现了原来对它的希望。梅斯莱希埃里还清了他欠的债,弥补了他的损失,还清了不来梅的债务,支付了圣马洛的到期应付款。他偿还了抵押他的布拉韦住宅的借款。他向当地付清了这所住宅的全部小额的租金。他成了一项能带来极大的收益的财富——“杜兰德号”的所有人。这只船的纯收入现在是一千英镑,还在不断增加。确切地说,“杜兰德号”是他的全部财产。它也是本地的财产。运输牛是这只船最好的收入。为了改善装载条件,让牲口进出方便,不得不除掉了吊艇柱和两只小艇。这样做也许是不谨慎的办法。“杜兰德号”只剩下一只小艇,是救生艇。这只救生艇确实是一只了不起的好船。   从发生朗泰纳偷钱的事到现在,十年过去了。   “杜兰德号”的这种兴旺发达的情况有一个弱点,那便是得不到大家的信任,别人都认为这只是一种机遇。梅斯莱希埃里的好运仅仅被人①看做是例外。他被认为干了一件幸运的傻事。有人在怀特岛 的考斯仿效他,可是没有成功。这次尝试使股东们都破了产。莱希埃里说:“因为机器造得不好。”然而别人都摇头,不同意这个说法。新生的事物总会遭到反对,所有的人都讨厌它们。最小的失误就能使它们受到损害。诺②曼底群岛的一个商界巨头,巴黎的银行家若日 ,别人请教他关于做汽船的投机生意的看法,据说他转过身去回答道:“这是您向我建议的一种兑换。把钱换成烟。”相反,帆船只要愿意,就找得到股金。资金固执地喜爱帆,而不喜爱锅炉。在格恩西岛,“杜兰德号”是一个事实,不过蒸汽还没有成为一种原则。面对着进步,否定的力量就是这样顽强。   人们谈到莱希埃里,说:“是很好,可是他不会再重复做一次。”他的例子不仅不能鼓舞人,而且叫人害怕。没有人胆敢冒险再造一条“杜兰德号”。   六 遭难的人幸好遇到单桅帆船春分在拉芒什海峡来得早。狭窄的海面妨碍了风吹过,激怒了风势。   从二月起,开始刮起西风。波涛在四面八方受到震动。航行变得不太平了。岸上的人总是望着信号桅,人们担心海上的船只可能遇难。大海显得像是一个陷阱。一只看不见的号角吹响了,在宣告发生了一场无以名之的战争。猛烈的大声喘息震撼了天际。可怕的风吹起来了。黑暗在呼啸,在怒号。在云层的深处,暴风雨的黑脸鼓起了面颊。   风是一种危险,雾是另一种危险。   雾在任何时候都使航海的人害怕。在有些雾里,挂着肉眼看不见的① ② ③ ④棱柱体的冰,马略特认为那是晕 、幻日和幻月 造成的。暴风雨时的① 怀特岛,在英格兰南部。   ② 泰奥多尔·若日,原是波尔多的一个船主,后成为巴黎的银行家。1789 年前法国王朝末期和法国大革命初期,他在财政界起过重要作用。1794 年被处决。   ① 马略特(约1620—1684),法国物理学家和植物生理学家。   ② 晕是日光或月光通过云层中的冰晶时经折射而形成的光圈。   页面雾由不同成分组成。各种比重不一样的气体和水蒸汽混合在一起,有次序地重迭着,因此雾给分成好几层,成了真正的组合体。最下面一层是碘,碘上面是硫,硫上面是溴,溴上面是磷。从某种程度来说,这一切,再加上电和磁的压力,就可以解释一些奇异现象,如像哥伦布和麦哲伦⑤⑥ ⑦ ⑧看见的圣爱尔摩火 ,塞内加说起过的跟随船只飞的星星,普卢塔克说⑨起过的卡斯托耳和波鲁克斯 两种火焰,恺撒相信看见过的罗马军团的标⑩枪发出的火光,弗留利 的杜伊诺城堡的矛给卫兵的长枪碰一碰迸发的火星,也许甚至还有古代人称之为“萨图尔努斯(11))的陆地闪电”的地上的闪光。在赤道,一层持久不散、无边无际的雾仿佛捆住了地球一样,这是cloud-ring(12),云环。云环的作用是使热带地区降温,就好像墨西哥湾暖流使地极变暖一样。在云环下面,雾有致命的危险。这儿是副①热带无风带,Horse lati-tude,前几个世纪的航海的人在这儿把一匹匹马丢进海里,为的是在暴风雨的时候可以减轻重量,在风平浪静的时②候可以节省储存的淡水。哥伦布说过:“Nube abaxo es muerte。”意③思是:“低云就是死亡。”伊特鲁里亚人喜欢气象学,如同迦勒底人喜欢天文学一样,他们有两个大祭司,一个是雷电大祭司,一个是乌云大④祭司。掌电师观察闪电,掌雨师观察云雾。塔尔奎尼亚 的占卜祭司学校⑤ ⑥ ⑦经常有提尔人 、腓尼基人、佩拉斯吉人和所有在古代的内海最早航行的人来求教。从那个时候开始,暴风雨形成的方式被人模糊地看到了。   它和雾形成的方式有密切的联系,确切地说,是相同的现象。在海洋上有三个雾区,一个是赤道雾区,另外两个是南极的和北极的雾区。水手们把它们都叫一个名字:“赤道无风带”。   在任何海域,特别是在拉芒什海峡,春分或秋分时的雾是很危险的。   它们会使海上立刻变成黑夜。雾的一个祸害是即使它不是很浓密的时候,也使人无法从海水颜色的变化辨认出海底的变化,因此产生了非常可怕的后果,因为根本看不到什么就靠近岩礁和浅滩了。你还没有得到③ 幻日,又名假日,出现于日晕上的光点。   ④ 幻月,又名假月,出现于月晕上的光轮。   ⑤ 麦哲伦 (1480—1521),葡萄牙著名航海家,被认为是第一个作环球航行的人。   ⑥ 圣爱尔摩火,是暴风雨中桅顶、塔尖等上出现的电击发光。圣爱尔摩(?—303),意大利主教,水手的守护神。   ⑦ 塞内加 (前4— 公元65),古罗马哲学家,政治家,剧作家。   ⑧ 普卢塔克 (约46— 约120),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   ⑨ 卡斯托耳和波鲁克斯为希腊神话中的主神宙斯的双生子,天文学中称北河二和北河三。   ⑩ 弗留利,意大利东北部一区。   ① Horselatitude,英语,直译为“马纬度”,约南北纬三十度至三十五度一带。此名可能为海员所取,除文中一说外,又有一说:当船只在高气压带内因无风不能行进时,为了保存饮水而将装运的马抛在海中。   ② 原为西班牙语。   ③ 伊特鲁里亚,是意大利中西部古国。   ④ 塔尔奎尼亚,是意大利拉齐奥大区城镇和主教区。   ⑤ 提尔,又译推罗,古时腓尼基一奴隶制城邦。   ⑥ 腓尼基,地中海东岸的古国,约当今黎巴嫩和叙利亚的沿海一带。   ⑦ 佩拉斯吉人·史前居住在希腊、小亚细亚和爱琴海诸岛屿的一个民族。   页面任何警告,就到了暗礁旁边。雾常常逼得航行的船毫无办法,只好停下或者抛锚。雾造成的海难和风造成的一样多。   然而,在紧接着大雾天的猛烈的暴风以后,从英国来的作为邮船的单桅帆船“克什米尔号”平安地抵达了。它迎着海上初露的晨光,驶进圣彼得港,也正在这时候,朝着太阳科尔内城堡开了炮。天空晴朗。大家等待单桅帆船“克什米尔号”到来,因为它会带来圣桑普森的新教区长。单桅帆船到达不久,一个消息就立刻传遍了全城:昨天夜里在海上遇到一只载着遇难的船员的小船靠近它身旁求救。   七 闲逛的人幸好被捕鱼人看见那天夜里,吉里雅特在风力减弱的时候,出海捕鱼,不过没有把他的小帆船驶得离岸太远。   下午两点钟光景,阳光灿烂,潮水上涨,他驾船回来。他经过“兽角”,想驶进路头小屋的小海湾,这时他仿佛看到在基德-霍姆-米尔椅子的投影里,有一个不像是岩石的影子的影子。他让小帆船顺着这个方向走。他看清楚了有一个人坐在基德-霍姆-米尔椅子上。海水已经涨得很高,岩石被海浪围住,要回去不再可能了。吉里雅特对那个人做了许多引他注意的手势,可是那个人一动也不动。吉里雅特将船靠近一看,原来那个人睡着了。   这个人穿了一身黑袍。吉里雅特心想:“他好像是一个教士。”他将船驶得更近一些,看到一张年轻人的脸。   这张脸他不认识。   幸好那岩石是陡峭地直立的,那儿有许多地方海水很深。吉里雅特将船转到一旁,让它沿着岩壁移。潮水将小船托起来,吉里雅特高高站在小帆船的边上,就能够摸到那个人的脚。他在船壳板上站直,举起双手,如果他这时候落到水里,很难说他能再浮到水面上来。海浪翻滚,在小帆船和岩礁之间肯定会粉身碎骨。   他拉住那个睡着的人的脚。   “喂,您在这儿干吗?”   那个人醒过来了。   “我在观看,”他说。   他完全清醒了,又说:   “我才到本地。我上这儿来散步。昨天夜里我是在海上过的,我发现景色太美了,我很累,我睡着了。”   “再过十分钟,您就会淹死了,”吉里雅特说。   “啊!”   “跳到我的船上来。”   吉里雅特用脚撑住船不动,一只手紧紧抓住岩礁,另一只手伸给那个穿黑衣服的人,这个人轻快地跳上了他的船。这是一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年轻人。   吉里雅特拿起桨,不到两分钟,小帆船就驶进了路头小屋的小海湾里。   年轻人戴了一顶圆帽子,打着白领带。他的黑长礼服纽扣一直扣到页面领带那儿。他的金黄色头发理成冠形,脸像女人,眼睛明净,神情严肃。   这时候船已经靠岸了。吉里雅特把缆绳穿进系绳的铁环,然后转过①身来,看到那个年轻人的非常白的一只手送给他一枚金币 。吉里雅特轻轻地推开这只手。   沉寂了片刻,那个年轻人开口了。   “您救了我的命。”   “也许是,”吉里雅特回答说。   缆绳系牢以后,他们上了岸。   年轻人又说:   “我感谢您救了我的命,先生。”   “这算不了什么。”   随着吉里雅特的回答,又是一阵沉寂。   “您是这个堂区的吗?”年轻人问。   “不是,”吉里雅特回答说。   “那您是哪个堂区的?”   吉里雅特举起右手,指着天说道:   “是那个堂区。”   年轻人向他行过礼,离开了他。   走了没有几步,年轻人又站住了,摸自己的口袋,拿出一本书来,接着回到吉里雅特身边,把这本书递给他。“请允许我把它送给您。”   吉里雅特接过了书。   这是一本 《圣经》。   过了一会儿,吉里雅特臂肘支着护墙,望着那个年轻人走过了去圣桑普森的小路的拐角。   他慢慢地低下头去,忘记了那个新来的人,也不再知道基德-霍姆米尔椅子是不是存在。对他来说,一切都沉没在无底的默想中了。吉里雅特有一个深渊,就是黛吕舍特。一个声音叫唤他,使他从这个沉思中醒了过来。“喂,吉里雅特!”   他听出是谁的声音,抬起了双眼。   “有什么事呀,西尔朗多阿?”   果然是西尔朗多阿坐着他的小马拉的四轮敞篷马车在离路头小屋百步远的大路上走过。他停下来,招呼吉里雅特,不过他好像很忙,急匆匆的样子。   “出了新闻,吉里雅特。”   “在哪儿?”   “在布拉韦。”   “是什么新闻?”   “我离您太远了,说不清楚。”   吉里雅特发抖了。   “是不是黛吕舍特小姐要出嫁了?”   “不是。还差得远呢。”   “这是什么意思?”   ① 指一种英国金币,值一英镑。   页面“您去布拉韦。到了那儿您就知道了。”   西尔朗多阿用鞭子抽了一下他的马。   页面第五章左轮手枪一 约翰客店里的谈话西尔克吕班是一个总在等待什么时机的人。   他长得矮小,皮肤发黄,力气像条公牛。大海没有能够使他的肤色变成褐色。他的肌肤仿佛是蜡做的,颜色像大蜡烛一样。他的双眼闪着审慎的光芒。他的记忆力很强,与众不同,他只要见过谁一次,就会牢牢印在头脑里,好像记在一本簿子里那样。这种一闪而过的眼光具有捕捉人的力量。他的瞳人一印上一张人脸,如同照了像,能一直保存下来。   那张脸即使渐渐变老,西尔克吕班也会认得出。要摆脱这样强的记忆力是不可能的。西尔克吕班说话简短,为人朴实,遇事镇静,从来不做什么手势。他的天真的态度,使人乍见便为他倾倒。许多人都认为他坦率。   他的眼角有一道皱纹,显出他令人吃惊的单纯。我们说过,没有比他更优秀的海员了。拉紧帆的前下角索,降低受风中心,用下后角索维持定向的帆,谁都不及他熟练。他笃信宗教、为人正直,这两方面的名声极好,没有人能超过他。谁要是对他有一点儿怀疑,这个人就先值得怀疑。   他和雷比舍先生有很好的友谊。雷比舍先生是圣马洛的货币兑换商,住在圣樊尚街枪炮匠隔壁。雷比舍先生说过:“我真想把我的店铺交给克吕班照料。”西尔克吕班是一个鳏夫。正像他是一个高尚的男人一样,他的妻子也是一个高尚的女人。直到她去世,她始终享有品德崇高的美名。如果王家法官对她说了一些甜言蜜语,她就会禀告国王,如果上帝爱上了她,她就会告诉本堂神父。西尔克吕班和克吕班太太这对夫妇,在托尔特瓦成为体现“可尊敬的”这个英语形容词的完美的典型。克吕班太太是天鹅,西尔克吕班是白鼬。哪怕一点点污点也会使他宁可死去。   他拾到一枚别针,一定要找到失主。他捡到一盒火柴,也会大声嚷嚷叫人来领。有一天他走进圣塞尔万的一家小酒馆,对老板说:“三年以前我在这儿吃过一顿早饭,您算错了帐。”然后他补付给老板六十五个生①丁 。他完全是正直的化身。他的紧抿的嘴唇,总像在留神什么。   他仿佛一直在戒备当中。戒备谁呢?多半是戒备坏蛋们。   每个星期二,他驾驶“杜兰德号”从格恩西岛到圣马洛。星期二晚上他到达圣马洛,用两天时间装货,到星期五早上回格恩西岛。   当时在圣马洛的港口有一家小旅馆,叫做约翰客店。   现代码头上出现的建筑物已经使这家客店消失了。在从前那个时候,海水浸没到圣万尚门和迪南门。遇到低潮,圣马洛和圣塞尔万之间,有篷小车和两轮小马车能够来往,它们在搁浅的船只当中来来去去,通行无阻。它们避开浮筒、锚和缆绳,有时皮车篷还可能撞到低桅桁或者②第一斜帆 的桅杆上给撞裂开来。在两次涨潮中间,车夫们吆喝着马走过沙滩,六个小时以后,沙滩上又成了风浪险恶的地方。很久以前,就在① 生丁,百分之一法郎。   ② 第一斜帆,是在大三角帆的补助帆桁头上的非常轻巧的帆。   页面这个沙滩上,二十四只看守圣马洛的狗转来转去,它们在一七七○年曾经吃过一个海军军官。这种过于热心的行为使得它们全部都给消灭了。   如今在大塔拉尔和小塔拉尔间,夜里不再听到狗叫声了。   西尔克吕班总是住在约翰客店,“杜兰德号”在法国的事务所也就在这儿。   海关职员和海岸警卫都到约翰客店来吃饭喝酒。他们有专门的桌子。比尼克的海关职员在这儿和圣马洛的海关职员聚会,这对他们的公务是很有好处的。   一些船的船长也上约翰客店来,但是他们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吃饭。   西尔克吕班有时候坐这张桌子,有时候坐另一张桌子,不过他在海关职员的桌子和船长的桌子之间,更加乐意坐海关职员的。当然他在两方面都受到欢迎。   这儿的客人都受到很好的接待。那些离乡别井的水手能喝到他们从①未喝过的本地精心酿制的美酒。一个从毕尔巴鄂来的花花公子似的水手② ③在这儿发现了赫拉达酒 。在这儿能像在格林威治一样喝到浓烈黑啤④酒,能像在安特卫普 一样喝到棕色的浓啤酒。   一些长途航行的船长和一些船主有时候一起坐到船长的桌子旁。他们交换消息:“糖的行情怎样?”“这种甜货只有小批小批出售。不过① ②粗货到了,从孟买 来了三千袋,从萨瓜 来了五百桶。”“您将看到右③ ④翼最后会推翻维莱尔 。”“靛蓝怎么样?”“只谈了七皮包危地马拉的。”“‘那宁娜—朱利号’驶进了锚地,那是一艘布列塔尼的漂亮的⑤三桅帆船。”“拉普拉塔河上的两个城市发生了小小的争执。”“蒙得⑥ ⑦ ⑧维的亚肥了的时候,布宜诺斯艾利斯 就瘦了。”“应该把在卡亚俄遭难的 ‘雷吉纳—科利号’上的货物换装到别的船上。”“可可豆很畅销:   ⑨ ⑩加拉克每袋开价二百三十四,特立尼达 的每袋七十三(11)”“听说在练兵场(12)的阅兵式上有人高喊: ‘打倒大臣!’”“南美的腌湿皮现在有卖,公牛皮六十法郎,母牛皮四十八法郎。”“他们过了巴尔干没有?迪比奇(14)在干什么?”“在旧金山茴香酒缺货。普拉尼亚橄榄油生意平平。罐装格鲁耶尔(15)干酪每担(16)三十二法郎。”“怎么,① 毕尔巴鄂,西班牙濒临比斯开湾的重要港口城市。   ② 一种酒名。   ③ 格林威治,英国英格兰东南部城市。   ④ 安特卫普,比利时北部港口城市。   ① 孟买,印度西部港口城市。   ② 萨瓜,全名大萨瓜,古巴北部城市,重要港口。   ③ 维莱尔 (1773—1854),法国查理十世统治时期的首相。   ④ 危地马拉,拉丁美洲国家。   ⑤ 拉普拉塔河,在南美洲东南部。   ⑥ 蒙得维的亚,乌拉圭的首都。   ⑦ 布宜诺斯艾利斯,阿根廷的首都。   ⑧ 卡亚俄,秘鲁西部港口城市。   ⑨ “加拉克”是委内瑞拉的首都加拉加斯出产的可可豆。   ⑩ 特立尼达,是加勒比海国家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主岛。   页面①利奥十二世死了?”等等,等等。   这些事都是大声嚷着谈的,议论起来更是吵吵闹闹。在海关职员和海岸警卫的桌子上,说话声音就低得多了。   海岸和港口的治安情况在交谈中应该说得轻一些,含混一些。   船长们坐的桌子上占首席的是一位年老的远洋轮船长热尔特雷—加布勒先生。热尔特雷—加布勒先生可以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气压计。   他长年的海上生活习惯使他预测气象能完全正确无误。他总宣布明天的天气如何。他替风听诊;他替潮水按脉。他对云说:“伸出你的舌头给我看。”这就是说发出闪电。他是浪涛、微风和狂风的医生。海洋是他的病人。他环行世界,如同临床诊断一样,检查每种气候的健康状况是好是坏。他精通一年四季气候的病理学。人们经常听他谈到这样的事情:   “一七九六年,有一次气压计降到暴风雨线以下三度。”他因为热爱航海成了海员。他对大海的情谊和他对英国的仇恨一样深。他仔细研究过英国的航海术,好了解它的弱点何在。他能解释一六三七年的“君主号”   跟一六七○年的“皇家威廉号”和一七五五年的“胜利号”在什么方面不同。他比较船只的水线以上的部分。他对“伟大的哈里号”的甲板上②的塔楼和漏斗形的桅楼感到遗憾,也许他是从法国的炮弹能准确地打中它们的表面这一点来考虑的。国家,在他看来只是因为它们的海上事业的创立方才存在。他有一些他特有的古怪的同义词。他常常把英国叫做③ ①“三一堂”,把苏格兰叫做“北方的代表”,把爱尔兰叫做“压载物②事务所” 。   他熟悉许许多多情况,他是字母表和年鉴。他是最低水位记录和费率表。他熟记各个灯塔的通行税的数目,尤其是英国的。经过这一座灯塔每吨一便士,经过那一座灯塔每吨四分之一便士。他会对你说:“小③岩石 的灯塔过去只用两百加仑油,现在要烧一千五百加仑。”有一天,他在船上生了重病,别人都以为他快死了,全体船员围在他躺的吊床四周,他原来像临终的人那样不断打嗝,这时停止了,对木工头说:“最④好在桅帽 的两边各开一个榫眼,好装上一个有铁轴的铸铁滑车,可以用来穿过吊举绞索。”   这样,就使他显出威严的神气。   船长的桌子和海关职员的桌子上谈天的题目很少相同。可是在发生我们叙述的那些事情的二月的开头几天里,就正好出现这种情况。苏拉船长的三桅帆船“塔莫利帕号”从智利来,再回智利去,它引起了两张桌子上的人的注意。船长们的那一桌,大家谈的是它装的货物,海关职员们的那一桌,谈的是它的行动。   ① 利奥十二世 (1760—1829),意大利籍教皇(1823—1829)。   ② 桅楼是在下桅上面的平台。   ③ “三一堂”是照英语原文直译的(原著上是英语),它的译名应是:领港协会,这是一个半官方机构,主管英国沿海浮标、灯塔和领航工作。   ① 原著上是英语。   ② 原著上是英语。   ③ 原著上是英语,为一地名。   ④ 在桅杆顶上的一块木头。   页面⑤生在科皮亚波 的苏拉,是一个智利人,也有少许哥伦比亚人血统。   ⑥ ⑦ ⑧他带着独立性参加独立战争 ,有时追随玻利瓦尔 ,有时追随莫里洛 ,根据他认为从哪一方可以得到好处来决定。他为所有人服务成了富翁。   ① ②没有人比他更是波旁派 ,波拿巴派 ,专制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无神论者和天主教徒了。他是那个大家可以称做“赚钱党”的大党的一员。   他不时地来法国做一些商业性的逗留。如果相信那些道听途说的话,他乐意让那些逃跑的人乘他的船,不管是破产者还是政治流放犯,只要付钱,他都不在乎。他让他们上船的方法很简单。逃亡的人等候在海岸上某一个荒凉的角落,在将开航的时候,苏拉放下一只小船去接他。在前③ ④一次的航行中,他就是这样让贝尔东案件里的一个抗传人 逃掉的。这⑤一次据说他要带走一些牵涉到比达索阿河事件 中的人。警方得到通知,已经监视着他了。   ⑥当时是一个逃亡的时代。王朝复辟是一个反动的行动。于是,一次⑦次革命造成许多人流亡国外,一次次复辟带来了无数政治流放 。在波旁家族重掌政权的最初七八年里,财政,工业,商业,全是一片恐慌,觉⑧得大地在颤抖,处处在破产。在政治上是普遍的溃逃现象。拉瓦莱特 逃①走了,勒费弗尔—德努埃特⑨逃走了,德隆逃走了,特别法庭恣意妄为,② ③ ④再加上一个特雷斯达伊翁 。人们看见索谬尔的桥、拉雷奥勒的要塞前⑤ ⑥空地、巴黎观象台 的墙、阿维尼翁的托里亚塔楼 ,都急忙逃走,它们⑤ 科皮亚波,智利一城市,濒太平洋。   ⑥ 指当时南美西班牙殖民地独立战争,争取从西班牙殖民统治下解放出来。   ⑦ 玻利瓦尔 (1783—1830),委内瑞拉政治家,南美西班牙殖民地独立战争领袖,一生曾把6 个拉美国家从殖民统治下解放出来,获“解放者”称号。   ⑧ 莫里洛,西班牙将军,1815 年被国王费迪南德七世 (1784—1833)派遣镇压争取独立自由的南美殖民地人民,1819 年被玻利瓦尔击败,1820 年被召回国。   ① 波旁派,指拥护和支持波旁家族的人。波旁家族于16 至19 世纪曾在法国、西班牙、那不勒斯建立王朝。   ② 波拿巴派,19 世纪法国保皇派之一,波拿巴家族的拥护者。   ③ 贝尔东将军为烧炭党人(烧炭党为当时法国一秘密革命组织,旨在推翻波旁王朝),1822 年2 月企图在法国的图阿尔举事未成,1822 年9 月被判死刑。   ④ 指反抗法庭命令缺席。   ⑤ 比达索阿河,有一部分为法国和西班牙之间的界河。1823 年4 月7 日,法国军队越过此河,想击溃一百五十名法国自由党人的队伍。   ⑥ 王朝复辟,指法国拿破仑统治垮台后波旁家族重建王朝,这一时期自1814 年至1830 年。   ⑦ 这里的“革命”和“复辟”为泛指。   ⑧ 拉瓦莱特,曾是拿破仑手下,1815 年被判死刑,行刑前夕他妻子设法救他出狱,在巴伐利亚避难五年之久。   ① 德隆,因参与反对路易十八政府的阴谋,遭警方追捕,逃亡西班牙,后去希腊。   ② 根据本书原版本注释,特雷斯达伊翁是一个名叫雅克·杜邦的人的外号,此人于1815 年在尼姆(在今法国的加尔省)指挥了对自由派和新教徒的大屠杀。   ③ 索谬尔,在今法国曼恩—卢瓦尔省。   ④ 拉雷奥勒,在今法国纪龙德省。   ⑤ 巴黎观象台,1667 年路易十四创立。   ⑥ 阿维尼翁,在今法国沃克吕兹省。在那里有一个特鲁伊亚塔楼,不叫托里亚塔楼,想系作者记错了。   页面都是反动时期留在历史背景上的凄凉的黑影。今天,人们还能在它们身⑦ ⑧上辨认得出那只血淋淋的手 。伦敦的西斯尔伍德案件,影响到了法国,⑨巴黎的特洛戈夫案件,影响到了比利时、瑞士和意大利,因此增加了不安和隐藏的理由,使得那种暗中进行的彻底溃逃越来越多,甚至使当时社会的最高等级都跑空了。   ⑩人人关心的事是得到安全。受到牵累,那就会完蛋。重罪法庭 的精神比制度存在得长久。判决都是出自随心所欲。大家逃到得克萨斯(11),落基山脉(12),秘鲁,墨西哥。卢瓦尔(13)的男人,以前是强盗,今天①是勇士,他们创立了避难村 。贝朗瑞的一首歌谣唱道:“野蛮人,我们②是法国人,可怜可怜我们的光荣。”移居国外是个办法。可是没有什么③比逃走更简单的了。“逃走”这个单音节词包含着一些深渊。逃跑的人一路上都会遇到障碍。要躲避就非得伪装。有些重要的人物,甚至是著名的人物,也被迫顺从坏人使用的办法,而且他们还不一定成功。他们因此简直不像大人物了。他们一向习惯行动自由,因此他们很难溜出防止逃跑的网。在警察的眼里,一个违反放逐令的骗子要比一位将军正派。   人们想象到吗,无辜被强迫化妆,德行要改变声音,光荣要戴上面具?   某一个外貌可疑的行人是位寻找假护照的知名人士。逃走的人可疑的举止并不能证明在人们眼前的不是一位英雄。一些短暂的具有时代特征的形象,所谓正规的历史都不注意它们,某一个历史时期的真正的画家应该把它们突出地描绘下来。在这些正直的逃亡者后面,也混进了逃跑的坏蛋,这些人不大引起人注意,也不大令人怀疑。一个被迫逃走的无赖利用混乱的局面,混进被流放者当中,我们刚刚说过,是靠了他的高明的技巧,他常常在苍茫暮色里显得比正派人还要正派。没有什么比法庭一再表现的正直更笨拙的了。它什么都不懂,只会做些蠢事。一个弄虚④作假的人要比一个国民公会 议员更容易逃得掉。   事情说来也真奇怪,人们几乎可以说,逃跑能给人带来一切,特别是给那些歹徒。一个坏蛋从巴黎或者伦敦带来的大量文化成了他在这些原始的或蛮荒的地区的财富,使他受到尊重,成了当地的先驱者。这种①冒险经历可能在这儿逃避法律,而到那边竟担任起圣职 。在销声匿迹中有幻景,不止一次的逃跑产生了许多梦想的结果。这种类型的逃跑会通⑦ 1822 年2 月,两名军官被指控参与反政府阴谋在索谬尔被枪决。1815 年,共和派将军富歇兄弟在拉雷奥尔被枪决。1815 年,拿破仑的元帅内伊在巴黎观象台的墙外被枪决。但据本书原版本注,在阿维尼翁的特鲁伊亚塔楼却没有发生过枪决人的事,作者有错。   ⑧ 西斯尔伍德 (1774—1820),英国革命者。1820 年2 月,企图杀死内阁大臣们,因而被捕,后处绞刑。   ⑨ 特洛戈夫,原为法国王室侍卫队军官,被认为参与推翻政府的阴谋,于1821 年判刑。   ⑩ 重罪法庭,法国旧时的一种特殊法庭,进行终审审判。   ① 法兰西第一帝国的将军拉勒芒兄弟被流放到美国,在面临墨西哥湾处得到一块土地,将它叫做“避难村”,并在1817 年年末试图在此建立一个小共和国,三百多名移民是滑铁卢一战后退到卢瓦尔以南的法国士兵。   ② 贝朗瑞的这首歌谣名字就叫《避难村》,作于1818 年8 月。贝朗瑞(1780—1857),是法国民主主义诗人,民歌作家。   ③ 逃走,这个词的法语只有一个音节。   ④ 国民公会,18 世纪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建立的最高立法机构,1795 年10 月解散。   ① 圣职,指宗教中的职位,如教士。   页面向未知和虚幻。某个破产者逃出欧洲,不见踪影,二十年后,他重新出②现的时候,成了蒙古首相或者塔斯马尼亚岛 的国王。   帮助人逃亡,是一种本领,因为经常有这种事发生,所以这样的本领能赚大钱。这种投机生意填补了某些交易的不足之处。谁想逃到英国,可以找走私者帮忙,谁想逃到美洲,可以找远洋走私的船长,像苏拉这样的人想办法。   ② 塔斯马尼亚岛,在澳大利亚东南部。   页面二 克吕班看到了一个人苏拉有时候来约翰客店吃饭,西尔克吕班和他面熟。   况且,西尔克吕班不是高傲的人;他并不认为认识这些名声不好的人是降低身分。有些时候他甚至真的和他们接触,在大街上和他们握手,向他们问好。他对英国走私者讲英语,对西班牙走私者讲蹩脚的西班牙语。他在这方面有一些格言:“认识恶可以得到善。”“猎场看守人和偷猎者谈话是有好处的。”“领航人应该摸摸海盗的底,因为海盗就是暗礁。”“我领略坏蛋的味道,就像医生领略毒药的味道。”这些话都是无可反驳的。大家认为克吕班船长是不会错的。人人都称赞他不是一个可笑的爱挑剔的人。谁敢因此说他的坏话?他做的所有的事,非常明显,都是“为了业务上的利益”。他的一切都简单清楚。没有什么能败坏他的名声。水晶可能会有瑕疵,他却不会有。这种信任是对他长期来的正直表现公正的酬报,这是牢固建立起的最良好的声誉。不管克吕班做什么或者仿佛做什么,别人即使看出他使手段,也从好的方面来理解。   他被认为是完美无缺的人。此外,人们说,他为人小心谨慎。类似这一类的与人的交往,换了其他的人,就会令人怀疑,而他却始终被人认为正直,而且还特别机灵。这种机灵的名声和他朴实的名声和谐地结合在一起,没有矛盾,也没有混淆。一个人既精明而又天真,世上并非绝无仅有。这是正直的人中的一种类型,而且更加可贵。西尔克吕班属于那样一类人,他们被人看到和一个骗子或者一个强盗亲密地谈话,不会使别人惊奇,而且会得到深切的理解,更加尊敬他们。他们只要眯眯眼睛,就能得到公众的敬重。   “塔莫利帕号”装满了货物,即将起航,不久就要出海。   一个星期二的傍晚,“杜兰德号”抵达圣马洛,当时天色还大亮。   西尔克吕班站在驾驶台上,监督着船怎样操作好靠近港口。他看到在小湾旁边的沙滩上一处非常荒僻的地方,两块岩石中间,有两个人在交谈。   他用他的航海望远镜对他们望去,认出了两人中的一个,那是苏拉船长。   另外一个人他仿佛也认识。   那另外一个人是高个子,头发有些花白。他戴了一顶大帽子,穿了①一身公谊会教徒的庄重的服装。也许这个人就是一名公谊会教徒。他两眼朝下,显出很谦逊的样子。   西尔克吕班到了约翰客店后,知道“塔莫利帕号”准备在十天以后开船。   以后,人们知道他还了解到其他一些情况。   晚上,他走进圣樊尚街的一家枪炮匠铺子里,对枪炮匠说:“您知道左轮手枪是什么吗?”   “知道,”枪炮匠回答道,“那是美国武器。”“那是一种能叫人重新开口谈话的手枪。”   “确实如此,它既能提问又能回答。”   “还能反驳。”   “说得对,克吕班先生。一种自己能转动的手枪。”“好装五六颗① 公谊会,也称贵格会,教友派,是17 世纪创立的一个基督教教派。   页面子弹。”   枪炮匠歪了歪嘴唇角,咂了咂嘴,又摇了摇头,表示对这种手枪的赞赏。   “克吕班先生,武器是真不坏,我相信它会大有前途的。”“我要一支可装六发子弹的左轮手枪。”   “我没有。”   “您一个枪炮匠,怎么会没有呢?”   “我还没有那件东西。您知道,那是新玩意儿,刚刚开始风行,在法国目前还是在制造通用的手枪。”   “见鬼!”   “新玩意儿还没有上市。”   “见鬼!”   “我有一些最好的手枪。”   “我要一支左轮手枪。”   “我承认它更好使。不过,克吕班先生,请等一等。”“干什么?”   “我想我知道此时此刻在圣马洛有一支左轮手枪,是旧货。”   “一支左轮手枪?”   “是。”   “卖吗?”   “卖。”   “在什么地方?”   “我想我知道在什么地方。要不,我也会打听到的。”   “什么时候您能给我回音。”   “是旧货,可是质量很好。”   “我应该什么时候来这儿?”   “如果我能为您弄到一支左轮手枪,那它准是一支好枪。”   “什么时候给我回音?”   “等您下次航行回来以后。”   “不要对别人说这是替我办的,”克吕班说。   页面三 克吕班带走后没有再带回西尔克吕班忙着“杜兰德号”装货载客的事,他将许多牛和少许乘客送上船以后,就和平常一样,在星期五早上离开圣马洛去格恩西岛。   就在星期五这一天,船航行到了大海上。这时候,船长可以离开指挥甲板片刻时间。克吕班走进他的舱房,把自己关在里面,拿出他放在那儿的一只旅行袋。他把衣服放进旅行袋中有弹性的格子里,把饼干、几只罐头、几斤棒形巧克力、一只记时计和一只航海望远镜放进固定的格子里,然后用挂锁锁上了袋子,再在耳形环里穿过一根早已准备好的缆绳,好在需要的时候,把袋子吊起来。然后他下到底舱里,走进放缆绳的小间,别人看见他拿着有结的和带铁钩的绳子又走上来,这是船上的捻缝工和陆地上的小偷用的绳子,它们用来攀登是很方便的。   到了格恩西岛以后,克吕班去了托尔特瓦。他在那儿待了三十六个小时。他带去了旅行袋和有结的绳子,没有把它们带回来。   我们只此一次地说一次,在这本书里所说的格恩西岛,是从前的格恩西岛,现在它已不复存在,除了在乡间以外,今天不可能再找到它了。   在乡间,格恩西岛依旧是生气勃勃的,而在那些城市里,它已经死了。   我们对格恩西岛的看法同样应该用于泽西岛,圣黑利厄尔相当于第厄普① ②;圣彼得港相当于洛里昂 。多亏人类的进步,多亏勇敢而渺小的岛民的可钦佩的主动性,四十年来,在海峡群岛上一切都改变了。过去那儿是一片阴影,现在那儿是阳光普照。交代清楚这些以后,让我们继续说下去吧。   在那些离开我们遥远、已经成为历史时期的年代,拉芒什海峡的走私活动十分猖獗。走私船在格恩西岛的西岸特别多。那些无所不知的人,对近半个世纪以来发生的事情细微末节都了如指掌,他们甚至能把许多③那样的走私船的船名一一说出来,它们几乎都是从阿斯图里亚斯和吉普④斯夸来的。毫无疑问,每个星期总有一两只这样的船来,有时到圣徒湾⑤ ⑥,有时到普兰蒙 。几乎像是定期的班船一样。在塞尔克岛有一个海边的洞穴,过去叫做“店铺”,现在仍然叫做“店铺”,因为就在这个岩洞里人们来向走私者购买货物。为了这些买卖的需要,在拉芒什海峡流行一种走私者说的语言,不过今天全都给人忘记了。这种语言对西班牙①人来说,就像黎凡特人语言对意大利人一样。   在英国和法国的沿海地带,有许多地方,走私活动和公开的、纳税的交易有一种真挚而秘密的勾结。走私活动进入了不止一个高级财政官的家中,自然走的是暗门。它在商业流通和整个工业的静脉系统暗暗地蔓延开。前面看是批发商,后面看是走私者,这便是许多人发财的历史。   ① 第厄普,在今法国塞纳滨海省。   ② 洛里昂,在今法国莫尔比昂省。   ③ 阿斯图里亚斯,西班牙西北部一地区,现构成奥维亚多省。   ④ 吉普斯夸,西班牙北部巴斯克地区的一个省,濒大西洋。   ⑤ 圣徒湾,在格恩西岛的南面。   ⑥ 普兰蒙,是格恩西岛西南部的一个海角。   ① 黎凡特人,指地中海东部地区的居民。   页面②塞甘说布尔甘 是这样情况,布尔甘说塞甘是这样情况。我们不能保证他们谁的话对,也许他们都在恶意中伤对方。不管怎样,走私活动虽然要受到法律的追查,但是不容置疑地和金融业结了亲。它和“最上等的社③ ④会”都有联系。从前曼德兰 和夏洛莱伯爵 亲密聚会的那个洞穴,从外表上看很正派,它的外观在社会上无可指责,像是一家闹市的大商店。   因此产生了许多必须掩盖起来的勾结。这些秘密需要蒙上一层穿不透的黑影。一个走私者知道许多事情,可是他要保守秘密。不可违反的、严格的诺言便是他的法律。一名走私者的最主要的品质便是忠诚。如果⑤不守口如瓶就没有走私。走私有秘密,就像告解有秘密一样 。这种秘密被坚定地保守着,走私者发誓不说出来,遵守他们的保证。没有比走私①者更可以信赖的人了。奥耶尔尊 的治安法官有一天捉住了一个从比利牛斯山脉的山口走私的人,加以审问,逼他说出提供他资金的人的名字。   这个走私者一字不说那个人是谁。提供资金的人其实正是这位治安法官。这两个同谋者,法官和走私者,一个为了在大家的眼睛面前遵照法律办事,下令拷问另一个,另一个为了遵守他的誓言,忍受拷打。   当时有两个经常在普兰蒙出没的有名的走私者,一个叫布拉斯哥,一个叫布拉斯基多。他们是同名的人。他们都是西班牙人和天主教徒,因为他们在天堂里有同一位主保圣人,所以关系亲密,我们会承认这一点,这件事和在人间有同一位父亲同样值得尊重。   当你熟悉了走私活动的秘密路线以后,你要和这些人交谈便是再容易不过,也再困难不过的事了。你只要对夜晚活动没有成见,去普兰蒙,大着胆子面对直立在那儿的神秘的问号就行。   ② 塞甘 (1765—1835),法国一富翁,曾发明三周内鞣革工艺,后因做法国军队的供应商而发财。据本版本注,布尔甘其人却无资料可查。   ③ 曼德兰(1724—1755),强盗首领,曾在法国和意大利边境从事大规模走私活动,1755 年被处以车轮刑。   ④ 夏洛莱伯爵 (1700—1760),孔代亲王(为孔代第四亲王)之孙,以凶残著名。   ⑤ 告解,为天主教“圣事”的一种。由教徒向神父告明对上帝所犯的罪过,并表示忏悔。神父对教徒所告诸罪,应守秘密。   ① 奥耶尔尊,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一小城,雨果在1843 年夏周游西班牙时曾路过此地。   页面四 普兰蒙在托尔特瓦附近的普兰蒙是格恩西岛的三个角中的一个。在那儿,海角的顶端,有一个长满青草的小圆丘俯视着大海。   山顶上很荒凉。   那儿只看得见一座房屋,所以就更加显得荒凉。   这座房屋使荒寂增添了恐怖的气氛。   据说这座房屋闹鬼。   不管它是否闹鬼,它的外形确实古怪。   这座房屋在草地当中,是花岗石造的,只有两层。它没有一点儿毁坏,完全能够住人。墙很厚,屋顶牢固。墙上一块石头不缺,屋顶上一片瓦不少。屋顶的一个角上支着一个砖砌的烟囱。房屋的背面向着大海。   它朝着海洋的那一面只是一道墙。如果仔细看这一面,就可以发现上面有一个堵塞了的窗子。两边的山墙共有三个天窗,一个在东面,两个在西面,三个都是堵塞住的。房屋面向陆地的正面只有一扇门,还有几扇窗子。门也是堵死的。底层的两扇窗也是堵死的。人们走近这座房屋最先会引起他们注意的是二层楼上有两扇开着的窗子,可是堵塞的窗子还没有这两扇开着的窗子可怕。在白天,开着的窗子看上去也是黑漆漆的。   它们没有玻璃,甚至没有窗框。它们向屋内的黑暗开着。空空的窗洞就好像挖去眼珠的眼窝。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从洞开的窗子朝里望,可以看到屋内破败不堪。没有镶板,没有细木护壁板,只有裸露的石头。人们会以为看到的是一座有窗子的坟墓,鬼魂能够透过窗子望外面。雨水侵蚀了靠海的一面的屋基。一些被风吹得摇摆的荨麻轻拂着墙脚。从这儿到天际,没有一处人住的房屋。这座房屋空无所有,里面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可是,如果你站住,把耳朵贴在墙上,便能不时模模糊糊地听到受惊的翅膀拍打声。在堵死的门的上面做为框缘的石头上刻着这样几个字母:ELM-PBILG,和这个年代:1780。   夜晚,凄惨的月光照进屋子里。   大海环绕着这座房屋。它的位置优越,因此很凶险。地点的壮丽变成了一个谜。为什么没有一家人家住在这座房屋里呢?这个地方是这么美,房屋又是这么完好,为什么会被舍弃不用呢?在这些理性的疑问上再要加上空想的疑问。这儿的地是可以耕种的,为什么任它荒芜呢?没有主人,大门堵住,这个地方究竟怎么啦?为什么住的人逃走了呢?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如果没有发生什么事,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呢?当所有的人都沉沉入睡的时候,在这儿是不是有某一个人还醒着?黑夜的风暴,海风,猛禽,躲藏起来的野兽,不为人知的种种生物,都出现在人们的头脑里,同时和这座房屋联系到了一起。它是怎么样的过路人的客栈?我们可以想象冰雹和雨形成的漆黑的一片,是怎样冲进了窗洞。暴风雨的隐隐约约的侵蚀在屋内的墙上留下了痕迹。这些门窗堵塞但又有窗子开着的房间经常受到暴风雨的拜访。这儿是不是发生过罪行?夜里,这座浸没在黑暗中的房屋仿佛在呼救。它保持沉默吗?从它那儿有声音发出来吗?在这种寂静之中,它在和谁打交道呢?深夜时刻的神秘在这儿自由自在。这座房屋在中午令人不安,到了午夜,它又将怎样呢?   人们对着它望,就像望着一个秘密。幻想有它的逻辑性,可能性有它的页面倾向,人们自然要思忖这座房屋在黄昏和黎明之间会成为什么样子。向无限扩散的超人类的生命是不是在这荒凉的山顶上有一个它能驻足的据点?这个据点会使得那个生命变得肉眼可见、降落在这个地方。分散的东西是不是来到这儿旋转?摸不着的东西是不是在这儿凝结甚至具有了形体?这些都是谜。这些石头里藏着神圣的恐怖。在这些禁止入内的房间里的影子不仅仅是影子,它是未知的事物。日落以后,渔船回来,鸟都静寂无声,岩石后面的牧羊人赶着山羊回家,在石头的缝隙中放下心的各种爬虫爬出来,星星开始俯视,北风呼号,夜色越加浓黑,在那儿的两扇窗子始终开得很大。它们朝梦幻开着。愚蠢而又坚定的民间信仰,从幽灵出现,从鬼魂,从鬼怪模糊难辨的面孔,从微光中的面具,从亡灵魂魄神秘的喧闹,来说明黑夜中这座住宅的阴暗的内部的现象。   房屋里“闹鬼”,这两个字能够回答一切疑问。   轻信的头脑有它们自己的解释;可是讲究实际的头脑也有它们的解释。后者说:“没有什么比这座房屋更简单的了。这是从前在大革命战争和第一帝国战争时期以及走私猖獗时期的观察哨。它就是为了观察的目的建造的。战争结束,观察哨也被抛弃了。因为它以后可能重新有用,所以房屋没有被拆毁,只是把底层的门窗堵塞,好不让人进去,不会在里面大小便。朝着大海的三面的窗子,因为防止南风和西风,全给堵死了。事实真相就是这些。”   无知和轻信的人却坚持他们的意见。首先,这座房屋不是在大革命战争时期建造的。它上面有年代:1780,那是在大革命以前。其次,它并不是造来做观察哨的,它刻的ELM-PBLIG,那是两个家庭姓氏的起首字母,依照习俗,它们是说明这座房屋是为一对新婚夫妇安家而建造的。   因此,它一定住过人。为什么以后没有人住了呢?如果说把门和窗堵住是为了不让人能够进去,那么,为什么留下两扇开着的窗子呢?本来应该全都堵住的,要么全都不堵。为什么没有护窗板?为什么没有窗框?   为什么没有窗玻璃?为什么堵塞了一面的窗子,另一面的没有堵塞呢?   人们不让雨从南边打进来,可是却听凭它从北边落入。   轻信的人肯定错了,然而讲究实际的人无疑也没有道理。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   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那便是这座房屋被认为对走私者来说是利多于弊。   恐怖情绪的增大减去了事实的真实的成分。许多夜间发生的奇怪现象,其中有一些就造成了房子“闹鬼”的名声,这些现象无疑是可以解释的,一些人偷偷地在这儿相聚,一些人在立即要再上船前在这儿作短暂的停留,有些可疑的搞买卖的人,有时由于小心谨慎,躲藏起来,好图谋不轨,有时却胆大妄为,有意隐约露一露面,吓唬吓唬别人。   在那个已经遥远的时代,许多大胆的行动都可能做得出来。当时的治安情况和现在大不一样,尤其是在小地方。   还要说一下,如果这座房子如像人们所说的,是适合走私者活动的场所,那么他们的会晤甚至可以完全自由自在,因为很清楚,房子的模样叫人害怕。别人见了害怕,于是就不会告发他们。人们不大会对海关人员和巡警揭露鬼魂的行动。迷信的人只划个十字,从不写控告书。他们见到了,或者以为见到了什么,就急忙逃走,对任何人也不提起。在页面吓人的人和被吓的人之间,存在着一种默契,不是有意识的、但是是真实的默契。受到惊恐的人感到他们受到惊恐是自己的错,他们以为撞见了一个秘密,他们担心会使得对他们来说也是难以理解的处境变得严重,同时担心会激怒鬼魂。因此他们都守口如瓶。此外,即使不考虑这些原因,轻信的人的本性就是沉默。惊骇中有缄默。受到惊骇的人很少说话,仿佛恐怖本身在说:“嘘!别出声!”   应该记住这要追溯到那样的时期,当时格恩西岛的庄稼人认为马槽①的神秘剧每年在固定的日子都要由牛和驴重演一次。在那个时期,没有人敢在圣诞夜走进牲畜棚,害怕看到下跪的牲口。   如果必须相信当地的传说和随时碰见的人的叙述,那么从前迷信有时候甚至会在普兰蒙的这座房屋的墙上,在现在还能看到痕迹的钉子上,挂上一些没有脚的耗子,没有翅膀的蝙蝠,死掉的动物的骨架,在一本《圣经》书页中压碎的蟾蜍,一根根黄色的羽扇豆。这些都是古怪①的还愿物,是夜间不留心路过那儿的人自以为看到了什么,所以奉上这些礼物,希望得到宽恕,并且能消除吸血鬼和恶鬼亡灵的火气。在任何② ③时候,都有轻信蕉麻和巫魔夜会 的人,甚至有些地位颇高的人也是这④ ⑤样。恺撒向萨冈娜求教 ,拿破仑向勒诺尔芒小姐求教 。他们良心不安,不惜努力求得魔鬼的宽容。“愿上帝护佑,愿撒旦不破坏”,这是查理⑥五世 的一句祈祷文。其他的人更加胆小怕事,他们竟认为对待邪恶也可能犯错误。面对着魔鬼他们无可指责,这是他们关心的一件事。这样便出现了转向大量暗中的戏弄的宗教仪式。这同样是一种过分虔诚的表现。在有些病态的想象中存在着反对魔鬼的罪恶;对人世间法律的违犯使一些无知的、古怪的诡辩家心神不定;人们对于黑暗世界很有顾忌。   ⑦相信对布罗肯峰和阿尔姆山的神秘的信仰的效力,在想象中以为人们对地狱犯了罪,为了空想的犯法行为求助于空想的悔罪,向说谎的鬼怪说出真相,在“过错之父”面前认错,从相反的方向忏悔,这一切情况都有过或者是曾经有过。在魔法案件的卷宗里每一页上都有这样的证明。   人类的梦想竟会到这样的程度。当人开始惊慌失措的时候,他就不会再恢复正常。他梦想虚构的过错,也梦想虚构的涤罪。他要巫婆的扫帚清扫干净自己的良心。   不管怎样,如果这座房屋有它的种种惊险的经历,那是它自己的事情,除非是因为偶然和例外,没有人会来它这儿看看。它被听任孤孤单单地存在着。没有人有兴趣来冒险和恶魔相遇。   ① 耶稣生在马槽里,中世纪时的神秘剧常以此为题材。   ① 还愿物,或物,或牌,或画,愿望实现后,放到教堂内表示感激。   ② 蕉麻,也叫马尼拉麻。   ③ 中世纪传说中巫师、巫婆在魔鬼主持下举行的夜会。   ④ 恺撒向萨冈娜求教事,不可考。萨冈娜一名出自古罗马诗人贺拉斯一讽刺短诗,是一女巫。   ⑤ 勒诺尔芒小姐是法国大革命时期和第一帝国时期有名的女预言者,拿破仑向她求教事不可考,但拿破仑之妻约瑟芬确曾几次要她算命。   ⑥ 查理五世 (1500—1558),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⑦ 布罗肯峰是德国哈茨山中的著名山峰。根据德国神话,4 月30 日夜晚圣沃尔珀吉斯(710?—779)在布罗肯峰设宴招待魔鬼与巫婆狂欢作乐。   页面多亏房屋造成的恐怖,使得任何可能来观察和作证的人只好站得远远的不敢走近,其实在夜里不管什么时候都很容易进入这座房屋,只要用一道绳梯,甚至非常简单地用从附近的园子里拿来的梯子就行了。将一些备用的衣服和食物带到那儿,能够十分安全地等待意外的情况发生和合适的偷偷上船的机会。据传说,在四十年前,有一个逃亡者,有些人说是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有些人则说是由于商业方面的原因,他在普兰蒙这座闹鬼的房屋里藏了一些日子,后来在那儿成功地上了一只去英国的渔船。从英国去美国是很容易的。   也就是这个传说肯定地说,放在这座房子里的食物一直留在那儿,没有谁碰过。魔王和走私者一样,很关心留下食物的人回不回来。   从这座房屋所在的山顶上,望得见在西南方离岸一海里的阿努瓦礁石。   这处礁石是很著名的。礁石能够做的所有坏事,它都做过。它是海上最可怕的杀人凶手中的一个。在黑夜里,它阴险地等待船只经过。它①扩大了托尔特瓦和罗克凯内两地的墓地 。   一八六二年,在这礁石上建立了一座灯塔。   现在阿努瓦礁石照亮了航路,以前它却使航路迷失方向。伏击的凶手如今手上高举着火炬。远在天际的时候,航海的人就寻找这礁石,如同寻找一个保护人或者一个导航人,而在以前他们像躲避一个恶棍那样躲避它。阿努瓦礁石保证了黑夜里这片宽阔的海面的安全,从前它却是那样令人惊恐。这真有点像一个强盗现在转变成了一名警察。   有三个阿努瓦礁石:大阿努瓦,小阿努瓦,莫弗。今天“红色灯”   就立在小阿努瓦礁石上。   这处礁石是一群山峰的一部分,这些山峰有的藏在海底,有的露出水面。阿努瓦礁石俯视着它们。它像一座要塞,有它的前方防御工事:   在公海的一面,十三个岩礁连成一排;在北面,有两个岩礁,一个叫高伏基礁,一个叫蜂刺礁,还有一个叫艾鲁埃的沙滩;在南面,有三个岩①礁,叫猫礁 ,洞礁,埃尔班礁;此外还有两个暗滩,叫南滩和穆埃滩,还有,在普兰蒙前面,齐水的地方,是波阿达瓦堆。   一个人想游泳通过从阿努瓦到普兰蒙的海峡是很不容易的事,但是并非不可能。我们还记得这是西尔克吕班的勇敢行动中的一件。熟悉海上这些水浅处的会游泳的人,有两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一个是圆岩礁,另一个是偏左方向稍远一点处的红岩礁。   ① 因为常有船只触礁失事死人,葬入这两处墓地。   ① 原著上是英语。   页面五 掏鸟巢的人大约在西尔克吕班在托尔特瓦度星期六的那一天,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值得说一下,起初它在当地没有怎样提起,到很久以后才传播开来。因为有许多事情,我们前面刚刚说过,使那些目击者惊恐万分,所以一直没有人知道。   在星期六到星期日的夜里——我们明确地说出时间,我们相信这个时间是确切的,有三个孩子爬上了普兰蒙的陡坡。他们是从海边回来,现在要回村里去。在当地的话里,他们给叫做“déniquoiseaux”,就是①我们说的déniche-oiseaux。海岸悬岩上有峭壁和洞的地方,不断有掏鸟巢的孩子上那儿去。这种事我们曾经略微叙述过一点。大家想必记得吉里雅特为了救鸟和救孩子的生命,管过这样的事情。   掏鸟巢的人都是海边长大的毫不胆怯的顽童。   夜漆黑漆黑。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天顶。托尔特瓦的钟楼刚刚响过清晨三点钟,这座钟楼圆形尖顶,好像魔术师戴的帽子。   这几个孩子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原因再简单也没有。他们是到波阿达瓦堆去找海鸥蛋了。这个季节很暖和,鸟很早便开始交尾了。孩子窥视着雄鸟和雌鸟围着它们的巢转的动作,被这种狂热的追逐吸引住,竟忘记了时间。上涨的潮水把他们围困住,他们无法及时回到停泊他们的小船的小海湾去,只好待在波阿达瓦堆的一个尖顶上,等待退潮。这样,回家自然迟了。做母亲的都焦急不安地等着孩子回家,如果她们看到他们到家,放下心来,快乐立刻变成愤怒,原来担心得直流泪,这时会狠狠打他们耳光。因此,他们心事重重地加快了脚步。可是瞧他们那种快步走的样子又像是有意要磨磨蹭蹭,显得并不急于回到家里。他们已经料到拥抱之后,就会挨一顿耳光。   这几个孩子中间只有一个人丝毫也不担心。他是一个孤儿。这个男孩是法国人,他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在这个时刻他为自己没有母亲感到高兴。没有人关心他,所以他也不会挨打。另外两个孩子都是格恩西岛人,同在托尔特瓦堂区。   爬上岩石的圆顶,三个掏鸟巢的孩子到了那座闹鬼的房屋所在的台地。   他们开始害怕起来,每个路过这儿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特别是孩子,在这样的时间和在这个地点。   他们很想飞快地逃走,同时也很想停下来好好看看。   他们站住了。   他们朝那座房屋看。   房屋黑黢黢的,非常可怕。   它是立在荒凉的台地当中的一大块黑东西,一个匀称而又难看的瘤,一个四边直角、高高的正方形,好像一个魔鬼的大祭坛。   孩子们的第一个想法是逃跑,第二个想法是走近那座房屋。他们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时候看见过它。恐惧会引起好奇心。他们中间有一个法国孩子,这就使得他们壮起胆子向房屋走过去。   ① 法语déniche-oiseaux 意思是掏鸟巢的人。   页面我们都知道,法国人是什么也不相信的。   况且,几个人一起在危险当中,那就不用担心;三个人都感到害怕,那就会相互鼓舞。   再说他们都是猎人,都是孩子,三个人的年龄加在一块儿不到三十岁。他们一向爱搜索猎物,寻找和窥视藏起来的东西,现在怎么能半途而废呢?他们经常把脑袋伸进那些洞里,为什么不把脑袋伸进这个洞里呢?一个人在打猎的时候会身不由己;一个人去进行探索的时候也会无法自主。曾经那么多次窥探过鸟巢,自然也渴望窥探一下鬼魂的巢。为什么不搜索搜索地狱呢?   从捕捉猎物到捕捉猎物,最后遇上了魔鬼。和鸟打过交道以后,现在要和鬼怪打交道了。几个孩子要知道父母要他们害怕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跟着鬼怪故事的情节走,简直像在滑行一样。故事能和老太婆知道得一样多,这个想法可真吸引人。   在格恩西岛的掏鸟巢的孩子头脑里,全是乱糟糟的念头,这是由于慌乱,也是出于本能,但是结果却激发起他们冒险的勇气。他们向那座房屋走去。   而且,在这个勇敢的行动中,做为他们支柱的那个孩子确实发挥了作用。这是一个果断的孩子,捻船缝工学徒,人虽小却已经像成年人了。   他睡在工地一个厂棚的草堆上。他挣钱养活自己。他嗓门粗大,常常爬①树上墙,走过苹果树的时候,面对那些苹果他从不抱任何偏见 。他在修理战舰的船坞干过活。他是碰巧生下的儿子,侥幸的小孩,快活的孤儿。   他出生在法国,不过谁也不知道是在法国何地,这是他胆大的两个原因。   他会毫不犹疑地给某个穷人一个两分值的硬币。他非常坏,又非常善良。   头发金黄,甚至成了红棕色。他和巴黎人说过话。眼下他在干给贩鱼船②捻船缝的活,每天挣一个先令,这些船都停在贝格里修理。如果他一时高兴,就给自己放假,去掏鸟巢。这个法国孩子便是这样一个人。   这地方一片荒凉,充满难以形容的阴森的气氛,使人感到它在威胁外人不许侵犯它。它显得很凶恶。这个台地没有树木,静寂无声,没有多远,它的陡峭的斜坡就落入悬崖。下面的大海沉默不语。没有一丝风,连一根草也不动一动。   掏鸟巢的孩子望着那座房屋,慢步地走过去,那个法国孩子走在前面。   他们当中的一个在以后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许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特别说了一句:“那座房屋一点儿也没出声。”   他们屏住气走过去,就像走近一头野兽一样。   他们原先是从房屋后面的斜坡爬上来的,这道斜坡顺着海边通向一个很难通行的峭壁间的小狭道。他们终于走到离那座房屋很近的地方了,可是他们只看见房屋朝南的正面,这一面门窗全都堵塞了。他们不敢向左边看,因为会使他们看到有两扇窗子的另一面,那可非常吓人。   然而,他们却变得大胆起来,捻缝工学徒低声对另两个孩子说:“转① 意思是不管是谁的随手摘下就吃。   ② 贩鱼船,是一种沿海航行的小帆船,船主向捕鱼船购买鱼后转卖。   页面①到左舷 。”在那一面才好看,应当看看那两扇漆黑的窗子。   他们“转到左舷”,走到房屋的另一面。   那两扇窗子有亮光。   孩子们赶快逃。   等到他们跑到远一点,那个法国孩子回过头去看。   “瞧,”他说,“亮光没有了。”   果然在窗子里没有亮光了。房屋的黑影给全是青灰色的天空的背景衬得清清楚楚,仿佛给打洞器打出来一样。   恐惧心并没有消失,可是好奇心又出现了。几个掏鸟巢的孩子又走近了那座房屋。   忽然那两扇窗子又同时有了亮光。   两个托尔特瓦的孩子又拔腿飞奔逃走。那个法国小鬼既没有向前走,也没有向后退。   他一动不动地面对那座房屋,对着它望。   亮光又熄灭了,接着又亮起来。没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害怕的了。夜间露水润湿的草地上反映出一道模模糊糊的火光。过了片刻,亮光在房屋内的墙上照出一些动来动去的很大的侧面黑影和大脑袋的人影。   此外,这座房屋没有天花板,也没有板壁,只有四面的墙和屋顶。   一扇窗子有了亮光,另一扇窗子不可能不亮起来。   看到捻缝工学徒还是站在那儿,另外两个掏鸟巢的孩子又一步一步地回来了,前面一个,后面一个,全身哆嗦,但又满怀着好奇心。捻缝工学徒压低声音对他们说:“屋子里有鬼,我看到了一个鬼的鼻子。”   两个托尔特瓦孩子躲在法国孩子身子后面,踮起脚,高过他的肩膀。他们把他当做盾牌,好保护他们,让他去对抗可怕的东西。他们感到有他处于他们和鬼当中,放下心来,也向前望去。   那座房屋从它那一面仿佛同时在望着他们。它在这广阔的死寂的黑暗里,显出两只红红的眼珠。那是两扇窗子。亮光消失了,又出现了,后来又消失了,好像是亮光自己在一亮一灭。这种恐怖的间歇现象也许和地狱的时隐时现有关。地狱打开了,接着又合拢了。坟墓的气窗的作①用和暗灯 一样。   忽然一个具有人形的很黑的影子出现在一个窗口,立在那儿,好像是从屋子外面来的,然后进入室内不见了。仿佛有什么人刚进去。   从窗口进到屋里,这是鬼魂的习惯。   亮光有一会儿特别亮,后来又灭了,以后没有再亮过。房屋重新变成一团漆黑。这时从屋子里传出一些嘈杂声。这些嘈杂声好像是人说话的声音。事情始终是这样的:一个人看得见的时候,他听不见;他看不见的时候,却听得见了。   大海上的黑夜显出一种特殊的静寂。黑暗的沉默比在其它地方深沉。在动荡的海面上,平时鹰飞的声音也听不见,一旦风平浪静,一只苍蝇飞过也听得出。这种阴森森的沉寂使得屋子里传出来的声音更加凄凄惨惨。   ① 左舷,原指船左侧的边,这里借用。   ① 暗灯是一种有遮光装置的提灯。   页面“让我们去看看,”法国孩子说。   他向那座房屋走过去一步。   另外两个孩子是那样害怕,决定跟在他后面走。他们不敢再分开逃跑了。   他们刚刚走过一堆很大的柴堆。不知道什么原因,这堆柴堆在这个荒凉的地方给他们增添了一些安全的感觉。他们一走过柴堆,一只猫头鹰从灌木丛里飞了出来,树枝发出了沙沙声。猫头鹰这种鸟飞起来鬼鬼祟祟,斜着冲来,总叫人很不安。这只鸟从几个孩子身边飞过去,一双在黑暗中发亮的圆眼睛盯住他们望着。   在法国孩子身子后面的两个孩子全身发抖了。   法国孩子对着猫头鹰斥责道:   “麻雀,你来得太迟了。不再有时间了。我要去看看。”   他向前走去。   他的钉了鞋钉的大皮鞋走在荆豆丛里发出格格的响声,不过这并没有妨碍他听见房子里的嘈杂声。那些声音一时高一时低,沉着有力,是一场正在进行的、持续的对话。   过了片刻,他又说道:   “再说,只有傻爪才相信有鬼魂。”   这种临危不惧的傲慢的态度使两个落在后面的人重新向前走上来。   两个托尔特瓦的孩子紧跟着捻缝工学徒,继续往前走。   那座闹鬼的房屋他们看上去仿佛变得特别大起来。这是恐惧使眼睛产生的错觉。在这样的错觉当中,也有真实的成分。房屋确实越来越大,因为他们越走离它越近了。   这时候房屋里的说话声逐渐地清楚了。几个孩子注意地听着。他们的耳朵也加强了听力。那不像是悄悄低语,比窃窃私语要响一些,比喧闹声要低一些。不时有一两句说话声音听得特别清晰。那些无法理解的话发音古怪。孩子们站住静听,接着又开始向前走。   “这是鬼魂在交谈,”捻缝工学徒用很低的声音说,“但是我不相信有鬼魂。”   托尔特瓦的孩子真想缩到柴堆后面躲起来,可是他们已经离那堆柴堆很远了。他们的朋友捻缝工学徒继续向那座房子走去。他们俩只得战战兢兢地跟着他,半步也不敢离开。   他们困惑地在他后面一步一步走着。   捻缝工学徒转过身来对他们说:   “你们知道这不是事实。那里面没有鬼魂。”   房屋变得越来越高大了。说话声变得越来越清楚了。   他们走得更近了。   他们走近的时候,看出来屋子里好像有遮住了的亮光,是一种非常朦胧的亮光,是前面提到过的暗灯发出来的。在巫魔夜会上全是这样的灯光。   走到离房屋很近的地方,他们站住了。   两个托尔特瓦的孩子中的一个竟大着胆子发表了这样的意见:   “那不是鬼魂,是一些穿白衣服的女人。”   “吊在一扇窗子上的是什么东西?”另一个孩子问道。   页面“看上去像是一根绳子。”   “那是一条蛇。”   “那是上吊的人的绳子,”法国孩子用很权威的口气说,“是专门给上吊的人用的。但是我可不相信这个。”   说他走了三步,不如说是跳了三跳,跳到了房子墙脚跟前。这个勇敢的行动带着一种狂热。   另外两个孩子,全身哆嗦,学他的样跳过来,紧紧靠着他,一个靠在他的右边,一个靠在他的左边。三个孩子耳朵都贴在墙上。房子里在继续说话。   ①下面便是那些鬼魂谈的话 :   “那么,谈妥啦?”   “谈妥啦。”   “说定啦?”   “说定啦。”   “有一个人将等在这儿,会跟布拉斯基多一起去英国,对不对?”   “付钱。”   “付钱。”   “布拉斯基多带那个人上他的小船。”   “不想知道他是哪个国家的人吗?”   “这和我们没有关系。”   “不问问他的姓名?”   “我们不问人姓名,我们只掂钱袋的重量。”   “很好。那个人将在这所房子里等候。”   “他应该有吃的东西。”   “他会有的。”   “在哪儿?”   “在我带来的这只袋子里。”   “非常好。”   “我能把这只袋子留在这儿吗?”   “走私的人不是小偷。”   “你们呢,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早上。如果您那个人准备好了,他可以和我们一起来。”   “他没有准备好。”   “这是他的事。”   “他在这所房子里要等多少天?”   “两天,三天,四天。少一点或许多一点。”   “布拉斯基多肯定会来吗?”   “肯定。”   “到这儿?到普兰蒙?”   “到普兰蒙,”   “哪一个星期?”   ① 下面是走私者说的话,是英语、法语、西班牙语等混在一起的这种人特用的语言。在原著中每页上半页排这种文字,下半页是对译的法语。这里仅将下半页的法语译出,上半页原文则全部略去。   页面“下个星期。”   “哪一天?”   “星期五,星期六,或者星期天。”   “他不会不来吧?”   “他是我的同名人。”   “不管怎样的天气他都来吗?”   “不管怎样的天气都来。他什么也不怕。我叫布拉斯哥,他叫布拉斯基多。”   “那么,他不会忘记来格恩西岛吧?”   “我这个月来,他下个月来。”   “我明白了。”   “从今天起以后一个星期的下星期六算起,不用五天,布拉斯基多就会来。”   “如果海上风大浪急呢?”   ①“Egurraldia gaiztoa?”   “对。”   “布拉斯基多也许来得不会那样快,但是他一定会来。”   “他从哪儿来?”   “从毕尔巴鄂。”   “他上哪儿去?”   ②“去波特兰。”   “这很好。”   “也许去托尔湾。”   “这更好。”   “您的那个人可以放心。”   “布拉斯基多不会背叛吧?”   “胆小鬼才做叛徒。我们都是勇敢的汉子。大海是冬天的教堂。背叛是地狱的教堂。”   “没有人听得到我们说的话吧?”   “听到我们说话和看到我们全是不可能的。恐怖使得这儿成了沙漠。”   “这我知道。”   “谁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来听我们说话?”   “确实是这样。”   “再说,就是有人来听也听不懂。我们说的是一种我们特有的、混乱的语言,没有人能听得懂。既然您会说,因此您是我们自己人。”   “我是来和您协商的。”   “很好。”   “现在我要走了。”   “好吧。”   “告诉我,如果旅客要求布拉斯基多不带他去波特兰或者托尔湾,① 原文为巴斯克语,意思为坏天气。——原注② 英国濒拉芒什海峡一城市。   页面而是去别的地方,行吗?”   ①“只要他有金币。”   “布拉斯基多会照那个人的要求做吗?”   “布拉斯基多会照金币的要求去做的。”   “去托尔湾要许多时间吗?”   “要看风向怎样。”   “八个钟头够不够?”   “少一点或者多一点。”   “布拉斯基多会服从他的客人吗?”   “如果大海服从布拉斯基多的话。”   “他会得到很好的报酬。”   “金币是金币。风是风。”   “说得有理。”   “人有了金币,他能做什么就做什么。上帝有了风,它愿做什么就做什么。”   “那个打算和布拉斯基多一起动身的人星期五到这儿。”   “好。”   “布拉斯基多什么时候到?”   “夜里到,我们夜里来。我们夜里走。我们有一个老婆,她叫大海,有一个妹妹,她叫黑夜。老婆有时会欺骗人;妹妹则从来不会。”   “一切都谈妥了。再见了,伙计们。”   “晚安。喝一杯烧酒好不好?”   “谢谢。”   “这比糖浆好喝。”   “我得到了您的保证。”   “我的名字就叫荣誉。”   “再见。”   “您是绅士,我是骑士。”   很明显,只有魔鬼才会说这样的话。孩子们不再听下去了。这一次他们真的逃走了。法国小孩终于相信有鬼的事,跑得比另两个孩子还快。   在这个星期六以后的星期二,西尔克吕班驾驶着“杜兰德号”回圣马洛。   “塔莫利帕号”仍旧泊在锚地。   西尔克吕班在抽烟斗两次喷烟的间隙里,向约翰客店的老板问道:   “那么,这只‘塔莫利帕号’什么时候起航?”   “后天,星期四。”客店老板说。   这天晚上,克吕班在海岸警卫那一桌吃饭,并且一反平常的习惯,吃完饭就走了出去。这次出去使他不能经营“杜兰德号”事务所的业务,因此几乎装不上货物。一个办事一向严格的人竟会这样,自然引起别人的注意。   好像他跟他的朋友那个货币兑换商交谈了一会儿。   ①在诺格特大钟 敲过熄灯钟以后两个小时,他才回来。这口巴西的钟① 指一种法国、西班牙古金币。——原注页面是在十点钟敲的,所以这时是午夜了。   ① 诺格特大钟是圣马洛的大钟中的一口,是1713 年法国的杜盖—特鲁恩 (1673—1736,原为私掠船船长,后为海军将领)从巴西的里约热内卢带回圣马洛,放在大教堂里的。法国大革命后,大教堂七口钟只留存两口,诺格特大钟为其中之一。   页面六 雅克萨得②四十年前,圣马洛有一条小街,叫库唐谢街 。这条小街后来因为城市美化,现在已经不再存在了。   小街两边是两排互相倾斜的木头房屋,在它们当中留下给一条小河流过的那么宽的空隙,人们便把它叫做街。走路的人叉开双腿,跨在小河的两边,头或者胳膊肘就会碰到右边的和左边的房子。这些中世纪的诺曼底的旧木板屋外形几乎和人一样。在破房子和巫婆之间,没有很大的距离。房子的缩进的楼层,突出的部分,弓形的披檐,荆棘似的废铁,就好像人的嘴唇,下巴,鼻子和眉毛。天窗是独眼的人的一只眼睛。墙壁是起皱的、患脱皮性皮疹的面颊。它们前额紧靠着前额,好像在密谋一件坏事。所有那些古代文明的词,什么“砍脖子”,“砍脸蛋”,“砍①面孔” ,都和这座建筑物有关系。   在库唐谢街的房子当中,有一座最大的,最有名的,或者说是最声名狼藉的,叫做雅克萨得。   雅克萨得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临时住宿的地方。在所有的城市里,特别是在海岸城市里,在居民的下面都有渣滓。法庭经常甚至对之束手无策的流浪汉,冒险的海盗,靠诈骗为生的家伙,整天摆弄坩埚、弄虚作假的所谓化学家,穿着各种各样的破衣服的人,把破衣服穿得千奇百怪的人,不老实的落魄汉子,破产的可怜虫,倒帐的倒霉蛋,在爬房破墙中失手的小偷 (因为破门而入的高手总是待在社会上层活动),作恶的男女工人,浪子,荡妇,毫无顾忌的无赖,肘部打穿的流氓,一贫如洗的恶棍,没有受到惩罚的坏蛋,社会上的决斗的失败者,曾经大吃大喝目前却饥饿不堪的穷人,杀过人的罪犯,具有双重的、可悲的词义的乞丐,这些就是所有的人。人类的智慧都在那儿,而同时又是兽性的智慧。这儿是灵魂的垃圾堆。他们堆积在一个角落里,不时地有扫帚来扫一扫,这是大家对警察来搜查的叫法。在圣马洛,雅克萨得便是这样的角落。   在这些巢穴里找不到罪大恶极的犯人,强盗,匪徒,愚昧和贫困的重要产物。如果在那种地方发生了凶杀案,那就是某个粗鲁的酒鬼干的。   那儿的偷窃最多也只是扒窃。说他们是社会的呕吐物,还不如说是社会吐的唾沫。是无业游民,不是盗匪。可是不应该相信其中有大的差别。   过流浪生活的人的最后一步可能犯下滔天大罪。有一次,把网撒在“艾①比西埃”,警察捉到了拉斯内尔。“艾比西埃”在巴黎就如同雅克萨得在圣马洛一样。   这些住所接受任何人。堕落带来平等。有时候,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实人也会突然来到这儿。德行和正直,很清楚,也有它们的不寻常的经② 据本书原版本注,在圣彼得港确实有一条库唐谢街,作者借在这里用了这个名字。   ① 这些词都指可能遭到杀害的场所。   ① “艾比西埃”是巴黎的一家小酒馆名,某次拉斯内尔杀人后到这里来吃喝作乐。但据本书原版本注,拉斯内尔并不是在这家小酒馆被捕的,而是在他这次作案的下一年,即1835 年,在博恩 (在今法国科多尔省)才被警方逮捕。   页面②历。不应该贸贸然就既不重视卢浮宫 ,也不轻视苦役犯监狱。公共的尊敬和普遍的谴责一样,都需要仔细审查。人们会在这当中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妓院里有天使,肥料堆里有珍珠。这种可悲而又奇妙的发现并不是不可能的。   雅克萨得与其说是一座房子,还不如说是一个院子,如果说是一个院子,更不如说是一口井。在临街的那一面,没有楼房。凿出一扇矮门的高墙是它的正面。拉起门上的插栓,推开门,就到院子里了。   在院子中央可以看见一个圆洞,四周都是石头的边,和地面一样平。   这是一口井。院子小,井大。铺得坑坑洼洼的石头路面围着石井栏。   院子是正方形的,三面都盖着房子。靠街的一面什么也没有。但是,面对门的一面和右边、左边,都是住人的地方。   如果在黑夜降临以后,甘愿冒一下风险走进这个院子,那就会听到混杂的呼吸声。如果月光和星光能够亮得照得出人们眼前模糊的东西的轮廓,那么他们就能看到以下的这一切。   院子。井。院子四周,对着门是一个外形像一种正方形马蹄铁的厂棚,走廊是敞开的,全被虫蛀蚀了,小梁托住的天花板,它给一些距离不等的石柱支撑着。院子当中是井,井的周围,铺在地上的草荐上,竖直的鞋底,鞋跟磨坏的长统靴的底,鞋子洞里漏出来的脚趾,许多光着的脚后跟,还有男人的脚,女人的脚,孩子的脚,形成了一圈念珠一样。   这些脚全都入睡了。   人们的眼睛越过这些脚,向半明半暗的厂棚里面望,会清楚地看出各种人体的外形,迷迷糊糊睡着的脑袋,毫无生气的伸直的身体,衣衫破烂的男人和女人,是粪肥堆上的乱七八糟的一群,是说不清楚怎样令人厌恶的躺在地上的人体。这个卧室对所有的人开放。一个星期付两个①苏 。脚碰到井。暴风雨的夜里,雨落到这些脚上;冬天的夜里,雪落到这些身体上。   这些人是什么人?谁也不认识的人。他们晚上来,早上离开。这些亡灵使得社会等级复杂化了。有些人溜进来过一夜,不付一文钱。大多数人白天没有吃的。全是罪恶,全是卑劣,全是毒素,全是苦恼。在同一张污泥的床上,都是同样的疲惫不堪、昏昏沉沉的睡眠。这些人做的梦结成了友好的邻居。在这个阴森森的聚会场所,在散发出的腐烂造成的臭气中,疲劳,虚弱,半醒的醉酒,整日没有一片面包、没有一个好念头地来往行走,紧闭的铅灰色眼皮,悔恨,贪婪,混杂着垃圾的头发,带着死神目光的脸,也许还有愚昧的嘴的亲吻,全搅和在一起翻动着。   这些腐烂的人体在这个酿酒桶里发酵。天数,旅行,昨夜刚到的船只,出狱,运气,黑夜,把他们抛在这个睡觉的地方。每天,命运把它背篓里的东西全都在这儿倒空。愿意进来就进来,能够睡就睡,敢说话就说话。因为这是一个窃窃私语的场所。人们急着混到人群里去。他们既然无法在黑暗中消失,便尽力想在睡眠中忘掉自己。他们从死神那儿得到他们能够得到的东西。他们在每晚都会出现的混乱的痛苦中闭上眼睛。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呢?作为不幸的化身,是从社会来的;作为泡沫,是② 卢浮宫,在巴黎,原为法国王宫,1791 年起辟为国立美术博物馆。   ① 苏,法国辅币名,今相当五生丁。   页面从海浪来的。   不是想要麦秆就有麦秆的。常常不止一个人无遮无盖地躺在石块地面上。他们睡下时筋疲力尽,他们爬起时四肢僵硬。那口井没有栏杆,也没有盖子,总是张开大口,它有三十尺深。雨落进去,垃圾渗进去,院子里所有流的水都透进去。打水的桶放在井旁边,谁口渴了,就可以喝井水。谁厌烦了,就可以往井里跳。从粪肥堆上的睡眠,一下就陷入了这样的睡眠。一八一九年,在这口井里捞起了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要在这座房子里不会遇到危险,必须是个“内行”。局外人是会受到轻视的。   这些人他们彼此间认识吗?不认识。他们只是嗅得出别人身上的气味。   一个年轻女人是这个住宿处的女老板,她长得相当漂亮,戴着一顶有饰带的便帽,有时也用井水洗脸。她有一条木头假腿。   天刚刚亮,院子就空了。常住的客人都走光了。   在院子里有一只公鸡和几只母鸡,整个白天都在扒垃圾堆。一根搁在柱子上的横梁,横穿过院子,它就像一个和这院子很相配的绞刑架。   常常在夜间下雨以后,第二天可以看到在那根横梁上晾着一件沾着泥的、潮湿的丝袍,这是那个有一条木头假腿的女人的。   在厂棚上面,有一层楼,它和厂棚一样,围绕着院子,这一层楼上面是一个顶楼。一个腐朽的木梯子穿过厂棚的天花板,通到顶楼。行走蹒跚的女人爬上摇摇晃晃的梯子的时候,就会有很大的响声。   住一个星期或者一夜的过路客人睡在院子里,长住的客人住在楼上房间里。   窗子没有玻璃,门框没有门,壁炉没有炉床。这就是房间,从这一间房间到另一间房间,可以毫不在乎地从原来是门的长方形的洞里穿过去,或者从原来是隔板的小梁缝隙的三角形的门洞里穿过去。落下来的灰泥铺满了地板。谁都不知道房屋怎么会这么久没有倒。风吹得它摇摇摆摆。上楼的人尽力一步一滑地从梯级损坏的楼梯爬上去。屋子到处透光。冬天的寒冷进入这座破房子,就好像水浸入海绵。四处全是蜘蛛,保证了房屋不会很快崩塌。没有一件家具。两三张草垫子分别放在角落里,当中都裂开了,露出来里面的灰比草还多。这儿一只罐子,那儿一只瓦钵,都派来做各种用处。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难闻的气味。   从窗口能望见院子,那就像看到一辆清道夫的两轮车一样。各种东西在那儿腐烂,在那儿生锈,在那儿发霉,很难形容它们,而且人还没有包括在这里面。碎片从墙上落下,残屑从人身上落下,它们亲密地相处在一起。破烂的衣服洒满在瓦砾上。   除了住在院子里的流动的居民外,雅克萨得有三个长住的房客,他们是一个煤炭商,一个做破烂买卖的,一个炼金子的。煤炭商和做破烂买卖的占有了二楼的两条草垫,炼金子的,那个化学家,住在顶楼上,不知道为什么,大家把这个顶楼叫做屋顶层。谁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睡在哪个角落里。炼金子的还是个小小的诗人。他住在瓦片底下的屋顶的房间里,那儿有一扇狭小的天窗和一个很大的石头砌成的壁炉,壁炉像是一个深坑,任风在里面呼啸。天窗没有框子,在上面钉了一块从船上的裂口拿来的铁皮条。这块铁皮条钉上后,光线很少透进来,冷风却大量页面地向里吹。煤炭商不时地交付一袋木炭做房钱,做破烂买卖的每星期交①付一石 多的谷粒给鸡吃,炼金人却什么也不给,他还把房子当燃料烧。   他拆下了仅有的一点细木护壁板,又不时地从墙上或者从屋顶上拆下一块木板条来烧他的炼金锅。在隔墙上,做破烂买卖的简陋的床铺上面,可以看到两行用粉笔写的数字,那是做破烂买卖的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写②上去的。一行写的3,一行写的5,是说明一石的谷粒是值三个里亚还是值五个生丁。“化学家”的炼金锅是一个断掉的旧炮弹,被他升了级,当做锅使用,在里面将各种成分配合在一起。炼金术把他完全迷住了。   有时候他在院子里对那些流浪汉说到炼金术,他们都笑话他。他说:“那班人充满了偏见。”他下了决心,不把点金石丢进科学的窗玻璃绝不死去。他的炉子消耗了许多木头。楼梯上的栏杆因此不见了。整个房子在微小的火里烧光了。女老板对他说:“您只给我留下了外壳。”他写了好些诗给她消除了她的怒气。   这就是雅克萨得。   有一个孩子,也许是一个侏儒,他有十二岁,或者六十岁,患甲状腺肿,手上总拿着一把扫帚,这是这儿的佣人。   长住的客人从院子的门进出,所有其他的人从店铺进出。   店铺是什么样子的呢?   面对着街的高墙在院子的进口处右边打穿了一个正方形的洞,它又是门又是窗,有护窗板和框子。整座房屋只有这样一个有铰链和插销的护窗板,也只有这样一个装着玻璃的框子。在这个朝街敞开着的铺面后面,有一间小房间,那是从借宿用的厂棚隔出来的。在临街的门上可以看到用木炭写的这一行字:出售古玩。“古玩”这个字眼在当时就很常用了。在三块代替装有玻璃的货物架的木板上,能够看到几只没有柄的陶罐,一把牛羊大肠制的薄膜做的中国花纹阳伞,到处都裂开了,不能再张合,一些奇形怪状的铁碎片和粗陶碎片,男人和女人的瘪塌的帽子,三四只鲍鱼的贝壳,几盒旧的兽骨纽扣和铜纽扣,一只有玛丽—安托瓦① ②内特画像的鼻烟盒,一本缺页的布瓦—贝特朗的代数书。这就是这家店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是“古玩”。店铺有一个后门通向那个有井的院子。店铺里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木凳。有一条木头假腿的女人是女掌柜。   ① 这是古时的一种谷物容量单位,约合一百五十至三百升,中文无适当对译的名称。   ② 里亚是法国古铜币名,相当于四分之一苏。   ① 玛丽—安托瓦内特 (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王后,后被革命法庭审判,处死于断头台。   ② 布瓦—贝特朗的这本代数课本出版于1811 年,据本书原版本注,作者在1817—1818 年想必也用过这本书。   页面七 夜间的买主和神秘的卖主星期二的整个夜晚,克吕班都不在约翰客店里,星期三夜里他也不在。   那天傍晚时分,有两个人走进库唐谢街。他们在雅克萨得的前面站住了。其中的一个人敲了敲玻璃窗。店铺的门打开了,他们走了进去。   有一条木头假腿的女人露出那种只对待有产者的微笑来接待他们。桌子上放着一支蜡烛。   这两个人确实是两个有产者。   两个人里敲窗子的一个说:“您好,女主人。我是为了那件事来的。”   有木头假腿的女人又一次露出微笑,从通向有井的院子的后门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后门又开了,一个人出现在略微打开的门缝里。这个人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件干活穿的罩衣,罩衣底下有一样东西顶得凸出来。他的罩衣的皱褶里有一些麦秆。从他的眼神看,他像是刚刚被人叫醒。   他向前走过来。大家面对面地望着。穿罩衣的人现出惊愕和狡猾的神情,问道:   “您就是枪炮匠?”   敲窗子的人回答道:   “是的。您就是那个巴黎人?”   “外号叫‘红皮’的就是我。”   “拿出来吧。”   “在这儿。”   那个人从罩衣底下拿出一样在当时欧洲极为罕见的武器,一支左轮手枪。   这支左轮手枪是全新的,发着亮光。两个有产者仔细地看了看。那个仿佛认识这座房子、被穿罩衣的叫做“枪炮匠”的人,试了试武器的机械结构。然后他把手枪递给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好像不大像这个城里的人,他背朝着光。   枪炮匠问道:   “多少钱?”   穿罩衣的人回答道:   “我从美洲带来的。有些人带来猴子,鹦鹉,一些动物,就像法国人都是野蛮人一样。我呢,我却带了这个。这是一样有用的发明。”   “多少钱?”枪炮匠又问了一句。   “这是一支能自己转动的手枪。”   “多少钱?”   “乓,第一枪。乓,第二枪。乓……一阵冰雹一样,怎么样?真能派大用场。”   “多少钱?”   “它有六个枪管。”   “那么,多少钱?”   页面①“六个枪管,就是六个路易。”   “您说五个路易行吗?”   “不行。一个路易一粒子弹。就是这个价。”   “我们想不想做成买卖呢?要合情合理。”   “我说的价钱是公道的。请您好好看看货,造枪炮的先生。”   “我仔细看过了。”   ②“转轮转动得像塔列兰先生那样。这种转轮可以列入《见风转舵者③词典》里。这是一件宝贝。”   “我看到了。”   “至于枪管,是西班牙锻造的。”   “我已经注意到了。”   “这是有带状条纹的。看看这些条纹是怎样做成的吧。他们把一个收废铜烂铁的大木桶里面的东西全倒在锻铁炉里,在那里面装满了废铁,马蹄铁匠用旧的钉子,断掉的马蹄铁……”   “还有旧的镰刀刀身。”   “我正要说这个,造枪炮的先生。他们把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用很高的温度烧,结果会给您制成功最好的铁料……”   “是这样,可是也可能出现裂缝,歪歪斜斜。”   “那当然。不过他们用小鸠尾榫纠正歪斜,同时用力地敲,可以避免出现裂缝。他们用大锤子锻接铁料,再使它经受两次高温,如果铁烧得过热了,就用小火,同时轻轻锤打,重新炼过。然后,人们拉长铁料,再把它放在套筒上面卷成管子,用这样的铁,见鬼,就做成了这些枪管。”   “您是内行?”   “我对任何事情都内行。”   “枪管带青色。”   “做枪炮的先生,这是一种美。这是用了三氯化锑才得到的。”   “我们说过我们会付您五个路易。”   “我冒昧地提请先生注意我曾荣幸地说过是六个路易。”   枪炮匠压低了嗓门。   “听我说,巴黎人。不要错过机会。卖掉吧。一件像这样的武器,对你们这些人一点儿用也没有。它却会使一个人引人注目。”“的确如此,”巴黎人说,“它是有点儿招眼。他对一位有产者更适合一些。”   “五个路易卖吗?”   “不卖,六个路易。一个孔一个路易。”   ①“那么,六个拿破仑。”“我要六个路易。”   ②“您不是波拿巴主义者吧?您宁愿要路易,不要拿破仑!”那个外① 路易,法国使用的二十法郎金币。   ② 塔列兰 (1754-1838),法国政治家和外交家,在法国大革命时期、拿破仑时期、波旁王朝复辟时期和路易—菲力普时期都任过高官,所以文中这样比方。   ③ 《见风转舵者词典》是法国王朝复辟时期一本十分出名的书,是艾默里1815 年编写出版的,其中收集了自法国大革命以来所有社会名人的出尔反尔的言行。   ① 拿破仑,这里是法国旧时一种金币名,上有拿破仑头像。   ② 拿破仑姓波拿巴,波拿巴主义者即拥护拿破仑的人,拥护波拿巴王朝的人。   页面号叫“红皮”的巴黎人微笑着说道:   “拿破仑是有用,可是路易更有用。”   “六个拿破仑。”   “六个路易。对我来说,这要相差二十四个法郎。”   “这样的话,买卖吹啦。”   “也好。这玩意儿我留着了。”   “您留着吧。”   “减价卖,天哪!我可不能让别人说我把一件这样的发明就如此便宜地卖掉了。”   “那好,晚安。”   ③“这是手枪制造的一大进步,切萨皮克的印第安人把它叫做‘诺泰尤哈’。”   “五个路易,付现款,是金币。”   “诺泰尤哈,意思就是‘短枪’。有许多人不知道这东西。”   ④“五个路易,再加一个埃居,行吗?”   “有钱的先生,我说过六个路易。”   背朝着蜡烛的那个人,还从来没开过口,在别人交谈的时候,他不停地转动手枪的机械。他靠近那个枪炮匠的耳朵,低声说:   “东西好吗?”   “非常好。”   “我给六个路易。”   五分钟以后,外号叫“红皮”的巴黎人把他刚才收下的六个路易金币藏进他的罩衣腋下一个隐蔽的缝里。枪炮匠和那个把左轮手枪放到裤子口袋里的买主,走出了库唐谢街。   ③ 切萨皮克,是美国弗吉尼亚州东南部城市。   ④ 埃居,法国古代钱币名,种类很多,价值不一,常用有值五法郎的。   页面八 红弹子和黑弹子连撞第二天是星期四,在距离圣马洛不远,靠近德科莱海角,一个悬崖很高、海水很深的地方,发生了一件悲惨的事情。   一块形状像矛头的狭长的峭壁,被一个狭窄的地峡和陆地连接起来。它伸展到海里,最后突然终止处是一块耸立的大岩礁。在海岸的地形里,这是最常见的。要是从海岸过来,想登上陡峭的岩石,就要顺一个斜面向上爬,有些地方的斜坡很不好上。   就在这样的高顶上,在傍晚四点钟光景,站着一个穿着军人那种大大的短斗篷的人,也许在短斗篷下面藏着武器,因为从他的斗篷的一些笔直的、有棱角的皱褶很容易看得出来。这个人所站的最高处是一块相当大的台地,这儿遍地都是像铺路的大石块一样的立方形岩石,它们之间只有狭窄的通道。台地上长满浓密的、短短的小草,在靠海的一边是开阔的空间,最后通到一个垂直的峭壁。这个峭壁比满潮的海面高六十尺左右,仿佛靠铅垂线开凿出来的。不过它左边的角毁坏了,形成了一种花岗岩悬崖特有的天然的梯子,梯级很难上下,有时候要求步子跨得像巨人一样大,或者像马戏团的小丑那样跳过去。陡峭的悬崖垂直地降到海面,然后在水里消失了。这儿几乎是一个常常会叫人摔断脖子的险地。但是,在紧要关头,可以从这儿到悬崖下面上船。   微风轻吹。那个紧裹着短斗篷的人,牢牢地站着,左手握住右胳膊时,眯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紧靠着一架望远镜。他仿佛在认真地注视着什么,完全出了神。他已经靠近峭壁边上。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镇定的眼光盯住天边,海水涨潮了。海浪拍打着他脚底下的悬崖的底部。   这个人观察的是远处海面上的一只船,它的行动确实有些古怪。   那只船在一小时前刚刚离开圣马洛,现在停在邦格梯埃尔后面。它是一只三桅船。它没有抛锚,也许因为那儿的海底只能使它顺着缆绳偏航,也许因为船已经把锚收到船头破浪材的底下了,所以只好停下来。   那个人是一个海岸警卫,从他穿的短斗篷制服就能看得出来,他在侦察着三桅船的一举一动,同时好像默默地把它们记在心里。那只船让一根桅上的帆顺风,另一根桅上的帆逆风,已经停住了,这表明它的第二层小方帆受到逆风,让风进入第二层大方帆。它拉紧了后桅,把后桅的上桅尽可能拉近,以便使所有的帆相互牵制,船不会向着岸边前进,也很难偏航。它不想过多地迎风,因为它只转动第二层小方帆,和龙骨垂直。这样一来,船身横向,它一小时最多偏航半法里。   这时还是光线很亮的白天,特别是在大海上和悬崖的顶上。海岸的低处已经暗下来。   那个海岸警卫一心执行任务,认真地观察着海上,他没有想到仔细看看身旁和脚下的岩石。他背朝着那个连接悬崖的高顶和大海的难走的石梯。他没有觉察到有什么东西在那儿移动。在这个石梯上,在高低不平的石头后面,藏着一个人,看来他比海岸警卫先到。一个脑袋不时地在阴影中伸到岩石上面来,朝上看,监视着那个监视海面的人。这个脑袋戴着一顶美国式大帽子,这个人是公谊会教徒,在十天以前,他在小湾的乱石堆里和苏拉船长说过话。   突然,那个海岸警卫的注意力显得更加集中了。他迅速地用他的呢页面袖子擦了擦他的望远镜上的玻璃,聚精会神地对准那只三桅船望。   一个黑点刚刚离开那只船。   这个黑点好像大海上的一只蚂蚁,是一只小船。   小船似乎是想到岸边来。几个水手坐在船上使劲地划着桨。   小船渐渐地方向偏斜了,向德科莱海角驶过来。   海岸警卫的监视到了最紧张的程度,他紧紧地注视着小船的动作,丝毫也不放过。他已经更走近悬崖的最边上了。   这时候,一个高大个儿的人,那个公谊会教徒,在海岸警卫背后的石梯顶上出现了。这个监视海面的人没有看见他。   这个人站住了片刻,垂着两臂,紧握着双拳,他用一个正在瞄准的猎人那样的眼睛望着海岸警卫的背。   他和海岸警卫之间只隔四步远了,他跨前一步,接着停住了,后来他跨了第二步,又停住了。他除了行走以外,没有其它的动作。他的身子的其余部分就如同一座雕像。他的脚踩在草地上,没有一点声音。他跨了第三步,又停了下来。他几乎能碰到那个一直一动不动望着望远镜的海岸警卫了。这个人慢慢地将两只紧握住的手伸到锁骨那样高的地方,然后他的前臂突然伸出来,两只拳头好像给弹簧弹出来似地打在那个海岸警卫的两肩上。这一击真可怕。海岸警卫没有时间发出叫喊声,就头朝下从悬崖上掉到海里。他的两只鞋底在刹那间就看不见了。这像是一块石头落到海水里。海水重又合上。   在深暗的水面上泛起了两三圈很大的圆圈。   只剩下从海岸警卫手上落下来的望远镜,掉在草地上。   那个公谊会教徒在峭壁的边上俯身朝下望着那几个圆圈在海浪里消失,等了一会儿,他直起身来,低声唱道:   警察先生送了命,再也活不成。   他又一次弯下身子。水面上再没有什么东西出现。只是在那个海岸警卫被吞没的地方,水面上出现了厚厚的一层褐色,随着海浪的波动,它越来越大。可能是海岸警卫的颅骨给海底的什么岩石撞碎了。他的血浮了上来,在海水的泡沫里造成这样的污点。那个公谊会教徒注意地看着这块带红色的水,又唱起来:   在他死前一刻钟还在……他没有唱完。   他听到在他身子后面有一个非常柔和的声音说道:   “您在这儿,朗泰纳,您好。您刚才杀死了一个人。”他转过身去,看到在他后面十五来步的地方,岩石中间的缝隙的一个出口处,站着一个手拿一支左轮手枪的身材矮小的人。他回答道:   “正像您看到的。您好,西尔克吕班。”   那个身材矮小的人全身哆嗦了一下。   页面“您认出我了?”   “您早就认出我了,”朗泰纳回答道。   这时候可以听到海上传来的桨声。这是那个海岸警卫监视的小船划近了。   西尔克吕班好像在对自己说话似的,压低嗓门说:“干得挺利落。”   “我能帮您什么忙吗?”朗泰纳问道。   “是小事情。我差不多有十年没有见到您了。您想必买卖顺利吧。   您身体好吗?”   “不错,”朗泰纳说,“您呢?”   “很好,”西尔克吕班回答说。   朗泰纳向西尔克吕班走近一步。   一个轻微而生硬的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那是西尔克吕班在给左轮手枪上膛。   “朗泰纳,我们之间隔了十五步。这是一个合适的距离。请您待在原地不要动一动。”   “好吧,”朗泰纳说,“您要我做什么?”   “我吗,我要和您谈谈。”   朗泰纳不再移动了。西尔克吕班又说道:   “您刚才杀死了一名海岸警卫。”   朗泰纳稍稍抬起他的帽檐,回答道:“您已经使我很荣幸地听您说过了。”   “刚才说的字眼不大确切。我原来说的是:一个人。现在我说的是:   一名海岸警卫。这名海岸警卫的编号是六百十九。他是一家之主。他留下了一个妻子和五个孩子。”   “很可能是这样,”朗泰纳说。   出现了极短时间的静默。   “这些海岸警卫都是优秀的人物,”克吕班说,“几乎全是从前的海员。”   “我注意到了,”朗泰纳说,“通常他们都是留下一个妻子和五个孩子。”   西尔克吕班继续说:   “您猜猜这支左轮手枪花了我多少钱?”   “这是样漂亮的东西,”朗泰纳回答说。   “您估估值多少钱?”   “我看它很贵。”   “我花了一百四十四个法郎。”   “想必您是从库唐谢街的那家武器铺买来的,”朗泰纳说。克吕班又说:   “他没有叫一声。迅速落下去,他喊也喊不出来了。”“西尔克吕班,今天夜里要起风。”   “我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您一直住在约翰客店吗?”朗泰纳问。   “是的,住在那儿很不坏。”   “我记得在那儿吃过味道很好的腌酸菜。”   页面“您一定力大无穷,朗泰纳。瞧您的肩膀多结实!我可不愿意让您的手指碰一下。我这个人,在出世的时候,看上去是那样瘦弱,大家都不知道能不能把我养大。”   “他们把您养大了,这真是幸运。”   “是的。我一直住在那家古老的约翰客店里。”   “西尔克吕班,您知道吗,为什么我认出了您?这是因为您已经认出了我。我说过:只有克吕班才能认出我。”   他向前走了一步。   “回到您原来站的地方去,朗泰纳。”   朗泰纳向后退,同时对自己说:   “面对着这样的家伙,人都变成小孩了。”   西尔克吕班继续说下去:   “情况是这样。在我们的右边,圣埃诺加那一边,离开这儿三百步,有另外一名海岸警卫,他的编号是六百十八,他可是个活人,在我们的左边,圣吕内尔那一边,有一个海关检查所。那会使七个全副武装的人五分钟之后便能赶到这儿。岩石会被包围。山口会被封锁。想逃走是不可能的。在悬崖脚下有一具尸体。”   朗泰纳斜着眼看了一下那支左轮手枪。   “朗泰纳,正像您说的,这是样漂亮的东西。也许它只装了火药。   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只要一声枪响,就会使那批武装起来的人跑过来。   我可以发射六颗子弹。”   有节奏的划桨声越来越清楚。小船不远了。   身材高大的人望着身材矮小的人,目光很奇特。西尔克吕班用越来越平静和柔和的嗓音说道:   “朗泰纳,小船上的人就要来了,他们知道您刚才在这儿干的事,会出力帮助,把您捉住的。您要付给苏拉船长一万法郎乘船费。顺便说一下,您要是找普兰蒙的走私者,价钱就会便宜一些。但是他们只可能把您带到英国去,况且您也不能冒险去格恩西岛,在那儿别人很荣幸地都认识您。我再回过头来讲眼前的情况。如果我开枪,他们便会捉住您。   您付给苏拉一万法郎帮您逃跑的费用。您已经预付了他五千法郎。苏拉会拿着那五千法郎跑掉。我想说的就是这些。朗泰纳,您打扮得可真不赖。这顶帽子,这身怪衣服,还有这副护腿套,把您的样子都变掉了。   您忘记了戴眼镜,不过您留着两腮的胡子这做得很对。”   朗泰纳微微一笑,那模样活像在咬着牙齿。克吕班继续说下去:   “朗泰纳,您穿了一条美国裤子,裤腰上有双层的小口袋。其中一层里放着您的表。您把它放好。”   “谢谢,西尔克吕班。”   “在另外一层里有一只熟铁做的小盒子,是用弹簧开和关的。这是一只水手用的旧鼻烟盒。您拿出来扔给我。”   “这是抢劫。”   “您可以任意地向海岸警卫呼救。”   克吕班牢牢地注视着朗泰纳。   “瞧,梅斯克吕班……”朗泰纳伸出一只张开的手,向前走了一步。   页面①叫他“梅斯”,这是一种奉承。   “待在您原来待的地方,朗泰纳。”   “梅斯克吕班,我们讲和吧。我给您一半。”   克吕班交叉起两臂,露出了他的左轮手枪的枪口。   “朗泰纳,您把我当做什么人啦?我是一个正直的人。”   静默了一会儿以后,他又说道:   “全都应该给我。”   朗泰纳喃喃嘀咕道:“这个人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克吕班的眼睛发出了亮光。他的嗓音变得像钢铁一样生硬和干脆。   他大声说道:   “我看您是搞错了。是您叫做‘抢劫’,我呢,我叫‘归还’。朗泰纳,您听好。十年以前的某个晚上,您离开格恩西岛的时候,从一家合伙公司的银箱里拿走了属于您的五万法郎,可是忘记留下属于另外一个人的五万法郎。这五万法郎是您从您的合伙人,善良的、高尚的梅斯莱希埃里那儿抢来的,到今天一共十年,依照复利算,是八万零六百六十六法郎六十六生丁。昨天您去找过一个货币兑换商,我告诉您他叫什么名字,是圣樊尚街的雷比舍。您付给他七万六千法郎的法国银行的钞票,他换给您三张一千英镑的英国钞票,再加一些零钱。您把那几张钞票放在一只铁鼻烟盒里,再把铁鼻烟盒放在您裤子右边的小口袋里。这三千英镑值七万五千法郎。从梅斯莱希埃里那方面来考虑,我觉得够了。   明天我动身去格恩西岛,我要把这笔钱带给他。朗泰纳,停在那边的那只三桅船是 ‘塔莫利帕号’。昨天晚上,您已经把您的箱子混在船员的旅行袋和手提箱当中上了船。您想离开法国。您有您的道理,您要去阿①雷基帕 。小船来找您了。您在这儿等着它。它到了,听得见它的划桨声。   让您离开还是叫您留下,这全取决于我。我说得太多了。把铁鼻烟盒扔给我吧。”   朗泰纳打开他的裤腰上的小口袋,拿出一只小盒子,扔给克吕班。   那就是铁鼻烟盒。它滚到了克吕班的脚跟前。   克吕班弯下腰去,可是头没有低下。他用左手拾起鼻烟盒,同时他的两只眼睛和左轮手枪的六个枪管都对准了朗泰纳。   接着,他叫道:   “我的朋友,转过身去。”   朗泰纳转过了身子。   西尔克吕班把左轮手枪夹在腋下,碰了下鼻烟盒的弹簧。盒子打开了。   盒子里装着四张钞票,三张一千英镑的,一张十英镑的。   他折好三张一千英镑的钞票,重新放进铁鼻烟盒里,又关上它,然后放进自己的口袋。   接着他从地上拾起一个石子,他用那张十英镑的钞票包住这个石子,又说道:   “转过身来。”   ① 因为克吕班只是“西尔”。   ① 阿雷基帕,秘鲁南部城市。   页面朗泰纳转过身子来。   克吕班先生继续说:   “我对您说过,我有三千英镑够了。这十个英镑我还给您。”   说着,他把包着石子的钞票扔给朗泰纳。   朗泰纳用脚一踢,把钞票和石子都踢在海里。   “随您高兴吧,”克吕班说。“好啦,您以后会有钱的。我确信无疑。”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桨声继续越来越近,这时停止了。这说明那只小船已经划到了悬崖脚下。   “您的马车就在下面。您可以动身了,朗泰纳。”   朗泰纳向石梯走去,接着向下走不见了。   克吕班小心地走到峭壁边上,伸出头去望着他走下石梯。   小船停在岩石的最下面一级旁边,就是那名海岸警卫摔下去的地方。   克吕班望着朗泰纳跌跌撞撞地向下走,他低声自语:   “六百十九,多好的号码!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朗泰纳以为只有两个人。只有我才知道我们一共有三个人。”   他一眼瞧见自己脚跟前的草地上有一副望远镜,是那名海岸警卫手上落下来的。他捡了起来。   桨声又响了。朗泰纳刚刚跳上小船,小船就向大海划去。   朗泰纳上了船,桨划了没有几下,悬崖就在他身背后离远了,这时候他忽然站起来,脸上露出可怕的神情,在下面伸出拳头,大声叫道:   “哈!这个魔鬼本身就是一个恶棍!”   几秒钟以后,克吕班站在悬崖上面,用望远镜瞄准那只小船望着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在大海的涛声中一个很大的嗓门发出来的这些清晰的话:   “西尔克吕班,您是一个正直的人,不过如果我写信给莱希埃里,把这件事告诉他,您想必不会认为不妥吧。在这只小船里有一个格恩西岛来的水手,他是 ‘塔莫利帕号’的船员,叫做阿伊艾—托斯特万,在苏拉下一次航行的时候,他将回到圣马洛来,会证明我把梅斯莱希埃里的三千英镑交给您了。”   这是朗泰纳的声音。   克吕班是一个做事讲究有始有终的人。他和那名海岸警卫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而且就在那原来的地方,他眼睛贴着望远镜,片刻不离地望着那只小船。他看着它在波浪里逐渐变小,不见了,又出现了,终于靠近那只停泊的大船,停靠在它身边。他能够看出来,高个儿的朗泰纳走上了“塔莫利帕号”的甲板。   那只小船给吊上大船,重新放回吊杆当中以后,“塔莫利帕号”又开始行动起来。微风从陆地吹向海面,这只船张起全部的帆吃风。克吕班的望远镜一直对准这个越来越小的黑影。过了半小时,“塔莫利帕号”   只成了一个在水平线上的黑点,在黄昏灰白的天空下,变得更加小了。   页面九 对于等待或害怕海外来信的人有用的资料那天晚上,西尔克吕班依旧回去得很迟。   他迟回的一个原因是他在回去以前,曾经一直走到迪南门,那儿有一些小酒馆。他在一家没有人认识他的小酒馆买了一瓶烧酒。他把它放到他的粗布短上装的大口袋里,好像他想藏起它来一样。接着,因为“杜兰德号”第二天早晨要起航,他到船上走了一圈,检查一下一切是否都准备妥当。   当西尔克吕班走进约翰客店的时候,在低矮的大厅里只有年老的远洋轮船长热尔特雷—加布勒先生一个人在喝啤酒,抽烟斗。   热尔特雷—加布勒先生在抽一口烟斗和喝一口酒之间,招呼西尔克吕班。   ①“Good ,克吕班船长。”   “晚上好,热尔特雷船长。”   “您看,‘塔莫利帕号’已经起航了。”   “啊!”克吕班说,“我倒没有注意。”   热尔特雷—加布勒船长吐了一口痰,说道:   “苏拉,溜掉了。”   “是在什么时候?”   “今天傍晚。”   “他去哪儿啦?”   “去见鬼了。”   “那是当然,不过去了哪儿?”   “阿雷基帕。”   “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克吕班说。   他立刻又说了一句:   “我要去睡了。”   他点亮了他的蜡烛,向门口走去,接着又走回来。   “您到过阿雷基帕吗,热尔特雷船长?”   “到过,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在哪儿停靠?”   “几乎到处都可以停靠。可是这只‘塔莫利帕号’却不会停靠。”   热尔特雷—加布勒先生在一只盘子边上敲光了他的烟斗里的烟灰,继续说道:   ①“您知道,那只叫‘特洛伊木马’的三桅小帆船和那只叫‘特兰特②姆让号’的漂亮的三桅帆船是去加的夫 的。因为气候关系,我不同意开航。它们驶回来了,那样子真好看,三桅小帆船装着松脂,它漏水了,于是使用水泵,把水和装的货一起抽了出去。至于那只三桅帆船,它的干舷部尤其受到了损坏。船艏斜桅托板,船艏尖端,前桅帆滑车伸出梁,① 原为英语,意为:再见。   ① 特洛伊木马,古希腊传说中希腊人围攻特洛伊九年不下,后将一批精兵放在一大木马腹内,特洛伊人将木马移进城内,夜间木马腹中士兵跳出,打开城门,希腊兵涌入,攻下特洛伊城。   ② 加的夫,英国威尔士南部港口城市。   页面左舷的锚杆,全都打碎了。大三角帆的补助帆桁在上桅的支木那儿也碎了。三角帆的侧支索和艏斜桅支索,如果船回来了,去看看它们成了什么样子吧。前桅没有一点儿坏,但是受到了很利害的震动。艏斜桅上的铁全没有了。真叫人难以相信,艏斜桅仅仅擦了一下,但是外面一层完全给剥去了。左舷的船板穿了一个三平方尺的洞。这便是不听从大家的意见的结果。”   克吕班把手上的蜡烛放到桌子上,再把他的粗布短上装领子上的一排别针别好。然后他说道:   “热尔特雷船长,难道您没有说过‘塔莫利帕号’不停靠任何地方吗?”   “我说过。它直接驶向智利。”   “那么,它在路上就不能报告它的消息了。”   “对不起,并非如此,克吕班船长。首先,它可以把邮件交给在海上遇到的向欧洲行驶的任何船只。”   “说得对。”   “其次,它有海上信箱。”   “您说的海上信箱是什么?”   “克吕班船长,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   ①“当船只经过麦哲伦海峡的时候……”   “怎么样?”   “到处是雪,无休止的大风大浪的天气,凶极了的风,险恶的大海。”   “以后呢?”   “以后您绕过蒙默思角。”   “嗯。以后呢?”   “以后您又绕过瓦伦廷角。”   “再以后呢?”   “再以后您又绕过伊西多尔角。”   “接着呢?”   “您绕过安娜角。”   “好的。可是,您叫做的海上信箱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就要谈到它了。右面全是山,左面也全是山。到处是企鹅,还有预兆风暴的海燕。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啊,老天爷呀老天爷!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像这样敲打不停。狂风用不着别人来帮助它。在那儿,要一直监视着船尾栏杆!在那儿,要降低全部的帆!在那儿,要用①三角帆代替主桅帆,再用船艏三角帆代替三角帆!一阵暴风紧接着一阵暴风!此外,有时候,四天,五天,六天,迎着风使不起帆。常常整套全新的船帆只剩下了碎片。多么美妙的舞蹈!阵阵狂风向你吹来,把一只三桅帆船吹得像一只跳蚤一样乱蹦乱跳。我看见过在一只英国双桅横帆船 ‘忠诚号’上一个小水手攀在船头的斜帆桁上面,不知道给刮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什么地方去了。人们刮到空中,啊,就像蝴蝶一样!我看① 麦哲伦海峡是麦哲伦发现的,在南美洲南端。   ① 船艏三角帆是暴风雨时用的。   页面见过一只叫做 ‘收益号’的漂亮的双桅纵帆帆船上的工头,在桅顶横桁上给吹下来,立刻跌死了。我船上的栏杆都断了,我的船边护舷木打得粉碎,大家离开那儿的时候,船上的帆都破碎不堪。有五十门炮的三桅战舰四处漏进水来,如同篮子。恶魔一样的海岸!没有什么能比它更容易发怒了。岩石好像给顽皮的孩子撕碎成一小块一小块。接下来到了饥饿港。在那儿,一切更加恶劣了。我看到一生中从未见过的险恶的海浪。   那片大海简直是地狱!突然间,人们看到这样两个写成红色的单词:   ①。   “您说的是什么意思,热尔特雷船长?”   “我想说的是,克吕班船长,一绕过安娜角,就能看到一块一百英尺高的石头上有一个大棍子,这是一根柱子,在它的上端吊着一只大桶。   这只大桶就是信箱。准是英国人在上面写了Post-Office。他们想派什么用场?这是海洋邮局。它不属于那位可尊敬的绅士,英国国王。这只信②箱是公共的。它属于所有的国籍旗 。 Post-Office,这像中文一样难懂!你就好像觉得有一个魔鬼突然给你送上一杯茶一样。现在就来说说这个邮局是怎么服务的。所有经过的船只都派出一只小船,带着信件到那根柱子那儿。从大西洋来的船送出寄回欧洲的信,从太平洋来的船送出寄回美洲的信。驾驶小船的船员把你的包放进那只桶里,再从桶里拿出放在那里面的包。你负责你拿走的信,在你以后来的船负责拿你放进去的信。因为大家彼此朝相反的方向航行,你离开的大陆,就是我正要去的地方。我带走你的信,你带走我的信。那只桶是用链子捆在柱子上的。下雨也好,落雪也好,降冰雹也好,该死的海洋也好,它都毫无所谓。海燕在四处飞来飞去。 ‘塔莫利帕号’将从那儿路过。那只桶有一个很牢的带铰链的盖子,但是没有锁,也没有挂锁。您瞧。大家就这样能够向自己的朋友写信。信都会到达目的地。”   “这真是十分奇怪,”克吕班带着迷惘的神情,低声说道。   热尔特雷—加布勒船长向他的大啤酒杯转过身去。   “假定苏拉这个无赖要给我写信,这个坏蛋把他的字迹潦草的信丢进麦哲伦海峡的大桶里,那要四个月以后,我才会收到这个无耻的东西乱涂乱写的信。”   “喂,克吕班船长,您明天起航吗?”   克吕班完全像在梦游中一样,没有听到他的话。热尔特雷船长又重复问了一遍。   克吕班清醒过来。   “当然起航,热尔特雷船长,明天是我的船期。我应该在明天早上起航。”   “如果换了我,我就不起航。克吕班船长。狗皮上的毛有潮湿的气味。海鸟飞来围着灯塔的灯转个不停,已经有两个夜晚了。不祥之兆呀。   我有一根气候变化预测管,它正在作怪。我们正在下弦月的时候;湿度到了最高度。我在今天下午看到了地榆合起了叶子,一块田里的苜蓿的梗都挺得直直的。蚯蚓都爬出来了,苍蝇叮人,蜜蜂不离开蜂箱,麻雀① 原为英语,意为:邮局。   ② 指船上挂的国籍旗。这里的意思是说属于任何国家的船只。   页面彼此像在商议什么大事。人们能听得见远处的钟声。今天傍晚我就听到①了圣吕内尔的三钟钟声 。还有,太阳落山的时候,光线灰暗。明天会起浓雾。我劝您不要起航吧。我害怕雾胜过害怕暴风雨。雾是阴险的家伙。”   ① 教堂早、中、晚祈祷前的钟声。   页面第六章喝醉酒的舵手和不喝酒的船长一 多佛尔礁在格恩西岛的南边,普兰蒙海角的对面,海峡群岛和圣马洛之间,距离陆地大约五里的海面上,有一群礁石,叫做多佛尔礁。这个地区很危险。   ①多佛尔,或者Dover,许多礁石和悬崖都叫这个名字。特别是在北滨②海省 的海岸附近,有一个多佛尔岩,如今在它的上面已经立了一座灯塔,它也是可怕的礁石,不过不要和刚才提到的那处岩礁混淆起来。   ③法国海岸离多佛尔岩礁最近的地方是布雷昂角 。多佛尔礁比诺曼底群岛的第一个岛离法国海岸要略微远一些。这处礁石到泽西岛的距离几乎和泽西岛的最长的对角线一样长。如果泽西岛像在铰链上转动那样以科尔比埃为中心转动的话,那么它的圣凯瑟琳角差不多会撞到多佛尔礁,还差四海里多一点远。   在这些文明的海洋里,最蛮荒的岩石也很少没有人迹。在哈戈能遇到走私者,在比尼克能遇到海关人员,在布雷阿能遇到克尔特人,在康卡尔有养殖牡蛎的人,在塞桑白尔,在恺撒岛,有猎兔的人,在布莱克—霍有拾蟹的人,在曼基埃有用拖网捕鱼的人,在艾克莱—霍有用抄网①捕鱼的人 。可是在多佛尔礁,却看不到一个人。   海鸟在那儿自由自在。   没有什么比碰到它更可怕的了,据说是“白帆船号”沉没所在的卡斯凯礁,加尔瓦多斯暗滩,怀特岛的针礁,使得波利欧海岸变得十分危②险的罗内斯礁,掐住梅尔盖的进口、迫使在二十英寻深的地方设置漆成红色的航标的普雷埃浅滩,艾达勃和普鲁哈周围的险礁,格恩西岛以南的两座克尔特祭司礁,老安得洛礁和小安得洛礁,科比埃礁,阿努瓦群礁,因为这句“如果你路过拉斯岛,不死也会吓一跳”谚语叫人胆战心惊的拉斯岛,亡妇礁,布礁和弗罗基礁的通道,格恩西岛和泽西岛之间的德鲁特礁,曼基埃和索塞之间的哈尔登礁,布莱湾和巴纳维尔之间的劣马礁,它们的名声还都不能算太坏。人们宁可冒险一处挨着一处地闯以上这些礁石,也不愿意冒险闯多佛尔礁,哪怕是仅仅一次。   拉芒什海峡的大海是西欧的爱琴海,在这危机四伏的整个海上,只有格恩西岛和塞尔克当中的念珠礁才和多佛尔礁同样可怕。   可是,在念珠礁上还可以发出信号。遇难的船能够得到援救。在那儿向北看得到迪卡尔角或者伊卡尔角,向南看得到大鼻角。在多佛尔礁上向四周望,什么也望不见。   ① 原为英语。   ② 北滨海省,法国西北部一省名。   ③ 其实并无这个地方,据本书原版本注,是作者杜撰的。   ① 以上这些地方都在多佛尔附近,有的在法国沿海,有的在海上。   ② 英寻,约合一·八三米。   页面只有风暴,海水,乌云,无边无际,看不见一个人影。除了迷路的人,谁也不会到多佛尔礁来。花岗石都是直立的,奇形怪状。到处是陡坡峭壁,完全是对人冷酷无情的深渊。   这儿是远离海岸的大海,海水非常深,像多佛尔礁这样完全孤立的礁石吸引着和庇护着那些需要远离人类的动物。这是一种海底下的巨大①的石珊瑚。这是被淹没的迷宫 。在那下面,潜水的人很难到达的深处,有岩洞,洞穴,巢穴,黑暗的交错的道路。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在那儿大量繁殖。它们互相吞噬。蟹吃鱼,而自己又被吃掉。一些外形可怕的、生来不是为了让人的眼睛看的怪物,在这昏暗的水底充满活力地游来游去。一些轮廓模糊不清的嘴,触角,触手,鳍,张开的颌,鳞片,爪,螯,在这儿浮动,颤动,变大,换形,在阴森透明的水里消失。一大群一大群恐怖的浮游生物四处转来转去,做它们要做的事。这个地方是七头蛇聚居的穴。   这是可怖的世界,十足的可怖。   如果你能够,不妨想象一下许多海参聚在一处乱挤乱动的样子。   注视大海的深处,就是注视未知的事物的想象力,就是从可怕的一面注视这种想象力。深渊和黑夜相似。在那儿也有睡眠,至少是表面上的睡眠,是大自然的意识的睡眠。在那儿,不承担责任的罪行十分安全地实现了。在那儿,在可怕的寂静当中,初初出现的生命,几乎像幽灵一样,又完全如同魔鬼一样,忙于亡灵的残暴的事务。   四十年前,两座外形奇特的岩石从很远的地方就向大西洋上航行的过客指明了多佛尔礁的地点。这是两座垂直的、尖尖的、顶端弯曲的小峰,彼此的顶似乎要连接在一起,望过去会以为是从海里伸出的一只被淹没的大象的两只大牙。只是这两只象牙高得像塔楼,大得像山。这两座阴暗的妖怪的城市里天生的塔楼在它们之间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那儿波涛汹涌。这条通道弯弯曲曲,一路拐好几个弯,仿佛是两道墙当中的一段街道。大家把这对双生的岩石叫做两座多佛尔礁:大多佛尔和小多佛尔。大的有六十尺高,小的有四十尺高。海浪来来去去,终于在①这两座塔楼的底部磨出一道锯线 。一八五九年十月二十六日,一阵秋分时的狂风吹倒了其中一座。剩下的一座是小多佛尔,也已经毁掉了一段,破败不堪了。   在多佛尔的一群最奇形怪状的岩石里,有一座叫人岩。它直到今天还在那儿。在上个世纪,一些在这些岩礁间迷失方向的渔夫,在这座岩石的顶上发现一具尸体。在尸体旁边有许多空贝壳。有一个人的船在这座岩石旁沉没了,他逃到岩石上,依靠贝壳活了一些时候,后来死去了。   从此岩石就叫做人岩。   寂寞的海水显得凄凉。这儿既喧闹又静寂。这儿发生的事和人类毫无关系,有什么效用不得而知。这便是多佛尔岩礁的孤立状态。四周一望无际,只有不断折磨人的海浪。   ① 迷宫原指古代结构复杂、走进后很难找到出路的巨大建筑。   ① 锯线是锯割时作依据用的。   页面二 出乎意料的白兰地星期五早上,就是“塔莫利帕号”起航的第二天,“杜兰德号”起碇回格恩西岛。   它在九点钟离开圣马洛。   天气晴朗,没有雾。老船长热尔特雷—加布勒好像说的都是些颠三倒四的话。   西尔克吕班心事重重,结果自然使“杜兰德号”几乎没有装多少货。   他只给圣彼得港的时髦服饰衣料商店装了几件巴黎来的货物包裹,给格恩西岛的医院装了三只箱子,一只装的黄肥皂,另一只装的长蜡烛,第①三只装的是法国做鞋底的皮和上等的科尔多瓦皮革 。它带回前一次运来的一箱碎糖和三箱低级红茶,都是法国海关不同意进口的。西尔克吕班装下很少的牲口,只有几条牛。这几条牛给随便地装在底舱。   船上有六个乘客:一个格恩西岛人,两个圣马洛的牲口商人,一个②“旅游者”,当时已经有这样的叫法了,一个半中产阶级的巴黎人,也许是旅行推销商,还有一个是四处旅行分发《圣经》的美国人。   “杜兰德号”除了船长克吕班,一共有七个船员:一个舵手,一个烧炭的水手,一个做木工的水手,一个必要时也能驾驶船只的厨师,两个火夫,和一个见习小水手。火夫中的一个同时是机械师。这个兼任机③ ④械师的火夫是一个十分勇敢和十分聪明的荷兰黑人 ,他是从苏里南 的制糖厂逃出来的,名叫安布朗康。黑人安布朗康懂得机器,而且能非常好地照管机器。在“杜兰德号”航行的初期,他全身漆黑出现在锅炉旁,给这只船没有少增添魔鬼的气氛。   ①那个舵手,在泽西岛出生,原籍是科唐坦 ,叫做唐格鲁伊。唐格鲁伊出身于一个高级贵族人家。   这件事是完全真实的。拉芒什海峡的群岛,像英国一样,是一个讲究等级的地方。这儿还有社会等级存在。各个等级有它们自己的观念,那些观念是它们的保障。等级具有的观念处处都是相同的,在印度和在德国完全一样。贵族身分靠剑取得,由于干活而丧失,无所事事却保留了下来。什么事也不做,这便是贵族式的生活,谁不干活就受到尊敬。   有一个职业会使人地位下降。从前在法国,只有制玻璃工人这一行是例外。把酒瓶喝光多少是贵族的光荣,因此制做酒瓶对于他们来说便不是丢脸的事。在拉芒什群岛和在英国一样,谁想当贵族,就应该有钱。一② ③个工人 不可能又是一个绅士 。即便以前他是绅士,现在也不再是绅士④了。祖先是方旗骑士的水手,如今只不过是一名水手。三十年以前,在① 是一种在科尔多瓦加工的羊皮。科尔多瓦是西班牙一城市。   ② 原文为英语,此词19 世纪初传入法国。   ③ 指荷属殖民地的黑人。   ④ 苏里南,现南美洲北部国家,旧称荷属圭亚那。   ① 科唐坦,又译科坦登,法国西北部伸入拉芒什海峡的半岛名。   ② 原为英语。   ③ 原为英语。   ④ 方旗骑士,欧洲中世纪的一种骑士,有权率领扈从在自己的方旗下上阵作战,其权位在只可使用三角旗页面奥里尼有一个真正的乔治,他本来应该有权利得到乔治家族的领主权,⑤可是那早被腓力·奥古斯都剥夺了,他现在赤着脚在海水里捞海藻。一个姓卡特里特的现在是塞尔克的大车夫。在泽西岛有一个呢绒商,在格恩西岛有一个鞋匠,都姓格吕希,他们自称姓格鲁希,是滑铁卢的元帅⑥①的堂兄弟。库唐斯 的主教府的收益表册上提到唐格罗维尔家的一项领主权,他们明显地是塞纳河下游地区的唐卡尔维尔家的亲属,就是现在的②蒙莫朗西家族 。在十五世纪,唐格罗维尔的老爷的弓箭手和服装总管,约翰·德·海罗德维尔,在主人的身后,拿着主人的“胸衣和其它的服③ ④装”。一三七一年五月,在蓬托尔松 ,当贝特朗·德·盖克兰检阅的时候,“唐格罗维尔先生像青年骑士那样执行他的职责”。在诺曼底群岛,一个贵族如果突然变得贫穷,他就会很快地被取消贵族的身分。只要改变一下姓氏的发音就行,唐格罗维尔变成唐格鲁伊,于是便解决了。   这就是“杜兰德号”的舵手的遭遇。   在圣彼得港的博达热,有一个买卖废铁的商人,叫安格鲁伊尔,可⑤ ⑥能是某一个安格罗伊尔。在胖子路易 时代,安格罗伊尔家族在瓦洛涅财政区拥有三个堂区的土地。有一位特里甘神父写了一本 《诺曼底教会史》。这位编年史作者特里甘是迪戈维尔家的领地的本堂神父。迪戈维尔老爷假使降为平民,那就会叫做迪古伊。   唐格鲁伊,这个人也许叫唐卡尔维尔,也可能叫蒙莫朗西,具有那种贵族的古老品质,而对一个舵手来说却是严重的缺点,他总是喝醉酒。   西尔克吕班坚持要看管好他。他对梅斯莱希埃里保证过会这样做。   舵手唐格鲁伊从来不离开船,就睡在船上。   起航前夕,西尔克吕班在夜很深的时候上船来查看。唐格鲁伊已经在他的吊床上睡着了。   半夜里唐格鲁伊醒了过来。这是他夜间的习惯。所有不能自我克制的酗酒的人都有他们藏酒的地方。唐格鲁伊也有这样一处,他管它叫做贮藏室。唐格鲁伊的秘密贮藏室在底舱里。他在那儿藏酒,为的让别人难以相信能有这种事。他完全有把握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地方。克吕班船长不喝酒,为人严厉。可是这个舵手能够避开船长严密的监视,藏起一点点朗姆酒和杜松子酒,把它们放在底舱那个秘密角落里的一只探测水深用的小木桶里,几乎每个夜晚他都来和这个贮藏室幽会。监视很严,痛饮受到限制,通常唐格鲁伊的这种夜间放纵行为只限于喝上两三的最低级骑士之上。   ⑤ 腓力·奥古斯都,即腓力二世 (1165—1223),法国卡佩王朝国王,1204 年起先后收复英王在法国境内占据的领地诺曼底、安茹等。   ⑥ 指格鲁希 (1766—1847),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时期的将领,百日王朝中晋升元帅,在滑铁卢战役中因未能阻挡住驰援英军的普军,以致造成拿破仑大败。   ① 库唐斯,法国芒什省一城市。   ② 蒙莫朗西家族是法国历史上著名的家族,出了几个重要人物。   ③ 蓬托尔松,法国芒什省一城市。   ④ 贝特朗·德·盖克兰(约1320—1380),法国百年战争初期杰出的军事领袖,曾几次大败英军。   ⑤ 胖子路易,是法国国王路易六世 (1081—1137)的绰号。   ⑥ 瓦洛涅,法国芒什省一城市。   页面口,是偷偷吞下去的。有时候这个贮藏室甚至什么酒也没有。那天晚上唐格鲁伊在那儿找到一瓶烧酒,真是出乎意料。他万分高兴,但是更是感到惊慌。是从天上哪个地方落下这瓶酒给他的?他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又是怎样把它带上船的。他立刻把酒喝光了。也许是为了慎重起见,因为他害怕这瓶烧酒会给人发现和没收。他把酒瓶扔到海里。第二天,唐格鲁伊掌舵的时候,他身子有点儿摇晃。   不过他几乎像平时一样驾驶着船。   至于克吕班,大家都知道,他回到约翰客店去睡觉了。   克吕班在他的衬衫里面,总是系着一条旅行用的皮腰带,他在那里面放了二十个备用的畿尼,只有到了晚上,他才把它解下。在这条皮腰带的反面,有他的名字:西尔克吕班,是他亲手用很浓的石印墨水写在粗皮上的,永远也擦不掉。   起航以前,在起床的时候,他把装着七万五千法郎钞票的铁盒放到这条腰带上,然后他和通常那样,把腰带扣在腰上。   页面三 中断的谈话船轻快地开航了。乘客们把手提箱和旅行箱在长凳上面或下面放好以后,马上就去参观这条船,乘客们是从来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而且仿佛坐上船的人都一定要这样做,成为惯例了。旅游者和那个巴黎人这两位乘客从来没有看见过汽船,明轮刚开始转几下,他们就赞美起海水的飞沫。接着他们又对冒出的烟大为欣赏。他们在甲板上和二层舱里,一样一样地,几乎是一点一滴地仔细观看着所有那些航海用具,像铁环,铁钩,吊钩,螺栓,它们制作得精密,相互配合准确,仿佛是一套巨大的首饰,只是这套金色的铁制首饰上全是暴风雨带来的铁锈。他们绕着放在甲板上的小报警炮走了一圈。旅游者说:“系着链子,活像一只看家狗。”那个巴黎人接着说:“穿着一件涂柏油的粗布罩衣,好不让它得感冒。”当船离开陆地的时候,人们交换对圣马洛的景色的合乎惯例的评论。有一个乘客发表一种理论,认为从海上看附近的地方,常会上①当,在离海岸一海里远的地方看,奥斯坦德和敦刻尔克再相像也没有了。别人对他说到的敦刻尔克做了补充,说那儿有两个漆成红色的警戒浮标,一个叫吕丹让,一个叫马尔迪克。   圣马洛在远处越来越小,接着看不见了。   大海从表面看是无边的静寂,船后面的海面上出现的航迹形成一条镶着泡沫边的长长的街道,它几乎毫无弯曲地伸长,直到看不到尽头的地方。   ①从法国的圣马洛到英国的埃克塞特 划一条直线,格恩西岛就在这条直线的中心。海上的直线并不总是合理的直线。但是汽船在一定的程度上,有能力沿直线航行,帆船却无法做到。   大海因为起风,变得复杂了,它成了各种力量的结合体。一只船是一些机器的结合体。力量是无限的机器,机器是有限的力量。这两种组合体,一种是用之不竭的,一种是机智灵巧的,在它们之间进行的斗争就是人称的航行。   一种在机械中的意志是和无限相抗衡的。无限本身也包括一种机械。大自然的力量知道它们在做什么,要去哪儿。没有任何力量是盲目的。人应该密切观察种种力量,设法发现它们进展的规律。   在规律没有发现以前,斗争会继续下去。在这样的斗争中,用蒸汽航行,是人类任何时刻在海洋上任何地方获得的持久的胜利。用蒸汽航行最妙的特点便是能控制船只,减少对风的服从,增加对人的服从。   “杜兰德号”从来没有像这一天这样在海上航行得如此顺利。它行驶得简直完美极了。   在十一点左右,吹的是凉爽的北北西风,“杜兰德号”航行到曼基埃岛的海面上,它使用很少的蒸汽,以右舷逼风向西行驶。天气一直晴朗美好。可是拖网渔船都向海岸驶回去。   仿佛那些渔船想赶回海港,于是海上的船越来越少了。   谁也说不清“杜兰德号”是否完全航行在它通常走的航线上。船员① 奥斯坦德,比利时北部港口城市。   ① 埃克塞特,英国英格兰西南部城市。   页面们毫不担心,他们绝对信任他们的船长。不过,也许由于舵手的过错,船有点偏航。“杜兰德号”好像是驶向泽西岛,而不像是格恩西岛。稍稍过十一点,船长改正了航向,毫不犹豫地向格恩西岛驶去。仅仅耽误了少许时间。在昼短夜长的日子里,浪费时间是会引起许多麻烦的。此时是二月,阳光灿烂。   唐格鲁伊在他目前的状态下,脚站不稳,胳臂也不那么有力了,结果是这个优秀的舵手时常突然偏航,减慢了航行的速度。   风差不多停了。   那个格恩西岛的乘客,手拿望远镜,不时地对准一小团淡灰色的雾望着,在西边遥远的天际,这一小团雾被风慢慢地吹动,很像沾上了尘土的棉絮。   克吕班船长满脸清教徒的严肃的神情,和往常一样。只是现在他显得加倍提防着什么。   在“杜兰德号”船上,一切都平静无事,几乎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乘客们在聊着天。在航行途中,闭着眼睛,就可以从乘客们谈话的颤动的声音判断出海上的情况如何。乘客们自由自在,各抒己见,正和海面的平稳完全适应。   举例说,像以下这样的谈话,只有在海面十分宁静的时候才能听得到。   “先生,您看那只绿色和红色的好看的苍蝇。”   “它在海上迷了路,到船上来休息了。”   “苍蝇不大会累的。”   “事实是它太轻了,风把它吹上来的。”   ①“先生,有人称一盎司的苍蝇,然后数它们,发现共六千二百六十八只。”   那个拿望远镜的格恩西岛人走到两个圣马洛的贩牛的商人跟前交谈起来。他们说的都是这一类的话:   ①“奥布拉克的牛的胸部又圆又壮,腿短,毛皮是浅褐色。因为腿短小,干起活来就慢。”   ②“在这方面,萨莱尔的比奥布拉克的好。”   “先生,我一生中看见过两头漂亮的牛。第一头短腿,厚厚的前半③身,饱满的臀部,大腰腿,从颈背到臀部的距离长度正合适,肩隆 的高度也标准,摸上去很肥,皮很容易剥下。第二头显出各种肥壮得得体的特征。胸部肥壮,颈子结实,腿很细,毛是白色和红色,臀部肉下垂。”   ④“那是科唐丹种。”   ⑤ ⑥“对,不过跟安格斯郡公牛或者萨福克郡公牛交配过生下的。”   ① 盎司,英国重量单位,合二八·三五克。   ① 法国南部一高原名。   ② 法国今康塔尔省一城市。   ③ 肩甲骨间隆起部分。   ④ 科唐丹为法国西北部一半岛名。   ⑤ 安格斯郡为英国苏格兰原郡名,产良种牛。   ⑥ 萨福克郡为英国英格兰东部郡名。   页面⑦“先生,信不信由你,在南方有驴子竞赛。”   “驴子?”   “是驴子。我以名誉保证。最难看的驴子是最优秀的驴子。”   “这和繁殖骡子用的种母马一样,最难看的是最好的。”   ⑧“不错。普瓦图的母马。大肚子,粗腿。”   “最著名的优良的种母马,是像四根柱子上面的大桶。”   “牲畜的美和人的美不一样。”   “尤其是和女人不一样。”   “说得对。”   “我呀,我喜欢女人长得漂亮。”   “我呀,我喜欢女人穿着得漂亮。”   “对,整洁,干净,打扮得整整齐齐,梳洗得漂漂亮亮。”   “外表鲜艳。一个少女,肯定是刚从珠宝商那儿出来。”   ①“我再来谈我的牛。我在图阿尔的市场上看见过出售这两条牛。”   ② ③“图阿尔的市场,我知道。拉罗舍尔的博诺家的人和马朗 的小麦商巴布家的人,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他们,他们都要上那个市场赶集的。”   旅游者和巴黎人在跟那个散发《圣经》的美国人交谈。他们的谈话也十分融洽。   “先生,”旅游者说,“这是文明世界的大体的吨数:法国七十一万六千吨,德国一百万吨,美国五百万吨,英国五百五十万吨。加上小船只的定额数,总数是一千两百九十万零四千吨,分摊在散布在地球水面上的十四万五千只船上。”   那个美国人插进来说:   “先生,有五百五十万吨的是美国。”   “我同意您的意见,”旅游者说,“您是美国人吧?”   “是的,先生。”   “那我更加同意了。”   沉默了片刻,美国传教士心想这是不是分送《圣经》的好时机。   “先生,”旅游者又说道,“这是不是真的,在美国,你们有取外号的爱好,甚至给你们所有的名人都取了外号,你们把你们的著名的密① ②苏里银行家托马斯·本顿 叫做 ‘老金条’?”   ③“是的,正像我们把扎卡里·泰勒叫做 ‘老扎克’一样。”   ④ ⑤“哈里森将军叫 ‘老蒂珀’?对不对?还有,杰克逊将军叫 ‘老⑦ 指法国南方。   ⑧ 普瓦图,法国西部旧省名。   ① 图阿尔,法国今德塞夫勒省一城市。   ② 拉罗舍尔,法国西部一港口城市。   ③ 马朗,法国今夏朗德滨海省一城市,位于拉罗舍尔以北不远。   ① 密苏里,美国州名。   ② 托马斯·本顿 (1782—1858),美国国会参议员。   ③ 扎卡里·泰勒 (1784—1850),美国第十二任总统。   ④ 哈里森(1773—1841),美国第九任总统,1811 年曾在蒂珀卡努战役中大败印第安人。   页面山核桃’?”   “因为杰克逊像山核桃木那样硬,因为哈里森在蒂珀卡努打败了印第安人。”   “这是你们那边的一种崇尚空谈的习俗。”   ⑥ ⑦“这是我们的习俗。我们把范布伦叫做 ‘小魔术师’,西沃德,⑧他发行了小额银行纸币,所以叫做 ‘小钞票’,伊利诺斯的民主党参议⑨员道格拉斯 ,他有四英尺高,口才极好,叫做 ‘小巨人’。您可以从得⑩克萨斯走到缅因 ,您遇不到一个人说卡斯(11)这个名字,只说‘密歇根大个儿’,也没有人说克莱(13)这个名字,只说 ‘脸上有刀疤的磨坊小伙子’。克莱是一个磨坊主的儿子。”   “我更喜欢叫克莱或者卡斯,”巴黎人说,“那要短一些。”   “那您就不懂人情世故了,我们把财政部长科尔温叫做‘赶大车的① ②小伙计’。丹尼尔·韦伯斯特 叫 ‘黑皮丹’。至于温菲尔德·司科特,他在奇珀瓦打败了英国人以后,第一个愿望就是坐下来吃顿饭,所以我们叫他做“快来一盆汤’。”   当初望见的远处的一团雾已经变大了。它现在在天边占有了大约十五度那样宽的地方。好像是天空的云,因为缺少风,落在海水上缓缓动着。几乎没有一点儿风。海面十分平静。虽然不到中午,太阳光变得暗淡了。太阳照耀着,可是不再有热气。“我看,”旅游者说,“天气要变了。”   “也许要下雨,”巴黎人说。   “或者是起雾,”美国人说。   ③“先生,”旅游者说,“在意大利,莫尔费塔雨下得最少,托尔麦佐雨下得最多。”   按照海峡群岛的习惯,中午敲钟通知吃饭。愿意吃的人去吃。有几个乘客自己随身带了食物,就在甲板上快快活活地吃起来。克吕班什么也没有吃。   大家吃饭的时候,谈话继续进行。   格恩西岛人闻到了《圣经》的气息,走到美国人跟前。美国人对他说:   “您对这个海熟悉吗?”“当然熟悉,我是本地人。”   “我也是,”一个圣马洛人说。   格恩西岛人行了个礼,又说道:   “现在我们远离海岸,但是当我们驶近曼基埃的时候,我不喜欢遇⑤ 杰克逊 (1767—1845),美国第七任总统。   ⑥ 范布伦 (1782—1862),美国第八任总统,因娴于政治权术,得“小魔术师”绰号。   ⑦ 西沃德 (1801—1872),美国国务卿。   ⑧ 伊利诺斯,美国州名。   ⑨ 道格拉斯 (1813—1861),美国民主党参议员和演说家。   ⑩ 缅因,美国州名。   ① 丹尼尔·韦伯斯特 (1782—1852),美国众议员,参议员,后任国务卿。   ② 温菲尔德·司科特 (1786—1866),美国将领。1814 年率领美军在奇珀瓦大败英军。   ③ 莫尔费塔,意大利濒临亚得里亚海城镇。   页面见雾。”   美国人对圣马洛人说:   “岛上的居民与其说是沿海地方的人,还不如说更是大海上的人。”   “说得不错,我们这些海边的人只能洗坐浴。”   “曼基埃,那是什么?”美国人问。   圣马洛人回答道:   “那是一些很坏的石子。”   “此外还有格雷莱,”格恩西岛人说。   “那还用说,”圣马洛人说。   “还有索阿,”格恩西岛人又说了一句。   圣马洛人哈哈大笑,他说:   “照这么说,还有野人礁。”   “还有修道士礁,”格恩西岛人说。   “还有鸭子礁,”圣马洛人说。   “先生,”格恩西岛人彬彬有礼地又说,“您对什么问题都能回答。”   ①“圣马洛人,狡猾的人。”回答了这句话后,圣马洛人眨了眨眼睛。   旅游者插进一个问题:   “我们是不是一定要穿过这些石子堆?”   “不用。我们已经把它们丢在南东南了。它们在我们后面了。”   格恩西岛人接着说:   “大的和小的礁石加在一起,格雷莱有五十七个尖顶。”“曼基埃有四十八个尖顶,”圣马洛人说。   现在谈话只在圣马洛人和格恩西岛人两个人之间进行了。“圣马洛的先生,我觉得有三处礁石您没有算进去。”“我全算进了。”   “从德雷礁到主人岛礁吗?”   “是的。”   “房子礁呢?”   “是的。”它们是在曼基埃中间的七个礁石。”“我看得出您很熟悉这些石头。”   “如果不熟悉这些石头,就不是圣马洛人了。”“听到法国人的推理真叫人高兴。”   圣马洛人也行了一个礼,说:   “野人礁有三座礁石。”   “修道士礁有两座。”   “鸭子礁有一座。”   ①“鸭子,单数,说明了只有一座。”“并非如此,因为苏阿德也是单数,而它有四座礁石。”“您叫的苏阿德是什么呀?”格恩西岛人问。   “我们把你们叫做索阿的叫做苏阿德。”   “在索阿和鸭子礁当中通过可不是轻松的事。”   “只有鸟儿能够通过。”   “还有鱼。”   ① 这一句原文是:“Malouin,malin。”Malouin 是圣马洛人,malin 是狡猾的人,发音接近,所以是俏皮话。   ① 前面“野人”、“修道士”都是复数,“鸭子”是单数。   页面“不太多。在恶风险浪的时候,它们会撞到岩壁上的。”“在曼基埃有沙。”   “房子礁四周也有。”   “从泽西岛看得见八座礁石。”   “从阿泽特沙滩看出去,是这样。不是八座,是七座。”“海水退潮的时候,可以在曼基埃散步。”   “那当然,有露出在水面上的。”   “迪鲁伊怎么样?”   “迪鲁伊和曼基埃完全不同。”   “我要说的是那儿挺危险。”   “那是在格朗维尔旁边。”   “看得出,你们圣马洛人和我们一样,也热爱在这些海面上航行。”   “是的,”圣马洛人回答说,“不过有这个差别:我们说:我们有这样的习惯,而你们说:我们有这样的爱好。”   “您是一个好水手。”   “我是牛贩子。”   “谁是圣马洛的好水手?”   “絮尔古夫。”   “还有谁呀?”   “迪盖—特鲁安。”   说到这儿,那个巴黎的旅行推销商插进来说:   “迪盖—特鲁安?他被英国人捉住了。他既可爱又勇敢。他知道讨得一位年轻的英国女人的欢心。就是她打碎了他的镣铐。”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叫道:   “你喝醉了!”   页面四 克吕班船长显示出他全部的高尚品质大家都转过身来。   那是船长在责备舵手。   ①西尔克吕班一向不称呼别人“你”,现在对舵手唐格鲁伊这样叫喊,他准是实在发怒了,或者是非常想装出盛怒的样子。   怒气发作得及时,可以摆脱责任,有时候能推到别人身上。   站在两个明轮罩中间的指挥台上的船长,注视着舵手。他低声重复地说:“酒鬼!”老实的唐格鲁伊低着头不做声。   雾散布开来,现在几乎弥漫了半个天边。它同时在向四面八方扩散。   在雾里有油滴一样的东西。雾难以觉察地越来越扩大。风慢慢地、悄悄地推动着雾。雾逐渐占据了海洋。它从西北方伸展过来,船头正朝着它。   它就像一座活动的、隐隐约约的大悬崖。它又像一道墙那样在海面上给切开来。那边有一个清清楚楚的圆点,无边无际的海水在那儿进入雾中消失了。   这个入口离船还有半海里远。如果风向改变了,人们可以避免沉入雾中去,可是风向要立刻改变。半海里的距离一瞬间就缩短了,就消失了。“杜兰德号”在向前行进,雾也在向前行进。雾向船移来,船向雾迎去。   克吕班命令增加蒸汽,朝偏东方向航行。   船沿着雾走了一些时候,但是雾也始终在伸展。不过船却还是在阳光下行驶。   时间在这些很难能够成功的行动当中浪费掉了。二月里,夜晚来临得很快。   格恩西岛人仔细地看着雾。他对两个圣马洛人说:   “这雾可太放肆了。”   “真是海上的脏东西,”一个圣马洛人说。   另一个圣马洛人接着说:   “它破坏了一次航行。”   格恩西岛人走到克吕班身旁。   “克吕班船长,我怕雾会抓住我们。”   克吕班回答道:   “我原来想留在圣马洛的,可是别人建议我起航。”   “是什么人呀?”   “几个老水手。”   “说真的,”格恩西岛人说,“您起航并没有错。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有暴风雨呢?在这个季节里,可能等到更坏的天气。”   几分钟后,“杜兰德号”驶进了雾层里。   这是奇特的一瞬间。突然,在船尾的人不再看得见在船头的人了。   一道柔软的灰色隔板将船切成两段。   接着,整只船都陷没在雾里。太阳变成像一个大月亮。忽然间大家① 法语中称呼对方“你”,一是和对方很熟悉亲近,二是对对方不客气。这里是后一意思,船长说“你喝醉了”,乃是责怪的口气。   页面都哆嗦起来。乘客们连忙穿上大衣,水手们也穿上油布上衣。海面上几乎没有一丝波纹,平静形成了冷酷的威胁。在这种过度的宁静里,似乎包含着某种暗示。一切都暗淡无光。黑色的烟囱和黑色的烟在跟笼罩着船的铅色展开了搏斗。   向东偏航后,船从此就没有了目的,船长再将船朝格恩西岛驶去,并且增添了蒸汽。   那个格恩西岛乘客在机器房四周转来转去,他听见黑人安布朗康对他的火夫伙伴说话。格恩西岛乘客竖起耳朵仔细听。黑人说:   “今天早上我们在阳光里航行得慢;现在我们在雾里航行得快。”   格恩西岛人又回到西尔克吕班那儿。   “克吕班船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我们是不是加了过多的蒸汽?”   “先生,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应该追回由于那个酒鬼舵手的过错损失了的时间。”   “说得对,克吕班船长。”   克吕班又说道:   “我急着赶快到达目的地。现在雾这么大,到夜里雾会更大。”   格恩西岛人回到两个圣马洛人身边,对他们说:   “我们有一位十分杰出的船长。”   雾像一道道仿佛梳理过的巨浪,不时重重地冲过来,遮住了太阳。   接着,太阳又出现了,变得更苍白,好似生了病。在天上模糊看到的那一点点地方,仿佛是舞台的陈旧布景上布满油污的、肮脏的狭长天空。   “杜兰德号”驶过一只独桅纵帆船身旁,这只独桅纵帆船为了小心起见已经抛了锚。它是格恩西岛的“希提尔号”。独桅帆船的船老大注意到了“杜兰德号”的航速。他还觉得“杜兰德号”没有在正确的航线上航行,过于偏西了。这只船加足蒸汽在雾里行驶,使他很惊奇。   在将近两点钟的时候,雾更加浓,船长不得不离开驾驶台,走到舵手身旁。太阳已经消失,大雾茫茫。“杜兰德号”给一层夹着白色的黑暗包围着,它在弥漫的灰暗中向前开。船上的人再也看不见天空,再也看不见大海。   一点儿风也没有了。   在明轮罩之间的驾驶台下面一只圆环吊着的松节油罐甚至丝毫也不摆动。   乘客们都不说话了。   不过那个巴黎人在低声哼着贝朗瑞的歌谣《有一天上帝醒来》。   圣马洛人中的一个对他说:   “先生从巴黎来?”   “是的,先生。‘他把脑袋靠在窗口。’”   “在巴黎,人们在做什么?”   “‘他们的星宿也许已经消失。’——先生,在巴黎,一切事情都不正常。”   “那么陆地上和海上一样。”   “不错,我们那儿也有该死的雾。”   “它会带来灾祸。”   页面巴黎人大声说道:   “可是为什么会有灾祸呢!灾祸是因为什么发生的呢!灾祸能起什①么作用呢!像奥德翁剧院发生的火灾 。于是有好多人家穷得无衣无食。   难道这公平吗?对,先生,我不知道您信奉什么宗教,但是我感到很不满意。”   “我也不满意,”圣马洛人说。   “在世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巴黎人又说,“好像都出了毛病。我想上帝不在世上。”   圣马洛人搔搔他的头顶,好像想尽力弄懂这句话的意思似的。巴黎人继续说道:   “上帝不在,我们应该给他一道命令,强迫他待在常驻的地方。现在他待在他的乡间宅第里,丝毫不关心我们,所以什么事都乱七八糟了。   我亲爱的先生,很明显,上帝不再在政府里,他在休假,眼前处理事务的是代理人,某个神学院学生似的天使,某个长着麻雀翅膀的傻子。”   ①“麻雀”给说成“麻倔”,这是巴黎郊区的顽童的发音。   克吕班船长走到两个谈话的人的身边,把一只手放到巴黎人的肩上。   ②“嘘!”他说。“先生,留神您说的话。我们是在大海上呀。”   没有人再说话了。   五分钟以后,听到以上全部谈话的格恩西岛人对着圣马洛人的耳朵悄声说道:   “这是一位笃信宗教的船长!”   没有下雨,可是大家感到身上湿漉漉的。他们只能从越来越觉得不舒服来知道他们航行了多少路。仿佛人们都陷入了忧愁。雾在海洋上制造了寂静,使波浪入睡,使大风平息。在这样沉寂的气氛里,“杜兰德号”的嘶哑的喘气声充满难以形容的哀怨和焦虑。   他们不再遇到别的船只了。如果,在远处,或许是格恩西岛那一边,或许是圣马洛那一边,有船在雾外面的海上航行,被雾吞没的“杜兰德号”也不会被它们看见的。它的长长的烟,孤零零的,就像雪白的天空中的一颗黑色彗星。   忽然克吕班大声喊起来:   “混蛋!你刚才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你要让我们全都完蛋。你应该戴镣铐。快滚开,酒鬼!”   他自己去掌舵。   受到斥责的舵手躲到船头去干活了。   格恩西岛人说:   “我们得救啦。”   船继续飞速地向前行驶。   将近三点钟的时候,雾的下边部分开始渐渐消失,海面又重新能见到了。   ① 奥德翁剧院,为巴黎著名剧院,历史上曾两次发生火灾后重建,又几次改名。   ① “麻雀”法语为moineau,这个人发音为moigneau,现译成这样,表示略有不同。   ② 克吕班的话的意思是在大海上不要说亵渎上帝的话,以免遭到不幸。   页面“我可不喜欢这样,”格恩西岛人说。   事实上,雾只能被太阳照散,或者被风吹走。被太阳照散,是好事,被风吹走,就不那么好了。可是对太阳说,现在已经太晚了。在二月里下午三点钟,太阳已经没有威力了。如果在一天中的这个关键时刻,再刮起风来,可不是人们所希望的。那往往是暴风雨的预兆。   还有,假使有一点儿微风,也是很难觉察得到的。   ①克吕班眼睛盯着罗经柜,握着舵柄操纵着,嘴里低声嘀咕,不过他说的话乘客都听到了:   “没有时间耽误了。这个酒鬼把我们耽搁了。”   此外,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大海在雾里并不完全平静,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波浪。贴近着水面,浮动着道道寒光。这些波浪上的一片片的光使船员们担起心来。   它们表明上面的风在雾的顶上吹开了一个个缺口。雾向上升,然后又落下来,更浓密了。有时候,雾丝毫不透一丝光亮。船只陷进了真像大浮①冰似的雾里。不时地,这种可怕的圈子像钳子一样微微打开,让人看见一点点天际,然后又合拢了。   格恩西岛人拿着他的望远镜,如同一名哨兵那样,站在船头上。   忽然在雾中出现一角青天,接着又消失了。   格恩西岛人惊慌地转过身来,叫道:   “克吕班船长!”   “什么事?”   “我们在笔直朝阿努瓦礁驶去。”   “您弄错了,”克吕班冷冷地说。   格恩西岛人坚持说:   “我肯定没弄错。”   “不可能。”   “我刚刚望见在天际有一块岩石。”   “在哪儿?”   “在那边。”   “那边是大海。不可能。”克吕班把船头朝这个乘客指的那个位置驶去。   格恩西岛人又拿起他的望远镜。   过了一会儿,他向船尾跑去。   “船长!”   “怎么回事?”   “赶快掉头。”   “为什么?”   “我清清楚楚看见了一座很高的岩石,而且离我们很近了。那是大阿努瓦礁。”   “您大概看见了很浓厚的雾。”   “是大阿努瓦礁。快掉头,看在老天爷的份上!”克吕班转了一下① 罗经柜,是放罗经等的盒子。   ① 大浮冰,是两极地带浮在海洋上的巨大冰块。   页面舵柄。   页面五 克吕班得到最高的赞扬大家听到一下断裂的声音,船的侧面在大海的浅处撞碎的声音是一种难以想象得出的最悲惨的声音。“杜兰德号”突然停住了。   这一震动,使好几个乘客都跌倒在地上,在甲板上滚起来。格恩西岛人朝天举起双手。   “撞到阿努瓦礁了!我说得不错吧!”   船上发出长长的叫声。   “我们完蛋啦。”   克吕班的生硬的、命令式的声音盖过了叫声。   “没有人完蛋!安静!”   安布朗康的裸露到腰部的黑上身从机器房的舱口伸出来。   这个黑人镇静地说:   “船长,水进来了,机器快熄火了。”   这一个片刻真可怕。   撞击就像自杀。即使是有意这样做,也不可能像这样可怕。“杜兰德号”仿佛是去攻打岩礁一样向它冲过去。一个岩石的尖端好像钉子似① ②的戳进了船身。有一个多平方多阿兹 的护货板爆裂了,艏柱断了,船头的倾斜角碎了,船头倒塌了,船壳裂开,吞进了海水,发出吓人的翻腾声。这是一个灾难进来的创口。反击是那样猛烈,把船尾的应急舵链③震断了,舵落下来,拍打着。船给暗礁捅穿了,在它的四周原来只看见浓厚的雾,现在雾几乎成了漆黑的。黑夜来临了。   “杜兰德号”的船头向下沉,就像一匹马被一头公牛角戳进了肚子,已经没命了。   在海面上,使人感觉得到差不多到了海水上涨的时刻。   唐格鲁伊的酒醒了过来,当船只遇难的时候,任何人都不会醉得不醒的。他走下甲板间,又走上来,说:   “船长,水淹没了底舱,十分钟以后,就会没到泄水孔。”   乘客们在甲板上丧魂落魄地乱跑,扭自己的胳臂,身子伸到船边外望,又去看机器。他们因为恐惧做出种种毫无意义的行动。那个旅游者已经昏过去了。   克吕班做了个手势,大家都静了下来。他问安布朗康:   “机器还能够运转多少时候?”   “五六分钟。”   接着他问那个格恩西岛乘客:   “我在掌舵的时候,您看到了岩礁。我们现在是碰到了阿努瓦礁的哪个暗滩?”   “是莫夫。刚才在雾的一个缝隙里,我清清楚楚地认出了是莫夫。”   “既然碰到了莫夫,”克吕班说,“那么,我们的左面是大阿努瓦,右面是小阿努瓦。我们离陆地一海里远。”   ① 多阿兹,是法国旧长度单位,相当于一·九四九米。   ② 艏柱,在船头最前面。   ③ 应急舵链,是连在艉柱上的一段链子,如果舵给海水带走,可以用来将它收回。   页面船员和乘客静静听着,焦虑不安,集中注意力地盯住船长望,全身都在发抖。   减轻船载是不会起作用的,而且也不可能这样做。要把船上的货物丢在海里,就得打开舷门,这样更增加了海水涌进船内的机会。抛锚也没有用,船已经牢牢地陷住了。此外,在这样的海底摇晃锚,锚链多半会缠住锚杆。机器没有损坏,只要火没有熄,船还能够使用,也就是说,还可以有几分钟的时间,运用明轮和蒸汽的力量,船向后退,挣脱暗礁。   但是这样一来,船立刻就会沉没。岩礁在一定的程度能够塞住裂口,挡住海水进入。它起了堵塞的作用。裂口如果疏通,那就不可能塞住进水①的路,而且也不可能出清水泵 。谁将受伤者心脏的伤口上的匕首拔出来,就会使受伤者当即死去。一从岩礁上脱身,船就会沉到海底。   牛在底舱淹到了水,开始叫起来。   克吕班命令道:   “把救生艇放下海。”   安布朗康和唐格鲁伊急忙奔过去,解开缆绳。其他的船员都愣愣地望着。   “大家都来动手,”克吕班叫起来。   这一次,所有人都服从命令照做了。   克吕班继续镇定地用那些古老的、今天的水手不会懂得的语言下着命令:   “拉紧。——如果绞盘不能动,就使用辅助缆绳。——卷够了。—①—降下来。——不要让滑车和光缆索 连接起来。——放下去。——快放下两头。——一起来。——当心船头栽到水里。——摩擦得太凶了。——拉住复滑车的绳子。——注意。”②救生艇放到了水里。   就在这片刻间,“杜兰德号”的明轮停下来了,烟也不冒了,炉子给水淹没了。   乘客们顺着梯子滑,或者是紧紧抓住动索,跌到救生艇里,而不是慢慢降落下来的。安布朗康抱起了昏倒的旅游者,放进救生艇里,然后他又上了船。   水手们跟在乘客后面争先恐后地向前冲。见习水手倒在别人的脚底下,那些人在孩子身上踏过去。   安布朗康拦住了大家。   “谁也不许走在孩子前面,”他说。   他用两条黑漆漆的胳臂推开水手,抱起孩子,递给站在救生艇上的格恩西岛乘客接住。   见习水手得救了,安布朗康站到一旁,说:   “过去吧。”   在这段时间里,克吕班走到他的房间里,把船上的文件和仪器扎成一包。他从罗经柜里取出了罗盘。他将文件和仪器交给安布朗康,罗盘① 出清水泵,使水泵能毫无阻碍地通过水。   ① 光缆索,指不涂焦油的缆索。   ② 在这一段话里,有些用语目前已不使用。   页面交给唐格鲁伊,对他们说:“你们下到救生艇去。”   他们下去了。其他的船员早在他们以前上了小艇。救生艇塞满了人。   海浪掠过船边。   “现在,”克吕班喊道,“划走。”   救生艇上响起了一阵叫声:   “船长,您呢?”   “我留下来。”   遇难的人没有多少时间商量,更没有时间感动。但是在救生艇上的人相对处在安全中,因此也产生了一种并不只为自身考虑的感情。大家同时坚决要求:   “船长,到我们这儿来。”   “我留下来。”   那个格恩西岛人对海十分熟悉,他说:   “船长,您听好。您是搁浅在阿努瓦礁上,只要游一海里,就可以到普兰蒙。可是坐船只能在罗克更靠岸,那有两海里远。有岩礁,有雾。   这只救生艇两小时内是到不了罗克更的。夜色很黑。潮水涨了,风力在增强,马上就会起暴风。我们巴不得回来接您,可是如果有大风大浪,我们就无法办到了。如果您不走,会送命的。到我们这儿来吧。”   巴黎人插进来说:   “救生艇装满了,装得太满了,这是事实,再添一个人,就太多了。   ①不过我们是十三个人,这对小船是不吉利的 ,宁可再加一个人,不要这个数字。下来吧,船长。”   唐格鲁伊也说:   “一切都是我的过错造成的,与您无关。您留下来这是不合理的。”   “我要留下来,”克吕班说。“这只船今天晚上将会给风暴吹成碎块。我决不离开它。船完了,船长也死了。大家提到我的时候,会说:   ‘他尽了他的职责,直到最后一分钟。’唐格鲁伊,我原谅您。”   他交叉起双臂,大声喊道:   “听好命令。一起解开缆绳。划走!”   救生艇离开了。安布朗康掌着舵。没有划桨的手都向着船长举起来。   大家齐声喊道:“向克吕班船长致敬!”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好汉,”美国人说。   “先生,”格恩西岛人回答说,“这是大海上的最正直的人。”   唐格鲁伊哭了。   “如果我有勇气的话,”他低声喃喃地说,“我就和他一起留下来。”   救生艇隐没在雾里消失了。   什么也看不见了。   桨声越来越轻,后来没有了。   克吕班一个人待在那儿。   ① 西方认为十三这个数字不吉利。   页面六 深渊底层给照亮了这个人看到自己留在这块岩礁上,在这层黑云下,这片海水中间,远离和活人的接触,远离人类的声音,独自一人在上涨的海水和降临的黑夜当中,像死人一样给丢在这儿,他感到无比快乐。   他成功了。   他实现了他的美梦。他从命运那儿取来的远期汇票现已经兑现了。   对他来说,被丢弃就是得救。他在距离陆地一海里的阿努瓦礁上面;他有七万五千法郎。从来没有一次船舶失事完成得有这样巧妙的。没有一点失误的地方。确实什么都考虑到了。克吕班从青年时代起,就有一个打算,便是将正直当做赌注押在生活的轮盘赌桌上,被人看作是诚实的人,从这点开始,等待决胜的时刻,赌输后不断地再下双倍赌注,摸到窍门,猜到时机,不瞎摸索,当机立断,只干一次,从不重复,终于大赢,将一批傻子抛在身后。愚蠢的骗子连续失败二十次,他一次便会成功,当那些人走向绞架的时候,他却走向好运。和朗泰纳相遇,成了他的一道光线。他立即拟定了他的计划。叫朗泰纳吐出吞下的钱。至于说到朗泰纳可能会进行的揭露,他用失踪使它无效。最好的失踪是被人看作已经死去。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要使“杜兰德号”失事。这次海上遇难是必需的。此外,这样消失后,还能留下一个好名声,这是他一生中的一大杰作。谁看见在这只遭难的船上的克吕班,都会以为看到了一个快乐的魔鬼。   他活了一辈子,就是为了这一个片刻。   他全身都表达出这样一句话:“终于成了!”一种可怕的宁静使他的阴暗的前额变得灰白。他的眼睛暗淡无光,在眼睛深处原来仿佛有一层隔板,现在变得深不见底,十分可怕。这个灵魂的内心在燃烧,射出了光芒。   内在的良心和外部的自然界一样,有它的电压。一个理想就等于是一颗流星。在获得成功的那一瞬间,为了这一刻多年酝酿和积累的沉思微微露出来了一点儿,而且发出一道闪光。在自己内心有罪恶的利爪,感觉得到猎物也在自己心里,这是一种闪耀着光辉的幸福;一种得胜的邪念使得脸上发亮。某些成功了的计策,某些已经达到的目的,某些兽性的满足,使这个人的眼睛里一闪一隐着愁惨而又欢喜的光彩。那是快乐的暴风雨,那是危险的曙光。它们来自变成了阴影和乌云的良心。   他的瞳孔在发光。   这样的光丝毫不像人们在天上或者在人间能够见到的光。   克吕班身上长期抑制的流氓的本性现在爆发了。   克吕班望着无边的黑暗,禁不住发出低沉可怕的笑声。   他终于自由啦!他终于富有啦!   他的未知数终于大白了。他解决了自己的问题。   克吕班眼前有的是时间。潮水在上涨,“杜兰德号”因此给支撑住,最后甚至稍稍向上升了一点儿。船牢固地贴在暗礁上,绝对没有沉没的危险。此外,要给些时间让救生艇划远,或许翻掉。克吕班就是这样希望的。   他站在遇难的“杜兰德号”上,叉起双臂,品尝着给抛弃在黑暗中页面的滋味。   三十年来,虚伪沉重地压在这个人的身上。他是罪恶,却和正直结合。他怀着一种不幸的丈夫的怨恨仇恨德行。他一直怀有邪恶的预谋。   从他成年以后,他就穿上了这件坚硬的盔甲,那便是他的外貌。在盔甲下面,他是妖魔。他披着善良的人的皮生活,一颗心却是强盗的心。他是善于甜言蜜语的海盗。他是诚实的囚徒。他给关在木乃伊的盒子里,那只盒子就是清白无辜。他背上长着使一个无耻小人感到惶恐的天使的翅膀。公众对他的尊敬沉重地压在他身上。被人看做是正派人,做起来很困难。内心险恶,言语却要动听,始终要保持这样的平衡,真是艰巨的事。他原来是罪恶的鬼魂,但又是正直的幽灵。这种违背常理的生活就是他的命运。他必须举止沉着,落落大方,暗地里大发雷霆,微笑时咬牙切齿。在他的眼里,德行会使人窒息。他时时刻刻都在想把这只捂在他嘴上的手咬住。   可是,他想咬它,又不得不吻它。   说谎是很费劲的事。一个伪君子从这个词的两重意义来说也是一个有耐性的人。他盘算怎样胜利,同时忍受着痛苦。模模糊糊地预谋要干坏事,外表上还装得严肃庄重,杰出的名声掩盖住卑鄙无耻的心眼,不断地进行欺骗,藏起自己的真面目,处处制造假象。这些都是十分吃力的事。用在头脑里研碎的黑色颜料,画出“坦率”的形象,一心想吞掉尊敬你的人,却显得和蔼可亲,克制自己,压抑自己,终日保持警惕,不停地戒备,给潜在的罪恶美好的外貌,使自己的丑变成美,将自己的恶毒的言行打扮成尽善尽美,用匕首逗人发痒,把毒药包上糖衣,注意动作的协调和嗓音的悦耳,从不露出自己的眼神,没有什么比这样做更艰难、更痛苦了。伪善的可憎,伪善者自己也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   无休止地喝“诈骗”这样的酒会使人恶心。诡诈给恶毒加上的甜味使恶棍也产生反感,因为他被迫要不断地往嘴里吞这种混合的东西,因此,伪善者不时地在恶心的时候差点儿吐出他的隐蔽的念头。吞下这样的唾液是可怕的事。此外,他还有藏得很深的自尊心。有些古怪的时刻,伪善者会自视甚高。在骗子身上有一个特大的自我。蠕虫像龙一样会滑行,会竖直。叛徒只不过是一个受到约束的暴君,这样的暴君只有甘愿担任第二流角色的时候才能实现他的愿望。这是一个渺小的人,却能做出异乎寻常的事情。伪善者是巨人,也是矮子。   克吕班真诚地相信他以前一直受到压制。他为什么没有权利生在富人的家庭?他最大的要求只不过是能从他的父母那儿得到十万利弗尔①年金的收入。为什么他得不到呢?这可不是他的过错。既然不让他有一切生活上的享受,为什么要强迫他干活,也就是说去欺骗人,出卖人,毁灭人?为什么别人要用这种方式迫使他经受那种对人阿谀奉承、低首下心、又使自己被人爱和被人尊敬的折磨,同时日日夜夜在脸上要露出不是自己的面容?掩饰是被逼接受的暴力。人们憎恨不得不对之说谎的那些人。终于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克吕班报了仇。   向谁?向所有的人,向所有的事。   莱希埃里对他做的都是好事;因此他的不满更加深了;他要向莱希① 利弗尔,旧时法国货币单位,价值因时因地而不一样。   页面埃里报复。   他向所有那些在他们面前被迫克制自己的人报复。他做了回报。不论是谁,只要想到要待他好的,都是他的敌人。他曾经是那些人的俘虏。   克吕班现在自由了。他的逃脱已经成功了。他离开了人群。别人以为他死了,其实他活着。他将要重新开始。真正的克吕班摆脱了虚假的克吕班。他一次就解决了一切。他一脚把朗泰纳踢到了半空中,使莱希埃里破了产,人类的正义跌入黑暗,公论陷入谬误,全人类脱离了他克吕班。他刚刚消灭了全世界。   至于上帝,这两个字他并不怎么在意。   他以前被认为笃信宗教。那么,以后呢?   在伪善者的身上有一些洞穴,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伪善者的整个身体便是一个洞穴。   当克吕班发觉自己是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的洞穴张开了。他感到了片刻的快乐,他让他的灵魂透透空气。   他深深地呼吸,吸进他的罪行。   邪恶的本性在这张脸上明显地露了出来。克吕班喜笑颜开。就在这时候,朗泰纳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比,就仿佛是一个新生儿的目光。   除去了面具,真是得到了解放!他看见自己丑陋地裸着身子,在罪恶中自由而又放肆地沐浴,内心感到十分快乐。长期以来受到对舆论的顾忌的约束最后唤起了对厚颜无耻的狂热的爱好。人们终于在狠毒之心中产生了某种色情的欲望。在这些很少测探的可怕的精神深处,存在着无法形容的残忍而又可爱的罪恶,那就是淫秽的罪恶。虚假的好名声淡而无味,却使耻辱变得可口。一个人总是鄙视别人,最后也会甘愿被别人轻视。被人尊重会带来烦恼。无拘无束的降值受到赞赏。人们贪婪地望着卑劣的行径,只要在耻辱当中感到自在。被迫垂下的双眼常常偷偷① ②地斜视。梅萨利纳 和玛丽·阿拉科克是再接近也没有的了。再看看卡③ ④ ⑤迪埃尔 和卢维埃 的修女。克吕班也同样在头巾下生活。他野心勃勃,目的就是厚颜无耻。他羡慕妓女和对于耻辱根本无所谓的无赖。他觉得①自己比妓女更加堕落,对自己被人视做处女感到厌恶。他是犬儒主义 的②坦塔罗斯 。如今,他终于在这块岩礁上,孤单一人,他可以无拘无束了,他确实无拘无束了。真正感到自己可恶,多么快乐啊!在地狱里可能感受到的极大的喜悦,克吕班在这一片刻里已经感受到了。弄虚作假这笔到期未付的欠款结清了;伪善是投资,撒旦将它偿还了。克吕班对自己的厚颜无耻深为陶醉,人都不见了,只有天在头顶上。他对自己说:“我① 梅萨利纳 (约22—48 ),罗马皇帝克劳狄的第三个妻子,以淫乱和阴险出名。   ② 玛丽·阿拉科克 (1647—1690),法国圣母往见会的修女。   ③ 卡特琳·卡迪埃尔,17 世纪法国修女。   ④ 指的是马德莱娜·巴万,17 世纪法国修女。卢维埃在法国北部。以上两人当时被控为具有巫术。   ⑤ 修女戴头巾,这里指克吕班像修女一样生活。   ① 犬儒主义,是古希腊一哲学学派犬儒学派的主张,把名利看成身外之物,号召人们克己自制,独善其身,同时玩世不恭。   ② 坦塔罗斯,希腊神话中的国王,因触犯主神宙斯,被罚立在齐胸深的水中,头上有果树。他口渴欲饮,水即流去,肚饿欲食,果子即被风吹走,因此永远饥渴。   页面是一个无赖!”他很得意。   在人类的良心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绪。   一个伪善者的爆发,是任何火山口的爆发都无法相比的。   他多么高兴没有人在他身边,如果有一个人在,他也不会恼火。他喜欢有见证人看到他的可怕的神情。   能面对着人类说一句:“你是白痴!”他会感到十分快乐。   没有人在,保证了他的胜利,不过也减少了胜利的光彩。   只有他一个人是他的光荣的目击者。   ③戴上铁颈圈 ,也有吸引人的地方,因为所有的人都会看到您是可耻的人。   强迫众人来观看你,这是显示你的威力。一个苦役犯站在十字路口的一座高台上,脖子上戴着铁的圈子,迫使所有人的眼睛都朝他望,他就成了一名暴君。这座斩首台有一个底座。位于人人注意力集中的中心,不是极其辉煌的胜利吗?逼得公众的眼睛都注视你,这也是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一种表现。对于那些将罪恶当做理想的人,蒙受耻辱是一件光荣的事。他从这儿能俯视一切。他在某些事物的顶端。他威风凛凛地显示自己。天下人都看到的绑住他的柱子和宝座有些相像。   被示众就是被人欣赏。   一个残暴的君主统治肯定要享受将犯人绑在柱子上示众这样的乐① ②趣。尼禄放火烧毁了罗马城 ,路易十四背信弃义地攻占了巴拉丁 ,摄③政王乔治用缓慢的方式杀死拿破仑 ,尼古拉面对着文明世界杀害了波兰④,他们想必都体会到了克吕班渴望的那种满足。无限的轻视对被轻视的人产生重要的作用。   被人摘掉面具是一次失败,可是自己摘掉面具却是一次胜利。这是醉酒后的兴奋,这是傲慢的、称心的轻率表现,这是辱骂眼前所有的人的发狂的裸露行动。是到达了极点的幸福。   在一个伪善者的身上的这些想法看似彼此矛盾,其实并不矛盾。任⑤何卑鄙无耻的行为都是有因果关系的。蜜就是胆汁。埃斯科瓦尔和萨德⑥ ⑦侯爵 相差无几。莱奥塔德 就是证明,伪善者作为一个十足的坏人,他身上具有邪恶的两个极端。一边是教士,另一边是妓女。他这种恶魔的性别是双重的。伪善者是可怕的罪恶的两性人。他自身授精。他自身生③ 铁颈圈是古代的刑具。   ① 尼禄 (37—68 ),古罗马皇帝。以放荡、暴虐出名,公元64 年罗马城遭大火,大半被毁,传是他唆使纵的火。   ② 路易十四 (1638—1715),法国国王。巴拉丁是在德国西部莱茵河左岸的一个地区,1687—1688 年曾受到路易十四的军队的侵略和毁坏。   ③ 英国国王乔治四世 (1762—1830),即位前因其父乔治三世精神失常任摄政王。1815 年拿破仑在滑铁卢一战中被英、荷等联军打败,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岛,1821 年死于该岛。本文所以这样说。   ④ 尼古拉,指尼古拉一世 (1796—1855),俄国沙皇,于1830—1831 年间镇压波兰起义。   ⑤ 埃斯科瓦尔—门多萨 (1589—1669),西班牙天主教耶稣会教士、道德神学家,当时的著名决疑论者。   ⑥ 萨德侯爵 (1740—1814),法国色情文学作家,一生中多次因对妇女施以变态的性虐待行为而遭监禁。   ⑦ 莱奥塔德是法国图卢兹的无知兄弟会 (一天主教团体别名)修士,1848 年被控告企图强奸后又杀害一名十四岁少女,他坚决否认。   页面殖。他自身变形。你想看他可爱诱人的样子,就从正面瞧他;你想看他狰狞可怖的面目,就将他转过身来。   克吕班的头脑里满是这些阴影似的混杂的念头。他不大能理解它们,可是它们使他感到十分快乐。   在黑夜里看到的闪过的地狱的火花,那正是这个人内心的思想。   克吕班这样沉思了一些时候。他望着他的正直的面具,就像蛇望着它蜕下的皮。   所有的人都相信他为人正直,甚至他自己也有点相信了。   他又一次放声大笑。   别人会以为他死了,而他却成了富翁。别人会以为他完蛋了,而他却得了救。他对所有的蠢货开了个大玩笑!   在所有的蠢货里包括了朗泰纳。克吕班想到朗泰纳,对他产生了无限的蔑视。这像是榉貂对老虎的蔑视。这样的逃跑,朗泰纳没有成功,而他,克吕班,却成功了。朗泰纳狼狈地溜走,而克吕班却得意扬扬地失踪了。他在朗泰纳的丑恶行动的床上代替了朗泰纳,是他,克吕班交上了好运。   对于将来,他还没有完全确切的计划。他的腰带上的铁盒里有三张钞票。这个可靠的事实对他说是足够了。他将改名换姓。有一些国家,那儿六万法郎能值六十万。到这样一个角落去,带着从朗泰纳那个骗子手中拿来的钱老老实实地生活,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好主意。搞投机,做大买卖,资金越来越多,认认真真地变成百万富翁。这同样也不坏。   ①比方说,在哥斯达黎加,正是大宗咖啡生意开始的时候,有大量的黄金好赚。等着瞧好了。   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他有足够的时间考虑。眼前,困难已经解决了。抢劫了朗泰纳,和“杜兰德号”一起消失,这可是一件大事。大事已经完成,其余的便简单了。今后不可能再有什么障碍,也不必再担心,不可能再有意外发生。他将游到岸上,在夜里到达普兰蒙。他爬上悬崖,直接去那座闹鬼的房子。他用他事先藏在峭壁洞里的打结绳毫不费劲地进了屋子。他会在这座闹鬼的房子里找到他的装着干衣服和食物的旅行袋。他要在那儿等候,他已经得到通知,不出一星期,西班牙的走私者,也许是布拉斯基多本人会到普兰蒙来,付几个畿尼,他就能给带走,不是去托尔湾,像他以前对布拉斯哥说的那样,那是为了转移对方的猜疑,骗骗对方,他要去的是帕萨里斯或者毕尔巴鄂,然后从那儿② ③去维拉克鲁斯 ,或者是新奥尔良 。不管怎样,跳下海的时间到了,那只救生艇已经很远了,游一个小时对克吕班来说算不上什么,既然他在阿努瓦礁上,和陆地只不过相隔一海里而已。   克吕班想到这儿,这时大雾突然裂开一个缝。令人生畏的多佛尔礁出现了。   ① 哥斯达黎加,拉丁美洲国家。   ② 维拉克鲁斯,又译韦腊克鲁斯,墨西哥濒临墨西哥湾的港口城市。   ③ 新奥尔良,美国路易斯安那州东南部港口城市。   页面七 出现了没有料到的事克吕班惊恐万状地张望。   确实是那个孤立的可怕的岩礁。   它外形古怪,是不可能被看错的。像孪生一样的两座多佛尔礁,可怕地耸立着。在它们中间让人看到仿佛一条陷阱似的狭隘的过道。它简直就像是大海上的一个适合盗匪作案的场所。   它们离他很近。原先大雾如同一个共犯一样,把它们藏起来了。   克吕班在大雾弥漫的时候,把航线弄错了。尽管他百倍小心,两位① ②伟大的航海家,发现勃朗角的冈萨雷斯和发现佛得角的弗尔南德斯 遇见过的事,他现在也遇见了。雾使他迷了路。雾对他实行自己的计划看来很有好处,但是也有一些危险。克吕班把船偏西航行,他犯了错误。   那个格恩西岛乘客,自以为认出了阿努瓦礁,决定了最后的航向。克吕班还认为撞到了阿努瓦礁上面。   “杜兰德号”是被暗礁的一个浅处碰裂了,离两座多佛尔礁只有几③链 远。   过去两百英寻远,可以看到一座很大的、立方形的花岗岩。在这座岩石的峭壁上,能够发现一些让人攀登的凹凸的地方。这些高低不平、成直角的壁,四角也都是直线,使人猜得出顶上是一块平地。   那便是人岩。   人岩比多佛尔礁还高。它的平台俯瞰着多佛尔礁的两个无法到达的④尖顶。这个平台的边都塌了,有一个地形像柱顶盘 ,匀称整齐得难以形容,像雕刻出来的一样。很难想像得到有比这儿更荒凉更凄惨的地方了。   大海的波涛对着这块巨大的黑石的几个方形的侧面涌来,平静的海面起①了皱纹。黑石仿佛是许许多多黑夜里海上的鬼魂的底座 。   所有这一切都停滞不动了。空中几乎没有一丝风,海面上几乎没有一道波痕。在这寂静的水面底下,可以猜测出在深处淹没着不计其数的生命。   克吕班过去常常在远处望见多佛尔礁。   他完全相信他现在就在这儿。   他不能怀疑。   变化既突然,又可怕。不是阿努瓦礁,而是多佛尔礁。离陆地不是一海里,而是五海里。五海里!不可能游过去!对于独自一个的遇难者来说,多佛尔礁是他最后一刻看得见的、摸得到的具体的东西。不允许去陆地了。   克吕班浑身哆嗦起来。他自己投入了黑暗的口中。除了人岩没有其他避难之处了。夜里很可能会突然有暴风雨出现,“杜兰德号”上的那只救生艇也很可能载人太多翻掉。船只失事的消息再也不会到达陆地① 冈萨雷斯,据本书原版本注,安东尼奥·冈萨雷斯在1442 年到达勃朗角。   ② 弗尔南德斯,生卒年月不可考,葡萄牙旅行家,1447 年发现非洲大陆最西端的佛得角。   ③ 链,旧时计量距离的单位,约合二百米。   ④ 柱顶盘,原是古典柱式的顶部。   ① 原指雕像的底座。   页面上。别人甚至不知道克吕班给留在多佛尔礁上。只有冻死饿死,没有别的生路。他的七万五千法郎不能给他换来一口面包。他煞费苦心构成的全部计划结果却使他落入了陷阱。他辛辛苦苦,却给自己制造了灾难。   没有出路。没有得救的可能。胜利变成了危难。没有得到解放,而是束手就擒。没有享受到长期的幸福的未来,而是尝到临死前的痛苦。转瞬间,如像闪电般的迅速,他的建筑全部倒塌了。这个魔鬼梦想的天堂恢复了它真正的面目,就是坟墓。   这时候,起风了。雾受到摇晃,突破,被拉开,然后在天边混杂地化成一大块一大块形状不定的东西消散了。大海整个儿又露出来。   底舱里的牛,越来越被海水淹没,不停地叫着。   黑夜逼近,或许暴风雨也快来临了。   “杜兰德号”因为海水上涨渐渐地浮了起来,从右摆到左,又从左摆到右,开始在礁石上转动,就像在一根轴上一样。   能够预感到一个海浪就能把它冲下来,顺水卷走,这个时间将到了。   现在比船只失事的那一刻天色稍稍亮了一些。虽然已经更晚,却能看得更清楚。雾离开了,带走了一部分黑暗。西边的乌云全都消失。傍晚的白色的天空无边无际。大片的微光照亮了大海。   “杜兰德号”是从斜面搁浅的,船尾在上,船首在下。克吕班走到几乎高出水面的船尾。他牢牢地盯着天边望。   伪善的特性就是始终抱有希望。伪善者就是那种始终期待着的人。   伪善只不过是一种可怕的希望。这种谎言的实质是由已经变成罪恶的德行构成的。   说起来奇怪,在伪善中也有信任。伪善者相信对待未知的事物的难以形容的冷漠,它容许罪恶存在。   克吕班朝四周张望。   处境毫无一丝希望,这个阴险的灵魂却没有感到绝望。   他想,在大雾弥漫了这么长久时间以后,原来在雾里停航或者抛锚的船会重新航行,也许在天际会驶过一两只。   果然,一只帆船突然出现了。   它从东边来,向西边驶去。   它靠近的时候,船上的构造能看得清楚了。它只有一根桅杆,装配了纵帆。艏斜帆几乎成水平状态。这是一只独桅纵帆船。   不用半个小时,它就会从离多佛尔礁很近的海面上驶过去。   克吕班对自己说:“我得救了。”   在像他目前所待的这一瞬间里,一个人首先想到的是活命。   这只独桅纵帆船也许是外国船只。谁知道它不是去普兰蒙的一只走私船呢?谁知道不会是布拉斯基多本人呢?如果真是,如此,那不仅可以平安脱险,而且钱财也保牢了。碰到多佛尔礁成了幸运的事,因为提前有了结果,不必再到那座闹鬼的房子去等候,在大海上就结束了这场冒险事件。   肯定能成功的信念重新疯狂地进入这个阴暗的头脑里。   这是一件怪事,坏蛋总是很容易相信他们应该会得到成功的。   要做的只有一样事情了。   陷在岩礁里的“杜兰德号”,它的外形和岩礁的外形混在一起,夹页面在锯齿状的岩礁里,仅仅是一个轮廓,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在残留的白日余光里,它是无法引起将要驶过的船只注意的。   可是,在灰白的暮色里,一个黑黑的人影,站在人岩的平顶上,做出求救的信号,无疑是会被看见的。那时候,就会有一只小船派过来接遇难的人。   人岩只有两百英寻远,游到那儿是很简单的事,爬上去也很容易。   没有一分钟可以耽搁了。   “杜兰德号”的船头嵌在岩石里,所以要从船尾的高处,就是克吕班现在站的地方向水里跳。   他把测深铅投到海水里,弄清楚了在船尾下面水非常深。测深铅上的油脂带上来的极其微小的有孔虫类的贝壳都是完整的,这表明了在那儿岩石上有一些很深的洞。不管水面上怎样波动,洞里的水始终很平静。   他脱下衣服,把它们放在甲板上。他会在独桅纵帆船上得到衣服的。   他只留下那根皮腰带。   当他全身赤裸以后,他手按住那条皮腰带,把它再扣扣紧,摸了摸铁盒子,迅速地用眼睛观察他要穿过岩礁和波浪游到人岩去的方向。然后,他头朝下猛地跳进水里。   因为他从高处跳下来,他沉得很深。   他在水里往下沉,一直沉到了海底。他碰到海底后,沿着海底的岩石游了一会儿,接着,抖动了一下身子,想浮到水面上来。   就在这时候,他感觉到脚给抓住了。   页面第七章向一本书求教是轻率的一 悬崖底下的珍珠吉里雅特和西尔朗多阿谈了短短几分钟后,到了圣桑普森。   吉里雅特焦急不安,甚至到了忧虑的地步。出了什么事啦?   圣桑普森那儿发出了嘈杂的声音,像峰群受了惊似的。所有的人都站在家门口。妇女们在叫喊。有些人好像在讲什么事情,一面说一面做手势,一群一群的人围在他们四周。人们听到这句话:“多么不幸!”   有些人脸上露出了微笑。   吉里雅特没有问任何人。他生来就不爱向人提问题。此外,他心里太激动了,所以无法向和他无关的人谈话。他不相信别人讲的话。他宁愿一下子就知道全部事情。他径直向布拉韦走去。   他的焦虑是那样强烈,竟毫不害怕地走进那座房子。   而且,面对码头的低矮的客厅门是敞开的。在门口有一大群男人和女人。大家都向屋子里走,他也走了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看见西尔朗多阿靠在门框上,轻声对他说:   “您现在肯定知道发生的事情了吧?”   “不知道。”   “我不想在路上对您大声说这件事。那好像成了一只报凶的鸟。”   “什么事呀?”   “‘杜兰德号’完蛋了。”   在屋子里有许多人。   一小堆一小堆的人低声谈着话,仿佛在一个病人的房间里。   这些人里面有邻人,过路的人,好奇的人,先来到的人,都带着有点畏惧的神色,挤在门旁边站着,使得屋子最靠里的地方空空的,可以看见黛吕舍特坐在那儿流泪,梅斯莱希埃里站在她身旁。   他背靠着里面的板壁。他戴的水手便帽压到了眉毛,一绺灰白的头发垂在面颊上。他没有说一句话。他的两条胳臂一动也不动。他的嘴似乎不再出气了。他看上去像是一样放在墙跟前的物件。   朝着他看,会感觉得到这个人的身体里生命刚刚已经崩溃了。“杜兰德号”不存在了,莱希埃里也不再有理由生存下去。他在大海上有一个灵魂,这个灵魂不久前沉没了。现在他会变成什么样呢?每天早上起床,每天晚上睡觉。不再等候“杜兰德号”回来,不再看着它起航,不再看着它回来。剩下来的没有目的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吃,喝,此外还有什么呢?这个人曾经用一个杰作使他毕生的事业到达成功的顶峰,用一种进步的事物奖赏了他全部的献身精神。如今,进步的事物被毁掉了,杰作消失了。再过几年空虚的生活,又有什么必要?今后没有一点儿事可做了。在这样的年纪,一切无法重新开始了,而且他破产了。可怜的老人!   黛吕舍特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哭泣着,两只手握着梅斯莱希埃里的一个拳头。她的一双手并在一起,那个拳头捏得很紧。两种沮丧的细微页面的差别就在这儿。在并在一起的双手里还保持着某种希望,在捏紧的拳头里,什么也没有了。   梅斯莱希埃里放松胳臂,随她任意摆动。他完全处于被动状态。他身上余下的生命力就像遭到雷击后的人那样所剩无几了。   有些来到深渊底处的打击,会把你从活人当中拉出来。那些在你的房间里来来去去的人都模糊难辨。他们和你擦肩而过,却没有到达你的身边。你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接近的,他们对你来说,是无法认识的。   幸福和失望不是相同的适合呼吸的境界。一个人绝望以后,就从很远的地方观看别人的生活;他几乎不知道别人的存在;他对自己是否存在也失去了感觉;尽管他有血有肉,也不再能觉得自己是真正的人,对他自己来说他仅仅是一个幻影。   梅斯莱希埃里此刻的眼神就是像在这样处境的人的眼神。   几小堆的人叽咕着。他们彼此交换各自了解到的消息,下面便是大家谈到的种种情况。   “杜兰德号”昨天在多佛尔礁因为遇上大雾遭了难,当时大约在日落前一小时左右。除掉不愿离开他的船的船长以外,其他的人全坐上了救生艇逃命。大雾散后突然刮来的猛烈的西南风,差点儿使他们第二次遇险。他们给吹到远离格恩西岛的海面上。到夜里他们幸运地遇到了“克什米尔号”,救上了他们,把他们送到了圣彼得港。这都是舵手唐格鲁伊的过失造成的,他给关进了监狱。克吕班真是高尚的人。   在人群里有很多领航的,他们说到“多佛尔礁”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很特别。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说:“可恶的客店!”   房间里的人注意到在桌子上有一个罗盘和一沓登记簿和记事本。那肯定是“杜兰德号”上的罗盘和船上的文件,是救生艇离开的时候克吕班交给安布朗康和唐格鲁伊的。这是这个人的卓越的忘我表现,在他面临死亡的时候,他还一心想保全这些文件。这样的事虽小,却充满高尚的精神,崇高的自我牺牲的精神。   大家一致赞赏克吕班,而且也一致相信他一定得救了。独桅纵帆船“希提尔号”比“克什米尔号”晚到几个小时,正是这只独桅纵帆船带来了最后的消息。它和“杜兰德号”在同一个海域航行了二十四个小时。   它也曾经在大雾中耐心等待,在暴风雨中逆风换抢行驶。“希提尔号”   的船长现在也在场。   当吉里雅特进来的时候,这个船长刚对梅斯莱希埃里说完他遇见的事。他所说的是一份真实的报告。凌晨,狂风已经过去,风势变得温和了,“希提尔号”的船长听到海上有牛叫声。在波涛上传来牧场上才有的这种声音使他大吃一惊。他将船朝那个方向驶去。他看见“杜兰德号”   搁在多佛尔礁上。暂时平静的海水能够让他靠拢。他向那只遇难的船呼喊。只有淹没在底舱里的牛叫声回答他。“希提尔号”的船长肯定在“杜兰德号”船上一个人也没有了。遇难的船完全能支持下去,虽然狂风十分猛烈,但是克吕班可以在那只船上度过一夜。他不是轻易松手的人。   他不在那儿,所以他一定得救了。好几只从格朗维尔和圣马洛开航的单桅帆船和三桅帆船,昨晚从大雾中脱险后,无疑会紧靠着多佛尔礁驶过。   它们当中肯定有一只把克吕班船长接上船了。应该记住,“杜兰德号”   的救生艇离开搁浅的船的时候,已经装满了人,它将要遇到许许多多危页面险,再多乘一个人就要超重,可能沉掉,主要是这个情况使得克吕班决定留在遇难的船上;但是他的职责一完成以后,一只救他的船出现了。   克吕班自然毫不犹疑地利用了这个机会。一个人是英雄,可是不会是傻瓜。克吕班是无可指责的人,因此对他说自杀是荒谬的事。有过错的是唐格鲁伊,不是克吕班。这些话成了定论,“希提尔号”的船长显然说得十分有道理。人人都预料会看到克吕班随时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们还打算把他举起来欢呼胜利。   从这个船长的叙述可以得出两个确定无疑的结论:克吕班已经获救,“杜兰德号”完了。   对于“杜兰德号”,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灾难已经无法挽救了。   “希提尔号”的船长亲眼目睹了船只失事后最后的结局。岩礁非常尖,“杜兰德号”仿佛给钉在了上面,一整夜它立得很稳。岩礁顶住了暴风雨的冲击,好像想为自己留住破船一样。可是到了清早,“希提尔号”   看到“杜兰德号”上没有人要救,正打算离开它的时候,突然冲来一股海浪,如同暴风雨在临去前还大发一次雷霆掀起来的一样。波涛疯狂地卷起“杜兰德号”,把它从礁石上拔下来,用飞箭般的速度,笔直地丢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只听见一声爆裂声,像“希提尔号”船长说的,“那是像魔鬼叫似的爆裂声”。“杜兰德号”给波浪抬到相当的高度,然后嵌在两块岩石当中,一直到舯肋骨那儿。它又给钉住了,而且比钉在海面下的礁石上更加牢固。它将悲惨地悬在那儿,听任海风和海水摆布。   照“希提尔号”的船员所说的,“杜兰德号”有四分之三已经碎了。   如果没有礁石拉住它,撑住它,它肯定在夜里就沉没了。“希提尔号”   的船长用望远镜仔细观察过这只遇难的船。他用海员一向有的精确性叙述了那场灾难的详情细节。右舷船侧后半部给捅穿了,桅杆断了,帆边绳全没有了,桅的侧支索的链条差不多全都断了,船舱的防护罩上的天窗给落下来的横桁压碎了,缆柱从主桅那儿到船尾的顶部齐着船舷断掉了,食品贮藏室的房顶塌下来了,放救生艇的座架翻了身,舱面室散开了,舵轴断了,操舵链脱落了,舷墙全毁了,缆桩给带走了,横桁倒了,栏杆不见了,艉柱打断了。这些就是暴风雨疯狂破坏的结果。至于固定在船头的桅杆上的吊车,和它的吊举绞索,复滑车,铁滑轮,链条,全都扫荡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毫无下落。“杜兰德号”已经解体了,海水就要把它扯成碎片。几天以后,它就什么也不剩了。   可是,船的机器表现了优良的性能,是了不起的东西,在这场灾难中几乎没有受到损坏。“希提尔号”的船长认为他能够肯定“机器的曲柄”没有重大损坏。船的桅杆折断了,但是机器的烟囱却没有倒。驾驶台的铁栏杆只是有点弯曲。明轮罩遭到损坏,外壳给撞伤了,不过明轮似乎没有缺少一片叶片。机器完好无损。这是“希提尔号”的船长肯定的判断。火夫安布朗康也在人群当中,他同意这个论断。这个黑人比很多白人聪明,是机器的赞赏者。他举起双臂,张开黑手上的十个手指,对不吭一声的莱希埃里说:“我的主人,机器活着。”   克吕班得救仿佛已经肯定了,“杜兰德号”的船壳也已经牺牲了,船上的机器就成了一群群人谈话的主题。大家关心它就像关心一个人一样。他们赞叹它的优点。一个法国水手说:“那可是一个结实的教母。”   页面一个格恩西岛的渔夫说:“这真是好东西!”“希提尔号”的船长说:   “经过这场大难,只擦伤了两三处地方,它准是有什么鬼把戏。”   这台机器渐渐地成了唯一吸引大家的题目。它激起了赞成和反对两种意见。机器有它的朋友和敌人。不止一个拥有一只良好的旧的独桅纵帆船的人,希望重新拉回“杜兰德号”的主顾,看见多佛尔礁否定了这一样新的发明自然觉得高兴。窃窃私语变成了嘈杂的谈话声。大家几乎是高声争论起来。不过这些吵闹的声音始终显得有些谨慎,在莱希埃里的阴森森的沉默的压力下,不时地会突然把嗓门降低。   在各个方面进行了讨论以后,终于得出这样的结论。   机器是最主要的东西。再造一只船是可能做到的,再造一台机器却不可能做到。这台机器是独一无二的。要造一台同样的,没有钱,更没有工人。人们提到那位当初制造机器的人已经去世了。机器值四万法郎。   今后谁愿意冒这样的险,将这么多的钱投资在一件没有把握的事情上。   况且,事实已经明摆着,汽船和别的船一样也会失事的。“杜兰德号”   这次出的意外事故将它以前得到的成功完全毁掉了。不过,一想到这台机器目前还完整良好,而在五六天内也许会像船本身一样成为碎片,都感到太可惜了。只要机器在,可以说,等于船没有失事。只有机器的损失才是无法弥补的。救出机器,那就补偿了一切损失。   救出机器,说说容易。可是谁来承担这件事呢?这样做有可能吗?   做和做成功,是两回事,可做证明的就是,做梦是方便的,使梦成为现实却太难了。如果说有一个梦是永远无法实现,而且是荒谬绝伦的,那便是将搁在多佛尔礁上的机器救出来。派一只船和一批船员到那两座岩石上干活,这是荒唐透顶的事,连想也不用想。眼前正是海上常起风暴的季节,只要狂风一起,锚链就会被海底的岩礁的尖顶锯断,船也会在暗礁上碰得粉碎。这成了要救第一只遇难的船,结果把第二只船送去遭难。在岩顶的某个洞里,传说中有一个遇难船上的船员在那儿避难,后来饿死了,那个洞只能藏一个人。因此,为了救那台机器,要有一个人去多佛尔礁,只能一个人去,一个人在那海上,一个人在那毫无人迹的地方,一个人离海岸五海里远,一个人整天担心害怕,一个人待好几个星期,一个人面对能预料到的和无法预料到的事情,在食物发生恐慌的时候不会得到供应,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不会有人帮助,除了从前因为海难不幸死去的人的遗迹以外,没有别的活人的迹象,除了这个死者以外,没有别的同伴。此外,怎么动手去救出这台机器呢?那个人不仅仅应该是个水手,而且还得是个铁匠。要经历一些怎么样的考验啊!试图这样做的人,是英雄还不够,他必须是个疯子。因为在一些不比寻常的行动里,似乎需要超人的力量。要勇敢,而比勇敢更重要的是狂热。确实,不管怎样,为了那些废铁作出牺牲,这不是精神失常吗?不,不会有人去多佛尔岩礁。应该抛弃这台机器,像抛弃其它残余的部分一样。所需要的救机器的人是不会有的。到哪儿去找这样的人呢?   以上这些,大概可以说,便是这群人低声议论的内容。   “希提尔号”的船长以前做过领航,他归纳所有的意见,高声喊道:   “不行!都完了。世界上没有一个能去那儿把机器拿回来的人。”   “如果我不去,”安布朗康说,“那是因为那儿根本不能去。”   “希提尔号”的船长使劲地摇晃他的左手,表示事情肯定不可能做页面到,同时又说道:   “如果有这样的人……”   黛吕舍特回过头来说:   “我就嫁给他。”   全场一片静寂。   一个面色十分苍白的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说:   “您嫁给他吗,黛吕舍特小姐?”   这个人是吉里雅特。   这时候,所有人的眼睛都抬了起来。梅斯莱希埃里已经笔直地立着,在眉毛底下双眼闪出奇特的光彩。   他用拳头抓紧他的水手便帽,把它丢到地上,然后庄严地对着前面望,不过却没有看见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他说:   “黛吕舍特会嫁给他。我向上帝发誓,决不食言。”   页面二 在西岸的许多令人惊讶的事第二天的夜晚,从十点钟起,应该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但是,虽然风平浪静,夜色柔和,却没有一个渔民打算出海,不管他们是霍格·拉贝尔的,布尔多的,霍梅—贝内的,柏拉东的,格拉港的,瓦松湾的,佩勒尔湾的,佩泽里的,梯艾尔的,圣人湾的,小博的,还是格恩西岛的大小港口的。原因十分简单,这天中午公鸡叫了。   只要公鸡在不正常的时刻叫,就不会捕到鱼。   可是,这天晚上,夜幕下降的时候,一个回翁姆托尔的渔民大吃一惊。在和霍梅乐园一样高的地方,两座布雷礁和两座格鲁勒礁的外面,左边有像一个倒放的漏斗的布拉特—富热尔的航标,右边有像一个人形的圣桑普森的航标,而他相信自己看到了第三个航标。这个航标是什么呢?是什么时候立在那儿的呢?它指示的是什么浅滩呢?那个航标立刻就回答了这些问题,它动起来了,原来它是一根桅杆。这个渔民的惊讶并没有减少。一个航标产生了疑问,一根桅杆就更加使人难以捉摸。出海捕鱼是不可能的。大家都回港的时候,有一个人却要出港。他是谁?   为什么要这样做?   十分钟以后,那根缓慢地向前移动的桅杆,到了离开翁姆托尔的渔民不太远的地方。他不认识那只小船。他听见划桨声,只有两把桨的声音,看来船上仅仅是一个人。这时吹的是北风,那个人显然是想划到丰特内尔角外面去趁风扬帆。到了那边,他多半能够张起帆来。所以他打算绕过安克列斯和克莱维山。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呢?   桅杆过去了,那个渔民回家去了。   就在这天晚上,在格恩西岛的西岸,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地点,有些分散各处、单独待着的人偶然看到了一些事情。   那个翁姆托尔渔民刚将他的小船缆绳系好,在半英里多路以外,一①个赶着装海藻的大车的人,在六号和七号圆堡附近,大石圈 旁边栅栏前的荒僻的大路上,鞭打着他的马。他看见海上离天际相当远、因为不熟悉所以很少有船只去的地方,在北罗格和多沙地近旁,有一张帆升起来了。不过他并不怎么注意它,他关心的是大车,不是船。   从赶大车的人看见那张帆以后,也许过了半个小时,一个粉刷工从城里干活回来,兜过贝莱水塘,突然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一只十分大胆地驶进格农、罗斯德迈尔和格立普德罗斯的岩石当中的小船。夜很黑,可是海面却是明亮的,这种现象经常出现,人们能够看清楚大海上来来去去的船。这时海上只有这一只小船。   再往下面一点儿,再迟一会儿,一个拾龙虾的人,把他的工具放在分开口渴港和地狱港的沙滩上。他不明白一只小船从布—高内伊和莫尔雷特中间驶过去是想干什么。在那边冒这样的险,一定是一个有本领的驾船的人,并且急着要赶到什么地方去。   卡特尔的钟响过八点的时候,科博湾的小酒馆老板大为惊奇地看到了在花园泥地和格鲁纳特的那一边,紧挨着苏珊和西格鲁勒有一面船帆。   ① 是史前留下的排列成环形的竖石。   页面离科波湾不远,在瓦松湾的霍梅的偏远的海角上,一对情人正想分手,又依依不舍。姑娘对小伙子说:“如果我要离开,这不是因为不喜欢和你在一起,而是我有事情要做。”就在这时候,他们分别前的吻给一只离他们很近的水面上驶过的大型的小帆船打断了,那只小船向美塞勒特驶去。   戈底雍—皮贝的居民勒佩尔·德·诺吉奥先生,晚上九点左右,在仔细检查他的叫让纳诺特的、种了好些树的园子的篱笆上被小偷挖出的一个洞。他在察看损失有多大的时候,却禁不住注意到有一只小船冒冒失失地在夜里这个时候绕过克罗克角。   在出现暴风雨后的第二天,海上风浪还不会完全平静,这条水路不太安全。选择它航行是不谨慎的,除非是十分熟悉那些航道的人。   九点半,在艾格里埃尔,一个用拖网捕鱼的渔民,带着网回家,在路上停住了一会儿,为的是仔细观看在科隆贝尔岩和吹风岩之间好像有一只船一样的东西。这只船太冒险了。那一带常会突然刮起非常危险的狂风。吹风岩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它常常把风吹到来去的船上。   月亮升起的时候,海水满潮,在利霍小海峡里水面平稳,利霍岛上独自一人的看守十分惊慌。他看到在月亮和他之间有一个长长的黑影经过。这个黑影既高又窄,好像一条立着的裹尸布在行走。它在像墙一样的暗礁上慢慢地滑行。利霍岛的看守相信他见到的是黑夫人。   白夫人住在阿蒙的托·德佩,灰夫人住在阿瓦的托·德佩,红夫人住在侯爵礁北面的希勒斯,黑夫人住在利—霍梅西面的大艾塔克莱。夜晚,月光皎洁,这几位夫人会离开住处走走,有时还互相聚会。   说真的,这个黑影可能是一张帆。它好像在一长排一长排的岩石上走着,那些岩石也许真把在它们后面航行的一只小船的船身遮住了,只让人看到一张帆。可是看守寻思,这是什么样的小船,竟敢在这时候在利霍、贝舍雷斯、昂居利埃、莱雷角之间行驶呢?它想做什么?他觉得那最可能是黑夫人。   月亮刚越过树林中圣彼得港的钟楼,罗克更城堡的治安警察把吊桥的梯子升到一半的时候,看见比高卡内远的,比桑布尔近的海湾口有一只小帆船,它仿佛是从北向南航行。   在格恩西岛南岸,普兰蒙的后面,一个满是悬崖峭壁的海湾把海面笔直地切开,它的深处是一个奇特的港口。有一个法国人,从一八五五①年起就住在岛上,情况也许和写作本书的人差不多 ,他把它叫做“五楼港”,这个名字今天还被普遍使用。这个港口当时原来叫莫阿,是个岩石平台,一半是天然的,一半是人工凿成的,离水面有四十来尺高,由两块放成斜面的平行的厚木板通到了水上。小船用人力通过链条和滑轮给拉起来,沿着这两块像铁轨的木板从海面上升起又落下去。对人来说,有一个梯子走。这个港口走私者经常来来往往。因为上岸很困难,这儿对他们就更为合适。   大约十一点前后,一些走私者带着包裹,到了莫阿平台的顶上。他们也许正是克吕班所指望的人。走私的人总是时刻戒备着;他们密切注① 雨果在1852 年1 月被法国政府下令驱逐,8 月到泽西岛,1855 年10 月泽西岛英国当局又驱逐雨果,月雨果到格恩西岛。   页面意着四周动静。一张船帆突然从普兰蒙海角的黑影外边出现,他们都吃了一惊。月光很亮。那些走私者监视着那张帆,他们担心是什么海岸巡逻艇去大阿努瓦礁后面埋伏,在那儿进行观察。可是那张帆过了阿努瓦礁,在西北方把布—布隆代尔丢在后面,然后消失在天际的灰雾迷漫的海面上。   “这只小船要去什么鬼地方呀?”走私者都在问自己。   就在这一个傍晚,太阳落山以后不多久,有人听到什么人敲那破旧的路头小屋的门的声音。那是一个穿褐色衣服和黄色长袜的小男孩,这身打扮说明了他是本堂区的一个小神职人员。路头小屋的门和窗都关着。一个捕捉蟹虾蚌等海产品的老渔妇,提着灯笼,在海岸上荡来荡去,她叫唤这个男孩。下面就是渔妇和小神职人员之间在路头小屋门前交谈的话。   “孩子,您有什么事?”   “我找这儿的一个人。”   “他不在。”   “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   “他明天回来吗?”   “我不知道。”   “他出门了吗?”   “我不知道。”   “您看,大妈,新教区长,可尊敬的埃比尼泽·考德雷牧师想来拜访他。”   “我不知道。”   “可尊敬的牧师派我来问路头小屋的主人明天早晨在不在家里。”   “我不知道。”   页面三 别试探 《圣经》   在以上那些事情发生后的二十四个小时里,梅斯莱希埃里不睡,不吃,也不喝,他亲着黛吕舍特的前额,询问还没有一点儿消息的克吕班的下落。他在一份声明上签了名,声称他不进行任何控告,并且要求释放唐格鲁伊。   第二天整整一天,他在“杜兰德号”办事处里,身子半靠在桌子上,既不是站,也不是坐,和气地回答每一个对他说话的人。但是,人们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以后,在布拉韦又恢复了寂静。有很多人原来是夹在那些殷勤地慰问的人当中看热闹的。门重新关上了,莱希埃里和黛吕舍特给留在里面。莱希埃里眼睛里的闪光已经消失了,刚听到灾难的那一阵的凄惨的眼神又出现了。   黛吕舍特很不放心,她依照格拉丝和杜丝的意见,不吭一声地把那个坏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在织的一双袜子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   他苦笑着说:   “大家都认为我是傻瓜。”   沉默了一刻钟以后,他又说:   “一个人高兴的时候,这样的爱好是挺有意思的。”   黛吕舍特把那双袜子藏了起来,而且乘机藏起罗盘和船上的文件,因为梅斯莱希埃里老是望着它们。   ①下午,在喝茶的时间前不久,房门打开了,走进来两个人,都穿着黑衣服,一个年老,一个年轻。   年轻的一个,读者也许已经在上文看见过他了。   这两个人神情严肃,不过他们的严肃不一样。老年人具有的是可以称做符合身分的严肃,年轻人的是天生的严肃。衣服给了老年人这种严肃,思想给了年轻人另一种严肃。   他们的衣着表明他们两人是神职人员,两个人都属于圣公会。   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使得看他的人第一眼就被吸引住的是那种严肃,它深深地映在他的眼光里,显然它是出自他的精神,而不是出自他的身体。严肃可以接纳热情,在净化它的同时,使它更加强烈,但是这个年轻人最惹人注目的是长得俊美。他既然是教士,那么至少有二十五岁,不过看上去只有十八岁。他表现出和谐,同时又表现出矛盾,因此他的心灵仿佛是为热情制作的,他的肉体仿佛是为爱情制作的。他金黄头发,粉红色的肌肤,容光焕发,穿着朴素的衣服,身段显得特别柔美。   他双颊像少女一样,两手细长。他的举止轻快自然,虽然好像有点儿克制。他浑身上下都具有魅力,风度,甚至一些性感。他的眼神透露出的美冲淡了他的过分优雅的姿态。他的真挚的微笑里带着沉思和虔诚,一笑便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牙齿。他像年轻的宫廷侍从那样可爱,又像主教那样庄严。   他的浓密的金黄头发色泽是如此鲜艳,似乎有些娇媚了。头发下的前额高雅,坦率,好看。两道眉毛当中有一条细微的皱纹,它弯曲两次,模模糊糊地使人想到有一只思想之鸟在这个前额当中展翅翱翔。   ① 一般在下午五时左右。   页面一看到他,就会感觉到他是这样一种人,和蔼,单纯,天真,他发展的方向和凡夫俗子的完全相反。幻想使他明智,经验使他满怀热情。   他的透明的青春使人能看见他成熟的内心世界。和陪同他的头发灰白的教士在一起,第一眼看上去,他像是儿子,再看一眼,他又像是父亲。   ①这位教士就是雅克曼·埃罗德圣师 。雅克曼·埃罗德圣师属于高教②会派 ,这一教派差不多是没有教皇的天主教。圣公会在那个时候,受到③一些倾向的影响,这些倾向以后集中表现为皮由兹运动 。雅克曼·埃罗德圣师便属于这个和圣公会略有不同的教派,它几乎是天主教会中的一个种类。他傲慢,刻板,胸襟狭隘,自以为是。他内心的看法很少向外透露。他总是只看字面形式,不看精神实质。此外他神气十足,处处显得不凡。他那模样不大像是一个教士,而更像是一位主教大人。他的礼服剪裁得有点儿像长袍。他的真正的活动环境是罗马。他是天生的内廷教士。他仿佛是为了替教皇增添光彩,和整个教皇宫廷的人④,一同走在教皇御轿后面而被特地送到人间来的。感到意外的是他生为英国人,所受的神学教育又倾向于 《旧约》胜过《新约》,这就使他失去伟大的前程。他的全部显赫的头衔归结为:圣彼得港的教区长,格恩西岛的教长,温切斯特的主教代理人,这一切毫无疑问都带来了荣誉。   这些荣誉不管怎样,并不能妨碍雅克曼·埃罗德是一位很好的人。   ①作为神学家,他深深受到一些内行人的尊重,他在拱顶法庭 几乎是②一位权威,那可是英国的索邦神学院 。   他的外貌就像是博学的人,眼睛眯得挺神气,但有些过分,鼻孔多毛,牙齿总露在外面,上嘴唇薄,下嘴唇厚,有好几张文凭,俸禄很高,③朋友都是准男爵 ,主教信任他,他口袋里总放着一本《圣经》。   两位教士走进来的时候,梅斯莱希埃里的心思完全被别的事吸引了,因此他们没有能引起他怎样注意,他只是略微皱了皱眉毛。   雅克曼·埃罗德先生走过来,鞠了一躬,说了几句带着比较克制的傲慢的话,告诉了对方他新近的升迁,又说,依照惯例,他来将他的堂区的继承人,圣桑普森的新教区长,教士若埃·埃比尼泽·考德雷“介绍”给本地的重要人物,特别是梅斯莱希埃里,今后这一位便是梅斯莱希埃里的本堂牧师。   黛吕舍特站了起来。   ① 圣师,指会阐明基督教教义的神学家。   ② 高教会派,英国基督教圣公会中的一派,要求维持教会的较高权威地位,主张在教义、礼仪和规章上大量保持天主教的传统。   ③ 皮由兹运动即牛津运动,是19 世纪以牛津大学为中心的英国基督教圣公会内兴起的运动,旨在反对圣公会内的新教倾向,标榜恢复传统的教义和礼仪。这一运动领袖是皮由兹 (1800—1882),故牛津运动又叫皮由兹运动。   ④ 拉丁文,意为:穿紫色衣服。紫色衣服是主教穿的。   ① 拱顶法庭,是英国旧时的高级法庭,因设在圣玛利亚教堂的拱顶塔楼里,故有此名。   ② 索邦神学院为巴黎大学前身。   ③ 准男爵,级别在男爵之下,称号世袭。   页面年轻的牧师,也就是埃比尼泽教士也躬身行了一礼。   梅斯莱希埃里看了看埃比尼泽·考德雷先生,低声嘀咕说了一句:   “蹩脚的水手。”   格拉丝送过来两把椅子。两个教士在桌子旁边坐下。   埃罗德开始说话了。他听说发生了一件事故。“杜兰德号”   在海上失事了。他作为本堂牧师,特来表示慰问,同时提出一些劝告。船只失事是不幸的事,但是也是幸运的事。我们不妨深入地思考一下;难道我们没有因为诸事如意而忘形过吗?一帆风顺的水路其实是危险的。不应该从坏的方面来理解灾难。上帝的道路谁也不知道。梅斯莱希埃里破产了。怎么说呢?一个人富有,他就有危险。他有的是一些假①朋友,贫穷会使那些人离开他。他将成为独自一人。Soluseris。听说“杜兰德号”一年能给您赚进一千英镑。对明智的人来说,这太多了。   让我们躲开诱惑吧,让我们蔑视钱财吧,让我们怀着感激之情任凭财产毁灭和被人冷落吧。孤独中充满了果实,人们从孤独中能得到上帝的恩②典。在荒僻的地方亚雅发现了温泉,将他的父亲祭便的驴赶过去 。我们③可不要反抗难以识透的天命。圣人约伯遭难以后,增加了财富 。谁知道“杜兰德号”的损失不会得到补偿,甚至是现世的?比如说,他,雅克④曼·埃罗德圣师,在设菲尔德 的一桩正在进行的十分赚钱的交易有投资,如果梅斯莱希埃里愿意用他可能余下的钱参加这桩交易,他可以恢⑤复他的家产。那是一件向正在镇压波兰的沙皇供应武器的大买卖,能获得百分之三百的利润。   “沙皇”两个字仿佛使莱希埃里清醒过来,他打断埃罗德圣师的话,说:   “我不要沙皇。”   教士埃罗德回答说:   “梅斯莱希埃里,君主是上帝所需要的。《圣经》里写着:‘把恺①撒的东西给恺撒。 ’沙皇便是恺撒。”   又重新一半陷入沉思的莱希埃里低声说道:   “恺撒,谁是恺撒?我不认识。”   雅克曼·埃罗德教士继续他的劝说。他不再强调设菲尔德了。不要恺撒,那就是共和主义者。教士了解什么是共和主义者。因此,梅斯莱希埃里是转向了某一个共和政体。梅斯莱希埃里可以在美国重建家业,① 原文为拉丁文,意为:你将成为独自一人。出自古罗马奥维德的诗句:“只要你一直走运,你周围都是朋友;一旦天空布满乌云,你将成为独自一人。”这几句诗在当时法国流传得很普遍,据说小学生就在学校里读过。   ② 见《圣经》的《创世记》第三十六章,亚雅是祭便的儿子,但是在旷野发现温泉,把他的父亲的驴领去放牧的是祭便的另一个儿子亚拿。 《圣经》现代中文译本译文是:“祭便有两个儿子,就是亚雅和亚拿。   (当年在旷野替父亲放驴子,找到温泉的,就是这个亚拿。)”   ③ 约伯是《圣经》中人物,见《约伯记》,他历尽危难,仍坚信上帝,最后上帝倍加赐福于他。   ④ 设菲尔德,英国英格兰北部城市。   ⑤ 指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镇压波兰人的起义。   ① 见《圣经·新约》的《马可福音》第十二章:“耶稣说:‘那么,把恺撒的东西给恺撒;把上帝的东西给上帝。’”   页面这要比在英国强得多。如果他想把他剩余的财产增加到十倍,他只要买些得克萨斯州的种植园的大的开发公司的股份就行了,这种公司用了二万多个黑奴。   “我不要奴隶制,”莱希埃里说。   “奴隶制,”埃罗德教士不同意地说,“是一种神圣的制度。   《圣经》上说:‘凡用棍子击打奴隶,主人不必受罚,因为是他的②财产。’ ”   格拉丝和杜丝站在门口,出神地听着教区长说的每一个字。   教士依旧说下去。总之,我们刚才说过,这是一个好人。不管他和梅斯莱希埃里的社会等级或者这个人本身有什么不同,他此刻是来非常真诚地向他提供精神上的帮助的,即使雅克曼·埃罗德圣师给予的帮助是暂时的。   假使梅斯莱希埃里的破产到了无法参与任何有利可图的投机生意的程度,无论是俄国的,或者是美国的,那么他为什么不进政府部门,担任领取薪金的职务呢?那都是一些高贵的职位,教士准备引荐梅斯莱希①埃里。泽西岛的副行政司法官 的位子正好空缺。梅斯莱希埃里是受人敬爱和尊重的人,埃罗德教士,格恩西岛的教长和主教代理人,替梅斯莱希埃里获取泽西岛的副行政司法官一职是保证十拿九稳的。副行政司法官可是个重要的官员,他以国王陛下的代表的身分,出席审判大会,参加群众辩论会,以及监督法院判决的执行。   莱希埃里眼睛盯住埃罗德圣师看着。   “我不喜欢绞刑,”他说。   埃罗德圣师直到此刻说出每一句话用的都是相同的声调,这时态度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换了一种声调说:   “梅斯莱希埃里,死刑是由神安排的。上帝把利剑交给了人。《圣②经》上写着: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埃比尼泽教士把他坐的椅子悄悄地移近雅克曼教士的椅子,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对他说:   “这个人的话是受指使说的。”   “受谁?受什么东西?”雅克曼·埃罗德教士用同样的声调问道。   埃比尼泽声音很低地回答道:   “受他的良心。”   埃罗德圣师在他的口袋里寻找,从里面取出一本精装的十八开的、装有搭扣的厚书,放到桌子上,高声说道:   “良心,它就在这儿。”   那本书是《圣经》。   ② 见《圣经·旧约》的《出埃及记》第二十一章,但全段文字是:“凡用棍子击打奴隶,无论男奴或女奴,以致奴隶立刻死亡的,必须受罚。如果奴隶过一两天才死,主人就不必受罚;他在财产上的损失就是他的惩罚。”   ① 是英国的一种地方官员。   ②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古代以色列民族律法书中的一句,源出《圣经·旧约》的《出埃及记》第二十一章。该律法规定,如果有人因打架而使孕妇受到伤害,“那人就得以命偿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等等。   页面接着埃罗德圣师态度变得温和了。他原来希望对他极其尊重的梅斯莱希埃里有些用处。他是本堂牧师,有权利和义务提供意见,不过梅斯莱希埃里有他的自由。   梅斯莱希埃里又被沮丧吞没,一心想着别的事,不再听他说了。坐在他身旁的黛吕舍特,低着头,也陷入了沉思。她的沉默使这场本来就没有生气的谈话更增添了尴尬的气氛。一个一句话不说的旁观者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负担。可是埃罗德圣师好像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莱希埃里什么也不回答,而埃罗德圣师却随心所欲地继续说下去。   劝告来自人,启示来自上帝。在教士的劝告里包含着启示。接受劝告是有益的,拒绝劝告则很危险。索梭司因为轻视拿但业的劝告,被十一个① ②魔鬼捉去 。梯比里安因为把使徒安得烈赶出他家的门,他染上了麻风。   ③巴尔耶稣虽然是魔法师,因为嘲笑圣保罗说的话,眼睛变瞎了。艾尔克塞和他的姊妹马大和马尔丹娜因为无视瓦朗西阿吕斯的警告,目前都在地狱里,瓦朗·西阿吕斯的警告明明白白地向他们说明,他们的身高三① ②十八里的耶稣基督是一个魔鬼 。奥利巴玛,又叫犹滴 ,接受了劝告。   吕便和弗里埃听从上帝那儿来的旨意,仅仅他们的名字就足以表明这一③点。吕便的意思是“梦幻之子”,弗里埃的意思是“上帝之脸”。   梅斯莱希埃里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   “天哪!”他叫道,“这是我的过错。”   “您这是什么意思?”雅克曼·埃罗德先生问道。   “我是说这是我的过错。”   “您的过错?为什么?”   ④“因为我要‘杜兰德号’星期五回来”。   雅克曼·埃罗德先生在埃比尼泽·考德雷先生的耳朵边低声说:“这个人挺迷信。”   他提高声音,用教训的口气说道:   “梅斯莱希埃里,认为星期五不吉利的想法是幼稚的。不应该相信没有根据的说法。星期五和其他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它常常是一个吉⑤祥的日子。梅伦德斯在星期五建立了圣奥古斯丁城。亨利七世 是在星期⑥五把任务交给约翰·卡伯特的 。‘五月花号’上的乘客在星期五抵达普① 据本书原版本注,这段故事查不到来源。拿但业是耶稣的使徒之一,见《圣经·旧约》的《约翰福音》。   ② 据本书原版本注,这段故事查不到来源。梯比里安,罗马皇帝。安得烈是《圣经》中耶稣十二使徒之一。   ③ 巴尔耶稣,魔法师,是与圣保罗同时的塞浦路斯总督的亲信。圣保罗,《圣经》故事人物。耶稣升天后,向他显现而直接拣选的使徒。   ① 艾尔克塞是公元1 世纪时一犹太教派的领袖。马大是 《圣经》故事人物,马利亚和拉撒路的姐姐,因此这一故事似无根据。   ② 犹滴,见 《圣经·旧约》的《创世记》,是以扫的妻子。   ③ 吕便是雅各和利亚的大儿子,见《圣经·旧约》的《创世记》;至于弗里埃,据本书原版本注,无法从工具书中查到此人。据《圣经》现代中文译本的注,“吕便”跟希伯来语“看哪,一个儿子”或“看到我的苦情”发音相近,与“梦幻之子”无关。   ④ 耶稣受难日在星期五。   ⑤ 亨利七世(1457—1509),都铎王朝第一代英格兰国王。   ⑥ 约翰·卡伯特 (约1450— 约1499),航海家和探险家。生于热那亚。1496 年3 月5 日英王亨利七世为页面① ②罗文斯敦 。华盛顿生在一七三二年二月二十二日,那一天是星期五。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在一四九二年十月十二日发现美洲,那一天是星期③五 。”   说完,他站了起来。   他领来的埃比尼泽也站起来了。   格拉丝和杜丝料到两位教士要告辞了,就打开了双扉门。   梅斯莱希埃里却什么没有看见,也什么没有听见。   雅克曼·埃罗德先生悄悄地向埃比尼泽·考德雷先生说:   “他甚至不和我们招呼。这不是因为悲伤,是糊涂。应该相信他是疯了。”   这时候,他拿起他那本小开本 《圣经》,伸长两手,拿住它,好像抓住一只害怕会飞走的小鸟一样。他的这个姿势使得在场的每个人都等待他将有什么行动。格拉丝和杜丝把脖子伸得长长的。   他的嗓音尽力显得十分庄严。   “梅斯莱希埃里,我们分别的时候,不能不念一页《圣经》。生活中的各种处境都能从书本中得到启发。不敬神的人会有维吉尔笔下人物④的遭遇 。信教的人能得到《圣经》的提醒。随便见到什么书,信手翻开,它都会给人忠告; 《圣经》呢,信手翻开,它都会给人启示。对于感到痛苦的人更加有帮助。从 《圣经》中得到的无疑能减轻他们的悲痛。面对着痛苦中的人,只要查看一下 《圣经》,不用选择章节,而且真诚地念恰好翻到的地方。人没有挑选何章何节,上帝挑选好了。上帝知道我们需要什么。他的看不见的手指指着我们事先没料到、正在念的章节。   不论是在哪一页,它都肯定会发出光辉。不要去别处寻找,这样的光辉对我们就足够了。那是上帝那儿送来的话。我们的命运在那些我们带着信任和尊敬的心情提到的文字里已经神秘地告诉我们了。让我们静听和服从吧。梅斯莱希埃里,您现在在痛苦当中,这是安慰人的书;您现在生了病,这是使人恢复健康的书。”   雅克曼·埃罗德教士按了一下搭扣的弹簧,随便地将一只手指插进两页纸当中,再把手在打开的书上放了一会儿,同时沉思了片刻,接着,很威严地低下眼睛,大声念起来。   他念的是:   “以撒在田间散步,那条路通向看顾我的永生者之井。”   “利百加一看见以撒,就问:‘那从田间向我们这边走过来的人是谁?’”   ①“以撒就带利百加进了他的帐篷,跟她成婚,以撒很爱利百加。”   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相互对视。   卡伯特及其儿子颁发特许证书,授权他们航行探索尚未发现的土地。   ① “五月花号”是1620 年英国清教徒去北美殖民地时所乘的船只,在今马萨诸塞州普罗文斯敦登陆。   ② 华盛顿 (1732—1799),美国第一任总统。   ③ 哥伦布在1492 年10 月12 日凌晨登上巴哈马群岛的瓜纳哈尼岛。   ④ 指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写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主人公的经历。   ① 见《圣经·旧约》的《创世记》第二十五章,但教士所念的与原来文字略有不同。   页面第二部机灵鬼吉里雅特第一章礁石一 不容易到达又很难离开的地方前一天晚上,在不同的时候,在格恩西岛海岸的许多地方被人见到的那只小船,正像人们所猜到的,是一只小帆船。吉里雅特选择了沿着海岸在岩礁中间穿行的航道。那是一条危险的路线,但是是直线。他唯一关心的便是要走最近的路。失事后的船不会慢慢等待的。大海催得极其紧迫,延误一个小时就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他想赶快去救出在危险中的机器。   吉里雅特在离开格恩西岛的时候,关心的事情之一似乎是不要引起别人注意。他离开岸的样子和逃跑差不多。他的行动有点儿像要躲藏起来一样。他避开东边的海岸是认为没有必要给圣桑普森和圣彼得港看到他的船经过。他静悄悄地沿着较少有人居住的对岸驶过去,几乎可以说是溜过去。在岩礁中间,他得划桨,可是吉里雅特依照水力的法则操桨,入水不会有阻力,使水面保持平静,这样他就能够在黑暗里用最快的速度向前划,声音极小极小。别人看见了真会以为他是出海去干什么坏事。   其实,他冒冒失失地去做的是一件很像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冒着生命危险要和几乎全都和他作对的可能发生的事斗争,可是,他却担心别人来和他竞争。   天渐渐亮了,在空中的那些也许张着的陌生的眼睛,会在大海中央一个最荒僻最有威胁的地方看见两样东西,它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彼此越来越靠近。一样东西,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几乎很难看清,那是一只小帆船,在这只船上有一个人。这就是载着吉里雅特的小帆船。另一样东西,又黑又大,一动不动,在海浪上露出惊人的外形。两根高高的柱子,从海上升向空中,支撑住一条横梁,就像架在两根柱子顶之间的一座桥。这条横梁从远处看形状是那样古怪,使人无法猜出它究竟是什么,它和两边的柱子连成一体了,就像一道门。在这个四面八方都是大海的地方,一道门有何用呢?可以说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石棚,被一种专横的怪念头放在那儿的大海上,它是习惯把建筑物造成和深渊相称的手建造的。这个粗野的轮廓背衬着明亮的天空直立着。   晨光在东方渐渐亮起来。天际的白色使海面更黑了。在对面,在另一边,月亮在沉下去。   那两根柱子是两座多佛尔礁。嵌在它们中间的一大块东西,好像夹在两个门框中间的柱顶过梁,就是“杜兰德号”。   礁石真可怕,它紧紧抓住它的掠获物,让人一眼就看见,没有生命的东西有时候会对人神气地摆出一副阴郁的、敌对的姿态。在这两座岩礁的姿势中有挑衅的意味,仿佛在期待什么事情。   页面没有任何东西比这个结合成的整体更傲慢无礼了,船被制服,深渊成了主宰。两座岩礁上还在流淌着昨夜的暴风雨留下的雨水,好像是战士浑身在流汗。风力已经减弱了,海面上微微的水波缓缓动着,能够猜到那儿有一些高度齐水的岩礁,像羽毛似的浪沫好看地落下来。从大海上传来像蜂鸣似的低沉的声音。除了那两座好似两根黑柱的直立着的多佛尔礁,一切都在同一个水平面上。多佛尔礁在比较高的地方盖满了海藻,陡峭的腰部发出甲胄那样的光泽。它们仿佛在准备重新开始搏斗。   我们知道它们的根生在水底的山上。它们显示出一种悲剧性的无上的权力。   大海平常总是藏起它的花招。它往往是不露声色。这种深不可测的黑暗为它保藏了一切。神秘是极少会泄露出真情的。当然,在灾难中有妖魔作怪,不过究竟有多少则不清楚。大海既一目了然,又莫测高深。   它躲躲藏藏,不愿意暴露它的一举一动。它造成船只失事,又把灾祸掩盖起来。将船只吞没它感到羞耻。海浪是一个伪君子。它们杀人,抢劫,窝赃,装傻,微笑。它们又怒吼,接着翻腾起来。   在这儿却完全两样了。多佛尔礁把死去的“杜兰德号”举到波浪的上面,一副胜利的神态。它们就像是两条从深渊中伸出来的巨大无比的胳臂,向暴风雨出示船只的尸体。这有点儿像吹嘘自己本领的杀人凶手。   此外,时间也增添了神圣恐怖的气氛。黎明时分有一种神秘的崇高的意味,这是由梦的残余和思考的开端组成的。在这模糊的时刻,还有一点点幽灵似的东西在飘来飘去。两座多佛尔礁加上做为一横的“杜兰①德号”,形成一个巨大的大写H,出现在天际的难以形容的庄严的晨光中。   吉里雅特穿着他的出海穿的衣服:羊毛衬衣,羊毛长袜,钉了鞋钉的皮鞋,毛线短上装,有口袋的粗布长裤,头上戴了一顶海员们常戴的①红色的呢绒便帽,上一个世纪的人把它叫做“苦役犯帽”。   他认出了那处暗礁,向它驶过去。   “杜兰德号”和一只沉没的船完全相反,这只船挂在半空中。   没有比营救这样的船只更奇怪的事了。   当吉里雅特到达暗礁的水面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我们刚才说过,那儿的海水不深。岩石之间距离太近,当中的水只能稍稍地动荡一下。海峡不论是大是小,都有涛声。海峡里面始终白沫不断。   吉里雅特小心翼翼地靠拢多佛尔礁。   他一次又一次地把测深器投进水里。   吉里雅特卸下船上的东西用不了多大工夫。   他过惯了不待在家里的生活,所以一直准备着出门必需的食物用品。那是一袋饼干,一袋黑麦面粉,一篮子淡鳕鱼干和熏牛肉,一大壶淡水,一只漆着花卉图案的挪威箱子,里面装着几件粗羊毛衬衣,油布雨帽,涂柏油的绑腿,此外还有一张他在夜里总披在短上衣外面的羊皮。   他离开路头小屋的时候,匆匆忙忙地把这些东西都放到了小帆船上,外① 指形状像大写字母H 。   ① 这里的苦役犯指古时帆桨战船上划船的囚犯。这种帽子像是他们戴的帽子。   页面加一只新鲜面包。他急着要出发,他带的工具只有他的铁匠用的锤子,斧头和小斧头,一把锯子,一根头上有铁钩的打结绳。有这样的软梯,懂得怎样使用它,那么任何难对付的斜坡都变得不在话下了。一个好水手在最陡峭的坡子上都会设法爬上去。人们能够在塞尔克岛上看见戈斯兰小港口的渔夫用一根打结绳施展出来的本领。   他的渔网,他的钓竿,以及他所有的渔具,都在小船上。他习惯了不自觉地把它们一直放在那儿,因为如果他要去完成他想干的事,到一群岩礁岛上待一些时候,这些渔具没有多大用处。   吉里雅特靠拢礁石的时候,海水正在落潮,时机很有利。逐渐下降的潮水使小多佛尔礁的脚下露出一些平坦的或者不太倾斜的岩石,那样子很像一些托着木板的梁托。这些岩石有时狭窄,有时宽,沿着直立的巨石,分成距离不均等的梯级,形成细长的陡坡,一直伸展到“杜兰德号”下面。这只船夹在两座岩礁中间,挺起船身。它好像给虎钳紧紧钳住一样。   这些平台对靠船和观察都很方便。可以把帆船装来的备用物品卸在那儿。不过要干得迅速,因为它们露出水面的时候很短。一涨潮,它们又藏到浪花下面去了。   就是在这些有的平、有的斜的岩石前面,吉里雅特把帆船推过来,把它停住。   岩石上盖满了一层很厚的又湿又滑的海藻,许多地方坡度倾斜,更加滑溜了。   吉里雅特脱下鞋子,赤脚跳到海藻上,把帆船系在岩石尖上。   接着,他在狭窄的花岗石的陡坡上向前走,尽可能地走得远,一直走到“杜兰德号”底下,抬起头仔细察看。   “杜兰德号”被固定地悬空吊着,夹在两座岩石中间,离开海面大约二十尺左右。能把它抛在那个地方,那场狂风恶浪一定十分厉害。   海员们对这样狂暴的袭击是丝毫不感到惊奇的。只要举一个例子,一八四○年一月二十五日,在斯多拉湾,一次暴风雨结束后,海浪最后的冲击使一艘双桅横帆船整个地从轻巡航舰“马恩号”搁浅的骨架上面跳过去,将它嵌在两座峭壁中间,艏斜桅伸向前方。   再说,在两座多佛尔礁当中,只有半只“杜兰德号”船身。   这只从巨浪中挣脱出的船,几乎被暴风雨从海上连根拔了起来。风的旋涡扭曲了它,海水的旋涡拉住了它。船被风暴的两只手迎面捉住,像一条木板条那样碎裂了。它的尾部,还有机器和明轮,都从浪花里给抬起来,被狂怒的旋风赶进两座多佛尔礁中间的狭道里,一直陷到主横梁,它们就待在那儿不再动。当时的风刮得实在太猛,飓风像大头棒一样,才能把这个楔形的破船身敲进两座礁石当中。船头被狂风卷起后,在岩礁上跌散了。   货舱打穿了,都空了,淹死的牛都沉到了海里。   船头的一大块舷壁还和船尾连在一起,被几根一斧头就能砍断的烂绳索挂在左舷的明轮罩的加强肋骨上。   在礁石远处的坑坑洼洼里到处看得见梁,木板,破帆布,断链条,各种各样的碎片,全都安静地躺在岩石上。   吉里雅特仔细地察看“杜兰德号”,龙骨在他的头顶上,像天花板页面一样。   天边茫茫的海水几乎一动也不动,那儿晴空如洗。太阳从湛蓝辽阔的苍穹中壮丽地露了出来。   不时地有一滴一滴的水从破船上滴下来,落到海里。   二 完完全全的灾难两座多佛尔礁石的外形和高度都不同。   在弯曲的、锋利的小多佛尔礁上,看得见一块红褐色的、比较软的岩石的长长的纹路,从底部到顶部分成好多支,这块岩石的片隔开了花岗石的内部。在这些带红色的片岩露头的地方,有一些裂缝,能够用来攀登。其中有一道裂缝,稍稍在那只破船上面一点,海浪冲击,使它变得很宽,成了像壁龛的样子,可以放进一座雕像。小多佛尔礁的花岗石表面是圆形的,像试金石那样不戳手,摸上去柔和,其实毫不影响它的硬度。小多佛尔礁的末端尖尖的像只牛羊角。大多佛尔礁光滑平坦,垂直地立着,像是照图样雕琢出来似的。它是一个仿佛用黑色的象牙做成的一个整块,没有窟窿,没有高低不平的地方。陡坡峭壁是不好客的。   一名苦役犯无法利用它逃跑,一只鸟也无法在上面筑巢。在它的顶上,和人岩一样,有一个平台,只是这个平台不可能登上去。   人们能够爬上小多佛尔礁,但是无法久留;人们能够在大多佛尔礁上逗留,但是却爬不上去。   吉里雅特看了一眼以后,回到了小帆船上,把装来的东西一样样搬到一块最大的突出的平面上,这块平面正齐水面。他把这些十分简单的东西打成一个小包,用防雨布裹牢,加上一根粗绳子和吊环。他把这个小包推到岩石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海浪是达不到那儿的。接着,他又用脚,又用手,紧紧攀牢小多佛尔礁,从一个凸出的地方登上另一个凸出的地方,抓住最小的裂缝,最后终于爬到搁在半空中的“杜兰德号”   那儿。   他到了明轮罩那样的高度,就跳到了甲板上。   遭难的船的内部十分凄惨。   “杜兰德号”到处现出一场可怕的暴行留下的痕迹。这是狂风暴雨肆虐的结果。暴风雨的所作所为如同一帮海盗。没有什么比船只遇难更像遭受匪徒侵害的了。乌云,雷电,大雨,阵风,海浪,岩礁,都是一伙同谋犯,它们太吓人了。   站在完全损坏了的甲板上,可以想象得到海上的精灵仿佛曾经在这儿发狂地顿足。遍处是盛怒的印记。一些铁制品都扭曲得奇形怪状,说明是被大风发疯似地拧坏的。中舱就像一个疯子待的房间,里面什么东西都打碎了。   没有一只野兽会和大海一样把它的掠获物撕得这样碎。海水里处处都有利爪。风能咬,波涛能吞,巨浪是一张大嘴。海洋仿佛有狮子那样的爪子,既会拔掉一切,又会压烂一切。   “杜兰德号”遭到毁坏的程度很特别,是如此仔细,一处不漏。这像是一次猛烈的清扫。许多惨状似乎是故意造成的,谁都不能不说:“多么恶毒!”船壳板给巧妙地一道道地拆开。这样的毁坏只有旋风做得到。   页面扯呀,撕呀,削呀,这是那个巨大的破坏者任性时最爱干的。旋风像刽子手一样讲究。它造成灾难和执行酷刑相似。它仿佛怀着深仇大恨。它如同一个野人那样残忍得过于精细。它杀掉人后再解剖尸体。它折磨失事的船只。它尽情报复。它从中取乐。它心胸显得太狭窄了。   在我们的地区旋风是极少出现的,它越是突如其来,越是叫人害怕。   暴风雨碰到岩石就会围着它旋转。也许狂风在大小多佛尔礁上形成螺旋形,撞到礁石突然变成了龙卷风一样,这便能解释船只怎么会被抛到这两座礁石的那样高的地方。当旋风刮起的时候,一只船卷在风里,还没①有投石器 里的石子重。   “杜兰德号”的伤口就像一个被腰斩的人身上的创伤。这是一个裂开的躯干,从里面流出来一堆乱糟糟的碎片,好像人的内脏。缆绳在飘动,在颤抖。链条摇来晃去,发出丁丁当当的响声。船只的纤维和神经都露在外面向下垂。没有撞碎的也全脱了臼。包住船底的金属板的碎片①好像满是钉子的马刷 。一切都如同废墟一样。起重用的撬棒的杠成了一段铁,测深器成了一段铅,三眼滑车成了一段木头,吊索成了一段麻绳,绳索乱成了一团,帆边绳成了折边里的一根线。到处是受到破坏的凄惨的情景,死气沉沉,见到的都是脱钩,脱钉,裂口,破损,弯曲,漏洞,毁灭。在这一堆丑恶的东西里,什么都不相互粘附,处处裂开了,拆散了,断裂了,说不清楚是怎样的不稳定和不牢固,显出一切都是混乱不堪,从人们称做战争的人类之间的混战,直到人们称做混沌的元素之间的扭夺。一切都倒塌了,崩溃了。木板,壁板,废铁,缆绳,还有木梁,汇合在一起流动,但是在龙骨的大断口的边上给堵住了,在那儿,只要稍稍碰撞一下,全都要给投到海里。这只以前多么神气有力的船只残余的部分,吊在大小多佛尔礁中间的船的后部,也许就要落下去,这儿那儿都是裂缝,从一些大的洞能看得见船的阴暗的内部。   海浪从下面对这个可怜的东西轻蔑地吐着白沫。   三 完好但略有损坏吉里雅特没有料到发现的只是半只船。“希提尔号”的船长的谈话,虽然很明确,可是丝毫没有让人能猜得到这只船在正当中折断了。多半就是在“希提尔号”船长听见“魔鬼叫似的爆裂声”发出来的时候,令人目眩的、浓密的浪花将船打断了。这位船长无疑在暴风最后猛吹的那一刻离得很远,他以为是一阵海浪,其实是一股龙卷风。后来,他驶近去想好好看看搁浅的船只,他只能看到遇难的船剩下来的前面部分,就是说把船前后分开的那个大裂口给礁石的狭窄地方挡住了。   除此以外,“希提尔号”的船长说的都是真情实况。船壳全毁了,机器却毫无损坏。   这样侥幸的事在船只遇难中就像在火灾中一样是常见的。灾难的逻辑是我们很难理解的。   断掉的桅杆都已经倒下,可是烟囱甚至没有弯曲。支撑机器的大铁① 投石器,像弹弓形,原为古代的一种武器。   ① 马刷,刷马毛用的工具。   页面板使机器完全保持原状,毫无损坏。盖在明轮罩外面的木板,像百叶窗片一样几乎都拆开了,但是从缝隙向里望,能看见明轮是完好的,只掉了几片轮叶。   除掉机器,船尾的大绞盘也没有坏。它的链条还在。因为它牢固地嵌在一个厚木板的框子里,所以依旧能够使用,只要卷链绳的力量不会使下面的板裂开。甲板的护板几乎处处都弯曲了。所有这些隔板都在摇晃。   相反,夹在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一段船壳,前面已经交代过,嵌得很稳,它好像还坚固。   机器给保存了下来,这使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可笑,它嘲弄了灾难。   未知的东西的可悲的玩笑有时会在这种辛辣的嘲弄中出现。机器保全了,这并不能使它逃脱完蛋的结果。大西洋保留住它,是想以后好从容①不迫地拆毁它。这是猫的游戏 。   机器将要灭亡,一件一件地支解。它将给残暴的浪花当做玩具。它将一天一天地变小,也可以说消失。有什么办法呢?这一大堆机械和齿轮,既笨重,又精巧,因为太重无法动一动,在这个冷僻的地方听任毁坏的力量宰割,礁石困住了它,让它遭受大风和海浪摆布。它在这个无情的环境的压力下,能够逃脱慢性的毁灭,似乎是无法想象的疯狂念头。   “杜兰德号”成了大小多佛尔礁的俘虏。   怎样把它拉出来呢?   怎样救出它来呢?   一个人要越狱逃跑是困难的事;要让一部机器逃出来,这更是天大的难题!   四 事前的局部检查吉里雅特眼下有许多急迫的事要做。最紧急的就是替小帆船找一个下锚的地方,然后是替自己找一个栖身的地方。   “杜兰德号”的左舷沉得比右舷低,右边的明轮罩比左边的明轮罩高。   吉里雅特爬上右边的明轮罩。他从那儿俯视岩礁下部。虽然在两座多佛尔礁后面蜿蜒延伸的岩礁的羊肠小道拐了几道弯,吉里雅特依然能够研究礁石的平面图。   他从察看开始。   大小多佛尔礁,就像前面已经指出过的,如同两道高高的山墙,表明是一条小巷的狭窄的入口,小巷左右是正面垂直的低矮的花岗石峭壁。在原始海底地层中,这种好似被斧头劈开的奇特的过道是并不罕见的。   这个弯弯曲曲的地带,即使在低潮的时候,也从不干涸。一道猛烈抖动的流水,始终贯穿这儿。急剧拐弯的地方,随着占优势的风向方位,作用有好有坏。有时它打乱了波涛,减弱了海水的威力;有时它却增添了波浪的声势。后一种情形更多一些,障碍物激怒了波涛,使它越加汹① 指猫捉住老鼠后暂时不吃,玩弄够后再吃。   页面涌,最后冒出无数的浪花。   在这两座岩石中间的狭窄处,狂风遭受到同样的压力,也变得同样的恶毒。这是因为暴风雨突然被勒住了。巨大的气流始终巨大,并且显得锋利起来。它是大头棒和标枪。它在打穿对方的同时又将对方敲碎。   想象一下飓风变成穿堂风的情景吧。   两排岩礁让一长条海水从它们中间通过,它们在比两座多佛尔礁低的地方。层层叠起,同时逐渐向下降,到了较远的距离,全都消失在海浪里。那儿另外有一条狭的口子,没有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口子高,但是更狭一些,是隘路东边的进口。可以猜想得到,这两行山脊延伸出去,成了一条海底的道路,通到立在礁石另一头的好像方形城堡的人岩。   此外,在吉里雅特观察的时候,正是低潮,这两排浅滩露出了它们的顶,有几处一点水也没有,完全看得清清楚楚,它们毫不间断地连在一起。   人岩在东边挡住和支撑住整个一群礁石,它们在西边又被两座多佛尔礁扶撑住。   从空中向下看,整群的礁石像一串弯曲的念珠,一头是大小多佛尔礁,另一头是人岩。   大小多佛尔礁从整体来说,只是两座长长的、巨大的花岗岩,互相几乎能够碰到。它们从海底的山脉的顶峰上笔直地升出来,好像山脊一样,在深不可测的大海上面处处在剥落。狂风和波涛如同锯子似的锯开了这个山脊。人们只看得到顶端,那就是礁石。海水遮盖起来的应该是极大的部分。暴风雨将“杜兰德号”丢进去的小巷是这两座巨大的石壁之间的缝隙。   这条小巷像一道闪电一样成之字形,几乎处处都一样宽。海洋造成了它这种样子。从不停止动荡的波涛形成这些奇怪的规律性。从海浪中产生了一种几何学。   从狭道的这一头到另一头,两道岩石的高墙面对面地平行立着,它们之间的距离几乎正和“杜兰德号”的中肋骨的长度一样。在两座多佛尔礁当中,小多佛尔礁的喇叭口向后弯曲,恰好容得下明轮罩。如果在别的任何地方,明轮罩早就轧碎了。   礁石里面的两面实在难看。在被称做大西洋的水的荒漠探险的时候,人们在海上碰到的陌生的东西,全都变得奇形怪状,令人吃惊。吉里雅特从破船的高处能够望见狭道里的使人感到厌恶的景象。在海洋的花岗岩的咽喉般的过道里,经常有船只失事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古怪的痕迹。大小多佛尔礁间的狭道就有这样的可怕的痕迹。岩石的氧化物使峭壁上到处都是像凝结的血块一样的红斑,如同屠宰场的地窖里的血渗出来似的。这些礁石是堆尸场。海里的粗硬的石头,五颜六色,有的是岩石和金属混合物分解造成的,有的是长霉造成的,在一些地方显现出可怕的紫红色,模糊的绿色,鲜红的污点,令人想到凶杀和毁灭。人们会认为见到了发生过谋杀案的房间的还没有擦干净的墙,仿佛被害的人在那儿留下了他们的痕迹。陡峭的岩石上积累了不知道是什么性质的苦难的印记。有些地方,这样的屠杀好像仍旧在不停地使鲜血直流,墙都流湿了,指头只要一碰上去,抽回后就不可能不沾上血。残杀造成的后果遍处可见。在平行的两个陡坡的脚下,在水面上或者波浪底下,或者页面在海水侵蚀成的干枯的地方,散布着很多形状古怪的圆卵石,有的是猩红色的,有的是黑色的,还有的是紫色的,就像人的脏腑。人们会把它们看成是新鲜的肺,或者是腐烂的肝,简直可以认为有一些巨人的腹部在这里给挖空了一样。一些长长的红色的线,从花岗岩的上面穿到下面,能够被当做尸体流出的血水。   这些景象在海上的岩穴里是常常能见到的。   五 关于自然力的秘密合作的简叙对于那些在旅途中遇到意外,可能被迫在海洋中的一座礁石上暂时居住一下的人来说,礁石的形状可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有一种金字塔礁,只有一个顶峰露在水面上;有一种环形礁,就好像一些大石块组成的一个圆形;还有一种走廊礁。走廊礁是最令人不安的了。这不仅仅是因为在它的两壁当中波涛焦急地动荡,海浪被围住后汹涌澎湃,而且也因为一些难以理解的气象的特性,这些特性仿佛是从大海上两座平行的岩石①中散发出来的。这笔直的两边石壁是一个真正的伏特计。   走廊礁是有一定的方向的。这种定向很重要,它首先对空气和海水会产生作用。走廊礁,由于它的形状,对海浪和风机械地起着作用,又由于它的那些大块的石壁并列一起,彼此对立,陡峭的面可能有不同的磁化,好像通了电流一样。   礁石的这种性质将飓风中分散的狂暴的力量吸引到它身上,它对暴风雨有一种特别的集结力。   这样,在这些岩礁附近,暴风雨就显得更加利害。   应该知道风是由不同的成分组成的。一般人都认为风很单纯,其实并非如此。这种力量不仅是动力,而且是化学的;它不仅是化学的,而且是有磁性的。风本身有无法解释的地方。风有多少空气就有多少电。   有些风和北极光同时出现。从尖锋滩吹来的风能卷起一百尺高的巨浪,①曾经使迪蒙·迪尔维尔惊愕万分。他说过:“轻巡航舰不知道听谁的。”   南方的狂风吹来,海洋上会肿起许多真正的肿块,海上变得那样可怕,连野蛮人都吓得赶快逃走,好不再看到它。北方的狂风却不同了,它们全都带着冰针,这些使人呼吸感到困难的寒风会把爱斯基摩人的雪橇吹②得在雪地上向后退。还有一些风热得像火一样。那就是非洲的西蒙风 ,③也就是中国的台风和印度的干风 。西蒙风,台风,干风,人们还以为是④在叫魔鬼的名字。它们会熔化山顶,一场风暴会使托卢卡 的火山化为玻⑤璃。这种热风,是墨水一样黑的旋风,向红色的云冲去,因此吠陀里说:   “这是黑色的神来偷红色的牛。”在所有这些事实里我们会感觉到电的奥秘的压力。   ① 伏特计,即电压表或电压计。   ① 迪蒙·迪尔维尔 (1790—1842),法国著名航海家。   ② 西蒙风,是一种非洲和阿拉伯等沙漠的干热风。   ③ 干风,是一种北非和阿拉伯的夹沙的热风。   ④ 托卢卡,墨西哥南部城市。   ⑤ 吠陀,是婆罗门教、印度教最古的经典。   页面风充满了这种奥秘,海也是这样。海也是复杂的。在它的可以看得见的水的波浪下面,有我们看不见的力量的波浪。它是由一切东西组成的。在所有的混乱物中,海洋是最不可分和最深不可测的了。   你不妨试试了解这个混沌的东西,它是如此的大,永远保持最大的程度。它是能容纳一切的容器,生命的萌芽的储存地,各种变化的熔炉。   它积聚,然后分散;它积累,然后撒播;它吞噬,然后创造。它容纳地球上所有的阴沟水,将它们像积蓄金钱一样积蓄起来。它在两极的大浮冰里是固体,在波浪里是液体,在乌云里是流体,在风里看不见,在气味里摸不到。当作物质,它是有形的,当作力量,它是抽象的。它使各种现象相等和融合。它在组合中由于无限而变得简单。因为混合和扰动,它终于成了透明体。多种多样可以溶解的东西都在它的统一体里溶解。   它包含那么多成分,以至于它有了同一性。它的一滴水,就是它的整体。   ①因为它充满了暴风雨,所以它变得平衡。柏拉图看见过星球跳舞;海洋在地球围绕太阳的巨大的运转里,依靠它的涨潮和落潮,成了地球的摆,说来这是奇怪的事,但却是真实的。   在大海的某一个现象里,会出现所有的现象。大海被旋风吸进去,就像被虹吸管吸进去一样。暴风雨是一个唧筒。雷电从水里来,好像从空气中来那样。我们在船上会感觉到隐隐约约的震动,接着会闻到一股从锚链舱里出来的硫磺味。海洋在沸腾。勒伊特说过:“魔鬼把大海放进他的大锅里了。”在一些显示季节的骚乱和创世的力量初现的平衡状态的暴风雨里,受到浪花拍打的船只仿佛透出微光,星星磷火顺着缆绳迅速地移动,完全和船上的活计混杂在一起,使得水手们都伸出手去,②想捉住这些飞来飞去的火鸟。在里斯本发生地震 以后,一阵炽热的气对着城市吹来一道六十尺高的波浪。海洋的震动和陆地的震颤连在一起了。   这些难以计量的能量能够造成洪水。在一八六四年底,在离马拉巴③ ④尔海岸一百海里远的洋面上,马尔代夫群岛中的一个岛沉没了。它像一只船一样沉入了水底。早上出海的渔夫傍晚回来什么也看不到了,他们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出他们的在海底下的村庄。这一次是船只看到了房屋的遭难。   在欧洲,大自然似乎感到因为尊重文明而受到约束,这一类的事故是极少的,甚至可以推测不可能发生。可是,泽西岛和格恩西岛原来都是高卢的一部分;在我们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一阵春秋分时的暴风雨刚刚摧毁了英格兰和苏格兰边界上的叫做 “四中第一”悬崖,①。   这些吓人的力量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比在北方的叫利斯—菲奥德的惊人的峡道更混合得可怕的了。利斯—菲奥德是海洋中最令人生畏的狭长① 见柏拉图的《提迈斯篇》,这篇作品是论述世界起源的。   ② 里斯本在1755 年11 月1 日发生大地震,这个葡萄牙的京城遭到严重破坏。   ③ 马拉巴尔海岸,是印度西南部一沿海地区。   ④ 马尔代夫,是今印度洋上的一个岛国。   ① 英语“四中第一”,但英语“FirstoftheFourth”与“FirthoftheForth”音同,后者意为福思湾 (在英国苏格兰东南部)。文中即指此处。   页面的礁石。在那儿,任何恐怖的景象都齐全了。那是在挪威的海里,北纬②五十九度,紧靠着严酷的斯塔万格海湾。那儿的海水又黑又沉,常出现间歇性的暴风雨。在这片海水中,荒僻的海水当中,有一条阴暗的大路。   这条路不是给人走的。没有人从那儿经过,没有一只船敢去那儿冒险。   一条十里长的走廊,两边是三千尺高的峭壁。这便是进口。这个峡道和海上所有的路一样,有转弯和拐角,从来不是笔直的,因为是海浪扭曲造成的。在利斯—菲奥德,海水几乎总是平平静静,天空晴朗,地方却太可怕。风在哪儿?不在空中。雷在哪儿?不在天上。风在海底下,雷电在岩石间。海水不时地会震颤。有些时候,天空没有一丝云,在直立的峭壁的半腰,海浪以上一千到一千五百尺的高处,大多是南面,不是北面,岩礁突然发出雷鸣般的响声,从那里面发出一道闪电,这道闪电向前冲,接着又向后缩,就像那些在小孩手里会伸长又会合拢的玩具。   它会收缩,又会变大。它向对面的悬崖投射后,回到岩礁里,接着又露出来,重新开始,使它的顶端和火舌越来越多,全是针状的东西。它能射到哪儿就射到哪儿,以后又重新开始,最后不祥地熄灭了。一群群的鸟全展翅逃走了。没有什么比这种从看不见的事物中伸出来的炮更神秘的了。一座岩礁攻击另一座岩礁。礁石互相用雷劈对方。这样的战争和人类没有关系,这是深渊中的两道高墙间的仇恨。   在利斯—菲奥德,风变成了一股股气流,岩石代替了云,雷电从火山口发出。这个奇怪的峡道是一个电池,它的两边的峭壁就是电池的极板。   六 一个马厩吉里雅特对礁石相当熟悉,所以他非常认真地对待多佛尔礁。我们前面刚说过,他首先要把小帆船停泊在安全的地方。   在多佛尔礁后面,有两行蜿蜒伸长的暗礁,它们的顶部在这儿或那儿和其他的岩石聚在一起,可以猜得出那些地方有死巷和凹洞,它们通向小道,和主要的狭道联结在一起,好像树枝联结着树干一样。   ①岩礁的下部盖满了海藻,上部长满了地衣 。所有的岩石上面的海藻都一样高,说明了涨潮和平潮的时候吃水线的位置。水达不到的顶端像镀了层银子和金子,那是白色的地衣和黄色的地衣给海上的花岗岩造成的。   圆锥形的贝壳,斑斑点点的,遮在岩石的许多地方。花岗岩好像生了干性骨疡。   在别的地方,一些凹角里,堆积了一层表面有波纹的细沙,它们是风吹来的,而不大像是海浪送来的。那儿还长着一丛丛蓝色的蓟。   在浪花很少冲击到的突出的部分,可以看到海胆钻出来的小洞。这①种全身有刺的贝壳,像有生命的球,行走的时候就是用自己的刺滚动 。   它的护胸甲是由一万多片小片精巧地装配和连接成的。不知道是什么原② 斯塔万格,挪威西南部港口城市。   ① 地衣,是一种低等植物,种类很多,生长在地面、树皮或岩石上。   ① 海胆全身长着能活动的长刺,靠长在下面的刺运动。   页面②因,海胆的嘴被叫做“亚里士多德的灯笼”。海胆靠五颗牙齿啃石头,在花岗岩上挖出洞,然后住在里面。就是在这些岩洞里寻找水里的软体动物的人找到了它们。他们把海胆一分成四,生的吃下去,好像吃牡蛎一样。有些人将他们的面包蘸这种软的肉吃。所以海胆又有了一个名字叫“海蛋”。   浅滩远处的最高处,因为退潮露出了水面,就在人岩的峭壁底下,通向一个四面几乎都被礁石围住的像小湾的地方。那儿显然可以抛锚停船。吉里雅特观察起这个小湾。它的形状像马蹄铁,只有迎着东风的一面开着口。在这一带海面,东风是最不危险的。围在小湾里的海水差不多是死水。这个小海湾可以停船。再说,吉里雅特也没有更多的挑选余地。   如果吉里雅特想利用低潮,他必须赶快行动。   而且,天气一直晴朗温和。蛮横无礼的大海现在情绪却很好。   吉里雅特定下去,穿上鞋子,解开缆绳,回到他的小船上,驶到海里。他沿着礁石划桨向前走。   到了人岩附近,他仔细观看小湾的进口。   在流动不定的海水中,有一道固定的闪光的波纹,除了水手,谁也觉察不出这条水纹,它画出了航路。   吉里雅特研究了一会儿这道在海浪中几乎难以分辨的曲线,然后他稍稍把小船划开了一点儿,好使它容易转向,准确地行进。接着他迅速地只划了一桨,船就驶进了小湾。   他测了水深。   确实是非常好的停泊的所在。   小帆船在这儿可以受到庇护,几乎能不怕季节里发生的任何意外。   在最可怕的礁石群里总有这样的平静隐蔽的角落。这些在暗礁中找①到的休息场所就像贝都因人 一样好客,它们的接待是真诚和可靠的。   吉里雅特把小帆船尽可能停靠在离人岩最近的地方,不过仍然不会和它相撞。他抛下了两只锚。   接下来,他在胸前交叉起双臂,思索起来。   小帆船有了藏身之处,一个难题得到了解决,可是出现了第二个难题。现在他自己在哪儿藏身呢?   有两个地方能住,就在小帆船上,它的勉强可住人的船舱的角落里,还有人岩的很容易登上的平台上。   从这两个能住的地方中的任何一个,在退潮的时候,都可以从一块块岩石跳过去,脚不会碰到水面,一直跳到两座多佛尔礁的中间,“杜兰德号”就嵌在那儿。   可是退潮的时间只是一会儿,其余的时候,或许会跟栖身之地,或许会跟破船,给分隔开来,当中有两百多寻距离远。在礁石间的海浪中游水是很困难的,只要稍微有些上涨的海水,那便根本不可能了。   不得不放弃在小帆船和人岩上栖身的打算。   ② 亚里士多德,古希腊哲学家和科学家。海胆的咀嚼器叫“亚里士多德的灯笼”,据说是亚里士多德观察出其形状好似灯笼,故名。   ① 贝都因人,是在阿拉伯半岛、叙利亚和北非沙漠中游牧的阿拉伯人。   页面附近的岩礁上没有一处可以住的地方。   低的岩顶每天两次给高潮遮没。   高的岩顶不停地受到跃起的浪花的拍打。这是不友好的冲洗。   只有待在破船上。   那上面能够住吗?   吉里雅特希望能。   七 一间供旅客住的房间半小时以后,吉里雅特回到破船上,爬上甲板,再下到中舱,从中舱又下到底舱。他第一次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现在他开始仔细地研究。   他使用绞盘,把小帆船装来的包裹吊到“杜兰德号”的甲板上。绞盘运行得很好。旋转用的杠一根没有缺。吉里雅特在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任意挑选就行了。   他在这些东西当中找到一把冷錾,肯定是从木匠的桶里掉出来的,于是他的小工具箱里又多了一件东西。   此外,因为缺少工具,他口袋里总放着一把刀。   吉里雅特整天在破船上干活,清扫,加固,整理。   到傍晚的时候,他弄清楚了这样的情况:   整个破船在风里抖动。吉里雅特每走一步,这个船架子就会打颤。   只有嵌在两座岩石当中、装着机器的那部分船壳是稳定牢固的。那儿的横梁有力地支撑在花岗岩上。   住在“杜兰德号”上是不慎重的。这会加重它的负担。眼前应该减轻船载的重量,而不是再压上去。   在破船上增加重量,和他应该做的事恰恰相反,因为他要减轻它的重量。   毁坏成这样的船要花很大的力气料理,它就像一个即将断气的病人。如果起了大风,它是经受不住折磨的。   要被迫在船上干活已经是够叫人恼火的事了。需要破船承受的对它干的大量活计它自然也难以经受,也许会超过它的强度。   而且,在吉里雅特在破船上睡着的时候,如果夜间突然发生了什么意外,他就会和破船一起沉没。不可能得救,一切都会完蛋。要救破船,应该待在破船外面。   要在它外面,同时离它很近,这可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   困难更加严重了。   在这样的处境能在哪儿找得到一个住处呢?   吉里雅特苦苦思索。   除了两座多佛尔礁,再没有其他的地方了。可是在它们上面似乎不大可能住人。   从下面看得到大多佛尔礁上部的平台上有一个隆起的东西。   像大多佛尔礁和人岩那样,有平顶的直立的岩石,顶端都是削平的。   在山脉和海洋里,这种岩石很多。有些岩礁,特别是在大海上见到的,都有给切割的口子,就同受到砍伐的树一样。它们好像挨了一斧子似的。   它们确实受到过暴风雨猛烈的来回袭击,暴风雨是海上的樵夫。   页面另外还有一些造成变动的原因更为深奥。因此在这些年代久远的花岗岩上有这么多的创伤。这些巨人当中有一些人给砍掉了头。   有时候,无法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样的头没有落下来,给砍掉了却留在被砍的山顶上。这种奇怪的现象并不少见。在格恩西岛的魔鬼岩和安维勒谷的桌子岩都以一些最出人意外的状态呈现出这种地质学上的怪谜。   也许在大多佛尔礁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   如果在平台上看到的隆起的东西不是石头上天然凸出的一块,那么一定是被毁坏的山顶残存的部分。   可能在这座岩石里有一个洞。   一个藏身的洞,吉里雅特就心满意足了。   但是怎么登上那上面的平台呢?怎么爬上这个垂直的岩壁呢?这个岩壁像卵石一样坚硬光滑,一半还覆盖着一层粘稠的刚毛藻,表面滑溜溜的,像涂上了肥皂。   从“杜兰德号”的甲板到那平台的高处至少有三十尺。   吉里雅特从他的工具箱里拿出打结绳,用铁钩扣在自己的腰带上,开始爬小多佛尔礁。他越向上爬,就越困难。他一时疏忽,没有脱掉鞋子,这便增加了向上爬的麻烦。他花费好大的劲才到达了顶端。到了那儿,他直起了身子。在那儿他的两只脚勉强能有地方站住,要住宿可困①难了。一个柱头隐士对于这儿可能很满意了。吉里雅特的要求却更高一些,他希望条件更好一些。   小多佛尔礁对着大多佛尔礁弯着腰,因此从远处望去好像对大多佛尔礁行礼。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距离,在下面有二十尺左右,在上面只有八至十尺。   吉里雅特从他爬上去的顶端,能更加清楚地看到盖住大多佛尔礁的平台的一部分的突出的岩石。   这个平台高出他的头至少三个多阿兹。   一道悬崖把他和那平台隔开。   小多佛尔礁的伸得高高的峭壁,好像在他的脚下向后退。   吉里雅特从腰带上取下打结绳,迅速地看了一下有多少距离,把那只铁钩向平台丢过去。   铁钩碰到了岩石,滑了下来。一头系着铁钩的打结绳,在吉里雅特的脚底下,顺着小多佛尔礁向下落。   吉里雅特重新丢打结绳,这次丢得更远一点,对准了他看见有裂缝和条纹的花岗岩隆起的部分。   丢得很巧妙,很准确,铁钩钩住了。   吉里雅特向下拉。   岩石碎了,打结绳又落到吉里雅特脚底下,打在峭壁上面。   吉里雅特第三次丢铁钩。   铁钩没有再掉下来。   吉里雅特使劲拉绳,绳子没有动,铁钩钩牢了。   它钩在平台上吉里雅特无法见到的某个凹凸不平的地方。   ① 柱头隐士,也译高柱修士,是古时在高柱顶上进行苦修的修士。   页面看来他要把自己的生命交给这个陌生的支撑物了。   吉里雅特没有犹疑。   一切都非常紧急,应该尽快开始行动。   此外,为了考虑其他的措施,再回到“杜兰德号”的甲板上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滑下去可能做得到,但是几乎肯定会跌倒。爬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   吉里雅特像所有能干的水手那样,任何行动都注意准确。他从不白白耗费力气。他均匀地使用体力。这样,他就能以一般的肌肉做出显示力气的奇迹。他的二头肌和随便什么人都一样,可是他的勇气和他人不一样。他在肉体的力量上还增添了精神的力量。   要做的事是很可怕的。   吊在这根绳子上,穿过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空间,问题就在这儿。   人们在献身和尽责的行为里经常遇到这些问号,它们仿佛是死神提出来的。   “你要这样做吗?”幽灵问。   吉里雅特又一次试了试铁钩的拉力。铁钩钩得很牢。   吉里雅特用手帕包住了他的左手,右手紧紧握住打结绳,再用左手整个握住右手,然后伸出去一只脚,另一只脚迅速朝后面登了一下岩石,猛烈的推动力阻止了绳子转动,他从小多佛尔礁的顶端向大多佛尔礁的峭壁冲过去。   撞击很厉害。   尽管吉里雅特有了提防,绳子还是转了,是他的肩膀碰到了岩礁。   他给弹开了。   轮到他的两只拳头撞到了岩石。手帕松了。手擦伤了;没有把骨头撞碎总算是幸事。   吉里雅特在半空中吊了一会儿,感到头晕目眩。   但是他在头昏的时候能够控制住自己,没有松开绳子。   在他的双脚钩住绳子以前,他又摆动又颠簸了好一阵,不过他终于达到了目的。   他镇定下来,双脚夹住绳子,好像双手那样。他向下面望。   他对他的绳子的长度并不担心,他以前不止一次地用它爬过更高的地方。绳子果然拖到了“杜兰德号”的甲板上。   吉里雅特确信能够再到下面去,于是开始向上爬。   不用片刻时间,他爬上了平台。   除了有翅膀的以外,这儿还从来没有别的动物的脚踏上过。这个平台盖满了鸟粪。它是一个不规则的梯形,是这座名叫大多佛尔礁的巨大的花岗岩棱柱体的裂口。这个梯形当中陷了下去,好像一只脸盆。这是下雨造成的。   此外,吉里雅特原来猜测得很准确。在梯形南面的角上,能看到重叠起的岩石,也许是岩顶塌陷形成的。这些岩石像一堆特大的铺路石,一只在这个岩顶上迷了路的猛兽,完全能从它们中间钻过去。它们乱糟糟地放着,却保持着平衡。它们像一大堆石灰渣那样,有许多缝隙。在那儿没有山洞,也没有岩穴,而是一些好似海绵上的窟窿。其中有一个窝可以容纳得下吉里雅特。   页面这个窝的地上有一层草和苔藓。吉里雅特走到那里面,仿佛进了刀鞘。   这个凹室的进口处有两尺高,越到里面越狭窄。有些石棺就是这种形状。石堆背向西南方,这个窝可以躲避骤雨的袭击,可是挡不住北风。   吉里雅特觉得这儿不错。   两个难题都解决了。小帆船有了停泊处,他有了栖身地。   这个栖身地的优点就是距离破船非常近。   打结绳的铁钩落在两块岩石当中,已经牢牢地钩住了。吉里雅特又压上一块大石头,使它不能动一动。   他立刻就开始和“杜兰德号”自由来往。   从此以后,他有了家。   大多佛尔礁是他的住所,“杜兰德号”是他的工场。   去去来来,上上下下,再简单也不过了。   他顺着打结绳很快地落到甲板上。   白天一切顺利,开头就这样好,他很满意。这时他觉得肚子饿了。   他解开他的放食物的篮子的绳子,打开折刀,切下一片熏牛肉,咬了又圆又大的黑面包,喝了一口壶里的淡水,这顿晚饭真令人羡慕。   活干得好,饭吃得好,是两件乐事。吃饱的肚子,就好像得到满足的良心。   他吃好晚饭,还有一点儿阳光。他利用这段时间开始减轻破船的重量,这件事刻不容缓。   他在白天的一部分时间里已经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分了类。现在他把所有可能有用的,木头,铁器,粗绳,帆布,都放进坚固的机器房里。他把没有用的丢进了海里。   给绞盘吊上甲板的小帆船装来的东西,虽然不多,总是碍事。吉里雅特在小多佛尔礁的峭壁上发现一个凹进去的像狗窝一样的洞,高度他的手恰好够得着。在岩石上时常能看得到这些天生的橱,自然都没有关上。他想他可以将他的东西存放在这个洞里。他把他的两只箱子,一只是工具箱,一只是衣服箱,还有一只装黑麦、一只装饼干的两只袋子,放到洞的最里面,在外面放食物篮子,也许离口子太近了一些,但是另外没有地方了。   他事先已经注意到从衣服箱里取出了他的羊皮、带风帽的油布上衣和涂上柏油的腿套。   为了不让风吹得打结绳摇晃,他把绳子下面的一头捆紧在“杜兰德号”的一根加强肋骨上。   “杜兰德号”的船身给压缩进了许多,这根框架肋骨弯曲得很利害,它系着绳子的一头,就像一只紧握的手握住一样。   剩下绳子上面的一头了。下面的一头固定了,这很好,可是在峭壁顶上,打结绳碰到平台最高处的地方,令人担心它会不会被岩石的尖锐的角渐渐磨断。   吉里雅特在留下的一堆零碎东西里寻找,找到了一些破旧的帆布片,又从一段旧缆绳里抽出几根长的粗麻线,把它们都塞进口袋里。   只要是水手,就能猜得到他是要用这些帆布碎片和一段段线去垫在尖锐的岩石上的打结绳,好使它不会被磨坏。这种做法叫做“衬垫”。   页面收集好碎布,他在腿上套上了腿套,在短水手服外面穿上油布上衣,在苦役犯帽上套上风帽,把羊皮的两条腿围住脖子系牢,这样全身披挂好后,他抓紧已经牢牢地挂在大多佛尔礁的腰部的绳子。他像冲锋般地爬上这座海上的阴暗的高塔。   吉里雅特虽然擦伤了手,还是轻快地爬到了平台上。   落日最后的暗淡的余辉消失了。黑夜降临海上。多佛尔礁的顶部还照着少许的微光。   吉里雅特趁着这点残余的亮光来包打结绳。他在绳子在岩石上拐弯的地方,用帆布扎了好几层,每一层都用绳子扎紧。这就好像女演员在她们的膝盖上加上护膝,在第五幕里表演垂危的痛苦和苦苦哀求好避免①双膝受伤 。   衬垫的事干完了。蹲着的吉里雅特站起来。   他在用破布包打结绳的时候,有一会儿模模糊糊地听到在空中有奇怪的翅膀抖动的声音。   在傍晚的寂静里,那仿佛是一只巨大的蝙蝠拍打翅膀发出来的。   吉里雅特抬起了眼睛。   在他的头顶上,黄昏时候的苍白而深邃的天空中,一个很大的黑圈在打转。   ①在一些古老的图画上,人们看见过圣徒的头上就有这样的圈 ,只是那是金色的,背景阴暗,现在的是衬着明亮的背景,黑糊糊的。再没有别的比这更奇特的了,就像是大多佛尔礁在黑夜中的光轮。   这个黑圈靠近了吉里雅特,接着又离远,同时,它先缩得小小的,接着又变大了。   这是军舰鸟,鸬鹚,各种海鸥,一大群受惊的海鸟。   也许大多佛尔礁原来是它们的客店,它们是飞来睡觉的。吉里雅特占了其中的一个房间。这个不速之客使它们不安。   有一个人在这儿,这可是它们从未见过的。   这种显得惊慌失措的飞行持续了好些时候。   它们仿佛在等待吉里雅特离开。   吉里雅特目光随着它们,同时茫然地沉思着。   这圈盘旋飞行的东西终于下了决心,黑圈忽然螺旋形地散开。这一大群海鸟向礁石另一头的人岩猛扑下去。   它们好像在那里讨论商议。吉里雅特躺在花岗岩形成的剑鞘里,用一块石头当枕头枕着面颊,长久地听着那些鸟一只接一只地说话,每只鸟挨到都叫上几声。   后来它们全都不做声,全都睡着了。鸟睡在它们的岩石上,吉里雅特睡在他的岩石上。   八① 欧洲戏剧有些会在第五幕出现高潮,女主人公在这一幕中病危或请求男方宽恕等。   ① 在圣像的头部,或者身体周围有这样的光环,也叫光轮。   ① 拉丁文,意为:不祥之鸟。出自维吉尔的《农事诗》。维吉尔(公元前70— 前19),古罗马诗人,代表作为史诗《埃涅阿斯纪》。《农事诗》是他的第二部重要作品,共四卷。   页面吉里雅特睡得很香甜,可是他觉得冷,不时地被冷醒过来。他很自然地把脚放到洞的深处,头睡在洞口。他事先没有注意到把他的床上的许许多多的碎石块拿走,它们锋利得使他不能好好睡觉。   他不时地略微张开一下眼睛。   在有些时候,他听见一些低沉的爆炸声。那是上涨的海水涌进了礁石的洞穴,发出了像炮击似的响声。   他待的这个环境,总是出现奇异的幻象。吉里雅特的周围有怪物走来走去。黑夜的恐怖又增添了吓人的气氛。他觉得自己陷入了虚幻。他想:“我在做梦。”   后来他又睡着了,他在梦里又回到了路头小屋,布拉韦,圣桑普森。   他听见黛吕舍特在唱歌。他在现实中。当他睡着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清醒着,活着,等他醒来以后,他却以为自己在睡梦里。   他从此以后确实是在梦中了。   将近半夜时分,天空响起一阵很响的嘈杂声。吉里雅特虽然睡得正酣,还是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了。或许是起风了。   有一次,他冷得发抖,惊醒了过来。他的眼睛张得比以前大一些。   在天顶有大块大块的乌云。月亮在逃奔,一颗很大的星在后面追赶它。   吉里雅特的头脑里充满了各种梦。梦越来越多,使黑夜里的凶恶的景象变得更复杂了。   黎明的时候,他冻僵了,可是依旧睡得很沉。   曙光突然出现,使他从睡梦中猛醒,再睡下去也许有危险。他的凹室面对着升起的太阳。   吉里雅特打了个呵欠,伸展了四肢,从洞里爬出来。   他睡得太熟,所以他一开始还不很清醒。   渐渐地他恢复了对现实的知觉,于是他嚷道:“咱们吃早饭吧!”   海上风平浪静,天气寒冷晴朗,天空不再有一片云,黑夜将天际扫除得干干净净,太阳光辉灿烂地升起。是第二个美好的日子开始了。吉里雅特心头充满喜悦。   他脱掉油布上衣和腿套,把它们用羊皮卷好,有毛的一面在里面,再用一根没有涂焦油的绳子系牢,推到洞底,以防兴许下雨会打湿。   接着,他整理他的床铺,就是把那些小石块拿走。   床铺理好,他顺着绳子滑到“杜兰德号”的甲板上,跑到他藏放食物的篮子的洞那儿。   篮子不在了。它放在离洞口太近,夜里的风把它吹起来,吹到了海里。   这件事说明了要处处提防。   想必风是怀有某种恶意,存心来这儿寻找这只篮子。   这是战争的开始。吉里雅特心里明白了。   一个人和性情粗暴的海洋来往,就很难不把风看作是某一个人,把岩石看作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吉里雅特只剩下了饼干和黑麦面粉,另外的食物仅能靠贝壳类动物了,那是逃到人岩的饿得半死的遇难的人用来维持生命的。   捕鱼是想都不应该想的。鱼最讨厌碰撞,所以总避开岩礁。鱼篓和拖网在暗礁当中都毫无用处,石头尖正好戳破它们。   页面吉里雅特吃了几只帽贝当早饭,是他从岩石上挺费劲地挖下来的,差一点儿把他的刀都弄断了。   他在吃这顿粗劣的便餐时候,听到海上响起一阵奇怪的喧闹声。他向那边望去。   原来是一大群海鸥向一些低低的岩石中的一块冲下去。它们扑着翅膀,你推我挤,叫着喊着,都乱哄哄地挤在同一个地方。这伙尖嘴利爪的鸟在争夺什么东西。   这样东西就是吉里雅特的篮子。   这只篮子被风吹到岩石的一个尖顶上,裂开了。鸟都急忙飞来。它们嘴里衔走了各样的碎片。吉里雅特远远看去,认出了是他的熏牛肉和鱼干。   轮到鸟进行反击了。它们也要报复。吉里雅特占据了它们的住所,它们就抢走他的食物。   九 利用礁石的方法一个星期过去了。   虽然是在雨季,却没有下雨,因此吉里雅特万分高兴。   此外,他在做的事,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超出了人的力量的。成功的希望是那样渺茫,任何尝试都像是疯子的行动。   一件件紧紧接着要做的事都充满困难和危险。没有任何事像现在这样,刚一开始就看到很难完成。每一个开端都遇到了阻力。人们走的第一步便显得那样无情。人们接触到的困难像荆棘一样刺人。   吉里雅特立刻要考虑到重重障碍。   从已经陷进岩石间四分之三的破船中取出“杜兰德号”的机器,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地点,进行这样的拯救工作,要希望可能成功似乎应该有一大群人才行,而吉里雅特却是单身一人。应该有做木工活和装卸机器的所有工具,而吉里雅特却只有一把锯子,一把斧头,一把凿子,还有一把锤子,应该有一个好工场和一个好木棚,而吉里雅特连屋顶也没有。应该有粮食和食物,而吉里雅特甚至没有面包吃。   谁要是在这第一个星期看见吉里雅特在礁石上干活,不会懂得他想做什么。他仿佛不再想到“杜兰德号”,也不再想到两座多佛尔礁。他只关心在岩礁上有些什么。他好像一心在找破船残留的碎片。他利用低潮的时候,在暗礁上寻找船只失事后落到那儿的东西。他一块岩石一块岩石走过去,捡取海水抛在它们上面的破帆的碎片,一段段绳子,铁片,破碎的护墙板,被打穿的船壳板,断掉的桅桁,这儿有一根梁,那儿有一根链条,再那边有一个滑轮。   他同时在仔细察看礁石上所有凹凸的地方。吉里雅特大为失望,没有哪儿是可以让他栖身的。夜里他睡在大多佛尔礁顶上的石块堆中间感到太冷,他希望找到一个较好的像屋顶楼一样的住处。   有两个凹进的洞相当宽阔,虽然里面天生的岩石地面几乎处处都歪斜不平,可是人还是能够站直身子,走来走去。风雨会任意入侵,然而涨得最高的潮水却漫不到那儿。它们就在小多佛尔礁旁边,随时都可以去。吉里雅特决定一个用来做仓库,另一个做打铁作坊。   页面他用他能够拾拢的所有的横帆上端的和上后角的系索,把破船上残留的零碎东西包起来,碎片之类扎成捆,帆布之类扎成包。他仔细地捆牢它们。随着潮水上涨,这些小包会浮起来,给拖着穿过礁石,到达他的仓库。他在岩石的一个窟窿里找到了一根竖桅的绳子,用它甚至可以拖粗大的木材。他用同样的法子从海里拉出来许多段分散在岩礁上的链子。   吉里雅特在干这些艰苦的活的时候,显得惊人的顽强。他想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他这种蚂蚁般的毅力。   到一星期结束的时候,吉里雅特在这个花岗石的库房里把那些暴风雨后剩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得有条不紊。一个角落里放系帆索,另一个角落放下后角索,帆角索不和吊索混在一起。桁桅连接用滑环依照上面的孔眼多少放。从碎掉的锚的环上小心拆下的外包绳给卷成一束一束。失去滑轮的单眼滑车和复滑车分开摆。系索栓,导索木环,止动索,收帆索,开口滑车,短索,缺口滑车,滑车索,制缆索,系桁铁箍,掣索,张帆杆,只要没有完全被这场灾难毁得变了形,都分别在不同的地方隔开放齐。所有的木架,横梁,木柱,支柱,桅顶,舷窗盖,鱼尾板,联固列板,全另外堆放。每次只要可能,就将嵌合的干舷的碎木片互相套起来。缩帆的短绳和卷链绳的短绳没有半点混淆,吊索和拖缆,后支索的滑轮和光缆索的滑轮,船壳列板的碎片和舷侧顶列板的碎片都分得清清楚楚。有一个角落特地留给“杜兰德号”的支撑住桅楼的侧支索和连接索的一部分缆绳。每件破损的东西都有它的位置。遭难的船只上剩下来的东西都分了类,贴了标签,放在那儿。那真有点像存放乱七八糟的杂物的仓库。   用一些大石头压住一面支索帆,将它盖在可能给雨打坏的东西上面,虽然这面帆上明明有一个大洞。   尽管“杜兰德号”的船头已经碎了,吉里雅特还是救出了两根吊杆和上面的三只滑车轮。   他重新找到船头的斜桅,他费了很大的劲解开它的紧固索,它们绕得太紧了,因为平时总是在干燥的天气里用绞盘绕上去的。然而吉里雅特终于把它们解了下来,这些粗绳索会对他十分有用。   他也拾到了一只小锚,它钩在浅滩的一个洞里,海水退潮,它才露出来。   他在原来唐格鲁伊的房间里发现一支粉笔,他小心地藏好。以后也许要画一些记号。   一只救火用的皮水桶和几只木桶都相当完好,有了它们,干活的用具就全齐了。   “杜兰德号”上留下的煤全搬到了仓库里。   忙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收拾好破船上的这些东西,礁石上给清理干净了,“杜兰德号”减轻了载重。在这只遇难的船上除掉机器,什么也没有了。   和船尾连着的船头的一片舷侧,对船的骨架不会带来麻烦。它被岩石凸起的地方支撑住,吊在那儿,没有摇摆。况且它又大又宽,重得无法拖,而且就是能拖来也会把仓库塞满。这块舷侧板样子像一只木筏。   吉里雅特只好让它待在原处。   页面吉里雅特在干这一件件活的时候,深深地思索着。他寻找“杜兰德号”的“木偶”,但是没有找到。这是给海浪永远带走了的一件东西。   为了找到它,吉里雅特愿意献出他的两条胳臂,如果他不是那样需要它们。   在仓库的进口和外面,可以看见两堆废料,一堆是用来重锻的铁,一堆是用来烧火的木头。   吉里雅特每天天刚亮就开始干活。除去睡觉的时候,他一刻也不休息。   鸬鹚飞来飞去,看他干活。   十 打铁作坊仓库理完以后,吉里雅特开始造打铁作坊。   吉里雅特挑选的第二个洞有一个像小巷一样的相当深的凹处。他起初想住在这儿,但是北风不停地吹着,持续不断地吹进这个过道,他不得不放弃在这儿居住的打算。这个风箱似的地方使他产生了造一间打铁作坊的想法。既然这个洞不能做他的卧室,就做他的作坊。让障碍来为自己服务是向胜利迈进的一大步。风是吉里雅特的敌人,吉里雅特要设法把它变成他的仆人。   人们提到某些人的时候,会这样说:“对什么都适合,对什么都无用。”对于一些岩洞也可以这样说。它们可以提供的,却不白白给人。   这个岩洞像是一只澡盆,可是它的一道裂缝却让水流光了;另一个岩洞是一间卧室,可是没有天花板;另一个岩洞是一张全是苔藓的床,可是潮湿;还有一个岩洞是一把安乐椅,可是是石头做的。   吉里雅特想造的打铁作坊,大自然已经完成了它的雏形;然而要改造这个雏形,使它能够派上用场,要把这个洞改变为实验工场,没有比这件事更困难的了。造化的偶然性把三四块通向一条很狭的裂缝的、漏斗形的大岩石构成一种奇形怪状的大鼓风机,它比那些老式的十四尺长的打铁炉的风箱更加有力,老式的风箱下面每次会送出九万八千寸的空气。在这儿却完全不同了。飓风的大小强弱是很难估量的。   这种过多的力量是一样麻烦。要调节气流非常困难。   这个洞有两个缺点,空气从这边直穿到那边,水也这样直流过去。   这不是海浪,而是连续不断流动的小溪,像是渗水,而不是激流。   在俯视着岩洞的高高的岩石上有一个天生的池,激浪不断打到礁石上飞起的浪花,有时飞到一百多尺高,最后使这个水池里装满了海水。   水太多溢出来,在稍稍后面一点的峭壁上造成一道大约一寸宽的小瀑布,从四五个多阿兹的高度落下。降雨也向池里增加了水量。不时地有飘过的乌云把阵雨落到这个池里。水池永远不会干涸,而且总是漫出来。   这里面的水是咸的,不能饮用,但是虽然有咸味,却很清澈。落下的水不快不慢地滴到刚毛藻的尖端上,好像滴到头发尖上。   吉里雅特打算利用这样的水来控制风。他用一个漏斗,两三根匆忙做成和装好的木板管子,其中一根装了活门,还有一只当作下面盛水器的很大的木桶,没有侧挡板,也没有平衡锤,只是在上边加了一个填塞物,在下边打了三个吸气孔,就完成了这个装置。我们曾经说过,吉里页面雅特懂得一点儿铁匠和机械工的手艺,所以他终于造出了一个代替他所缺少的打铁作坊的风箱的工具,它没有人们今天称做的卡格尼阿鼓风机①①完美,但是并不比从前在比利牛斯山被叫做“喇叭筒”的差。   他有一些黑麦粉,他用来做成浆糊。他有一些白色的绳索,他用来做成乱麻。用这样的乱麻和浆糊,再有一些木头楔子,他堵塞住了岩石的全部裂缝,只留下一个通气口,这是他用在“杜兰德号”找到的一小段火药管做成的,它原来是点燃信号炮的点火棒。这个通气口是横着通向吉里雅特放锻铁炉的炉床的大石板。用一段麻屑做了一只塞子,在必要的时候就用来塞住它。   接着,吉里雅特在炉子里装满了煤和木头,在岩石上打火镰,火星落在一把乱麻上,再用点燃的乱麻点木头和煤。   他试了试鼓风机,它的效果很好。   ②吉里雅特感到像独眼巨人一样骄傲,因为他能控制空气、水和火。   他能控制空气,因为他给了风一种肺,在花岗岩上制作了一个呼吸装置,还把鼓风机改变成风箱。他能控制水,因为他将小瀑布改成了一个喇叭筒。他能控制火,因为他使这座湿透的岩礁发出火焰。   这个洞几乎处处都在露天里,烟能自由地飘走,将悬崖峭壁熏黑。   这些岩礁生来似乎是一直经受海水的泡沫的,现在要接触烟炱了。   吉里雅特找了一块纹理密集、形状大小都比较符合要求的圆滚滚的大卵石当做铁砧。这是一个要挨不断打击的底座,随时有爆裂的危险。   这块石头的一头是圆的,在末端成了尖形,在必要的时候能够代替圆锥形的双角砧,不过缺少另外一个双角砧,金字塔形的双角砧。这是古代①穴居人用的石头砧。它的表面被海浪磨得精光,差不多像钢一样坚硬。   吉里雅特懊悔没有把他的铁砧带来。因为他原来并不知道“杜兰德号”给暴风雨打成了两段,他本想能找到通常放在船头的舱里的木工用的木桶和桶里所有的工具。可是不巧船头已经给冲走了。   这两个被吉里雅特征服的礁石上的洞是紧挨着的。仓库和锻铁炉彼此相通。   每天傍晚,干完一天的活,吉里雅特吃一块水里泡软的饼干,一只海胆,或者一只螃蟹,或者吃几只海胆,这些都是他只能在这些岩礁里捉到的食物,然后爬上大多佛礁的洞里睡觉,全身哆嗦得像打结绳一样。   吉里雅特生活在抽象的世界当中,他每天干的实实在在的活增加了这种抽象的成分。过于强烈的现实令人害怕。艰苦的体力劳动和干活中的无数细节并不能使他对他来这儿和所做的事感到吃惊。通常,肉体的疲劳是一根把人拉向尘世的线,但是吉里雅特干的活儿的奇特性却使他待在一种理想的和昏暗的境界里。他仿佛不时地在云端敲锤。另外一些时候,他觉得他用的工具都是武器。他有种奇特的感觉,就是他在抑制或者预防一次潜在的攻击。编绳子,从一面帆中抽出一根粗麻线,支撑① 卡格尼阿鼓风机,是法国物理学家卡格尼阿·德·拉图尔 (1777—1859)发明的,故名,当时曾被广泛使用,但以后遭到淘汰。   ① 比利牛斯山脉在欧洲西南部,西班牙和法国的天然国界。   ② 独眼巨人,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些强壮有力的巨人,只在额上有一只眼睛。   ① 穴居人,指史前时期居住在洞穴中的人。   页面住两块厚木板,这些活都是在制造兵器。为了拯救机器所做的许许多多细心的工作,最后好像成了预防很聪明的侵犯的措施,这种侵犯几乎毫不掩饰,非常显而易见。吉里雅特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来表达思想,但是①他理解那些思想。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是工人,越来越是斗兽人 。   他在这儿就像一个驯兽者。他几乎理解到了这一点。他的智力有了奇妙的发展。   此外,他的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白白劳动的广大梦境。在深不可测和无边无际中看着力量在向四方扩散,这是最令人不安的了。人们总在寻求目的。空间始终不停地在运动,水不会疲倦,云好像一直匆匆忙忙,巨大的努力难以理解,所有这些骚动现象都不可思议。这种无休止的颤动在做什么?这些意外在创立什么?这些震撼在建立什么?这些冲击,这些呜咽,这些喊叫,它们在产生什么?这样的喧闹是为了什么事?这些问题永远像潮水一样时涨时落。吉里雅特知道自己做的事,但是广泛的骚动用它的难解之谜乱糟糟地缠着他。沉思中的吉里雅特,由于受到压力,加上洞察力,不自觉地,无意识地,专横地将大海的无益而又惊人的劳动和他自己的劳动混合在一起,这样,只会产生一个结果,就是几乎是凶猛的头晕目眩。确实,当一个人处在那样的地方,怎么能不接受和不探测辛勤而又可怕的海水的神秘呢?怎么能不在可以思考的范围以内,思考波涛的颤动,浪花的冲击,岩礁难以觉察的毁坏,四面吹来的风的疯狂叫喊呢?思想,无休止的周而复始,深不见底的海洋,达那②伊得斯姐妹似的乌云 ,所有的这一切劳苦都毫无结果,这真太可怕了!   毫无结果,不。可是,未知的事物啊,只有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十一 发现邻近海岸的礁石,有时候有人去看看;大海中的礁石,却从来没有人去看它们。去那儿寻找什么呢?那又不是一个岛,不能指望在那儿得到供应,那儿没有果树,没有牧场,没有牲畜,没有可饮用的水源。那是荒僻的天地中的毫无遮盖的地方。那儿只有岩石,海面上的峭壁和海底下的尖顶。在那儿除了灾难,其他什么也找不到。   这一类礁石,从前的航海的语言叫做“孤独者”,我们说过,它们是奇怪的所在。那儿只有大海,大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任何陆地上的东西骚扰它。人使大海惊恐,大海提防人。大海不让人知道它是什么,它做什么。在有礁石的地方,它感到放心,因为人到不了那儿。海浪的独白不会受到打断。它为礁石尽力,修补它们受的损伤,磨快它们的尖端,使它们竖立起来,恢复原来的面貌,永远保持完整。它打通岩石,剥蚀脆软的石头,剥光坚硬的石头,剔去岩石的肉,只留下骸骨。   它搜寻,剖开,穿孔,打洞,开出水道,使各个部分互相流通,使礁石布满小眼,好像巨大的海绵,挖空中心,雕刻外表。在这个属于它的秘① 指古罗马竞技场上的斗兽人。   ② 达那伊得斯姐妹,据希腊神话,共有五十人,她们的父亲阿耳戈斯国王达那俄斯要她们在新婚之夜各自杀死自己的丈夫,四十九人遵命做了,只有一人没有下手。她们死后被罚在地狱里永无止境地向无底桶里灌水。往达那伊得斯姐妹的桶里灌水,转义为永远不会结束的徒劳无益的劳动。   页面密的山上,它替自己修筑洞穴,庙宇,宫殿。它有一些外形难看却又珍贵的植物,说不出它们的名称,它们一部分是会咬的漂浮的草,另一部分是生根的畸形植物。它把这些可怕而又壮观的东西埋在水里的阴暗处下面。在孤立的礁石当中,没有谁注意它,没有谁窥伺它,也没有谁打扰它。它在那儿能随意地发展它的人无法理解的神秘的方面。它在那儿分泌出可怕的、有生命的东西。所有海里不为人所知的事物都在那儿了。   岬角,海角,陆岬,岩礁,暗礁,我们强调说一下,都是真正的建筑物。地质的建造和海洋的建造相比较,实在算不了什么。礁石,这些①波涛的房屋,这些浪花的金字塔和法老的地下陵墓 ,属于一种神秘的艺术,本书的作者曾经在某个地方将它叫做“大自然的艺术”。它们具有一种巨大的风格。那儿的意外仿佛是故意造成的。这些建筑物的形式多②种多样。它们有珊瑚骨 的错综复杂,大教堂的雄伟壮丽,宝塔的怪诞,高山的广阔,珠宝的精致,坟墓的可怕。它们像胡蜂巢一样有蜂房,像动物园一样有兽洞,像鼹鼠窝一样有地道,像一座巴士底狱一样有黑牢,像兵营一样有埋伏。它们有门,但是给紧紧封闭,有圆柱,但是给截去一段,有塔楼,但是已经倾斜,有桥,但是断了。它们的一间间房间对人是无情的,有些只适合飞鸟,有些只适合鱼。人可不能进去。它们的③建筑的外形,不断变化,互不协调,肯定了静力学,又否定了静力学 ,破裂,又突然停下,开始处是拱门饰,末端是柱顶过梁;一大块压着一④大块;泥瓦工是恩刻拉多斯 。一种奇特的动力学在那儿展示了它的已经得到解决的问题。可怕的突出的石块威胁着人,不过没有落下来。这些令人眩晕的建筑物是怎样牢固地立住的,谁也不知道。到处有突出部分,⑤悬伸部分,过于奇特的悬挂部分和空隙。像造巴别塔 时那样混乱一团的规律被遗忘了。“未知”,这个伟大的建筑师,从不做任何计算,却完全得到了成功。乱七八糟造在一起的岩礁构成了一个巨大宏伟的建筑物;丝毫也没有合理的地方,但是处处都平衡稳定。这不仅是坚固,而且有永恒性。同时,又显得混乱不堪。汹涌的波涛仿佛穿过了花岗岩。   礁石,是石化了的风暴。没有什么比这种总是摇摇欲坠又始终屹立不动的、凶恶的建筑物更激动人心的了。在那儿一切都互相帮助,又互相妨碍。那是一场线条间的战斗,结果产生了一个大建筑。在这儿能清楚地看到海洋和暴风雨这两个对手的合作。   这种建筑学有它的怕人的杰作。多佛尔礁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个礁石,大海带着强烈的热情建造了它,使它日臻完美。脾气暴躁的海水舔它。它丑陋,奸诈,黑黢黢的,四处都是洞穴。   在海底下,它有一个窟窿连成的网络,在那些深不可测的地方分叉开。这种错综复杂的通道有好几个口子在低潮时露出水面,如果敢冒风① 埃及法老的地下陵墓,从岩石中凿出,呈管道形。法老是古埃及国王的称呼。   ② 珊瑚虫的骨骼叫珊瑚。   ③ 静力学,是物理学中力学的小分支,它涉及平衡条件下处于静态的物体所受的力。   ④ 恩刻拉多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百臂巨人,曾与诸神作战,后被宙斯杀死,雅典娜将他葬在西西里岛的埃特纳火山下。   ⑤ 见《圣经·旧约》的《创世记》,挪亚的子孙拟在巴别造一通天塔,触怒上帝,上帝使建塔人突操不同的语言,彼此无法交谈,因此塔未建成。巴别就是混乱嘈杂的意思。   页面险,可以走进去。   吉里雅特为了救出机器,不得不探测所有这些岩洞。没有一个岩洞不阴森可怖。在这些洞穴里,到处都重新出现古怪地留在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屠宰场的样子,由于海洋,它们都显得特别大。没有在这类洞穴里的永恒的花岗石壁上看见过这些大自然的可怕的壁画的人,是无法想象出它们是怎样的。   这些冷酷无情的洞穴很阴险,不要在里面停留。涨潮时会浸满海水,一直满到洞顶。   那儿有许许多多甲壳动物和软体动物。   洞里塞满了圆滚滚的卵石,在拱顶的深处成堆地堆着。许多这样的卵石有一吨多重,大小不一,各种颜色都有,大部分显得是血红色,有一些盖满了浓毛似的、黏糊糊的刚毛藻,好像绿色的大鼹鼠在岩礁里搜索东西。   很多的洞穴到最后突然像成了半穹顶那样就到底了。还有一些像神秘的流通的动脉,延伸到岩石的弯曲的、黑色的裂缝里。它们是深坑里的街道。这些裂缝不断地越来越窄,一个人无法穿过去。一支点燃的麦秆火把能让人看到黑暗的小缝。   有一次,吉里雅特冒着险在这样一个裂缝当中摸索着往前走。这时的潮水很适合他这样做,风和日丽,天气晴朗,海上不会发生任何要让人担心的事故,也不会使冒险活动变得复杂。   我们在前面刚刚指出过,有两件迫切的需要促使吉里雅特从事这次探险,一件是为了救出机器,得寻找一些有用的破船残骸,另一件是弄到一些蟹和龙虾做食物。在两座多佛尔礁上贝壳类动物开始越来越少了。   裂缝很狭窄,几乎无法通过。吉里雅特看见远处有亮光。他拼命使劲,侧转身子,又竭力弯下腰,尽可能地深入到里面。   他没有料到他已经正好到了岩礁里面,当初克吕班就是把“杜兰德号”撞上这儿的尖角上的。吉里雅特现在在这个尖角下面。岩礁的表面陡峭,没法靠近,里面都是空的,有走廊、井和好像埃及法老陵墓一样的房间。这个给冲刷出的地方是这些迷宫当中最复杂的,它是海水造出来的成果,是被不会疲倦的大海挖掘出来的。这些在海面下的分岔开的地道,也许和外面的大海不止一个出口相通,有些出口在水平面上张得大大的,还有一些是看不见的很深的漏斗形。就是在紧挨着那儿的地方,克吕班跳到海里的,不过吉里雅特不知道这些。   吉里雅特现在是在这个适合鳄鱼穿过的裂缝里,其实那儿没有叫人害怕的鳄鱼。他弯弯曲曲地爬行,撞疼了前额,弯下腰,又挺直身子,一脚踩空,后来又碰到了地面,他就这样艰难地向前进。狭长的小路渐渐宽起来了,出现了朦朦胧胧的亮光,突然吉里雅特走进了一个奇异的岩洞。   十二 一座海底建筑的内部那朦朦胧胧的亮光出现得正及时。   再向前一步,吉里雅特就会掉进也许无底的水里了。这些洞穴里的页面水相当冷,会使人突然全身麻痹,最善于游泳的人也常常会在那儿丧命。   而且,没有办法再爬上来,无法攀住围在四周的陡坡。   吉里雅特立即站住。他出来的那个裂缝通向一块突出来的狭狭的、发黏的岩石,它就像笔直的高墙上突然鼓出来的部分。吉里雅特背靠着它,注意地察看起来。   他在一个大洞里。在他的头顶上仿佛是一个特大的头骨的下部。这个头骨好像刚刚给解剖过。岩洞拱顶上叶脉似的湿淋淋的条纹就像是一个头骨上分布的枝形纤维和锯齿状的骨缝。天花板是石头做的;地板是水做的;被围在洞中四面石壁之间的海浪如同抖动的大石板。岩洞到处都是封闭的。没有天窗,没有气窗;石壁上没有一个缺口,拱顶上没有一道裂缝。从下面穿过水的亮光照亮了这一切。谁也不知道这是怎样的神秘的光线。   吉里雅特在黑暗的通道走的时候,瞳孔已经扩大,现在他能在这昏暗的微光里看得很清楚。   他熟悉泽西岛的普兰蒙的洞穴,格恩西岛的花羽毛洞,还有塞尔克的“店铺洞”,叫“店铺洞”是因为走私贩在那里存放他们的货物。他不止一次地到过那些洞,所以对它们很熟悉。那些奇妙的洞没有一个比得上他刚才穿过的这个海面下的隐蔽的房间。   吉里雅特看见在他对面海浪底下有一个像被淹没的桥拱似的东西。   ①这个桥拱是海水制造成的天然的尖形穹隆 ,在两根很长的和漆黑的侧柱中间发亮。大海上的亮光就是从这个被浸在水里的门廊照进洞里的。海水贪婪地吞没一切,带来了奇特的光亮。   这种亮光在海浪下面向左右展开,好像一把大扇子,又在岩石上给反射出来。笔直的光分成又长又直的好多条光带,在昏暗的深处,从一个坑照到另一个坑,有时明亮,有时暗淡,很像透过玻璃薄片照出来似的。在这个洞里有日光,不过是未曾见过的日光。在这样的亮光里没有丝毫我们的那种日光。人们会以为自己刚刚跨上了另外一个行星。这种②光是一个难解的谜,就像是一个斯芬克司 的眼珠里发出的绿光。这个洞酷似一个巨大而又奇妙的死人脑袋的内部。拱顶是颅骨,桥拱是嘴,却没有眼窟窿。这张嘴吞下又吐出涨落的潮水,中午时候,朝外张得大大的,喝进光线,吐出苦汁。有些聪明和狠毒的生物就好像这样。太阳光③穿过给厚厚的玻璃状的海水塞住的门廊,变得像毕宿五 的光一样绿。充满这种潮湿的光线的海水,仿佛溶化了的纯绿宝石。   一种极端精致的海蓝宝石的色调柔和地染遍整个洞穴。拱顶上,有一些地方很像大脑叶和好似神经分支的蔓生的树枝,它发出绿玉髓那样的柔和的光。海水波动的闪光反照到洞顶,在那上面不停地散开又重新合拢,将金色的圈圈放大又缩小,缩小又放大,好像在跳神秘的舞蹈。   这会让人产生如同有鬼魂似的印象。有头脑的人会寻思是掠获了什么或者是在期待什么,使得这壮丽活泼的火网这样喜悦。在拱顶凸起的地方① 这种穹隆成尖形,是哥特式建筑的一个特色。   ② 斯芬克司是希腊神话中带翼狮身女怪。传说中她坐在路边悬岩上,向过路人出谜:“什么东西早晨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行人猜不出,即被她杀死。   ③ 毕宿五,为金牛座中的红色巨星,天空中十五颗最亮的恒星之一。   页面和岩石的高低不平的地方,悬挂着一些细细长长的植物,它们的根多半穿过花岗石浸在上面的什么水帘里,在它们的末端,一滴一滴水珠,像珍珠一样,接着向下落。这些珍珠落到深处,发出低低的悦耳的声音。   整个情景令人说不出的激动。人们不可能想象有比这儿更迷人的地方,也不可能遇到有比这儿更凄凉的气氛了。   这是洋洋自得的死神的难以形容的宫殿。   十三 看见的和隐约看见的是阴暗的地方,可是它却使人眼花,这便是这个使人惊奇的所在。   海水的跳动在这个洞里也能感觉得到。洞外的振动越来越大,接着将洞里的水面压了下去,像呼吸那样有规律。人们似乎猜到有一个神秘的灵魂在这大片绿色的水里悄悄地上升和下降。   水是神奇地清澈,吉里雅特在不同的深度能辨认得出沉没在水里的一层层深处,绿得越来越浓的凸出的岩石的表面。有一些黑暗的洞也许是深不可测的。   在海底的门廊两边,有些天然的扁圆形拱门,里面一片漆黑,表明那儿旁边有一些小洞,这是中间的洞底下的几个侧面,也许在潮水降到非常低的时候,可以到达那儿。   这些凹处的顶是斜的,稍稍成锐角。有些数尺宽的小滩,被海水冲成光秃秃的,伸进这些倾斜的洞里,然后消失了。   到处都有一多阿兹多高的草,在海底摆动,好像头发在风中飘动一样。隐隐约约地看得到长成树林似的海藻。   在水面上和水面下,洞穴的整个墙壁,从上到下,从拱顶直到下面看不见的地方,都盖满了这些海洋里的奇花,人的眼睛是难得见到的,①从前的西班牙的航海者把它叫做 praderias。长得茂密的苔藓,颜色像油橄榄,遮住了花岗岩上一处处突出的部分,并且使它们变大了。所有突出的地方都冒出有凹凸花纹的海藻形成的薄带,渔夫把它们当做气压计。洞穴里的隐隐的气流摇晃着这些发光的带子。   在这些植物下面,海洋这个首饰盒里的稀有珠宝同时有的藏起,有的露出,它们有象牙螺,凤螺,笔螺,冠螺,荔枝螺,蛾螺,鸵鸟螺,塔形蟹守螺。好像极小的茅屋一样的钟形的帽贝在岩礁上到处粘着,聚集成村庄似的,在这些村庄的路上,石鳖这种海浪中的金龟子在逛来逛去。卵石要费劲才能进入这个洞穴,所以贝壳类动物都躲在里面。贝壳类动物是大贵族,全身绣袍和花边,总是避免和下等的小石块接触,它们嫌小石块粗野无礼。堆在一起的贝壳类动物闪闪发亮,在有些地方,它们在海浪下面向四周发出难以形容的光。透过这些光,能够模糊地看到混合起来的天蓝色、珠色、金黄色,海水的所有颜色。   在洞壁上,略略高出高潮吃水线的地方,贴着一种奇异好看的植物,好像海藻壁衣的边饰,它将壁衣延长,最后终止。这种植物是纤维性的,长得浓密,弯弯曲曲,纠结盘绕,几乎是黑色,看上去好似一块块弄乱的暗色桌布,上面处处是数不清的天蓝色小花。在水里,这些花仿佛在① 西班牙语,意为:海洋牧场。   页面燃烧,会使人相信它们发出蓝色的火光。在水面上面,它们是花,在水面底下,它们是蓝宝石。因此,海水上涨,淹没长满这些植物的洞穴底部的时候,把红宝石盖满了岩礁。   每次潮水涨高,胀得像肺一样,这些浸在水里的花就光彩熠熠;每当潮水落下,它们就变得暗淡无光。和人的命运一样凄凉。这是吸气,也就是生活,然后是呼气,那就是死亡。   这个洞穴的奇迹之一,是岩石。这些岩石,有时像高墙,有时像拱门,有时像艏柱或者是壁柱,有些地方光秃秃的,高高低低,再到旁边一看,却是经过大自然的最精细的雕刻加工成的。谁也不清楚,是什么充满智力的东西搀进了又笨又重的花岗岩里。深渊似的大海是怎样了不起的艺术家呀!这处墙面切成了四方形,盖满了圆圆的、各种姿态的浮雕图案,好像模糊的浅浮雕。面对着上面有着阴影花纹的雕塑,我们会① ②想象到对米开朗琪罗来说是普罗米修斯 留下的粗样,仿佛只要再用几锤,这位天才就能完成那个巨人未竟的作品。在另外一些地方,岩石上③镶嵌了金银丝图案,好似撒拉逊人 的盾牌,或者镶嵌了乌银像佛罗伦萨④ ⑤的承水盘。它有些部分如像科林斯 的青铜制品,再过去上面是阿拉伯式装饰图案,就像清真寺的大门,还有的好似上有模糊难懂的爪形文字的北欧石碑。一些树枝极小、弯曲盘旋的植物在金色的地衣上纵横交错,①仿佛盖满了金银丝。这个岩洞像一座爱尔汗布拉宫 一样复杂。这是野蛮和金银细工在偶然造成的庄严又畸形的建筑物中的相遇。   大海里的美丽的霉斑在花岗岩的角上铺上了一层丝绒。峭壁上处处点缀着大花朵的藤,长得很巧妙,不会落下,如此完美的装饰好像出自聪明人之手。一簇簇怪模怪样的墙草恰当地和雅致地展现自己。一个洞穴可能有的美景这儿都全了。来自海底下的令人惊奇的、伊甸园的光线,既有海水的暗影,又有天堂的光辉,使所有的轮廓都在一种扩散的幻象里变得朦朦胧胧。每一道波浪都是一个棱镜,在虹色的波动的水下面,一切东西的外形都有透镜过分凸面所造成的色彩。太阳的光谱在水下浮动。人们相信看见一段段浸没在水里的彩虹在这半透明的晨光里扭动。   在别的地方,另外的一些角落里,在水里有点月光。所有的光辉在那儿混合,好像是为了造成难以形容的夜间的模糊的景象。没有什么比这个洞穴里的豪华更使人不安和迷惑的了。魔法支配着这儿的一切。古怪的植物和畸形的石层互相协调,产生出和谐感。粗野的东西间的这种结合是幸福的。植物的枝叉的纠缠好像在抚摩。荒芜的岩石和野生的花朵的抚爱十分亲密。粗大的柱子的柱头和围环是些浑身颤动的柔弱的花饰,②它们能使人想到搔比希莫特脚的痒的仙女的手指。岩礁支撑着植物,植① 米开朗琪罗 (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雕刻家、画家、建筑师和诗人。   ② 普罗米修斯,希腊神话中造福人类的神,曾从天上盗取火种带到人间而触怒主神宙斯,被锁在高加索山崖,每日遭神鹰折磨,后被赫拉克勒斯所救。   ③ 撒拉逊人,是中世纪欧洲人对阿拉伯人或西班牙等地的穆斯林的称呼。   ④ 佛罗伦萨,意大利中部城市。   ⑤ 科林斯,古希腊一奴隶制城邦。   ① 爱尔汗布拉宫,在西班牙的格拉纳达,是13 世纪至14 世纪时的摩尔人宫殿。   ② 比希莫特,《圣经·旧约》中提到的食草猛兽,据说即河马。   页面物紧缚住岩礁,姿态是奇特的优美。   这些神秘地结合成的畸形产生的结果是无法形容的极端的美丽。大自然的作品并不比天才的作品差,它们包含着绝对,使人敬服。它们的出人意料之处会专横地强使人精神上服从,而且在这里面感到一种人无法理解的预谋。当它们突然使恐怖中出现精美的事物的时候,它们从来没有这样令人吃惊过。   这个没有人知道的洞穴,如果能够接受这样一个形容词的话,可以说是“从天而降的”。人们在那儿会感受到最出乎意料的惊诧。充满这①个地下室的是《启示录》的光辉。谁也不能十分肯定这是怎么回事,在眼前的是一种明显是不可能的现实。人们望着它,人们碰到它,人们在那里面,只是很难相信。   这是从水下的这扇窗子里送出来的阳光吗?这是在这个阴暗的池子里颤动的海水吗?这些拱顶和门廊是不是很像洞穴的天上的云?我们脚下的是什么石头?这个支撑物难道不会风化、变成轻烟?我们隐约看见的珠宝似的贝壳类动物是什么呢?我们离生命、地球和人类有多远呀?   和这些黑暗混合在一起的狂喜又是什么?出奇的、几乎是神圣的激动,再加上那种海底的草的轻微不安。   在长方形的洞穴的尽头,剖面异常端正的巨大的拱门饰下面,几乎②模糊不清的凹处,那儿洞里有洞,圣殿里有圣幕 ,在像神殿挂的帷幔一样铺开的一层绿光后面,能够看见一块四方形的石头从波浪中露出来,很像一个祭坛。这块石头四周给水围着。似乎有一位女神刚从那上面走下来。人们不禁会想象在这个地下的小教堂里,这个祭坛上,有一个永远在沉思的裸体的仙女,一个凡人突然进来,她消失了。很难设想,在这间庄严的小室里没有一个幻象,因此想象中产生的幻象又自动重新出现了,照在隐约可见的肩膀上的贞洁的光,浸在晨光里的前额,威严的椭圆形脸,神秘的、丰满的乳房,怕羞的胳臂,在曙色中的解开的头发,①在神圣的轻雾中的被塑造成的苍白、绝美的髋部,水仙 的身形,童贞女② ③的眼神,一个从海中出来的维纳斯 ,一个从混沌中出来的夏娃 ;这便是不能不做的梦。那儿没有鬼魂这不像是事实。一个全身赤裸,好似一颗明星的女人,也许刚才还在这个祭坛上面。在这个散发出无法描述的喜悦气氛的台座上,我们想象得到站着一个充满活力、身体洁白的女人。   在对这个洞穴的默默的崇拜当中,人们的脑海中会浮现一个安菲特里忒④ ⑤ ⑥,一个特提斯,某个能谈情说爱的狄安娜,由光辉形成的温柔地望着① 《启示录》是《圣经·新约》最后一卷,其中大部分写世界末日的景象,所以《启示录》的光辉指世界末日的光辉。   ② 圣幕,是古代犹太人出埃及去巴勒斯坦途中用的活动圣堂。   ① 水仙,指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居住在山林水泽的仙女。   ② 维纳斯,是罗马神话中的爱与美的女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阿佛洛狄特,有一说她是从大海浪花里出生的。   ③ 夏娃,是 《圣经》中人物,亚当的妻子,世界上“第一个女人”。   ④ 安菲特里忒,是希腊神话中海的女神,海神波塞冬的妻子。   ⑤ 特提斯,是希腊神话中提坦神族的一名女神,大洋女神们的母亲。   ⑥ 狄安娜,是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阿耳特弥斯。   页面黑暗的理想的塑像。是她,在离去的时候,将这种光,从她的明星似的身体发出来的带有芳香的光,留在这个洞穴里。这个耀眼的幻象不再在那儿了,我们看不见这个只是为了被看不见的东西看到才出现的形象,不过我们感觉得到它。我们感受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引起的颤动。女神不在了,但是神性留了下来。   洞穴仿佛为了神性的存在才这样美丽。正是因为这位女神,因为这⑦位珍珠中的仙女,因为这位风后,因为这位在海浪中诞生的美惠女神 ,正是因为她,至少我们是这样想的,所以这个地道才严密地封闭了起来,这样就不会有什么在这神圣的幻象周围扰乱体现崇敬的黑暗和表现威严的寂静。   吉里雅特是那种熟悉大自然的人,这时他也想得出了神,隐约地感到很激动。   忽然间,他看到在他脚下几尺远的地方,好像溶化了的宝石一样诱人透明的水里,有一样很难说清楚的东西,像是一件长长的破衣服在起伏的波浪中移动。这件破衣服不是在浮动,而是在划行。它有一个目标,它要去某个地方,它的速度很快。这件破烂的衣服的样子就像宫廷小丑①拿的人头杖 ,上面还有一些尖针。这些松软的尖针在飘动着。这件衣服上好像盖满了不会被弄湿的尘土。这要比恐怖还吓人,这是肮脏。这样东西看起来像是个怪物。这是一样活的东西,否则它就是一个幻象。它仿佛向洞穴黑暗的一边前进,然后在那边隐没。稠密的海水这时变得阴暗了。这个黑影滑过去,完全看不见了,是个会带来灾难的黑影。   ⑦ 美惠女神,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女神,相传为主神之女,共三位,分别为优芙洛西尼,塔里亚,阿格拉伊亚。代表优雅和美丽。   ① 古时宫廷小丑手拿的一种杖,杖头为一滑稽可笑的人头,也译笨伯杖。   页面第二章艰苦的劳动一 一无所有的人采取的对策这个洞不轻易地放走人。进来已经很不容易,出去更是困难重重。   可是吉里雅特还是成功地走了出去,不过不是走的原路。他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东西,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去寻找。   他立刻使打铁作坊活动起来。他缺少工具,他要自己制造。   他有破船做燃料,有水做动力,有风做风箱,有一块石头做铁砧,他的本能是技术,他的意志是力量。   吉里雅特满怀热情地开始这件艰难的劳动。   ①天气仿佛在助一臂之力,连日没有下雨,春分前后常有的大风也尽可能少了。三月来临了,但是一切都很平静。白天变长了。天空的蔚蓝色,广阔的四周的温和动作,中午时分的宁静,都不像怀有什么恶意。   阳光下的大海喜笑颜开。一种事前的抚爱掩饰了以后背信弃义的行为。   大海是从不吝惜这样的抚爱的。一个人如果要和这个女人交往,那就应该提防她的微笑。   没有多少风,水力的鼓风机只会工作得更好。风太大,帮不了忙,反而碍事。   吉里雅特有了一把锯子,他打了一把锉刀,用锯子对付木头,用锉刀对付金属,此外,他添加了铁匠的两只铁手,一把铁钳和一把虎钳。   铁钳用来夹东西,老虎钳用来操纵东西,一个像手腕,另一个像手指。   工具就是人体的各个部分。吉里雅特渐渐地给自己补充了一些助手,造出了他的金属零件。他用一段铁皮条做成锻铁炉的披檐。   他要做的主要的活计是挑选和修理滑车。他修好了复滑车的外壳和①滑轮。他砍掉所有折断的搁栅 高低不平的部分,将两端重新加工。我们交待过,他为了做木工活的需要,储存了很多木材,照形状、大小、种类分开,橡树木放在一边,冷杉木放在另一边,像框架肋骨那样的弯曲木料和像舱口围板那样的直木料都分开来放。这是他的支点和杠杆的储藏仓库,在一定的时刻,他能够从那儿得到他所需要的大量供应。   谁打算要一个复滑车,就应该有木梁和滑车;可是这还不够,还需要绳子。吉里雅特修复了各种粗缆绳,他拉破碎的帆,成功地从中抽出很管用的粗麻线,他把它们编成缆绳,再用这样的缆绳接成粗绳。只是那些接合的地方容易腐烂,所以应该赶快使用这些粗细绳子。吉里雅特只能制做不涂焦油的绳子,他身边没有焦油。   修理好绳索以后,他开始修理铁链。   当做铁砧用的卵石旁边的尖端,代替了圆锥形的双角砧,他靠了它打出了一些粗糙的铁环,不过挺结实。他用这些铁环,把断掉的链子的头连接起来,做成一根根长铁链。   ① 春分或秋分前后常有大风,称二分点风暴。   ① 搁栅,是托住木板用的,也叫托梁。   页面一个人打铁,没有助手,非常不方便,但是他终于成功了。当然,他在锻铁炉上打出来的都只是一些尺寸小的东西,他可以一只手用钳子夹住,另一只手来锤打。   他把船上驾驶台的圆铁杠切成一段段,每段的两头,一头打得尖尖的,另一头打成扁平的大头,这就做出了大约一尺长的大钉子。这些钉子常常在造浮桥的时候使用,在岩石上钉东西也很有用。   为什么吉里雅特要费这样大的劲干这些活?请看下文。   有好几次他不得不磨他的斧头的刃和锯子的齿。为了使锯齿尖利,他替自己做了一把三角锉刀。   有时候,他也使用“杜兰德号”上的绞盘。铁链的小钩断了。吉里雅特重新打了一个。   靠了他的老虎钳和铁钳,又把剪刀当做螺丝刀,他想拆下船上的两只明轮,他终于做成了。他没有忘记这样的拆卸是可以做到的。这些明轮的结构是有点儿特殊,盖住它们的罩包住了它们。吉里雅特将明轮罩的木板进行加工,做成两只箱子,把两只明轮的零件仔细地编好号,放进去。   他的那段粉笔对他编号太有价值了。   他把这两只箱子放在“杜兰德号”的甲板上最牢固的地方。   这些初步的活干完以后,吉里雅特现在面对着最大的困难,是机器该怎样解决的问题。   拆掉明轮是能做得到的,拆下机器却不可能。   首先是吉里雅特不大懂得机器结构。如果乱来一气,也许会使他受到无法补救的损失。还有,如果他要冒失进行,即使只是试着一件一件地拆,他也需要其他的工具,而不是把洞穴当铁匠作坊、把穿堂风当风箱、把石块当铁砧能制造出来的这些工具。   试图拆卸机器,就要冒拆散它的危险。   可以完全相信,以后是寸步难行。   吉里雅特仿佛站在一道高墙脚下,这道高墙就是“不可能”。   怎么办?   页面①二 莎士比亚怎样和埃斯库罗斯 相遇吉里雅特有他的打算。   ②十六世纪,科学处于黑暗的时期,远在阿蒙通还没有发现摩擦的第③ ④一个定律,拉伊尔 还没有发现摩擦的第二个定律,库仑还没有发现摩⑤擦的第三个定律以前,那个萨尔布里 的兼是木工的泥瓦工,没有顾问,没有指导,除了一个孩子,就是他的儿子以外,没有其他帮手,在移下⑥卢瓦河畔夏里特 的教堂的大时钟过程当中,使用粗笨的工具,全部解决了五六个静力学和动力学混在一起的难题,如像大车阻塞的时候,车轮同时出现故障这样的问题。这次神奇绝妙的操作是用十分简单的方法,将那个像守夜人房间大小的、铁和铜做的笨重的计时笼子,从钟楼的三楼整个地滑到二楼,没有弄断一根黄铜丝,也没有松开一个齿轮。连同大时钟一起移的有它的机芯、圆筒、发条盒、发条壳、挂钩、秤、指针的传动机构、水平摆、擒纵义、成卷大小链条、其中一只重五百斤的石①头钟锤、报时钟、钟琴、击钟报时的金属小人 。自从这个谁也不再知道他的姓名的人完成了这个奇迹以来,没有什么可以和吉里雅特打算进行的事情相比,它可从来没有被人做过。   吉里雅特设想的操作计划也许更糟糕一些,也就是说要更完美一些。   在重量、精巧以及其他种种错综复杂的困难方面,“杜兰德号”的机器不比卢瓦河畔夏里特的大钟差。   ②那个哥特式建筑 的木工有一个帮手,他的儿子,吉里雅特是独自一人。   有一大批人在那儿,在必要时能帮助萨尔布里的泥瓦工,他们来自③ ④ ⑤卢瓦尔河畔莫城 ,纳韦尔,甚至奥尔良。他们用亲切的喝彩声鼓励他。   吉里雅特四周没有别的嘈杂声,只有风声,没有别的人群,只有汹涌的波涛。   如果无知不鲁莽的话,那什么也不能和无知的羞怯相比。当无知开始敢作敢为的时候,这是因为它身上有了一只罗盘。这只罗盘便是对真实情况的直觉,有时候,它在一个简单的头脑里比在复杂的头脑里更明确。   ① 埃斯库罗斯(约公元前525— 前456 ),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相传写了八十多部剧本,现存十一部,被称为“悲剧之父”。   ② 阿蒙通(1663—1705),法国物理学家,1699 年发表有关摩擦的研究报告。   ③ 拉伊尔 (1640—1718),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   ④ 库仑 (1736—1806),法国物理学家,以制定库仑定律最为著名。   ⑤ 萨尔布里,在今法国卢瓦尔—歇尔省。   ⑥ 卢瓦河畔夏里特,在今法国涅夫勒省。   ① 是钟上能击钟报时的金属人像。   ② 哥特式建筑,是欧洲中世纪的建筑风格,又称尖拱式建筑。   ③ 卢瓦尔河畔莫城,在今法国卢瓦雷省。   ④ 纳韦尔,在今法国涅夫勒省。   ⑤ 奥尔良,在今法国卢瓦雷省。   页面无知促使人去试验。无知是一种空想,奇怪的空想是一种力量。知①识有时候让人困惑,也常常给人劝戒。伽马 ,如果了解情况,就会在风暴角前面向后退。如果克里斯托弗·哥伦布是一个优秀的宇宙志专家,他也许不会发现美洲。   ② ③第二个登上勃朗峰 的人是一个学者,索绪尔 ;第一个登上去的是④一个牧羊人,巴尔马 。   这儿顺便说一下,这样的情况都是例外,一切都不能减低科学的价值,科学依旧有它的规律。无知能够发现,只有学者才能发明。   小帆船一直停在人岩的小湾里,大海让它平平静静地待在那儿。读者想必还记得,吉里雅特早已做好一切安排,好自由地去他的小船。他上了小船,在好几处仔细地量过横梁的长短,特别是船中肋骨的长短。   然后,他回到“杜兰德号”,测量了机器房的地板的最长的直径。这个直径,自然不包括明轮,比小帆船的主横梁少两尺。这样,机器能够放进小帆船。   可是,怎么样使得机器放进去呢?   ① 伽马 (约1469—1524),葡萄牙航海家,由欧洲绕好望角到印度的海路的开拓者。   ② 勃朗峰,在法国、意大利边境,是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峰。   ③ 索绪尔 (1740—1799),瑞士物理学家,地质学家,1787 年,由巴尔马陪同,登上勃朗峰,后写成《阿尔卑斯山纪行》一书。   ④ 巴尔马(1762—1834),法国夏蒙尼人,为一登山向导,1786 年,由帕卡尔医生陪同首次登上勃朗峰,年陪同索绪尔再次登上勃朗峰。   页面三 吉里雅特的杰作救了莱希埃里的杰作没有多久以后,如果有一个渔夫发了疯,竟会在那样的季节,到这片海域来闲荡,那么,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的一种奇怪的景象,会酬报他的胆量。   他会看到这样的场面:四块坚固的厚木板,距离相等地从一座多佛尔礁架到另一座多佛尔礁上,就像是被人使劲放进这两座岩礁当中一样,这真是再牢固也没有了。在小多佛尔礁那边,它们的那一端撑着岩石凸起的地方。在大多佛尔礁这边,它们的一端必须要有一个力大如牛的工匠,站在他要固定住的那根梁上,用锤子狠狠地敲打,才能把它嵌进峭壁。这几块厚木板比两座岩礁间并不宽的距离要稍稍长一些,因此它们嵌得很牢,同时形成了斜面。它们和大多佛尔礁相接处是锐角,和小多佛尔礁相接处是钝角。它们倾斜得并不利害,但是彼此高低不一样,这是一个缺点。除去这个缺点,几乎可以说这样安放就像是专门铺设桥面一样。这四块厚木板上装有四个复滑车,每个复滑车都配有牵引索和滑车绳,显得大胆和奇特的做法是厚木板的一端是有两只滑轮的复滑车,而对面一端是单滑轮滑车。这样的差距太大,不可能不发生危险。   也许是要完成的操作需要如此才这样的。复滑车很牢固,单滑轮滑车也很稳固。那些复滑车接着一些缆绳,从远处看去,缆绳好像线似的细。   在滑车和厚木板做成的这个半空中的装置下面,“杜兰德号”这只笨重的破船仿佛吊在那些细线上。   说是吊,其实还没有。在厚木板下面,甲板上已经垂直地打了八个洞,四个在机器的左面,四个在机器的右面,在这八个洞底下,船身的下部也打了八个洞。缆绳从四个复滑车笔直落下,穿过甲板,然后从船身右舷的四个洞出来,在龙骨和机器下面穿过去,再从左舷的几个洞回到船体里面,再往上,再一次穿过甲板,回来绕到厚木板上的四只滑车上。在那儿,有一种小复滑车把它们全拉住,结成一束,连接在单独一根缆绳上,一只胳臂就能操纵它。一只小钩,加上一只从它的洞眼穿过和伸出那根唯一的缆绳的单眼滑车,就使这个设备全部完成了。必要的时候,它们也能制止这个设备活动。这个组合起来的装置会迫使四只复滑车同时活动,完全能控制悬垂的力量,是驾驶船只的人手下的动力的舵,保持运转平衡。那只小复滑车的构造十分灵巧,它有当今的韦斯顿① ② ③滑车和古代的维脱鲁维 的复滑车的一些简化的优点。吉里雅特发现了这一点,虽然他不知道早已不在世上的维脱鲁维,也不知道还未降临人间的韦斯顿。缆绳的长短随着厚木板倾斜程度不同而改变,也多少能纠正倾斜不一致带来的缺点。绳索有危险性,没有涂焦油的绳索容易断掉,铁链就比较好,不过铁链很难绕到复滑车上。   这整个装置处处是缺点,可是它是一个人做成的,使人感到惊奇。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将说明节去了不少。读者会理解,我们省略了① 韦斯顿滑车是一种复滑车。   ② 维脱鲁维,公元前1 世纪古罗马建筑师,曾参加罗马的公共建筑,水道设施及某些军用器械的设计和制造。   ③ 原文是polyspaston ,根据狄德罗的百科全书,这是维脱鲁维给他的复滑车取的名字。   页面许多细节,因为那只有内行人看了才明白,其他的人是很难懂的。   机器的烟囱顶部从当中的两块厚木板中间穿出来。   吉里雅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成了他不知道的事物的剽窃者。在三个世纪以后,他重新制造了萨尔布里的那个木工的机械。这个机械简略,不正规,叫敢于操作它的人胆战心惊。   这儿我们要说一说,即使是最明显的错误也不妨碍一件机械能勉勉①强强运转。虽然跛脚,可是照样行走。罗马的圣彼得广场上的方尖碑 的②竖立违反了所有的静力学的规律。沙皇彼得 的四轮马车造得好像每向前③一步都会翻倒一样,可是它却仍然能行驶。马尔利 的机器是多么难看呀!它全身歪歪扭扭。它却同样供应水给路易十四喝。   不管怎样,吉里雅特充满了信心。他在去小帆船的那天,因为他对自己的成功十分有把握,所以在小船两边舷上各装了两副面对面的铁环,中间的距离和“杜兰德号”上连接烟囱的四根链子的铁环相同。   吉里雅特显然想好了一个十分坚定的和完整的计划。任何的好运气他都挨不上,所以他自己要采取一切谨慎的措施。   他做的一些事情似乎毫无用处,只是表明他事先做了认真周到的考虑。   我们已经指出过,他的工作方法会使旁观的人迷惑不解,甚至内行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一个目击他这些活计的人,假使看到他用惊人的力气,冒着折断脖子的危险,把八九颗他自己锻造的大钉子敲进两座多佛尔礁的底部,在它们之间的狭道进口的地方,会很难明白他为什么要敲这些钉子,也许还寻思花这样大的劲究竟是想做什么。   如果这个人再看到吉里雅特测量船头的舷侧,读者想必记得,舷侧依旧连在破船上,接着吉里雅特把一根结实的缆绳系在舷侧上部突出的边上,用斧头劈下留在侧壁板上已经散开的木架,把这块侧壁板拉出那条狭道,利用退潮时候,吉里雅特拉上面,潮水推下面,最后他十分费力地用缆绳把比狭道宽的那捆沉重的木板和梁捆在钉在小多佛礁的底部的钉子上,那么这个旁观者也许还是不大懂得这是怎么回事,他会想如果吉里雅特为了操作方便,要将堵塞的两座多佛尔礁间的通道清理干净,那他只要让那些堵塞的东西落到潮水里,给顺水带走就行了。   吉里雅特可能有他的道理。   吉里雅特为了把钉子钉在大小多佛尔礁的底部,利用了花岗岩的所有的缝隙,如果有必要,将缝隙扩大,首先插进一些木楔子,然后再把铁钉敲进去。他在东面的礁石的狭道另一头耸立的两座岩石上也做了同样的准备工作。他在所有的裂缝里都放进了木销钉,好像他打算使这些裂缝准备好以后也再给敲进铁钉,不过眼前看来这只是单纯为了备用罢了,因为他并没有敲进一颗铁钉。我们都知道,他身边什么都缺少,不得不小心谨慎,只能根据需要使用他的材料,而且要在迫不得已的时候。   这是许许多多的困难上又添加上的一个复杂的难题。   ① 方尖碑,是方柱尖顶式的石碑,为纪念碑的一种形式。   ② 即彼得一世,彼得大帝(1672—1725),俄国沙皇。   ③ 马尔利,是今法国伊夫林省的一个小村子,因装有两套向凡尔赛宫供应水的水力机械而著名。   页面一件活计做完了,第二件活计又出现了。吉里雅特毫不迟疑地干完了一件又一件,跨着巨人般的步伐,坚定向前。   页面四 SUB RE干完这些苦活的人外貌变得十分可怕。   吉里雅特在这种繁重的劳动中,同时耗费了他全部的体力,要恢复过来是很难的。   一方面是缺少生活必需品,另一方面是疲劳,他变瘦了。他的头发和胡子都长得很长。他只有一件衬衣还没有破。他光着脚,因为他的一只鞋给风刮走了,另一只给海水冲跑了。他使用的那个简陋的、万分危险的石砧飞出的碎片给他的手和胳臂造成了小小的伤口,这是劳动留下的痕迹。这些伤口,说是伤,还不如说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表面的皮而已,可是给猛烈的风和含盐的海水刺激得很疼。   他饿,他渴,他冷。   他的装淡水的水壶已经空了。他的黑麦面粉已经用的用,吃的吃,都完了。他只剩下一点点饼干。   他用牙齿咬碎饼干,因为没有水化开它们。   一点一点地,一天一天地,他的体力越来越差。   这座叫人害怕的岩礁在榨取他的生命。   喝是一个问题,吃是一个问题,睡也是一个问题。   当他能抓到一只螯虾或者一只蟹的时候,他就有东西吃了。当他看见一只海鸟扑到岩礁的某个尖顶上的时候,他就有水喝了。他爬上去,在尖顶上会找到一个装着一点点淡水的坑。他在鸟喝了后去喝,有时和鸟一起喝,因为各种各类的海鸥已经跟他熟悉了,见他靠近也不会飞走。   吉里雅特即使饿坏了,也从不伤害那些鸟。我们都记得,他对鸟怀有强烈喜爱的感情。对鸟来说,看见他的直竖的、怕人的头发和长长的胡子,便不再害怕他了。他的面貌的改变使它们感到放心。它们看不出他还是一个人,以为他是一头走兽。   鸟和吉里雅特现在成了好朋友。这些可怜的伙伴互相帮助。只要吉里雅特还有黑麦面粉,他就做成饼,然后再把饼弄碎给鸟吃。这时候,它们也向他指出哪儿有淡水。   他吃生的贝壳类动物。贝壳类动物在某种程度是能解渴的。抓到蟹,他就烧熟吃,没有锅,他便放在两块烧红的石块当中烤,那是法罗群岛①上 的野蛮人使用的方法。   但是,春分时节开始了。雨来了,可是是怀着敌意的雨。没有骤雨,也没有暴雨,而是像长长的针一样,细细的,尖尖的,冰冷,刺人,能透过吉里雅特的衣服,戳到皮肤,再穿过皮肤,戳入骨髓。这样的雨供他喝的水很少,却使他全身湿透。   没有什么帮助,反而带来大量的烦恼,这种雨就是这样,老天真可耻。吉里雅特日日夜夜受着这场雨的折磨,过了一个多星期。下这种雨是上天做的坏事。   夜里,他只是因为活干得太累才在那个岩石洞里睡下。海上的大库蚊不停地飞来叮他。他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脓疱。   他发烧了,反而使他身体没有再垮下去。发烧是一个救星,能消灭一切。他出于本能,咀嚼地衣,还嗍野生的辣根菜叶子,这是从礁石的① 拉丁文,意为:在事物下面。指吉里雅特对环境和恶劣的生活条件的斗争。   ① 法罗群岛,在北大西洋,属丹麦,1948 年获得自治。   页面干燥的缝隙中稀稀疏疏长出来的。此外,他并不留意自身受的痛苦。他没有时间因为他吉里雅特本人而耽误自己的工作。“杜兰德号”的机器完好无损。这对他来说,足够感到满意了。   只要干活时需要这样,他就不时地跳到海里,然后再到另一个地方上岸。他投入海水,又再出来,像别人从自己的套房的一间房间走到另一间房间一样。   他的衣服从来没有干过。它们浸透了永远不会干的雨水和永远不会干的海水。吉里雅特浑身潮湿地生活着。   浑身潮湿地生活是一种可以养成的习惯。爱尔兰的穷人,那些老年人,做母亲的妇人,几乎全身赤裸的年轻姑娘,还有孩子,它们待在伦敦街头的屋角,雨雪交加的露天里,彼此紧紧靠成一团,浑身潮湿地生活,浑身潮湿地死去。   浑身潮湿,而又口渴,吉里雅特忍受着这种奇怪的折磨。他不时地咬自己上衣的袖子。   他生的火并不能使他暖和。露天的火只能帮他一半的忙。火边的人身子的这一边热了,另一边还是冻得要命。   吉里雅特又流汗,又发抖。   在吉里雅特的周围,一切都在一种可怕的沉默当中和他作对。他感觉到四面受敌。   ①任何事物都有一种阴郁的 Non possmus。   它们的迟钝是一种凄惨的警告。   一种巨大的恶意包围了吉里雅特。他既给烫伤,又冷得打颤。火烧痛他,水冻僵他,干渴使他发烧,风撕碎了他的衣服,饥饿损害了他的胃。他忍受着所有使他精疲力竭的事物的压迫。平静的、广大的障碍物,像命定的事实明显地不负责任,但是充满不知所以的凶恶的一致性,它们从四面八方集中到吉里雅特这儿。吉里雅特感到它们无情地压在他的身上,没有办法逃避。它们几乎和活生生的人一样。吉里雅特意识到一种凄惨的排斥和一种竭力想逐渐削弱他的仇恨。问题全在他逃不逃,可是既然他留下来,他就要对付难以理解的敌对态度了。对方不能把他赶走,便把他压在身子下面。对方是谁?不知道。对方紧紧抱住了他,狠狠压着他,不让他站牢,不让他呼吸。他受到看不见的对方的伤害。那颗神秘的螺丝钉每天要拧紧一次。   吉里雅特所处的这个令人担忧的环境的情况好像一场鬼鬼祟祟的决斗,在这场决斗里有一个背信弃义的家伙。   那些隐隐约约的力量联合起来包围住他。他感觉到有一种坚定的意①志要把他驱逐掉。这正像冰川要驱赶漂块 那样。   这个潜在的联盟,好像几乎没有碰到他,可是却撕碎他的衣服,使他流血,逼得他走投无路,可以说,还没有开始战斗便丧失了战斗力。   他干的活儿没有减少,也不停顿,但是完成的活儿越多,干活的人越是衰惫。简直能认为,这个野兽似的大自然,害怕有灵魂的人,决心把人弄得疲乏不堪。吉里雅特顽强抵抗,并且等待着。深渊开始消耗他的精① 拉丁文,意为:我们不能够。也可作为名词词组用,意为:对事情拒绝的表示。   ① 漂块为大块岩石。   页面力。接着它再做些什么呢?   两座多佛尔礁,是埋伏在大海里的、花岗石做的龙,它们接纳了吉里雅特,让他走进去,并且让他任意行动。这样的接待仿佛是龙张开大口欢迎他。   对人类处处抗拒的荒凉广阔的空间,不断发生的各种自然现象的缄默严酷的态度,无情和消极的伟大普遍的规律,涨潮和落潮,像每个尖端②是一颗在旋涡中的星星的黑色昴星团和辐射的水流中心的暗礁,针对一个人的鲁莽的冷漠的事物搞的神秘的阴谋,冬天,乌云,围攻的海水,全包围着吉里雅特,渐渐地困住他,几乎把他关在当中,把他和有生命的东西隔离开,就像出现一间黑牢,将一个人囚禁在里面一样。一切都反对他,什么都不来帮助他。他被孤立,被抛弃,变得无力,受到折磨,遭到遗忘。吉里雅特的食品储藏室空空的,他的工具或者有破损,或者不够用,白天又饥又渴,夜里受冷挨冻,全身是伤,衣服破烂,褴褛的衣服包着化脓的伤口,衣服上都是窟窿,皮肤上也全是洞,双手裂开,两脚流血,四肢瘦削,面色苍白,眼睛冒火。   壮丽的火,表现了意志。人的眼睛天生来使别人从那儿看出他的德行。我们的瞳孔说出在我们当中有多少人。我们用我们的眉毛下面的目光来表现自己。微小的意识递递眼色,巨大的意识发出光芒。如果在眼皮底下没有什么光亮,那就是因为在头脑里没有什么思想,心里没有什么爱。爱的人有期望,有期望的人显出光辉,光彩炫目。决心使眼神发出火焰,这种令人赞叹的火焰是由怕羞的思想燃烧的。   固执的人是崇高的。只是勇敢的人,才仅有一种冲动,只是坚强的人,才仅有一种性格,只是大胆的人,才仅有一种德行。坚持正确的人①是伟大的。高贵的心灵的全部秘密在Perseveran-do这个词里,坚持对于勇气,就像车轮对于杠杆,这是支点的持续的更换。不管目的是在人间还是天上,直接奔向目的,那儿什么都有。在第一种情况的,是哥伦布,在第二种情况的,是耶稣。十字架是疯狂的,可是荣耀也从那儿产生。不要让他的良心争辩,也不要使他的意志软化,痛苦和胜利都是这样得到的。在道德现象的范围里,坠落并不排斥翱翔。从下降里出现上升。平庸的人让自己受到似是而非的障碍的劝阻,可是坚强的人却不会②这样。灭亡是捉摸不定的,征服则是确实可靠的。你可以告诉艾蒂安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不会被人用石块击毙。对合理的反对的蔑视产生那种被战败的、崇高的胜利,人们把这样的胜利称做殉难。   吉里雅特的一切努力都仿佛给缠在做不可能的事上面了,成功既不足道又很缓慢,要花许多的精力才得到一点点进展。这就使他的工作显得高尚,这也使他的工作值得同情。   要在一只搁浅的船上搭起四根梁,在这只船上切下和分开可以保全的部分,在破船里装上和破船适合的四只复滑车,还有上面的绳索,那就需要做许多准备工作,做许多活儿,做许多试验,夜里睡在光秃秃的② 昴星团,是位于黄道星座金牛座中的疏散星团。   ① 拉丁文,意为:“坚持”,雨果很喜欢这个词,几次在他的书信中提到,还说这是他的座右铭。   ② 艾蒂安,是基督教的第一个殉教者,在公元31 年至36 年之间,在耶路撒冷被人用石块击毙,后封为圣徒。   页面地上,白天不停受苦,单独一个人干活就是这样的不幸。原因中有命定性,结果中有必然性。这种不幸,吉里雅特不仅仅承受下来,而且他是心甘情愿地承受。他害怕有一个竞争的对手,因为一个对手可能是一个敌手,所以他不寻找助手。累人的举动,冒险的行为,危险,越来越多的活儿,由于抢救而抢救者可能遭到的灭亡,饥饿,热病,必需品的短缺,苦恼,他都为了他自己一个人承受下来。他抱的是这样的利己主义。   他关在一种可怕的抽气的钟形罩里面。生命力慢慢地离开他。他却几乎没有意识到。   体力的衰竭并不能使意志衰竭。自信是第二个动力,意志是第一个动力。格言中所说的信念可以搬动的大山,和意志能够做的事情相比,就微不足道了。吉里雅特在精力上的损失,由于他的坚韧不拔又重新恢复了过来。在这种野蛮的大自然的高压下,肉体的人在消亡,结果是精神上的人变得强大。   吉里雅特不觉得疲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不愿意疲劳。心灵的赞同,对体力的减弱不予承认,这可是一种巨大的力量。   吉里雅特看着他的工作在一步步进展,他看到的只是这个。这是一个并不知道自己处境的可怜的人。他几乎快达到的目的使他产生了幻觉。他忍受一切的痛苦,只有这样一个想法:“向前进!”他的使命像酒一样冲上了他的头。意愿使他醉了。人是会陶醉于自己的精神的。这种醉酒叫做英雄主义。   吉里雅特是一种大西洋上的约伯。   可是,是一个在斗争的约伯,一个在战斗的、和灾难对抗的约伯,一个征服者约伯。如果对一个可怜的捕捉螃蟹和龙虾的水手和渔夫加上这样的形容的词语不太过分的话,那么,他是一个像普罗米修斯一样的约伯。①① 指他不怕艰难困苦,一心想达到目的。   页面五有时候,夜里,吉里雅特睁开了眼睛,望着黑暗。   他感到分外的激动。   张着的眼睛见到的是黑夜。处境很可悲,使人焦虑。   黑暗的压力无法逃避。   难以形容的黑漆漆的天穹,没有一个潜水者敢投进的浓密的黑暗,混合在这种黑暗中的无以名状的昏暗乏力的光,成了尘埃一样的亮光——是光的种子还是灰烬?千百万支没有火光的火把,不肯透露秘密的燃烧的大火,一阵散开的仿佛被阻止的火星的粉末似的微火,混乱的旋涡和坟墓那样的永恒,呈现出一个悬崖的口子的难题,露出又掩上面目的谜语,给黑暗蒙盖住的无限的空间,这就是黑夜。这重重叠叠的一切压得人窒息。   这是所有的神秘,宇宙的神秘和命运的神秘的混合体,它压在人的头顶上。   黑暗的压力对于面对着的各种不同的灵魂施加影响。人面对黑夜认识到自己并不完美。他看到了黑暗,感到了自身的弱点。漆黑的天空,是个失明的人。人呢,面对着黑夜,卧倒,跪下,俯伏,趴在地上,向一个洞爬过去,或者是为自己寻找翅膀。他几乎一直想避开“未知”的无定形的存在。他在想这是什么;他发抖,他屈服,他茫茫然;有时候,他也想走掉。   走到哪儿?   到那儿。   那儿?那儿是什么地方?那儿有什么?   这样的好奇心显然是一种对被禁止的事物的好奇心,因为在这方①面,人的周围的所有的桥都断掉了。没有横渡“无限”的方舟。可是被禁止的事吸引人,虽然它是一个深渊。那儿人的脚不能去,只有眼光能到达,那儿眼光无法透入,只有精神能够继续前进。人尽管软弱无能,但是没有一个人不想试试。人,依照他们的本性,在黑夜面前,或者是寻求,或者是裹足不前。对一些人来说,这是遭到驱逐,对另一些人来说,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扩张。景象是昏暗的。这样昏暗的景象很难形容。   黑夜明朗吗?这是黑暗的基础。它有暴风雨吗?这是云烟的基础。   “无限”又逃避同时又出现,它拒绝人去探究,但愿意让人猜测。无数的光点使得无底的黑暗更加黑了。发亮的红宝石,闪闪的光彩,一颗颗星星,都是“未知”里的能观察到的存在,要去接触这些光芒是可怕的挑战。这是一些在“绝对”中的创造物的路标。这是一些不再有距离的地方的距离的标记。这是对深渊的最低水位的不可能但又真实的难以进行的编号。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发光的点,接着,又有一个,接着,又有一个,接着,又有一个。它们难以觉察,它们又巨大无比。这样的光是一个火源,这样的火源是一颗星,这样的星是一个太阳,这样的太阳是一个宇宙,这个宇宙什么都不是。一切数字在“无限”面前都是零。   这些什么都不是的宇宙却存在着。对它们观察以后,会感觉得到“什② 拉丁文,意为:在阴影下面。指吉里雅特面对黑暗的精神状态。   ① 方舟是《圣经》中挪亚为避洪水而造的长方木柜形大船。   页面么都不是”和“不存在”之间的区别。   无法达到,加上无法解释,这便是天。   从这样的沉思,产生一种壮丽的现象:惊愕使灵魂变得高大。   神圣的恐惧是人特有的,兽类就没有这种畏惧。智力在这种庄严的恐怖中发现它的衰退和它的标志。   黑暗是一个统一体,它使人感到恐怖。同时它也是复杂的结合体,它使人产生畏惧。它的统一性重重地压在我们的精神上,不让我们有反抗的想法。它的复杂性使得人们向自己的四周留神察看,仿佛不得不担心会突然出现意外似的。人们让步,而又提防。人们面对着“全体”,于是顺从,面对着“几个”,于是怀疑。黑暗的统一性包含一个倍数。   神秘的倍数,在物质中能看得见,在思想中能感觉到。这就产生了一片寂静,又一个要警觉的理由。   ①黑夜,写这本书的人在其他地方也说过 ,是包括我们在内的特殊创造物的固有的和正常的状态。白昼,在时间里和在空间里一样短暂,只不过是和星球邻近造成的结果。   宇宙中的黑夜里的奇迹没有摩擦便无法完成,而像这样一种机器的一切摩擦都会使生命受到伤害。机器的摩擦,那就是我们叫做的“恶”。   我们在这种黑暗里感受到“恶”,它暗暗地否认神圣的秩序,它是背叛理想的行动暗含的渎神的言语。“恶”以很难理解的研究千头怪胎的畸①形学使得宇宙的巨大的整体复杂化。“恶”出现在万物面前,为的是表示反对。它是暴风雨,它破坏船只的航行。它是混沌,它阻碍世界的诞生。“善”具有单一性,“恶”则具有普遍性。“恶”打乱了像逻辑学一样严密的生活。它使鸟吞食飞虫,使彗星毁灭行星。“恶”是对创造的涂改。   夜间的黑暗充满了昏乱。谁深入到里面,谁就会被吞没,同时拼命挣扎。再没有比对黑暗的检查更辛苦的了。那是对模糊不清的对象的研究。   没有一个确定的地方能安置人的灵魂。有出发点,却没有终点。矛盾的答案互相交错,怀疑的所有分支同时出现。在一种不明确的力量推动下,各种各样的现象一步步地露出真正面目。所有的规律彼此交叉。   一种难以理解的混杂性使得矿物好像植物一样生长,植物生存,思想产生重量,爱情光芒四射,万有引力产生爱心。一切问题的广阔的战线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展开。朦胧的预感开始显示了未知。宇宙的同时性完全显现在广大模糊的空间里,不是为了眼神,而是为了智力。看不见的事物变得可见。这便是阴影。人便在它的下面。   人不知道详情细节,但是他背负着和他的精神相称的整体的巨大的重量。这种困扰促使迦勒底的牧人去研究天文。无意的启示从万物的毛孔中出来。科学的渗出可以说是它自己造成的,并且战胜了愚昧无知的人。所有孤单的人受到这种神秘的浸润,常常会不自觉地变成了一个天生的哲学家。   黑暗是不可分的。它里面有东西待着。“绝对”就一直待在那里面。   ① 雨果在他1842 年发表的游记《莱茵河》和其他文字中曾这样写过。   ① 畸形学,是研究动植物中先天性畸形的原因、发育、分类等的科学。   页面同时“变化”也待在那里面。人们在其中行动,这可是令人不安的事。   一种神圣的组合在其中逐段地完成。预谋,力量,规定的用途,一起在其中进行一件巨大的工作。可怕的、恐怖的生命就在这当中。那里面有天体的巨大的运转,恒星族,行星族,黄道光,电流的、散发的、极化①的和吸引的Quid divinum。那里面有拥抱和对抗,普遍的对比的一次壮观的涨潮和落潮,在一些中心之间的自由的无法估计的因素。那里面有星球里的体液,星球外面的光线,游荡的原子,散乱的胚芽,授精的曲线过程,交配和搏斗的会合,闻所未闻的丰富,像梦一样远的距离,令人眩晕的循环,不可胜数的世界的冲破,黑暗中的彼此追赶的奇迹,一劳永逸的机构,逃跑中的星球的呼吸,人们感觉到在转动的轮子。学者猜测,愚人同意,并且哆嗦。这一切都存在,还躲藏着,它们无法夺取,无法触及,无法接近。人们信服到了感到气闷的地步,在他们头顶上有一种说不确切的黑色的东西,什么也不能抓住。人们被摸不到的东西压垮了。   到处不可思议;但是没有一个地方不可理解。   ②在这一切上面,再加上一个可怕的问题:这个内在 是一个存在吗?   人们在黑影里。他们看着。他们听着。   这时候,阴暗的地球在运行和转动。花朵意识到了这个巨大的运动。   ③ ④石竹花 晚上十一时开花,萱草花清晨五时开花。惊人的规律性。   在其他的深渊里,一滴水就成了一个世界,纤毛虫在那儿大量繁殖,微小的动物产生巨大的生殖力,难以觉察的东西显示出它①们的伟大,无限的反方向出现了。一朵硅藻在一小时内能产出十三亿朵硅藻。   所有的谜同时提出了怎样的建议!   那是不能减少的。   人们受到法则的约束。被迫相信,这便是结果。但是信任并不足以使人得到平静。信任有一种简直无法理解的对于形式的奇怪的需要。这样就产生了宗教。没有外形的信仰是最难以忍受了。   不管人怎样思想,不管人怎样希望,本身有怎样的耐力,总是对着黑暗看,不是看,而是凝视。   这些现象应该怎样对待呢?在它们的汇合下怎样行动呢?要分解这种压力是不可能的。适合这一切神秘的结局的是什么样的幻想呢?多少难以理解的、同时发生的、表达吞吐的新现象,因为它们太多而变得黑暗,仿佛是一些含含糊糊的语言!黑暗是一种沉默,可是这种沉默说出了一切。从这里面庄严地出现了一个结果:上帝。上帝,是不能缩减的②概念。这个概念在人的心中。三段论 ,争论,否定,体系,宗教,都在它上面经过,却不能降低它的意义。这个概念得到了整个黑影的肯定。   ① 拉丁文,意为:神圣的事物。   ② 内在,指存在于人的主观意识之内。   ③ 石竹花,夏季开花,淡红色或白色。   ④ 萱草,多年生草本植物,花橙红色或黄红色。   ① 硅藻,是一种藻类植物,普遍分布于淡水、海水中和湿土上。   ② 三段论是形式逻辑间接推理的基本形式之一,由大前提和小前提推出结论。   页面但是骚动在其余的地方到处都有,这是可怕的内在。各种力量间的难以形容的协调,因为全部黑暗维持着平衡状态而显示了出来。宇宙悬挂着,没有什么落下来。不停的和过度的移动在进行,没有发生意外,也没有遭到破坏。人参与了这种移动,他们受到的大量的变动,他们称之为“命运”。命运是从哪儿开始的?大自然是在哪儿结束的?在一个事件和一个季节之间,在一次悲伤和一阵风雨之间,在一种美德和一颗星星之间,有什么差别呢?一个小时,不是一道波浪吗?在运动中的齿轮,并不对人作出反应,继续它们的无动于衷的转动。繁星密布的天是由齿轮、摆和平衡锤组成的幻象。这是由于高度的沉思而加倍聚精会神的高度的注视。这是全部的现实,再加上全部的抽象。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人们感到自己被抓住了。他们听任这个黑影的摆布。没有逃跑的可能。他们觉得自己处在齿轮机构里,他们是一个未知的整体的组成部分,他们感觉到自身体内的未知的事物和自身体外的未知的事物在神秘地亲近。这是死亡的崇高的预告。是怎样的焦虑,同时又是怎样的陶醉呀!参加到无限里去,这种加入使自己得到必然有的不朽,也许是可能有的永恒,在普遍的生命的洪水的激流中感觉到“自我”的不会沉没的固执性!望着星辰,说:“我像你们一样是一个灵魂!”望着黑暗,说:“我像你一样,是一个深渊。”   这些异乎寻常的现象,就是黑夜。   这一切由于孤独分量更加重了,紧压在吉里雅特的心上。   他了解吗?不。   他感觉到了吗?是。   吉里雅特有个伟大而模糊的头脑和一颗伟大而孤僻的心。   页面六 吉里雅特使小帆船占好位置吉里雅特筹划的拯救机器的事, 我们已经说过,是一次真正的越狱。大家都知道越狱需要持久的耐心,也知道还需要各种办法。办法甚至要到创造奇迹的地步,耐心甚至会发展为极度的苦恼。这样的囚徒,① ②例如圣米歇尔山 的托马,有办法把一半的围墙藏在他的草垫里。还有③一个在屠耳 的囚徒,在一八二○年,割下了监狱的散步平台上的铅条,用的什么刀,没有人能够猜得到。他把铅条熔化了,用的是怎样的火,没有人知道。他将熔化的铅浇进一个模子里,是什么模子,有人晓得,是面包心做的模子,用这样的铅和这样的模子,做成了一把钥匙,用这把钥匙打开了他以前只见过锁眼的锁。这种神奇的技巧,吉里雅特早就具有了。他曾经在布瓦罗塞的悬崖上又上又下。他是一只沉船上的特朗④ ⑤克 ,一部机器的拉蒂得 。   大海是狱卒,看管着他。   此外,应该承认,尽管雨是多么无情和可恶,他还是能很好地利用它。他稍许增加了一些淡水的储存,但是他的口渴是很难解除的。他的水桶装满得快,他几乎同样快地把它喝光了。   有一天,我想,是四月的最后一天,或许是五月的第一天,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机器的托板好像给框在八根复滑车的钢丝绳当中,四根一边,四根在另一边。穿过这些钢丝绳的、在甲板上和水下船体上的十六个洞由锯线连了起来。护板被锯子锯开,木架被斧头劈开,金属配件被锉刀锉断,船底的金属板被凿子凿开。放着机器的那部分龙骨给切成方方正正,准备支撑住机器和它一同向下滑。这种吓人的摇晃只靠着一根链子,而链子本身只要锉刀一锉就会断掉。在工作即将完成,立刻就要全部结束的时候,赶紧是明智之举。   潮水正低,时机很有利。   吉里雅特终于把轮轴拆了下来,它的两端可能成为障碍,止住轮子的滑移。他成功地把这个沉重的部件垂直地放在机器间里。   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吉里雅特,我们不久前说过,一点儿也不疲倦,因为他不会疲倦,可是他的工具却支持不住了。锻铁炉渐渐不能起作用了。石砧已经裂开。鼓风机开始不大灵活了。小瀑布流的是海水,所以在装置接头的地方积了一些盐,妨碍了它的运转。   吉里雅特去人岩的小湾,检查小帆船,查明了船上的一切都很妥当,特别是钉在左右舷的四只铁环,然后他就起锚,把小帆船划回两座多佛尔礁那儿。   ① 圣米歇尔山,在今法国芒什省,为一个小岛,现有一长堤连接大陆。   ② 亚历山大·托马,曾两次被关在圣米歇尔监狱,第二次在1840 年,后脱逃。他和雨果在泽西岛上相遇,成为同伴。   ③ 屠耳,今法国科雷兹省一城市。   ④ 特朗克男爵(1726—1794),因在1746 年从普鲁士的格拉兹要塞成功越狱而闻名,曾写有回忆录叙述此事。   ⑤ 拉蒂得 (1725—1805),冒险家,几次被监禁狱中,曾越狱三次,最后判徒刑三十五年。   页面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完全能容得下这只小帆船,水足够深,口子也足够宽。吉里雅特在刚来的第一天就看清楚那儿小帆船能够通过,一直驶到“杜兰德号”底下。   可是行动起来依旧极其艰巨,它需要像首饰匠那样的精密。为了使吉里雅特以后打算做的事顺利,小船插进礁石中间去的动作要求细致,因为必须船尾先进去,舵在前面。最重要的是小帆船的桅杆和帆缆索具要留在破船这边,在狭窄的通道旁边。   这样的操作相当麻烦。对吉里雅特本人来说,他的行动更加困难了。   这不再像进入人岩的小湾那样,靠用舵柄就行了,现在推,拉,划,测探,全都得干。吉里雅特用了一刻钟时间,终于达到了目的。   不到十五分钟或者二十分钟,小帆船已经紧靠在“杜兰德号”底下。   它几乎就下了锚停在那儿。吉里雅特用他的两只锚将小帆船泊牢。两只锚中最大的一只抛的位置正好经受得住令人害怕的猛烈的风,也就是西风。接着,借助于杠杆和绞盘,吉里雅特把两只装着拆下的明轮的箱子放下来,放进小帆船里。吊索是早就全准备好了的。这两只箱子成了压载物。   两只箱子放下以后,吉里雅特把调节用的小复滑车的吊索连结在绞盘的链条的钩子上,用来控制复滑车。   依照吉里雅特的计划进行,小帆船的缺点反而变成了优点。它没有甲板,东西就能装得更深一些,可以放到舱底。它的桅杆在船头,也许太前面了一些,但是装载起东西却方便得多。桅杆在破船的外面,这样便妨碍不了离开。它十足是一只木鞋,在大海上木鞋是最牢固最结实的了。   突然间,吉里雅特发觉海水在上涨,他连忙看风是从哪边吹来的。   页面七 突然出现了危险只有一点儿微风,不过在不停地吹,是从西边吹来的。这是春秋分的时候风常有的坏习惯。   上涨的潮水,受着风吹的摆布,在多佛尔礁中间变化多端。波浪被阵风推送着,涌进了这个狭窄的通道,或者从东边,或者从西边。如果海水从东边进来,显得柔和无力,如果从西边进来,就汹涌急剧。这是因为东风是从陆地上吹来的,风力小,而西风横穿过大西洋,带来了广阔空间里的所有的气息。即使是明显的极小的微风,如果是从西边吹来,也会令人不安。它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上卷起巨浪,同时将过多的波涛赶进狭窄的水道里。   迅猛地冲进来的海水总是可怕的。有些水好像人群一样,一大群人是一种液体;假如能够进入的数量低于想进入的数量,那么,人群中就会你挤坏我,我压坏你,水就会猛烈动荡。只要吹的是西风,虽然风势微弱,多佛尔礁每天还是要受到两次这样的冲击。潮水上升,海浪紧逼,岩石抵抗,狭道只开了很小的进口,用力冲进去的海水跳跃,轰鸣,狂怒的波涛撞击着水巷内两边的岩壁。于是,仅仅一点儿微微的西风,多佛尔礁就会呈现出这样的奇特景色:在礁石外面的大海上,是一片平静;在礁石间,起着风暴。这种局部的和有限的骚动,完全不是暴风雨,只是海浪在喧闹,不过很可怕。至于北风和南风,它们从侧面向礁石吹来,只在水巷里激起少量的浪花。应当记得这个细节,东边的进口紧靠着人岩,西边的令人生畏的口子在对面的尽头,正好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   吉里雅特和搁浅的“杜兰德号”,还有停泊好的小帆船,就在这西边的口子上。   一场灾难似乎不可避免。这场逼近的灾难是势必出现的风造成的,虽然风力不猛,但是足够了。   不用几个小时,上涨的潮水将在两座多佛尔礁间的狭道里拼命奔腾。第一阵的浪潮已经发出了响声。这些滚滚的海浪,是整个大西洋涌来的怒潮,在它们后面将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没有狂风,也没有怒气,只有支配一切的波浪,充满冲击的力量,从美洲出发,涌到了欧洲,两千海里,滔滔向前。这些波浪,是海洋上的巨大的杠子,会撞到礁石的豁缝,会被两座多佛尔礁挡住而翻滚,这两座岩礁好像进口处的塔楼和狭道旁的高柱一样。海浪因为涨潮而上升,因为遇到障碍而增长,被岩石推开,又经受风的折磨,然后会猛烈地冲向礁石。它们一路上被碰到的障碍物造成旋涡,被阻挡的波涛气得发狂,但是它们带着旋涡和狂怒进入两道高墙中间,将在那儿遇到小帆船和“杜兰德号”,把它们撞得粉碎。   要防止这场意外,必须要一面盾牌,吉里雅特手上已经有了。   应该阻挡潮水突然全都涌入,应该任凭它上涨,却阻止它冲撞,拦住它的通道,却不拒绝它进来,既对它反抗,又对它让步,应该防止波浪在狭窄的通道里压缩,因为这是最大的危险,要用引导代替涌入,清除波浪的狂怒和粗暴,强制这种狂暴变成温和。应该用带来平静的障碍物代替产生刺激的障碍物。   吉里雅特就有这种灵巧的本领,它比体力更强。凭着他的灵巧,他页面像岩羚羊一样在山间奔跑,或者像卷尾猴一样在树林里活动。他跨着摆动的和令人吓得头晕的大步,踏在最小的凸出的石头上。他跳进水里,又从水里出来,在旋涡里游泳,在岩石上攀登。他牙齿咬着一根绳子,手上拿着一把锤子,解开了那根吊着“杜兰德号”船头的舷侧板,将它紧贴在小多佛尔礁的底部的绳缆。他用粗绳的一些头做成像铰链一样,把这块板拴在钉在花岗石上的大钉子上;在这些铰链上使这个如同船闸活门的木板架转动,将它的侧面对着波浪,就像转动舵叶那样,波浪将它的一端推到大多佛尔礁紧紧贴住,同时绳子做的铰链在小多佛尔礁上拉住另外一端。他用事先钉好的备用的钉子,在大多佛尔礁上也这样固定住,和在小多佛尔礁上一样,再把这块大木板牢牢地系在狭窄的水道的两根石柱上,又在这道障碍上穿过一条链子,仿佛在护胸甲上加上一条肩带。不到一个小时,这道抵挡潮水的墙立起来了,礁石间的小道好像给一道门关了起来。   这一强有力的装置,木梁和木板做的笨重的物件,平放成了木排,立直就是一道墙,靠海水帮助,吉里雅特可以像街头艺人那样灵巧地操纵它。我们几乎可以说,在上涨的海水有时间发觉这个工程以前,它已经完全做好了。   让·巴尔每次从船只失事中脱险,就要对海浪说这么一句有名的话:   “你受骗了,英国人!”大家都知道,当让·巴尔想骂大西洋的时候,都把它叫做“英国人”。眼前正是这样的情景。   狭道给挡住以后,吉里雅特想到了小帆船。他把两只锚上面的缆绳尽可能放长,好让小帆船随着潮水一同向上升。这种做法很像从前的水手所说的“用系泊缆索抛锚”。在整个操作过程中,吉里雅特一直没有遇到什么意外的事,因为全部预先考虑好了。内行的人从以下的做法就能看出来这一点:在小帆船尾部做成缺口滑车形的吊举绞索的两个滑车穿过两根缆绳,将缆绳的头像帆边绳那样扣在两只锚的系缆环上。   这时候,潮水在不断上涨,已经涨到一半了,在这个时刻,潮水涌起的波浪的撞击,即使是晴和天气,也可能相当猛烈。吉里雅特安排的都实现了。波涛凶猛地冲向那道障碍,撞到它后,浪花翻滚,从下面涌进去。在外边,波涛起伏,在里边,潮水是慢慢渗入。吉里雅特想出了①好像海上的卡夫丁峡谷 一样的装置。潮水被制服了。   ① 公元前321 年萨姆尼特人在卡夫丁峡谷击败罗马军队,强迫他们通过轭形门,后转义为通过卡夫丁峡谷,即是蒙受羞辱。   页面八 有进展但不是结局可怕的时刻来到了。   现在要做的事是把机器放到小船上。   吉里雅特沉思了片刻。他的右手握着左胳膊肘,左手放在前额上。   然后,他爬上了那只破船,船的一部分,那台机器,要脱离开,另一部分,骨架,则留下不动。   他割断了四根在“杜兰德号”左右舷侧的烟囱的四条链子的吊索。   吊索只是绳子做的,所以他用刀割就割断了。   四条链子不再给系住,没约束了,顺着烟囱吊下来。   他从破船登上他造成的装置上,用脚踩踩横梁,检查了复滑车,看了看滑轮,摸了摸缆绳,仔细看了加长的部分,肯定了不涂焦油的白绳索没有湿透,了解了什么都不缺少,全都牢固可靠,接着,他从舱口围板上面跳到甲板上,在绞盘旁边站住。他站的“杜兰德号”的这部分夹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这儿就是他干活的地点。   受到奋发的情绪的鼓舞,他严肃地对复滑车看了最后一眼,接着,抓住一把锉刀,开始锉那根悬吊着所有东西的链子。   在大海的隆隆吼声中,能听到锉刀的刺耳的咯吱声。   绞盘的链子连接着调节用的小复滑车,就在吉里雅特的身边,他一伸手便能碰到。   突然响起了一下断裂的声音。锉刀锉着的链环,锉到一大半的时候,忽然断了,整个装置摇晃起来。吉里雅特急忙奔到小复滑车那儿。   断掉的链子猛击着岩石,八根缆绳给拉得紧紧的,被锯掉和切断的那一大块从破船上脱下来,“杜兰德号”的腹部张开了,机器的铁底板压到缆绳上,在龙骨下面露了出来。   如果吉里雅特没有及时地抓住小复滑车,就要发生坠落下去的事。   但是他的有力的手在那儿,于是机器缓缓降下来。   让·巴尔的弟弟皮埃尔·巴尔,这个健壮精明的酒鬼,对海军大元① ②帅用“你”称呼的敦刻尔克的可怜的渔夫,在昂勃特斯小海湾救过一只遇险的双桅战船“朗日隆号”。当时他为了把这个飘浮的、沉重的大东西从狂怒的小海湾的岩礁当中拖出来,他用海上的芦苇将主桅帆卷起,他打算这些芦苇自己折断的时候,帆会受风张开。他相信芦苇会断掉,就像吉里雅特相信链子会断裂一样。这是相同的古怪的果断,得到相同的惊人的成功。   给吉里雅特抓住的小复滑车,非常适用,运转得非常好。读者自然记得,它的功用是减弱力量,将许多力量集中在一处,成为一致的运动。   这个小复滑车和帆角索的一条束带有点相似,只是它不是用来顺风向转帆的,而是使机械平衡。   吉里雅特站在那儿,拳头放在绞盘上,可以说,他的手在摸着装置的脉搏。   在这儿,吉里雅特的创造能力完全显示出来了。   ① 因是兄弟关系,所以不必用“您”。   ② 昂勃特斯在今法国加来海峡省,以前曾是一重要海港。   页面许多力量出奇地同时出现了。   当“杜兰德号”上整个卸下来的机器向小帆船降下去的时候,小帆船迎着机器上升。破船和救生船彼此帮助,迎面靠近。它们相互寻找,节省了一半的劳动。   潮水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悄悄地涨起来,托着小船,向“杜兰德号”   靠拢。潮水不仅是被制服了,而且服服帖帖。海洋成了机械的一部分。   没有碰撞,缓缓地,几乎是小心谨慎地,涨潮将小帆船向上抬,仿佛船是瓷做的一样。   吉里雅特安排和平衡两方面的活动,就是海水的活动和装置的活动。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绞盘那儿,好像一座令人生畏的雕像,所有的动作都同时服从他。他按照海水上涨的缓慢的速度,来调慢装置下降的速度。   海水没有摇动,复滑车没有震动。这是所有顺从的自然界的力量的奇妙的合作。一面是万有引力吸引着机器,另一面是潮水托起了小船。   星球的吸引力产生了潮汐,地球的吸引力产生了重量,它们仿佛相互协商妥当来为吉里雅特效劳。它们服从他,毫不犹豫,也不停歇。这些被动的力,在一种精神的压力下,变成了主动的助力。工作一刻不停地向前进展,小帆船和破船之间的距离渐渐地缩短了。它们好像害怕待在那儿的那个人,不声不响地靠近。自然力接受了他的命令,并且执行完了。   几乎正在潮水停止上涨的时候,缆绳也停止滑行。突然,复滑车没有震动一下就停住不动了。机器好像给一只手放下,在小帆船上放好,笔直立着,稳固不动。支撑的铁板靠着四只角平稳地压在底舱上面。   一切都完成了。   吉里雅特望着这个结果,高兴得出了神。   可怜的人没有因为喜悦而忘乎所以。巨大的幸福压弯了他的身子。   他觉得他的四肢发软。面对着自己的胜利,直到现在还没有慌乱不安过的这个人,却开始颤抖了。   他望着破船下面的小帆船和小帆船上的机器。他仿佛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他简直没有预料到他能做好这样的事。一个奇迹出自他的双手,他惊愕地看着这个奇迹。   这样惊愕的时间很短。   吉里雅特像一个刚睡醒的人那样,动了动身子,赶紧抓住锯子,锯断八根缆绳;由于潮水上涨,现在小帆船离开他只有十来尺远。他跳到船上,拿了一卷麻缆绳,做成四根吊索,把它们各自穿过事先预备好的铁环,在小帆船的两旁拉住一小时以前还是系在“杜兰德号”上的烟囱的四条链子。   烟囱系牢以后,吉里雅特清理了机器的顶部。“杜兰德号”甲板的一块方形挡板附在那上面。吉里雅特拔下它的钉子,又把塞满小帆船的木板和木梁清除干净,全丢到岩石上。减轻小帆船负担的重量是很有好处的。   此外,就像大家能够预料到的,小帆船此刻在机器的过重的压力下面,牢牢地固定住了。小帆船向下沉,但是只沉到最好的最低水位。“杜兰德号”的机器虽然很重,不过比起小帆船以前从赫尔姆装回来的许多石头和炮要轻一些。   页面总之,一切都结束了,只待离开了。   页面九 获得成功又立即失去一切并没有结束。   重新打开被“杜兰德号”的一块舷侧壁塞住的狭道,立即将小帆船推到礁石外边去,这是再明显不过要干的事了。在海上,每一分钟都得抓紧。这时风很小,海面上几乎没有波纹,傍晚十分宜人,看来夜里也会很美妙。大海处在平潮时刻,不过已经开始使人觉得在落潮了。这是起程最好的时候。趁着退潮,驶出大小多佛尔礁,潮水再涨以后,就能回到格恩西岛,拂晓时候,便能到圣桑普森了。   但是,一个意料不到的障碍出现了。吉里雅特尽管深谋远虑,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机器得到解脱了,烟囱却没有。   潮水将小帆船送到悬在半空中的破船跟前,它减少了机器下降的危险,简化了抢救的过程,可是间距的缩短却使烟囱的顶部嵌在“杜兰德号”张开的船壳的那个大口子里。烟囱困在那儿,好像夹在四面墙中间。   潮水起的效用因为这种阴险的行为变得复杂化了。仿佛被迫服从的大海怀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想法。   确实是这样,涨潮完成的事,落潮将它破坏了。   三多阿兹高一点的烟囱,陷在“杜兰德号”里有八尺深,水平面要下降十二尺。随着降落的海水上的小帆船,烟囱要有四尺的活动余地,方才能够脱身。   可是,解脱出烟囱要多少时间呢?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以后,那就快近午夜了。在那样的时刻有什么法子能够争取离开?在那些白天也难以走出去的错综复杂的岩礁当中能找到一条航道穿过吗?在漆黑的深夜怎么能在这危机四伏的浅滩上冒险呢?   势必要等到明天。浪费这六个小时至少要损失十二个小时。   甚至不应该考虑提前重新打开礁石间的狭道。小坝对下一次的潮水是必不可少的。   吉里雅特只好休息。   胸前交叉起两臂,这是他到多佛尔礁以后唯一没有做过的事。   这种被迫的休息使他很不高兴,几乎叫他冒火,就好像是他自己的过错造成的。他想:“如果黛吕舍特看到我在这儿什么事也不干,她对我会怎么想呢?”   然而,这样恢复体力也许不是没有用处的。   小帆船现在在他的控制下,他决定在船上过夜。   他到大多佛尔礁上拿他的羊皮,下来后吃了几只帽贝和两三只海胆当晚饭。他口渴得很厉害,喝了他的快要喝光的水壶里的最后几口淡水,然后裹上羊皮,羊毛使他感到舒适。他像一只看门狗那样,在机器旁边躺下,把他的苦役犯帽拉下来,遮住眼睛,然后睡着了。   他睡得很熟。一个人做完了许多事情才会有这样的睡眠。   页面十 大海的警告半夜里,他好像给松开的弹簧弹了一下,突然惊醒过来。   他张开了双眼。   在他头顶上的大小多佛尔礁好像被炽烈的白色炭火的反光照着,照得通亮。在礁石的黑色表面上仿佛闪着火光。   火光是从哪儿来的?   是从水上来的。   大海显得很离奇。   海水像是着了火。眼睛能够看得到的地方,在礁石中间和在礁石外边,整个大海都在燃烧。火不是红的,丝毫不像火山口发出的和大火炉里的熊熊烈火。没有闪耀的火花,没有发出的热,没有鲜红的光,没有一点响声。青色的长条光芒,照在波浪上,好似裹尸布的褶痕。大片的微光在水上轻轻抖动,那不是火灾,那是火灾的幽灵。   这好像是梦中的火焰在坟墓里面发出的青灰色的亮光。   想一想燃着火的黑暗吧。   黑夜,模糊的、辽阔的、四处弥漫的黑夜,仿佛是这冰冷的火的燃料。这是由于盲目产生的莫名其妙的光。黑暗成了这个幽灵似的亮光中的一部分了。   拉芒什海峡的水手都熟悉所有这些难以描述的磷光现象,那完全是①对航海的人的警告。没有什么地方的这种现象比在伊西尼 附近的大V礁出现的更惊人的了。   在这样的亮光下面,一切东西都失去它们的真实性。亮光像鬼魂似的穿透过去,使它们变得仿佛是透明的一样。岩石只剩下一个轮廓。锚的钢丝绳好像烧成白热状态的铁杠。渔夫的网在水底下仿佛是编织成的火网。桨在海浪上面的一半是乌木色,在海浪下面的一半是银白色。一滴滴的水从桨上落到水面上,像在海上布满了一颗颗星星。每一只小船身后拖着一颗彗星。全身湿透、发着光的水手好像是燃烧着的人。把手放进海水里,抽回来时就像戴了火焰的手套。这样的火焰是毫无生气的,谁也感觉不到它。你的胳臂成了烧着火的木柴。你能看到海里波浪下面各种形象在顺着火光流动。浪花闪闪发光。鱼是一条条火舌和一段段闪电,在灰白色的深渊里弯弯曲曲地游着。   这样的亮光穿过吉里雅特闭着的眼皮,因为它,吉里雅特醒过来了。   他醒得正是时候。   潮已经退下,新涨的潮在升起来。机器的烟囱在吉里雅特睡觉的时候已经从破船上它上面的张开的口子中出来了,这时又要给重新抓回去。   烟囱在慢慢地回到那里面去。   只差一尺,烟囱就进了“杜兰德号”。   再上升一尺,对涨潮来说,大约要半小时。吉里雅特如果想利用这个摆在眼前的解救的机会,只有半小时的时间。   他突然站了起来。   ① 伊西尼,在今法国卡尔瓦多斯省。   页面情势虽然十分紧急,他却还是站了一会儿,注视着磷光,同时思索着。   吉里雅特完全了解大海。不管大海是不是愿意,虽然他经常受到大海的折磨,但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是它的伙伴。这个被人们称做大西洋的神秘之物,它的任何念头吉里雅特没有猜不出的。由于观察、沉思和孤①独,吉里雅特成了一个能预测天气的人,在英语里叫做weather-wise。   吉里雅特跑到吊举绞索那儿,逐渐放出缆绳,接着,因为不再被锚拖住,他抓住小帆船的钩子,靠着岩石,把小帆船向狭道推去,推到离“杜兰德号”几英寻远,靠近坝的地方。就像格恩西岛的水手们说的那样,“有了个位置”。不到十分钟,小帆船从搁浅的船的骨架底下退出来。不用再担心烟囱以后会被重新困在陷阱里。潮水可以上涨了。   可是吉里雅特并不像一个要离开的人。   他又观看磷光,同时收起一只只锚,可是,这样做不是为了离开,而是为了重新停泊小帆船,而且停得十分牢固,正好在出口旁边。   他直到现在才仅仅用了小帆船上的两只锚,他还没有用上“杜兰德号”的小锚,读者想必记得,那是在岩礁里找到的。这只小锚他存放在小帆船的一个角落里,准备紧急时用,它跟一些备用的缆绳和吊举绞索的滑车放在一起。他的缆绳上事先系上一些很容易断的掣索,防止滑动。   吉里雅特抛下这第三只锚,同时小心地把缆绳连结在一根绳子上,那根绳子一头像帆边绳一样穿过锚环,另一头系在小帆船的起锚机上。他用这种方法完成了一种多叉形抛锚法。这要比用两只锚交叉抛下稳固得多了。这样做表明了一种强烈的担忧和加倍的小心。一个水手会看得出来,这种做法有些像在反常的天气下锚,因为要担心水流在下风处把船带走。   吉里雅特留神地望着磷光,目不转睛。磷光也许威胁着他,可是同时对他也有帮助。假如没有磷光,他便一直会沉睡不醒,受到黑夜的欺骗。磷光惊醒了他,使他头脑清醒过来。   磷光在岩石上照出朦胧的亮光。可是这种在吉里雅特看来叫他不安的亮光,却显得很有用处,因为它照出了危险,并且使操作变得可能。   今后,吉里雅特想张帆起航的时候,小帆船带着它上面的机器就可以毫无拘束了。   只是吉里雅特好像越来越不考虑动身的事了。小帆船下锚停泊后,他到他的仓库里找来一根最结实的链子,把它拴在钉在两座多佛尔礁上的钉子上。他用这根链子在里面加固了护板和小梁做的防御墙,在外面已经有一根成十字形的链子保护好了。他不但不打开出口,而且把它拦住了。   磷光还在照着他,不过渐渐没有原来亮了。天色确实开始破晓了。   突然吉里雅特注意地竖耳静听。   ① 英语,意为:善于预测天气的。   页面十一 听懂话的人有好处他似乎听见从无限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些微弱模糊的声音。   某些时候,在一些很深的所在会发出隆隆声。   他再一次细听。远方的声音又开始响起来了。吉里雅特摇着头,仿佛他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似的。   几分钟以后,他走到礁石的通道的另一头,至今一直畅通的朝东的入口处,用锤子使劲地在靠近人岩的狭道顶端的两边花岗石上敲进一些大钉子,像他以前在多佛尔礁的狭道做的那样。   这些岩石的裂缝早给做好了准备,全放进了木头,几乎都是橡木心材。这一边的礁石倾塌得利害,有许多裂口,吉里雅特能够敲进比在两座多佛尔礁的底部更多的钉子。   忽然,磷光熄灭了,仿佛给人吹熄了一样。曙光越来越明亮,替代了磷光。   钉好钉子,吉里雅特拖来梁,又拖来绳子、链子,两眼一直不离开他干的活,片刻也没有分心过。他开始在人岩的狭道当中把被缆绳拴住的厚木板横向地钉牢,建造一道有空隙的坝,这样的坝今天的科学已经采用,并且把它叫做防波堤。   ①那些例如在格恩西岛的罗克更,或者在法国的沃尔特镇看见过几根木桩插在岩石上产生的作用的人,会懂得这种如此简单的装置的效能。   ② ①这种防波堤是法国所谓的“丁坝”和英国所谓的“dick”的结合。防②波堤是能抗拒暴风雨的防御工事中的铁蒺藜 。只有利用力量的可分性才能和大海斗争。   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十分鲜明,天空万里无云,海上风平浪静。   吉里雅特紧张地干着活。他也显得平静,可是在他的急忙中又表现出焦虑。   他跨着大步,从一块岩石到一块岩石,从水坝到仓库,又从仓库到水坝。他每次回来,都拼命地拖着各种东西,有时是一根框架肋骨,有时是一块舱口围板。这些储备的木制品将大派用场。吉里雅特显然遇到了事先预料到的会发生的意外情况。   一根结实的铁棒被他用来当做移动梁木的撬棒。   活干得这样快,一切就像是自动长出来的,而不是给建造起来的。   没有看见过军队里的架桥兵工作的人无法想象得到这样的速度。   东边的狭道比西边的狭道更加窄。当中的间隙只有五六尺宽。这个小口子对吉里雅特很有帮助。加固和关闭的空间非常有限,框架要特别牢固,也可能更加简单。因此横放的一些小梁就足够了,用不着直立的材料。   防波堤的第一批横档放好了,吉里雅特走到了上面,同时仔细地听着。   ① 沃尔特镇,在今法国索姆省。   ② 这种坝和河岸成直角形,可引导水流方向,也叫挑水坝。   ① dick 原是英语dike,方言化后成为dick,dike 意为:堤,坝。   ② 铁蒺藜,也叫拒马,是钉有尖头钉和有刺铁丝的防御架,旧时用以阻止骑兵进攻。   页面隆隆声更加清晰了。   吉里雅特继续他的建造工程。他用“杜兰德号”上的两只吊架支撑住他的活儿,那两只吊架被穿过三只滑车的轮子的吊绳和缠在一起的搁栅连接起来。他用链子把这一切捆住。   这个建筑物只不过像是一种巨大的栅栏,厚木板是细杆,链子是柳条。   它好像是编制成的,和建造成完全一样。   吉里雅特不断地捆,不断地拴,又再钉了一些必须钉的钉子。   破船里有许多圆形的铁,他用来做了许多钉子储存着。   他一面干活,一面嚼着饼干。他口渴,但是没法喝水,因为没有淡水。前一夜吃晚饭的时候,他把水壶里的水喝得一滴不剩了。   他又堆上了四五块木材,然后再一次登上水坝。他仔细地听着。   天边的声音停止了。一切都静寂下来。   大海温柔美好。它配得上有产者对它满意的时候恭维它的所有用语:“明镜”,“湖水”,“如油一般”,“说笑”,“绵羊”。深蓝的天空和深蓝的海洋相互适应。蓝宝石和祖母绿彼此赞赏。一切都无可指责。上面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下面海上没有一朵浪花。在这壮丽的景①色里,四月 的太阳壮丽地升起。不可能再看到比现在更美妙的天气了。   在最远的天边,一行黑色的旅鸟飞过,形成一道长线。它们迅速地飞着。它们向陆地飞去。它们这样飞行,好像是在逃跑。   吉里雅特继续加高防波堤。   他尽一切可能加高它,加到岩石弯曲的程度容许的高度。   将近中午的时候,太阳仿佛比以前热多了。中午是一天中的关键时刻。吉里雅特站在他刚刚造好的坚固的栅栏上,又一次细心地察看辽阔的四周。   大海不仅是风平浪静,而且毫无生气。海上看不见一片船帆。天空明朗,只是由蓝色变成了白色。这样的白色有些古怪。西边的天际有一个看上去不正常的斑点。这个斑点固定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不过却在越变越大。在防波堤附近,海水很轻微地颤动起来。   吉里雅特建造了他的防波堤,这真是太妙了。   暴风雨快来了。   深渊似的大海决定投入战斗。   ① 据本书原版本注,照上文看来,这时应是5 月1 日或2 日。   页面第三章斗 争一 两极相遇和对立面互证①没有比迟到的春分更可怕的了。   海面上出现一种凶恶的现象,可以说是远洋的风的来临。   ②在所有的季节里,特别在朔望 时期,在人们丝毫不会预料得到的时刻,大海会突然变得出奇地平静。那种无休止的、神奇的运动平息了,它昏昏入睡,它委靡不振,它好像想好好休息一下,可以认为它很疲倦了。海上的一切破旧旗子,从捕鱼船的小燕尾旗到军舰的旗帜,都沿着桅杆垂下来。海军司令的旗,国王的旗,皇帝的旗,都睡了。   突然这些破旧布片开始轻轻地飘动起来。   ③如果天空有云,这是观察卷云形成的好时机,如果正逢日落,正好①细看红彤彤的晚霞,如果是在夜晚,又有月亮,可以观看月晕 。   在这些时候,船长或者舰队司令恰巧手边有那样一件暴风雨预示器(这是谁发明的无人知道),他们就特别仔细地察看这种预示器,假如里面的混合液像溶化的糖,要提防南风,假如那种混合液层层剥落成像蕨丛或者枞树林形状的结晶,要留神北风。在这些时候,爱尔兰的或者布列塔尼的可怜的渔夫,查看了罗马人或许是魔鬼刻在那种如谜似的直立石头上的神秘的日暑,就从海上驾回他们的小船,那样的石头在布列②塔尼叫做“孟尼尔”,在爱尔兰叫做“克鲁阿史”③。   但是,天空和海洋宁静如常。朝阳升起,光芒四射,曙光含着微笑,这使古代的诗人和古代的先知充满宗教的恐惧。他们因为别人竟会相信太阳也会欺骗感到恐怖。Solemquisdicerefal-sumaudeat?④潜伏着的可能做的事的阴暗景象,事物注定有的不透明性将它和人之间隔了开来。最可怕和最阴险的外表,便是深渊的假面具。   有人说:岩石下有鳗,也许应该说:平静里有暴风雨。几个小时,有时是好几天,就这样过去了。领航的人用望远镜向四处望。老水手的脸上显出严肃的神情,因为等待,他们暗暗地恼怒。   忽然听到一阵响亮而又含混的嘈杂声,像是一种在空中的神秘的对话。   什么也看不见。   ① 春分,应在3 月20 日或21 日,此时已是5 月初,故说迟到。   ② 朔望。在朔日,月球运行到地球和太阳之间,和太阳同时出没,呈现新月的月相。在望日,太阳西下时,月球正好从东面升起,地球上看见圆形的月亮,即望月的月相。   ③ 卷云,为白色无影、带有柔丝光泽的个体分散的云,一般出现在五千米以上的高空。   ① 月晕是月光通过云层中的冰晶时,经折射产生的光现象,在月亮周围形成大圆环,常被认为是天气变化的预兆。   ② ③照音译,意为史前期遗下的糙石巨柱。   ④ 拉丁文,意为:谁敢说太阳会说谎呢?这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农事诗》中的一句诗,常为雨果引用。   这句诗据说是预言恺撒之死,太阳将消失,世界将陷入无尽头的黑夜之中。   页面辽阔的海面依旧一片平静。   可是,嘈杂声越来越响,向上升。对话声更高了。   有什么藏在天际的后面。   是可怕的东西,是风。   ① ②风,就是泰坦族 的百姓,我们称做为“苏福儿”。   是阴影中的许许多多普通人。   印度把它们叫做“马鲁特”,犹太把它们叫做“凯罗宾”,希腊把它们叫做“阿基隆”。它们是无限中的不可战胜的猛禽。这阵阵北风猛烈吹过来。   ① 泰坦族,又译提坦族,是希腊神话中天神乌拉诺斯和大地女神盖娅所生的子女,共十二人,六男六女。   ② 原文souffle 是“阵风”的意思,作者有意将第一个字母写成大写,故改为音译。   页面二 海洋上的大风③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是从无限来的。它们的帆桁长度要用深渊似的大海的直径来量。它们的巨大的翅膀需要在荒僻地方的无边无际空间里活动。大西洋,太平洋,这些浩瀚的蓝色的平面,对它们最适合。它们使蓝色的海洋变得阴暗。它们在那上面成群地飞着。帕奇舰长有一次在④外洋看见七股龙卷风同时出现 。它们就在那边,够凶恶的。它们在策划一些灾难。使海浪短暂地和永久地涨落,就是它们的工作。它们能够做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它们想要什么,没有人清楚。它们是深渊里的斯芬克司。伽马是它①们的俄狄浦斯 。在始终骚动不止的无边的黑暗中,它们以云的外貌出现。海水分散,成了大海的天际,谁在那儿见到它们苍白的轮廓,便会觉得是面对着不可制服的力量。仿佛人类的智慧在纠缠着它们,它们在对抗。智慧是不可战胜的,可是自然界也是难攻破的。对那些难以抓住而又无处不在的东西,该怎么办?微风转成狂风,然后又变为微风。风以压倒的优势作战,又用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法子来自卫。遇到它们的人只得想尽办法应付。它们的样式多变的进攻,又时时进行反击,使人张皇失措。它们既会攻击,又会逃跑。它们摸不出,却很顽强。怎么样战② ③胜它们呢?“阿耳戈号”的船艏,是用多多纳的一棵橡树雕刻成的 ,它是船艏,同时也是领航者,它对风说话。风粗暴地对待这个船艏女神。   ④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看见它们朝“平塔号”吹来的时候,登上甲板,⑤ ⑥向着它们念《约翰福音》中的前几节。苏库夫骂它,说:“瞧这帮坏①蛋。”内皮尔 向它们开炮。它们是混沌的独裁者。   混沌为它们所有。它们要混沌做什么用呢?谁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②会如此无情。风坑比狮子坑更加可怕。在这些无底的皱纹下面有多少尸体!风无情地驱赶着黑暗而痛苦的巨大一团。人们一直能听到它们的声音,而它们却一点也不听。它们做的一些事情,好像是罪行。谁都不知道它们将飞溅的白色浪花抛到谁的身上。在船只失事的时候,有多少亵③ 原著将“风”写成多数,称为“它们”,译文照此译出。   ④ 这个帕奇,据本书原版本注,是弗朗索瓦·帕奇 (1807—1867),法国海军军官,后升为海军准将,曾几次远航印度洋和中国海面。   ① 俄狄浦斯为希腊神话中底比斯国王拉伊俄斯之子。出生后被其父抛弃。他长大后在途中遇见斯芬克司,女怪出此谜:“什么东西早晨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俄狄浦斯答是“人”。   女怪遂跳崖自尽。俄狄浦斯被底比斯人拥为新王。   ② 希腊神话中有一群英雄,由伊阿宋率领,一同乘快艇“阿耳戈号”到海外觅取金羊毛,经历许多艰险,方才抵达目的地,又经过一些曲折,伊阿宋才取得金羊毛,回到希腊。   ③ 多多纳,是希腊的伊庇鲁斯的一古城,有希腊主神宙斯的神殿,神殿附近有一橡树林,据传橡树叶的沙沙声能传达神谕。“阿耳戈号”在雅典娜帮助下造成,即用多多纳的一棵橡树置于船艏。   ④ “平塔号”是哥伦布1492 年8 月首次出航大西洋所乘的三艘帆船中的一艘。   ⑤ 《约翰福音》是《圣经·新约》中的一卷。   ⑥ 苏库夫 (1773—1827),法国海员,曾在印度洋冒险,后成为船主,定居圣马洛。   ① 内皮尔(1786—1860),英国海军将领,1847—1849 年曾指挥海峡舰队。   ② 狮子坑,指动物园中关狮子的凹坑。   页面渎宗教的残暴的事情!有多少对天公的冒犯!它们好像不时地向上帝吐③唾沫。它们是陌生的地方的暴君。威尼斯 的水手低声地说道:   “Luoghispaventosi。”④战栗的空间忍受着它们的粗暴行为。在这些广阔荒凉的地方发生的事情是很难说明的。某一个骑士进入了黑暗。空中响起了森林里的声音。   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听得见骑兵的奔驰。正是中午,忽然成了黑夜,因为一股陆龙卷经过;午夜突然变成了白昼,因为极光在发光。阵阵旋风从相反的方向轮番地吹过,仿佛丑恶的舞蹈,灾难对自然力的践踏。一朵过于沉重的云彩,在当中碎裂,一片一片地落到海里。其余的云彩,遍身红光,照耀着,发出隆隆的声音,接着凄凄惨惨地暗淡下去。雷电都离开了的云彩变得漆黑一团,成了熄灭的木炭。盛满雨水的袋子一只只裂开,化成了雾。那边是一只大火炉,那儿雨水连绵,那边是滚滚波浪,冒出熊熊火焰。在倾盆大雨底下,白茫茫的海水照亮了极其遥远的远方。人们会看到浓密的东西在改变形状,在那儿一些相似的形状飘忽不定闪现着。大得可怕的一个个旋涡在云层中挖洞。雾气在打转,波浪①在原地旋转,喝醉酒的水神们在翻滚。柔和浩瀚的大海,一望无际,在就地运动。一切都是青灰色的。在这种苍白中透出一声声绝望的叫喊声。   在无法穿透的黑暗的深处,有一堆堆巨大的黑影在微微抖动。不时地,骚动达到了顶点。嘈杂声变成喧闹声,正像波涛变成了巨浪。在水平线那边,海浪混杂地重叠,不停地起伏,连续地发出低沉的声音,从那里面很古怪地发出阵阵爆裂声,使人还以为是七头蛇在打喷嚏。寒风突然吹来,接着是热风。海水颤动,预报着预料到一切的恐惧即将来临。   不安。焦虑。水底深处的恐怖。突然,暴风雨像野兽一样奔来饮海洋的②水,真是异乎寻常的吹水法。水向那张看不见的嘴升上来,一个吸盘似③的东西形成了,肿处在胀大,这就是龙卷风,古代人的那位祭司王,上面是钟乳石,下面是石笋,两个转动着的、倒立的圆锥,一个尖端在另一个尖端上保持着平衡,是两座山的亲吻,一座浪花的山升起来,一座乌云的山向下沉,海浪和黑影的可怕的交媾。龙卷风好像《圣经》里的圆柱,白天是黑黑的,夜晚发光。在龙卷风前面,雷声默不作声了,仿佛它也感到害怕。   ④ ①出现在荒凉的海上的巨大骚动有一个音阶;令人生畏的“渐强”:   阵强风,狂风,暴风,暴风雨,风暴,大风暴,龙卷风。这是风的竖琴的七根弦,深渊的七个音符。天空是一个广阔的东西,大海是一个圆形物。一阵气息过去,一切都消失得毫无踪迹,全都在狂怒和混乱之中。   这些严酷的地区就是这种情景。   ③ 威尼斯,意大利著名的水城。   ④ 意大利语,意为:可怕的地方。   ① 水神,也名水泽女神,或音译为那伊阿得,是希腊神话中的分别住在河流、泉水、溪涧和湖泊中的女神,她们保护动植物、婚姻等。   ② 吸盘,某些动物用来把身体附着在其他物体上的器官,形如圆盘,中间下凹。   ③ 指祭司王约翰,传说中的一位信奉基督教的中世纪国王兼祭司。   ④ 音阶,是以一定的调式为标准,按音高次序向上或向下排列成的一组音。   ① 渐强,是音乐术语。   页面风奔跑,飞扬,停息,消逝,再起,飘荡,呼啸,咆哮,欢笑。它们疯狂,放荡,狂妄,在暴躁的波涛上自由自在。这些大叫大嚷的风声却显得一致和谐。它们使整个天空发出响亮的声音。它们对乌云吹,就像吹铜管乐器一样。它们像吹奏乐器那样对着空间吹奏。它们在无限中② ③歌唱,伴奏的有军号、大号角 、象牙号角 、喇叭以及小号的混合在一④ ⑤起的声音,那是一种普罗米修斯式的军乐 。从这样的乐声,能听到潘吹的芦笛声。最可怕的就是它们的演出。它们的巨大的欢乐里包含着阴影。它们在荒僻的海上追逐船只。它们终年日日夜夜不停地,在热带和极地一样,吹着它们的发狂似的喇叭,穿过混在一起的乌云和波涛,卑劣地追赶遭难的船只。它们是一群猎犬的主人。它们消遣取乐。它们叫这些狗对着岩石和波浪狂吠。它们把云聚合在一道,又把它们分散开。   它们好像用了几百万只手在揉捏柔软的、无垠的水面。   水是柔软的,因为它是不能压缩的。它受到了压力就滑走了。它一边给压住了,就从另一边逃掉。水便是这样形成了波浪。浪是水的自由的标志。   ② 大号角,指古罗马的一种大号角,在军乐中用。   ③ 象牙号角,指中世纪时骑士在打仗、围猎时用的那种号角。   ④ 意即富有反抗精神的。   ⑤ 潘,是希腊神话中人身羊足、头上有角的畜牧神,爱好音乐。   页面三 对吉里雅特所听见的声音的解释在春分或秋分,猛烈的风向大地吹来。在这样的时期,热带和极地的天平失去了平衡,巨大的大气流将它的涨潮倾注在一个半球,再将它① ②的落潮倾注在另一个半球。天秤座和宝瓶座这两个星座就表明了这些现象。   这是暴风雨的季节。   大海等待着,保持着沉默。   有时,天空看来气色不好。它是苍白色。巨大的成带状的乌云遮住了它。水手们焦虑地望着阴云发火的神情。   但是水手们最害怕的倒是它的感到满足的神色。春秋分时带笑的天空,那是暗藏着杀机的暴风雨。就是在这样的天空底下,阿姆斯特丹的③“哭妇楼”挤满了仔细望着天际的女人。   如果春季的或者秋季的暴风雨迟迟出现,那是因为它在集聚最强的④力量。它积蓄威力,为了要开始剧烈的蹂躏。要提防过期未还的债款 。   ⑤昂戈说过:“大海是守信用的付款人。”   当这种等待的时间太长久的时候,大海只是用程度更深的平静来表达它的不耐烦。不过磁性的张力是以称之为“水的燃烧”表现出来的。   一道道光从波浪中发出来,空气带电,海水含磷。水手感到精疲力竭。   ①这种时刻对装甲舰特别危险;它们的铁船壳可能使罗盘指错方向,给它②们带来毁灭的结果。横渡大西洋的“衣阿华号”汽船便是这样遇难的。   在那些和大海亲密相处的人看来,它在这样的片刻间的外貌是挺古怪的,仿佛它盼望着旋风到来,又害怕旋风到来。有些婚姻,况且是大自然强烈要求的,就是以这种方式被接受的。发情的母狮看见公狮就逃。   大海也一样,它在春情高涨的时候,便全身颤抖。   规模盛大的婚礼就要举行了。   这种婚礼和古代的皇帝的婚礼一样,举行的时候要杀人祭祀。这是一种用灾难做调味品的宴席。   这时候,在那边的远处的海面上,在那无法达到的地区,在荒凉的灰白色的天际,在那无限的自由的深处,风吹来了。   请当心,这便是春分或秋分的行动表现。   暴风雨,在策划阴谋诡计。古老的神话曾经隐约地看到在这种声势③ ④浩大的自然现象中,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人物。埃俄罗斯 和博雷阿斯 在① 天秤座,黄道十二星座之一。   ② 宝瓶座,黄道十二星座之一。   ③ 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哭妇楼”是一城楼,根据传说,水手们动身去印度洋时,他们的妻子在城楼下哭别丈夫,故名。雨果在1861 年8 月6 日曾去参观过。   ④ 指到时候还没有来临的暴风雨。   ⑤ 昂戈(1480—1551),法国著名的船主,曾带领船只到过美洲、非洲等地。   ① 指一种在19 世纪中叶和末年使用的旧式木造装甲舰。   ② 衣阿华,美国一州名。   ③ 埃俄罗斯,又译伊奥拉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风神,自荷马开始,转成为风的管理人。   ④ 博雷阿斯,又译玻瑞阿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北风之神。   页面⑤彼此商议。要素和要素间达成协议是必要的。它们分担任务,各自推动波浪,云彩,气流。黑夜是一个助手,重要的是要使用它,要使罗盘迷失方向,将标志灯熄灭,将灯塔遮掩住,将星星都藏好。大海应该合作。   一切风暴出现前都先有连续的低沉的声音。在天际的后面,飓风事前在交头接耳低语。   这就是在远处的黑暗里,大海的受惊的静寂上面,大家听见的声音。   这种可怕的低语声,吉里雅特早听见了。出现磷光是第一个警告。   这样低沉的声音是第二个警告。   ①如果魔鬼军团存在的话,肯定是它,是风。   风是多种多样的,而空气只有一种。   因此得出这样的结论,一切风暴都是混合的。空气的单一性需要这样。   整个深渊似的大海都给卷到暴风雨里。整个海洋都处在狂风当中。   它的全部力量都进入备战状态,分担任务。浪是在下面的旋涡,风是在上面的旋涡。和一场风暴打交道,就是和整个大海和整个天空打交道。   ② ③梅西耶 ,一位熟悉航海的人,善于思考的天文学家,住在克吕尼的小屋里,他说过:“处处来风,处处有风。”他不相信有被限制住的④风,甚至在封闭的海上。依他看,根本没有什么地中海的风 。他说他是在它们经过的时候辨认出它们的。他肯定地说,某一天,某一小时,康⑤ ⑥ ⑦斯坦次湖 上的焚风 ,即是卢克莱修说的古代的西风,在巴黎的天际穿① ②过;又有某一天,是亚得里亚海 的布拉风 ;又有某一天,是回旋的南③ ④风 ,这种风被认为是局限在基克拉迪群岛 四周。他详细说明了这些风⑤ ⑥散发的气味。他不认为在马耳他和突尼斯之间打转的南风 ,在科西嘉⑦和巴利阿里群岛之间打转的南风,会不可能溜走。他不承认有像熊一样能关在笼子里的风。他说:“雨都来自热带,闪电都来自极地。”风确⑧ ⑨实在分至圈 的交叉点,标志着轴线 顶端的地方,使自己充满电,在⑤ 古代西方哲学家认为土、风,水、火是构成一切物质的四大要素。   ① 军团,本指古罗马的军团,此地借用。   ② 梅西耶 (1730—1817),法国天文学家,1760 年,他开始编星云表,以后一再增订。他于1770 年进入巴黎科学院。   ③ 克吕尼,在今法国索恩—卢瓦尔省。   ④ 地中海的风,指被陆地包围的海上的风。   ⑤ 康斯坦次湖,即博登湖,在瑞士、奥地利和德国之间。   ⑥ 焚风,是自高处吹向低处使气温升高、湿度降低的风。在欧洲阿尔卑斯山山区最为著名。   ⑦ 卢克莱修 (约前99— 约前55),古罗马诗人,唯物主义哲学家。   ① 亚得里亚海,是地中海的一部分,在亚平宁半岛和巴尔干半岛之间。   ② 布拉风,是亚得里亚海及其沿岸的一种干冷东北风或北风。   ③ 原文Notus ,音译诺托斯,本是希腊神话中的南风之神,给希腊人带来雾和雨,后转义为南风。   ④ 基克拉迪群岛,在爱琴海南部,希腊的群岛。   ⑤ 原文指的是法国南方的一种剧烈的南风或西南风。   ⑥ 科西嘉,法国东南部省名,为一岛。   ⑦ 巴利阿里群岛,在西班牙东部,地中海中。   ⑧ 分至圈,即二分圈和二至圈。二分圈是在天球上通过春分点和秋分点的时圈。二至圈是在天球上通过夏页面赤道使自己充满水。它从赤道给我们带来液体,从极地给我们带来流体。   无所不在的,便是风。   自然,这并不是说起风的地带是没有的。这些连续的气流的存在,是最能证明了。有一天,飞船的空中航行将要利用风的主要路线。那种⑩飞船,由于对希腊语的狂热的爱好,我们把它称之为“大气船”。风造成的空气的路线是确凿无疑的。有风的江,有风的河,有风的溪流,不过空气的支流和水的支流流的方向相反,是溪流从河流出,河从江流出,而不是河水流入溪流,江水流入河里,因此,不是聚集,而是散开。   风的一致性和大气的单一性就是这种散开造成的。一个给移动了的分子移动另一个分子。所有的风一起动。在造成这种混合的深奥的原因里,要加上地球地形的起伏,地球的全部的山将大气穿了孔,在风的行程中造成结和扭曲,决定逆流的各个方向。这是无边无际的辐射。   风的现象,就是两个大洋一个在另一个上面的振动。空气的洋叠在水的洋上,紧靠流水,在颤动之上摇摇晃晃。   不可分的东西不能给分隔开。在波浪和波浪之间没有阻隔。海峡群①岛感觉到好望角 送来的力量。在全世界的航行都抗击着唯一的一个怪物。任何海洋是同一条七头蛇。波浪用一种鱼的皮盖住了大海。海洋,是怪物。   在这种单一性上面压着不可胜数的分类。   至点和冬至点的时圈。   ⑨ 指地球的自转轴。   ⑩ 这个词原文由“大气”和“船”两部分拼成,这两部分原都是希腊语。   ① 好望角,在非洲最南部。   页面四 TURBA,对罗盘来说,有三十二种风,也就是说有三十二个方位,但是这些方位可以再无限地细分。风以方位来分是数不清的,以种类来分,是数不尽的。   荷马面对着为风计数的事只好退缩。   极地的气流撞到了热带的气流。这样,冷气和热气合在一起,从撞击开始产生了平衡,波浪似的风由此出现,膨胀,分散,在四面八方变得粉碎,粗野地流动。风向天边的四个角落散开,摇动着狂乱的空气。   ③所有的罗经方位都在这儿:在纽芬兰岛 吐出许多雾的墨西哥湾暖流①的风,从来没有听见过雷声的、天空永远缄默的秘鲁那个地区的风,飞② ③行着嘴上有条纹的大海雀,Alca impennis的新斯科舍省的风,中国④海的铁旋风,毁坏划子和东方帆船的莫桑比克 的风,用锣来报警的日本⑤ ⑥的电风,停留在桌山和魔鬼山之间、又从那儿猛吹出来的非洲的风,⑦在信风 上吹过的、划出一道最高点总是在西面的抛物线的赤道的风,从⑧火山口出来、是火焰的可怕的气息的普路托 的风,总会使北面出现橄榄⑨ ⑩绿云的、阿瓦火山 特有的怪风,人们建造叫做“风暴屋”的掩蔽所来躲避的爪哇的季风(11),英国人叫做bush(12)、即灌木丛的有分支的北风,霍尔斯布观察过的马六甲海峡(13)的弧形飑,在智利叫做“邦贝罗”、在布宜诺斯艾利斯(14)叫做“雷博若”的强劲的西南风——它能把大兀鹰带到大海上,救它逃出仰卧在刚剥下的牛皮底下、用双脚张开弓的野人等着捉它的陷阱,根据莱默里(15)的说法在云里制造接连不断的雷电①的化学风,卡菲尔人(16)的哈麦丹风,套在大浮冰上和拖着不间断的冰②块的极地的扫雪风,一直吹到下诺夫戈罗德 、将那儿的亚洲集市上排成三角形的木棚全都毁掉的孟加拉湾的风,摇动巨浪和大森林的科迪勒拉③山系的风,找蜜的人掏取在大桉树繁枝下的野生蜂房的澳大利亚群岛的④ ⑤风,西罗科风 ,密史脱拉风 ,安的列斯群岛的飓风,带来干旱的风,② 拉丁文,意为:人群和队伍。   ③ 纽芬兰岛,在加拿大东部。   ① 墨西哥湾暖流,简称“湾流”,是北大西洋西部最强盛的暖流。暖流是水温高于所流经海区的海流。   ② 拉丁语,意为:大海雀。   ③ 新斯科舍省,加拿大省名,靠大西洋。   ④ 莫桑比克,现为非洲东南部国家。   ⑤ 桌山,在南非西南部,为一平顶山,俯瞰开普敦市,音译塔布尔山。   ⑥ 魔鬼山,在南非。   ⑦ 信风,旧称“贸易风”。在低空,由副热带高气压带吹向赤道地区的风,这种风的方向很少改变,故名信风。   ⑧ 普路托,是希腊神话中的冥王,地狱和冥国的统治者。   ⑨ 阿瓦火山在马来西亚,1859 年3 月曾爆发过。   ⑩ 在爪哇海上起飓风时,当地人躲进名叫“风暴屋”的坚固的石头屋里。   ① 哈麦丹风,是非洲旱季时从撒哈拉沙漠吹向非洲西海岸的干燥而带沙的风。   ② 下诺夫戈罗德,俄罗斯西部城市。   ③ 科迪勒拉山系,在美洲西部。   ④ 西罗科风,是从非洲北海岸吹经地中海和欧洲南部的干热风。   页面引起泛滥的风,造成洪水的风,炎热的风,将巴西平原的尘土丢到热那⑥亚 的街道上的风,听从周日转动的风,阻挠周日转动、并且使得埃雷拉⑦ ⑧说Malovientotornacontraelsol的风,成对而来、共同捣乱、而又彼⑨此拆台的风,当年在贝拉瓜斯海岸袭击过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风,一五二○年十月二十一日到十一月二十八日足足四十天阻挠麦哲伦抵达太⑩平洋的风 ,吹断了“阿尔马达号”桅杆和对腓力二世(11)猛吹的风,还有一些风,怎么说得完呢?带着蟾蜍和蝗虫、驱赶着大群大群的畜生越过海洋的风,造成所谓“风向突变”、其作用就是给遇难船只上的人致命一击的风,吹一口气就移动了船上载的货物、并且迫使船斜着身子继①续航行的风,制造围绕积云(12)的风,制造围绕层云 的风,充满了雨水、②盲目的、沉重的风,带冰雹的风,发热的风,吹近后会使卡拉布里亚 的③泥火山和硫气孔都会沸腾的风,使那些在铁角的荆棘丛中游荡的非洲豹的毛皮发光的风,摇动着云外面的可怕的叉形闪电、好像洞蛇舌头的风,带来黑雪的风。以上便是风的军队。   多佛尔礁在吉里雅特造他的防波堤的时候,听到了远处送来的它们的奔驰声。   我们刚才说过,风,是总称,代表了所有的风。   这个不正规的部队全部过来了。   那一面,是那个军团。   这一面,是吉里雅特。   ⑤ 密史脱拉风,是地中海北岸的一种干冷西北或北风。   ⑥ 热那亚,意大利西北部港口城市。   ⑦ 安东尼奥·埃雷拉,西班牙人,著有《卡斯蒂利亚人的旅行和征服史》,于1650—1659 年出法译本。但据本书原版本注,文中这句话是否出自他,还无法确证。   ⑧ 西班牙语,意为:坏的风对着太阳转。   ⑨ 贝拉瓜斯,在巴拿马。   ⑩ 麦哲伦在1520 年10 月21 日进入后命名为麦哲伦海峡的万圣海峡,然后到达太平洋。   ① 层云,是低而弥漫的灰白色云幕。   ② 卡拉布里亚,意大利南部地区名。   ③ 泥火山,是夹带着水、泥、砂和岩屑的地下天然气体,在压力作用下不断喷出地面所堆成的泥丘。   页面五 吉里雅特的选择那些神秘的力量选择的时间非常恰当。   幸运,如果有的话,它准很灵巧。   只要小帆船还停在人岩的小湾里,只要机器还嵌在破船上,吉里雅特的处境就是牢固的。小帆船挺安全,机器受到庇护;大小多佛尔礁夹住机器,迫使它慢慢地毁坏,可是也保护它免遭到意外。不管出现什么情况,吉里雅特总会有一条后路。机器毁坏了,却伤害不了吉里雅特。   他有小帆船能逃命。   但是要等到小帆船从难以靠近的抛锚的地方离开,让它进入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狭道,耐心等候它也被礁石困住,好让吉里雅特开始营救工作,将机器移动,弄到小帆船上,不给他干的这件把整个机器放到小帆船上的神奇的活儿制造障碍,同意他获得成功,这实际上是设下了一个陷阱。在这儿能够隐约地看见深渊似的大海的十足的诡计和相当阴险的表现。   这时候,机器,小帆船,吉里雅特,都在岩石间的狭道里。他们已经成为一体。对这仅仅的一点施加一下力量,就会使小帆船在礁石上粉身碎骨,机器沉到海底,吉里雅特淹死。   再没有比吉里雅特眼前的处境更危险的了。   被在黑暗深处幻想的人猜测是否存在的斯芬克司向他提出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留下,还是离开。   离开是发疯,留下是可怕的事。   页面六 战 斗吉里雅特爬到了大多佛尔礁的顶上。   从那儿他能看得见整个海面。   西面真令人惊奇,在那边出现了一道高墙,是一道云组成的墙。它从这边一直到另一边挡住了浩瀚的大海,从天际缓慢地升向天顶。这道高墙,笔直,垂直,上下之间没有一丝裂缝,墙脊上没有一个裂口,就好像是用角尺造成,用墨线画过。它是云墙,却好似花岗石墙。这道云墙的陡坡,在南面的顶端完全成一直角,向着北面略略有些弯曲,好像一张弯铁皮,现出一个斜面的大致的滑坡。这道云雾的墙在向四面延伸,越来越大,它的柱顶盘片刻不断地始终和水平线平行,在沉沉夜色中它几乎难以看清。这道空气形成的高墙整个儿毫无声息地在向上升。没有一点儿起伏,没有一点儿皱纹,没有一点儿变形或移动的凸出部分。这种在运动中的静止状态显得凄凉。太阳在那带着病容、难以形容的透明层后面,变成灰白色,照着《启示录》中所说的轮廓。大块的乌云已经侵入将近一半的空间,那仿佛是深渊的令人心惊胆战的斜坡,它又有点像一座阴影的山在天地之间升起。   这是在白天里上升的黑夜。   空中充满火炉发出的热气。一股浴室的水汽从那一堆神秘的东西中散发开。天空从蓝变白,又从白变灰,可以说成了一块大石板。下面的铅灰色的大海,暗淡无光,是另一块大石板。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片浪,没有一点儿声音。荒凉的大海,一望无际。四面没有一张船帆。鸟全躲藏起来了。在无限的空间里,使人感到存在着背叛。   那个黑影在不知不觉地扩大。   在活动着的水汽的山,向着两座多佛尔礁移过去,它是那种可以叫做战斗的云中的一块云,是难以捉摸的云。不知道是怎样的眼睛,透过这些黑漆漆的堆积物,在斜视着你。   这样的靠近是可怕的。   吉里雅特凝视着那大块的乌云,嘴里喃喃低语:“我渴了,你给我水喝。”   他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一会儿,眼睛盯住云望着,简直像在打量暴风雨。   他的苦役犯帽原来放在他的短上装的口袋里,他抽了出来,戴到头上。他从他睡了很长时间的洞里取出他藏的衣物。他穿上腿套,又穿好油布上衣,就像一个中世纪的骑士在赴战场时穿上盔甲一样。我们记得他已经没有鞋子,可是他那双光着的脚在岩石上走来走去,脚掌变得很硬了。   作战的衣着都穿戴齐全后,他仔细察看了一下他的防波堤,接着他迅速地抓住打结绳,从多佛尔礁的平顶上往下降,在下面的岩石上站住,向他的仓库奔去。没有多久,他便干起活来。无边无际的、缄默的云能够听见他敲锤子的声音。吉里雅特在干什么?他在用剩下来的钉子、绳子和梁,在东边的狭道里,建造第二道栅栏,是在第一道后面十至十二尺远的地方。   始终是深沉的寂静。礁石缝间的根根小草也不摇动。   页面突然,太阳消失了。吉里雅特抬起头来。   升起的云刚刚到达太阳那儿,于是仿佛白昼给消灭了,被混杂的和苍白的反光代替了。   云组成的高墙改变了外形。它不再保持完整了。它接触到天顶的时候,横向地皱缩起来,悬在天空剩余的部分上面。现在它分成好几层。   暴风雨的形状出现了,仿佛在一段壕沟里一样。可以辨别得出雨层和雹层。没有闪电,但是有可怕的分散的微光,因为一有恐惧的心理便会联想到光。人们听得见风暴的隐隐约约的呼吸声。这种寂静发出难以察觉的颤动声。吉里雅特也一声不响,望着头顶上所有大块的云雾在聚集,形成了奇形怪状的云。在天际,一长条灰色的雾伸展开,向下沉沉地压着。天顶是一片铅色。苍白色的破碎的云片将上面的云挂在下面的雾上。   整个背景是云形成的墙,是灰白色的,乳白色的,土灰色的,暗淡的,无法形容的。一条薄薄的、微白的乌云,不知从何处来的,横在空中,从北向南,斜着将那道阴暗的高墙切断。这块乌云有一端下垂到大海上。   在乌云和杂乱的波涛接触的地方,在黑暗中能够看见浓密的、红红的水汽。在长长的灰白色的云底下,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黑色的云,很低很低,彼此朝相反的方向飘动,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背景上的强大的云在四面八方同时增大,使遮盖日光的部分越来越大,不断地增添凄惨的色彩。在东边,吉里雅特的身后,只有一条狭长的明亮的天空,而且就要合拢。没有任何风的感觉,只有一阵古怪的、散飞的淡灰色羽毛飘过,成了碎屑,分洒开,好像有一只巨鸟在这道黑暗的墙后面刚刚给拔掉了羽毛一样。那上面形成了一层又浓又黑的平顶,在最远的天际,和大海相接,然后在黑夜中混合在一起。可以感到有什么东西过来了。它又大,又重,而且凶狠。黑暗越来越浓密。突然,响起了一个极响极响的雷声。   吉里雅特感到全身在抖动。雷声中包含着一个梦。在幻境中的野蛮的现实里有某种可怕的东西。人们仿佛听到巨人们的卧室里一件家具摔倒的声音。   没有一道闪电伴随雷声。这像是一个漆黑无光的雷声。接着又是静寂无声。这是一种间隙,如同打仗的人趁此进入各自阵地的片刻。接着,出现了一些巨大的,不定形的闪电,一道接着一道。这些闪电是哑的,没有雷声。每闪一道电光,一切都变亮了。那道云墙现在成了一个大洞,有拱顶和拱门。在那里面能看得见各种各样的黑影,露出了一些特别大的脑袋,好些脖子好像彼此向对方伸过去,还有若干头背驮小塔的象,隐隐约约,后来消失了。一根直立的、黑色的、云雾形成的圆柱,柱顶上罩着一层白色的水汽,看去像是一根淹没的大汽船的烟囱,在波浪底下发热冒烟;一层层的乌云起伏波动,看上去像是旗子的褶痕。在当中,一层层厚厚的朱红色下面,一个呆滞不动、电光也穿不透的浓雾的中心,好像暴风雨的腹中的怪胎,正在向下沉。   吉里雅特突然感到有一阵微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三四点很大的雨点在他周围的岩石上溅开来。接着又响了第二声雷,起风了。   黑暗的等待到了顶点。第一声雷曾经翻动了大海,第二声雷从上到下撞裂了整个云墙,出现了一个洞,悬在半空的阵雨从这一边倾注,裂缝变得像一张装满雨水的大口,暴风雨开始呕吐。   这个时刻真是可怕。   页面大雨,飓风,闪电,响雷,冲到云端的巨浪,泡沫,爆炸,疯狂的扭曲,喊叫,咆哮,呼啸,全都混合在一起。许多妖怪给解开锁链放出来了。   风好像霹雳一样吹着。雨不是落下来的,是整个向下倾倒。   像吉里雅特这样一个可怜的人,和一只装满东西的小船一起嵌在大海上的两座岩石中间,没有什么危险的处境比这更恐怖的了。吉里雅特战胜过的潮水的危险,和暴风雨的危险完全无法相比。眼前的境况就是这样。   吉里雅特四周都是灾难,在最后一分钟,最大的危险来临以前,他显示了一个巧妙的战术。他在敌人当中找到了支持,他和礁石联合起来了。多佛尔岩礁以前是他的对手,现在在这场大规模的决斗里成了他的助手。吉里雅特使它听从自己摆布。吉里雅特把这个坟墓改建成了他的堡垒。他在这个大海的可怕的破房子上为自己筑起了雉堞。他受到了封锁,同时也被城墙保护起来。可以说,他是背靠礁石,面对暴风雨。他已经封闭了狭道这个波浪的街道。再说,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海洋虽是一个暴君,它仿佛也会被路障控制住。小帆船在三个方面被看作是得到了安全。它给紧紧地夹在礁石里面的两壁中间,下了缆绳成多叉形的八字锚,北面受到小多佛尔礁的掩蔽,南面受到大多佛尔礁的掩蔽,这些凶残的峭壁,本来只习惯造成船只失事,而很少会阻止这样的灾祸。   在西面,小帆船有系住和钉牢在岩石上的木梁做的挡板的保护,这是战胜过大海猛烈的潮水的可靠的障碍物,真正的城堡大门,它有礁石上的石柱做框子,那就是两座多佛尔礁。这一面丝毫不用担心。危险的是东面。   在东面,只有防波堤。一道防波堤是一样能将海浪化成粉末的装置。   至少需要两道栅栏,可是吉里雅特只有时间造好一道。现在他得在暴风雨里造第二道。   幸好风是从西北面吹来的。海水动得很笨拙。这种风就是从前人们叫做的西北西风,它对两座多佛尔礁没有多大影响。它从侧面袭击礁石,对狭道的两个口子,一个也没有推进波浪,因此它没有进入一条通道,而是撞到了一道石墙上。狂风暴雨的攻击没有什么效果。   但是风的攻击是曲线形的,应该预计到它会突然转向。如果在第二道防波堤的栅栏造好以前,转变为东风,那危险就大了。暴风雨冲进岩礁间的小道以后,一切便全完了。   暴风雨越来越猛烈。所有的暴风雨都是接连不断而来的。它的威力在这儿,它的弱点也在这儿。因为是狂怒,它就使人的智慧有发挥的机会,人可以进行自卫,但是压下来的是怎样凶猛的力量啊!没有什么能比它更可怕了。不展缓,不中断,不停顿,不喘一口气。在这种对无穷无尽的力量的挥霍当中有无法形容的卑怯。人们会感觉到“无限”的肺在呼吸。   无边无际的整个空间喧闹地向多佛尔礁冲来,听得见无数的声音。   是谁在这样大喊大叫?在那儿的是古代的使人丧魂落魄的恐怖。不时地好似有人在说话,就像谁在发号施令一样。接着,是嘈杂声,军号声,奇怪的抖动声,还有水手们叫做“大西洋的呼喊”的威严的大吼声。不定形的和不可捉摸的螺旋形的风呼啸着,同时卷动波浪。在这样的旋转页面下,海浪变成铁饼那样,给掷到岩礁上,就像看不见的竞技者掷巨大的圆铁片一样。惊涛骇浪撞到任何岩石上都撞得粉碎,如同散乱的头发。   上面是湍流,下面是泡沫。然后轰鸣声越加响了。任何人或野兽的嘈杂声都不能和混合着大海的崩裂声的喧闹声相比。乌云发出炮声,冰雹像机枪扫射一样,波涛向天空翻滚。有些地方仿佛一切都静止不动,而在另外一些地方风速却每秒钟二十多阿兹。一望无际的大海是白茫茫一片。在天边全是十里路长的肥皂水。火的门打开了。一些云好像被另一些云烧着了,在一堆堆如同火炭的红云上面,它们和烟一样。一些飘动的形状彼此碰撞,彼此混合,彼此使对方变样。难以计量的水流淌着。   人们能听到在天空中有些小队士兵相互开火。在黑暗的穹顶当中,有一种翻倒了的大背筐,从里面杂乱地掉出龙卷风,冰雹,乌云,紫红色,磷光,黑夜,亮光,雷电,这个无底的东西这样接连地弯身真是太可怕了!   吉里雅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在低着头干活。第二道栅栏开始高起来。每响一声雷,他就敲一锤来回答。在这样混乱的闹声中也能听得见这种有节奏的声音。他光着头。一阵狂风早把他的苦役犯帽吹走了。   他像火烧喉咙一样的口渴。他也许在发烧。在他四周岩礁的窟窿里已经积起了雨水。他不时地用手心舀点水喝。接着,他甚至不看一看暴风雨怎样了,又干起活来。   片刻时间可能决定全局。他知道如果不能及时完成他的防波堤,会有什么结果等待着他。何必要浪费时间去看走近的死神的脸呢?   他周围的骚乱好像一个在沸腾的锅炉。处处是爆裂声和喧闹声。雷电不时地仿佛从楼梯上下来一样。电光接连撞击岩礁上的一些同样的地方,或许那儿是闪长岩脉。有些冰雹大得像拳头。吉里雅特不得不抖动他的粗布短上装的皱褶。连他的口袋里也全是冰雹。   暴风雨现在在西面,敲打着两座多佛尔礁的小坝,但是吉里雅特对这个小坝很有信心,他的信心是有根据的。这个小坝用“杜兰德号”很大的一部分船头做成,能够灵活地经受波浪的冲击。弹力是一种抵抗力。   ①斯蒂芬森 的计算证实,一捆大小适当、给嵌进灰缝、用某种方式系牢的木头,抵挡本身有弹力的海浪,是比砖石砌的防波堤还要牢固的障碍物。   多佛尔礁的小坝完全具备了这些条件。此外,它是系得那样巧妙,波浪打在上面,好像敲钉子的铁锤,越打越使它坚固,更紧地靠在岩礁上。   要摧毁它,只有推倒两座多佛尔礁才行。狂风事实上只能将一些浪花吹过障碍物,吹到小帆船身上。在这一面,多亏小坝,暴风雨刚想肆虐就丧失威力了。吉里雅特将背转向这个热闹的场面。他很放心地感觉到狂怒的风雨就在他身后,因为它没用了。   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团团浪花,好像羊毛似的。发怒的、浩瀚的海水淹没了岩礁,上涨,流进岩礁间,渗透岩礁里面的网状裂缝,再从大块大块的花岗石的窄缝里出来。这些缝像是不会干涸的口子,在这一大片洪水中形成一条条平静的小小的泉水。处处有银白色的水从这些洞里优美地落进大海。   在东面的小坝补充的栅栏完工了。只要再用绳子和链条做几个结,① 期蒂芬森 (1781—1848),英国工程师,于1814 年发明新型蒸汽机车。   页面这个栅栏也能够抵挡一切的时候就快到了。   突然间,天色大亮,雨停了,乌云散开,风刚刚转了向,在天顶打开了一扇高高的昏暗的窗子,闪电熄灭了,人们可能以为暴风雨已经结束,不,这正是开始。   风向从西南转到东北。   暴风雨要率领新的飓风队伍再现威力。北风将进行猛烈的攻击。水手们将这种可怕的反复叫做“回头的狂风”。南风带有更多的雨,北风带有更多的雷。   现在从东面来的袭击将对着薄弱的地方展开。   这次,吉里雅特停下了手上的活。他留神地望着。   他站在几乎做好的第二道栅栏后面突出的岩礁高出的地方。如果防波堤的第一道栅栏给卷走,暴风雨就会击穿第二道还不牢固的栅栏,在这样的毁坏下面,吉里雅特将会被压垮。吉里雅特在他刚刚挑选的位置上,在看到小帆船、机器和他的全部工程沉入这个深渊以前,自己先就粉身碎骨了。这个情况是可能发生的。吉里雅特承认这一点,并且惊恐地等待着。   在他的所有的希望的破灭里,首先是他会死。他第一个死,因为对他来说,机器就像是一个人。他用左手撩起给雨水贴住眼睛的头发,紧紧握住他那把好铁锤,身子后仰,带着威胁的神情在等候。   他没有等多久。   一声响雷发出了信号,天顶上那个灰白色的口子闭拢了,一阵大雨迅猛地落下,一切都重新变得漆黑。除了闪电,没有任何亮光。黑暗的进攻来到了。   在一下接一下的闪电里,看得见凶猛的海浪在东面人岩的外边涌上来。它好像一只很大的玻璃滚筒。它是蓝色的,没有泡沫,拦住了整个海面。它向防波堤冲过来,越近越大,那是不知道是怎样的黑暗的滚筒在海洋上滚动。雷声隆隆地响着。   这阵海浪冲到了人岩,撞成了两半,再向前奔。重新接合的两段海水成了一座水山。它原来和防波堤平行,这时变成垂直地冲过来。这种波浪的形状像一根梁。   ①这个羊头撞锤撞到防波堤上,发出轰隆的声音。在浪花里什么都消失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是很难想象大海造成的这些雪崩的。在这些雪崩底下,海水吞没了一些一百多尺高的岩石,比方说在格恩西岛的大安②得洛岩和泽西岛的尖顶岩。在马达加斯加的圣马里岛 ,海水越过了丹丹格海角。   有些时候,海浪遮住了一切,能够看得见的只有发狂的巨浪。无数的泡沫,在坟墓里的风中打转的裹尸布的白色,还听得见聚成一团的喧闹声和骚动声。在这些声音下面,毁灭的行动正在进行。   泡沫消失了。吉里雅特依旧站着。   小坝很牢固。没有折断一条链子,没有脱掉一颗钉子。经过这番考① 羊头撞锤是古时作战时攻破城墙的工具。   ② 马达加斯加,非洲岛国,圣马里岛在它的东部。   页面验,小坝显示出防波堤的两个特点,它像柳条筐一样柔软,又像墙一样坚固。巨浪到了这儿就化成了雨丝。   一条泡沫形成的流水,顺着弯弯曲曲的狭道向前滑行,到了小帆船身边就消失了。   给大西洋戴上这个嘴套的人却没有休息。   幸好暴风雨迟疑了一些时候。猛烈的波浪又来攻击礁石有围墙的部分。这是暂时的缓解。吉里雅特利用这个机会完成了后面的栅栏。   白天在这样繁重的劳动当中结束了。暴风雨继续猛攻礁石的侧部,那副庄严的神气像是在办丧事。在乌云间的水的骨灰瓮和火的骨灰瓮在向下倒,可是总倒不尽。风高低上下地起伏,好像一条游动的龙。   到了黑夜来临的时候,其实它早已来临了,不过没有被发觉。   此外,天没有全黑。被闪电照得一时亮一时暗的暴风雨,有时看得见,有时看不见。天水间一片白茫茫,接着是一片漆黑。可以目击到幻象出现,后来又恢复了黑暗。   一条发磷光的带子,带着北极的红色,好像一件鬼魂的火焰做的破衣服,在厚厚的云层后面飘动,结果是处处都成了灰白色。无边的雨在闪闪发光。   这些光帮助了吉里雅特,给他照明。有一次,他转过身来,对闪电说:“替我拿好蜡烛。”   靠着这样的闪光,他加高了后面的栅栏,使它比前面的还高。防波堤几乎快完成了。吉里雅特正要把一根加固用的缆绳系到最高的船头柱,这时候,一阵凛冽的北风对着他的脸猛吹过来,他只得抬起头。风向重新转为东北。对东面的狭道的攻击又开始了。吉里雅特朝远方望去。   防波堤将要再受到进攻。海浪的新的袭击过来了。   这一批波浪遭到严重的反击。第二批紧跟而来,以后又是一批,然后再是一批,第五批和第六批几乎是一起汹涌来临的,终于最后一批来了,特别吓人。   这最后一批,集中了全部的力量,外形像很难形容的有生命的东西。   不难想象,在这样的鼓起的透明物体里有鳃和鳍的形状。它们冲到防波堤上就变得无力,化为粉碎。这批波浪样子好似动物,在向四面溅开的时候,身子给撕裂了。它们撞在这堆岩石和木材上,仿佛一条七头蛇全身给压得稀烂。巨浪一面消失,一面还在逞凶。浪头紧紧抓住对方,狠狠咬着。剧烈的震动动摇了礁石,同时在这当中混合了畜生的叫喊声。   ①浪沫好像海中怪兽 口中吐出的唾沫。   泡沫退走后,现出受到毁坏的结果。最后的这下冲击可有些利害。   这一次防波堤有了损坏。一根又长又重的梁从前面的栅栏上给拔出来,越过后面的小坝,给抛到突出的岩礁上,那儿曾经是吉里雅特挑选了片刻后当做战斗岗位的。幸亏他没有再上去,否则他会突然给打死了。   这根梁落下来的样子有点奇怪,阻挡了厚木料跳起来,因此吉里雅特没有受到它弹回来的打击。我们将要看见,这根梁甚至在另一个方面还有用处。   在突出的岩礁和狭道里面的峭壁之间,有一个间隙,一条很大的裂① 指《圣经·旧约》中提到的海中怪兽。上文曾又译为利维坦。   页面缝,很像斧头劈出的凹口或者楔子插入的槽子。那根被波浪抛在空中的厚木料的一头落下来,正好嵌进这个裂缝里。裂缝也变大了。   吉里雅特有了一个主意。   在另一头压上重量。   一头插进岩礁缝里的厚木料,将缝隙撑大了,现在像一条伸直的胳臂从里面笔直地出来。这条胳臂和狭道的里面的岩壁平行地伸长。粗木料没有给固定住的一头离开这个支点大约十八到二十寸。要使力的话,这是一个很适合的距离。   吉里雅特双脚、两膝和两拳一同用力,顶住峭壁,双肩靠在巨大的杠杆上。那根梁很长,这样就要增加压力。岩石已经摇动了,可是吉里雅特还得再压四次。他的头发上流下来的汗水和雨水一样多。他第四次用力压的时候简直发狂了。在岩礁里发出一声很响的声音,深入下去成为裂口的缝隙像下巴那样张开了,沉重的大块岩石落到狭道中间很窄的缝里,同时发出一声可怕的响声,那是对雷声的回答。   这块岩石笔直落下来,如果可以说是笔直,那就是说一点没有碎。   ①让我们想象一下一根完整地落下来的糙石巨柱 吧。   当做杠杆的木梁跟着岩石掉了下来,这时吉里雅特一退让,自己也差点跌倒。   狭道中间的底上在这个地方全是卵石,水很少。那块巨石在溅湿吉里雅特的浪花发出的啪啪响声中,躺在狭道的平行的两块大岩石中间,形成一道横墙,就像连接两面峭壁的连词符。它的两端碰到了岩石。它稍许太长了一些。它的顶是松软的岩石,在掉进来的时候跌碎了。这次跌落的结果是出现了一条奇特的死巷,今天人们还能够看到它。在这道石墙后面的水几乎是始终平静的。   这是一个无法征服的壁垒,比夹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的“杜兰德号”   船头的护板还牢固。   这道小坝出现得正及时。   大海的进攻在继续着。波浪一直固执地钉住障碍物不放。受到损伤的第一道栅栏开始破裂了。防波堤上突破一个眼都是严重的灾祸。小洞扩大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没有办法在原来地方修补。巨浪会把干活的人卷走的。   一阵闪电照亮了礁石,让吉里雅特看到了防波堤被损害的场面,弯曲的梁,在风里飘动的一段段绳子和链条,在那个设备中心的一条裂缝。   第二道栅栏丝毫没有损坏。   吉里雅特用力丢到防波堤后面狭道里的那块大石头是障碍物中最牢固的部分,可是也有一个缺点,它大低了。海浪不能冲破它,却能够越过它。   要把它加高那可想也不用想。只有一堆堆岩石才能用来叠在这个石头小坝上面,但是怎样敲下它们,怎样拉它们,怎样抬起它们,怎样叠它们,怎样固定它们?木料能加上去,岩石是无法加上去的。   ①吉里雅特不是恩刻拉多斯 。   ① 是史前期遗下的。   ① 见本书第284 页注④。   页面这个小小的花岗岩的地峡不够高,使得吉里雅特很担心。   这个缺点很快就使人感觉到了。狂风一直没有停止过袭击防波堤。   它不仅猛刮不止,而且仿佛是一心要把防波堤吹垮。在这个摇动得利害的木架上能听到一种践踏声。   忽然,一段舱口围板离开了那脱节的框架,跳到第二道栅栏外面,又在横躺的岩石上飞过,落到狭道里,被水卷住,带进弯弯曲曲的小巷。   吉里雅特看着它消失。那段梁将要撞到小帆船上。幸好礁石里面的水,四面都给围住了,没有受到外面的骚乱多少影响。波浪不大,撞击不会太凶猛。再说,吉里雅特也没有时间关心这件事故,如果说这是事故的话。所有的危险同时出现,暴风雨在集中攻击脆弱的一点,大祸即将临头。   有一个片刻,黑暗特别浓,闪电停止了,这是预示不祥的互相串通的表现。乌云和海浪合在一起了。响起了一下低沉的声音。   在这下声音过后接着是一阵撞击声。   吉里雅特伸出头去。做为小坝的第一道防线的栅栏已经被打穿了,可以看到梁的末梢在波浪中跳。海水在利用第一道防波堤来打开第二道防波堤的缺口。   吉里雅特感受到的正和一个看到自己的先头部队被赶回来的将军感受到的一样。   第二排的梁顶住了冲击。后面的框架捆得很结实,撑得很牢。但是断了的栅栏很沉重,它受波浪的任意摆布,被冲远,接着又被拉回,捆绑它的绳子链子还在,所以它没有给冲成碎片,保持着完整。吉里雅特原来给了它一些特点,让它成为防御设施,结果却使它变成一样极好的破坏工具,盾牌变成了大头棒。还有,它身上全是裂缝,处处都露出搁栅的头,好像长满了利齿和尖铁。没有比这更可怕、更适合暴风雨使用的会造成挫伤的武器它是发射物,大海是弹射器。   攻击接连不断,带着一种悲惨的规律性。吉里雅特在他亲自紧闭的这道门后面沉思着,听着要进来的死神敲门的声音。   他伤心地想着,如果没有这根“杜兰德号”的不幸被破船拉住的烟囱,就在这时候,甚至从早上起,他已经回到了格恩西岛,带着平安无恙的小帆船和救出来的机器到了港口里。   令人担心的事出现了。破门行动成功了。这好像是嘶哑的喘气声。   防波堤的所有木料,混在一起的、碎掉的两个框架,在旋转的巨浪中,同时冲向石坝,就像一团乱云扑向一座山那样,到了石坝才停了下来。   它们只成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梁都变了形,如同荆棘似的,海浪可以穿过,不过会给化成水沫。这座被征服的壁垒在灭亡前仍然那样英勇。   大海打碎了它,它现在也在击碎海水。它虽然翻倒了,可是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很有效。拦住它通行的岩石,可以说是不会后退的障碍物,将它牢牢挡住。我们说过,狭道在这个地方特别窄,获胜的狂风把整个防波堤驱赶到这个狭窄的过道里,将它搞乱,捣碎。推力是那样猛,将碎掉的东西堆起来,又使它们的裂口彼此插住,这样,这些毁掉的东西竟组成了巨大的抗击的力量,被摧毁后,又变得不可动摇。只有几根木头离开,海浪把它们打散了。有一根木头就在吉里雅特身边的空中飞过去。   他因此觉得自己的额头前面刮过一阵风。   页面但是,一些暴风雨中的大浪按着不会改变的周期性又回来了。这些大浪跃过毁坏了的防波堤,又落进那条狭道里,尽管小巷弯弯曲曲,还是搅乱了那儿的水。狭道里的波浪开始不祥地摇动。海浪暗暗亲吻岩礁的声音越来越响。   此刻,怎样才能阻挡这样的骚乱不安,不给它到达小帆船那儿呢?   用不了许多时间,这一阵阵大风就会把这里面的水吹得像暴风雨中的滔天恶浪,小帆船将会被撞破,机器将会沉没。   吉里雅特想着想着,不禁全身发抖。   不过他并没有张皇失措。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他这个人的。   现在飓风找到了突破口,它疯狂地猛冲进狭道的两壁中间。   忽然,在吉里雅特身后较远的地方,响起了一阵爆裂声,在狭道里持续了一会儿。这声音比他以前听见过的任何声音都可怕。   是小帆船那边发出来的。   那边发生什么不幸的事了。   吉里雅特连忙跑过去。   从他站的东边的狭道,因为小巷曲折,他无法看到小帆船。他走到最后一个转弯处,停了下来,等待闪电出现。   闪电来了,给他照亮了眼前的局面。   吹到西边的狭道里的一阵风回击了进入东边的狭道里的一阵巨浪。   灾难开始了。   小帆船没有受到明显的损坏,依旧停泊在那儿,它没有让暴风雨得手,可是“杜兰德号”的骨架却遭了难。   这条毁掉的船在这样的暴风雨里露出了相当大的表面,完全在水面上的空中袒露着。吉里雅特为了要取出机器而在上面开的洞使船壳变得不牢了。龙骨的梁已经割断。这副骨架有一根断掉的脊柱。   飓风在它上面刮过去。   用不着更多的外力了。甲板上的护板就像一本打开的书那样折叠了起来。分割完成了。就是这种破裂的声音,穿过暴风雨,送到吉里雅特的耳朵里。   他走近以后看见的损伤几乎是无法补救了。   他切开的方口子成了一个伤口。风使得这个伤口变成一个裂口。这个横向的裂口把破船分成了两半。靠近小帆船的后面的一部分,牢牢地嵌在虎钳似的岩礁中间。面对着吉里雅特的前面的一部分悬在半空。一个裂口,只要保持那个样子,就是一个铰链。这块东西在它的裂口上摆动,好像在铰链上摆动一样。风摇晃着它,发出很可怕的声音。   幸好小帆船不在下面了。   但是这样的摆动却摇动了依旧牢牢地嵌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的另一半船壳,从摇动到落下是用不了多久的。在大风不停地猛吹下,已经脱开的部分可能突然把几乎碰到小帆船的另一部分拉下来,于是,小帆船和机器在落下去后便会全被大海吞没。   吉里雅特看见了这一切。   这是一场灾难。   怎样避免它发生呢?   吉里雅特是那种能从危险中找到解救办法的人。他沉思了片刻。   页面吉里雅特向他的武器库走去,拿出了斧头。   锤子已经发挥了许多作用,现在该轮到斧头了。   接着,吉里雅特登上那条破船。他在还没有弯曲的护板上站稳,在两座多佛尔礁中间的悬崖上面弯下身子,开始砍下断掉的梁,再砍下那些还留在下垂的船壳上的木板。   把破船的两部分完全分开,使依然坚固的一半摆脱出来,将给风吹坏的那部分扔到海里,让暴风雨去享有,这就是他要干的活。这些活不仅艰巨,而且十分危险。船壳下垂的部分,被风和它本身的重量拉着,①只有几个地方还连着。整只破船就像一块记事板 ,其中一半脱落的一块板敲打着另一块板。只有五六根船肋骨,虽然已经弯曲和裂开,但是没有断,还很牢固。猛烈的北风来回吹着,每吹一次,它们的裂口就发出裂开的声音,变宽起来。斧子只是对风助一臂之力。这一点点的联系,使得这件活方便得多,可是也带来了危险。在吉里雅特的脚下什么都可能一起陷塌。   暴风雨猖狂到了极点。它不只是可怕,而且变得十分恐怖。激荡的海水冲到天空。乌云直到这时一直是至高无上,仿佛为所欲为似的,它冲击一切,使波涛发怒,同时自身却保持着难以形容的阴险的清醒。下面是疯狂,上面是愤怒。天空在吹气,海洋只是泡沫。风的威力就是从这儿来的。飓风是守护神。它自己的恐惧产生的极度兴奋使它也慌乱了。   它仅仅成了旋风。这是盲目产生了黑夜。在暴风雨中有失常的片刻,对天空说,像是有什么东西冲上大脑似的。望不到顶的天空不知道如何是好,犹犹豫豫地打着雷。真是太吓人了。这是可怕的时刻。礁石的颤动到了最剧烈的程度。任何暴风雨都有一个神秘的方向,而在此刻,它却①失去了方向。这是暴风雨的危险之处。正在此刻,托马斯·富勒说过:   ②“风是一个躁狂型的疯子。”就是在此刻,暴风雨里不断产生出电,皮廷顿将它叫做“电光的瀑布”。正在此刻,在最浓黑的乌云里,不知道什么原因,为了侦察宇宙的惊恐,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光圈,西班牙的老③水手叫它“暴风雨的眼睛,el ojo de ”。这只令人悲伤的眼睛正朝着吉里雅特望。   吉里雅特在他那一方面也望着乌云。这时他抬着头。他每砍一下斧头,就傲慢地直起身子。他因为太失望,或许好像是太失望,所以始终是这样骄傲。他会绝望吗?不会。面对海洋最利害的发怒,他既勇敢,又谨慎。他的脚只站在破船上的那些牢固的地方。他在冒险,同时也处处小心。他自己的决心也达到了顶点。他的精力增加了十倍。他被自己无畏的精神激起了满腔热情。他一斧一斧地砍着,那声音仿佛是在挑战。   他好像得到了暴风雨所失去的清醒。这是十分感人的搏斗。一方是力量无穷,另一方是不会疲倦,谁都不肯放过对方。可怕的乌云在广阔的天①空形成了一个个戈耳工 的面具。一切可能有的恫吓手段都出现了。雨从① 这里指的是古罗马的一种可折合的双连板,折合面涂蜡,可用尖物在蜡上写字。   ① 托马斯·富勒,据本书原版本注,是一名老水手。   ② 以病态的情绪高涨、言语和动作增加为主要症状。   ③ 西班牙语,意为:暴风雨的眼睛。   ① 戈耳工,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面貌可怕,人见之即会变成石头。   页面海浪中来,浪花从云中来,风的幽灵在弯腰,大气的种种面貌被染成红色,又失去光彩,在这些现象消失以后,黑暗变得更加可怖,这时只有从四面八方同时涌来的急流。全都佛腾了。许多黑影溢到了外面。带着冰雹、扯碎的、灰白色的积云,好似染上一种发狂地旋转不停的毛病。   ②在空中,响着像筛子筛干豌豆的声音,伏打观察过的逆向电流,在云和云之间玩着闪电打雷的游戏。一直响个不停的雷声令人恐惧,电光闪得离吉里雅特那样近,就在他身旁。深渊似的大海仿佛也大为震惊。他在摇晃的“杜兰德号”上走来走去,使得甲板在他的脚下抖动。他手拿斧头,又敲又削,又砍又劈,电光照得他面色苍白,他头发蓬乱,赤着双脚,衣衫褴褛,脸上全是海浪的泡沫,在这个雷声不断的脏地方他显得非常高大。   只有机智才能对抗暴力。机智是吉里雅特的特长。他要使所有脱节的残骸一起落下来。因此,他只扩大那些连接处的裂口,但是不完全砍断它们,留下少许细小的地方支撑住其余部分。忽然他停住了手,把斧头举得高高的。动作恰到好处。整个一大块脱落了。   破船的这一半骨架沉到两座多佛尔礁中间,在吉里雅特脚下。他站在另外一半船身上,俯身朝下看。那块骨架垂直地沉进水里,将岩礁全溅满了水,还没有沉到海底,就在一个狭窄处给卡住了。这样,它有相当一部分露在水面上,高出海浪十二多尺。直立的船护板成了两座多佛尔礁之间的墙。因为从旁边丢进狭道里的岩石稍稍高一些,仅仅只能让流动的水沫在两端透过。它成了吉里雅特在这个大海的通道里临时做成的抵挡暴风雨的第五道路障。   瞎了眼的暴风雨为了完成这道最后的路障出了大力。   幸运的是狭道的两边岩壁靠得很紧,挡住了这个障碍物掉到海底去。这使得它有一定的高度,而且海水可以从障碍物的下面过去,这样便减少了海浪的力量。在下面流过的就不会从上面跳过去。这一点,在一定程度上,正是浮动的防波堤的奥秘。   以后,任凭乌云怎样逞凶吧,一点儿也不用为小帆船和机器担心了。   在它们周围的海水不会再动荡了。西面有多佛尔礁的栅栏掩护,东面有新的障碍物保护,在这当中,任何大风大浪都到不了它们身边。   吉里雅特因祸为福。乌云居然帮助了他。   这件事情完成以后,他从积着雨水的水坑里用手心舀起一点水喝,然后对乌云说:“你这个笨蛋!”   这是一种带着嘲弄味道的喜悦,因为智力在作战的时候证实了发疯似的威力竟是愚蠢透顶,反而帮了对方的忙。吉里雅特感到有这样的辱骂他的敌人的需要,这可是一种风格古老的需要,起源于荷马史诗中的①那些英雄 。   吉里雅特向下走到小帆船上,利用闪电仔细检查它。这正是可怜的小船要救助的时候。在前面一段时间里,它受到了剧烈的震动,开始渐渐弯曲起来。吉里雅特粗略地看了一眼,还没有看到有什么损坏的地方。   可是它肯定受到过猛烈的撞击。海浪一平静下来,船身又重新直立起来② 伏打 (1745—1827),意大利物理学家。   ① 指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的英雄。   页面了。锚下得很牢。至于机器,它的四条链子令人满意地一直紧紧拉着它。   吉里雅特检查结束了,这时候有一样白色的东西从他身边飞过,然后在黑暗中消失。这是一只海鸥。   在暴风雨中,没有比看到这样的现象更高兴的了。飞鸟来临,是因为暴风雨离开了。   雷声更响了,这是另一个好征兆。   暴风雨的最强的暴力瓦解了自身。所有的水手都知道,最后的考验是严峻的,但是时间很短。雷声过于频繁,预示暴风雨将结束了。   雨突然停了。只有乌云里还响着不均匀的隆隆雷声。狂风暴雨停息,好像一块木板落到了地上。聚在一起的云散开了。一长条的明亮的天从黑暗中露出来。吉里雅特惊呆了,天已经大亮暴风雨持续了将近二十个小时。   曾经带来暴风雨的风,又带走了它。充塞在天边的黑暗散开后完全崩溃了。破碎的逃跑的云雾乱纷纷地堆积起来。云排成一条线,从这一头到另一头在向后退,可以听见一阵阵长长的、同时在减弱的嘈杂声,最后几滴雨落下来后,这个充满雷电的黑暗好像许多可怕的战车一样离开了。   天空顷刻间变得蔚蓝。   吉里雅特觉得自己累了。睡眠袭击疲劳的身体,仿佛猛禽扑下来。   吉里雅特无力地弯下身子,接着倒在小船上睡着了,也不挑选一个合适的地方。他直挺挺地睡了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和他两旁的梁和搁栅没有多大不同。   页面第四章重重的障碍一 饥饿的不是他一个人当他醒来的时候,他饿了。   大海平静下来了。但是在外洋面上还有波浪起伏,立刻动身还不可能。此外,天已经大亮了。载着这样重的东西的小帆船要在午夜以前到达格恩西岛,应该一清早动身才行。   虽然饥饿折磨着他,吉里雅特却先把衣服脱光,这是使自己身子暖和的唯一办法。   他的衣服在暴风雨里全湿透了,不过雨水冲掉了海水,这样,衣服现在可以干了。   吉里雅特只穿了一条长裤,他把裤腿卷到膝盖那儿。   他在四周的岩礁凸起的地方晾开了他的衬衣、粗布短上衣、油布外套、腿套,还有羊皮,都用卵石压牢。   然后他想到要吃东西。   于是吉里雅特求助于他那把刀了,他一向非常留心把它磨得很快,随时能够使用。他从花岗岩上挖下几只帽贝,这是和地中海的缀锦蛤几乎同类的软体动物。人们知道这是可以生吃的。但是,在干了那么许多艰苦的活以后,这点食物太少了。他没有饼干了。水呢,他却不再短缺。   他不仅不口渴,而且肚子发胀了。   他趁退潮的时候,在岩礁间转来转去,想找到一些龙虾。礁石有许多地方露出水面,所以可以指望捉到不少。   只是他没有考虑到他再也不能烧熟它们。如果他花点时间去他的仓库看一看,便会发现它在大雨中倒坍了。他的木材和炭都给水淹了。他储存的代替火绒的废麻,没有一根纤维不是湿的。生火的方法一点也没有了。   此外,鼓风机坏了,锻铁炉的炉床上的挡雨板也掉下来了。暴风雨洗劫了工场。用那些幸免于难的工具,吉里雅特在迫不得已的时候还能够做木工那样的活,不过铁匠活无法做了。但是吉里雅特眼前并没有想到他的工场。   饿着的肚子把他向另一边拉,他没有更多的想法,又专心寻找起食物。他不在礁石的狭道里走来走去,而是走到狭道外边,岩礁的背面。   就是在这儿,十个星期以前,“杜兰德号”撞到了暗礁上。   吉里雅特要弄到果腹的东西,在狭道外边比里边方便得多。退潮以后,螃蟹习惯出来呼吸空气。它们都乐意晒太阳取暖。这些难看的动物喜欢中午。它们在明亮的阳光下从水中爬出来,那可是很奇怪的现象。   它们挤在一起移动叫人看了有点讨厌。它们笨拙地横行,迟钝地一层一层爬,爬上岩礁下面的石级,那好像是楼梯的梯级一样,我们不得不承认海洋里也有寄生虫。   两个月来,吉里雅特就靠吃这种寄生虫生活。   可是这一天,螃蟹和龙虾都躲开了。暴风雨将这些单独居住的动物页面赶到它们藏身的地方,它们至今还没有放下心来。吉里雅特手上握着打开的刀,不时地在海藻底下挖出一个贝壳。他一面走一面吃下去。   他离西尔克吕班消失的地点不远了。   吉里雅特打定主意只好吃海胆,正在这时候,他的脚底下发出了啪啪的响声。一只大螃蟹被他走过来的声音吓得刚刚跳到水里去。螃蟹没有沉得很深,吉里雅特还能看得见。   吉里雅特开始在礁石的脚下追赶那只螃蟹。螃蟹没命地逃。   忽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   螃蟹藏到岩礁底下的某个裂缝里了。   吉里雅特紧紧抓住岩礁突出的地方,将头伸出去朝它下面看。   那儿果然有一个洞。螃蟹很可能躲在里面。   这哪儿是一个裂缝。这是一种门廊。   海水进入门廊底下,不过不深,能看得到水底盖满了卵石。这些卵石披满刚毛藻,成了青绿色。这说明它们从来没有干过。它们就像长着绿头发的小孩的头顶。   吉里斯特用牙齿咬住刀,手脚并用从峭壁上面向下降,跳进水里,水几乎淹到了他的肩膀。   他从那个门廊往里走,走到一个勉强可称做过道的地方,头顶上是粗糙的尖形拱顶,两壁光滑。他看不到螃蟹了。他在水里站住后,又向前走,光线越来越暗。他渐渐辨认不清眼前的一切。   走了十五步左右,头顶上的拱顶没有了。他走出了过道。这儿空间大了,因此光线也更充足了。此外,他的瞳孔变大了,他能看得很清楚。   他感到很惊讶。   ①他走进了那个古怪的洞穴,一个月以前他曾经到过这个洞穴 。   只是现在他是从海里进去的。   他刚刚走过的拱门,上一次他看见它被海水淹没了。在低潮的时候,有时它是可以通过的。   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他越来越看得清楚。他惊得呆住了。他又见到了这个奇特的阴暗的宫殿,这个拱顶,这些石柱,这些血红色或者这些紫红色,这些宝石般的植物,在最里面的,几乎像圣殿似的地下小教堂,以及差不多像祭坛的石头。   他不大清楚这些细小的地方,但是在他的头脑里,他记住的是一个整体。他又一次看到这个整体了。   他又看到在他的对面,在峭壁相当高的部分,那个他上一回爬进来的裂缝,从他现在站的地点看,它好像是无法进去的。   他又看到在那个尖形拱顶旁边的那些低矮阴暗的岩洞,就像是洞穴里的小洞穴,以前他已经远远地看见过了,现在他离它们很近。靠他最近的是没有沾上水的一个,很容易走近。   他注意到,比这个凹进的洞更加近的,在花岗岩上有一个横的裂缝,它在水面上面,伸手就能碰到。螃蟹多半在那儿。他的手尽可能地向里面伸进去,在这个黑漆漆的洞里摸索。   突然他觉得胳臂给抓住了。   ① 此处作者有笔误。此时为5 月初,而上次吉里雅特发现这个洞穴时,是2 月底或3 月初。   页面这时候他的感觉是无法形容的恐惧。   有一个薄薄的、粗糙的、又平又滑、冰冷黏糊的动着的东西,在黑暗中缠住了他的赤裸的胳臂,又向他的胸膛伸上来,像一根皮带那样压他,像一个螺旋钻那样钻他。不到片刻时间,不知道是什么螺旋形的东西伸到了他的手腕和肘部,后来碰到了他的肩膀。一个针一样的东西刺到他的腋下。   吉里雅特往后一闪,但是他很难动弹了。他好像给钉住了。他的左手还能活动,把牙齿咬着的刀拿下来。他用力靠在岩礁上,用左手捏着刀,拼命地想抽出他的胳臂。他这样做却只能略微惊动缚住他的东西,将他缠得更紧了。那样东西柔软得像皮革,结实得像钢,冰冷得像寒夜。   又一条狭窄的、锐利的长带子,从岩石缝中钻了出来,它仿佛是野兽嘴里伸出来的舌头。它用力地舔着吉里雅特光着的上半身。忽然它变得非常细,非常长,贴在他的皮肤上,绕住他的身子。也就在这时候,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无法相比的疼痛,刺激他的肌肉,使它收缩起来。   他感觉他的皮肤里被什么可怕的圆圆的东西刺了进去,好像有无数的嘴唇紧贴在他的肌肉上,要喝他的血。   第三条带子从岩礁里摇摆着出来,碰碰吉里雅特,又像一根绳子一样鞭打他的肋骨。后来它牢牢地贴住了。   剧烈的痛苦到了极点是发不出声音来的。吉里雅特没有叫出一声。   光线相当亮,使他能够看清楚贴住他的令人厌恶的东西的外形。第四条带子,像一根箭一样迅速,围住他的腹部,紧紧裹牢。   要切断或者拔掉这些一个点一个点地紧贴在吉里雅特身上的发黏的带子是不可能的。每一个点都是可怕的、奇怪的疼痛的中心。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同时被许多张极小的嘴吞下去,就有这样的感觉。   第五条长带子从洞里冒出来。它和其它的带子叠在一起,压在吉里雅特的横隔膜上。焦虑又加上身体受到压迫,吉里雅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这些狭长的带子的末端是尖的,向前越来越宽,好像剑身向着剑柄那样。五条带子明显地属于同一个中心。它们在吉里雅特的身上移动,滑行。他感觉得到这些暗中进行的压力在挪动,好像是一张张嘴。   突然间,一个又圆又扁的、很大的黏糊糊的物体从裂缝底下出来,这便是那些带子的中心。五条带子都连在它上面,好像车轮的辐条连着车毂一样。在这个可恶的圆盘的另一面能够看到伸出另外三条触手的地方,它们还留在岩礁的深洞里。在这个黏糊糊的物体当中有两只张得大大的眼睛。   这对眼睛望着吉里雅特。   吉里雅特认出了这是一条章鱼。   页面二 怪 物要相信有章鱼,必须亲眼看见过它。   和章鱼相比,古代的七头蛇只能令人好笑。   有些时候,我们会禁不住想象,在我们梦境中的飘动的抓不到的形象可能遇到了一些吸引力,因此显出了轮廓,于是从朦胧的不变的梦中出现了一个个有生命的东西。那个不知其名的人掌握着奇迹,利用这种① ② ③奇迹创造出怪物。俄耳甫斯 、荷马和赫西奥德只能创造出喀迈拉 ;上帝却创造了章鱼。   当上帝想干坏事的时候,他在这方面也是很擅长的。   造成这种意愿的原因使得宗教思想家感到恐惧。   既然任何理想都是容许的,如果令人恐惧也是一种目的,那么章鱼就是一个杰作。   鲸鱼身体庞大,章鱼身体很小。河马皮厚如同胸甲,章鱼完全赤裸。   南美毒蛇会发出咝咝的声音,章鱼不会发声。犀牛有一只角,章鱼没有①角。蝎子有一根毒刺,章鱼没有毒刺。黄蝎有螯,章鱼没有螯。赤吼猴② ③有一根悬钩尾 ,章鱼没有尾巴。鲨鱼有锋利的鳍,章鱼没有鳍。吸血蝙蝠有带爪的翅膀,章鱼没有翅膀。刺猬有刺,章鱼没有刺。箭鱼有一④ ⑤把剑 ,章鱼没有剑。电鳐会放出电,章鱼不会放电。癞蛤蟆有毒,章鱼没有毒。蝰蛇有毒液,章鱼没有毒液。狮子有爪子,章鱼没有爪子。   胡兀鹫有利嘴,章鱼没有利嘴。鳄鱼有大嘴,章鱼没有牙齿。   章鱼没有完整的肌肉,没有吓人的叫喊声,没有胸甲似的厚皮,没有角,没有毒刺,没有螯,没有悬钩尾或者会伤人的尾巴,没有锋利的鳍,没有长利爪的鳍,没有刺,没有剑,没有电,没有毒,没有毒液,没有爪子,没有利嘴,没有牙齿。章鱼在所有的动物里却有最可怕的武器。   章鱼究竟是什么?它是吸盘。   在海水平静、藏起它所有光彩的大海的礁石里,在人迹罕至的岩礁凹洞里,在有许多植物、甲壳动物和贝壳类动物的没有被发现过的洞穴里,在海洋很深的大门底下,喜欢冒险的游水的人,被这儿的美丽的环境所吸引,就可能碰到这样的危险。如果你有这样的遭遇,千万不要好奇,赶快逃走。你进去的时候眼花缭乱,出来的时候却魂不附体。   下面就说说这种遭遇是怎样一回事,它经常可能在大海的岩石中间① 俄耳甫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能使猛兽俯首,顽石点头。他曾随伊阿宋航海觅取金羊毛,借助音乐战胜不少困难。   ② 赫西奥德 (约公元前8 世纪),古希腊诗人,牧人出身,代表作长诗 《工作与时日》谴责贵族骄横,歌颂农业劳动。   ③ 喀迈拉,是希腊神话中的吐火女怪,前身像狮子,后身像蛇,中部像山羊。   ① 是一种生长在法国南方的蝎子。   ② 赤吼猴,产于南美洲。   ③ 悬钩尾,指猴等动物的可用来钩在树上的长尾巴。   ④ 箭鱼的上颌作剑状突出,因此文中说有一把剑。   ⑤ 电鳐,体盘圆形或椭圆形,在头侧和胸鳍之间具一椭圆形发电器,能发电御敌或捕食。   页面发生。   一样淡灰色的形体在海水里摆动,它像人的胳臂那样粗,大约有半古尺长。这是一块破布。它的形状好似一把没有张开的无柄的伞。这块破布向着你慢慢地移过来。突然它打开了,八条带子倏地从有一对眼睛的脸向四面散开,这些带子都是活的,它们波动的时候会发出火光。这是一种像车轮似的东西,它展开以后,直径有四五尺。它这个动作真可怕。瞧它向你扑了过来。这条妖蛇把人逮住了。   这个畜生贴在它的猎物身上,它的长带子将他全身盖住,又紧紧缠牢他。它的下面是暗黄色,上面是土灰色。不知道这种无法解释的灰暗的颜色是怎样来的。它仿佛是一个由灰色物做成、住在水中的畜生。它形状像蜘蛛,颜色像变色龙。它被激怒后,会变成紫色。它的最可怕的特点便是身体柔软。   它扭成的结会绞死人。它的接触会造成对方瘫痪。   它的模样看上去像是患了坏血病和坏疽。这是极端可怕的疾病。   它是无法给拔掉的。它紧紧地贴着它的猎物。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真空的关系。八根触角,根部粗大,渐渐变得细长,最后成了针一样。   每根触角底下有平行的两排脓疱,它们靠近头部的很大,逐渐小起来,到了尖端变成很小了。每排有二十五个脓疱,每根触角有五十个脓疱,整个身子有四百个脓疱。这些脓疱是一个个吸盘。   这些吸盘是圆柱形的、角质的、青灰色的软骨。在大个的种类身上,它们依次排列,从五法郎硬币那样大,逐渐到一粒小扁豆那样小。这些一段段的管子从畜生身上伸出来又收回去。它们能够进入猎物体内一寸多深。   这种吸血的器官像键盘一样精巧。它能立直,接着又缩回。   它听从畜生的最细小的意愿。最细致的敏感性也比不上这些吸盘的收缩性。它跟畜生的内部的运动和外界的变化总是成正比的。这条龙是一种神经过敏的动物。   这个怪物就是水手们称做的章鱼,它的科学称呼是头足纲动物,传① ②说中叫它海妖 。英国的水手叫它Devil-fish,即是魔鬼鱼。他们也叫③它Blood-Sucker,即是吸血鬼。在海峡群岛,大家把它叫做章鱼。   在格恩西岛章鱼非常少,在泽西岛的很小,在塞尔克章鱼又大又多。   ④ ⑤在索尼尼 编的布丰著作的版本里有一张版画,画的是一个头足纲⑥动物紧缠着一艘三桅战舰。德尼·孟福尔认为高纬度地区的章鱼确实力⑦大无比,可以使船沉没。博里·圣樊尚否定这一说法,不过也指出在我们这个地方章鱼会袭击人。您去塞尔克,别人会向您指出在布雷克—霍附近有一个岩礁洞,几年以前,那儿有一条章鱼缠住了一个捕螯虾的人,① 指斯堪的纳维亚传说中的一种海妖。   ② 英语,意为:章鱼。但照字面译为“魔鬼鱼”,所以后面一句法语是作者直译。   ③ 英语,意为:吸血鬼。   ④ 索尼尼 (1751—1812),法国博物学家。   ⑤ 布丰 (1707—1788),法国博物学家,作家,曾任法国植物园主任,著有《自然史》36 卷。   ⑥ 德尼·孟福尔,18 世纪法国博物学家,研究软体动物的专家。   ⑦ 博里·圣樊尚 (1778—1840),法国博物学家。   页面① ②并且使他淹死了。皮隆和拉马克 怀疑章鱼会游水,因为它们没有鳍,他们错了。本书的作者亲眼在塞尔克看见在一个叫做“店铺”的山洞里,一条章鱼游着追赶一个洗澡的人。它被杀死后,量了它的身子,足有四英尺长,还可以数出四百个吸盘。这个畜生临死前将吸盘痉挛地伸了出来。   德尼·孟福尔是这样一个观察者,他的惊人的直觉使他下降到或者上升到懂得魔法的水平。照他的说法,章鱼几乎和人一样具有情欲。章鱼会恨。其实,从绝对的意义来说,生得丑陋,就是恨。   丑陋在淘汰的必然规律下挣扎,这种规律使它产生了敌意。   章鱼游水的时候,可以说是藏在套子里。它将全身所有的皱褶都收拢,就像是一只缝起的袖子,里面藏着一只拳头。这只拳头是它的头,用仿佛是波浪形的动作向前进,推着海水。它的两只眼睛虽然很大,因为和海水颜色一样,很难看清楚。   章鱼如果追逐或者窥探什么,它总是躲起来。它缩小,收拢。它变成最小最小的形状。它和朦胧的昏暗相混在一起。它看起来像是一层海浪。它什么都像,就是不像有生命的东西。   章鱼是伪善者。当人们没有注意到它的时候,它突然张开了全身。   一个怀有一种意志的粘糊糊的物体,是多么的可怕!它是充满仇恨的陷阱。   这个海里的贪婪丑陋的星形动物一向是出现在清澈的海水最蓝的地方。它老是待在远处,这是恐怖的事。几乎经常是人们刚看见了它就被它捉住了。   不过在夜晚,特别是在发情期,它会发出磷光。这个吓人的怪物也需要爱情。它在等待结婚。它变得好看。它身子像烧着火。它闪闪发光。   如果在岩礁的高处往底下看,就能在深浓的黑暗里看到它像一个鬼魂似的太阳在发出苍白的光。   章鱼会游水,也会行走。它有一小部分是鱼,这并不妨碍它另一小部分是爬行动物。它在海底爬行。它用它的八只脚行走。它像尺蠖蛾的毛虫那样缓慢地向前爬。   它没有骨头,它没有血,它没有肉。它身子松软,里面什么也没有。   它就是一层皮。我们可以把它的八只触手从里向外翻过来,就像翻手套的手指一样。   在它的辐射状的中心有一只唯一的口子。这个仅有的裂孔是肛门吗?是嘴吗?它既是肛门又是嘴。①同一个口子有两个功能,是进口又是出口。   畜生的全身都是冰冷的。   地中海的食肉水母令人厌恶。这个有生命的胶状物裹住游水的人的时候,那种接触真是可憎。你用手去挖它,用指甲抓它,把它撕破也杀不死它,把它挣脱也除不掉它。它又滑又粘,会从你手指中溜走。但是任何叫人惊慌失措的事情都无法和章鱼突然出现相比。这是有八条蛇供① 皮隆 (1775—1810),法国博物学家。   ② 拉马克 (1744—1829),法国生物学家。   ① 据本书原版本注,作者的这个说法不正确,章鱼有两个口子。   页面②她使用的墨杜萨 。   再没有比被这种头足纲动物拥抱更叫人丧魂落魄的了。   这是抽气机在攻击你。你要对付的是有几只爪子的真空。这既不是指甲抓,也不是牙齿咬,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划痕。给咬伤是可怕的,可是远不及被吸血可怕。利爪完全不能和吸盘相比。利爪,畜生用来进入你的肌肉,吸盘,是让你自己进入畜生的体内。你的肌肉肿胀,神经纤维弯曲,你的皮肤在令人憎恶的压迫下裂开,你的鲜血涌出来,和这软体动物的淋巴液可怕地混合在一起。那个畜生用它无数的污秽不堪的嘴压住你。七头蛇和人合为一体,人和七头蛇混在一起。你和它成为一体。这个梦老缠着你。老虎只能吞掉你,章鱼呢,真是太恐怖了,它会把你吸进它的身体里。它把你拉过去,然后拉入它的身体。你被缠住,粘住,无力反抗,你会觉得在这只可怕的袋子里身子内部给慢慢地掏空了。这只袋子是一个妖怪。   被活生生地吃掉,那可太可怕了,被活生生地喝掉,那更是难以形容。   这些奇怪的动物,科学根据它一贯极端慎重的看法,即使面对事实,起初也不承认它们存在,后来才决定研究它们,对它们进行解剖,分类,分级,贴上标签,又弄来一些标本,放到博物馆的玻璃橱里展览。它们①进入了专业词汇,叫做软体动物,无脊椎动物,辐射动物 。科学还确定②了与它们邻近的是哪些动物,地位比它们略高一些的是枪乌贼,略低一些的是墨鱼。在淡水里也找得到和这种海水里的类似七头蛇的动物,那③就是水底蜘蛛 。科学将它们分成大、中、小三类,它承认小的一类比承认大的一类来得容易。况且,在任何领域里,科学都有这种倾向,通常用显微镜而不用望远镜来观察。科学观察它们的构造,把它们叫做头足纲,数过它们的触角,把它们又叫做章鱼属软体动物。科学做到这步以后,就将它们置之不理了。但是科学在哪儿丢掉它们,哲学就在哪儿拾回了它们。   现在是轮到哲学来研究这些生物了。它比科学走得近,也比科学走得远。它不解剖它们,却对它们进行思考。在解剖刀工作过的地方,它加进了假设。它寻找最终的原因。这是思想家的很深的痛苦。这些创造物几乎扰乱了思想家对造物主的看法。它们是使人惊讶的极丑的东西。   它们使沉思者兴致索然。沉思者不知所措地看着它们。它们是邪恶需要表现的外形。面对这些违背自己的创造物的渎神的话该怎么办呢?要指责谁呢?   “可能”是一个可怕的子宫。神秘凝结后成了一个个怪物。一些黑影从“内在”这个整体中出来,被扯碎,散开,转动,飘动,又凝结,向周围的黑暗借贷,忍受未知的极化,获得生命,和黑暗一同形成不知道是怎样的外形,和腐烂的气体一同形成不知道是怎样的灵魂,接着,② 墨杜萨,又译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原为美女,因触犯女神雅典娜,头发变为毒蛇,面貌奇丑无比。谁看她一眼就立刻变成石头。   ① 是旧分类名称,即腔肠动物及棘皮动物。   ② 枪乌贼,形状略似乌贼,但稍长,通称鱿鱼。   ③ 是一种长年生活在水底的蜘蛛。   页面像鬼魂一样,在生命力当中消失了。这似乎是黑暗变成了畜生。这是何必呢?有什么用呢?永恒的问题又出现了。   这些动物是鬼魂,同时也是怪物。它们得到证实,而又不可信。它们存在是事实,不存在是它们的权利。它们是死亡的两栖动物。它们不像真实,这个现象使它们的存在复杂化了。它们接触到了人类的边界,在虚幻的区域内居住。你不承认有吸血鬼,章鱼出现了。它们成群结队是一个确凿的事实,这动摇了我们的自信心。乐观主义是正确的,但是在它们面前几乎失去了常态。它们是一道道黑暗的圆圈能看得见的顶端。它们标志着我们的现实到另一个现实的过渡。它们好像属于好幻想的人在黑夜的气窗中隐约见到的可怕的生命的开头。   这些怪物的繁殖,起初是看不见的,后来才可能看见,其实早就被猜测到了,也许还被占星家和哲学家在完全入迷中的凝视的眼睛看到过。因此产生了对一个地狱的猜测。魔鬼是看不见的老虎。灵魂的猛兽①曾经被两个能见到异象的人向人类揭露,他们一个叫约翰,一个叫但丁②。   如果黑暗的圆圈确实无限期地继续下去,如果一个环后面又是一个环,如果这种越来越恶化的情况无穷无尽的持续发展下去,如果这条就我们来说坚决不相信它存在的链子是存在的话,那么可以肯定在一个顶端的章鱼能证实在另一个顶端上的是撒旦。   恶人在这一端,必然能证明在另一端有恶。   所有的恶兽像所有的邪恶的聪明人一样,都是斯芬克司。   可怕的斯芬克司出了可怕的谜,关于恶的谜。   就是这种恶的完美性,有时候使一些伟大的智者倾向于信仰上帝的③两重性,倾向于摩尼教的可怕的善恶二元论 。   ④在最近的那次战争 中,一件从中国皇帝的宫殿里抢到的丝织品上,绣着一条鲨鱼在吃一条鳄鱼,鳄鱼在吃蛇,蛇在吃鹰,鹰在吃燕子,燕子在吃毛虫。   我们眼前见到的整个自然界,就是吃和被吃。猎物间相互咬来咬去。   可是,科学家同时也是哲学家,因此对天地万物充满好意,他们找①到了或者自以为找到了解释。那些人中间有日内瓦的博内 ,一个神秘的② ③严格学者,他反对布丰,就像以后若弗鲁瓦·圣蒂莱尔 反对居维叶 一样,最终的目的使他难忘。那个解释是:到处有死亡,所以到处在埋葬。   ① 约翰,耶稣十二使徒之一,耶稣被钉十字架时,接受耶稣临终嘱托。   ② 但丁 (1265—1321),意大利诗人,代表作是《神曲》。   ③ 摩尼教,是伊朗古代宗教之一,3 世纪由摩尼创立,主张善恶二元论,称宇宙间有善神和恶神。   ④ 指第二次鸦片战争,即英法联军之役。1860 年9 月,英法联军击败清军后,侵入北京,劫掠圆明园中珍物,并且纵火焚毁。文中“中国皇帝的宫殿”当指圆明园。雨果曾在一封信中强烈谴责这种暴行,他说:   “在世界的一隅,存在着人类的一大奇迹,这个奇迹就是圆明园。……这一奇迹现已荡然无存。有一天,两个强盗闯进了圆明园。一个强盗大肆抢掠,一个强盗纵火焚烧。……在历史面前,这两个强盗一个叫法国,另一个叫英国。”   ① 博内 (1720—1793),瑞士哲学家,博物学家。   ② 若弗鲁瓦·圣蒂莱尔 (1772—1844),法国博物学家。   ③ 居维叶 (1769—1832),法国动物学家,创建比较解剖学和古生物学。   页面贪吃的人就是掩埋尸体的人。   一切生物彼此吞食。腐烂物便是食物。这是地球上的令人惊恐的扫除。人,是食肉的,因此也是埋葬者。我们的生命是死亡造成的。这便是可怕的规律。我们便是坟墓。   在我们的昏暗的世界里,这种秩序的必然性产生了怪物。你问:“有什么用?”这就是答案。   这是解释吗?这是对问题的回答吗?可是为什么没有另一个秩序呢?问题又出现了。   让我们生活吧,就这样。   可是,让我们尽力使死亡成为进步。让我们希望世界上少一点儿黑暗。   让我们听从良心对我们的引导。   因为,让我们永远不要忘记,最好的事只有最好的人才能发现。   页面三 深渊里的另一种战斗这就是几分钟来吉里雅特落入它的掌握中的那个怪物。   这个怪物是这个岩洞的居住者。它是这个地方的吓人的精灵,水中的黑暗的魔鬼。   所有这些壮丽的景色都是以这个可怖的东西为中心。   上个月,吉里雅特第一次进入这个岩洞的那一天,他在隐蔽的海水的微浪中模糊地看到的那个黑黑的轮廓,便是这条章鱼。   它是在自己的家里。   当吉里雅特因为追找螃蟹第二次进到这个岩洞的时候,看到一条裂缝,他以为螃蟹就躲在那里面,而章鱼却在这个洞里窥伺着。   能够想象得到这样的等待吗?   如果想到在这个深渊里有凶险的和耐心的埋伏,那么就没有一只鸟敢孵蛋,没有一只蛋敢孵出小鸟,没有一朵花敢开放,没有一只乳房敢喂奶,没有一颗心敢爱,没有一个灵魂敢飞翔。   吉里雅特将胳臂伸进洞里,章鱼逮住了他。   它紧紧抓牢他。   他成了给这只蜘蛛捉住的苍蝇。   吉里雅特已经给水没到了腰部,他的肌肉收缩的双脚踩在光滑的圆圆的卵石上,右胳臂被章鱼直伸出的带子牢牢缠绕,动也不能动。它的上半身给这令人心惊胆战的带子盘来盘去,几乎看不见了。   章鱼的八条腕,三条粘在岩石上,五条粘着吉里雅特。它一边紧扣住花岗岩,一边紧拉着吉里雅特,就这样,把他这个人系在岩礁上。吉里雅特的身上给贴着二百五十个吸盘。他既恐慌又厌恶。他给一个巨大的拳头紧紧握住了,它的有弹性的手指将近一米长,在里面长满了活的脓疱,会挖进你的肉里。   我们说过,任何人都挣脱不了缠在身上的章鱼。如果想试试,那肯定会给缠得更紧。而且它只会越缩越紧。你越是用力,它的力气也越是大。你越是摇动,它越是箍牢。   吉里雅特只有一个对付的办法,就是用他的刀。   他只有左手是自由的,不过我们知道他用左手非常有力,简直可以说他有两只右手。   他的左手握着打开的刀。   章鱼的触角是割不断的,它们是一种不可能切开的皮革,在刀刃下面它们会滑掉。此外它们贴得那样紧,在这些皮带上切一个口子就会切破你的肌肉。   章鱼是令人生畏的,可是有一个法子可以用来对付它。塞尔克的渔夫懂得怎样做。谁在海上看见过他们做的一些很突然的动作,谁就会明白了。鼠海豚也知道用这个法子。它们会咬断乌贼的头。所以,在大海上常会看到没有头的枪乌贼、乌贼和章鱼。   确实章鱼只有头部最容易受到攻击。   吉里雅特知道这一点。   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章鱼。一开始,他就觉得被一样大家伙逮住了。换了别人准会不知所措。   页面对付章鱼就像对付公牛,应该抓住时机,那就是公牛低下脖子的一刻,章鱼伸出头的一刻,这一刻转瞬即逝。谁错过这个机会,他便会倒霉。   我们刚才说的这一切只是几分钟里发生的事。可是吉里雅特已经感觉到二百五十个吸盘的吸力在不断加强。   章鱼是奸诈的。它竭力想先使它的猎物失去知觉。它逮住了他,然后尽可能地等待。   吉里雅特握着他的刀。吸盘吸得更狠了。   他盯住章鱼看,章鱼也盯住他看。   突然,章鱼从岩礁上松开它的第六根触角,向吉里雅特甩过去,想抓住他的左臂。   同时,它迅速地伸出头。过了一秒钟,它的兼做肛门的嘴贴到吉里雅特的胸膛上。吉里雅特两胁全是血,两条胳臂给捆得牢牢的,像一个死人一样。   可是吉里雅特警惕地戒备着。他受到监视,他也监视着对方。   他避开了那根触角,当那个怪物要咬他的胸膛的时候,他握着刀的拳头向它猛击过去。   对立的双方都在痉挛,一方是章鱼,另一方是吉里雅特。   这就像两道闪电在搏斗。   吉里雅特把刀尖刺进那扁平的黏糊糊的部分,如同挥舞一圈鞭子那样转了一转,在它的两只眼睛四周挖出一个圆圈,于是他割下了它的头,好像拔掉一颗牙一样。   一切结束了。   怪物全身倒了下来。   它像一件脱下来的衬衣。抽水泵毁坏了,真空消失了。四百只吸盘从岩礁和人身上同时松开。这件破烂衣服沉到了海底。   吉里雅特因为经过一番搏斗这时直喘气,他看到在脚底下的卵石上有两堆不成形状的胶质的东西,一堆是头,另一堆是余下的部分。我们说是“余下的部分”,因为不能说那是身体。   尽管这样,吉里雅特还是害怕它会垂死挣扎,向后退到它的触角碰不到的地方。   可是那个怪物已经完全死了。   吉里雅特合上了他的刀。   页面四 没有隐藏,也没有消失他杀死章鱼正是时候。他几乎快闷死了,他的右臂和上半身发出紫色,出现了两百多处肿块,有好多处已经涌出血。医治这些创伤的药便是海水。吉里雅特浸在海水里,同时用手掌擦自己右臂和上半身。肿块经过这样的磨擦都消失了。   他向后退,在海水里浸下去更深,不知不觉地靠近了他曾经注意过的那个小洞穴,就在他被章鱼缠住的那条裂缝旁边。   这个洞里没有水,在洞穴的大石壁下面歪斜地伸展。卵石在那儿堆积,使洞底增高,高出平时涨潮时的水位。这个凹进去的口子是一个相当大的扁圆的拱形,一个人弯下身子便能进去。海底下的洞的绿光照进去,将里面稍稍照亮。   吉里雅特急急忙忙地擦着他的肿起的皮肤,偶然间无意识地抬起了眼睛。   他的眼光一直透进这个小洞穴。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仿佛看到在这个洞底的黑暗里有一张带着笑容的脸。   吉里雅特从来不知道有“幻觉”这个字眼,不过他清楚那是怎么回事。和似非真实的东西神秘的相遇,这在自然界中是会发生的,为了解释不致有困难,我们将它称做“幻觉”。不论是错觉,还是事实,总之是有一些幻象出现。谁在那儿就能看到它们。我们曾经说过,吉里雅特是一个爱沉思的人。他像先知一样伟大,有时会产生幻觉。在荒僻的地方冥想是不会不遭到恶果的。   他是在夜里出来活动的人,他相信有幻影,这些幻影使他不止一次地惊慌得发愣。   这个凹洞非常像一座石灰窑。它是一个低矮的壁龛,好似篮子的柄,陡峭的拱顶越向前越狭窄,一直通到这个地窟的尽头。在那儿,卵石堆和岩石的拱顶连接在一起,死巷也到头了。   他走了进去,低着头,向着在洞底的东西走。   确实有什么东西在笑。   那是一个死人的头。   不仅仅有头,还有一具骨骼。   一具人的骨胳躺在这个小洞穴里。   遇到这样的事,胆大的人当然想看个明白。   吉里雅特向四周看了一遍。   他的四周是许多螃蟹。   这些螃蟹一动也不动,看样子全死了。这些螃蟹不能动,因为它们都只剩下了壳。   它们在塞住岩洞的卵石堆上面东一点西一点地散开,如同奇形怪状的星星。   吉里雅特的眼睛注视着别的地方,他走在螃蟹壳上面也没有感觉到。   吉里雅特走到了地窟的尽头,那儿有更大的一堆东西,是触角、脚和上颚混在一起,不动地竖立着。螃蟹的螯张得很大,没有再并拢。在页面它们的有刺的硬壳底下的骨质的壳一动不动。有几个翻转过来,露出了它们青灰色的空心。这堆东西很像许多围攻者,像一团荆棘一样混乱。   那具骨骼就在这堆东西下面。   在这堆乱糟糟的触手和壳底下能够看到带纹的颅骨,脊椎骨,股骨,胫骨,连着指甲的多节的长手指。肋骨的架子里全是螃蟹。有一颗心曾在那儿跳动。海里的霉菌盖满了眼眶。帽贝把它们的粘液留在鼻腔里。   此外,在岩礁的这个角落,没有海藻,没有水草,也没有一点风。一切都静止不动,牙齿在冷笑。   这个令人不安的笑容是死人的头显示出来的表情。   这座神奇的海底宫殿,处处点缀着和镶嵌着海里的宝石,它终于暴露出来,公开了它的秘密。这是一个窝,章鱼就住在这里面;这是一个坟墓,一个人就躺在这里面。   深处的海水在这些石头上面抖动,发出了反光,使得骨骼和动物的不动的可怕形象也隐约摇动起来。这可怕的一堆螃蟹,好像刚吃完了饭。   这些壳仿佛吃了这具骨骼。没有比在这死去的猎物上死去的寄生虫更古怪的了。这是死亡的凄惨的延续。   吉里雅特的眼皮底下是章鱼的食品柜。   景象凄凉,在这儿清楚地暴露出极其恐怖的事实。螃蟹吃掉了死人,章鱼吃掉了螃蟹。   在尸体旁边没有任何残存的衣服。死去的人在被逮住的时候想必是赤身露体的。   吉里雅特专心地仔细察看着,他把螃蟹壳从死人身上全拿掉。这个人是谁呢?尸体给解剖得十分巧妙,简直像是准备做解剖模型用。肌肉全除去了,一点儿肌肉也没有留下,没有一根骨头缺少。如果吉里雅特是这方面的内行,他可以看到,裸露的骨膜又白又滑,好似擦过一样。   如果四处没有刚毛藻的绿色,它们真像象牙。软骨隔膜都精细地减薄和排列好。这个坟墓造出了这么许多不祥的珠宝首饰。   尸体好像埋在死去的螃蟹底下,吉里雅特把它掘了出来。   忽然他迅速地弯下身子。   他刚刚发觉脊柱给一根带子似的东西围着。   这是一条皮带,很明显是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扣在肚子上的。   皮上长了霉,带扣生了锈。   吉里雅特想拉过腰带,脊椎骨不肯放,他只得将脊椎骨折断才拉得出。腰带完好。在上面已经开始积上一层贝壳。   他摸摸腰带,觉得里面有一样硬硬的正方形东西。想解开带扣是没有用的。他用刀割开了皮子。   腰带里装着一只小铁盒和几个金币。吉里雅特数了数,一共有二十个畿尼。   铁盒是一只水手用的旧鼻烟盒,是用弹簧打开的。它锈得很厉害,关得很紧。弹簧完全氧化了,不再起作用了。   那把刀又帮吉里雅特解决了难题。他用刀尖一撬,盒盖就脱下来了。   盒子开了。   里面只有点纸。   一小扎非常薄的纸,折成四折,铺在盒子底上。纸是湿的,不过并页面没有损坏。盒子关得很紧,将它保存得很好。吉里雅特展开了它。   这是三张钞票,每张一千英镑,一共值七万五千法郎。   吉里雅特又把钞票折好,放进盒子里,利用里面留下的一点点空再放进二十个畿尼,然后拼命使劲把盒子关紧。   他开始仔细看那根腰带。   皮的表面在以前曾上过光,它的里面却很粗糙。在浅黄褐色的粗皮上有几个用很浓的墨水写的几个字。吉里雅特认出了这几个字,念道:   “西尔克吕班。”   页面五 在六寸和两尺之间死神能栖身吉里雅特把盒子重新放到腰带里,又把腰带放进他的裤子口袋。   他把骨骼和旁边死掉的章鱼留给螃蟹。   当吉里雅特跟章鱼和骨骼在一起的时候,上涨的潮水已经淹没了进口的狭道。吉里雅特只有钻到拱门下面才能出去。他脱身并不费劲。他熟悉这条出路,做这些海里的体操运动他是个能手。   我们看到了十个星期以前发生的那出惨剧。一个怪物抓住另外一个怪物。章鱼抓住了克吕班。   这几乎可以说是在无情的黑暗里伪善者的相遇。在深渊里,两个由期待和黑暗组成的生命短兵相接,一个是畜生,另一个是活人。畜生结果了活人。可怕的裁判。   螃蟹吃死尸,章鱼吃螃蟹。章鱼在经过的路上,会捉住任何一个游水的动物,一只水獭,一条狗,如果它能够,甚至一个人。它喝它们的血,然后将它们的尸体留在海底。螃蟹是海里的外形像金龟子的埋葬虫①。腐烂的肉对它们有很大的吸引力,它们游过来,吃死尸,接着章鱼又吃掉它们。死去的动物被螃蟹消灭光,螃蟹被章鱼消灭光。我们已经指②出过这条规律 。   克吕班做了章鱼的诱饵。   章鱼抓住了他,把他淹死,螃蟹将他的肉吃得干干净净。某一次涨潮把尸体送进了洞里,一直送到吉里雅特发现它的洞底。   吉里雅特从那儿向后转,一路上在岩礁间搜索,寻找海胆和帽贝,不想再寻找螃蟹了。他仿佛觉得吃螃蟹就像吃人肉。   此外,他只想在动身以前尽可能好好地吃上一顿晚饭,此后就没有什么能留住他了。猛烈的暴风雨以后,总是平静的日子,有时候要延续好几天。现在在大海这方面没有丝毫危险了。吉里雅特决定第二天启程。   最要紧的是在夜里看管好设在大小多佛尔礁之间的水坝,因为要涨潮,不过吉里雅特打算天一亮就拆除它,把小帆船推出大小多佛尔礁,张起帆回圣桑普森。平静的海面上微微吹的西南风,正合他的心意。   现在正是五月的上弦月的时候,白昼长了。   吉里雅特在岩礁间兜了一圈,肚子几乎吃饱了,回到停在大小多佛尔礁间的小帆船那儿。这时太阳方才西沉,能够叫做新月的光辉的淡淡的月光渗进了暮色,海水达到了满潮,又开始下落。立在小帆船上的机器的烟囱被暴风雨打来的浪花盖上一层盐,在月光下显得雪白。   这样的景象提醒吉里雅特,风暴在小帆船里灌进许多雨水和海水,如果他想明天动身,得将船里的水除光。   他离开小帆船去追捕螃蟹的时候,他曾经观察到在舱里水约有六寸深。用他的排水铲就完全可以把这些水铲出去。   现在回到小帆船,吉里雅特不禁吓了一跳。小帆船里有近两尺深的水了。   出了很可怕的事故,小帆船漏了。   ① 埋葬虫,常群集于鸟兽尸体旁掘穴,使其陷入土中而取食,故名。   ② 见本书第二部第四章中《怪物》最后部分。   页面它是吉里雅特不在的时候渐渐进水的。它已经装得那么重,加上二十寸深的水是极危险的事。再要增加一点点,它就会沉掉。如果吉里雅特迟一个小时回来,他也许只能看到烟囱和桅杆露在水面上了。   一分钟也不容得考虑,应该找到进水的口子,把它堵住,然后弄光小船里的水,或者至少减少一些。“杜兰德号”的水泵在船只失事的时候不见了,吉里雅特只得使用小帆船的排水铲。   首先要找进水的口子,这是最紧迫的。   吉里雅特立刻动手,甚至没有花半点时间穿上衣服,全身都在哆嗦。   可是他不觉得饿,也不感到冷。   小帆船继续在进水。幸好没有风。只消起微微的波浪,船便会沉没。   月亮下落了。   吉里雅特弯下身子摸索着,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他找了很长时间,终于发现了损坏的地方。   当风暴来临的时候,在小帆船给弯成弧形的危急的一刻,坚固的小船猛烈地碰撞岩礁。小多佛尔礁上的一块凸起的岩石把右舷的船壳撞出一个裂口。   这个进水的口子很糟糕,几乎也可以说很恶毒,偏偏紧靠着两条加强肋骨的交点,加上当时狂风暴雨,因此吉里雅特顶着最凶猛的风雨在黑暗里匆匆检查的时候,没有能看见损坏的地方。   令人吃惊的是裂口很大,可是,虽然那时候船里的水在上涨,裂口没在水里,却还是在吃水线上面,因此也让人放心不少。   撞出裂缝的那个片刻,海浪在峡道里剧烈地翻滚,不再有什么吃水线了,海水从裂口进入小帆船,小帆船加上这样的重量下沉了好几寸,甚至在风平浪静以后,钻进船里的水的重量,使吃水线升高,让裂缝保持在水面底下。这样,危险就逼近了。船里的水从六寸涨到二十寸。但是如果能够塞住进水的口子,也就能够弄光小帆船里的水,只要小船不再进水,它将重新升到正常的吃水线,裂缝露出到水面上。不在水里,修补就方便多了,或者至少是可能办到了。我们在前面说过,吉里雅特还有一套完全能用的木匠的工具。   但是在做到这一步以前,会有多少变化!会有多少危险!会有多少不幸呀!吉里雅特听到海水无情地涌进来的声音。摇动一下,全都要沉没。多么悲惨啊!也许时机已经失去了。   吉里雅特痛苦地责备自己。他原来应该立刻看到这个口子的。舱里六寸深的水应该引起他的注意。他真迟钝,竟把这六寸深的水当成雨水和打进来的海浪。他责备自己要睡,要吃。他责备自己总是疲劳。他几乎认为自己要对暴风雨和黑夜的出现负责。全都是他的过错。   他在不停地干活的时候,心里还老是嘀咕着这些抱怨自己的话,不过这不妨碍他的思考。   进水的口子找到了,这是第一步,把它塞住是第二步。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在水下面是无法干细木工活的。   有一个有利的情况,那便是船壳损坏的口子在将机器的烟囱固定在右舷的两条链子中间。塞住口子的东西可以缚在两条链子上。   水继续进来,现在超过两尺了。   水漫到吉里雅特的膝盖以上了。   页面六在小帆船储存的帆缆索具当中,吉里雅特有一大块随时能用的涂了柏油的帆布,它的四只角上都有很长的细绳带。   他拿起这块帆布,用上面的细绳带将它的两只角系在烟囱的链子的两只铁环上,就在进水的口子那一边。然后他把帆布丢到船外。帆布像一张桌布那样落到小多佛尔礁和小船之间,沉到了海里。想进入船舱里的水的推力,将它紧贴住船壳的裂口。水越压得凶,帆布贴得越紧。帆布给海水本身粘在损伤的口子上。小船的伤口给包扎好了。   这块涂了柏油的帆布夹在舱的内部和外面的海浪当中,一滴水也进不来了。   进水的口子遮住了,可是并没有塞住。   这只是暂时的解决办法。   吉里雅特拿起排水铲,开始铲小帆船里的水。这是减轻船的载重的重要时刻。这个活使他身子稍稍暖和了一点,可是他也疲劳到了顶点。   他不得不承认他不能坚持到底,把舱的进水洞堵住。吉里雅特吃得很少,他惭愧地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了。   他从他膝盖那儿的水向下降来估计他的活的进展程度。水降得很慢。   此外,进水的口子只是被挡住了,险情暂告缓和,并没有解决。那块被海水推到裂口的帆布,开始在舱里胀得像一个瘤,好像在帆布后面有一只拳头在使劲要捅破它。帆布涂过柏油,很牢,经得住捅,但是膨胀和张力越来越利害,很难肯定帆布能顶下去。那个瘤随时都可能裂开。   水又要开始流进来。   遇到这种情况,陷在困境的水手都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塞住裂口,手边不管有什么旧布破布,只要找得到就拿来用尽全身之力把帆布上凸①起的瘤堆进裂缝里。在专门的用语里,那些旧布破布叫做“包绳布”。   这种包绳布,吉里雅特却一点儿也没有。他原来储存的破布片和废麻,有的在干活当中用掉了,有的被狂风吹走了。   在紧要关头,他也能到岩礁间去搜索,找到剩下来的碎布等等。小帆船的载重已经减轻了不少,他可以暂时离开一刻钟,可是没有光怎么寻找呢?天实在太黑了。月亮没有了,只有布满星星的昏暗的天空。吉里雅特没有干的缆绳做火绳,没有油脂做蜡烛,没有火来点燃,没有灯罩遮住火。小船里和礁石上全是一片模糊,什么也分不清。可以听得见海水在遭到损伤的船壳四周轻轻地作响,可是连裂口也看不到。吉里雅特是用手摸才知道帆布越来越大的张力的。在这样的黑暗中,在岩礁上不可能找到破旧的布衣服和四散的绳索。看不清楚,怎么能捡到那些碎布片呢?吉里雅特忧愁地望着黑沉沉的夜。天上全是星星,却没有一支蜡烛。   小船里的水减少了,船外面的压力却在增加。帆布上的瘤变大了,越来越鼓,就像一个即将破裂的脓肿。情势好转了片刻,又重新变得危险了。   ① 拉丁语,意为:从深渊到顶点。   ① 包绳布,在航海的人的用语里,指一种包缆绳的旧麻布。   页面迫不及待地需要塞住裂口的东西。   吉里雅特只有他的衣服可用了。   我们还记得,他把他的衣服放在小多佛尔礁凸起的岩石上面晾着。   他去收了回来,放到小船的边沿上。   他拿起他那件油布上衣,跪到水里,把衣服塞进裂口,往外面推那个瘤,这样把里面的水挤光。在油布上衣上面他加上了羊皮,在羊皮上面又加上毛织衬衣,在毛织衬衣上面再加上粗布上衣。全塞进去了。   他身上只有一件衣服,他脱了下来,连同他的裤子,又塞了进去,使填塞物越来越大,也变得结实。这样,填塞的东西填完了,看来够用了。   这些衣服塞到了裂口外面,帆布把它们包住。海水想进来。压迫着这个障碍物,使它在裂口上涨大,并且贴得更牢。这像是一种包在外部的敷料纱布。   在船里,隆起的部分仅有的中心给向后推,在裂口和填塞的衣服四周,帆布形成一个环形软垫,裂口本身的边是不整齐的,越是拉住这个软垫,它也贴得越紧。进水的口子给堵住了。   可是这只是暂时没有事。裂口周围尖起的地方固定住了帆布,也会把帆布戳破,然后海水又会从破洞里进来。吉里雅特在黑暗里甚至没有发觉这一点。这些堵塞的东西不大可能坚持到天亮。吉里雅特又开始另外一种不安了。他感到自己的力气快消失的时候,这种不安的心情也就越来越利害。   他又动手清除水,可是他的胳臂再也使不出劲了,几乎很难举起装满水的铲子。他全身赤裸,不住地哆嗦。   吉里雅特觉得末日在向他凶恶地逼近。   他的头脑里想到可能会遇上好运气。也许在大海中会出现一只帆船。一个偶然在多佛尔礁的海面上路过的渔夫也许会来帮助他。绝对需要一个合作者的时刻到了。有一个人和一盏灯,一切便都能得救。两个人干,舱里的水将很容易地排除光。小船只要不进水,不再装超过载重量的水,便会重新向上浮,重新回到原来的吃水线,那个裂口也就出了水面,修补的活也能做起来了。可以立刻用一块船壳板来代替填塞的衣服,用彻底的修理来代理对付裂口的临时办法。不然的话,就得等到天亮,要等整整一夜!该死的延误可能带来灾难。吉里雅特心急如焚。如果侥幸能看到一只船上的舷灯,吉里雅特就可以爬到大多佛尔礁的顶上发出信号。天气很好,风平浪静,背衬着布满星星的天空,一个人动个不停,是很可能被看到的。一个船长,甚至一个小船的船老大,在夜里经过多佛尔礁的海面,都不会不用望远镜对准礁石看的。这是出于小心。   吉里雅特希望有人能看到他。   他爬到那只破船上,抓紧打结绳,然后登上大多佛尔礁。   远到天边也不见一只帆船。没有一盏舷灯。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一片荒凉。   不可能出现任何帮助,也不可能保持任何抵抗的能力。   吉里雅特直到现在从来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感到束手无策了。   阴暗的命运此刻成了他的主宰。他,以及他的小船,“杜兰德号”   页面的机器,他花费的全部劳动,他得到的全部成就,他的全部勇气,全都沉入了深渊。他不再有搏斗下去的本领了,他变得消极被动。怎么才能阻止潮水再来、海水上涨、黑夜继续呢?这些填塞裂口的衣服是他唯一的依靠。吉里雅特已经筋疲力尽,脱光了自己的衣服才做成这件用来填塞的东西,他无法再使它牢固有力了,它像这个样子就只好让它这个样子吧,命中注定,一切努力都结束了。大海将随意摆布这个仓促做成的贴在进水的口子上的装置。这个没有活动力的障碍物以后会怎么样呢?   目前是它在作战,不再是吉里雅特在作战了。是这些破旧的衣服在作战,不再是智力在作战了。只需海浪一冲,就能冲破裂口。要看压力或大或小,关键的问题全在这儿。   一切都会靠两种无意识的力量之间的不自觉的斗争得到解决。从此以后,吉里雅特既不能帮助他的助手,也不能阻止他的敌人。他只是他自己的生或死的旁观者。这个吉里雅特原来是一位天神,现在在最后的一刻,一种没有意识的阻力代替了他的地位。   吉里雅特以往经历过的所有艰苦和忧虑都不能和这一次的相比。   他一到了多佛尔礁,就感觉到受到孤独的包围和侵袭。孤独不仅仅围住他,而且裹住了他。无数的威胁同时向他伸出了拳头。风就在那儿,准备随时刮起;海就在那儿,准备随时咆哮。不可能塞住风这张嘴;不可能拔去海的牙。可是,他曾经搏斗过。他,一个人,和海洋肉搏,和暴风雨扭打。   他还抗击过其它的忧虑和其它的困难。他应付了所有的灾难。他没有工具却得干各种活,没有帮手却得搬动沉重的东西,没有学问却得解决一些难题,没有储存的食物却得吃得喝,没有床也没有房屋却得睡觉。   ①在像悲惨的拷问架 一样的礁石上,他曾经被大自然用各种不同的恶运做为刑具轮番地拷打。大自然高兴的时候是母亲,满意的时候是刽子手。   他战胜过孤独,战胜过饥饿,战胜过口渴,战胜过寒冷,战胜过热病,战胜了重活,战胜了困倦。他遇到过各种障碍联合起来阻拦他前进。   在匮乏后面,是自然界的威力;在潮水后面,是暴风雨;在暴风雨后面,是章鱼;在章鱼这个怪物后面,是鬼魂。   最后出现的是凄惨的讽刺。在吉里雅特打算就要胜利地离开的这些礁石上,死去的克吕班刚才笑嘻嘻地对着他望。   鬼魂的冷笑不是平白无故的。吉里雅特觉得自己完蛋了。吉里雅特觉得自己和克吕班一样成了个死人。   寒冬,饥饿,劳累,要拆散的破船,要转装的机器,春秋分时突变的天气,大风,雷电,章鱼,这一切和进水的口子相比都算不上什么。   吉里雅特和每个人一样,能够用火抵挡寒冷,用岩礁上的贝壳类动物抵挡饥饿,用雨水抵挡口渴,用技巧和毅力抵挡抢救中的种种困难,用防波堤抵挡潮水和狂风暴雨,用刀抵挡章鱼。可是,要抵挡进水的口子却毫无办法。   暴风雨留下这个不祥的结果和他告别。这是战败者对战胜者的最后的较量,奸诈的刺杀,阴险的攻击。逃遁的暴风雨向身后射出了这支箭,① 拷问架,古代的一种刑具,将犯人缚在上面拷打逼供。   页面①溃逃中又转过身来回击一下。这是深渊中的雅纳克的一击 。   能和暴风雨对抗,可是怎样才能和流进来的海水对抗呢?   如果填塞的衣服给冲了出来,如果进水的口子又重新打开了,那就无法可想,只能让小帆船下沉。这是动脉的结扎线自行松开。一旦小帆船连同它载的东西沉到海底,那部机器就再也没有办法拉上来。两个月来艰巨的大量的努力最后化为乌有。再从头干起是不可能的了。吉里雅特没有锻铁炉,也没有各种材料。也许在黎明的时候,他将亲眼看着他的全部成果渐渐地、无法挽回地沉入深渊。   感觉到有一种阴暗的力量在他下面,真是可怕的事情。   深渊在拉他。   他的小船沉没以后,他只好饿死冻死,像其他在人岩遇难的水手一样。   在漫长的两个月里,看不见的良心和天意都目击到,一方面是广阔的空间,波浪,风,闪电,流星,另一方面是一个人;一方面是海,另一方面是一个灵魂;一方面是无限,另一方面是一个原子。   双方进行了一场恶战。   瞧呀,这个奇迹也许就要夭折了。   这样,这种无比的英雄气概结果变得软弱无力,这场经受过的可怕的战斗由于绝望而告结束。这是“一无所有”和“一个整体”之间的斗①争,是《伊利亚特》和一个人之间的斗争。   吉里雅特发狂似地望着空中。   他身上连一件衣服也没有了。他赤裸裸地面对着无限的空间。   于是,在未感受过的巨大的力量的重压下,不再知道别人对自己有什么企图,和阴影对抗,面对不可制服的黑暗,在微波长浪和惊涛狂风的喧嚣声中,在乌云底下,微风底下,遍处分散的威力底下,充满翅膀、星星、坟墓的神秘的苍穹底下,混合着强大的因素的可能达到的意愿底下,无底的深处底下,四周和脚下是海洋,头顶上是群星,他沮丧,他绝望,他直挺挺地躺在岩石上,面朝着天上的星星,他失败了,对着可怕的深不见底的高处,他双手合掌,在无穷尽的境地中大声喊道:“饶了我吧!”   他被“无限”击垮了,他向它祈求。   今夜,他孤身一人在大海包围的这个岩礁上,筋疲力尽地倒了下去,②就像遭到雷劈一样,全身赤裸,如同古罗马竞技场中的角斗士 ,只是他面对的不是竞技场,而是深渊,不是猛兽,而是黑暗,不是观众的眼睛,③而是未知的事物的目光,不是供奉女灶神的贞女 ,而是星星,不是恺撒,而是上帝。   他仿佛觉得自己在寒冷、困乏、虚弱、祈祷、黑暗当中溶化了。他① 雅纳克,16 世纪法国一男爵,1547 年在一次决斗中乘对方不防击中对方膝弯,从此法语中出现“雅纳克的一击”说法,意思是“突然的决定性一击”。   ① 《伊利亚特》相传为荷马所作的古希腊史诗,主要叙述特洛伊战争最后一年的故事,出现英雄人物很多,这里的《伊利亚特》当指史诗中出场的全部英雄人物。   ② 古罗马时,在竞技场中由角斗奴隶彼此格斗,或与野兽搏斗,观看的奴隶主贵族以此为乐。   ③ 罗马神话中女灶神叫维斯太,所以这种贞女又译为维斯太贞女,是古罗马主持对维斯太的国祭的女祭司。   页面睡着了。   页面七 神秘的世界听得见几个小时过去了。   太阳升起来了,光芒耀眼。   第一道阳光照亮了在大多佛尔礁的平顶上的一个一动不动的形体。   那就是吉里雅特。   他一直直挺挺地躺在岩礁上。   这个冻僵的赤裸的身体连寒战也不打了。紧闭的眼皮是灰白色的。   很难说这不是一具尸体。   太阳仿佛在望着他。   如果这个裸体的人还没有死,他也非常接近只需一丝冷风便会使他丧命的地步。   风吹起来了,是温和活泼的风,带来五月里的春天的气息。   这时候,太阳升到了高高的蓝色的天空。它的稍微偏斜的光辉变成了紫红色。它的光变成了热,裹住了吉里雅特。   吉里雅特没有动一下。假如说他还在呼吸,那这样的呼吸也即将消失,几乎还不能使镜面变得模糊。   太阳继续向上升,阳光越来越笔直地照着吉里雅特。当初只是温和的风现在变热了。   这个僵硬的、赤裸的身体始终没有动弹,不过皮肤不大苍白了。   太阳快到头顶上了,垂直地照在多佛尔礁的平顶上。强烈的阳光从高空倾泻下来,加上平静的大海发出了反光,岩礁开始有点发热了,温暖了躺在上面的人。   一声叹息使吉里雅特的胸膛挺了起来。   他活着。   太阳继续抚摩着他,几乎充满了热情。风,已经是南方吹来的风,夏季的风,温柔地吹着,好像一张嘴在吻着吉里雅特。   吉里雅特动了动。   大海的宁静简直无法形容。海水像奶妈哄孩子睡觉那样低声哼看。   波浪仿佛摇摇篮似的摇着礁石。   那些认识吉里雅特的海鸟,在他的上空不安地飞来飞去。它们不是像从前那样因为吃惊而感到惶惑,而是表现出难以描叙的温柔和友爱。   它们小声地叫喊着,好像是要叫醒他。一只无疑很喜欢他的海鸥,亲热地飞到他的身边,和他说起话来。他似乎没有听见。它跳到他的肩膀上,用它的嘴轻轻地啄他的嘴唇。   吉里雅特张开了眼睛。   海鸟高兴而又害怕地都飞走了。   吉里雅特站了起来,像睡醒的狮子一样伸展了一下四肢,然后跑到平顶的边上,朝下望大小多佛尔礁之间的那条狭道。   小帆船在那儿,丝毫没有损坏。填塞口子的衣服仍在原处。海水多半并没有弄坏它们。   全都得救了。   吉里雅特不觉得疲劳了。他的精力恢复了。这样的昏迷是一次睡眠。   他弄光了小帆船里的水,使舱里全干了,裂口到了吃水线上面。他页面穿上衣服,喝了水,吃了东西,心里高兴极了。   在阳光下面检查后,发现补好那个进水的口子的活,要比吉里雅特原来设想的困难得多。这个裂口损坏的程度相当严重。吉里雅特没有整整一天时间是无法修补好的。   第二天黎明时分,他拆除了水坝,重新打开狭道的出口,然后他穿上用来堵塞过进水的口子的破衣服,再把克吕班的腰带和那七万五千法郎放在身上。他站在修好了的小帆船上,身边是那部救出来的机器。顺风阵阵,海面平稳,吉里雅特离开了大小多佛尔礁。   他向格恩西岛驶去。   在他远离礁石的时候,如果有人在他身旁,就会听到他低声唱着《漂亮的敦提》。   页面第三部黛吕舍特第一章黑夜和月亮一 港湾的钟响了今天的圣桑普森几乎成了一座城市,四十年前,它差不多还是一个村庄。   春天来临,冬天的长夜结束了。人们很快地度过夜晚,天一黑便早早上了床。圣桑普森是一个古老的遵守熄灯时间的堂区,它至今保持着很早吹熄蜡烛的习惯。人们在日落时就睡觉,天一亮就起身。这些诺曼底的老村庄甘心做鸡棚。   此外,还应该提一下,圣桑普森除了几家有钱的有产者人家,其他全是采石工和木匠。这个港口是一个能检修船只的港口。大家整天开采石头,加工厚木板,这些人用镐,那些人用锤子,无休止地对着橡木和①花岗石操作。一到晚上,干活的人就累得倒下了,睡得像铅一样 。艰苦的劳动令人容易熟睡。   五月初的一个晚上,梅斯莱希埃里透过一棵棵树缝,看了一会儿新月,又听了听黛吕舍特独自在布拉韦的花园里沐浴着清凉的夜风散步的脚步声,然后他回到他那间对着港口的卧室睡下了。杜丝和格拉丝也上床睡了。除了黛吕舍特,屋子里的人都睡了。在圣桑普森的所有人也都睡了。家家门窗全都关上。在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来往。只有极少的灯光,就像即将闭上的眨着的眼睛,在这儿那儿,照红了屋顶的天窗,说明仆①人们也要睡觉了。古老的罗曼式钟楼响过九点钟有好一会儿了。这座钟楼全身布满了常春藤,它和泽西岛的圣布雷拉得教堂都因为建造的日期有四个“1”,成了奇怪的特征,四个“1”就是说是1111年。   梅斯莱希埃里在圣桑普森的名望是来自他事业上的成就。成就丧失,大家都不再理睬他了。应该相信,晦气是会传染的,不幸的人像害了瘟疫,他们很快就遭到了隔离。那些可爱的富贵人家子弟都避开了黛吕舍特。布拉韦现在与世隔绝,甚至丝毫也不知道当地发生的一件小小的重要事件,而它在那一天已经使整个圣桑普森都轰动了。堂区的教区长,乔·埃比尼泽·考德雷成了富翁。他的伯父,那位圣阿萨弗的卓越的教长,最近在伦敦去世。这个消息是在那天早晨从英国来的单桅邮船“克什米尔号”带来的,可以看到在圣彼得港的锚地的它的桅杆。“克什米尔号”第二天中午要再起碇去南安普敦,据说要把可敬的教区长带走。他给召回英国一个短时期,是为了正式启封遗嘱的事,此外,还有其它一些随着继承一笔巨大的遗产以后出现的紧急事务需要处理。圣桑普森整天都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谈论着。“克什米尔号”,埃比尼泽牧师,① 形容睡得非常沉。   ① 11 和12 世纪流行于西欧国家的一种建筑式样。   页面他的死去的伯父,他的财产,他的离开,他未来可能会有的提升,都是乱哄哄地议论的内容。只有一所房子一点儿不知道这件事,始终是静悄悄的,它便是布拉韦。   梅斯莱希埃里躺到他的吊床上,衣服也没有脱。   自从“杜兰德号”出事以来,躺在吊床上成了他解愁的慰藉。躺在地铺上,囚犯感到了安慰,梅斯莱希埃里正是忧愁的囚犯。他躺着,这是一种休战,一次喘气,头脑的一次休息。他睡着了吗?没有。他醒着吗?也没有。确切地说,两个半月以来——那件事故发生至今有两个半月了,梅斯莱希埃里就一直像在梦游中一样。他还没有镇静下来。他陷在那些遇到重大的折磨的人才感受到的迷迷糊糊的状态里。他在沉思却不是在思索,他在睡觉却不是在休息。白天,他不是清醒着的人,夜晚,他也不是沉睡的人。他起床,接着他躺下,这就是一切。当他睡在他的吊床上的时候,他稍稍能忘记一些事情,他说这是睡眠。一些怪物的影子在他的头上和他的内心里飘动,充满了模糊不清的外形的夜间的云在穿过他的大脑。拿破仑皇帝对他口述自己的往事,一时出现了好几个黛①吕舍特,树林里飞着许多古怪的鸟,隆勒索尼埃的街道变成了一条条蛇。恶梦是失望的延缓。他做梦度过黑夜,遐想打发白天。   有时候,他整个下午,一动不动地待在他的卧室的窗口,我们还记得,那间卧室面向着港口。他低着头,胳臂肘靠着石头,两只拳头捂住双耳,背朝着整个世界,眼睛注视着他的房屋的墙上砌住的旧铁环,它离窗子没有几步远,以前是系“杜兰德号”缆绳的。他望着铁环上生的锈。   梅斯莱希埃里过着机械一样的生活。   最坚强的人,被夺去了他们的可以实现的想法,便会成为这种模样。   这是生活中感到心力交瘁的结果。生活就是旅行,想法是旅行的路线。   没有旅行的路线,只好止步不前。失去了目标,力量也完全没有了。命运有一种隐约的决定一切的权。它甚至能用它的笞杖敲打我们的精神。   绝望,几乎等于心灵的丧失。只有非常伟大的有才智的人会抵抗。也许并不一定。   梅斯莱希埃里总是不停地沉思,在绝壁的混浊的深处沉思,如果说出神能够叫做沉思。有时他不由自主地会漏出这样的伤心的话:“我现在只有请求上天给我一张离开证。”   我们要看到在这种性格中包含着矛盾,像大海一样复杂,莱希埃里可以说是大海的产物。梅斯莱希埃里从不祈祷。   无能,也是一种力量。面对我们的两个伟大的瞎子,命运和大自然,人在自己的无能中找到了支点,它便是祈祷。   人从恐惧得到援救,他向自己的忧虑寻求帮助。焦虑劝告他下跪。   祈祷是灵魂固有的巨大的力量,类似神秘的事物。祈祷请求黑暗宽容。祈祷用它本身的阴暗的眼睛望着神秘。在这恳求的眼光有力的注视下,我们感到那个未知其名的人可能给解除了武装。   这种模模糊糊感到的可能性已经成了一种安慰。   可是莱希埃里不祈祷。   ① 隆勒索尼埃,在今法国汝拉省。   页面在他幸运的时候,上帝对他是存在的,就像是有血有肉一样。莱希埃里对他说话,向他做出种种保证,几乎不时地和他握手。然而,莱希埃里遭到不幸以后,其他的怪事也经常出现了,上帝悄悄地消失了。这是在人们为自己创造一个上帝的时候发生的,这个上帝是个老好人。   对于处在这种心境中的莱希埃里,只有一个清楚的幻影,那便是黛吕舍特的微笑。除开这个微笑,世间万物是一片漆黑。   很久以来,自然是因为“杜兰德号”的遇难使她受到的打击,黛吕舍特的可爱的微笑更加少了。她好像忧心忡忡。她那小鸟和女孩般的娇①柔消逝了。早晨,再也看不见她在晨炮声 中对着东升的旭日屈膝行礼,②说:“朝……安。请进来。”她不时露出严肃的神情,在这个温柔的少女身上,这是悲伤的表示。然而她总是竭力对梅斯莱希埃里做出笑容,让他得到安慰,但是她的快乐一天天地失去了光泽,蒙上了尘土,好似一只身上穿过一枚大头针的蝴蝶的翅膀。应该补充提一提,也许是由于她的叔叔的忧伤给她带来的忧伤,因为有些痛苦是会相互影响的,也许是由于其他的一些原因,她现在似乎非常倾向于宗教。从前的教区长雅克曼·埃罗德在的时候,正像我们知道的,她一年几乎只去四次教堂。   ③现在她经常上教堂,一次仪式她也不错过,不论是星期日还是星期四 。   堂区里的那些虔诚的灵魂看到这种改变,都很满意。因为一个少女和男人一起经历过那么多的危险以后,转向上帝,这是一件巨大的幸福的事。   这样做,至少能使可怜的父母们面对轻浮的爱情在精神上能得到安宁。   傍晚,只要天气好,她要在布拉韦的花园里散步一两个小时。她总是独自一人,在那儿几乎和梅斯莱希埃里一样沉思着。黛吕舍特最后一个上床睡觉,这却不能妨碍杜丝和格拉丝一直注意着她,这是出于人的窥探的本能,加上作为女仆也喜欢这样。窥察别人,可以在干家务活以后得到一点消遣。   至于梅斯莱希埃里,他终日精神恍惚,黛吕舍特的习惯发生的细微①的变化,他一点也没有察觉。此外,他生来不是做陪媪的。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黛吕舍特准时参加堂区的种种仪式。固执的偏见使他反对教士的所作所为和他们那些人,如果他看到她这样经常去教堂,心里会不高兴的。   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心境正在变化。悲伤像云一样,总在改变形状。   我们刚才说过,坚强的灵魂有时候因为一些不幸的打击几乎心灰意懒,其实并非完全如此。像莱希埃里那样刚强有力的性格,在一定的时候,是会反抗的。失望有逐步上升的阶段。从消沉上升到沮丧,从沮丧上升到痛苦,从痛苦上升到忧郁。忧郁是黄昏。悲痛在那儿消失在可悲的欢乐中。   忧郁是悲伤引起的幸福。   ① 在圣彼得港的小港口的科尔内堡每天早晨放炮,圣桑普森因距离较远,炮声传来己较轻。据说雨果每天早晨都要听这炮声。   ② 原文说黛吕舍特发音不清楚,bon 说成bum,故如此译。   ③ 教堂举行仪式的日子。   ① 陪媪是西欧某些国家里雇来监督年轻女子的年长妇人。   页面这种悲哀的减弱对于莱希埃里可没有针对性。他的天生的本性也好,他遭到的灾难的性质也好,都不会发生这样细微的变化。不过,在我们刚刚又见到他的时候,他的最初的失望的幻想在大约一个星期以来,逐渐消失。莱希埃里没有减轻悲伤,不过不再那样毫无生气了。他终日忧愁,但是不再沮丧。他恢复了对大小事情的一些感觉。他开始多少略略感受到那种可以称为回到现实世界的现象。   因此,在白天,他在低矮的客厅里,听不到别人说些什么话,可是他还是听着。有天早晨,格拉丝挺得意地来对黛吕舍特说梅斯莱希埃里拆开了寄来的报纸的封套。   这种对于现实事物的接受只是一半,不过对他来说,是一个好征兆。   这说明他已经进入了康复期。重大的不幸会使人晕头转向,要逐渐摆脱这种情况。但是这样的好转一开始反而好像恶化了一样。以前的梦似的状态会减轻痛苦。他以前视力模糊,感觉能力很差,现在视力好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任何事情都使他鲜血直流。创伤更严重了。他看到的所有详情细节加深了他的痛苦。他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又见到了一切。重新发现一切,就是对一切都感到后悔。回到现实的时候,同时出现了各种辛酸的回味。看起来比较好,其实是更坏了。这便是莱希埃里的感受。他的痛苦比以前更加明显了。   将梅斯莱希埃里带回现实的感情里的,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   让我们来说一说这件事情。   在四月十五日到二十日这几天里的某一天下午,人们听到有人敲布拉韦的低矮的客厅的门,敲了两下,这就是说邮差来了。杜丝前去开了门。果然是有一封信。   这封信来自海外,是寄给梅斯莱希埃里的。邮戳上的地名是里斯本。   杜丝把信交给关在自己房间里的梅斯莱希埃里。他接过信,随手放到他的桌子上,连看也不看一眼。   这封信在桌子上放了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拆开。   一天早晨,杜丝对梅斯莱希埃里说:   “先生,要不要将您的信上的灰尘掸掉?”   莱希埃里好像睡醒过来一样,说:   “好的。”   这样,他拆开了信。   他看到信里写着:   三月十日,在海上。   圣桑普森的梅斯莱希埃里:   您会很高兴地得到我的消息。   ①我正乘着“塔莫利帕号”船去“不再回来港”。在船员当中有一个水手,是格恩西岛人,叫阿伊尔—托斯特万,他将回去,并且有一些事情要告诉您。我利用遇②见驶往里斯本的“埃尔南·科尔特斯号”船的机会,由它带这封信给您。   您会感到惊奇。我是一个正直的人。   ① 这是一个假想的港口。   ② 埃尔南·科尔特斯 (1485—1547),西班牙殖民者,于1523 年征服墨西哥。   页面和西尔克吕班一样正直。   我可以相信您已经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不过我再对您说一下,也许不算多此一举吧。   事情是这样:   我把您的钱全还给您了。   我曾经向您借过五万法郎,做法有点不太正确。在离开圣马洛之前,我替您把三张各为一千镑的钞票交给您信任的人西尔克吕班,它们共值七万五千法郎。您肯定会看到它足够偿还您了。   西尔克吕班凭力气拿走了您的利息,收下了您的钱。我觉得他十分热心,所以我特地函告。   您的另一个信任的人朗泰纳西尔克吕班有支左轮枪,因此使我无法得到收据。又及。   ①如果你摸到一个鱼雷,如果您摸到一只带电的莱顿瓶 ,您便会感受到梅斯莱希埃里读这封信时的那种感觉。   在这只信封里面,在这张一折成四、起初他不怎么注意的信纸上,出现了震动人的力量。   他认出了写信人的笔迹,他认出了信上的签名。至于提到的事实,开始他丝毫也不了解。   像这样的震动,可以说使他恢复了理智。   朗泰纳交给克吕班七万五千法郎这件怪事是一个谜,它逼着莱希埃里的头脑去思索,这是这个冲击的有益的一面。进行猜测,对思维来说是一种健全的活动。推理苏醒了,逻辑性被召唤来了。   若干时候以来,格恩西岛的舆论全都在重新评价克吕班,这个正直的人在过去那么多年里一直被一致认为是值得尊重的人物。大家问自己,开始产生怀疑,有的依旧肯定他,有的却反对,彼此竟打起赌来。   以后,一些奇怪的启示人的光辉出现了。克吕班的面貌开始清楚起来,也就是说他变得丑恶了。   为了了解六百十九号海岸警卫的下落,在圣马洛法院曾经进行了调查。法律方面的洞察力走错了路,这是常有的事。它从这个假设出发,那就是那个海岸警卫也许是被苏拉招募去了,上了去智利的“塔莫利帕号”船。这个巧妙的假定带来了许多错误的推论。司法部门目光短浅,甚至没有发觉朗泰纳。可是,在调查的过程当中,预审法官发现了其它一些线索。难以弄清的事情更复杂了。克吕班走进了这个谜里。“塔莫利帕号”的开航和“杜兰德号”的遇难两件事是巧合,也许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在迪南门的小酒馆里,克吕班以为没有人认得他,其实别人早已认出他了。小酒馆老板说,克吕班在他那儿买了一瓶烧酒。是替谁买的?圣万尚街的枪炮匠说,克吕班在他那儿买了一把左轮手枪。是对付谁的?约翰客店的老板说,克吕班几次离开都无法解释。热尔特雷—加布勒船长说,克吕班尽管事先受到警告,知道他将碰到雾,还是要出发。“杜兰德号”的船员说,事实上,货并没有装足,装载也是草草了事,如果船长想断送掉船,这样随便是很容易理解的。那个格恩西岛的① 莱顿瓶,是一种旧式的电容器,因最先在荷兰的城市莱顿试用,故名。   页面乘客说,克吕班原来认为船是在阿努瓦礁失事。托尔特瓦的人说,在“杜兰德号”遇难的前几天,克吕班到过他们那儿,并且独自散步,向阿努瓦礁附近的普兰蒙走去。他提着一只旅行袋,“他去时带着,回来时却没有了。”掏鸟巢的孩子说,他们的故事看来可能跟克吕班的失踪有关系,只要用走私者来代替鬼魂就行了。最后,在普兰蒙的闹鬼的房子本身也说话了,打定主意要弄清情况的人走进它里面,找到了,找到什么?   正是克吕班的旅行袋。托尔特瓦的“十二人委员会”的委员拿到了这只旅行袋,将它打开。它装着一些食物,一架望远镜,一只精密记时计,几件男人衣服,绣着克吕班的起首字母的内衣。这一切,在圣马洛和格恩西岛的闲谈当中渐渐成了话题,最后竟把这件事说成几乎是由于船上人员的失职造成的灾难。一些模糊不清的情节给凑到一起,大家发现了以下的事实,例如对别人的劝告的奇怪的蔑视,甘愿遇到大雾带来的危险,一瓶烧酒,一个喝醉了的舵工,船长代替了舵工,至少是十分笨拙地掌舵。坚决留在遇难的船上的英雄气概现在变成了骗局。此外,克吕班弄错了礁石,有意造成事故的事实没有疑问以后,那么,就可以理解选择阿努瓦礁的道理,从那儿很容易游到岸上,在闹鬼的房子里暂时停留,等待机会逃走。旅行袋这个备用物使得论证达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   这件意外事件和另外一件意外事件,就是海岸警卫的那一件之间有什么联系,没有人能够掌握。大家只是猜测有某种关联,其他便一无所知了。   人们隐约地感觉到,在这个六百十九号海岸警卫的人身旁发生了一场悲剧。克吕班也许没有演这场悲剧,可是看得见他在后台活动。   失职造成船只遇难却不能说明所有的问题。有一把没有派过用场的左轮手枪。这把左轮手枪或许是另外一件案件里的。   大众的嗅觉是既灵敏又准确。将七拼八凑成的实情恢复成原来的真相,公众的本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从这些事实可以得出很可能是一件因为失职造成灾难的结论,不过有些重要地方还不明确。   一切都前后一致,一切都内容相符,不过还缺乏根据。   谁也不会为了寻求乐趣而断送掉一只船。谁也不会没有一点儿利益,而去冒大雾、礁石、泅水、逃跑、避难带来的危险。克吕班能有什么利益呢?   大家看到了他的行动,但是没有看到他的动机。   因此,在许多人的头脑里产生了一个怀疑。没有动机,看来就不会有行动。   缺少的这一点是重要的。   朗泰纳的来信填补了缺少的这一点。   这封信说出了克吕班的动机。要抢走七万五千法郎。   ①朗泰纳是舞台上的解围之神 。他的手上拿着一支蜡烛,从云端降到人间。   他的信是最后的一道光芒。   它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而且超出人所期望的,提出了一个证人:   阿伊尔—托斯特万。   它说明了那把左轮手枪的用途,这是最关键的问题。朗泰纳无疑掌① 古希腊、罗马戏剧中用舞台机关送出来或扭转情节或解除难局的神。   页面握了全部情况。他的信让人彻底清楚了一切真情。   克吕班的恶毒用心是昭然若揭的了。他事先就策划了沉船的事故,证据就是带到那座闹鬼的房子里的备用的旅行袋。假设他是清白无辜的,认为船只出事纯属意外,那么在最后一刻,他决心在沉船上献身的时候,难道不应该把属于梅斯莱希埃里的七万五千法郎交给坐小艇逃生的人呢?事情十分明显了。现在克吕班不知道怎样啦?他也许成了他自己的错误的牺牲品。他可能在多佛尔礁丧命了。   这些推测逐步凑在一起,和真实情况非常相符,好几天里,梅斯莱希埃里的头脑里想的全是这些。朗泰纳的信帮了他忙,逼着他思索。他起初因为惊讶而感到震动,接着他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他又做了更加困难一些的努力,去四处打听消息。他不得不听别人说话,甚至找人交谈。   一个星期以后,他甚至在一定的程度上重新变得注重实际了。他的精神又恢复正常,几乎痊愈了。他摆脱了困惑的状态。   如果说梅斯莱希埃里以前一直还能保持会收回这笔钱的希望,朗泰纳的信使他这最后的可能性也幻灭了。   这封信在“杜兰德号”的灾难上又加上七万五千法郎的损失。它使他重新拥有这笔钱,可是同时也正好使他感到遭到了多大的损失。这封信向他说明他完全破产了。   这样,便产生了新的痛苦,我们不久前指出过的,是非常剧烈的痛苦。他开始关心起他的家庭,关心它将变成什么样子,关心它应该怎样恢复正常,这是他两个月来从没有做过的事情。烦恼虽小,却像有千根针,几乎比绝望更加伤人。一点一滴地承受着他的不幸,向既成事实一步一步地争夺他想占领的地盘,这是很难受的。成为整体的不幸可以接受,零零碎碎则不能容忍。整体会压垮人,零星的细节更折磨人。刚才灾难像巨雷一样劈您,现在它却一点一点地向您寻衅。因为忍气吞声,被压垮的苦恼更深了。在第一次的折磨上又加上了第二次的折磨,而且它更加恶劣。走下了一个梯级,进入了虚无的境界。原来还有遮盖,现在成了衣衫褴褛。   想到自己的地位逐渐下降,没有任何想法比这更令人伤心了。   破产,这似乎是很普通的事,是猛烈的打击,命运的粗暴的捉弄,是只会发生一次的灾难。发生了,只好接受,一切便全结束了。你破产了,这好,你算死了。不,不,你活着。从第二天起,你就意识到了这点。根据什么?根据针刺的疼痛。某一个过路的人不再向你招呼了,商人的帐单像雨点一样临门,那边有你的一个仇人在对你笑。也许他是想① ②到阿尔纳 的最近的用同音异义编的笑话而在笑。不过这是一回事,那个笑话只是因为你的破产才对他显得那样有趣。你甚至在漠不关心的眼光里察觉出自己变得微不足道。在你家里吃饭的客人会觉得你的饭桌上③连上三道菜是太多了。在大家的眼睛里你的缺点都十分明显了。忘恩负义丝毫不用等待什么时机,立即公开表露出来。所有的傻瓜也都早就预① 艾蒂安·阿尔纳(1794—1872),著名法国喜剧演员,1817 年在巴黎杂耍剧院演出,1827 年起,在巴黎歌舞剧场演出。雨果在1846 年认识了他。   ② 是一种文字游戏。   ③ 一般三道菜并不算太多,这里是说对方认为主人贫穷。   页面料到你会遇到的事。坏人诽谤你,更坏的人反而同情你。此外,你又会碰到许许多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流泪以后接着便是恶心,以前你喝的是① ②葡萄酒,以后你喝的是苹果酒 。两个女仆 !一个已经太多了。应该辞退这一个,同时加重另一个的活。园子里的花太多了,你今后要种些土豆。你过去把你园子里的水果送给朋友们,今后你得送到市场上出售。   至于穷人,不用再考虑他们了,你自己不是也成为穷人了吗?衣着打扮,成了令人伤心的问题。不能给一个女人添置一根饰带,这是怎样的痛苦啊!对将美丽献给你的女人,却不肯给她装饰品!真像是一个守财奴!   她也许会对你说:“怎么,你已经拿走了我园子里的花,现在又要来拿③走我帽子上的花了 !”天哪!要逼着她穿褪色的袍裙!家庭的饭桌上大家都保持沉默。你可以想象得出,你周围的人都怨恨你。原来讨人喜爱的面孔如今全布满愁云。这一切就是所谓的地位下降。应该是一天又一天地死了又死。倒下了,这算不了什么,只是受到烈火的燃烧。地位下降,那是在让微火折磨。   ④ ⑤跌倒,这是滑铁卢 ;衰败,这是圣赫勒拿岛 。化为威灵顿肉身的⑥命运,还保持着少许尊严,但是它成为哈得孙·洛 以后,变得多么卑鄙!   ①命运之神变成一个卑劣的小人。我们看到康波福米奥的汉子 为了一双丝②袜争吵 。使得英国变得矮小的拿破仑自己也变矮小了。   滑铁卢和圣赫勒拿岛这两段时期沦落到粗俗的境地,每一个破了产的人都得经历这样两段时期。   我们在上面说到的那个夜晚,五月初的一个夜晚,莱希埃里让黛吕舍特在月光下的花园里漫步,他自己怀着比以前更加忧伤的心情上床睡了。   所有微不足道而又令人不快的琐碎小事,失去财产带来的种种纠纷,先是平淡无奇、最后却是叫人悲伤的次要的心事,一直在他的头脑里打转。贫困引起无限的不快。梅斯莱希埃里感到他的败落无法挽回了。   以后该怎么办呢?以后会变得怎样呢?应该强迫黛吕舍特接受怎样的牺牲呢?杜丝或者格拉丝辞退哪一个呢?要把布拉韦卖掉吗?他们会被迫离开这个岛吗?从前在这儿自己就是一切,现在却什么也不是了,真是难以容忍的失势。   想不到就这样全结束了!回想起那些将法国和海峡群岛连接起来的航行,星期二开航,星期五回来,码头上站满了人,船上装足了货物,① 苹果酒不及葡萄酒高级。   ② 指莱希埃里原来的两个女仆。   ③ 指贫穷后,女帽上没有花装饰。   ④ 这里是指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役中的惨败。   ⑤ 圣赫勒拿岛,在大西洋南部,英属,拿破仑在1815 年6 月22 日退位后,被流放于此岛,直到1821 年去世。   ⑥ 哈得孙·洛,是英国将军,1816 年到圣赫勒拿岛任总督,负责看守流放在那里的拿破仑。由于对拿破仑进行严格的管制而受到舆论的指责。1817 年拿破仑患重病时,他也没有采取措施来改善生活条件。   ① 1797 年,因奥地利失败,拿破仑胜利,双方在康波福米奥村 (在今意大利东北部)签署和约,表明拿破仑对第一次反法联盟的胜利。康波福米奥的汉子即指拿破仑。   ② 指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时的事情。   页面那样的行业,那样兴旺发达的景象,那种神气的直接的航行,那个加进了人的意志的机器,那只万能的锅炉,那些烟,那都是实实在在的事物!   汽船使罗盘的作用更加完全了。罗盘指出直达的航程,汽船便沿着前进。   一个提出建议,一个遵照执行。他的“杜兰德号”,这只高贵出色的“杜兰德号”,这位大海上的霸主,这位使得他做了国王的王后,它到哪儿去了呢?在他的家乡,他可一直是一个有见解的人,有成就的人,勇于变革的人!如今要放弃这一切,要让位给别人,不再是那样的人了,给大家耻笑!现在成了一只空口袋,以前里面可装着一些东西!现在成了往昔,以前却有着美好的前途!现在竟要受到白痴们的带着傲慢的神气的怜悯!看看吧,陈规,固执,守旧,自私,无知,都扬扬得意了!看看吧,一些被海浪颠簸的老式独桅纵帆船又在海上来来往往了!看看吧,陈旧的一套又显得年轻了!浪费了他整整的一生!曾经是光芒四射,现在要被迫黯然失色!这是多么好看呀,在海浪上出现高傲的烟囱,奇妙①的汽缸,有柱头的烟柱,比旺多姆圆柱更高大的柱子,因为那根柱子上②只有一个人 ,而这根柱子上面是进步!海洋被征服了。大海上安全可靠了。在这个小岛上,在这个小海港里,在这个小小的圣桑普森,不是看见过这些了吗?是呀,大家都看见过了!哎!大家看见过,以后却不再能看见了!   这些无法摆脱的苦恼不断折磨着莱希埃里。他的内心里在哭泣。也许他从来没有像这时候对他的失败感到这样悲伤。紧随着强烈的痛苦的是麻木。在悲哀的重压下,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眼睛闭了将近两小时,睡得很少,大多是在默想,像是在发烧。   他昏昏沉沉,可是他的大脑在暗暗地活动,这是十分累人的事。在半夜里,午夜左右,或许早一点,或许晚一点,他摆脱了半睡状态。他醒过来了,张开了双眼,窗子面对着他的吊床,他看到了一样奇特的东西。   一个形状出现在他的窗前。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是一只汽船的烟囱。   梅斯莱希埃里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吊床好像给风暴摇动似的晃来晃去。莱希埃里望过去。在窗口有一个幻象。充满月光的港湾从每块窗玻璃都看得见。在这片月光里,紧挨着他的房子,清清楚楚地现出了一个直立的、圆圆的、挺威风的黑影。   那是机器的烟囱。   莱希埃里急忙从吊床上跳下来,奔到窗前,抬起窗子,向外俯下身子,他认出来了。   在他眼前的是“杜兰德号”的烟囱。   它在它原来的地方。   它给四条链子牢牢地系在一只船的船壳板上,在烟囱底下,船里面,能辨认得出有一样外形复杂的东西。   莱希埃里向后退了,转身将背对着窗子,接着又坐到吊床上。   他再回过头去,又看到了那个幻象。   ① 旺多姆圆柱,立于巴黎旺多姆广场中央,高四十四米,是拿破仑力炫耀军功建立的纪念铜柱,柱顶竖立着拿破仑雕像。   ② 指拿破仑。   页面一会儿以后,刹那之间,他提着一盏手提灯,来到了码头上。   在以前“杜兰德号”系缆绳的铁环上,系着一只小船,在稍近船尾处装着一件大家伙,从那儿直立起那根出现在布拉韦的窗前的烟囱。小船的船头伸在房子的墙角外面,和码头一样高。   小船里没有人。   这只小船的外形特别,全格恩西岛上的人都说得出它的特征。它是突肚形的小帆船。   莱希埃里跳到船上。他向他看见的在桅杆那边的大家伙跑过去。原来是机器。   机器在那儿,完整无损,整个儿平正地躺在生铁平板上。锅炉的隔板全都齐全,明轮的轴系在锅炉旁边竖立着,抽盐水的泵还在本来的位置上,什么也没有缺少。   莱希埃里开始检查机器。   灯光和月光相互配合着给他照明。   他把整部机器仔细检查了一遍。   他看见旁边有两只罩子。他查看了明轮的轴。   他走到船舱里,里面是空空的。   他回到机器跟前,抚摩着它。他把头伸进锅炉。他又跪下来看锅炉里面。   他把手提灯放在炉子里,灯光照亮了机器的各个部分,几乎像使机器着起火一样。   接着,他哈哈大笑,站直身子,眼睛盯住了机器,两条胳臂向烟囱伸过去。他大声喊道:“救人呀!”   港湾的钟在码头上没有几步远的地方,他奔到那儿,抓住链子,开始拼命地敲起钟来。   二 港湾的钟又响了事实是这样,吉里雅特经过了一路平安的航行以后,在天全黑下来的时候,到了圣桑普森,当时已经是将近十点钟,而不是九点钟左右。   他到得迟了一些,是因为小帆船上装的东西太重了。   吉里雅特曾经计算好了时间。半潮来的时候,有月光,有涨起的海水,可以顺利地进入港湾。   小小的港湾里当时全都进入了梦乡。停泊在那儿的几只船,绞帆索在横桁上,桅楼装上了索具,没有舷灯。在港湾深处,能看得见在船坞里有几只小船,停在干坞里正在整修。巨大的船体,桅杆卸下了,凿沉在那儿,在它们的穿了许多洞眼的船壳板上面,竖着光秃秃的肋骨的弯曲的尖端,非常像足朝天躺着的死掉的金龟子。   吉里雅特一进入狭窄的港湾口,便仔细观看港口和码头。到处都没有亮光,布拉韦没有,别处也没有。没有过路的行人,也许有那么一个人,一个男人,他去教士家或者是从那儿出来。不过,那是不是一个人还不能肯定,黑夜将它显示出的一切变得模糊不清,月光一直是朦朦胧胧的。距离一远,更加难以分辨了。那时的牧师住宅在港湾的那一边,那个地方今天已经建起一个有顶的船坞。   页面吉里雅特一声不出地将小帆船靠拢了布拉韦,再把它系在梅斯莱希埃里的窗下原来系“杜兰德号”的铁环上。   接着他跳过了船壳板,到了岸上。   吉里雅特把小帆船留在码头,他弯过那所房子,顺着一条小巷走,然后又走进了另一条,甚至不望一望旁边那条通向路头小屋的小路。几分钟后,他在一个墙角落站住,那儿有六月里开红花的野锦葵,冬青,常春藤,还有荨麻。在这个地方,在夏日的白天里,他曾经许多次藏在荆棘里,坐在一块石头上,连续好几个小时,连续好几个月,越过矮墙出神地望着布拉韦的花园,有时他真想大步跨过那道墙去。他的目光穿过一丛丛树枝,注视着那所房子的一间房间的两扇窗子。这时他又找到了那块石头,那丛荆棘,那道墙依旧那样矮,那个角落依旧那样阴暗。   他像一只回洞的野兽,不是走进来而是溜进来的。他蜷缩在那儿。一坐下来,他便不再动一动了。他向前望,他又看见了花园,小径,花坛,四方形的花圃,房子,房间的两扇窗子。月光给他照亮了这个梦。一个人不得不呼吸,这可实在可怕。他尽力不让自己出一点儿声息。   他仿佛看见一个天堂的幻影。他怕这一切都会消失。这些东西都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它们是真实的话,那只能是带着神圣的事物总是会立即消失的危险。只消吹一口气,一切都会无影无踪。吉里雅特不寒而栗了。   在花园里,在他前面很近的地方,一条小径的尽头,有一条漆成绿色的木长凳。我们都记得这条长凳。   吉里雅特望着那两扇窗子。他想到在那间房间里有一个人可能在睡觉。在这道墙后面,人们都睡了。他真希望自己不在他此刻待的地方。   同时他又宁愿死也不走开。他想到会使一个人的胸脯鼓起的呼吸。是她,这个幻影,这个在乌云上的洁白的形象,这个终日在他脑际萦绕飘动的人影,她就在那儿!他想到这个无法接近的人正在沉睡,离他这样近,他的如痴如狂的心情几乎能立刻传到她的身边。他想到一个不可能存在的女人,似睡未睡,受到许多幻想的骚扰,她也是这样。他又想到在远方的、难以捉住的、被人渴望的人,她紧闭双眼,手捂着前额。他还想到那完美无缺的人的神秘的睡眠,想到一个梦会引来的许多梦。他不敢想得更多,可是他还是想着。他甚至敢有一些缺少敬意的想法,只有天使才可能具有的女性的身形使他心绪不宁,黑夜的时刻使得害羞的眼睛勇敢,也能偷偷地看起来。他责怪自己想得太远,他担心在自己思索的时候会亵渎神明。他身不由己,无法抗拒地全身战栗着,同时望着那望不见的景象。他想象在那边椅子上有一条衬裙,一件披风丢在地毯上,还有一条解开了扣子的腰带,一条方围巾,他止不住哆嗦,几乎心都碎了。他又仿佛看到一件胸衣,一条拖在地上的束带,长袜,宽紧袜带。   他的灵魂已经飞到了繁星点点的夜空。   星星为了像吉里雅特那样贫穷的人的心发亮,正像为了一个百万富翁的心发亮完全一样。任何人热情上升到一定的程度,都很容易因此头晕目眩。如果这个人的性格纯朴粗野就更会如此了。因为粗野常和梦想连在一起。   太多的快乐也会像河水一样泛滥起来。看到那些窗子,吉里雅特几乎觉得太满足了。   页面忽然他看到了她本人。   春天已经使矮树丛长得又浓又密,从那儿的枝叶里出来一个人影,一件袍裙,一张神妙的脸,她步子像幽灵又像天仙一样难以形容的缓慢,她就像月光下的另一道光芒。   吉里雅特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那是黛吕舍特。   黛吕舍特走过来了。她站住了。她走了几步要离开,但是又站住了,接着回过来在那条木长凳上坐下。月亮给树遮住,几朵云在苍白的星星间飘动。大海低声地对着黑暗里的事物说话,全城都睡了,天边升起了轻雾,景色无限凄凉。黛吕舍特低下前额,带着沉思的眼睛凝视着,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侧身坐着,只戴着一顶无边软帽,帽带松开,几乎像没有戴帽子一样,让人看到她娇嫩的颈背的头发根。她用一根手指毫无意识地绕着软帽上的一根饰带,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的手好像雕像的手。她的袍裙的颜色在夜色里是白色的。树木在摇动,仿佛它们受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魅力的感染。她的一只脚的尖端露了出来。她的垂下的眼睫毛仿佛在收缩,显示眼睛里有一滴泪珠,或者是有一个强忍住的念头。她的胳臂的动作迟迟疑疑,不知道支撑在哪儿好,显得分外迷人。   她的姿态里有一种略略踌躇的意味,那不是亮光而是微光,是优美的风度,而不是像女神那样。她的裙子的下部的褶痕很优雅。她的可爱的脸在沉思,完全是童贞女那样的神情。她离他这样近,真太可怕了。吉里雅特能听得见她的呼吸声。   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只夜莺在歌唱。树枝间吹过的一阵阵风吹得连黑夜深沉的寂静都骚动了。美丽神圣的黛吕舍特在这夜色里是光辉和芳香混合起的产物。分散各处、无边无际的迷人的力量都神秘地聚到她的身上,凝结在一起。她让它们在自己身上充分显露。她仿佛是整个黑影的花朵似的灵魂。   这个黑影在黛吕舍特那儿是飘动的,但是却重重地压着吉里雅特。   他心醉神迷。他的感受是言语无法表达的。激动的心情常新,言语则会用旧,所以激动的心情不可能被言语表达。陶醉会压得人喘不过气。看见黛吕舍特,看见她本人,看见她的袍裙,看见她的无边软帽,看见她的手指绕着的饰带,能够想象得到这一切是真的吗?就在她的身边,这是可能的事吗?还能听得到她的呼吸声,她在呼吸,天啦!同时天上的星星也在呼吸。吉里雅特不禁心惊胆战。他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他不知所措。看见她以后的兴奋使他全身瘫软。怎么!真的是她在那边,他自己在这边!他的头脑着了迷,他的思念凝固不动,专注在那位少女身上,好像对方是一粒稀有的深红色宝石。他看着那颈背,那些头发。他甚至没有想到这一切现在都属于他了,不久以后,也许是明天,他就有权松开那顶软帽,他就有权解开那条饰带。可是他遐想到这个地步,还一刻也没有产生过这样极端大胆的念头。用思想去触摸,这几乎是用手去触摸。爱情对于吉里雅特,就像蜂蜜对于熊一样,是美妙温柔的梦。他想得模模糊糊。他不知道他想到什么。夜莺还在歌唱。他觉得自己快断气了。   站起来,越过墙去,走到跟前说一声:是我,和黛吕舍特交谈起来,这个想法他却一点也没有。如果他想到了这一点,他早就逃走了。倘若有什么和一个想法相似的东西在他的头脑里刚刚萌生,那便是黛吕舍特页面在那儿,他再没有任何需要了,永生已经开始了。   一个声音将他们两个人都惊醒了,她是从沉思中,他是从精神恍惚中。   有人在花园里行走。因为树木多,看不出是谁。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   黛吕舍特抬起了眼睛。   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停下来了。走路的人刚刚站住,一定是在很近的地方。那条有长凳的小径消失在两丛树当中。那个人就在那条小径上,离长凳没几步路。   真是碰巧,树枝茂密,使得黛吕舍特能看得见那个人,吉里雅特却看不见他。   月光在地上投下一个影子,从树丛一直伸到长凳那儿。   吉里雅特看到了这个影子。   他望着黛吕舍特。   她脸色全发白了。她的嘴张开一半,一声惊诧的叫声给抑制住了。   她从长凳上想站起来,还没有站直就又坐了下去。她的动作显得她又想避开,同时又受到了吸引。她的惊讶是一种充满不安的喜悦的表现。她的嘴角似乎露出了发亮的微笑,眼睛里含着闪光的泪水。她仿佛因为那个人的出现变得更美了。她看见的那个人似乎不属于尘世。反映在她的眼睛里的是一位天使。   那个对吉里雅特来说只是一个影子的人说话了。声音从树丛里传出来,比女人的还要柔和,但是是男人的声音。吉里雅特听到了他说的这些话:   “小姐,我每个星期天和每个星期四都看见您。别人对我说以前您可不是常常去的。这是别人过去的看法,请您原谅我。我从来没有对您说过话,这是我应守的本分,今天我来向您说话了,这也是我应守的本分。我应该首先开口对您说话。 ‘克什米尔号’明天要开船了,这便是我来找您的原因。您每天夜晚在您的花园里散步。如果我一直没有我现在这个想法,我要知道您的种种生活习惯,那是很不应该的。小姐,您贫穷,我从今天早上起成了富人。您愿意我做您的丈夫吗?”   黛吕舍特像一个在恳求的女人那样合拢双手,朝那个对她说话的人望着。她默不做声,牢牢地盯着对方,从头到脚全身都在发抖。   那个嗓音继续说下去:   “我爱您。上帝造出男人的心并不是不让它说话的。既然上帝许诺了永生,因此他希望人们能成双成对。在人间我有一个妻子,这就是您。   我想念您,如同想念一篇祈祷文。我的信仰在上帝身上,我的希望在您身上。我的双翼是您带给我的。您是我的生命,而且早就是我的保护神。”   “先生,”黛吕舍特说,“房子里没有人回答您的话。”   那个嗓音又响起来了。   “我曾经做过这样一个甜蜜的梦。上帝是不禁止人做梦的。   我觉得您仿佛是一种光荣。我热烈地爱着您,小姐。纯洁的圣女便是您。我知道此刻人们都已经入睡了,可是我无法选择其它的时间。您记不记得别人对我们读过的《圣经》中的这一段?《创世记》的第二十页面①五章 。从那时以后,我始终想到它。我经常反复读它。埃罗德牧师对我说: ‘您应该娶一个有钱的妻子。’我回答他说: ‘不,我应该娶一个贫穷的妻子。’小姐,我对您说话的时候,没有走近您,如果您不愿意我的影子碰到您的脚,我甚至能向后退。您是我的主人。如果您愿意,请您向我走过来。我爱您,我等待着。您是上帝赐予的恩惠的活的形象。”   “先生,”黛吕舍特口吃地说,“我不知道在星期天和星期四有人注意我。”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   “我们对于天使的事是没有能力对抗的。整个天道就是爱。   ① ②婚姻就是迦南 。您是希望之乡 的美女。充满无限的感激,我向您致敬。”   黛吕舍特回答道:   “比起其他那些行为严格的人,我认为我没有做过更多的错事。”   那个嗓音继续说道:   “上帝将他的意愿放进花里,放进曙光里,放进春天里,他希望人们相爱。在夜晚的神圣的黑暗里,您多么美。这个花园是您照管的,在花园的芳香里有您呼出的气息。小姐,心灵的会合不依靠心灵本身。那不是我们的过错。您到了这儿,这便是一切。我在这儿,这便是一切。   我做任何事情都会感觉得到我爱您。有时候,我的眼睛对您抬起来。我错了,可是该怎么办呢?在对着您望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谁也不能克制住自己。有一些神秘的意志胜过我们。最好的圣堂就是人的心。   如果在我的家里有您的心灵,那它便是我所渴望的人间乐园,您同意这样做吗?当我一直贫穷的时候,我一声也没有吭过。我知道您多大年纪。   您二十一岁,我二十六岁。我明天要离开了,如果您拒绝我,我就不回来了。和我订婚吧,您愿不愿意?我的眼睛曾经不止一次情不自禁地向您的眼睛提出这个问题。我爱您,请回答我吧。一旦您的叔父能接待我,我便会对他提出这件事,可是我首先要向您转过身来。是向利百加本人①提出利百加的婚事的 。除非您不爱我。”   黛吕舍特低下前额,低声地说:   “啊!我爱他!”   这句话说得很轻,只有吉里雅特一个人听得见。   她依旧低着头,好像在阴影里的脸要将她的思想也藏到阴影里似的。   说话停顿了片刻。树叶一点儿没有摇动。这是宁静而又严峻的时刻,万物在沉睡,人也在沉睡,黑夜仿佛在静听大自然的心脏的跳动。在这① 应该是 《创世记》的第二十四章,作者写错。见本书第一部第七章第三节,是雅克曼·埃罗德在莱希埃里家里,当着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的面念的。这里埃比尼泽将黛吕舍特比做《创世记》中提到的利百加。   ① 迦南,巴勒斯坦一地区,在约旦河与地中海之间,据传由上帝赐给亚伯拉罕,上帝说:“这迦南地要成为你子孙永远的产业。”见《圣经·旧约》的《创世记》。   ② 即迦南。   ① 见《圣经·旧约》的《创世记》。亚伯拉罕派老仆外出为其子以撒找妻子。仆人到了一井边,祈祷说,来打水的女人谁给他水喝,就是以撒的妻子。利百加来到井边打水,应仆人请求,给了他水喝,后与以撒成婚。   页面一片肃静中间升起了大海的巨大的波涛声,好像一个使得静寂更加完满的和谐的声音。   那个嗓音又说话了:   “小姐。”   黛吕舍特浑身打颤。   那个嗓音继续说:   “唉!我等待着。”   “您等待什么?”   “您的回答。”   “上帝已经听到我的回答了,”黛吕舍特说。   这时候,那个嗓音变得几乎响亮了,同时更加显得柔和。那些话从树丛里送出来,就像从燃烧着的灌木丛里送出来一样。   “你是我的未婚妻。站起来,到这边来。让繁星点点的蓝天目睹你的灵魂接受了我的灵魂,愿我们第一次的吻能和苍穹合在一起!”   黛吕舍特站起身来,有一会儿没有动一动,眼睛朝前望,无疑是遇到了另外一个人的眼光。接着,她抬起头,垂着双臂,就像一个向陌生的支持者走去的人那样,手指分开,慢步地向树丛走去,然后消失了人影。   片刻后,在沙地上不是一个影子,而成了两个影子,两个影子混合起来了。吉里雅特看见在他的脚跟前,两个影子拥抱在一起。   ①时间从我们这儿流过,好像从沙漏中流下 。我们感觉不到这种时光的流逝,特别是在一些最关键的时刻。在这一方面,这一对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见证人,他们没有看见他,在那一方面,那个见证人也没有看见这一对,不过他知道他们在那儿。他们在这样的神秘的静止里要停留多少分钟呢?似乎很难说清楚。忽然间,远处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嗓音高喊道:“救人呀!”港湾的钟响了。这阵喧闹的声音,恐怕那对陶醉在天堂里的幸福的人是听不见的。   钟不断地响着。假使有什么人去那个墙角寻找吉里雅特,是不再会找到他了。   ① 沙漏,又叫沙时计,古时用来计时,腰细,以上部容器的沙漏到下部容器的数量来计量时间。   页面第二章充满专制意味的感激一 被苦恼包围的欢乐梅斯莱希埃里激动地敲响了那口大钟。突然他停住了。有一个人刚刚绕过码头的拐角。那个人便是吉里雅特。   梅斯莱希埃里向他奔过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向他扑过去。他紧紧握住吉里雅特的手,默默地盯住对方看了好一会儿。这种沉默是感情无处可以爆发的表现。   接着,他使劲地摇他,将他拉过来,紧紧抱在怀里。他请吉里雅特走进布拉韦的低矮的客厅里。他用脚后跟踢开一直半开着的门,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或者可以说是倒在那上面。那把椅子在一张被月光照亮的大桌子旁边,月亮从桌子上照出的反光隐隐约约地将吉里雅特的脸映成白色。他的嗓音里又有大笑声又有哭泣声,他大声说道:   “啊!我的儿子!吹风笛的人!吉里雅特!我完全知道就是你!妙呀,小帆船!把经过讲给我听。这么说,你上那儿去了!换了一百年以前,别人会把你活活烧死。这是魔法。一颗螺钉也没有少。我已经全看过了,全认出来了,全摸过了。我猜明轮都在那两个罩子里。你终于在这儿!我刚刚在你的小屋找过你,我敲了钟。我四处寻找你。我对自己说:他在哪儿呀,我要吃掉他!应该承认发生了一些了不起的事情。那个大家伙从多佛尔礁回来了。它把我的生命带回来了。老天!你是一位天使。对,对,对,这是我的机器。没有人会相信这件事。他们来看吧,他们会说: ‘这不可能。’全在那儿,怎么,全在那儿!没有缺一根蛇形管。没有缺一枚钉子。取水管连动也没有动。毫无损坏,真令人难以相信。只要加一点油就行了。可是你是怎么做成功的呢?想不到 ‘杜兰①德号’又要航行了!明轮轴好像是一个首饰匠拆开的 。请你用名誉保证我没有发疯吧。”   他站了起来,深深呼吸了一下,又说下去:   “你向我保证这些都是事实。简直是一次革命!我掐自己的肉,我感觉到我没有在做梦。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的孩子,你是上帝。我的儿子呀!你为我找回了我的可怜的机器!是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是在危机四伏的礁石当中!我一生中看见过许多非常好笑的事,我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像眼前的这件事。我以前看见的巴黎人都是撒旦。我敢说他们②干不了这个。这比攻打巴士底狱更不简单。我曾经见过加乌乔人在潘帕③斯草原耕翻。他们用一根有一处弯曲的树枝当犁,用一捆拿一根皮带拉着的有刺的矮树当耙。他们又用它们收获像榛子一样大小的麦粒。和你相比,他们干的可说是毫无价值。你创造了一个奇迹,一个真正的奇迹。   啊,小坏蛋!来拥抱我吧。大家都会感激你给家乡带来了幸福。全圣桑① 说明功夫精巧。   ② 加乌乔人,居住在南美大草原上,多为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的混合血统。   ③ 潘帕斯草原,是南美尤指阿根廷的无树大草原。   页面普森的人都会谈论你!我立刻就开始修船。真叫人惊讶,连杆也一点儿没有断。先生们,他去的是多佛尔礁。我说是多佛尔礁。他是独自一个人去的。多佛尔礁!没有比它更凶恶的石块了。你知道吗?别人对你说过吗?一切已经证实了,克吕班是故意使 ‘杜兰德号,沉没,好偷走他应该给我带来的钱。他让唐格鲁伊喝醉了酒。说来话长,改日我再把这件海盗罪行讲给你听。我呀,真是可恶的笨汉,我相信了克吕班。这个恶棍,他在那儿给钳住了,因为他没有能够从那儿出来。流氓,天上是有一个上帝的。吉里雅特,你看,快,快,把铁放到火上,我们要重新造出 ‘杜兰德号’。我们要给它加长二十尺。现在造的船都比以前长。   ①我要到但泽和不来梅买木料。既然我有了机器,别人就会同意我赊帐。   信用又会恢复了。”   梅斯莱希埃里停了下来,抬起眼睛,眼光仿佛透过天花板望着天空,低声说:“那上面是有一个上帝的。”   然后,他把右手的中指放到眉心,指甲按住鼻梁根,这说明在他的头脑里闪过一个设想。他又说道:   “不管怎样,为了要大规模地重新开始,一点点现金对我要干的事都能派大用场。如果我有我的那三张钞票,朗泰纳那个强盗还我的、又被克吕班那个强盗抢走的七万五千法郎,那该多好!”   吉里雅特一声不吭,在他的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到莱希埃里的面前。那是他带回来的一只原来系在腰部的钱袋。他打开钱袋,放在桌子上。月光照出了钱袋里面的几个字:克吕班。他从钱袋的小口袋里取出一只盒子,再从盒子里拿出三张折起的纸币,他把它们弄平后,递给了梅斯莱希埃里。   梅斯莱希埃里仔细看了看三张纸币。月光很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①出1000这个数字和thousand这个词。梅斯莱希埃里接过三张钞票,一张挨一张地放在桌子上,望望钞票,又望望吉里雅特,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在一阵激动以后仿佛像火山一样爆发了。   “这也是你拿来的!你真是不可思议。我的钞票,三张一共!每张一千镑!我的七万五千法郎!你难道到过地狱里不成。这是克吕班的钱袋。没错!我看到里面有他的肮脏的名字。吉里雅特带回了机器,还有钱!这下报纸上可有东西登了。我要去买最上等的木料。我猜想你也许找到了尸骨。克吕班在某一个角落里腐烂了。我们去但泽买枞木,去不来梅买橡木,我们要做高质量的船壳板,里层是橡木,外层是枞木。以前大家造的船并不太好,可是它们的使用期却很长,因为造的不多,用的木头是浸过水再烘干的,特别坚硬。我们也许用榆木造船体。榆木对浸在水下的部分很适用。有时干,有时湿,就容易腐烂。榆木愿意一直浸在水里面,它是靠水生长的。我们就要造出来的是多么漂亮的 ‘杜兰德号’呀!别人不会对我发号施令了。我不再需要借钱了。我有钱了。   有谁见到过这一个吉里雅特呀!我给打倒在地上,给压扁了,给打死了。   他把我扶起来,让我牢牢地站住。我呢,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他这个人早离开了我的脑子。现在我重新想起了这一切,可怜的孩子!啊,① 但泽,波兰北部港口城市格但斯克的旧称。   ① 英语:千。   页面你知道,你就要和黛吕舍特结婚。”   吉里雅特背靠着墙,好像一个快站不稳的人那样,用很低但是却很清楚的声音说道:   “不。”   梅斯莱希埃里吓得跳起来。   “怎么,不!”   吉里雅特回答道:   “我不爱她。”   梅斯莱希埃里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又把它关上,回到桌子跟前,拿起那三张钞票折好,将铁盒放在上面,搔了搔头皮,再拿起克吕班的钱袋,使劲对墙上一扔,说道:   “这里面有什么名堂。”   他把两只拳头分别插进两只口袋里,又说道:   “你不爱黛吕舍特!那么你是为我吹风笛的了?”   吉里雅特仍旧靠着墙,脸色像一个马上会停止呼吸的人那样苍白。   他的脸色越白,梅斯莱希埃里的脸色变得越红。   “这儿有一个傻瓜!他不爱黛吕舍特!那好,你就设法爱她,因为她只嫁给你。你来对我说些什么奇怪的鬼话!你相信我会相信你!你是不是生病了?好,去请一个医生,不过别胡言乱语。你不可能有时间已经和她争吵过,并且闹翻了。相爱的人确实很糊涂!得啦,你还有理由不成?如果你有理由,你说出来。谁也不是说不出理由来的笨蛋。既然是这样,也许我耳朵里塞了棉花,或许是我听错了,你将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吉里雅特回答说:   “我说的是‘不’。”   “你说‘不’。这个不通情理的人还不肯改口!你有点儿不正常,肯定没错!你说 ‘不’!这样的蠢话超出了通常人的范围。谁说的话远远没有这样蠢,也都会挨骂。啊!你不爱黛吕舍特!那么你做你所做的一切事是为了一个老头子!你是为了爸爸的好看的眼睛去了多佛尔礁,①去挨冻,去受热,饿死,渴死,吃岩礁上的害虫 ,在雾里、雨里、风里睡觉,你使了许多力,把我的机器带回来给我,就像给一个漂亮的女人带回了她的逃走的金丝雀!风暴连续了三天!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遇到了麻烦!你在我的破旧的大头船旁边,噘着嘴,割,砍,转,卷,拖,锉,锯,做木工,搞设计,压碎任何东西,你独自一个人做出的奇迹比天堂里的全部圣人都要多,啊,呆子!你和你的风笛简直叫我烦透了。   ②在布列塔尼大家把这玩意儿叫做 ‘比尼乌’。吹的总是一个曲调,你这个笨蛋!啊,你不爱黛吕舍特!我不知道你怎么啦。现在我全都很清楚地记起来了,当时我待在角落里,黛吕舍特说: ‘我就嫁给他。’她要嫁给你!嘿,你却不爱她!我一再考虑,还是丝毫也不明白。要么是你疯了,要么是我疯了。瞧你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你做了你做的这一切事情,最后竟说: ‘我不爱黛吕舍特。’这是不允许的。谁都不能一方① 这是莱希埃里的说法。   ② 比尼乌,是法国布列塔尼地区吹奏的一种风笛。   页面面为人效劳,另一方面又使对方发火。好吧,如果你不娶她为妻,她就③到二十五岁也不出嫁 。首先,我需要你,我。你将是‘杜兰德号’的驾驶人。你以为我会让你就这样走掉!不,不,不,不行,我的宝贝,我不会放掉你的。我抓牢你。我才不听你的呢。哪儿找得到一个像你一样的水手!你是我的人。可是你说话呀!”   这时候,钟声已经惊醒了屋内的人和四周的人。杜丝和格拉丝都起床了,并且刚刚走进低矮的客厅。她们神色惊愕,一言不发。格拉丝手上拿着一支蜡烛。一群住在邻近的人,有居民,海员,庄稼人,都急急忙忙地走出家门,跑到码头,目瞪口呆地望着在小帆船上的“杜兰德号”   的烟囱。有些人听到梅斯莱希埃里在低矮的客厅里说话的声音,都静悄悄地从半掩着的门走了进来。在两个大妈的面孔当中,出现了西尔朗多阿的脑袋,他总是会这样凑巧地正好在那儿,如果他不在场事后准会懊恼不止的。   巨大的欢乐都求之不得有许多旁观者在场。周围的人总会给以支持,虽然分散,但是使人高兴。这样的欢乐会向四方散开。梅斯莱希埃里突然发觉自己给不少人围住了。他立即对这些听众表示欢迎。   “啊!你们,你们都来了。真是太高兴啦。你们都知道这件消息了。   这个人到过那儿,把它带回来了。您好,西尔朗多阿。刚才我睡醒的时候,我看到了烟囱管,就在我的窗子下面。那个东西上一枚钉子也没有少。大家都爱画拿破仑的像,我呀,我喜欢这件事胜过喜欢奥斯特里茨①战役 。好朋友,你们是从床上起来的吧。你们正在睡觉, ‘杜兰德号’   回来了。你们戴棉布睡帽和吹蜡烛的时候,有些人成了英雄。我们是一大堆懦夫和懒汉,我们暖和患风湿病的身子,幸好这没有妨碍出现一些狂热的人。这些狂热的人去应该去的地方,做应该做的事。路头小屋的人从多佛尔礁回来了。他把 ‘杜兰德号’从海底捞了上来,他从克吕班的口袋里把钱捞了回来,那可是一个更加深的洞。不过,你是怎样做的呢?所有的魔鬼都跟你作对,又有风又有潮水,又有潮水又有风。你确实是巫师。说这话的人已经不是那样傻了。 ‘杜兰德号’回来啦!暴风雨使坏也没有用,叫它彻底完蛋。朋友们,我对你们宣布,船只遇难的事不再存在了。我检查过机器。喏,它就和新的一样,完完整整!进气阀好像在小轮子上活动。简直可以说那是昨天早上的产品。你们知道出来的水是通过套在另一根管子里的一根管子送到船外面的,而那另一根管子流过进来的水,这样做是为了利用热气,好呀,两根管子都在那儿。   整个机器!还有轮子!啊!你娶来做妻子吧!”   “娶谁?机器?”西尔朗多阿问道。   “不,是姑娘。对,是机器。是娶两个。他是我的双重的女婿。他①将做船长。Good ,吉里雅特船长。bye ‘杜兰德号’就要有这么一个人了。我们要干买卖,搞运输,做生意,装运牛羊!我不会用圣桑普森交换伦敦。创造这一切的人就是他。我对你们说这是一个惊险的故事。   ③ 当时认为女子到二十五岁时还未嫁,即为老姑娘。   ① 奥斯特里茨战役,是1805 年拿破仑击败俄奥联军的战役。奥斯特里茨为一村名,在原捷克和斯洛伐克境内。此战双方出动兵力法军八万人,俄奥联军九万人,结果拿破仑大胜。   ① 英语,意为:再见。   页面②星期六大家会在莫杰老爹 的报纸上看到这个故事。机灵的吉里雅特是一个机灵鬼。那些金路易是什么玩意儿?”   梅斯莱希埃里刚刚从盖子缝看到压在钞票上的盒子里放着金币。他拿起盒子,打了开来,倒空在手心中,又将一把畿尼放在桌子上。   “这给穷人们。西尔朗多阿,请代我把这些钱送给圣桑普森的司令官。您知道朗泰纳的那封信吗?我曾经给您看过。好,我有了这几张钞票了。能用它们去买橡木和枞木,开始做细木工活。最好看一看。您记不记得三天以前是怎样的天气吗?风雨交加,就像在进行大屠杀!天空在开炮。吉里雅特在多佛尔礁上接受这些威胁,这并不妨碍他拿下遇难的船,好像我拿下我的表一样。全靠了他,我重新成了一个活人。先生①们,夫人们,莱希埃里老爹的大帆船 又要为大家效劳了。一只带着两只明轮和一根烟管子的核桃壳,我老是迷恋着这个发明。我一直对自己说:   ‘我也照样搞这样一个!’那是很久前的事了。我在巴黎的克里斯蒂娜街和王妃街的转角处的咖啡馆里看到一张登着这个消息的报纸,我②就产生了一个想法。您知道不知道,吉里雅特将马尔利的机器放进他的小钱袋里,带着它一同溜达,并没有感到不舒服?这个人是锻打过的铁,炼出的钢,是金刚石,一个光明磊落的水手,一个铁匠,一个出色的男③子汉,比霍恩洛厄王子更了不起。我把他叫做有头脑的人。而我们都是④无足轻重的人。海狼,是您,是我,是我们,可是海狮在这儿。好哇,吉里雅特!我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不过他肯定是一个魔鬼,怎么能叫我不把黛吕舍特送给他呢!”   黛吕舍特走进客厅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她没有说一句话,她没有弄出丝毫声音。她像影子一样进来。她在站着的梅斯莱希埃里后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几乎没被一个人察觉。梅斯莱希埃里又激动又快活,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嗓门老高。在她进来后不久,又出现了一个沉默不语的人影。这是一个身穿黑衣服、系白色领带的人,他一只手拿着帽子,站在半开的门那儿。现在在人数渐渐增多的人群里出现了好几根蜡烛。   蜡烛光从侧面照亮了穿黑衣服的人。在黑暗的背景上衬映出他的年轻可爱的雪白的脸,就像纪念章上的人像那样清晰。他一只胳臂肘靠在门心板的角上,左手捂住前额,这个不知不觉做出的优美的姿势,使他的小手衬托出他的前额更加宽大。他的缩紧的嘴唇角上有一道表示苦恼的皱纹。他非常注意地观察着,听着。在场的人认出了他是埃比尼泽·考德雷教士,本堂区的教区长,都让出路来,给他进来,可是他还是站在门口。从他的姿态看出他在迟疑,从他的眼光又能看出他的决心。他的眼光不时地和黛吕舍特的眼光相遇。至于吉里雅特呢,或许是偶然,或许是故意,他一直待在暗处,别人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   ② 莫杰,全名托马斯·詹姆士·莫杰,是当时的《格恩西报》的创办人,该周报为岛上最重要的报纸。   ① 原文指一种荷兰圆头帆船,莱希埃里借用来指他的“杜兰德号”。   ② 马尔利的机器,是造于1681—1684 年的水力机械,将塞纳河水送到凡尔赛,直到19 世纪初还在使用。   马尔利为一村名。   ③ 指霍恩洛厄—瓦尔登堡—巴滕施泰因王子路易·阿洛亚 (1765—1829),本为德国皇族,1815 年入法国籍,被任命为法国元帅,以英勇善战著名。   ④ 海狼,指经验丰富的水手。   页面梅斯莱希埃里一开始没有看到埃比尼泽先生,可是他看到了黛吕舍特。他向她走去,万分激动地拥抱她,吻她的前额。同时他伸出一条胳臂,指着吉里雅特待的黑暗的角落。   “黛吕舍特,”他说,“你又有钱了,那就是你的丈夫。”   黛吕舍特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来,向那个黑暗的地方望去。   梅斯莱希埃里又说道:   “我们立即举行婚礼,如果可能的话,就在明天,我们就会得到许可证,在我们这儿手续并不繁多,教长想怎样做就怎样做。人们在还没有来得及事先通知以前,就成了亲,这儿不像法国,要有教堂的结婚预告,公开宣布,规定期限,等等一大套。你可以为做一个勇敢的人的妻子感到自豪。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他是一个水手,从最初我看到他从赫尔姆带回小炮的时候起,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了。现在他从多佛尔礁回来了,带回了他的财产,我的财产,还有本地方的财产,这是一个日后别人会说他是个奇迹的人。你曾经说过:‘我就嫁给他。’你将嫁给他。   你们会有几个孩子,我会当外祖父。你会幸运地成为一个可靠的男子汉的夫人,他会干活,他对人人有用,他叫人惊奇,他一个人抵一百个人,他能拯救别人的发明创造,他是一个神明,至少你,你不会像本地的几乎所有的有钱但无知的姑娘那样,嫁给一个军人或者一个教士,也就是说,一个杀人的人或者一个说谎的人。可是你在你那个角落里在干什么呀,吉里雅特?人家看不见你。杜丝!格拉丝!大家来呀,把灯拿来。   替我把我的女婿照得像在白天里一样。孩子们,我给你们订婚,这是你的丈夫,这是我的女婿,这是路头小屋的吉里雅特,好孩子,了不起的水手。我不要别人做女婿,你也不要别人做丈夫,我再一次向上帝许下这样的诺言。啊!是您,教士先生,请您为我替这对年轻人举行婚礼吧。”   梅斯莱希埃里的眼光刚刚落到埃比尼泽教士的身上。   杜丝和格拉丝遵照吩咐做了。桌子上放好两支蜡烛,将吉里雅特从头到脚都照亮了。   “他多漂亮呀!”莱希埃里大声嚷道。   吉里雅特的模样很难看。   他还是像那天早上从多佛尔礁回来的时候那样,一身破衣服,两只胳臂时露在外面,胡子很长,头发直竖,双眼像火一样红,脸上有许多地方擦伤,两只拳头还在流血。他赤着脚。在他的多毛的胳臂上还看得见章鱼造成的一些脓疱。   莱希埃里出神地注视着他。   “这真是我的女婿。他是怎么和大海搏斗的啊!他全身衣服都破了!   怎样的肩膀!怎样的手和脚!你多漂亮呀!”   格拉丝向黛吕舍特奔过去,扶起她的脑袋。黛吕舍特刚刚昏倒了。   二 皮 箱天刚亮,圣桑普森的人都起床了,圣彼得港的人开始过来了。“杜①兰德号”再生的事在岛上引起的轰动,可以和萨莱特的圣迹在法国南方① 萨莱特,在今法国伊泽尔省。据说1845 年9 月,圣母在这里向两个孩子显圣,向他们说话。1861 年开页面引起的轰动相比。在码头上有许多人观看小帆船上立起的烟囱。大家都很想亲眼看一看和亲手摸一摸那部机器,可是莱希埃里在天亮以后又一次得意地检查了机器,然后在小帆船上安排站了两个水手在那儿负责阻止别人走近。此外,单是烟囱就够人欣赏的了。人人都赞叹不置。他们只谈论吉里雅特。他们议论他,一再强调他那个“机灵鬼”的外号。他们的赞赏很自然地是以这句话结束的:“岛上有人能做出像这样一些事,反正是不会令人愉快的。”   人们在屋子外面看到梅斯莱希埃里坐在他窗前的桌子前面写信。他一只眼睛望着桌子上的纸,另一只眼睛望着那部机器。他是那样全神贯注,只停下来一次,是因为呼唤杜丝,问她黛吕舍特现在在做什么。杜丝回答说:“小姐已经起床,出去了。”梅斯莱希埃里说:“她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做得对。昨天晚上,因为太热,她觉得有点不舒服。客厅里人太多了。此外,她又是惊奇又是欢喜,加上窗子全都关得紧紧的。   她就要有一个难得的丈夫啦!”说完他又开始写信。他已经写好了两封信,签了名,并且封好了,它们是写给不来梅的造船厂的著名师傅的。   这时他又将第三封信封上。   码头上传来车轮的声音,使他不禁抬起头来。他俯下身子,看到那条去路头小屋的小路上走出来一个推独轮车的男孩。这个男孩向圣彼得港走去。在独轮车上有一只嵌着铜钉和锡钉的黄色皮箱。   梅斯莱希埃里叫唤那个男孩。   “孩子,你上哪儿去?”   男孩站住了,回答道:   “上‘克什米尔号’。”   “干什么?”   “送这只箱子。”   “那好,你把这三封信也带去。”   梅斯莱希埃里打开他的桌子的抽屉,拿出一段绳子,把他刚才写好的三封信捆在一起,打了一个十字形结,然后丢给那个男孩。男孩举起双手立刻在空中接住了这捆东西。   “你对‘克什米尔号,船长说,是我的信,请他留心。是寄到德国去的,经过伦敦到不来梅。”   “我不能对船长说话,梅斯莱希埃里。”   “为什么?”   “‘克什米尔号’不停在码头上。”   “啊!”   “它在锚地。”   “对。因为海水的关系。”   “我只能对小船的船老大说。”   “你把我的信就交给他。”   “好的,梅斯莱希埃里。”   “‘克什米尔号,几点钟开船?”   “十二点。”   始,在出现圣迹的地方建造下一座萨莱特圣母堂,引来许多信徒前来朝拜。   页面“是今天中午,涨潮时刻。潮水会妨碍开船的。”   “可是,风向好。”   “孩子,”梅斯莱希埃里说,同时食指指着机器上的烟囱。“你看见没有?它可不在乎风和潮水。”   男孩把信放进口袋里,又抓起独轮车的车把,继续向城里走去。梅斯莱希埃里喊道:“杜丝!格拉丝!”   格拉丝稍稍推开一点儿门。   “梅斯,有什么事?”   “进来,等在这儿。”   梅斯莱希埃里拿起一张纸,开始写起来。如果站在他后面的格拉丝感到好奇,在他写的时候伸过头去,她会越过他的肩膀看到这段文字:   我为了木料事给不来梅写了信。我整个白天要和木工们约会见面,一起估计木料的价钱。重新修造的工作会很快进行。在你那方面,你去教长那儿取许可证。我希望婚礼尽快举行。最好是立即举行。我照管“杜兰德号”,你照管黛吕舍特。   他写上日期,签上名字:莱希埃里。   他不再费事将信封好,只是把它一折四,交给格拉丝。   “把它送给吉里雅特。”   “送到路头小屋?”   “送到路头小屋。”   页面第三章“克什米尔号”的起航一 教堂旁边的哈夫雷特小港湾圣桑普森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圣彼得港就变得冷清起来。某个地方出现一件希奇的事情,这件事情便成了一只抽水泵。在一些小地方,新闻传得很快。从太阳升起以后,去看梅斯莱希埃里的窗子下面的“杜兰德号”的烟囱,成了格恩西岛的一件大事。别的任何事件和它相比都算不了什么,像圣阿萨弗的教长的去世没人提了。埃比尼泽·考德雷教士也不再是谈论的话题,不管是他的突然成了富翁,还是他将乘“克什米尔号”离开都不引人关心了。从多佛尔礁带回来的“杜兰德号”的机器才是当天人人注意的对象。大家原来都不相信这是真的。船只失事已经显得很奇怪,可是救出机器好像更不可能。只有亲眼看到才能相信。所①有其他要操心的事都暂时搁了下来。居民们全家都出动了,从“维桑”   到梅斯,男人,女人,绅士,母亲带着孩子,孩子带着玩具娃娃,排成长长的队伍从各条道路向布拉韦的“值得一看的东西”走去,背都对着圣彼得港。圣彼得港的许多店铺都关了门,“商业走廊”的买卖完全停下来了。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杜兰德号”上。没有一个商人开市,除去一个首饰商卖出一只结婚用的金戒指,他觉得很惊奇。买主是一个看上去非常匆匆忙忙的人,他还问首饰商教长先生的住宅在哪儿。一些依旧开门的店铺成了闲谈的场所,大家在那儿高声议论奇迹般的救出机器的事。在希弗勒斯没有一个散步的人,这个地方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会① ② ③ ④叫做剑桥公园 。商业大街也没有人,如今它叫做大马路 ,铁匠街 也⑤ ⑥没有人,如今它叫做打铁街 。上城没有人,广场也是行人稀少。就像⑦星期天一样。即使有一位亲王殿下到昂克累斯视察,检阅军队,也不会这样全城出动去看的。这样的骚乱都是一个像吉里雅特那样微不足道的⑧人引起来的,一些严肃的人和一些正派的人全因此连耸肩膀 。   ⑨圣彼得港的教堂有三道并列的山墙,耳堂 ,还有尖顶。它在港湾深处的水边,几乎就在码头上。它欢迎所有来到此地的人,又向要离开的人告别。这个教堂是这个城市面对大海的建筑组成的一长行文字中的开① 维桑,为平民百姓。   ① 原为英语。   ② 原为英语。   ③ 原为法语。   ④ 原为英语。   ⑤ 原为法语。   ⑥ 上城,是一条街,雨果在格恩西岛的住所就在这条街上。   ⑦ 昂克累斯有一些公共牧场,在圣彼得港的北面。   ⑧ 表示瞧不起,轻蔑。   ⑨ 耳堂,是教堂中与大堂十字交叉的部分。   页面⑩头大写字母 。   它是圣彼得港堂区的教堂,也是整个岛上的教长的宅邸。对住持教士来说,这儿住着主教的代理人,掌握全权的牧师。   今天的圣彼得港的港口非常美,非常大,可是在当时,在十年以前,它没有圣桑普森的港口那样受到重视,那时候是从海岸左右两边伸出两道高大弯曲的厚墙,快到尽头的地方,它们几乎连接在一起,在那儿立着一座白色的小灯塔。在这座灯塔下面有一个狭窄的水道,水道上还有一根链条的两只铁环。中世纪的时候,链条是用来封锁这条水道的,现在这个口子让船只自由进出。想象一下螯虾的一只张开的螯吧,圣彼得港的港口就是这样。这只钳子在深渊似的大海上面夹起了一点点海水,并且要这部分海水保持平静。可是,起了东风,在这微开的口子里就会满潮,港湾里发出啪啪的响声。这时候不把船只驶进来是最明智的事。   那一天,“克什米尔号”便是这样做的,它停泊在锚地上。   当东风吹起的时候,船只都自愿这样,而且这能节省一笔港口费。   遇到这种情况,城里原来受雇的船夫,这伙勇敢的人都是新的港口使他们丢掉饭碗的水手,驾着小船来接码头上的或许是在海滨一些固定上船地点的乘客,将他们和他们的行李送到要开航的船上。海上常常波涛汹涌,可是从来没有出过事故。东风是从法国一面吹来的风,对去英国的航行十分有利。船只顺利地前进,前后丝毫也不会颠簸。   如果要开航的船只停在港口里,所有的乘客都在港口上船。如果它停泊在锚地,乘客可以选择锚地附近的海岸任何一个地点上船。在每个小港湾里都找得到这些随时能雇用的船夫。   哈夫雷特便是这样的一个小港湾。这个小港口,离开城市很近,可是它很僻静,仿佛离开城市很远一样。乔治堡垒俯视着这个隐蔽的小海湾,它的高高的峭壁间的狭道造成了这种僻静。到哈夫雷特有好几条小路好走,最近的是沿着水边的一条。它的好处是五分钟不到就能到城里和教堂,缺点是一天要给海浪淹没两次。其他的小路都多少有点陡,那些陡坡高高低低。哈夫雷特即使在大白天也是昏暗无光。它四面耸立着许多大石块。竖立的树莓和荆棘十分茂密,在这片乱石和浪涛上面添上了一种温柔的夜晚的气氛。没有什么地方比这个平静时候的小海湾更安宁了,而在有风有浪的时候,这儿声音嘈杂,任何地方也比不上。这儿的树枝梢一直被浪花弄湿。在春天,这儿全是鲜花,鸟窝,芳香,小鸟,蝴蝶和蜜蜂。由于最近出现的工程,今天这些荒野的景象不再存在了,给许多漂亮的笔直的轮廓代替了,还有砖石工程,码头,小花园。到处都是土方工程,人类的兴趣征服了希奇古怪的山和各种外形的悬岩。   二 绝望面对着绝望是离上午十点钟稍稍不到的时候,依照格恩西岛人的说法,是“一刻钟前”。   来圣桑普森的人显然越来越多了。给好奇心刺激得狂热的人群全涌向岛的北部,在南部的哈夫雷特从来没有像这样冷清过。   ⑩ 雨果在别的文字中也提到过它,说是一座哥特式教堂。   页面可是,在那儿能看到一只小船和一个船夫。在船上放着一只旅行袋。   船夫好像在等什么人。   人们看到“克什米尔号”停泊在锚地,要到中午才会起航,现在还没有做任何开船的准备工作。   假使有一个路过的人在峭壁的某条小道的石梯上,仔细地听,就会听到在哈夫雷特有低低的说话声,假使他从悬崖上向下俯视,就能看到离小船较远的地方,船夫的视线无法穿透、全是岩石和树枝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有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   海边的这些偏僻的地方,对想洗澡的女人有很大的吸引力,所以不像我们所想的总是那样荒凉。有时候有人在那儿偷看偷听。那些来这儿躲藏的人很容易在茂密的草木中被人跟踪,因为小路太多,纵横交叉。   花岗石和树木能遮掩密谈的人,也能遮掩一个偷听的证人。   黛吕舍特和埃比尼泽面对面地站着,两人的眼睛互相注视,两人手拉着手。黛吕舍特在说话,埃比尼泽沉默不语。在他的睫毛间有一滴眼泪,停在那儿,要落却没有落下。   在埃比尼泽教士的前额上透露出悲伤和热情,还加上使人心碎的顺从,这种顺从虽然是宗教信仰产生的,可是它却与宗教对立。在这张至今纯粹像天使一样的脸上,现在开始出现听天由命的神情。一向只是思考教义的人思考起命运来,对教士来说,这样的思考是不健康的。宗教信仰因此消失了。在未知的力量下屈服,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使人不安的了。人对于发生的事故是一个被动者。生活中不断出现各种事故,我们只好忍受。我们从不知道突然降临的意外来自何方。灾难和幸福好像出乎意料的客人来了又走了。它们有它们的规律,它们的范围,它们的引力,人是无法控制的。德行不会引来幸福,罪行也不会引来不幸。良心有一种逻辑,命运有另一种逻辑,互相不一致。没有什么能够预先料到。   我们在乱糟糟地、凑合着过日子。良心是直线,生活是旋涡。这种旋涡会突然在人的头顶上投出黑色的混沌和蔚蓝的天空。命运没有转变的技巧。有时候,车轮转动得太快,使人很难分辨一次变化跟另一次变化之间的间隔和明天跟今天之间的联系。埃比尼泽是一个有理性的教徒,也是一个陷入热情的教士。独身的宗教生活知道会带来什么结果。没有比爱一个女人更能弄垮教士了。各种各样的云使埃比尼泽心情沉重。   他出神地望着黛吕舍特,过分出神了。   这两个人互相狂热地爱着。   在埃比尼泽的眼神里透露着无言的绝望的爱慕。   黛吕舍特说:   “您不要离开。我没有力量支持下去了。您看,我原来以为我能够和您告别的,现在我不能做到。人不能被迫做不能做的事。为什么您昨天要来呢?如果您想走,就不应该来。我从来没有和您说过话。我一直爱着您,可是自己却不知道。只是那第一天,埃罗德先生念利百加的故事的时候,您的眼光和我的眼光相遇,我感到我的两颊发烫,我心里想:   ‘啊!利百加想必也会脸变红的。’不管怎样,在昨天以前,要是有人对我说: ‘您爱着教区长’,我会觉得好笑的。这是因为在这种爱情里有可怕的东西。那仿佛是一种背信弃义的行为。我可并不留意这一点。   我去教堂,我看见了您,我认为任何人都和我一样。我不责备您,您没页面有做过一点事要我爱您,您没有在这方面花过气力,您对我望,您望别人这不是您的过错,但是这使得我痴情地爱上了您。我不怀疑这一点。   当您拿着书的时候,您满手捧的是光辉,而别的人拿着书的时候,拿的仅仅是一本书。有时候您抬起双眼对我看。您说到大天使,而您就是大天使。您所说的一切,我立刻就思考起来。在见到您以前,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信仰上帝。自从见到您以后,我成了一个要祈祷的女人。我总是对杜丝说:“快给我穿好衣服,别让我错过礼拜。’我向教堂奔去。这样做,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人,就是这样。我原来却不知道这一点。我对自己说:‘我变得多么虔诚呀!’是您告诉了我,我不是为了上帝上教堂的。我是为了您才上教堂,这是真的。您是这样俊美,您的话是那样动听,您朝天举起双臂的时候,我仿佛觉得您的两只雪白的手把我的心握住了。我发了疯,我不知道自己发了疯。如果您一定要我对您说您有什么过错,那就是您昨天走进了花园,而且和我说了话。如果您对我什么也不说,我自然一点儿也不会知道。那样,您离开后,也许我会感到悲伤,可是现在呢,我却会因此死去。既然我知道了我爱您,您要离开便不再可能了。您在想什么?您好像没有在听我说话。”   埃比尼泽回答说:   “昨天您听见了说的那些话。”   “天哪!”   “我对这件事能做什么呢?”   他们俩静默了片刻。埃比尼泽又说道:   “对我说只有一件事做:离开。”   “我呢,只有死。啊!我多么希望没有海,仅仅只有天。我觉得这样一来,一切都能解决了,我们的离别就无所谓了。您不应该来对我说话。您为什么对我说话呢?所以,您不要走了。否则我将会怎样活下去?   我告诉您我会死去。当我躺在墓地里的时候,您已经走得很远了。天哪,我的心全碎了,我真是太不幸了。不过我的叔叔不是坏人。”   这是黛吕舍特生平第一次说到梅斯莱希埃里,称他“我的叔叔”。   以前她一直叫他“我的父亲”。   埃比尼泽向后退了一步,对船夫做了一个手势。这时响起了篙子撑在卵石上的声音,还有走在船边上的脚步声。   “不!不!”黛吕舍特叫起来。   埃比尼泽走到她的身边。   “必须走,黛吕舍特。”   “不,绝对不!为了一部机器!这可能吗?昨天您有没有见到那个可怕的人?您不能丢下我不管。您是十分聪明的人,您会想出一个办法来的。您对我说要我今天早上上这儿找您,同时却打定主意动身,这不可能。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您的事。您不应该埋怨我。您是想乘那只船走吗?我不同意。您不能离开我。天上的门打开后就不要再关闭。   我对您说您要留下来。况且还不到时间。啊,我爱您!”   她紧紧贴在他的胸前,搂住他的脖子,十只手指交叉了起来,仿佛在用她的伸出的两臂牢牢地捆住埃比尼泽,又用她的合拢的双手在祈求上帝。   他挣脱了这个温柔的拥抱,虽然她竭力紧抱住他。   页面黛吕舍特站不住,坐到了长满常春藤的岩石突起的地方,不自觉地将她的衣袖卷到胳臂肘那儿,露出了她可爱的胳臂。她发呆的眼睛发出了暗淡的目光。小船靠近了。   埃比尼泽双手抱住了她的头。这个处女的神情像一个寡妇,这个年轻人的神情像一个祖父。他带着一种宗教的谨慎的态度抚摸她的头发。   他的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接着他吻她的前额,那样的吻仿佛能使星星诞生。他对她说了这两个字,从心底发出的两个字:“再见!”   他的声调里颤动着极度的苦恼,使人觉得他心全碎了。   黛吕舍特嚎啕痛哭。   这时候,他们听见一个声音缓缓地、严肃地说道:   “为什么你们不结婚?”   埃比尼泽转过头去,黛吕舍特抬起了眼睛。   吉里雅特站到了他们面前。   他是刚从旁边的一条小路走过来的。   吉里雅特不再是像昨天晚上那副模样了。他梳了头发,剃了胡子,穿了鞋,穿了一件大翻领的白色水手衬衫,又穿了他的一套全新的水手服。在他的小拇指上能看到戴了一枚金戒指。他好像十二万分地冷静。   他的褐色的肤色现在变成青灰色。   他的脸就像是在呼吸的青铜雕像的脸。   他们惊愕地望着他。虽然他不大好认,黛吕舍特还是认出了他是谁。   至于他刚才说的话,在此时此刻和他们的想法距离太远,所以对他们的思路没有一点儿影响。   吉里雅特又说道:   “你们有什么必要说再见呢。你们结婚吧,然后一起动身。”   黛吕舍特发抖了,她从头到脚都在哆嗦。   吉里雅特继续说下去:   “黛吕舍特小姐二十一岁了。她能够自己做主。她的叔叔只是她的叔叔。你们彼此相爱……”   黛吕舍特低声地打断他的话:   “您怎么会上这儿来的?”   “你们结婚吧!”吉里雅特又说道。   黛吕舍特开始理解这个人对她说的话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我可怜的叔叔……”   “如果婚事在准备进行,他是会拒绝的,”吉里雅特说,“等到婚事已经办好,他就会同意。况且,你们马上要动身了。等到你们回来,他会原谅你们的。”   吉里雅特又略含辛酸地说:“此外,他已经什么都不想,一心只想重新造他的船。你们不在的时候,他操心的就是这件事。他有 ‘杜兰德号’安慰他。”   “我不愿意将悲伤留给别人,”黛吕舍特口吃地说,她显得有些惊慌,但是又使人感到其中夹杂着高兴。   “悲伤是不会长久的,”吉里雅特说。   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原来像头晕目眩一样,现在方才平静下来。他们的慌乱逐渐消失,他们开始懂得吉里雅特说的话的意思了。在他们心页面头还压着一朵疑云,但是他们不想抗拒。人们总是听任救命恩人的摆布①的。反对回到伊甸园的理由是软弱无力的。黛吕舍特几乎靠到埃比尼泽身上,在她的姿态里好像有跟吉里雅特说的话相一致的地方。至于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他为什么说这些特别在黛吕舍特的思想里产生各种惊讶的话,这些问题都该搁在一旁。这个人对他们说:“你们结婚吧。”   这句话很清楚。如果有责任问题,他会承担的。黛吕舍特模模糊糊地感到,因为一些不同的原因,他有权这样做。他提到的有关梅斯莱希埃里的话是不假的。在沉思的埃比尼泽低声地说:“一位叔叔不是一位父亲。”   这个突然降临的、意外的幸福腐蚀了他的意志。身为教士可能有的顾虑在这颗可怜的热恋中的心里溶解了。   吉里雅特的嗓音变得短促和生硬起来,使人觉得好像是患高烧的病人的脉搏。   “要赶快!‘克什米尔号’两个钟头以后就要起航。你们还有时间,可是你们只有不多的时间了。来吧。”   埃比尼泽目不转晴地望着他。   他忽然叫道:   “我认出您了。您曾经救过我的命。”   吉里雅特回答说:   “我不相信。”   “在那边,在邦格的尖端上。”   “我不认得那个地方。”   “就是我到这儿的那一天发生的事。”   “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吉里雅特说。   “还有,我没有弄错,您是昨天晚上的那个人。”   “也许是。”   “您叫什么名字?”   吉里雅特提高了嗓门叫道:   “船夫,等等我们。我们就回来。小姐,您刚才问我是怎样到这儿来的,这非常简单,我跟在您后面。您二十一岁了。在这个地方,一个人到了成年的岁数,可以独立生活,便可以在一刻钟内结婚。我们走水边的小路,它可以通行,海水要到中午才上涨。不过要赶快。跟着我走。”   黛吕舍特和埃比尼泽好像彼此在用眼神商量。他们两人紧靠着站着不动。他们仿佛喝醉了酒似的。在幸福这个深渊的边缘,产生了难以理解的犹豫。他们似乎明白而又不明白。   “他叫吉里雅特,”黛吕舍特低声告诉埃比尼泽。   吉里雅特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又说道:   “你们在等什么?我对你们说跟着我走。”   “去哪儿?”埃比尼泽问道。   “那边。”   吉里雅特用手指着教堂的钟楼。   他们跟他走了。   吉里雅特走在前面。他的脚步坚定有力。他们两人却走得摇摇晃晃。   ① 指不赞成他们享有爱情。   页面越走近钟楼,越能看清楚在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的纯洁俊美的脸上逐渐露出了一种表情,而且立刻就变成了微笑。教堂近在眼前,使他们容光焕发。在吉里雅特深陷的眼睛里却是漆黑的夜。   这像是一个鬼魂领着两个灵魂去天堂。   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个人的介入是快淹死的人拼命抓住的树枝。他们好像绝望的人不管遇到任何人那样顺从地跟着吉里雅特走。谁感到自己快死都会很容易接受一切事故。黛吕舍特比较幼稚,所以更容易相信别人。埃比尼泽则在沉思。黛吕舍特是成年了。英国人结婚的手续是十分简单的,尤其是在当地,教区长几乎具有一种决定一切的权力,可是教长竟会不问一下叔叔是否同意就答应举行婚礼吗?这是一个问题。不过人们可以试一试。不论出现什么情况,最多延迟一些时候。   但是这个人究竟是谁?如果他确实是昨天晚上梅斯莱希埃里宣称的他的女婿,那么怎样解释他的行动呢?他原来是障碍,现在变成了保护人。埃比尼泽服从了,可是他对眼前的事情表示的同意,是感到自己得救的人的那种同意,是迅速的默许。   小路高低不平,有的地方潮湿,很难走。埃比尼泽一心在想着事情,没有注意到水洼和大块的卵石。吉里雅特不时地回过头来对埃比尼泽说:“小心这些石头,用手拉好她。”   三 自我牺牲的准备他们走进教堂的时候,正响十点半钟。   因为时间关系,也因为这一天城里人特别少,教堂里空荡荡的。   可是,在教堂深处,在桌子旁边有三个人。在新教教堂里,这种桌子已经代替了祭台。那三个人是教长和他的福音传教士,以及教堂执事。   教长便是雅克曼·埃罗德教士,他坐着,福音传教士和教堂执事站着。   在桌子上有一本打开的《圣经》。   在旁边的祭器桌上放着另一本书,那是堂区记事簿,也是打开的,用眼睛注意地看它,可以看到上面的一页上的字是刚写上去的,墨水还没有干。在记事簿的一旁有一支羽笔和一只墨水瓶。   雅克曼·埃罗德教士看见埃比尼泽·考德雷教士走进来,立刻站了起来。   “我正在等您,”他说,“全都准备好了。”   教长确实穿上了主持仪式的长袍。   埃比尼泽看了看吉里雅特。   那位教长又说:   “我听从您的吩咐,我的同事。”   他弯腰行礼。   他弯下的身子没有偏右也没有偏左。从教长的视线的方向看,很显然对他来说只有埃比尼泽一个人存在。埃比尼泽是牧师和有身分的人。   教长行礼的对象不包括在埃比尼泽旁边的黛吕舍特,也不包括在他身后的吉里雅特。在教长的眼光里有一个圆括弧,只有埃比尼泽一个人在这个圆括弧里面。保持这样的细微的差别是良好的秩序不可缺少的,同时页面也巩固了社会。   教长和蔼可亲而又庄重地说:   “我的同事,我对您表示双重的祝贺。您的伯父去世,您将成亲娶妻。前一件事使您富有,后一件事使您幸福。此外,现在由于那只即将重新修造的汽船,莱希埃里小姐也有了钱,我可以证实这一点。莱希埃里小姐出生在这个堂区,我在记事簿上查对了她的出生日期。莱希埃里小姐到了成年岁数,可以自主。还有,她的叔叔,也是她唯一的家属已经同意她这样做。您想立即举行婚礼,因为您就要动身,这一点我理解,可是由于这个婚礼是一个教区长的婚礼,因此我原来希望稍许将它办得隆重一些。为了使您满意,我会尽力从简。主要的部分能够立即完成。   证书已经拟好,就在这本记事簿里面,只要填进姓名便成了。根据法律和习俗的说法,婚礼在登记以后可以立刻举行。规定需要的对结婚许可证的申请已经合乎手续地办妥。我做主稍稍违反了一点规定,因为申请结婚要在七天以前预先登记,不过由于您马上要动身,事实有此必要,我不得不变通一下。好吧,我就给你们举行婚礼。我的福音传教士是新郎的证人,至于新娘的证人……”   教长转过头去对吉里雅特望。   吉里雅特点点头。   “这够了,”教长说。   埃比尼泽一直站着没有动。黛吕舍特愣住了,高兴得快发狂了。   教长继续说道:   “尽管如此,现在还是有一个障碍。”   黛吕舍特不安地动了一下。   教长又说下去:   “在这儿出席的梅斯莱希埃里的代表,这个代表替你们申请了结婚许可证,并且在记事簿的申请栏里签了字,”教长用左手的大拇指指了指吉里雅特,避免说出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梅斯莱希埃里的代表今天早上对我说梅斯莱希埃里因为太忙,不能亲自来了,他希望婚礼立刻举行。这个要求是口头表示的,所以不够。因为结婚许可证已经发给,我又自主违反了一些规定,我不能做得太过分,不去问问梅斯莱希埃里的意见,除非有人将他的亲笔签字拿给我看。不管我有多大的好意,我不会听了别人对我重述的一句话就感到满足。我需要某件书面的东西。”   “这没有什么困难,”吉里雅特说。   他交给教长一张纸。   教长接过这张纸,一眼扫视了一遍,好像跳过了无疑是没有用的几行,然后高声念道:   “……去教长那儿取许可证。我希望婚礼尽快举行。最好是立即举行。”   他将这张纸放到桌子上,继续说:   “签字人莱希埃里。如果来当面对我说,就显得更尊敬一些。可是既然是和一位同事有关的事,我也不要求太高了。”   埃比尼泽又看了一眼吉里雅特。人与人的心灵有时是会沟通的。埃比尼泽感觉到这是一个欺骗行为,他却没有勇气揭穿它,也许他甚至根本没有想到这样做。或许是他对已经隐约看见的一种潜在的英雄气概甘页面心顺从,或者是意外降临的幸福使他晕头转向,他半句话也不说。   教长拿起羽笔,靠了教堂执事的帮助,填好了记事簿里写了字的一页上的空白,接着他直起身子,向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做了一个手势,招呼他们走到桌子跟前来。   婚礼开始了。   这是一个奇妙的时刻。   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并肩站在牧师面前。凡是做过结婚的梦的人都会有他们此刻的感受。   吉里雅特站在距离比较远的地方,在柱子的阴影里。   这天早晨黛吕舍特起床的时候,她感到绝望,心里想的是棺材和裹尸布,因此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这个服丧的想法对婚礼倒很相配。   白色的袍裙立刻成了未婚妻的服装。死亡也成了订婚仪式。   黛吕舍特的脸上发出了喜悦的光辉。她从来也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漂亮。黛吕舍特有一个缺点,便是她也许过于漂亮,而不是太俊俏。她的美丽犯的错误是优雅过度造成的,如果能说是错误的话。黛吕舍特在宁静的时候,也就是说远离热情和痛苦的时候,特别可爱,我们曾经指出过这一点。娇媚的少女容貌改变以后,成了理想的处女。黛吕舍特经受了爱情和痛苦的磨练,请原谅我们这样说,已经越来越成熟。她和以前一样单纯,但是神态更加庄重,她依旧那样鲜艳,但是散发出更多的芳香。她好像原来是雏菊,现在变成了百合花。   她的两颊还有着点点微湿的泪痕。在她的微笑的深处也许还留着一滴泪珠。干掉的眼泪隐隐可见,是幸福的无比美妙的饰物。   站在桌子边上的教长将一只手指按在打开的《圣经》上面,高声问道:   “有谁反对吗?”   没有人回答。   “阿门,”教长说。   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向雅克曼·埃罗德教士走过去一步。   教长又说道:   “若埃·埃比尼泽·考德雷,你愿意这个女人做你的妻子吗?”   埃比尼泽回答道:   “我愿意。”   教长又问:   “杜兰德·黛吕舍特·莱希特里,你愿意这个男人做你的丈夫吗?”   黛吕舍特因为心里装满了太多的喜悦,仿佛一盏灯装满了太多的油一样,内心反而感到十分痛苦起来,她不是清楚地宣称而是喃喃地说:   “我愿意。”   这时候,按照圣公会的完美的结婚仪式,教长向四周望了望,在教堂的微弱的光线里,提了这样一个庄严的问题:   “谁将这个女人给了这个男人?”   “我,”吉里雅特说。   一阵寂静。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都感觉到在他们的喜悦里有种难以形容的、模模糊糊的压抑。   教长把黛吕舍特的右手放到埃比尼泽的右手里。埃比尼泽对黛吕舍页面特说:   “黛吕舍特,我娶你做妻子,今后无论你是顺境还是逆境,富有还是贫穷,有病还是健康,我都爱你,顺从你,直到死去的一天,我向你发誓。”   教长把埃比尼泽的右手放到黛吕舍特的右手里。黛吕舍特对埃比尼泽说:   “埃比尼泽,我要你成为我的丈夫,今后无论你是顺境还是逆境,富有还是贫穷,有病还是健康,我都爱你,顺从你,直到死去的一天,我向你发誓。”   教长又说道:“戒指在哪儿?”   这可没有预料到。埃比尼泽被突然难住了,他没有戒指。吉里雅特取下他戴在小拇指上的金戒指,递给教长。也许这就是那天早上在“商业走廊”的首饰商那儿买来的那只“结婚”戒指。   教长把戒指放在 《圣经》上,然后交给埃比尼泽。埃比尼泽拿起黛吕舍特颤动的、纤巧的左手,把戒指套进她的无名指,说:   “凭这只戒指,我娶你为妻子。”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教长说。   “但愿是如此,”福音传教士说。   教长抬高了嗓门说:   “你们是夫妻了。”   “但愿如此,”福音传教士说。   教长又说:   “让我们祈祷吧。”   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向桌子转过身来,一起跪下。吉里雅特站着,低下了头。   他们跪在上帝前面,他被命运压得弯下了身子。   四 “送给你的妻子,当你结婚的时候”   他们走出教堂的时候,看到“克什米尔号”已经准备起航。“你们正好赶得上,”吉里雅特说。   他们又走上去哈夫雷特的小路。   他们两人走在前面,吉里雅特现在跟在后面。   这是两个梦游者。他们仍旧在迷惑当中,只不过是改变了迷惑的内容。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毫无意识地匆匆忙忙走着,他们不再记得起任何事物的存在,他们彼此感觉到得到了对方,他们却不能将两个思想联系在一起。人们在心醉神迷的时候不能思索,和在激流中不能游泳一样。他们从四周的黑暗中突然降落到欢①乐的尼亚加拉瀑布里。他们简直像进了天堂一样。他们没有交谈,而两人的心却向对方倾诉着许许多多事情。黛吕舍特把埃比尼泽的胳臂紧紧抱在胸前。   在他们后面的吉里雅特的脚步声不时地唤醒他们想到他在那儿。他① 尼亚加拉瀑布,在北美洲,分为两段,左属加拿大,右属美国。   页面们都深深地受到感动,可是没有说一句话。过分的激动反而会使人惊呆。   他们的激动却是甜美的,然而难以忍受。他们已经结了婚。只是他们要到以后才能理解吉里雅特的所作所为是如何完美,人们也会再看到这一点。这两个人的心里对他是热烈而又茫然地感激。黛吕舍特觉得有些事情她日后要弄清楚,目前他们只好接受现状。他们意识到这个突然出现的、果断的人的决定是不能违背的,这个人用专断的方式给他们带来了幸福。向他提问题,和他交谈,都办不到。无数的感受同时涌向他们心头。他们不知所措自然可以原谅。   意外的事情有时会像冰雹一样落下,不断打到你的头上,使人失去知觉。一些突然降临到一向生活平静的人中间的事件,立刻就会变得使那些为此痛苦或高兴的人感到无法理解。他们并不了解自身的遭遇。他们被压得粉碎却猜不出所以然。他们给戴上了王冠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黛吕舍特特别是这样,从不久以前开始,她精神上接连遭受到各种震动,首先是埃比尼泽出现在花园里,她惊喜得几乎昏过去,后来是一场恶梦,这个怪物竟被宣称是她的丈夫,再后来是悲伤,因为天使张开翅膀要飞走了,现在是快乐,从未有过的快乐,不过它的基础还不容易理解。那个怪物把天使送给了她,她,黛吕舍特。从极端的痛苦中竟产生了婚礼。这个吉里雅特,昨天是凶神,今天成了救星。她对一切都不了解。很明显,从早晨起,吉里雅特一心忙着的就是他们的婚事。他把什么事都办妥当了。他代表梅斯莱希埃里去见了教长,申请了结婚许可证,在规定的申请书上签了字,这样婚礼才能完成。可是黛吕舍特不了解这些,此外,即使她了解了经过,她也不会懂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地表示感激,忘记了人间和生活,听任这位善良的魔鬼把他们带到天上去,她只能这样。要说清楚那时间太长了,仅仅感谢又太不够了。她在幸福的眩晕中一直沉默不语。   他们还有一点判断力,足够引导他们走路。在水底下许多地方有白色的海绵。他们的头脑正好清醒得能辨认出大海和陆地,“克什米尔号”   和其它的船只。   几分钟以后,他们到了哈夫雷特。   埃比尼泽第一个上了小船。黛吕舍特正想跟着他上去,这时候她觉得她的衣袖给轻轻地拉住了。这是吉里雅特将他的一个手指按在她的袍裙的一道褶子上。   “夫人,”他说,“您没有料想到要出门。我想您也许需要里外衣服。您在 ‘克什米尔号’船上会找到一只箱子,那里面装的是女人用的东西。那只箱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本来是准备给我要娶的女人的。请允许我将它送给您。”   黛吕舍特从她的梦中半醒过来,向吉里雅特转过身去。吉里雅特继续说下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现在,不是要耽搁您的时间,但是,您瞧,夫人,我认为应该向您解释一下。在发生那场灾难的那一天,您坐在那间低矮的客厅里。您说了一句话。您记不起来了,这是很普通的事。不能强迫一个人记住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梅斯莱希埃里太悲伤了。的确,那是一只好船,曾经起了很大的作用。海上遇难的事传来以后,在本地引起了震动。有些事情很自然地就会被人们忘记,那不过只是一只在岩礁上撞破的船。大页面家不可能总是想着一件意外的事故。只是我想对您说一说的,就是当时人们说没有人会去,我去了。他们说这不可能做到,而这并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我很感谢您能再听我说一会儿。夫人,您知道,我去那儿,不是为了要冒犯您。此外,事情是很久以前开始的。我知道此刻您心里很急。如果我们有时间,如果我们谈下去,我们就会记起往事的,可是那却毫无用处了。事情要追溯到那一个下雪的日子。还有,当我走过的时候,我相信您微微地笑了。这些就能说明问题了。至于昨天,我还没有时间回家,我刚刚干完活,全身衣服破烂不堪,我叫您害怕了,您晕了过去,是我不对,谁也不能像这个样子到别人家里去。我请求您不要怨恨我。我要说的差不多都说了。您要动身了。您遇上了好天气。吹的是东风,再见了,夫人。您觉得我对您稍稍说这么几句话没有不对吧,是不是?好,这是最后一分钟了。”   “我在想那只箱子,”黛吕舍特回答道。“可是为什么不等到您结婚的时候留给您的妻子?”   “夫人,”吉里雅特说,“我大概不会结婚了。”   “这很遗憾,因为您是一个好人。谢谢您。”   黛吕舍特笑了。吉里雅特回了她一个微笑。   接着他扶着黛吕舍特上了小船。   不到一刻钟,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坐的小船划到了“克什米尔号”   停泊的地方。   五 巨大的坟墓吉里雅特沿着岸边走,很快地经过圣彼得港,然后又顺着海岸向圣桑普森走去。他要避开路上的行人,所以不走大路,因为他做的那件事,大路上这时全是人。   我们已经知道,长久以来,他就有法子在当地的四面八方穿来穿去而不被人见到。他熟悉一条条小路。他惯于走偏僻的弯曲的道路。他具有那种没有感到被人爱的人的粗野的习性。他总是离人远远的。他小的时候,看到大人的脸上对他始终露出不大欢迎的神情,于是他形成了远离众人的习惯,以后这竟变成了他的本能。   他越过了广场,接着又走过了萨莱利。他不时地回过头去看看身后的在锚地的“克什米尔号”,它刚刚张帆起航。风力很小,吉里雅特比“克什米尔号”走得还快。吉里雅特低着头,在海岸边的末端的岩石里走着。潮水开始上涨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站住了,将背朝向大海。他的眼光越过遮住去瓦尔的大路的那些岩石,注视着那儿的橡树丛。那是叫做“矮房子”的地方的橡树。以前,在那儿的树下,黛吕舍特的手指曾经在雪地上写过他的名字:吉里雅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些雪早就融化了。   他继续向前走。   今天的天气真是可爱,这一年里还没有过这样美好的日子。这个上午不知怎么充满结婚的气息。在这个春日里,五月施展出它全部的魅力。   大自然仿佛一心只追求欢乐,使自己幸福。从树林到村庄,从海浪到空中,各种嘈杂声里面,都听得到鸽子和斑鸠的咕咕声。新长成的蝴蝶停页面在初开的玫瑰花上。自然界的一切,青草,苔藓,树叶,芳香,阳光,全都是新出现的。太阳仿佛是第一次为万物服务。石子都像是刚刚洗过一样。树木间发出的低沉的歌声是昨天才诞生的小鸟唱出来的。它们的小嘴啄破的蛋壳也许还在窝里。它们试着拍打翅膀,在颤动的树枝间发出轻微的响声。它们唱出了它们的第一首歌,它们做了它们的第一次飞①行。戴胜 ,山雀,啄木鸟,金翅鸟,灰雀,大喙海鸭和鸫一齐鸣叫,是在进行美妙的交谈。丁香,铃兰,瑞香,紫藤,五颜六色,在矮树丛里争妍。格恩西岛的特产,那种十分美丽的浮萍盖满了池沼,犹如铺了一层纯绿宝石。会造漂亮的小窝的鹡鸰和翠鸟常常飞到池沼里沐浴。从草木间的空隙能看到蓝天。几朵放荡的白云在晴空中相互追逐,仿佛仙女飘动飞舞。我们好像感觉到有些看不见的嘴在频频亲吻。没有一道古老的墙不像一个新郎一样,捧着一束紫罗兰。黑刺李树开花了,金雀花开花了,看得到在交错的树枝间,一簇簇白花耀出光彩,一簇簇黄花闪闪发亮。春天将它的银子和金子都丢进树木形成的巨大的有洞的筐子里。   新抽的嫩枝现出鲜润的绿色。空中传来表示欢迎的叫喊声。好客的夏天向远方来的鸟儿敞开了它的大门。这是燕子飞来的时刻。在低凹的道路两边斜坡上长满了一簇簇荆豆花,同时还有快开的山楂花。美丽和可爱和谐相邻,壮丽与优雅彼此调和,伟大并不约束渺小,合唱中没有一处走调。在宇宙的宏大的美丽里,极其微小的华丽也有它的地位;人们在那里面能辨认出一切,好似辨认清澈的水中的东西。到处都呈现出奇妙的饱满和神秘的膨胀现象,使人猜想得到在发挥作用的活力的惊慌而又神圣的力量。发光的更亮了,爱着别人的爱得更热烈了。鲜花里有赞歌,声音里有光辉。四处弥漫的伟大的和谐好像花朵一样怒放。这一边开始出现的诱发另一边开始露头的。来自下面、同时也来自上面的骚动,隐隐约约地摇动每个人的心,这些心很容易因为萌芽的分散的、隐蔽的影响而变质。鲜花预兆着果实,所有的处女都在遐想,阴影的巨大的心灵事先思索过的生命的繁殖,在万物四射的光芒里逐渐显露。处处有人订婚。永远有人结婚。阴性的生命和阳性的无限交配。天气美好,晴朗,炎热。穿过围起来的篱笆看进去,能看到孩子们在欢笑。有些孩子在玩造房子游戏。苹果树,桃树,樱桃树,梨树,用它们的白色的或者鲜红的大丛花朵盖满了果园。在草地上,长满了报春,长春花,蓍草,雏菊,① ②孤挺花,风信子,还有堇菜,婆婆纳 。蓝色的琉璃苣,黄色的鸢尾 ,遍地都是,加上那些总是成堆开花的粉红色的星形小花,它们被人叫做“伴侣花”。金黄色的虫在石头间爬来爬去。开了花的长生草使得茅屋顶一片紫红。蜂巢里的工蜂都在露天里。蜜蜂正忙于干活。空中充满了大海的低语声和蜜蜂的嗡嗡声。被春天渗透的大自然,因为充满快感,显得湿漉漉的。   当吉里雅特走到圣桑普森的时候,港口深处还没有水,他能够穿过去脚不会湿。他从在船坞里检修的那些船壳后面走过去,没有给人看到。   间隔放着的一块块很平的石头形成一长行,让人能方便地通过。   ① 戴胜,一种鸟名,有棕栗色显著羽冠。   ① 婆婆纳,一年生或两年生草本,花小,淡紫红色。   ② 鸢尾,多年生草本植物,花青紫色。   页面吉里雅特没有引起别人注意。人都成群地集中在港口的另一头,在布拉韦的靠近狭窄的入口的地方。在那儿,每个人的嘴里都在说着他的名字。大家一再提到他,结果没有留意到他就在附近。吉里雅特几乎可以说是受到他自己造成的骚动场面的掩护顺利地过去了。   他远远地看到了他的小帆船,它在原来停泊的地方,机器的烟囱立在四条铁链当中,木工们已经在那边干起活来了,还有来来往往的人的模糊的黑影。他听到梅斯莱希埃里在发号施令的好像雷鸣似的快活的嗓音。   他走进了那些小路。   在布拉韦后面没有一个人,所有好奇的人都在它前面。吉里雅特走上一条沿着花园的矮墙的小路。他在那个长满野生的锦葵的角落里站住了。他又看到了他坐过的那块石头。他又看到了黛吕舍特坐过的木长凳。   他望着小路的地面,他曾经看到在那儿有两个人影拥抱,现在它们消失了。   他再向前走。他爬上瓦尔城堡的山丘,接着又走了下来,向路头小屋走去。   霍梅乐园很荒凉。   他的房子还是和今天早上他穿好衣服去圣彼得港离开的时候一样。   有一扇窗子打开着。从这个窗口向里望,能望得见挂在墙上一枚钉子上的风笛。   在小桌子上能看到放着一本小开本的 《圣经》,那是一个陌生人为了表示感谢送给吉里雅特的。那个人就是埃比尼泽。   钥匙插在门上。吉里雅特走到门口,手按住钥匙,然后把它转了两圈,锁上了门,再把它放到他的口袋里,离开了。   他离开了,不是向陆地一边走,而是向大海一边走。   他斜穿过他的园子,走的是最短的路,他不怕踩到花坛,但是却留神别踏坏海甘蓝,那是因为黛吕舍特喜爱这种植物,他特意种下的。   他越过护墙,走到岩礁上。   他一直顺着那一长条狭窄的礁石向前走,这些礁石将路头小屋和立在海里被人称做“兽角”的巨大的花岗石柱连接起来。基德—霍姆—米尔椅子就在那儿。   他一块礁石一块礁石地跨过去,像一个巨人跨越一座座山峰一样。   他在岩礁的顶上大步走着,如同在屋脊上行走一样。   一个拿着抄网在离他不远的水坑里赤脚走来走去的渔妇,正走到岸边,对他大声喊道:“小心。涨潮了。”   他继续向前走。   ①走到海角的那块巨大的岩礁,成了海面上的小尖塔 的“尖角”那儿,他站住了。陆地到这儿终止了。这是小岬角的尽头。   他向四周望。   在远远的海上,有几只抛了锚的小船在捕鱼。不时地能看到在太阳底下这些船上闪耀着银色的光芒,那是鱼网从海里拉起的时候发出来的。“克什米尔号”还没有航行到圣桑普森附近。它已经张起了很大的① 指哥特式建筑物墙垛上的小尖塔。   页面第二层方帆,现在正在赫尔姆和杰梭之间。   吉里雅特绕过岩礁,走到基德—霍姆—米尔椅子底下,在不到三个月以前,他在这个陡峭的石梯脚下,帮助埃比尼泽走下来。现在他爬了上去。   大部分石级已经淹在海水里了,只有两三级还是干的,他登上了这几级。   这些石级通到基德—霍姆—米尔椅子。他爬到了椅子那儿,对它仔细看了片刻,然后用手捂住双眼,又从一边的眉毛慢慢地移到另一边的眉毛,好像在用这个动作抹去所有的往事。接着他在这个岩石的窝里坐下来,背后是峭壁,脚底下是海洋。   这时候,“克什米尔号”沿着那座浸在海水里的大圆堡向前驶。一名军士和一门大炮守卫着这座圆堡,它在锚地里标志着是在赫尔姆和圣彼得港的中央。   在吉里雅特头顶上的岩石缝里,有几朵花微微抖动着。海水是一望无际的蓝色。风是从东面吹来的,在塞尔克的周围很少拍岸浪,从格恩西岛望过去,只能看到它的西岸。向远处望,那边是如同一层雾似的法①国和卡尔特雷的长带形的黄沙。不时地有一只白蝴蝶飞过。蝴蝶喜欢在海上飞来飞去。   风力很弱。天空的蔚蓝和海水的蔚蓝都是静止的。各种蓝色十分浅或者十分深的蛇,在海面上标明是潜伏在浅滩上的弯弯曲曲的条纹。这些蓝色的蛇没有受到一丝摇动。   “克什米尔号”很少受到风的推动,为了能借助于那点微风,它已经张起了桅楼的补助帆。它给全部的帆盖住了。可是风是斜着吹来的,补助帆的作用迫使它紧紧靠着格恩西岛的海岸行驶。它越过了圣桑普森的航标,现在到了瓦尔城堡的山丘下面,立刻就要绕过路头小屋的岬头。   吉里雅特望着它驶来。   空气和海浪仿佛都在昏睡。潮水不是被波浪推来的,而是自己在膨胀。水面在毫无颤动地升高。大海的喧闹声变得很微弱,就像小孩的呼吸。   从圣桑普森的小港口那边传来了低沉短促的铁锤声。多半是木工们在装复滑车和塌车,想把机器从小帆船上拉上来。这些声音吉里雅特勉强才听得到,因为被他身后靠着的大块花岗岩挡住了。   “克什米尔号”像幽灵一样慢慢地驶过来。   吉里雅特等待着。   忽然一阵啪啪的水声和一种寒冷的感觉,使他向脚下望去。原来潮水已经碰到他的脚了。   他低下眼睛,接着又抬起来。   “克什米尔号”离得很近了。   雨水挖出的基德—霍姆—米尔椅子所在的峭壁是笔直的,那底下的水很深,因此在风平浪静的时候,船只能够在离岩石几链远的地方航行,不会发生危险。   “克什米尔号”来了。它渐渐出现了。它全身出现了。它仿佛从海① 卡尔特雷,旧市镇名,在今法国芒什省。   页面水里生长出来一样。它又像一个逐渐变大的影子。船上的帆缆索具在大海轻柔的摇晃中衬着天空显出它们黑色的轮廓。长长的船帆在阳光下迭合起来的时候,几乎成了粉红色,透明得难以形容。海浪发出模糊的低沉的声音,没有任何声音能扰乱这个黑影的庄严的滑行。甲板上的一切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好像你自己就在那儿一样。   “克什米尔号”几乎擦过了岩石。   舵工在掌舵,一个小水手在侧支索上爬,有几个乘客倚在舷墙上,欣赏晴朗的景色,船长在抽烟。但是吉里雅特看到的完全不是这些。   在甲板的一个角落里洒满了阳光。他看到的是这个地方。埃比尼泽和黛吕舍特在那片阳光里。他们坐在明亮的光线里,他紧挨着她。他们亲热地并肩蜷缩着,好像两只在中午的阳光下取暖的小鸟。他们坐在一条给涂了柏油的小天篷遮盖着的长凳上,那是一些船上特地设置给乘客们坐的,如果是一只英国船,能在长凳上看到写着:“For ladies”   ①。黛吕舍特的脑袋靠在埃比尼泽的肩膀上,埃比尼泽的胳臂搂着黛吕舍特的腰。他们手拉着手,手指彼此交叉在一起。在这两张俊秀天真的脸上能看见两个稍微不同的天使的影子。一张脸显出处女的贞洁,另一张脸则发出星星般的光。他们纯洁的拥抱表现出深沉的感情。这是婚姻,②这也是羞怯。这条长凳已经成了洞房里的凹室 ,几乎是一个安乐窝。同时它发出一种灿烂的光辉,在云朵里飘过这种爱情的美妙的光辉。   像天堂一样寂静。   埃比尼泽的眼睛出神地望着,露出感激的神情,黛吕舍特的嘴唇在颤动。在这醉人的寂静里,风从陆地吹来,单桅帆船在离基德—霍姆—米尔椅子几多阿兹远的海面上滑行。在迅速的片刻之间,吉里雅特听到黛吕舍特的温柔好听的声音在说:   “你看。好像岩石上有一个人。”   这个人影一晃就过去了。   “克什米尔号”将路头小屋的岬头留在后面,驶进起伏的波浪里。   不到一刻钟,桅杆和船帆在海上只成了一种在水平线上越来越小的白色方尖碑。海水漫到吉里雅特的膝盖了。   他望着单桅帆船驶远。   大海上的风力增强了。他能够看见“克什米尔号”张起了它的下方的补助帆和三角帆,好利用越来越强的风。“克什米尔号”已经驶出了格恩西岛的海面。吉里雅特一直紧紧地望着它。   海水漫到他的腰了。   潮水在不断上涨。时间在不断过去。   海鸥和鸬鹚围着他不安地飞着。它们就像是来想警告他的。也许在这些鸟当中有几只是从多佛尔礁飞来的海鸥,它们认出他来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在锚地不大容易感受得到外海海面上的风,可是“克什米尔号”在迅速地变小。单桅帆船很明显是在全速航行。它已经快到卡斯凯岛了。   在基德—霍姆—米尔岩礁四周没有浪花,没有波浪打到花岗岩上。   ① 英语,意为:仅供妇女坐。   ② 房间里放床的地方。   页面海水平静地上涨,快要漫到吉里雅特的肩膀了。   又是一个小时过去了。   “克什米尔号”已经航行到奥里尼的海面外面。奥尔达什岩礁挡住了它一会儿。它驶进了这块岩礁的阴影里,接着又从里面出来,仿佛日月蚀那佯。单桅帆船向北方驶去。它到了外洋上,成了仅仅一个黑点,在阳光下面,它在闪闪发亮。   飞鸟对着吉里雅特轻声叫着。   只看得见他的头了。   海水用一种险恶的缓慢速度在上涨。   吉里雅特一动不动,望着“克什米尔号”消失。   几乎达到了满潮。黄昏快降临了。吉里雅特的背后,在锚地上,几只渔船正在返航。   吉里雅特的眼睛盯住远方的单桅帆船,一动也不动。   他的凝视的眼睛一点不像在人世间能见到的眼睛。在这双悲惨而又镇静的眼珠里,含着无法形容的眼神。这个目光里充满没有实现的梦想留下的平静,这是对另一种成就的悲惨的接受。这样的眼光应该追随流星的飞逝。天堂的黑暗不时地在他那对眉毛下出现,他的视线始终固定在空间中的那个黑点上。在无边无际的海水围着基德—霍姆—米尔岩礁上涨的时候,无限宁静的黑影也升到吉里雅特深邃的眼里。   “克什米尔号”已经看不见了,现在成了薄雾中的一个黑点,要辨认出它得先知道它在哪儿。   渐渐地,这个黑点也失去了它的形状,颜色也淡下去了。   接着它变得更小。   接着它不见了。   那只船在天边消失的时候,他的头也消失在海水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茫茫的大海。   页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