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 作者:莫泊桑 译者:李青崖 莫泊桑(1850~1893) 19世纪后半期法国优秀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一生创作了6部长篇小说和356多篇中短篇小说,他的文学成就以短篇小说最为突出,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对后世产生极大影响。 莫泊桑出身于一个没落贵族之家,母亲醉心文艺。他受老师、诗人路易·布那影响,开始多种体裁的文学习作,后在福楼拜亲自指导下练习写作,参加了以左拉为首的自然主义作家集团的活动。他以《羊脂球》(1880)入选《梅塘晚会》短篇小说集,一跃登上法国文坛,其创作盛期是80年代。10年间,他创作了6部长篇小说:《一生》(1883)、《俊友》(1885)、《温泉》(1886)、《皮埃尔和若望》(1887)、《像死一般坚强》(1889)、《我们的心》(1890)。莫泊桑还创作了350多部中短篇小说,在揭露上层统治者及其毒化下的社会风气盼同时,对被侮辱被损害的小人物寄予深切同情。短篇的主题大致可归纳为三个方面:第一是讽刺虚荣心和拜金主义,如《项链》、《我的叔叔于勒》;第二是描写劳动人民的悲惨遭遇,赞颂其正直、淳朴、宽厚的品格,如《归来》;第三是描写普法战争,反映法国人民爱国情绪,如《羊脂球》。莫泊桑短篇小说布局结构的精巧。典型细节的选用、叙事抒情的手法以及行云流水般的自然文笔,都给后世作家提供了楷模。 《温泉》目录: 第一部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二部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一部 第一章   那些惯于起得早而最先去沐浴的人,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他们或者是两个人并排或者是单独地在大树底下,沿着那条从昂华尔的山隘流出来的溪河慢慢地散步。   别的浴客从昂华尔镇上走过来,随即匆匆地进了浴室。那是一座大的建筑物,底层专为温泉治疗而设,二楼是乐园,咖啡座和台球室。   自从盘恩非医生在昂华尔山谷的尽头发现了这股泉水——他称做盘恩非温泉——以来,当地和附近的几个地主们,胆怯的投机事业者,就打定了主意,在倭韦尔尼省①的这个风景幽绝的小山谷中央,造了一所可做各种用途的大房子,能够同时供治疗和娱乐之用,房子下层出卖矿泉,淋浴和盆浴,上层呢,甜味烧酒、啤酒和音乐,自然的环境虽然荒野,却很教人快乐,随地都有很高的栗树和核桃树。      ①倭韦尔尼是法国旧日的一个省区的名称,位置在中部偏南之处。十八世纪之末,它被分为甘大尔省,驼姆高峰省,阿利埃省等行政区域。但一般语文上仍多袭用旧日省名。此省区内有高山峻岭和很多的死火山喷口,也有肥沃平原。昂华尔镇在驼姆高峰省境内。   为了造一个在任何温泉城市不可少的风景区,他们沿着那条小溪围了一部分凹地;在那里开了三条小径,其中一条几乎是笔直的,另外两条都是弯弯曲曲绕着的,在第一条尽头地方,引了一道由泉水源头上分过来的人工泉水,使它在一个用水泥砌的大水槽里涌上来,水槽上面盖着一个茅草顶棚,用一个被大家亲昵地称呼做玛利的,神情冷淡的妇人管理着。那个沉静的倭韦尔尼妇人戴着一顶永远雪白的小帽,全身罩在一条掩住工作服的永远很洁净的大围裙里,每逢望见有一个浴客在小径上对她走过来,她就慢慢地站起了。认清楚了那个人,她就在她那口活动的玻璃小柜子里拣出了那个人的玻璃杯,随后用一只装着长柄的锌质小瓢从从容容把泉水装满了杯子。   浴客神色黯淡,微笑了,喝完了水,交还了杯子,一面向她说:“谢谢,玛利!”随后转过背来走了。于是玛利重新坐在她那把麦秸靠垫的椅子上,等候接着而来的浴客。   浴客们的人数并不多。昂华尔温泉站是在六年之前才开始接收病人的,经过六年的营业,顾客的人数比第一年开幕的时候多不了好多。那一共约莫有五十来人,主要部分是为了欣赏当地风景来的:首先因为昂华尔这个小市镇的令人神往的美,它是完全淹没在参天的大树丛中的,弯曲的树干粗得像房子那样大小,其次因为山岭重重叠叠,素来以富于隘道出名,尤其那一段异样的小山谷对着倭韦尔尼省的大平原展开,却突然在那座竖着好些死火山的喷口的高山脚下终止,在一条形态狞恶峥嵘的裂罅边终止,裂罅当中满布着崩塌了的或者尚未崩塌而使人感到威胁的岩石,有一道溪水对着好些巨人样的石头顶上像瀑布一样直落下来,在每一块石头前面形成一个水荡。   这温泉站正像一般的温泉站一样,也是由一本宣传小册子开始的,当时小册子的作者就是盘恩非医生。他首先用冠冕的和感叹的文体来极力赞美本地的阿尔卑斯山式的吸引力。他只用些经过选择的和表示华美的形容词,那些制造印象不着边际的形容词。他说附近各处都是清幽的:满是美不胜收的或者明媚可爱的风景。那些近在咫尺的散步地方,也都有一种能使艺术家和游览者精神感动的奇景。随后,小册子的叙述突然不用转折,就落到盘恩非温泉的治疗功用上去了,说温泉含有重碳酸盐、钠质的、混合的、轻酸性的,而且还有锂有铁等等……能够治好一切病症。他并且列举了那些病症,合而称之为:“特别臣服于昂华尔温泉的慢性或者急性的病症”;列作一张分门别类而对于种种病人都有安慰力的长单子。小册子的末尾,载出有关日常实际生活的情形,例如住宿和饮食以及旅馆的价目。因为昂华尔镇的三家旅馆,都是和这所医疗娱乐两者兼营的浴室同时涌现的,那就是大光明旅社,簇新地建在那个俯瞰温泉的山谷坡儿上;温泉旅社,是旧日客店重加粉刷的;韦代叶旅社,是收买三栋相连住宅再打通合并做一栋改造的。   除了三家旅馆同时涌出之外,随后某天早上,镇上又发现有两个新医生布置了诊所,谁也不很明白他们是怎样来的,因为在温泉城市里,医生们都好像从泉水里冒出来似的,如同气体泡儿一样。这两位新医生就是何诺拉医生和拉多恩医生:第一位是倭韦尔尼人,第二位是从巴黎来的。一种猛烈的怨恨随即在拉多恩医生和盘恩非医生之间爆发了,而何诺拉医生,那个胡子刮得很干净和衣服穿得清洁的胖子,素来是微笑的和柔和的,向第一位伸着右手,向第二位伸着左手,和他俩的关系都保持得不坏,但是盘恩非医生却以昂华尔的温泉站和浴室的医务视察头衔统制着全局。   这头衔是他的势力,而浴室是他的所有物。他在那儿消磨白天的光阴,并且有人说他黑夜也不走开。早半天,他百十来次从他那所紧靠着镇上的住宅走向他在浴室门口过道右边设立的诊察室;如同一只躲在网里的蜘蛛似地,埋伏在那儿,窥探病人们的来来往往,用一副严厉的眼光监视自己的病人,用一副愤怒的眼光监视其余两位医生的病人。他几乎用一种像是海船船长的姿态去招呼大家,而对于新到的病人,不是使得他们微笑,就是使得他们恐怖。   这一天,他正提着一阵快步走来了,快得使他那件旧式方襟大礼服①的两幅宽大的衣襟,飘动得像是两只翅膀;忽然听见有人叫着:“医生!”他立刻停住了脚步。      ①方襟大礼服和丝光高型大礼帽,在欧洲一般都要到盛大的礼节场面上才有人用,但是在法国,凡是爱摆空架子的人,随时都爱穿戴这两件东西。   他的身子转过去了。他那副干瘦的脸,挂着好些在缝儿里像是发黑的摺纹,长着好些不常修剪的灰白胡子,因此显得又皱又脏,这时候他极力微笑着;并且脱了他那顶破损而又染着油污的丝光高型大礼帽②,露出了满头的灰白头发——这头发就是他的竞争者拉多恩医生用嘲笑口吻换一个字称为“灰尘头发”的。随后他向前走了一步,鞠了躬,低声说:      ②参阅前条注释。   “早安,侯爷,今天早上您可好?”   一个修饰得很仔细的矮个儿,洛佛内尔侯爷,向医生伸着手,回答道:   “很好,医生,很好,至少不算坏。我始终还有些腰痛;不过总算是好了一些,好得多了;而且到现在我为了它还不过洗了第十次温泉浴。去年我一直要洗到第十六次才有些效果;您可记得?”   “是呀,我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这并不是我想向您说的。我女儿今天早上到了这儿,我所以想首先跟您谈谈她的情形,因为我的女婿昂台尔马,韦林·昂台尔马,那个银行家……”   “是呀,我知道。”   “我的女婿有一封写给拉多恩医生的介绍信。我呢,我只对您有信心,所以我央求您答应先到旅社走一趟,先走一趟……您可明白……我宁愿先把事实跟您坦白说……您现在可有时间?”   盘恩非医生重新戴上帽子,很受感动,很不安。他立刻回答:   “我有时间,马上可以去。您可愿意我陪了您去?”   “那是当然的。”   他们立即对浴室转过背来,提着快步由一条弯弯的小径往坡上向着大光明旅社的大门走;那旅社当初为了使旅客们望得见一点风景,正造在山坡上。   走到二楼,他们就进了一间客厅,那是同洛佛内尔和昂台尔马两家住的那些屋子相连的客厅;这时候侯爷让医生独自留在客厅里,自己却去找他的女儿。   他几乎立刻就带着她转来了。那是一个金黄头发的青年妇人,身材不高大,血色不充足,相貌很漂亮,神情像是个孩子,但是那双大胆地睁开的蓝眼睛对人发出一种果断的顾盼,因此使这个娇小玲珑的人,取得了一种刚毅而妩媚的情趣和一种罕见的个性。她并没有什么大病,不过泛泛地不舒服,发愁,无所为地一动就哭,没来由地发脾气;概括说来,多少害着贫血症。此外,她很盼望有一个孩子,而结婚两年以来,她徒然等候着。   盘恩非医生肯定昂华尔的温泉是可以有特效的,他立刻开方子。   他的方子素来像是一份公诉状,外貌是显得怕人的。   方于是写在一大张小学生用的白纸上面的,列成好些条文,每条字数各有二三行不等,字体狂乱,尽是刀尖子一般凌乱伸起的字母。   条文下面列出种种应当由病人在早上,中午或者晚上空肚子去服的药水、药丸、药粉、前后相接,神态狰狞。   所以一看方子,旁人总以为读到了一篇这样的东西:“案据某某先生身染某种慢性的无法治疗势必致命的病症,他应当服吃下列各种药品:   “第一项——应当服些硫酸奎宁,这药必然使他耳聋和失去记忆力;   “第二项——应当服些溴化钾,这药必然使他倒胃口,削减一切机能,多生包疖和鼻息发臭;   “第三项——应当服些碘化钾,这药必然使他身上的一切分泌腺,脑部的和其余的全体干枯,并且在不多的时间内,使他变成阳痿以外,还变成一个傻子;   “第四项——应当服些水杨酸钠,这药的治疗功用还没有证明,不过病人服用以后,仿佛会在闪电般的情形之下忽然身死。   “并且同时可以服点使人发痴的三绿乙醛,服点毁败视官的颠茄;而一切使人败坏血液,腐蚀器官,消耗骨骼的植物溶液和矿物调合剂,都可以多少服一点,使得不死于病的人必死于药。”   医生在那张纸的正面和反面写了好久,随后,如同一个法官签署一件死刑判决书似地签了名。   那个青年妇人坐在对面瞧着他,她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她的嘴唇角儿已经有点儿动了。   他恭恭敬敬行过告别礼就走了,他一走,她就把那张写黑了的纸揉成一团,随后向着壁炉里一扔,终于放声大笑起来:“噢!父亲,你在哪儿发现了这一件化石?他真完全像是一个估衣店的商人……噢!这是你做的好事,把一个法国大革命以前的医生从土里掘出来!……唉!他真是可笑极了……脏透了……对呀……脏透了……真是,我相信他把我的笔杆儿都弄脏了。”   门开了,父女俩听见昂台尔马的声音正说:“请进去,医生!”拉多恩医生随即出现了。这位从巴黎来的医生身体笔挺而瘦长,颇有礼貌,看不出年纪,身上穿着漂亮的短上衣,手里拿着一顶丝光高型大礼帽——在倭韦尔尼各处温泉站开业的医生都戴这种礼帽——他满脸光光地没有一点胡子,像是一个在乡村歇夏的演员。   侯爷发呆了,既不知道怎样说,也不知道怎样做,这时候,他的女儿正用手帕掩在嘴上,假装咳嗽的样子,使自己不至于当着这个新进来的人狂笑。他用稳定态度打了招呼,依照青年妇人的一个手势坐下。昂台尔马跟在医生后面,仔细向他说起他妻子的情形,她种种不舒服的状态,以及巴黎的医生们在诊察后的见解,未后他又说起自己根据那些用专门术语说明的特殊理由而来的个人见解。   昂台尔马还很年轻,是犹太人,以代替旁人经纪银钱为专业。他在那种业务之中范围做得很大,并且行行都精通:他随机应变的本领,理解事物的迅速和判断力的可靠真是令人惊奇。在身材的比例上,他是过于胖一点,因为他一点也不算高;滚圆的脸,光秃的头,胖孩子的神气,肥大的手,粗短的腿,他像是过于鲜润而不十分结实,说起话来,口才非常地好。   他从前用狡猾手腕娶了洛佛内尔侯爷的女儿,目的是想把自己的投机事业扩张到一个本来不是属于他固有的社会里去。并且那位侯爷每年的息金收入约莫有三万金法郎上下,而子女一共只有两人,但是昂台尔马先生的家财,在他三十岁结婚的时候已经达到了五六百万;而他那时的投资又可以使它达到一千万或者一千二百万的数目。洛佛内尔先生是个优柔寡断的,变动不定的意志薄弱的人,最初他愤怒地拒绝过旁人提议这种婚姻,想起亲生的女儿要嫁给一个以色列人,心里便很不以为然,随后,经过半年的抵抗,他在累积的金钱压力之下让步了,唯一的条件,就是将来的孩子们必须在天主教的范围之内受教养。   可是他们一直等着,而孩子们连一个都还没有消息。侯爷醉心于昂华尔的温泉已经两年了,这时候他想起了盘恩非医生的小册子也曾肯定温泉医得好不怀妊的妇人。   所以他把他的女儿带到昂华尔来了,为了替她安顿,他的女婿也陪着她来,并且根据巴黎的家庭医生指导,把她托付给拉多恩医生随时诊察。所以昂台尔马一到昂华尔就去找拉多恩医生;现在他向医生说完了自己的见解之后,接连列举了他妻子身上已经证明的种种病征。最后他又说起自己因为生孩子的希望落空非常痛苦。   拉多恩医生现在让他一直说到底,随后他转过脸向着青年妇人问:   “您可有话要补充,夫人?”   她郑重地回答:   “不,一点也没有,先生。”   他接着说:   “那么,我请您宽掉您的旅行外衣和腰甲①;只穿上一件简单的白浴衣,全白的浴衣。”      ①腰甲是西方妇女的一种贴身的衣物。   她诧异了;他就活泼地说明他的方法:   “老天呀,夫人,那是很简单的。在从前,人人相信一切的病全是从血液上或器官上的某种缺点来的,到今天,我们在许多病例之中,尤其是在您的特别病例之中,只简单地设想:您所得的这些无从确定的不舒服现象,甚或至于其他好些严重的,很严重的,可以致死的疾病,都可以完全是由一件不关重要的器官引起的,这就是说:在种种容易确定的影响之下,这器官有了一种损害邻近器官的不正常发展,因而破坏了人身全部的调和,人身全部的均势,必然变更或者停止人身的种种机能,妨害其他一切器官的自然运转。   “所以只须胃囊有发肿现象,心脏的运动就受到妨碍,它的跳动就变成了激烈的,不规则的,有时候甚或是断断续续的,这就可以使人误认是心脏病了。肝脏的发胀或者某些腺的发胀,都能够发生好些扰乱,而这些扰乱常常被那些不大爱观察的医生们归罪于成千累百毫不相干的原因。   “因此,我们第一件应当做的事,就是要查明一个病人全部器官的体积以及它的位置是否都是正常的;因为只须有很小的小毛病就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健康。因此,倘若您允许的话,夫人,我就要来很细心地给您诊察,并且把您各项器官的界限,体积和位置画在您的浴衣上面。”   他已经把帽子搁在一把椅子上了,他自如自在地谈着,他那张宽嘴巴张开又闭上,在两边刮得光光的脸蛋儿上形成两条深的皱纹,这样子也使得他有些儿像一个神父。   昂台尔马兴高采烈,高声说道:“不错,不错,很有根据,这个;很高明,很新颖,很有现代性。”   在他嘴里,“很有现代性”这几个字,是赞美的最高峰。   青年妇人很开心了,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屋子里,过了两三分钟,穿着全白的浴衣重新走出来。   医生要她躺在一张长躺椅上,随后从衣袋里取出一枝铅笔,那是三个笔头的,一黑、一红、一蓝,他着手在这个新顾客身上来听诊和敲诊了,一面在浴衣上面画了好些颜色不同的短线条,标出各种诊察的结果。   这种工作经过一刻钟之后,她像是一幅地图了,图上不仅像是指出大陆、海洋、海岬、河流,国家和城市,而且像是列出大地这一切部别的名称,因为医生在每条分界线上写了两个或者三个只有他一人看得懂的拉丁字。   可是,等到他听过了昂台尔马夫人内脏一切声响,又敲过了她身上的一切不响亮的或者响亮的部分以后,他从衣袋又取出一本红皮烫金的手册来,手册的内容是按着字母先后次序分列的,他查过手册的通检表,照着次序揭开,然后写着:“诊察第六三四七号。——昂……夫人,二十一岁。”   随后,把浴衣上的种种颜色不同的记载从头到脚都重看一遍,如同埃及学家判别象形文字似地读着,他把那些记载都抄在手册上。   他抄完了以后,说道:“一点放心不下的事都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处所也没有,只是有点轻微的,很轻微的腺外渗润的毛病,大概洗上三十来次轻酸性的温泉浴就可以治得好。此外,您每天午前可以喝三次矿泉,每次半杯。其他概用不着。四五天之后,我再来看您。”随后,他站起来,致敬之后便匆匆走出去了,使大家都吃了一惊。这种匆促告别的情形正是他的派头,他的出众之处,他独有的标志,他认为这样的走法是很好的派头,并且可以使那些找他诊治的病人得到有力的印象。   昂台尔马夫人跑到镜子跟前看看自己,后来她由于一种快活孩子的狂笑,全身都动摇起来。   “哈!他们真是有趣的,他们真是稀奇古怪的!说呀,是不是另外还有一个,我马上要会他!韦勒①,您去替我找来哟!应当还有第三个,我要会他。”      ①韦勒是韦林的昵称。   丈夫发呆了,问道:   “怎样,第三个,第三个什么?”   侯爷不得不解释一下,一面表示歉意,因为他有点害怕他的女婿。他说盘恩非医生曾经来看他本人,他便引了医生到过基督英这儿,为的是要知道医生的见解,因为他很信服这个老医生的经验,老医生是本地生长的,而且温泉是他发见的。   昂台尔马耸着肩头,并且肯定只有拉多恩医生可以治疗他的妻子,因此使得侯爷焦急起来,于是考虑到应该如何补救,而不至于使那个容易暴怒的盘恩非医生感到不愉快。   基督英问道:“共忒朗可在这儿?”这个共忒朗是她的哥哥。   她父亲回答:   “在这儿,他已经到了四天;跟着他一块来的,还有他一个朋友,就是他常常谈起的波尔·布来第尼,现在他俩正一块儿在倭韦尔尼省里周游。他俩都是从它尔山和蒲尔布勒那一带过来的,下星期六,他们再动身到甘大尔去。”   随后他问基督英,她昨天在铁路上过了一宿,现在是不是想在午饭以前先去休息;但是她昨晚在卧车上睡得很好,所以她只要花一小时去梳妆,然后她想去参观昂华尔镇和浴室。   她的父亲和她的丈夫都回到各自的屋子里了,等候她梳妆完毕。   不久她教人去请他们,后来他们一同都下坡来了。最初一望见昂华尔镇她便感到很兴奋,那个镇是建在那个树林当中和那个深奥的小山谷当中的,山谷在各方面仿佛都受到好些高得像小山一样的栗树的封锁。无论在哪儿,在住宅的门前在院子里以及在街上,都看得见栗树,那都是三四百年来,随着自然生长的趋势而繁茂的,并且到处也都是泉眼,那都是在一块竖立的黑石头上穿出一个小孔的泉眼,从中喷出一道清泉再形成弧线落在一个水槽里。一种新鲜的畜舍气息在这种浓密的绿阴下面浮着,有好些倭韦尔尼妇人,或者在街上慢慢地走,或者站在自己的住宅外边,用活泼的指头纺着黑毛线,纺锤杆子插在腰里。她们的短裙掩不住穿着蓝袜子的干瘦踝骨,她们的上衣没有袖子又像是没有肩部的,只用类似背带的东西把它挂在肩上,使得粗布衬衣的短袖子亮在外边,露出两只干而硬的胳膊和两只瘦骨嶙峋的手。   但是,在这几位散步的人面前,忽然涌出一种跳跳蹦蹦的古怪音乐。那简直可以说是一架声音微弱的手摇风琴,一架用破了的,呼吸过促的,有毛病的手摇风琴。   基督英嚷着问:   “这是什么?”   她父亲笑起来了:   “这是昂华尔乐园里的乐队。一共用了四个人,造成这样一种噪响。”   于是他引着她去看一张粘在一个农庄角儿上的红纸黑字的广告:      昂华尔乐园   七月六日星期六——大演奏会。   主持人:玛尔兑勒先生,巴黎国营奥迪雍剧场演员。   组织人:名作曲家圣郎德里先生,巴黎国立音乐学院第二名大奖获得者。   钢琴师:佘韦勒先生,巴黎国立音乐学院优等奖状获得者。   笛师:诺瓦罗先生,巴黎国立音乐学院奖状获得者。   低音大提琴师:尼戈尔狄先生,比京皇家音乐学会奖状获得者。   大演奏会完毕后,名剧大表演:   《林中的迷路者》(独幕喜剧)   编剧者:卜安底乙先生。   剧中人 扮演者姓名 出身   拉班德……玛尔兑勒……巴黎国营奥迪雍剧场。   雷佛叶……贝底尼韦勒……巴黎滑稽剧场。   冉昂……洛巴尔末……皤尔多市营大剧场。   菲丽嫔……倭迪兰小姐……巴黎国营奥迪雍剧场。   在表演间,乐队仍将同样由名作曲家圣郎德里先生指挥。   基督英很响亮地读了一遍,她笑了,她诧异了。她父亲接着说:   “喔!你一定会觉得他们是好耍的。我们就去看他们罢。”   他们都向右转了,后来都到了风景区里。浴客们庄重地从容地在那三条小径上散步,喝过他们的矿泉就走开了。有几个坐在长凳上的,用他们的手杖或者阳伞,在沙子上划着好些线条。他们不说话,仿佛像什么也不思虑,仅仅勉强活着,由于温泉站的烦闷而感到麻痹瘫痪的了。只有乐队的古怪声音在温和宁静的空气中跳跳蹦蹦,那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是不知道怎样奏出的,它在树阴下面掠过来,仿佛要使这些忧郁的行路者活动。   有人叫着“基督英!”她回头一望,原来是她的哥哥。他向她跑过来和她吻颊,又和昂台尔马握手,以后他就挽着他妹子的胳膊,把她引开,让他的父亲和妹夫落在后面。   于是他兄妹俩谈着话。他是一个很出众的大孩子,像他妹子一样欢喜笑,像他父亲一样没有定见,自己对于大事漠不关心,但是时常追求千数金法郎上下的小借款。   “我先头以为你还没有起床,”共忒朗说,“不然的话,我早来吻你面颊了。此外波尔今天早上引了我到圣诞碉楼村的古堡去游玩。”   “波尔是谁?噢,对呀,是你的朋友!”   “波尔·布来第尼。真的,你不知道。他现在正在沐浴。”   “他生了病?”   “没有。不过他同样受着治疗。他新近害了恋爱病。”   “所以为了恢复原状,他现在去洗轻酸性的温泉浴,那是叫做‘轻酸性’的,可对?”   “是的。我教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哈!他从前很伤心过。他是一个激烈的、可怕的孩子。他差不多送了命。他曾经也想杀掉她。那是一个女演员,一个有名的女演员。他发痴似地爱上了她。她呢,当然对他并不忠实,这就造成了很可怕的悲剧。因此,我带着他来了。目下,他的情形好多了,不过他还丢不下那个念头。”   刚才,她还是微笑的;现在,她变成严肃的了,说道:   “将来看见他,我一定觉得好耍。”   然而,对她说来,“爱情”这两个字并不意味着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她有时也想到过爱情,正和一个穷人想着一串珍珠项链一样,想着一圈金刚钻压发圆梳一样,对于这种可能的不过也是辽远的东西也抱着一种愿望。她是根据几本在无聊时候读过的小说而想象爱情的,并不对它有过十分重视。她的生性是快乐的,安静的和觉得满意的,因此她从来不大有什么梦想;并且,尽管结婚已经两年半之久,她仍旧没有从天真少女们生活着的那种酣睡中间醒过来,仍旧没有从那种在某些妇人的心灵和思想以及一切官能上至死不醒的酣睡中间醒过来。所以人生在基督英眼里是简单的和善意的,并没有什么错杂和纠纷;她从没有探索过其中的意义和原故。她活着,睡着,考究地装饰着自己,笑着,她是满意的!她还能够要求什么更多的?   从前有人把昂台尔马介绍给她做未婚夫的时候,她最初是拒绝的,听见要做一个犹太人的妻子,她心里感到了一阵儿童式的愤怒。她父亲和阿哥都同情于她的厌恶,和她一致用一个断然的拒绝作了答复。昂台尔马失踪了,装死人了;但是,在三个月之后,他借了两万以上的金法郎给共忒朗;侯爷又为了另外许多理由开始变更了意见。首先从原则上说,他遇着有人坚持的时候,由于自私作用一心指望省事,素来是让步的。所以他女儿议论过他:“噢!爸爸素来是糊里糊涂的。”那是事实。没有见解,没有信仰,他只有随时起变化的感兴。有时候,他用一阵暂时的和诗人意味的狂热,自附于他阶级上的陈古传统,指望有一个国王,而且这国王必须是聪明的,自由主义的,开明的,能够跟着时代前进的;有时候,读过了宓史来的或某个民主思想家的一本著作以后,他又恋恋于人类平等,恋恋于现代思想,恋恋于贫穷痛苦受压迫者的种种翻身的要求。他是什么都相信的,不过相信的对象却因时而异。他有一个老女友伊甲东夫人是和好多犹太人有来往的,因此她在指望促成基督英和昂台尔马的婚姻而开始对侯爷开导的时候,很知道用哪些理由去打动他。   她对他指出犹太民族已经到了复仇的时期,说是以前,他们正像大革命以前的法国人民一样是被压迫的民族,而现在,快要用黄金的势力压倒其他民族了。侯爷固然没有宗教信仰,但是他深信上帝的概念不过是一种具有立法作用的概念,较之简单的,“正义”概念更适合于保存世上的笨人、知识缺乏的人和生性懦怯的人,所以他对于种种宗教教条都抱着一种一视同仁的敬佩态度;而把孔夫子,穆罕默德和基督耶稣混为一谈,对他们表示一种相等的和诚实的尊敬。因此,基督耶稣钉在十字架上那件事实,在他看来简直不是一件原始的罪恶而是一件政治上的大失策。所以旁人只须三五个星期,就能够使侯爷同情于在世上各处都受迫害的犹太人,而对他们那种不现面的、不休止的、万能的工作大加赞美。于是他突然用另外的眼光注视他们的辉煌胜利,认为那是他们经过长期屈辱应得的公平补偿。他看见他们正统治着那些身为百姓主子的国王们,支持王位或者听其崩溃,能够使一个国家如同一家酒店那么垮台;他想像他们在那些变成了卑微的王公们之前都是得意扬扬的,把他们恶浊的黄金扔到那些最信仰天主教的统治者的半开着的宝库里,而换到的报酬是贵族的头衔和铁道建筑的特许状。   于是,他同意韦林·昂台尔马和基督英·洛佛内尔的婚姻了。   至于基督英,她又受着伊甲东夫人的不动声色的压力;这妇人本是她母亲生前的朋友,在侯爵夫人死了以后,她变成了基督英的亲昵导师,这个导师的压力和父亲的压力并合在一块儿,又遇着哥哥的自私自利的漠然态度,她所以也同意嫁这个很有钱的胖孩子了——尽管他并不丑陋,可是她不大喜欢他;她同意嫁给他,正像是她可以答应到一个令人不惬意的地方避暑一样。   现在,她觉得他是个好脾气的孩子,肯殷勤,不愚笨,在亲昵生活中并不粗俗,但是她时常还和忘恩负义的共忒朗嘲笑他。   他向她说:   “你丈夫的颜色比从前更粉红了,头发也更秃了。他像是一朵病了的花,或者一只剃了毛的乳猪了。他从哪儿弄到这种颜色?”   她回答:   “我对你保证这绝对与我无关。某些日子,我真想把他贴在一个糖果盒子上做商标。”   他兄妹俩这样说着,就走到昂华尔的浴室的大门外了。   有两个男人坐在大门两边的麦秸靠垫的椅子上,背靠着墙,嘴里吸着烟斗。   共忒朗说:   “你看,两个好家伙。看左边的那一个罢,戴着一顶希腊小帽的驼子!那是卜兰当老汉,从前在立雍监狱里当看守,现在变成了这个浴室里的稽查,几乎就是营业主任。在他看来,情况是一点没有变化的,所以他现在管理病人如同他从前管理囚犯一样。于是浴客们始终全是囚犯,沐浴的雅座都是囚房,淋浴的厅子是地牢,而盘恩非医生使用巴拉杜克氏的测深法替病人洗胃的地方是神秘的苦刑室。他对于任何男人都不打招呼,道理就是一切判了罪的男性都是值不得敬重的人。可是他对于妇女们比较客气,不过客气当中却搀杂着诧异,因为在立雍监狱里,他没有看守过女囚犯。那个巢窟原是仅仅为男性而设的。所以他还没有和女性谈天的习惯。另一个呢,是出纳员。我现在怂恿你去教他写你的姓名;你来看罢。”   于是共忒朗找着右边的那个人,慢慢地对他说:   “塞米诺先牛,这是我妹妹昂台尔马夫人,她想买一张沐浴十二次的长期票。”   出纳员是个很长很瘦和神气很可怜的人,他站起了,走进了盘恩非医生诊察室对面的办公室,打开了账簿并且问:   “姓什么?”   “昂台尔马。”   “您说是……?”   “昂台尔马。”   “怎么读的?”   “昂——台——尔——马。”   “很好。”   于是他慢慢儿写着,等到写完之后,共忒朗问:   “您可愿意把我妹子的姓再读一遍给我听?”   “成,先生。昂胎尔巴夫人。”   基督英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买好了她的票子,随后问道:   “楼上是什么声音?”   共忒朗挽着她的胳膊说:   “去看看罢。”   好些生气的声音,从楼梯上传过来了。他俩上了楼,开了一扇门,看见了一间大的咖啡座,中间摆着一个球台。有两个男人分开站在球台的两边,彼此都脱去了上衣,手里各自握着一根球杆,怒气冲天地彼此对着大嚷。   “十八个。”   “十七个。”   “我告诉您说我打中十八个。”   “不对,您只打中十七个。”   那是这乐园的营业主任玛尔兑勒先生,巴黎国营奥迪雍剧场的演员,他和他剧团的丑角洛巴尔末先生,皤尔多市营大剧场的演员,打着台球做日常的消遣。   玛尔兑勒原是个跑江湖的丑角,曾经跑过好些码头,后来才主持昂华尔乐园,他那庞大而疲软的肚子,系着一条不知如何系稳的裤子在衬衣里面动荡。他整天畅饮那些为浴客们而预备的种种饮料。他那两撇军官式的大髭须,从早到晚受着啤酒的泡沫和甜味烧酒的黏液两件东西的滋润;他在那个被他邀过来的老丑角的心里,造成了一种很强烈的台球瘾。   刚一起床,他们就动手来对局了,对骂了,互相威吓了,仅仅留一点时间吃午饭,而且不容许两个顾客要他们让出球台。   所以他们使得大家都避开了,并且他们从不觉得生活没有趣味,尽管玛尔兑勒的企业在季节之末就要倒闭。   乐园的出纳员是个女的,神情疲乏,每天从早到晚瞧着这种打不完的台球,从早到晚听着这种没有结局的争论,从早到晚端着大杯的啤酒或者小杯的甜味烧酒,送给这两个乐此不疲的打球人。   但是共忒朗牵着他的妹妹:   “我们到风景区里去罢,那儿要凉爽些。”   走到了浴室的尽头,他们忽然望到了乐队就在一个中国式的亭子里演奏。   一个金黄头发的青年用狂热的态度奏着提琴,利用自己的头,利用一头按着拍子摇动的长发,利用身体的一屈一伸和左摇右摆如同乐队队长的指挥棒似地,指挥着三个坐在他对面的音乐师。这个人正是名作曲家圣郎德里。   他的三个助手,一个是钢琴师,他的钢琴装着小轮子,每天早上从浴室的过道推到亭子里;一个是笛师,是个大得很的胖子,他吹笛子的神气就像是吮着一技火柴,一面用他臃肿的指头格支它;另一个是像是患着肺病的大提琴师。圣郎德里和这三个助手费着大劲儿才奏出那阵俨然是破了的手摇风琴的音调,曾经使得基督英在镇里的街上听了吃惊。   她正停着脚步观察他们,忽然有一位先生向她哥哥打招呼。   “早安,亲爱的爵爷。”   “早安,医生先生。”   接着,共忒朗作介绍了:   “我的妹妹,——何诺拉医生。”   她面对着第三个医生了,不过她勉强忍住她的愉快的表情。   他向她致敬并道寒暄了:   “我希望夫人没有生病罢?”   “偏偏有一点点。”   他没有盘问,就换了谈话的主题。   “您可知道,亲爱的爵爷,等会儿您就可以在本处山谷的口儿边,看到一幕最使人发生兴趣的事?”   “究竟是什么,医生先生?”   “阿立沃老汉将要炸掉他那座石头堆。哈!对于您,那一点算不了什么,但是对于我们,却是一件大事!”   接着,他说明了这事情的原委。   原来阿立沃老汉是全镇之中最富的农人,旁人知道他每年有五万金法郎以上的利润收入,昂华尔镇对着平原的路口一带的葡萄田全是他一个人的产业。正在镇口边和山谷分离之处,有一座小而又小的矮山,或者不如说有一座大型的小丘,阿立沃老汉的最好的葡萄田通通都在这小丘上面。在某丘葡萄田的中央,靠近公路和溪流相距只有几步的地方,耸立着一座高大得异乎寻常的岩石,一个石头堆,那是妨害耕种的,并且使得有一部分葡萄田在它的掩蔽之下难于受到充足的阳光。   十年以来,阿立沃老汉每个星期都说就要炸掉他那个石头堆;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决定动手。   每逢地方上有一个孩子动身去服兵役,阿立沃老汉必定对他说:“你将来请假回来的时候,带点儿火药给我去炸那块岩石。”   后来所有的小兵都在他们背包里,带回一点偷来的火药给阿立沃老汉去炸岩石。他聚了一木桶这样的火药;而岩石却没有炸掉。   最后,这一星期以来,大家看见他带着儿子一同去挖空那座大岩石,他儿子就是大个儿雅格,浑名叫做巨人。今天早上,他父子俩把火药装满了那座大岩石的空肚子;后来又塞住了口子,只让它通过一条引线,一条从烟草店里买来的吸烟火绳。   他们预备在两点钟点燃火绳。因为火绳是很长的,所以火药炸起来大约是两点五分或者至迟会延到两点十分光景。   基督英对这件事情感到兴趣,一想起这种爆炸已经快乐起来,她认为那是一种儿童游戏,对于她的单纯的心是合意的。他们走到风景区的尽头了。   “再远可以通到哪儿?”她问。   何诺拉医生回答:   “通到世界尽头,夫人,就是通到倭韦尔尼省里的一个并无出路而极其著名的山隘,那是地方上最美观的天然奇景之一。”   但是一阵钟声在他们后面响了。共忒朗嚷道:“怎么,已经是午饭的时刻了!”他们都转身回旅社去。   一个高大的青年人迎面走过来。   共忒朗说:   “我的小基督英,我给你介绍波尔·布来第尼先生。”随后又向他这个朋友说:   “这是我妹妹,老朋友。”   她觉得他生得难看。他的头发是黑的,剪得很短,并且是直竖的,眼睛太圆,表情几乎像是硬性的;脑袋也是滚圆的,很结实的,看见这种脑袋每每使人想起球形炮弹,肩膀是力士式的;神气略略现得粗野、笨重和卤莽。但是从他身上的圆襟小礼服上面,从他内衣上面,也许从他皮肤上面,散出一阵很微妙很细腻的香水味儿,是这个青年妇人没有闻过的;她暗自问着自己:“这究竟是什么味儿?”   他向她说:   “您是今天早上到的,夫人?”   他的声音是不大响亮的。   她回答:   “是的,先生。”   但是共忒朗望见了侯爷和昂台尔马正向他们打手势,教他们赶快去吃午饭。   于是何诺拉医生向他们道别了,一面问他们是不是真地想去看炸掉那个石头堆。   基督英肯定地说她是去的;后来紧靠着哥哥的胳膊,挽着他向旅社里走,一面慢腾腾地低声说:   “我饿得像一只狼了,等会儿当着你这个朋友那么放量大吃,我真要很不好意思。” 第二章   那顿午饭是长久的,正同一般旅馆餐厅中的定时会食一样。所有同桌的人,基督英都不认识,她只好和她父亲及哥哥说话。随后她上楼休息直到炸石头堆的钟点到来时为止。   钟点还没有到,她老早就准备好了,并且强迫大家立刻就走,意思就是不要错过爆炸的机会。   走出镇口,在山谷的口儿边,果然有一座高高的小丘,那几乎是一座小山,他们就在强烈的日光之下,循着葡萄田中间的一条小路走上小丘了。等到走到了顶上,基督英望着那片陡然在眼前展开的无限视界,发出了惊奇的叫唤声。在她对面,摊开一片看不见边的平原,使人立刻有面临大海之感。那片平原被一层薄薄的水蒸气,一层浅蓝而柔和的水蒸气笼罩着,一直展到仅仅勉强望得见的远山边,也许远在五六十公里以外的山边。在这层笼住广大地区飘着的极其细腻而透明的雾气下面,可以辨得出好些城市,好些村镇,好些树林子,一大块一大块的金色麦田,一大块一大块的绿色牧场,好些红色长烟囱的工厂以及好些用往日火山的熔岩砌成的黑色尖顶的钟楼。   “你转过身来望罢,”她哥哥说。她转过身来,看见她后面的山,就是那座顶着许多火山喷口的雄峻高山。最先望见的是昂华尔的尽头,一片绿阴,像是广阔的波浪,从中勉强辨得出那道被各处山隘掩住的断岸裂缝①。树木的巨浪沿着陡急的山坡,一直升到那座最低的山顶,这山顶掩住了视线,使人望不见上面的其他山顶。但是由于大家正停在平原与山脉的分界线上,因此看见山势向左延长,正对着克来蒙非朗展到远处,在晴明的天空列出无数截去头部的怪样子山峰,活像是无数大得非常的脓疱:那都是熄了的火山,死火山。再远一点,在很远的那边,夹在两峰之间,又看见另一座更高更远的山峰,形状滚圆而雄伟,在绝顶上戴着一堆仿佛和废墟相类的古怪东西。      ①断岸裂缝是山脉因地壳震动以致岩层断力两极所形成的裂缝。山隘是两山之间的窄路。   那就是驼姆高峰,倭韦尔尼的群峰之主,雄伟而且凝重,它头上保存着一个罗马古庙的残余,如同是一个由最伟大的民族安置好的王冕。   基督英叫唤了:“哈!我在这儿将来会多么快活。”并且她已经觉得自己是快活的了,原来世上有一种地方,使人目悦神怡,心花怒发,并且像是正等着我们,而我们也觉得自己正是为此而生的,如果陡然走到那里面,一定会觉得灵魂和肉体都受到陶醉,吸呼通畅,遍体轻健,这种舒服境界,正是基督英现在深深感到的。   有人叫着她:“夫人,夫人!”她远远望见了那顶大型帽子,才认得那是何诺拉医生。他跑过来了,并且引了这一家人走向这座小山的另一山腰的浅草坡儿上,靠着一丛小树的旁边,那个地方已经有三十来个人等着,本地人和外来的人混在一块儿。   陡峻的山坡从他们的脚底下一直落到那条通往立雍市的大路上,大路是被那些沿着小河种下的杨柳掩住的;在这溪涧样的小河边的一丘葡萄田中央矗立着一座尖顶岩石,它眼前跪着两个人,仿佛像正在祷告。那岩石就是那个石头堆了。   阿立沃父子俩正在装着火绳。一群好奇的人在大路上瞧着,他们的前面还有一行比较矮小和动荡不定的顽童。   何诺拉医生选了一个适当的位置给基督英,她坐下了,心房跳个不住,仿佛就会看见这些民众全部跟着岩石一齐炸得飞起来。侯爷,昂台尔马和波尔·布来第尼都躺在这青年妇人旁边的青草上,只有共忒朗依旧站着。他用一种闹着顽儿的口吻说:   “亲爱的医生,您可是比您的同行们要闲空一点,他们谁也不肯放松一小时来参加这个小小的盛会?”   何诺拉用和蔼的态度问答:   “我不是没有那么忙;不过我的病人们不那么教我忙……而我呢,宁愿教他们多散心,少吃药。”   他这种狡猾神气很能够取得共忒朗的欢心。   其他许多人也都到了,好些和他们同桌吃饭的人,巴耶夫人母女两个寡妇,莫乃巨先生父女俩,和一个气喘得像是一双破锅炉样的很矮的胖子沃白里先生,从前在俄国发财的采矿工程师。   侯爷和沃白里合在一块儿了。他费着大事使出好些谨慎周详的预备动作才坐下来,这教基督英觉得很好耍。共忒朗为了观察其余也像他们一样到小丘上来看热闹者的脸儿,自己就走开了。   波尔·布来第尼对着基督英·昂台尔马指点那些望得见的遥远地方。最近一个红点儿,平原中央的一片红瓦点儿,那是立雍市;再过去,埃恩扎、麻兰格和勒佐等等一群隐约辨得出的村镇,都只在这幅不间断的绿茵佯的平原上面,标出一个颜色晦暗的小窟窿;更远的处所,很远的处所,在富来兹的山脚下,他说要使她辨得出第埃尔市。   他活泼地说:   “请您注意,夫人,请您注意,就在我的手指头儿前面,贴准在我的手指头儿前面。我看得非常清楚,我。”   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却不以为他居然看得见是件怪事,因为他看起东西来正像鸷鸟之类,他有一双滚圆而且确定的眼睛,使旁人觉得那是像海军望远镜一样有效能的。   他接着说:   “阿列河正在我们前面的平原中央流着,不过在这儿那是没法子望得见的。相距太远,离此有二十公里。”   她不大想去寻找他所指的东西,因为她的眼光和念头都完全专注在那个石头堆的上面,她想着,等一会儿那座岩石就要不存在,就要化成粉末飞起来,她于是动了一阵泛泛的怜惜之心,像一个女孩子看见了一件打破了的玩具一样。因为那块岩石很早很早就立在那儿;而且又是漂亮的,顺眼的。岩石跟前的两个人现在已经站起来了,把好些石块堆在岩石脚边,他们使用铲子的动作快得像是忙忙碌碌的农民一样。   大路上的群众不住地增加,都走到跟前来看了。孩子们紧贴着那两个正在劳动的人,在他俩周围跳着跑着,如同兴高采烈的小动物一般;从基督英坐着的那个高起的地点看过去,那些人都显得很小,像是一群昆虫,一堆在工作之中的蚂蚁。人声的波动起来了,时而是飘忽的,勉强可以听得见,时而是活跃的,一阵由人的动作和叫唤凑成的嘈杂声音,但是在空气里粉碎了,已经散开了,变成一种喧噪的灰尘了。在小丘上,群众也增加了,不住的从镇上走过来,后来,这个俯瞰着那座已经判罪的岩石的坡儿被人盖满了。   有许多人互相叫唤,按照各自的旅社,按照各自的阶级,按着各自的等第,彼此集合起来。那些集合中的最喧噪的一群,算是奥迪雍剧场演员玛尔兑勒以营业主任身分领导着的那些演员和音乐师了,在这个时机里,玛尔兑勒也放弃了他所酷爱的台球娱乐。   那个两撇大髭须的演员头上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肩上披着一淬黑羽纱上衣,中间凸起一个包在白衬衣里面的大肚子,他没有穿上坎肩,因为他肯定那东西在乡村是不必要的,他显出了种种发号施令的神气,指点说明,并且批评阿立沃父子俩的种种动作。他那些部下:小丑洛巴尔末,小生贝底尼韦勒以及那些音乐师:名作曲家圣郎德里,钢琴师余韦勒和大个儿笛师诺瓦罗,低音大提琴师尼戈尔狄,这些人都围着他听他说话。在他们前面,坐着三个妇人,她们每人都撑着阳伞,一柄白的,一柄红的和一柄蓝的,在午后二时的太阳下,合成了一面异样的和耀眼的法国国旗。这三个妇人是青年女演员倭迪兰小姐和她的母亲——共忒朗叫她做“租来的母亲”,以及咖啡座的女出纳员,那母女俩的常伴。这种用阳伞凑成国旗颜色的方法原是玛尔兑勒的发明,他从前在初夏时,注意到那母女俩的阳伞是一蓝一白,就送了一柄红的给女出纳员。   在他们很近的处所,另外有一群人同样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那就是各处旅社里的厨师和杂役了,数目一共是八个,因为那些为了对路过的人造成印象而着上白衣的厨师们彼此正有所争论,并且牵涉到他们那些洗碗盏的工友。他们全是站着的,他们的平顶白帽子都承受着过强的阳光,他们的外观像是一群在白衣骑兵队里供职的奇怪参谋,同时又像是一个由厨师们选出的代表团体。   侯爷向何诺拉医生问:   “这些人,都是哪儿来的?我从来不会相信昂华尔有这么多的居民!”   “喔!是从各处来的,从沙兑尔奇雍,圣诞碉楼村,布拉洁岩石和圣奚波里忒,都有人来。因为这件事在本地已经谈起很久了;并且阿立沃老汉是一个出名的人物,一个由于势力和财产而被人重视的人物,一个道地的倭韦尔尼的土著,可是他始终仍旧是个农人,亲自劳动,知道节俭,积蓄了许多金子,人又聪明,对于自己孩子们的前途很有打算。”   共忒朗回来了,神气是激动的,眼睛发着光。他低声说:   “波尔,波尔,你跟我来,我来指两个漂亮女孩子给你看;哈!真可爱,你可知道!”   波尔抬起了头回答道:   “亲爱的,我在这儿很好,不想挪动。”   “你失算了。她们都是很艳丽的。”   随后,他提高了声音:   “我相信医生马上会告诉我那两个女孩子究竟是谁。两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本地式的贵族女子,服装奇奇怪怪,穿着袖子缠住胳膊的黑绸裙袍,制服式的裙袍,教会女学里的裙袍;两个全是棕色头发……”   何诺拉医生打断了他的话:   “这点儿记认已经够了。那是阿立沃老汉的两个女儿,真的是两个美貌的女小子;都是克来蒙的黑衣修士女学校的学生……而将来的婚姻一定都很体面……那是两个典型人物,而且是属于我们血统里的,倭韦尔尼的良好血统里的典型人物;因为我是倭韦尔尼人,侯爷;将来我把那两个孩子指给您看……”   共忒朗打断了他的话,并且乖巧地问:   “医生先生,您可是阿立沃家的家庭医药顾问?”   何诺拉医生懂得这个调皮的疑问,回答了一个满是快活意味的简单的“那还用说!”   青年人接着问:   “您怎样竟得到了这个阔顾客的信用?”   “就是吩咐他多喝好的葡萄酒。”   接着他说起种种有关于阿立沃一家人的详细情形了。他原来和他们略略沾了一点儿亲,多年和他们相识。老汉,家长,一个古怪人,是很以自己酿的葡萄酒而自负的;特别是他的某一片葡萄田,其中的产物是专门留给家庭喝的,仅仅留给家里的人和宾客们喝的。在某些年头,他们能够喝光那片经过选择的葡萄田所产生的酒,可是在另一些年头,却要费着大事才喝得光。   每年一到五月或者六月,这个家长眼见得要喝光那一切依然留着的东西不很容易,他就开始鼓励他那个绰号巨人的儿子,并且重复地说:“赶快,孩子,应当搞完这东西。”于是他父子俩就从早到晚动手把好些公升的红酒向喉管里直倒。每吃一顿饭,老汉总提着酒罐子向他儿子的玻璃杯里去斟十多二十回,一面用一种郑重的语调说:“应当搞完这东西。”这些含着酒精的流质,使他的血液发烧又妨害他睡觉,他于是在半夜里重新起床,穿好了短裤,点燃了一盏风灯,唤醒了巨人;再从伙食柜子里取了一段面包,便一同到那间藏酒的库房里去,把杯子直接放到酒桶的龙头下面去装酒,再在杯子里浸着面包,一杯一杯的喝着。他们喝到觉得酒已经在自己肚子里有点动作的时候,父亲才轻轻敲着酒桶的响亮木板,去细听桶里流质的水平是不是已经降下来。   侯爷问:   “那两个在石头堆的四周工作的,可就是他们?”   “是的,是的,一点也不差。”   刚好在这一刹那,父子俩正跨着大步离开了那座装好了火药的岩石;山底下那批围在他们身边的群众,全体如同一队溃败了的军队似地开始跟着跑起来。有些是向立雍市有些是向昂华尔镇,让那座大岩石独自竖在那座有平铺的野草也有石子的小丘上边,因为它本把葡萄田截成了两部分.而且贴近一带的周围还都是一点没有开垦过的。   山上的群众现在也像山下的一样多,因为喜悦和着急,他们都有点发抖了;玛尔兑勒大声报告:“注意!火绳点燃了。”   基督英因为等待弄得毫毛倒竖了。但是何诺拉医生在她背后哺着:   “嘱!他们买得来的火绳,我是曾经看见过的:很长很长,倘若他们把那东西整个都装在那里边,我们至少要等十分钟它才能够爆炸。”   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座石头堆了;忽然有一条狗,一条小黑狗,一条哈叭狗,走到了石头堆跟前。它绕着石头堆兜了一圈,唤着,并且无疑地发觉了一阵可疑的味儿,因为它开始用全力叫起来了,挺着四条腿,竖着脊毛,伸着尾巴,张着耳朵。   一阵笑声在人堆里传开了,一阵残酷的笑声;他们希望那条狗来不及走开。随后好些人声叫着它,想使它避开;男人们   ·33·吹着口哨;有人极力向它扔石子,却都达不到一半的距离。但是那条哈叭狗再也不肯移动,并且用愤怒的态度向着岩石狂吠。   基督英开始有点发抖了。想起那畜生会炸破了肚子,她竟感到一种可怖的恐惧;她全部的兴头都消散了;她想走了;她动着气,焦急得浑身颤动,吃着嘴重复地说道:   “噢!老天!噢!老天!它一定会死哟!我不愿意看!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们走罢!”   波尔·布来第尼本坐在她旁边,他站起了,后来,一个字也不说,使出那双长腿的全部速度,向着那个石头堆跑下去了。   好些惊骇的叫唤从许多人的嘴里迸出来了;一阵激浪式的恐怖之感动摇了群众;哈叭狗瞧见了这个长个儿对着它跑过来,它就躲到了岩石后面。波尔向那儿追过去;哈叭狗又转到另外的一边,于是他和它绕着岩石跑了一两分钟,来来去去,时左时右,活像正在那儿捉迷藏一样。   看见自己终于撵不上哈叭狗,青年人提步向着山坡走上来了,那条狗重新生气了,又开始狂吠起来。   这个呼吸迫促的莽撞青年回来时,他接受了好些怒气叱责的声音,因为一般人对于曾经使他们发抖的人是绝不饶恕的。基督英恐慌得透不过气来了,两只手抚着自己那个跳得很急的心脏。她的头脑糊涂得使她问道:“您没有受伤罢,至少?”共忒朗生气极了,嚷着:“他发狂了,这个家伙,他素来只干这样的糊涂事;我还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傻瓜。”   但是地面波动了,震动了。一个怕人的匉訇声音摇动了整个地区,并且在山里打雷似地响了一两分钟,由于回声作用,如同有多多少少的炮声一样重复地传着。   基督英只望见许许多多石头像雨一样落下来和一根泥土柱子升到空中又垮在地上。   立刻,山上的群众像一阵波浪似地冲到山下了。一面发出好些尖锐的叫唤。厨子们部队蹦起来打滚似地下了小丘,把那个由玛尔兑勒领着下山的喜剧演员部队扔在后面。   三柄凑成了三色国旗的阳伞,几乎在那阵下坡的动作中间被人冲走了。   所有的人全跑起来了,男人,女人,农人和资产阶级。有的摔了交又重新爬起来再跑,而刚才因为害怕退缩到公路两旁的人流,现在互相对着走又可以在爆炸处所碰头了。   “我们等一下罢,”侯爷说,“等到这种热闹劲儿冷一冷,我们再去看罢。”   工程师沃白里先生刚好费了好大的劲儿站起来,回答道:   “我呢,我就由小路回到镇上去。在这儿,我没有一点什么可做的了。”   他和大家握过手,点过头,就此走了。   何诺拉医生早已不见了。大家就谈到了他,侯爷向他的儿子说:   “你认识他只有三天光景,然而你不断地嘲笑他,将来你是终于要得罪他的。”   但是共忒朗耸着肩膀:   “喔!那是个智慧的人,一个善意的怀疑主义者,那一个!我对你保证他一定不会生气。遇着我和他两个人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从他那些病人和矿泉做开端,来嘲笑一切的人和一切的事物。倘若你偶然看见他因为我的嘲笑而生气,我一定邀请你到戏园子里坐一次包厢来处罚我自己。”   这时候,在山下,在那个已经消灭的石头堆的原来位置上,扰攘的情况是达到极端的了。广大而且激荡的群众,互相拥挤,波动,叫唤,显然是惹起了一种意外的情绪,一种意外的惊惶。   昂台尔马始终是爱活动的和好奇的,不住地说:   “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共忒朗声明亲自去看,他就走了,这时候,基督英已经是漠不关心的了,她默想:只须那根火绳稍许短一点,她身边那个长个儿痴子就可以断送生命,被那些石头碎片割开肚子,而他的动机正因为她当初害怕一条狗断送生命。她揣度那个人在事实上应当是很激动的和热情的。因为他一下听见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表示一个指望,就那样不顾理智地冒着生命的危险干起来。   大家望见好些人从大路上向镇上跑着。侯爷这时候也暗自问着自己:“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昂台尔马忍不住了,他拔步从山坡上走下去。   共忒朗在山下用手势教他们下来。   波尔·布来第尼向基督英问:   “您可愿意挽着我的胳膊走下去,夫人?”   她挽着那只使她觉得是铁一样的胳膊了;后来,她的脚在晒热了的草上滑着,她就如同靠在一段栏杆上面一般,带着绝对的信心靠在他的胳膊上了。   共忒朗迎着他们走过来,高声说:   “那是一道泉水。火药炸出了一道泉水!”   后来他们走到群众当中了。这时候两个青年人,波尔和共忒朗走到头里,推着那些看热闹的人,把他们分开,并且不管他们的叽咕,替基督英和她的父亲打开了一条道儿。   他们在一滩乱七八糟的、尖的、碎的,被火药熏黑的石块当中前进;末了,到达了一个满是泥浆的水荡跟前,水是不断翻腾的,通过看热闹的人的脚底下向着小河里流。昂台尔马已经在那儿了,他先头用了种种巧妙的方法,种种被共忒朗称为他所独有的方法,穿过了群众当中,现在他用一种深沉的注意瞧着那道泉水先从地面涌出来再随着地势流走。   何诺拉医生站在他的对面,水荡的另一边,用一种不快活的惊异神气也瞧着泉水。昂台尔马向他说:   “应当尝它一下,也许是矿泉。”   医生回答:   “它一定是矿泉。这儿的泉水,无一种不是矿泉。将来不要多久,泉眼的数目一定会比病人多。”   昂台尔马又说;   “不过必须去尝它。”   医生简直不很考虑这一点:   “至少应当等到它澄清了以后。”   那时候,每一个人都想看看。那些站在第二排的人把站在第一排的挤得站到了烂泥里。一个孩于滑倒了,使得大家都笑了。   阿立沃父子俩都在那里,用庄重的神气瞧着这件意料不到的事情,还不知道他们应当对泉水怎样安排。父亲是干枯的,一个瘦长的身子顶着一个全是骨头的脑袋,一个没有胡子的农人式的神气严肃的脑袋;儿子更比父亲长,一个长得异常的个儿,但是也瘦,嘴上两撇胡须,同时像是一个兵又像是一个种葡萄田的。   泉水里的气泡像是增多了,它扩大了体积,并且渐渐澄清了。   观众当中起了一个波动,立刻就看见拉多恩医生端着一个玻璃杯于露面了。他冒着汗,喘着气,望见他的同行何诺拉医生如同一个首先身入敌垒的将军似地,一只脚踏在新发见的泉水边儿上的时候,他发呆了。   他喘着气问:   “您可曾尝过它?”   “没有。我等到它澄清了再说。”   于是拉多恩医生舀了一杯泉水,并且用着专家们品酒的那种深沉的神气尝着它。随后他高声说:“上等啊!”这东西本来并没有误他的事;后来,他举起杯子给他的竞争者说:   “您可要?”   但是何诺拉医生是坚决地不爱矿泉的.同为他带着微笑答复:   “谢谢!只须您品过就很够了。我深知它们的味道。”   他本来深知它们的味道,一切矿泉的味道,他也赏识它,不过用的方式是不同的。随后,他转过来向阿立沃老汉:   “那抵不过您的好出品。”   老汉受到恭维了。   基督英看得够了,并且想走了。她哥哥和波尔又来重新穿过群众替她打开一条道儿,她靠在她父亲的胳膊上跟着他们走。她忽然滑了一下,几乎摔交了,后来瞧着自己的脚,才发现自己踏过一块血迹模糊的肉,肉上满是黑毛,又被烂泥裹得滑溜溜的;那正是被火药炸碎又被群众跌确的哈叭狗儿的残骸。   她呼吸迫促了,懊恼得忍不住流泪了。后来她用手绢子擦着眼睛,一面喃喃地说:“可怜的小畜生!可怜的小畜生!”她什么也不理会,她只想回家,只想关上房门去躲避。这一天,开场那么好,而对她说来结局却这样恶劣。是一个预兆罢?她那颗痉挛的心突突地大跳了。   在大路上,现在只有他们几个人了,后来他们望见前面有一顶高型大礼帽,和两幅像是一对黑翅膀一样招展的大礼服的衣襟。原来是盘恩非医生,他得到消息最迟,现在他正跑着,也像拉多恩医生一样手里端着一只玻璃杯子。   望见侯爷他止步了。   “是什么事,侯爷?……有人对我说过……有一道泉水?……一道矿泉?”   “对的,亲爱的医生。”   “泉水来得充畅?”   “很充畅。”   “是不是……是不是……他们都在那儿?”   共忒朗郑重地回答:   “当然,都在那儿,并且拉多恩医生已经化验过了。”   于是盘恩非医生又向前跑过去了,基督英瞧着他的样子,略略感到轻松和快乐,说道:   “喂!不成!我不想回旅社,我们到风景区里去坐一坐罢。”   昂台尔马始终待在发现泉水的地方,瞧着泉水流动。 第三章   晚上在大光明旅社,饭厅的桌上是议论纷纷的。石头堆和温泉的事件成了谈话的主题。然而吃饭的人数不多,约莫二十个光景,那都是通常不大说话的人、安静的人、养病的人、他们从前白白地实验过一切有名的温泉却收不到什么效果,现在又到那些新辟的站头来试了。洛佛内尔和昂台尔马两家的人占着桌了的一头,贴近他们坐着的,首先是莫乃巨两父女,父亲是个须发全白的矮个儿,女儿是个面色灰白的大个儿,有时候吃到中途,她会丢下盘子里的大部分食品就逃席的;其次是肥胖的沃白里先生,卸职的采矿工程师;硕富耳两夫妇,一对身着黑衣的人,整天遇得见他俩用小车推着他俩的畸形孩子在风景区小径上散步;巴耶夫人两母女,都是寡妇,也都是高个儿,而且身体无论是前部或者后部,都是壮大丰满的—一所以共忒朗说过:“很显然的,她母女俩各自吃掉了各自的丈夫,因而都害了胃疼的病。”   在事实上,她们都是来医治胃病的。   再远一点,是一个面色简直红得像红砖一样的人。李基乙先生,他的消化力也不好,还有许多其他脸上没有血色的人物。许多沉默的旅客,他们女的在前,男的在后,用没有声音的脚步走进旅社的饭厅,一到门口就向桌上的人打招呼。再用一种畏怯和谦虚的态度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   饭桌的另外一头是全空着的,虽然刀叉和杯子盘子都已经摆在那儿等着未来的客人。   昂台尔马热烈地谈着。他早和拉多恩医生谈过一下午,在言词中间流露着他对于昂华尔的种种大计划。   医生抱着火热的信心,对他列举了他在这泉水上发见的惊人价值,说这泉水的品质比沙兑尔奇雍泉水好得多,尽管那地方泉水的名气是两年以来就确定被人公认的。   目下在昂华尔右边有庐雅那个满是幸运显然全盘胜利的温泉源头,左边又有沙兑尔奇雍的那个完全发展不很久的温泉站!所以若是会搞的话,那么拿着昂华尔难道不可以有所作为!   昂台尔马这时候向矿师发言了:   “对呀,先生,要点全在乎会搞。要点全在乎练达,敏捷,临机应变和勇往直前。为了创立一个温泉城市,只须知道怎样去推动它,并不另外再要什么旁的秘诀,为了推动它,必须使它和巴黎的医界巨头发生业务上的关系。我个人,先生,在自已经营的企业上素来是成功的,因为我素来寻觅合乎实用的方法,那就是在我专注的个别情形之中应当使我成功的唯一方法;并且在我没有寻着它以前,我什么也不搞,我只等着。单单有泉水是不够的,还必须教人来喝它;而为了教人来喝它,单单自己在报纸上和各处大声宣传,说它是无敌的上品,那也是不够的!那么‘无敌的上品’这几个字应当由谁去说?应当由医生们去说,由医生们谨谨慎慎地去说,因为对于那些被我们需要的泉水顾客们,病家们,那些特别轻信药物而肯花钱去买的人,只有医生们是可以起作用的。在法庭上,我们必须只教律师们发言,因为法官只听他们的话,只懂他们的话;所以对于病人必须只由医生发言,因为病人只听从他们。”   侯爷很称赞女婿的实用而且可靠的见解,他高声说道:   “哈!这真是正确的!您,亲爱的,并且您是唯一摸得着真理的人。”   昂台尔马感到兴奋了,接着又说:   “在这儿可以发一笔大财。因为地方是值得称赞的,气候是好极了的;只有一件事教我放心不下:就是我们有没有足够的泉水来供给一所大规模浴室的需要?因为半吊子的事总是要流产的!我们将来需要一所大规模的浴室,因此需要很多的泉水,需要足够供给两百个浴池同时使用的急流不断的泉水;然而今日新发见的泉水,再加上原先有的,不管拉多恩医生怎么说,将来大概还供给不了五十个浴池,……”   沃白里先生打断了他的话:   “噢!说到泉水,您将来要多少我一定能够供给您多少。”   昂台尔马发呆了:   “您?”   “对呀,我。这句话教您诧异。我现在来说明罢。去年,差不多在现在这样的季节,我也像今年一样住在这儿;因为我觉得昂华尔的温泉于我很有益处。有一天早上,我正在卧房里休息,忽然看见来了一个胖胖的先生。那就是浴室管理委员会的主席。他当时显得很慌张,原因是盘恩非温泉的供给量降落得很厉害,以至于使人害怕它就要完全枯竭。知道我是采矿工程师,他就来问我能否找得一个方法来救他这个小铺子。   “我于是动手来研究这一带的地质系统了。您当然知道在本地的每一个角落,种种原始的颠覆动作早引起了地层的各别搅乱和不同的变更情形。   “所以问题是要发见矿泉是从哪儿来的,从哪些罅隙里来的,以及那些罅隙的方向,它们的根源和本质又是什么。   “第一步,我就仔仔细细考查浴室的本身;后来发现某一只角落里有一根旧得不能再用的浴盆水管子,我于是明白那已经是差不多完全被石灰质沉淀物塞住了的。由此可知,泉水把自身所含的盐类沉淀在道管的内壁,不要多久就塞住了道管。这儿的地面是花冈岩构成的,所以,地面下的天然道管也无可避免地同样遇到了这种情形。因此盘恩非温泉是塞住了,绝没有其他的原故。   “这个温泉的源头是要到远点的地方去找的。谁都会在泉水的原始冒出点以上的山坡去找罢。我呢,经过一个月的研究、观察和推论,我才去找它,并且在冒出点以下五十公尺的山坡找着了它。现在我把理由告诉您:   “我刚才不是对您说过,首先应当确定那些引导泉水的花冈岩罅隙的方向、根源和本质吗?那一次我并没有费事就证明了这儿的那些罅隙全是由平原升到山坡的,绝不是由山坡降到平原的,并且倾斜得如同一个屋顶,显见得这种构成的原因是由于这片平原从前的一种下陷动作,由于这片平原在受到破坏时牵住了好些小山的原始支脉一同崩塌;结果,原始的坡上和坡下彼此竟变更得倒了一个头。于是泉水本是对着坡下降下去的,它经过了那样的变更,就在好些花冈岩地层的每一道罅隙之间对着今日的坡上升上来。这种意外现象的原因,我从前是这样发现的。   “在往日没有下陷时,理玛臬这片几乎看不到边际的砂质的和粘土质的广大平原,本来是和好些小山上的最矮的高原在同一的水平面上的;但是,由于它下面地质的构造,它下陷了,如同我刚才说明的那样,把山的边缘向自己身边牵过来了。于是这种巨大之至的压缩,竟在平原的土壤和花冈岩的分界处所造成了一道粘土障碍物,宽大得无从度量而且极其深邃,使液体无法透过。   “后来,这样的事情来了:矿泉本是从往日那些火山的中心点过来的。那些来得很远的,在路上渐渐冷下来,所以冒出地面已经凉得和通常的泉水一样;那些从比较近些的中心点过来的泉水,冒出来还是热的,至于温度上的高低,完全要看中心点那座洪炉的远近。但是水的经行步骤如下:它向着不可知的深邃处所下降,直到遇着理玛臬的粘土障碍物它才停止。既然穿不透障碍物而又受到大压力的逼迫,它就寻找一条出路。找着花冈岩的倾斜空隙,于是它钻进去了,并且在空隙里上升,直到和地平面相平之处为止。恢复了最初的方向,于是它重新在溪涧的通常槽道里流向平原。在这儿,我还应当声明:我们还没有见到这些山溪里的全部矿泉的百分之一。我们仅仅只发现那些已经有了自由出口在地面上的。至于其他的矿泉,尽管达到了好些花冈岩的罅隙的边缘,但是罅隙都被一层厚实的经过耕种的植物泥土掩住,因此矿泉又被泥土吸收就此散失了。   “根据这些来由,我作了下列的结论:   “第一点,就取水而论,只须顺从那些重叠的花冈岩层的方向和倾斜去寻觅;   “第二点,为就保存已有的水而论,只须设法使罅隙不被石灰质沉淀物塞住,这就是小心保养那些有待开凿的人工小井;   “第三点,就截留邻近的泉水而论,必须在它的坡下而不是在坡上,用一种地质钻探法达到那个和它同一的花冈岩的罅隙,当然钻探的人还必须立在那个逼迫泉水上升的粘土障碍物这一面。   “从这个观点去看,今天发现的泉水,刚好坐落在一个和那道障碍物相距只有几公尺的地方。倘若有人要设立一个新的浴室,将来是应当在那儿一带布置的。”   他说完之后,饭厅里沉寂了一阵。   昂台尔马高兴极了,却只这样说:   “正是这样的!您打开了窍门,什么神秘都消灭了。您是一个可宝贵的人才,沃白里先生。”   仅仅只有他以及侯爷和波尔·布来第尼懂清楚了。也仅仅只有共忒朗没有细听。其余那些人,都张着眼睛和耳朵对着工程师的嘴巴,都由于诧异所以一直恍恍惚惚。尤其巴耶夫人母女俩本都是很信宗教的,认为这种现象原是上帝安排的,并且是按照他的神秘莫测的方法完成的,而沃白里竟这样来作说明,使她俩都怀疑那是不是有些反宗教的成分。母亲认为应当说:“天意是很惊人的。”饭桌中段的女客们都点头许可,也因为听见了那一篇懂不明白的话觉得心里不安。   李基乙先生,面色像红砖样的人,高声说:   “昂华尔的矿泉都是可以从火山方面或者月球方面来的,到现在我已经用了十天,而我还感不到一点效力。”   硕富耳先生两夫妇对于李基乙先生的话提出抗议,因为他们那个身体畸形发展的孩子的右腿渐渐动得了,这是已经医治了六年之久没有发生过的效力。   李基乙来答辩了:   “这证明了我们的病原是彼此不相同的,还用多说;这不能证明昂华尔温泉医得好胃病。”   他由于这种毫无用处的新试验,像是很生气的。   但是莫乃巨先生也根据他的女儿的情形发言,肯定这一周以来,她渐渐容受得各种食品不必每顿饭定要半途逃席。   他这个大个儿女儿脸红了,对着她跟前的那盘食物低下了脑袋。   巴耶夫人母女们也同样觉得自己都比以前好了些。   这一来,李基乙不高兴了,突然转过脸来对着她们说:   “您两位可都是胃疼,夫人们?”   她母女俩同时回答:   “简直,是呀,先生。我们一点也消化不动。”   李基乙差不多从椅子上跳起来,一面吃着嘴说:   “您两位……您两位……不过只须瞧一瞧自己。您两位都害胃疼,您两位,夫人们?那是您两位吃得太多。”   巴耶老夫人变成很生气的了,答辩道:   “对于您,先生,这句话是不必怀疑的,因为您很表现那些失掉了胃口的人的特性。俗语说得对呀,好的胃口造成和蔼的人。”   一个很干瘦的老夫人,谁也不知道她的姓名的,用权威态度说:   “我相信大家靠着昂华尔的泉水都可以把病医好一些,倘若旅馆里的大掌锅略略记得起他弄的伙食是给病人吃的。他现在真是给我们吃着好些无法消化的东西。”   于是陡然一下,全桌的人意见完全一致了。那是一种攻击旅社经理人的公愤了,因为他给大家吃的总是龙虾,熏过腊过的冷猪肉,酸汁凉拌鳗鱼和卷心白菜。对呀,说到卷心白菜和香肠,真都是世界上最不消化的食料,因为桌上这些人都受过盘恩非、拉多恩和何诺拉三个医生的一致吩咐,只许吃家禽的肉,瘦而嫩的肉以及新鲜蔬菜和牛乳之类。   李基乙气得发抖了:   “医生们是否不应当监视温泉站的伙食,而把有关食物的如此重要的选择权交给一班老粗?像这样,他们每天把冷鸡蛋,冷咸鱼和火腿给我们做头一道菜吃……”   莫乃巨先生打断他的话了:   “喔!对不起,我女儿仅仅对于火腿能够好好地消化,而且那是由马斯卢绥尔和雷沐梭两位名教授吩咐她吃的。”   李基乙高声说:   “火腿!火腿!简直是一种毒药,先生。”   于是忽然间,整个餐桌分成了两派,这一些人容纳得火腿,另一些人不容纳。   后来,开始了一场无从结束的争论,那是每天必然重复述起的有关食物分类的争论。   牛乳本身也成为热烈争论的对象,因为李基乙在皤尔多的时候,每次喝了一杯牛乳必然立刻感到不消化。   沃白里因为有人否认他所崇拜的东西的品质也生气了,他答道:   “不过,老天呀!先生,倘若您害的是消化不良症,我害的是胃炎症,那么我们的食物自然也非各有分别不可,这正像近视眼和老花眼同样是眼睛的毛病,而彼此需要的眼镜上的玻璃却绝不相同。”   后来他又说:   “我个人,每逢喝了一杯红酒的时候,我总是呼吸迫促的,并且我认为世上对人类最有害的东西莫过于红酒了。一切喝水的人都活到百岁,至于我们……”   共忒朗笑着说道:   “说句真实的话,没有葡萄酒又没有……婚姻,我就会觉得人生是够单调的。”   巴耶夫人和她的女儿都低着眼睛了。她们平时都是放量喝着上好的红葡萄酒,绝不搀水的;她们的两代寡居好像是指出了她们从前各自对待丈夫也都应用过相同的方法,因为女儿只有二十二岁,而母亲不过四十光景。   但是素来欢喜说话的昂台尔马,那时候却一直是不说话,在沉思着。他忽然向共忒朗问:   “您可知道阿立沃那家人住在哪儿?”   “知道的,刚才有人把他们的房子指给我看过。”   “您饭后可能够引我到那儿去?”   “当然。并且陪着您去,我一定感得到快乐。再望望那两个女孩子,我一定不会生气。”   末了,晚饭一吃完他们就都走了,这时候,基督英感到疲倦了,她同侯爷和波尔·布来第尼都到楼上的客厅里预备消磨晚上的时间。   天色还是很亮的,因为温泉站的晚饭素来吃得早。   昂台尔马挽着他舅兄的胳膊。   “亲爱的共忒朗,倘若那老汉是肯商量的,而且泉水的化验结果是合乎拉多恩的希望的,那么我大概就要在这儿来试一件大买卖:一个温泉城市。我想创立一个温泉城市!”   他在街心站住了,后来抓着他这个同伴的常礼服的衣襟:   “哈!您不懂,您这种人,那真是好耍的,买卖;我说的不是行商坐贾的买卖,而是大规模买卖,我们的那些买卖!对呀,亲爱的,如果我们懂得这些买卖的意义的话,那么世上的人所欢喜的都是包括无遗的了,无论是政治、军事、外交,一切的一切,都同时包括在大规模买卖之内!所以必须钻研,找到窍门,有所发明,了解一切,预料一切,计划一切,敢做一切。大规模战斗在今日,是要靠金钱来进行的。我呢,我把五个金法郎的银币看做红呢裤子①的步兵,二十金法郎的金币看做光彩耀眼的中尉,一百金法郎的钞票看做上尉,一千的看做将官。并且我实地作战,用不着多说!我从早到晚对大家作战,联合大家一块儿作战。”      ①当时法国步兵的裤子全是红呢的。   “这是生活,这个,这是宽舒地生活,如同古代的豪杰一般地生活。我们是今日的豪杰,是真正的、无双的豪杰们!看呀,看看这个镇罢,看看这个可怜的镇罢。我呢,我将要把它造成一个城市,一个雪白漂亮的城市。满是住满旅客的大旅馆,其中有引降机,有服务生,有种种车子,一群富人由一群穷人伺候着;而这一切之所以可能,正因为某一个晚上我高兴去和右边的庐雅作战,和左边的沙兑尔奇雍作战,和我们后边的它尔山,蒲尔布勒,沙多纳夫以及圣内克兑那些地方作战,和我们对面的维希作战②!并且我将来一定是成功的,因为我掌握了方法,唯一的方法。这一点,我陡然一下看清楚了,如同一个将领看见敌方的弱点一样。其次,在我们的职业里面,必须知道怎样去领导各种人,怎样去笼络他们和制服他们。老天,如果能够做这些事情的话,生活真是有趣味的。我现在有三年的快乐功夫去筹划我这个城市。并且,请您瞧瞧这种好运气罢:我在吃晚饭的时候遇见了那个工程师,他说了好些值得称赞的事情,好些值得称赞的事情,亲爱的。他的看法真明朗得像是白天一样,由于他的指点,我简直不必收买那个旧有的浴室就可以把它打垮。”      ②这句里面列举的卢雅至维希等七个地方,都是在当时已经出名的温泉城   他重新提步前进了,他们从从容容爬上了左边那条通到沙兑尔奇雍的大路。   共忒朗往往肯定:“我在妹夫身边经过的时候,很清楚地听见他脑袋里的声音响得和蒙特卡洛的各处赌馆厅子里的一样,那全是金币的摇动,随注转移,刮进刮出,时输时赢,响个不住。”   真的,昂台尔马使人感觉到他是一部奇异的供人使用的活机器,专为计算银钱、研究银钱、心中处理银钱而造的有生命的机器。他并且炫耀自己特别干材,自称对于任何物件能够望一眼就估得出精确的价值。所以,旁人看见他随时随地都拿着一个物件反复审查并且高声说:“这值得多少。”他的妻子和他的内兄被这种奇癖弄得开心,故意用捉弄手段教他上当,拿好些古怪家具给他瞧,同时央求他估价;并且在他对着他们寻得来的种种类似假造的物件十分受窘的时候,兄妹俩都发痴似地笑起来。在巴黎的街上的店铺门前,共忒朗也往往强迫他去估计整个一座橱窗的价值,或者一匹拉车的破脚马的价值,或者一辆搬家大车连同装在车上的一切家具的价值。   某一天晚上他妹妹家里大宴宾客,他在筵席上催促昂台尔马,要他立即对他说出巴黎的那座埃及古华表约莫能够值多少钱;后来,等得昂台尔马对他说了一个数字之后,共忒朗又提出了巴黎的索尔斐里诺桥和星辰广场的凯旋门能够值多少钱的问题。最后他庄重地下着结论:“您将来不妨对于全世界的主要建筑物的价值评定,做一种很引人兴趣的工作。”   昂台尔马是从不生气的,并且用自信确有把握的高级人物的身分宽容并忒朗的戏谑。   某一天,共忒朗对他问过:“我呢,我值得多少?”昂台尔马拒绝了回答,后来他内兄在极力盘问之中又说过:“您想想,倘若我被强盗们绑了去做肉票,那么您可以给多少钱来赎我?”昂台尔马末了才回答:“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我可以开一张支票,亲爱的。”那时候,他的微笑真说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使得共忒朗有点受窘不再说下去了。   此外,昂台尔马欢喜精美的小摆饰,因为他有很精细的头脑,鉴赏得极其准确,用他那种施于商业交易上的猎犬嗅觉巧妙地收集了好些东西。   现在,他们走到一栋房子跟前了,那栋房子的外表正显示它的主人是个资产阶级。共忒朗要他停住脚步,向他说:“是这儿。”   房子的橡木大门上装着一个小铁锤,他们用它敲门,一个瘦瘦的女佣人来开门了。   银行家问:   “阿立沃先生可在家?”   女佣人说:   “请进。”   他们走进了一间厨房,一间农庄式的宽大厨房,里面在一只水锅底下还烧着一点小火;随后她请他们又走进了另外一间屋子,阿立沃全家都在那儿。父亲正睡着,背靠着一把椅子,双脚搁在另一把椅子上面。儿子两只胳膊肘靠在桌子上,如同掌握不住自己的低能头脑似地极力聚精会神读着《小日报》,两个女儿同在一个窗口边绣着一幅从两端同时开始绣的室内装饰品。   她俩用同一的动作首先竖直了身子,都因为这个意料不到的访问吃惊了;随后,高个儿雅格抬起了头,一个被脑力工作弄得发胀的头;最后阿立沃老汉醒了,并且把两只伸在第二把椅子上的长腿,一先一后地缩回来。   屋子是绝没有装饰的,墙上粉的是石灰,地下铺的是石板,摆着几把麦秆靠垫的椅子和一只桃花心木的五斗橱,挂着四幅装在玻璃里面的彩色画片和几幅白布的大窗帏。   大家互相望着,那个女佣人把裙子撩到了膝头上,站在门口等着没有走开,她被好奇心钉住了。   昂台尔马自作介绍了,报过姓名,报过他内兄洛佛内尔伯爵的姓名和头衔,用一种姿态最为出众的鸥鸟没水式动作,诚恳地在两个青年女子跟前鞠躬,随后安安定定坐下来一面说:   “阿立沃先生,我是来和您谈买卖的。并且为了说明我的意思我也不来多绕弯子。请您看。您刚才在您的葡萄田里发现了一道泉水。那泉水的化验工作几天之内一定可以完成。倘若它毫无价值,我自然不必过问;倘若,相反地它合于我的希望,我就向您提议要收买那一片土地和所有周围的土地。   “有一点请您考虑。除了我以外,将来谁也不会像我向您提议的这么做。谁也不会的!老的浴室公司已经快要破产了,所以它将来一定没有成立一个新浴室的意思,而这种经营的失败是不会鼓励别人去作新的尝试的。   “请您今天不必回答我,请您跟您的家庭商量。将来化验的结果明白了的时候,您再对我确定您的价钱。倘若价钱合得我的意思,我就会答应,倘若不合,我就不答应,我立刻走开。我是从来不讲价的,我本人。”   这农人本是个买卖人,他有他的作风,并且精细得谁也赶不上,现在他恭敬地回答,说他可以看情形,说他感到很光荣,说他可以考虑,并且请这两个拜访者喝一杯葡萄酒。   昂台尔马接受了,这时候,日光快要没落了,阿立沃向着那两个重新低头工作的女儿说:   “你们去点个火来,孩子们。”   她们姊妹俩一齐站起来,一齐走到相连的另一个屋子里去了,随后又一齐走回来,一个端着两枝点燃了的蜡烛,另一个端着四只没有脚的玻璃杯①,寒伧样子的玻璃杯。蜡烛都是新的,烛台都是用粉红纸装饰的,无疑地那本来都是搁在女孩子们卧房壁炉台上做摆饰的。      ①这种玻璃杯,通常都不是盛葡萄酒的。   于是巨人站起了;因为只有男人才到酒库里去。   昂台尔马动了一个念头。   “若是看得见您的酒库我就真要快活了,因为您是本地第一个大规模种葡萄的人,酒库应当是很丰富的。”   阿立沃快活得心痒难搔了,他殷勤地答应他们,并且端着一支蜡烛在头里引路了。他们穿过了厨房,随后他们下了台阶到了一个院子里,这时候,一点剩余的光线使人猜得着有好些大的空酒桶立在那儿,有好些扔在一只角落里的大型花岗石磨盘,每一个的中心都开着一个窟窿,活像是古代高大车辆的轮子,有一架卸下来的榨床连着好些木头螺丝,榨床的棕黑色零件由于历年使用弄得很光滑,藉着烛光忽然在黑影中闪出回光,此外还有好些农具带着被泥土磨光的钢件露出兵器的光芒。老汉一只手擎着蜡烛另一只手护着它,逐步走过,这一切东西都渐渐被蜡烛照得清清楚楚。   他们已经闻到了酒味,捣碎了的、阴干了的葡萄。他们走到一扇用两道锁簧锁着的门外了。阿立沃开了门,忽然把蜡烛举到头顶上,模糊地照出一长列横排着的大酒桶和排在那上面的另一列较小的酒桶。他首先说明这间平地上的酒窖是深入到山里的。随后,他说明那些木桶里的贮藏,存酒的年数,每年的收获,存酒的价值,随后等得他们走到了专门留作家用的好酒跟前,他伸手轻轻抚着这个木桶,如同抚着一匹心爱的马的臀部一般,他并且用自负的声音说道:   “您就要尝到这一桶了。没有哪一种出卖的酒比得上它,没有哪一种,无论是皤尔多的或者其余各地方的。”   因为他对于剩在桶里的酒,一直抱着乡下居民的热烈的留恋。   巨人拿着一只罐子跟在后面,那时候,他在桶旁边蹲下来了,旋开桶端的龙头,老汉小心地照着他,仿佛他在进行一种麻烦而细腻的工作。   蜡烛满照着他父子俩的面部,照着老汉的古代法官式的头和儿子的乡下军士式的头。   昂台尔马在共忒朗耳朵边低声说:   “说呀,多么好的一幅兑臬尔①的画。”      ①兑泉尔(Teniers)十七世纪的弗拉曼派名画家,父子二人均以善于描绘农人生活著名。   那青年人低声回答:   “我更欢喜那两个女儿。”   随后他们都上来了。   两个女儿仍旧坐在桌子跟前了,并且像是没有人在旁边一般继续工作。共忒朗不断地瞧着她们,推敲她们是不是孪生的,因为她们彼此相像得很。然而一个比较胖一点矮一点,另一个更出众一点。她们的头发都是栗色而不是黑的,分成两卷压着鬓角,在她们脑袋的轻轻动作之下发光。腮骨和额角都略略显得宽大一点,那正是倭韦尔尼种族的特性,脸蛋儿都是略略凸出的,不过嘴巴都动人,眼睛都迷人,眉毛都是细而长的,脸色都是鲜润的。看见她们就可以觉得她们绝不是在这个家庭里受教养的,而是在一个出众的教会女学,在那种专为倭韦尔尼的贵族和富人的女孩子而设的女修士学校,所以她们养成了上流社会女孩子们的谨慎姿态。   然而共忒朗对着面前那杯红葡萄酒感到厌恶,轻轻碰着昂台尔马的脚催他走。他终于站起了,他们都使劲地和两个农人握过了手,并且恭恭敬敬又向两个女孩子打了招呼,这一回她们都没站起来,仅仅用头部的一个轻巧动作答礼。   一走到街上,昂台尔马又开始发言了。   “哈,亲爱的,好稀奇的家庭!由平民社会到上流社会的转变,在那儿是多么明显的!老汉需要一个儿子来种葡萄田,好去节省一个人的工价,这种节省多么呆笨!不管它,儿子是留下来了,他算是平民社会方面的;至于两个女儿,她们已经几乎完全是上流社会方面的了。她们必须有适当的婚姻,那么她们将来都必然和我们的任何妇女们一样地像样,甚至于比大多数的强得多。看见这一种人,我真如同一个地质学家寻着了一个属于第三纪时代的走兽那么快活!”   共忒朗问:   “您推崇哪一个?”   “哪一个?怎样,哪一个?哪一个什么?”   “那两个女子中间的哪一个?”   “唉!真地,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并没有用比较的眼光去望她们。不过这对您能够起什么作用,您不想把她们拐一个带着逃走罢?”   共忒朗开始笑:   “喔!不想,但是偶然遇见鲜润的女人,真正鲜润的女人,鲜润得在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见过的一样,我真高兴极了。我爱看她们和您爱看一幅兑臬尔的画是同样的道理。世上再没有什么旁的东西能够像一个漂亮女孩子一般教我看见就快乐,不管她是在哪儿和属于哪一阶级。那都是我心爱的小摆饰哟。我并不收集,但是赞赏,以艺术家立场热烈地赞赏,亲爱的,以心悦诚服和公正无私的艺术家立场热烈地赞赏!您教我怎样,我爱的是那个!您现在能够暂时借我五干金法郎吗?”   昂台尔马停住了脚步,并且低声说了一个强有力的“又要!”   共忒朗用简单态度回答:“永远要!”随后他们又提步前进了。   昂台尔马接着说:   “您拿着钱又干什么鬼把戏?”   “我花它。”   “是呀,不过您花得太过火了。”   “好朋友,我之爱花钱正像您之爱赚钱是一样过火的。您可懂得?”   “很好,不过您一点也不赚。”   “这是真的。我不会赚。一个人不能什么全会。譬如您会赚钱,您,然而您一点也不会花钱。在您看来,钱只是适宜于为您制造利润。而我呢,我不会赚钱,不过我很会花钱。钱对我供给成百成千的东西,而您仅仅知道这些东西的名目。我们本来是为了做郎舅而生的。我们互相截长补短,非常恰当。”   昂台尔马低声说:   “多么神经错乱!不成,您得不着五千金法郎,不过我预备借一千五百金法郎给您……因为……因为我也许在三五天之内要找您做点事。”   共忒朗很宁静地答辩:   “那么我当它做分期交付的款子收下。”   另一个拍着他的肩头没有回答。   他们走到风景区近边了,那地方被好些悬在树枝上的灯笼照着。乐园的乐队奏着一支古典曲子,然而是迟缓的,很像跛子走路,满是脱节和沉寂的空儿。演奏者始终依然是那四个音乐师,他们在这寂寞境界里,为了树阴和溪流,从早到晚不断地奏着,并且要产生二十件乐器的效果。因此都感到疲乏不堪,而月秒几乎得不着工资也教他们心灰意懒,因为玛尔兑勒一直用浴客们从不消费的那些整筐葡萄酒①和整瓶的甜味烧酒②,来凑足他们应得的待遇。      ①法国是一个以产葡萄著名的国家,几乎随处都制造葡萄酒,因此这酒就成了他们日常不可缺少的饮料.简直和我们饮茶相同;其中价格固然由于品质间的高低而相差甚大,不过最贵的仍较一般甜味烧酒为低,所以在数量上有时以“筐”计算。   ②甜味烧酒的种类甚多,都是用植物和酒醇再加食糖蒸馏而成的,在西洋都视为饮料中的奢侈品,价格甚高,饮时只用小杯斟酌,故数量以“瓶”计算。   在演奏会的声响中间,也辨得出球台上的声响,牙球和牙球的相触以及一道道的人声报着:“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昂台尔马和共忒朗都往山坡上走了。只有沃白里先生同着何诺拉医生在四个音乐师的旁边喝着他们的咖啡,玛尔兑勒同着洛巴尔未打着他们的情势激烈的台球,后来出纳员在瞌睡之中醒过来问道:   “这两位先生想用点什么?” 第四章   在两个女孩子睡了之后,阿立沃父子俩商量了好些时。昂台尔马的提议是使他们惊喜交集的,所以他们正设法在那种不损害自身利益的条件之下来更多地煽动他的欲望。于是以精密而有经验的农人立场,他们谨慎地衡量一切机会了,很明白在一个具有无数矿泉沿着一切溪涧喷出来的区域里,不应当用过分要求去推开这个来自意外而且无法再遇的爱好者。不过却也不应当完全把这道泉水放在他的手里,因为它有一天可以有很大的出息,完全是纯利,卢雅和沙兑尔奇雍在他们心里都是榜样。   所以他们寻觅用什么方法才能够把银行家的热衷煽得发狂,他们想出种种诡计,譬如编造一些比他更肯出高价的公司,他们想出一连串愚笨的狡猾手段,他们固然觉得这些手段都有缺点,可是比较巧妙的也始终无从发明。他们睡不稳定了;随后到了早上,老汉是先醒的,想起那一道泉水会不会就在夜里枯干了。泉水可以像它来的时候一样就此去了,归到地下去了,无法追回来了,那究竟是可能的事。他从床上爬起来,放心不下,被一种悭吝性的恐惧心制服住了,于是摇醒了他的儿子,向他说起他的害怕;后来巨人从灰色的被盖里拔出他的长腿,穿好衣裳就和父亲一同去看。   反正他们要把田地和泉水本身整理一番,拾去石头,使得泉水变成顺眼的,清洁的,如同一头就要出卖的牲口一样。   他们所以拿起了他们的锄子和铲子,踏着摇摇摆摆的大步并排着上路了。   他们去的时候,什么也不望,脑子被他们的买卖占住了,仅仅用一句简单的话答复路上遇见的朋友们和邻居们的早安。等得走到了那条通往立雍的大路上,他们渐渐心跳了,远远地望着,看自己是不是望得见那道泉水在早上太阳光里上涌和发光。大路是空的,白的和有尘土的,很靠近那条荫在垂杨下面的小河。在某一株杨柳下面,阿立沃忽然望见了两只脚,随后,走过了三五步,他认得了那是克洛肥司那老汉坐在路边,他两条木杨都放在旁边的草上。   那是一个风瘫了的老汉,在附近一带是有名的,十年以来,他把身子撑在一副橡木拐子上边困苦而迟缓地四处游荡,正像他自己说的一样,简直是迦罗①画的一幅穷人。从前那原是一个偷着在各处树林子里打猎又在各处溪河里钓鱼的,时常受到逮捕和惩罚,由于长期的埋伏,躺在潮湿的野草里和黑夜在河里捉鱼每每半截身子都浸着水,他弄得身上疼痛了。现在他哼着走路,样子就像一只没有腿的螃蟹。走的时候,他右腿像是一块破布拖在地上,左腿弯成两截提起来。但是本地的男孩子们,那些在傍晚时候跟在女孩子或者野兔子后面跑着的男孩子们,都肯定他们遇见过克洛肥司老汉,说他在矮树丛里和树林子中间的空地里,迅速得像是一只鹿并且滑溜得像是一条蛇,说他的痛风症毕竟不过是骗骗保安警察的滑稽手段。尤其是巨人,他极力坚持说自己看见过他把两根木杨横夹在胳膊底下在那里安排圈套去捕捉野物,并且那不是一两次而是三五十次。      ①迦罗(J.Gallot)法国十七世纪名画家,他的作品大多注重于风景和民间风俗疾苦等等。   阿立沃老汉在那个游荡老汉面前站住了,他心里触动了一个还不明朗的念头,因为在他的倭韦尔尼式的四方脑袋里边,理解都是迟钝的。   他向他道了早安,另一个也回答了早安。随后他们谈到了天气,谈到了正开花的葡萄,又谈到了另外两件或者三件事;但是这时候,巨人早已走在头里了,他父亲就洒开大步赶上去。   那道泉水是始终流着的,现在,是清澈的了,并且水坑的底层是红的,是一层漂亮的深红,来自多量的铁质沉淀物。   这父子俩在微笑之中互相瞧着,随后,他们动手整理四周了,移开那些石块再把它叠成了一大堆。末了,找着了死狗的那些残骸,他们带顽带笑地把它埋了。但是阿立沃老汉忽然让他的铲子落下来。一道快活胜利的狡猾摺纹使得他两片平塌嘴唇的角儿和两只阴险眼睛的边儿都皱起来了;后来他向儿子说:“你过来望一下罢。”另一个服从了;于是他们望着大路并且向旧路退回来。克洛肥司老汉始终在日光下面晒着他的四肢和木拐。   阿立沃在他对面站住了,问道:   “你可愿意赚一百金法郎?”   克洛肥司老汉是谨慎的,一点也不回答。   阿立沃再说:   “可懂得!一百金法郎!”   于是游荡者打定了主意,低声慢慢地说:   “那还用说,我为什么不要!”   “既然这样!老爹,应当做的是这样。”   接着,他用种种戏弄手段,种种含蓄的话和无数的反复叙述,作了很长的解释,说是他父子俩将要在温泉旁边掘一个窟窿,倘若克洛肥司老汉答应每天十点至十一点之间,在那个窟窿里边沐浴一小时,并且在一个月之末医好自己的病,那么他们可以给他值得一百金法郎的银元。   风瘫了的人用一种呆笨的神气听着,后来才说:   “既然我的病什么药品都没有医好,那么您的泉水也不会医好的。”   巨人陡然生气了。   “什么话,老滑头,你知道呀,我是认识你的病的,并不是旁人告诉我的。上星期一晚上十一点,在拱北龙白那个树林子里,你干的是什么事?”   老汉爽利地回答:   “这是哄人的话。”   但是巨人更生气了:   “好家伙!你那时候在冉昂·麻内扎的壕沟上跳过来,后来你由布阑的山凹里走了,难道这是哄人的话吗!”   另一个使劲又说了一遍:   “这是哄人的话!”   “我当时对您喊过:‘喂,克洛肥司,保安警察来了!’后来你就从慕立内的小路转弯了,这也是哄人的话吗?”   “这是哄人的话。”   大个儿雅格怒气冲天了,几乎要威吓他了,高声嚷着:   “哈!这是哄人的话!成,三只爪子的老家伙,你听着:将来我夜里看见你在树林子里,或者在水里,我一定要捉住你,听明白罢,因为我的腿究竟长些,并且我要把你绑在树上,要到一大早我才同着全镇的人来带你……”   阿立沃老汉止住了他的儿子,随后很温和地说:   “你听,克洛肥司,你很可以试试这件事。我们替你弄一个浴池,我和巨人;你在一个月之内每天到那儿来。为了这个办法,我给你的不是一百金法郎而是两百。并且,你听明白,倘若你在一个月完结的时候病医好了,我再多给你五百金法郎。你记清楚,五百,都是银元,加上两百,那就是七百。   “所以两百是为了沐浴一个月,再加上五百是为了把病医好。并且你听明白:痛风症是可以回头的,倘若它到秋天真地再发,那与我们无关,而泉水还是有它的效力的。”   老汉用安定的神气回答:   “照这样的情形,我很愿意。倘若不成功,将来再说。”   于是为了证明商谈已经有了结果,他们三个人互相握手了。随后阿立沃父子俩重新回到了泉水跟前,去给克洛肥司掘一个沐浴的池子。   他们在那儿工作到十五六分钟,听见了有人在大路上说话。   那是昂台尔马和拉多恩医生。阿立沃父子俩彼此对着眨了一下眼睛,并且停住了掘土的工作。   银行家对他们走过来了,和他们握手了,随后四个人开始来望泉水,没有说一个字。   泉水动荡得像是那种在一炉大火上面沸腾的水一样,喷出好些水泡和气体,由一条已经被它冲出来的小沟向着小溪流过去。阿立沃嘴唇上露出一种得意的笑容,忽然说道:   “瞧!有些铁质,是不是?”   水坑的底子果真已经是红的了,连那些被水在流动之中淹着的小石子,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深红色的苔藓。   拉多恩医生回答道:   “对呀,不过这还不算数,我们应当认识的,正是其他的品质!”   阿立沃接着说:   “首先,我和巨人,昨天晚上都喝过了一杯,已经使得我们浑身觉得一直是健壮的,不是真的吗,儿子?”   那个高大的孩子用悦服的神气回答:   “那的的确确使我们浑身觉得一直是健壮的。”   昂台尔马始终没有动弹,一只脚踏在水坑的边儿上。这时候他转过脸来向医生说:   “为了我将来想做的那件事,我们差不多要有比这一点再加五倍的水量,对吗?”   “对呀,差不多。”   “您以为可以找得出那么多吗?”   “噢!我,我一点也不知道。”   “问题就在这儿了!土地的购买只能在钻探工作完成之后才好确定地实行。所以化验一见分晓,不妨先来订一种经过公证的土地出卖议约,不过这种议约一定要载明必须到继续进行的钻探工作都有合乎预计的结果之后,议约才能发生效力。”   阿立沃老汉变成不放心的了,他不懂。于是昂台尔马向他说明仅仅一个泉眼是不够用的,并且向他表明必须找得到另外几个泉眼他才能够实际收买。不过另外那些泉眼,他又必须在出卖议约签字之后才能够去寻。   那两个农人立刻表示,深信他们的田里含蓄的泉水是和他们种下的葡萄的株数一样多的。只须去掘就成了,将来大家可以看得见,将来大家可以看得见。   昂台尔马简单地说:   “是的,将来大家一定看得见。”   但是阿立沃老汉把他的手浸在水里了,并且高声说:   “了不得,它热得可以煮得熟一个鸡蛋,比盘恩非温泉要热得多。”   拉多恩也在水里溅湿他的手指头儿,并且承认那是可能的。   农人继续说:   “并且它的味道不错,是最好的味道,不像另一个难闻。喔!这个泉水,我敢担保它是好的!本地的水,我都认识,自从五十年来,我一迳望见它们流着。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更好的,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歇了三五秒钟,他又说道:   “并不是为了做广告我才说这一套!的的确确不是。我想当着您的面做种试验,真正的试验,不是您那种制药的试验,而是在一个病人身上的试验。我可以打赌它会医得好一个风瘫了的病人,既然它这样热,味道又这样好,我拿它打赌!”   他像是在脑子里搜索什么事情,后来又像是望着附近各处的小山顶上,看看能不能找着他指望的那个风瘫了的病人。他没有法子发现他,他的眼睛转向大路了。   在相距两百公尺远的地方,可以辨得出那个游荡者的两条不动的腿子露在路边,他的身子被杨柳的树杆遮住。   阿立沃把手举在额头上做着遮阳,并且向他的儿子问:   “是不是克洛肥司老汉还在那儿?”   巨人笑着说:   “对呀,对呀,是他,他不是走得像一只野兔那么快的。”   于是阿立沃对着昂台尔马向前走了一步,并且显出一种郑重而深刻的信心说:   “请您留心,先生,请您听我说,在那边有一个风瘫了的人,是医生先生很认识的,那是一个真正的,十年以来,我们没有看见他走过一步。请您说罢,医生先生?”   拉多恩肯定地说:   “喔!那一个,倘若您医得好他,那么您的泉水,我每杯出一个金法郎来收买。”   随后拉多恩转过来向昂台尔马说:   “那是一个老害着痛风病的人,左腿得的是一种痉挛性的收缩症,右腿是完全瘫了的;简而言之,我相信,一个无从医治的。”   阿立沃让他说着,后来他从从容容接上去;   “既然这样,医生先生,您可愿意在他身上试验一个月?我不说那一定医得好,我一点也不那么说,我只要求用他来做试验。现在,我和巨人,本预备要掘个坑去埋掉那些石块,既然这样,我们就掘一个坑给克洛肥司;他将来每天早上在坑里待一点钟;以后我们再看,就这样,我们再看!……”   医生喃喃地说:   “您不妨试试。我可以保证您将来不成功。”   但是昂台尔马受着一种类似奇迹的痊愈希望的引诱,很愉快地接受了农人的意思;于是他们四个一同回到了那个坐在日光里始终不动的游荡者身边去。   那个偷着打猎和捉鱼的老汉是懂得诡计的,他故意假装拒绝,推托了好半天才让人来说服;条件就是昂台尔马按日给他两个金法郎去做他将来待在水里的钟点费。   后来买卖就这样说妥了。并且还决定那个坑一经掘好,克洛肥司当日就要在坑里沐浴。昂台尔马以后要拿些衣服给他穿,阿立沃父子俩要把他们搁在天井里的一个旧的牧人棚子抬过来给他,使得这个残废人可以在棚子里换衣服。   随后,银行家和医生都回到镇上来了。他们在镇口边分了手,医生回家去应诊,银行家去等候妻子,她在九点半光景要到浴室来。   她差不多立刻就出现了。全身的装饰,从头到脚,都是玫瑰色的,玫瑰色的帽子,玫瑰色的阳伞和玫瑰色的脸儿,她像是一个黎明女神,并且为了免得绕路,她从旅馆前面的急坡直奔下来,像是一个鸟雀,扇着翅膀,跟着石块一跳一跳向前蹦过来。一下望见了她的丈夫,她就高声说:   “哈!地方真好看,我是十分满意的!”   在那个寂静的小风景区里,有三五个忧郁地闲荡的浴客,他们看见她经过都回过头来,玛尔兑勒仅仅只着一件衬衣,正在台球室的窗口边吸着烟斗,他的对手洛巴尔末坐在一只角儿里对着一杯白葡萄酒出神,玛尔兑勒叫了洛巴尔末一声,一面哒着舌头说道:   “了不得,真是一点甜蜜蜜的东西。”   基督英走到浴室里了,用微笑向着坐在大门右边的出纳员打了招呼,又向坐在左边的前任监狱看守道了早安;随后,拿出一张沐浴票子交给一个打扮得像女酒保样的女招待,就跟着她走进了一条过道,沐浴雅座的门都是开在过道里面的。   女招待请她走进了一间雅座:雅座的地方相当宽大,墙上毫无装饰,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面镜子和一个鞋拔子。此外地上有一个墁着黄土色水泥的腰圆形大坑,那就是浴池了。   那妇人把一个开关,类似街道公用水管上的那种开关扭开,于是泉水从一个开在池底用铁栅子掩着的小圆口子里涌出来,不久水就满到了浴池的边上,过满的水量从一条藏在墙子里的管子流走了。   基督英把随身女佣人留在旅社里没有带出来,这时候她不要那个倭韦尔尼妇人帮着来宽衣解带而只独自待在雅座里,说是倘若有什么事情或者要用贴身衣衫,她就会按铃。   后来她慢慢地给自己宽衣裳了,一面望着微波在那个清浅的浴池里的几乎看不见的活动。等到自己是赤裸裸的时候,她一只脚踏到了水里,于是一种温暖的美感升到了她的脖子边;随后她向温水里先浸没了一条腿,跟着才浸另一条,于是她坐在那种温暖里,坐在那种柔和里,坐在那种透明的浴池里,坐在那种绕着四周在她身上流动的温泉里,泉水在她身上,在整整的两条腿上,整整的两条胳膊上以及胸脯上,盖着好些小的气体泡儿,她纳罕地望着那些数不清楚的和非常纤细的空气点儿了:它们在她全身从头到脚正盖上一副用渺小的珍珠组成的软甲。这些渺小的珍珠不断地从她的雪白的肌肉上浮起来,又受到其他从她身上发生的珍珠的排挤终于在浴池的表面挥发得无踪无影。珍珠在她的皮肤上生出来,真像是好些飘荡的、不可捉摸的和柔媚动人的果实,从这个使得水里产生珍珠的小巧玲珑粉红腴润的肉体而来的果实。   温泉顶着她的腿从浴池底部冒上来又从浴池边缘的小窟窿溢出去,构成了那种荡漾的波动,有生气的波动,活泼的波动;基督英在水里感到非常舒服了,她感觉到自已被水的这种波动那么从容地,那么柔和地,那么有滋味地抚弄着,萦绕着,使得她想永远待在水里,不动弹,几乎也不思虑。她感到一种宁静的幸福,一种由于休息和适意,由于安定的思想,由于健康,由于深心的喜悦和沉寂的乐趣而生的宁静的幸福;这种感觉同着温泉浴的美妙热力侵入她的身上了。她的心模糊地被溢出去的水从小窟窿里传来的汩汩声音所摇晃,她的心开始冥想起来,她想到自己等会儿要做什么事,明天要做什么事,她想到散步的乐趣,想到她的父亲,她的丈夫,她的哥哥以及那个自从对哈叭狗的冒险行动以来就有点使她不大自在的大个儿青年人。她是不欢喜举动激烈的人的。   没有任何欲望扰动她的性灵,她的性灵宁静得如同她的心在那一池温温的水里一样;她除了模糊地盼望有一个孩子以外,任何别种生活,激动的或者热情的生活她都不指望。她感到自己是舒服的.幸福的和满意的。   她忽然害怕起来了;有人来开门了:原来是那个倭韦尔尼妇人送着贴身的衣衫进来。二十分钟的时间限制过了;已经要着衣裳了。这种警醒几乎是一种伤心的事,几乎是一种不幸;本想央求那个妇人让她再多待三五分钟,随后她想起自己以后每天都可以重新寻得着这种快乐,于是她勉强从水里走出来,把身子裹在一件略略有点烫着皮肤的烘热了的浴衣里了。   她正走出浴室的时候,盘恩非医生拉开了他的诊察室的门,并且恭恭敬敬向她招呼,请她进去。他探听她的健康,替她把脉,看舌头,问及她的胃口好不好,消化力强不强以及睡眠的情形,随后一直送她到浴室的大门口,同时重复地说:   “好的,好的,那好极了。请您替我问候令尊,他老人家是我生平遇见的最出众的一位。”   她终于走出来了,她对于那阵缠绕已经感到了厌烦,后来一到外边,她望见了侯爷正和昂台尔马、共忒朗以及波尔·布来第尼几个人谈天。   任何新的念头到了她丈夫脑子里,总是一迳嗡嗡地闹个不住的,正像是一只窜到瓶子里的苍蝇,这时候他正叙述那个风瘫病人的故事,他并且要回到原处去看看,那个病人是不是在那里沐浴。   为了使他快乐,大家就一同去了。   但是基督英很从容地拉着她哥哥掉在后边,等到她兄妹俩和其余的人离得比较远一点的时候,她才说:   “我想和你谈谈你那个朋友;他不很和我说得来。你现在给我说明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罢。”   共忒朗认识波尔已经有好几年了,现在他谈起波尔这个人,谈起这个由于猛进算得是热烈粗鲁然而毕竟是诚实和善良的性格。   他说:“那是一个聪明孩子,他的急促的性灵使他猛烈地沉溺于种种念头。他服从来目内心的一切冲动,既个知道控制自己,也不知道指导自己,又不知道用理智去压伏情感,更不知道利用深思熟虑的信念作为管理自己生活的方法,所以只要有随便一种欲望,随便一种思想,随便一种情绪激动了他的狂热的性情,他就毫无顾虑,不管好坏,为所欲为了。   “他已经跟人决斗过七次,每每突然一下就开口侮辱人,接着又突然和他们变成朋友;对于任何阶级的异性,他都有过疯狂般的爱情,他都用同样的激动态度崇拜过——那可以从那些在店门口即被他弄到手的女工人数起,一直到被他架走的女演员为止。是的,女演员是他架走的,时间是在初次演出的晚上,那个女演员正踏进自己的车子预备回家,突然被他抱在怀里,向另一辆车子一扔,弄得过路的人惊骇得发呆,接着那辆车子就飞也似地开走了,并没有谁能够跟得上或者追回来。”   最后共忒朗下了结论:“就是这样。他是一个好心眼儿的孩子,不过也是痴人;并且很有钱,遇着他发狂的时候是什么什么都干得出来的。”   基督英接着说:   “他使着多么罕见的一种香水,那真很好闻。那是什么香水!”   共忒朗回答: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不愿意说出来;我想那是从俄国来的。是那个女演员给他的;是他的女演员给他的;她从前不仅使得他失恋,而且还使得我不得不设法医治他。对呀,那香水果然很好闻。”   他们望见有一群浴客们和农人们在大路上走,因为每天午饭之前,大家都有在这一带路线上兜一个圈子的习惯。   基督英和共忒朗赶上侯爷、昂台尔马和波尔了,不久,他们看见了那个在昨天还竖着石头堆的位置上有一个怪样子的人脑袋,戴着一顶破烂不堪的灰色毡帽,盖着一嘴雪白的长髯,从地里显出来——一个类似斩下来的人头,很像是一株植物扔在那里。四周有好些种葡萄的农人们惊奇地绕着他看,脸上却毫无表情,因为倭韦尔尼居民原来都是不爱嘲笑的,旁边还有三个胖胖的先生样的人,都是二等旅馆的顾客,他们正笑着和说着诙谐的话。   原来是那个游荡者正浸入他的水坑里坐在水里的一块石头上,水面正淹到他的下顿边,阿立沃和他的儿子都站着观察。游荡者那时的情况活像是一个古代的囚犯,为了古怪的妖术罪案而受着苦刑;他那双木拐没有扔掉,还在他身边同样浸在水里。   昂台尔马高兴极了,重复地说:   “好极了,好极了!这是本地一切害着筋骨疼痛的人应当学的榜样。”   后来,他弯着腰向着那浸入水里的老汉大声叫唤,好像老汉是个聋子似的:   “您可舒服?”   另一个像是被那种烫人的水弄昏了似的,他回答:   “我像是融化了一样。好家伙,水多么热!”   但是阿立沃老汉高声说:   “水愈是热,对你愈好。”   在侯爷后面有一道声音说:   “这是干什么?”   原来是沃白里先生,这时候他正从日常的散步里转来,他还喘着气,在这儿就停住不走了。   于是昂台尔马对他说明了这种治病的计划。   但是老汉重复地说:   “好家伙,它多么热!”   后来他想从水里出来了,他要求旁人的援助把他拉出来。   银行家终于安定了他,答应每次沐浴多给他一个金法郎做费用。   那个水坑的四周绕着一圈看热闹的人,坑里浮着那些披在老汉身上的灰黑色的破衣裳。   有人说:   “这是什么样的蔬菜煨肉!我真不想拿里面的汤来泡面包。”   另一个说:   “那里面的肉也不合我的胃口。”   但是侯爷注意到了,那水里的碳酸气的泡儿比浴室的水里的似乎来得又多又大又快。   游荡者的破衣裳上面满盖着水泡儿,这些水泡儿成群成簇地升到了水面上来,使得那水像是夹得有无数的小链条,无穷尽的小而圆的金刚钻念珠,因为晴天的大太阳使它们明亮得像珠宝一样。   那时候,沃白里开始笑了。   “老天,”他说,“请您听我说说他们在浴室里是怎么做的。您可知道他们像捉鸟似地,把泉水引到一种陷阱样的东西里面,或者简直是引到一个覆钟形的容纳库里面。那可以说是捉着了它。可是去年那道浴池用水来源所在的温泉发生过这样的现象,碳酸气比水轻,都集在容纳库的颠儿上,随后到了它的体积容纳得过多的时候,它受了压迫就窜到了各处的水管子里,再大量地上升到各处的浴池里,所有的雅座里满是碳酸气了,使得沐浴的病人遇到窒息的危险。两个月中间一共出了三次乱子。于是他们重新来找我了,我就设计了一种用两条管子构成的简单器械,这两条管子把水和气体分别地由容纳库里引到浴池底下,再来重新直接混合,使矿泉恢复固有的正常状态,同时又防止了过多的碳酸气免得发生危险。不过我那件器械大概要花到上千的金法郎!那么您可知道那个卸任的监狱看守是怎样做的?我现在可以用千对一来跟您打赌,包您一定猜不着。他的办法就是在容纳库上开一个窟窿来消除气体,气体当然跑走了。因此他们出卖的轻酸性沐浴是没有酸性的,至少可以说,只有一点儿酸性,值不得什么了不起的。至于这儿的温泉,请您仔细看罢。”   谁都生气了!大家都不笑了,并且都用羡慕的眼光瞧着那个风瘫了的人。每一个浴客都很想拿起一把锄子,在游荡者的水坑旁边为自己去掘一个水坑。   但是昂台尔马挽着工程师的胳膊,他们一面谈着一面走开了。沃白里不时停着脚步,仿佛用手杖划着一条界线,指点着好些地点;银行家在手册上写了好些记载。   基督英和波尔·布来第尼开始谈天了。他向她述起自己在倭韦尔尼的旅行,他所看见的和所感到的。他用他的火热的本能,用那种始终和动物性相混的本能爱着乡村的景物。他以肉体享乐者的立场去爱乡村,乡村使他感动,使得他的神经和器官都发生颤动。   现在他向她说:   “我呢,夫人,仿佛我身上的门户都是洞开的:什么都走入我的身上,什么都穿过我的身上,使我掉眼泪,使我牙齿发抖。请您看,我在望到这一边的时候,望到这碧绿的一大片,这一簇绿到山上的树木的时候,我眼睛里就有了整个这一座树林子:它钻到我的身上,侵入我的脑子里,在我的血脉里周流;我好像吃了它,它仿佛塞满了我的肚子;我本身变成了一座树林子!”   他边说边笑,抬起一双滚圆的大眼睛,时而望着那座树林子,时而望着基督英;她诧异了,惊奇了,不过她是易于受到影响的,所以她竟觉得自己如同那座树林子一样,也被那阵贪婪而雍容不迫的眼光吞噬了。   波尔继续说:   “并且您知道我的鼻子给了我什么样的享乐。我畅吸着这儿的空气,我用这种空气陶醉自己,我靠这种空气过活,并且我感觉到空气里面含着的一切,一切,绝对的一切。请您留意,我就来和您说。第一着,自从您到这儿以来,您可曾注意到一种极可爱的气味?那是非常细腻的,非常轻淡的,没有其他的气味比得上它,它几乎像是……怎么说好……它几乎像是……一种不属于物质的气味。随地可以找得着它,可是没有哪一处地方可以把握得着它,简直发现不出它是哪儿来的!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什么更其……更其类乎仙境的东西震动过我的心弦……好呀,那是正在开花的葡萄气味!噢!我费了四天功夫才发现它。想到葡萄,夫人,它给我们造酒,而酒呢,又只有高尚的人才能了解和体会,葡萄酒也给了我们最微妙和最动人的香味,那种只有最精细的肉体享乐者才能发现的香气,想到这样,难道不是美妙之至吗?此外,您是不是也闻得出栗树的浓烈气味,刺槐的甜气味,山岭的芬芳气味,以及——这是谁都不会想到的——野草的那么好闻的,那么好闻的,那么好闻的气味?”   听到这些事情,她吃惊了,并非因为那些事情都是奇闻,而是因为在她看来,那些话和她每天在自己四周听见的有一种完全个同的本质,以至于她的思想始终受到包围,受到感动,受到扰乱。   他始终谈着,声音略现得低一点,但是有热情。   “此外,请您注意,在天气热的时候,在空气里边,在大路上,您可闻得出一种轻轻的华尼拉草的味儿?——闻得出,可不是?——既然如此,那就是……那就是……不过我不敢说出来。”   现在他完全笑起来了;后来他忽然在自己的前面伸着手一面说道:“请您瞧!”   许多装着草料的车子接成一行过来了,拉车的是配成对儿的牛。那些迟缓的牲口,低着头,在横轭之下屈着脖子,两只角都缚在木条上边,困苦地向前走;后来他们看见牛腿上的骨头在那层抬起了的皮肤里面移动。每一辆车子的前面,有一个身着衬衣和坎肩,头戴黑呢帽的男人,拿着一根细木杖同着走,调整着牲口的步子。他不时回过头来,并不鞭打而只轻轻地用木杖触着一头牲口的肩头和额头,它眨一眨那双大眼睛并且服从人的手势。   基督英和波尔都站在旁边让车子走过去。   他向基督英说:   “您可闻到?”   她诧异了:   “究竟是什么?这是牛圈里的气味。”   “是呀,这是牛圈里的气味;这儿是没有马的地方,所有从路上来往的牛,都在公路上散布这种牛圈里的气味,这气味和细的灰尘混合就迎风产生了一种华尼拉草的香味。”   基督英有点腻胃了,轻轻地说:   “噢!”   波尔接着说:   “请您容许我趁着这个机会来学药剂师的派头分析一下。无论如何,夫人,我们是在我所知道的最能使人留恋,最温和,最好使人休养的地方。这是一个属于黄金时代的地方。而理玛臬呢,噢!理玛臬!不过我现在不和您谈到它,我只想指给您看。您将来看得见的!”   侯爷和共忒朗都到他们身边了。侯爷挽着他女儿的胳膊,教她转过身来照着原路走回旅社去吃午饭,他说:   “听我说,孩子们,那是和你们三个人都有关系的。韦林遇着脑袋里有一个念头的时候,他就发疯了,现在他一心梦想着他那个要建造的城市,他就指望笼络阿立沃那个人家。所以他指望基督英要和阿立沃的两个女儿认识,去看看她们是不是可以利用。不过不要使得那老汉疑心到我们的策略。于是我有了一个念头,那就是组织一个慈善募款会。你,我的女儿,你去拜访本镇教堂的堂长;你和他就一同在本教区的女信徒当中寻觅两个来和你去募集捐款。你是懂得应当向堂长指出哪两个女信徒的;将来由他负责去邀请。至于你们男孩子,你们就到乐园里去筹备一个抽彩会,并且找玛尔兑勒带着他的剧团和乐队里的人一同帮忙。倘若阿立沃家两个女儿都是讲礼貌的,如同旁人说她俩都在教会女学受过好教育的一样,那么基督英将来必须去取得她们的信心。” 第五章   在这八天中间,基督英专于布置慈善募款会了。堂长认为教区里的女信徒们当中,果然只有阿立沃家的两个女孩子够得上和洛佛内尔侯爷的女儿同去募集捐款;堂长因为自己能够倡首而感到快乐,凡是需要接头的地方他都接头过了,他把一切都组织好了,一切都规定好了,并且亲自去邀请了那两个青年姑娘,好像是他本来就有这个意思似的。   全区都兴奋了,那些意气消沉的浴客们握住一个新的谈话主题,都在饭厅桌上纷纷议论着,对于这两个集会——宗教的和世俗的——可能募集的数目,各人都有不同的意见。   慈善募款会那天的日子开始得很好。真是一个值得赞赏的夏天气候,温暖而且朗爽,在平原里是光明的,在镇里的树阴下是凉快的。   弥撒礼在九点举行,是一场在奏乐声中的迅速的弥撒礼。为了浏览教堂里面使用那些来自卢雅和克来蒙非朗的鲜花吊挂做的装饰,基督英在举行弥撒礼以前就到场了,她听见有人在她后面走着;原来是黎忒勒长老带着阿立沃两姊妹跟着她,后来他替她们两方面作了介绍。基督英立刻约了她姊妹俩等会儿同吃午饭。她俩在红着脸恭恭敬敬致谢的情形之下接受了她的邀请。   信徒们渐渐到了。   基督英她们三个坐在三把荣誉椅子上,对面三把椅子上面坐着三个身穿过节衣裳的青年人,那就是:镇长的儿子,副镇长的儿子和镇上某委员的儿子,这三位青年之被推选,目的都是为了陪伴募集款项的信女们和奉承地方行政当局。   此外,一切都也经过得很好。   祈祷礼节是不长的。当场的募集得了一百一十金法郎,加上昂台尔马的五百,侯爷的五十和波尔·布来第尼的一百,总共是七百六十金法郎,那是昂华尔镇从来没有见过的事。   随后,礼节结束了的时候,他们就把阿立沃姊妹俩引到了旅社里。她俩仿佛都有点儿羞怯,不过却都不是笨手笨脚的,并且都不大说话,然而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由于谦恭。她俩在饭厅桌上吃午饭,男客们,所有的男客们都认为她俩是讨人欢喜的。   姊姊,端庄些;妹妹,活泼些。姊姊,就字面的通俗意义讲,循规蹈矩些,妹妹,亲切些,然而就姊妹们的相似之处而论,她俩是完全相似的。   午饭过后,大家都到乐园去抽彩了,那是预定在两点钟举行的。   风景区已经被人占满了,有浴客们也有农人们,气象简直是一个赶集的过节日子。   在中国亭子里,乐师们奏着一篇田园交响曲。那是圣郎德里本人的作品,波尔本陪着基督英,这时停住了脚步。   “哈!”他说,“这倒不错。他有点本事,这孩子。如果有一个乐队的话,可以奏得很好。”   随后他询问:   “您可爱音乐,夫人?”   “很爱。”   “我呢,音乐可以毁灭我。我遇着细听一支心爱的曲子的时候,首先觉得的就像是最初那些声音使我的皮肤从筋肉上蜕下来,熔化了它,溶解了它,消灭了它,并且让我如同一个活生生地蜕了皮的人受着乐器的一切袭击。那简直真地是在我那些赤裸裸的而且颤动的神经上演奏,使得神经应着每个音符跳起来。我之听音乐并不仅用我的耳朵,而是用我这个从头到脚一齐颤动的身体的全部感觉力。世上绝没有什么旁的东西对我引得起一种那样的愉快,或者竟不妨说是绝没有什么旁的东西对我引得起一种那样的幸福。”   她微笑了,并且说:   “您的感觉力是敏锐的。”   “当然哪!倘若一个人没有敏锐的感觉力,那么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不羡慕那些有一片龟甲或者一张河马皮隔在心上的人。还有别的人,由于自己的感觉而苦痛,接受感觉如同接受打击,而又把感觉当做美味欣赏;世上只有这种人才是幸福的。理由就是:对于自己的一切情绪,无论是愉快的或者愁苦的,必须去推敲,从中去求饱尝,从中去求微醉,就是对于最动人的幸福或者最伤心的悲痛也是这样。”   她向他抬头望着,略略有点诧异;七八天以来,对于他说过的那些事情,她始终都有点诧异的样子。   真的,自从七八天以来,这个新的朋友——因为尽管她最初对他有点厌恶,可是他不久就变成了她的朋友——时时刻刻动摇着她心灵上的安宁,并且引起骚乱,如同向水池里扔些石子惹起波动一样。他在她那种还在安睡中的思想里正扔了好些石子,好些大的石子。   基督英的父亲正像所有做父亲的一样,始终用对付小女儿的方式对付她,这就是说不必和她说什么重大的事;她哥哥只使得她笑而绝不使她思索;她丈夫揣想不到应当和妻子谈论谈论共同生活的利益以外的事情;结果直到现在,她始终在一种满意而且甜美的思想麻痹境界里过活。   这个新来的朋友用好些和斧头一样锋利有力的观念劈开了她的智慧。此外,他还是一个能用自己的本性,能用自己种种情绪上有颤动力的尖锐性,去取女性的,一切女性的欢心的男性。他知道怎样和她们谈天,怎样向她们诉说一切,并且怎样使她们了解一切。他固然缺乏一种持久的奋发力,但是他聪明得达于极端,他不是始终爱着,就是狂热地恨着,无论谈到什么,他总用一种痴心悦服者的天真激昂态度,他是见异思迁的,也是遇事热中的,过分地具有女性的气质,女性的轻信,女性的魔力,女性的善变,女性的神经质,也有男性的崇高的、积极的、开扩的和深刻的智力。   共忒朗突然走到他们身边了。他说:   “你们回过头来,看看何诺拉两口子罢。”   他们回过来了,于是望见了何诺拉医生正伴着一个身穿蓝裙袍的老胖妇人,她的头活像是一个培养树秧的小花圃,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都堆在她的帽子上边。   基督英吃惊了,她问:   “那是他的夫人?她简直比他要老十五岁!”   “对呀,六十五岁:她从前是个助产护士;她还是当助产护士的时候被他爱上的。此外,听说他们两口子从早到晚都是在冲突之中过日子的。”   他们受到人声的吸引都向乐园走回来了。浴室大门外的一张大桌子上摆着许多奖品,玛尔兑勒主持着抽彩的工作,在旁边帮助的是倭迪兰小姐,奥迪雍大剧场出身的演员,一个矮小的栗色头发的姑娘;玛尔兑勒把号码一张张地抽出来,并且用种种使得群众很快乐的卖药者的法螺口吻高声报着。侯爷由阿立沃姊妹俩和昂台尔马陪着走过来了,并且问:   “我们要不要留在这儿?这儿闹得厉害。”   于是大家决定去散步了,目的地是那条由昂华尔通到布拉洁岩石村的山腰上的大路。   为了达到山腰,首先他们一个跟着另一个攀上一条在葡萄田当中穿过的窄窄的小路。基督英用一阵轻捷迅速的步儿领着头。原来自从到了昂华尔镇以来,她觉得自己换了个样儿,她感到愉快活泼,生气勃勃,那是从前没有体会过的。也许是温泉浴使得她身体比以前好些,给她除去了好些不知不觉地使人愁闷不安的器官上的轻微扰乱,使她对于一切事物都能够比从前感觉得好些,玩味得好些。也许她不过觉得由于她会见了这个正教她去了解一切的陌生青年,并且接触了他热烈的智慧,所以她自己受到鼓励和鞭策罢。   她用深呼吸尽力呼吸空气,同时冥想着他对她说过的那些有关于迎风飘荡的芬芳的话。她这样想:“真的,他教会我来嗅空气了。”她重新找着了一切的气味,尤其是葡萄的气味,那么清轻,那么细腻,那么飘忽。   她走到大路上了,他们便分组散步。昂台尔马和阿立沃的大女儿鲁苡斯在头里走,谈着倭韦尔尼土地的收成。她,这个倭韦尔尼的女孩子,不愧为她父亲的真正女儿;她有遗传的本能,知道一切有关种植的准确而实用的要领,她说话时,声音沉静,语调和悦,并且音节分明,这是她在教会女校里学来的。   他一面听她说,一面从旁细看她;他觉得这个端庄而且已经很有实用知识的女孩子是可爱的。他不时略带吃惊意味重复地说:   “怎样!在理玛臬,土地值到三万金法郎一公亩?”   “对呀,先生,凡是种有苹果树可以生产那种做饭后甜食的苹果的土地,都值得这个价钱。在巴黎吃的各种水果,几乎全是由我们这一带地方供给的。”   于是他转过身来带着赞叹神态去望理玛臬了,因为从他们走着的那条公路上,可以毫无边际地望见那个始终盖上一层浅蓝薄雾的广大平原。   基督英和波尔也对着那片被雾气盖着的宽阔无边的地域了,望起来是非常悦目的,使他们可以无尽期地留在那儿这般去欣赏。   现在庇荫着大路的全是非常高大的核桃树,树的深暗的影子使一阵凉气拂着皮肤。路线不再上升了,只沿着山腰的坡儿半高处所弯弯曲曲盘旋,在山腰,开始种着些葡萄,随后便是浅而绿的草,直到那个在那一带并不很高的山头为止。   波尔喃喃地说:   “可是美?请您说,可是美?这儿的风景为什么教我感动?对呀,为什么?它显出一种情趣,多么深远,多么空旷,尤其多么空旷,一直钻到了我的心里。望到这片平原,仿佛思想展开了翅膀,可对?并且思想飞起来了,在空中盘旋了,飞过去了,飞到那边了,飞到更远的地方,飞向我们永不会看见的梦境里去了。对呀,请您注意。那是值得赞赏的,因为那真像是一件梦见过的东西而不像是一件看见过的。”   她一字也不说地静听他说,等候着,希望着,接受着他每一句话,她觉得自己受到感动,却不很知道是为的什么。她的确隐约望见其他的地方,那就是蔚蓝色的地方,玫瑰色的地方,像是虚构的和不可思议的地方,无法找着却始终被人寻觅的地方,那些地方都使我们认为其余一切地方都是平凡的。   他接着又发言了:   “对呀,是美,所以是美正因为是美。其余的视界可以给人更深的印象,却不及这么调和。唉!夫人,美,调和的美!世上只有这哟。除了美以外还有什么东西存在!但是懂得美的人多么少!一个身材的线条,一座人像的线条或者一座山的线条,一幅画的色调或者这片平原的色调,《约康德》①那幅画像里难于言传的事物,一句可以一直咬着我们性灵的语言,这点点不多的东西,使得一个艺术家像上帝一样有创造力的东西,那么人群中有哪一个能够把它辨认出来?      ①《约康德》(Joconde)是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大师达·芬奇(L.da Vinci)的不朽杰作。   “请您听,我来对您朗诵波德莱尔的两节诗。”   接着他朗诵起来:      你从天上来?或者从地狱?我不必推敲。哦美之神,巨大的,惊人的和天真的妖。设若你的顾盼,微笑,步趋,为我开那层被我爱着却未认识的无边世界的门!指使你来,上帝?撒旦?你是天使?是人鱼?   我是一样膜视的。你,眼波荡漾的仙女,旋律、芬芳、绰约、哦,我心中唯一的女王。   设若你可以使宇宙美化,使光阴飞翔!   基督英由于他的抒情趣味吃惊了,现在她注视他,用眼光向他询问,不很懂得这两节诗能够包涵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   他猜着了她的心事,于是痛恨自己没有把他的热狂传给她,而那些诗句他是朗诵得很好的。他就用一种轻蔑的意味接着说:   “我居然想强迫您来玩味一个灵感如此飘忽的诗人,我真是一个痴人了。我希望将来总有一天,您定像我一样感觉得到那些事情。妇女们的直觉力素来是远比了解力来得丰富的,所以对于她们的思想旁人首先要作一种同情的召唤,她们才能领悟得艺术的种种秘密的和暗藏的意思。”   接着他向她表示了敬意,又说:   “我将来极力使自己来作那种同情的召唤,夫人。”   她并不觉得他没有礼貌,但是认为他是个怪人;她竟不再设法去求了解了,她现在忽然注意到她从前没有留意的一件事,就是,他长得很文雅,但是身材过于高大和强健,姿态过于雄伟,使人难于一时看得出他装饰上的细腻的考究。   此外,他的头部有点粗野的、未成熟的意味,因此,一眼望过去他整个的仪表都略为显得笨重。但是,等到看惯了他的容貌,旁人就觉得别有风致,一种强健的和硬性的风致,它有时随着他那种始终不朗爽的声音的软化而变成很和缓的。   基督英第一次注意到他浑身从头到脚都是修饰得那么仔细的,她暗自说道:“确确实实,这个人的优点是应当一件一件去寻的。”   这时候共忒朗跑过来找他们了,他叫唤道:   “妹妹,喂,基督英,你等一下!”   后来他赶上了他们的时候,他带着没有停止的笑容向他们说:   “哦!你们赶紧来听阿立沃家的小女孩子说话罢,她是非常奇特的,她有一种惊人的聪明。爸爸终于使她不感到生疏了,于是她对我们述着世上最滑稽的事情。你们等他们一下罢。”   他们就等着侯爷,他正同着那个小一点的女孩子,沙尔绿蒂·阿立沃走过来。   她用一种孩子气的和乖巧的兴致述着镇上的故事,农人们的天真和狡猾。她摹仿他们的手势,他们的迟钝姿态,他们的庄重语句,他们种种读变了音的发誓口吻,她做出他们面目上的种种动作,使得她那个活泼漂亮的脸儿增加了妩媚。她那双生气勃勃的眼睛发着光,她那张并不显小巧的嘴巴张开得很自然,露出那些雪白整齐的牙齿,她的略略翘起的鼻子使她显得有一种聪明的神气,她皮肤是鲜润的,花朵一般的鲜润,使得旁人嘴唇因为羡慕而颤动。   侯爷的一生从前几乎全是在自己领地的范围里度过的,基督英和共忒朗都是在属于家庭的古堡里长大的,四周都是诺尔曼第那地方的自负的和胖大的佃农;侯爷有时候跟着习俗接待佃农们吃饭,而佃农们的儿女都是和共忒朗兄妹俩同时行过第一次领圣体礼的,也都受到了兄妹俩的亲密款待,所以侯爷和共忒朗兄妹俩这时候都知道用一种友谊的诚实态度,一种恳切的聪敏态度,向这个已经四分之三算得上流社会人物的乡村女孩子谈天,并且在她心中立即引起了快乐的和倾心的信任。   昂台尔马和鲁苡斯都转来了,他们早已到过了村口边,可是没有愿意进去。   后来,大家都在一株大树脚下的壕沟边野草上面坐下了。   他们长久地留在那地方,从容地谈着,一切都谈到了,而同时又是什么都没有谈,大家都落到一种适意的疲乏麻痹境界里了。偶尔有一辆车子走过,那始终是用两条牲口拉着的,车上的轭压得牲口扭着脖子低着脑袋,赶车的始终是一个缚紧着肚子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黑的毡帽,手里举着一根细而长的木杖,用乐队指挥者的动作指挥他的牲口。   那个赶车的人脱帽了,向阿立沃姊妹俩欠了欠身子;于是她俩用一个由清脆的嗓子道出来的亲密的“日安”回答了他。   随后,钟点已经不早,大家就回去了。   走到风景区跟前的时候,沙尔绿蒂·阿立沃高声叫唤起来:   “噢!步雷土风舞!步雷土风舞!”   果然有人正根据一支陈旧的倭韦尔尼小曲跳着步雷土风舞。   男男女女的农人们各自走着并巳蹦着,一面装出许多妩媚的姿态,旋转并且彼此互相鞠躬致敬;女的用每一只手的两个指头拈着自己的裙子提起来;男的挥着双手或者弯起双手做成篮子的挽手样子。   单调而有趣的小曲也在傍晚的凉风里舞着;那始终是同样的乐句,用提琴的很尖的主音奏出来,而其余的乐器都跟随它的节奏打着拍子,使得姿态更其富于跳跳蹦蹦的意味。的确是简单的和农村的音乐,活泼的和缺少艺术趣味的音乐,适合于这种乡间的和螨跚的双人三步舞。   浴客们也试着来舞了。玛尔兑勒立在倭迪兰小姐对面蹦着,她做作得如同一个芭蕾舞里的女配角;小丑洛巴尔末绕着乐园的女出纳员摹仿一种奇特的步法,她仿佛被巴黎蒲里乙舞场①的回忆激动了。      ①蒲里乙(Bullier)是当时巴黎有名的舞场。   但是共忒朗忽然发现何诺拉医生正在全心全力地舞着,并且用道地的倭韦尔尼人的风格表演古典的步雷土风舞。   音乐不演奏了。大家都停住了。那医生走过来和侯爷寒暄。   医生擦着自己的额头并且喘着气。   “是有益处的,”他说,“有时候做做青年人是有益处的。”   共忒朗把手压着医生的肩头,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神气微笑并且说道:   “您从前没有和我说过您是结了婚的。”   医生不擦汗了,郑重地回答:   “我是结了婚的,并且不好。”   “您怎么说?”   “我说:我的婚结得不好。请您不要做那种傻瓜,青年人。”   “为什么?”   “为什么。听我说罢。我结婚到现在二十年,然而,我始终还是不惯。每天晚上回家去,我总说:怎样,这个老夫人还在我家里!那么她永远不走吗?”   他的神气是那么正经的和自信的,所有的人全笑起来。   但是旅社里报着吃夜饭的钟声了。会场闭幕了。他们送着阿立沃姊妹俩回家,末了大家和她俩分手以后,就来谈着她俩了。   谁都觉得她俩都是动人的。仅仅昂台尔马格外称赞鲁苡斯。侯爷说:   “女性的本质真是柔顺的!她俩还不知道使用父亲的金钱,然而仅仅金钱上的接近已经把这两个乡下女子造成贵族小姐了。”   基督英向波尔·布来第尼问道:   “那么您呢,哪一个在您认为是最好的?”   波尔低声慢慢地说:   “噢!我吗,我简直对她俩望都没有望过。我认为最好的并不是她姊妹俩。”   他说那句话时,声音很低很低;而她什么也没有回答。 第六章   接着而来的那些日子,在基督英·昂台尔马个人看来都是很有趣味的。她心境轻松和性灵愉快地生活着。早上的沐浴是她的第一乐趣,一种皮肤表面上的美妙乐趣,一种在温暖的流水里勾留半小时的美妙光阴,使她一直到晚上都是舒服的。事实上,她在种种思虑和指望中间都是舒服的。那种被她认为绕着自身而且透入自身的感情,那种在脉管里跳动的青春沉醉力,以及这个新的范围,这个为了冥想和休息而设的辽阔芬芳的绝好风景如同自然界的伟大抚爱似地裹着她:这一切在她身上唤醒了好些崭新的情绪。一切走近她身边的,一切触到她身上的,为她延长了早上的那种感觉,那种来自温泉浴池的感觉,来自一个使得性灵和肉体都同时泅入的幸福大浴池的感觉。   她丈夫昂台尔马在一月之中只能在昂华尔住十五天,现在已经回巴黎去了,临走之时,他叮嘱他的妻子务须好好儿监视那个风瘫了的人,使他绝不停止他的治疗方法。   所以每天午饭之前,基督英同着父亲和哥哥以及波尔都去看看那个被共忒朗叫做“穷汉肉羹”的场面。并且还有好些其他的浴客也到了那儿,于是大家团团地围着那个水坑,一面和那个游荡者说话。   他走起来并不比从前好,据他说,不过他觉得自己的两腿上满是“蚂蚁”;他说起那些蚂蚁如何来,如何去,如何从下面升到他的大腿上,又如何降到脚指尖儿。并且他到夜里还觉得那些使人发痒的虫子螫着他,撵走了他的瞌睡。   所有的旅客们和农人们分成了两派,信任派和否定派,不过对于这种治疗都是同样开心的。   午饭之后,基督英时常去找阿立沃姊妹俩,接着就一块儿散步。在温泉站的女性当中,基督英认为能够一起谈谈的,能够取得愉快的联系的,能够表示一点友谊的信心和要求一点女伴的亲爱的,只有她们姊妹俩。她迅速地开始倾向于鲁苡斯的严肃而乐观的条理,更倾向于沙尔绿蒂的涵蓄而古怪的头脑,她现在追求这两个女孩子的友谊,不是为了迎合她丈夫的欢心,而是为了自己本身的愉快了。   他们那一伙人常常出外游览了,有时候坐着车子,坐着一辆从立雍市一家车行里租来的旧式六座四轮的旅行大篷车,有时候走着去。   他们最欢喜沙兑尔奇雍附近一个完全无人开辟过的小山谷,从那地方可以通到无愁谷的隐居修道院。   在窄狭的路线上,提着慢步,沿着小河边的松荫下面,他们排成一对一对向前走并且谈着天。路上有好些地方是被山溪里的水截断的,每逢走到这种地方,共忒朗和波尔站在溪里的石头上面,伸起一只胳膊挽着她们,随即使劲一下托起来搁到另一岸。他们每在这样的浅滩上面渡过一回,他们散步的排列就变动一次。   基督英从这一排换到另一排,但是她每次都有办法走在头里或者掉在后面单独和波尔·布来第尼待在一块儿。   他现在对待基督英不是用前一向的那种态度了,他不那么笑了,不那么急促了,不那么随便了,而是比较恭敬和比较殷勤。   然而他们的谈话却取得了一种亲切的姿态,并且吐诉衷曲占了重大的成分。他以识者的地位,以曾经探测过妇女们的温柔情谊者的地位,以曾经从她们方面得过幸福也同样得过痛苦者的地位谈论情感和恋爱。   她很高兴了,略略有点感慨,抱着一种热烈的和诡诈的好奇心怂恿他谈到心腹的秘密。因为她所知道关于他本人的事情,在她心上唤醒了一种很尖锐的欲望,使她想知道得多些,使她对于在书本上窥见过的一种男性生活,充满着狂风暴雨和爱情秘密的一种男性生活,想从思想上去求深入的了解。   受到了她的怂恿,他每天总向她多谈一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恋爱故事和自己的感伤,言语中所流露的热诚,有时因回忆的烙印而显得动情,有时也因为求欢心切而变成狡猾的了。   他在她的眼前展开了一个尚未被她知道的世界,并且找着了动人的字句来说明欲望和期待如何敏锐,希望逐渐增加时候心绪如何纷扰,对于花朵和丝带如何崇拜,对于一切保留下来的小物件又如何尊敬,陡然的疑惑如何使人感到不安,惊心的揣测如何惹起焦虑,妒忌时候切身受过怎样的苦楚,而初次接吻时候又发生过哪种说不出的癫狂。   这一切他都知道用一种很合宜的,遮掩了的,有诗意的和有吸引力的方式去叙述。如同一切对于异性不断地指望和思念的男人们一样,他谨慎地谈到了他曾经狂热地爱过的女人们,他的狂热到目下依然激动。他想起了千百般可以震动心弦的纤细情节,千百般可以使人掉眼泪的微妙环境,以及一切在性灵敏锐和头脑明达的人们之间,恋爱关系之所以成为世界上最为高雅和最为悦目的事,全靠这些琐屑殷勤。   所有这一切动人而且亲切的谈话,每天都必然重新进行,而且谈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久,那些话落在基督英心上正像谷粒播在土地上一般。并且当地的动人风景,芬芳空气,蔚蓝空阔仿佛使人胸襟开阔的理玛臬的天空,本算旧世界火炉到目下只为病人烧热泉水的那些死火山的喷口,树阴下面的清凉,溪边石头缝里流水的微响,这一切也透进了这个少妇的心灵和肉体,那不仅透进了而且还使她在灵肉两方面都软化了,如同一阵温温的雨水洒在一片未曾开垦的土壤里一般,使得那上面播下了的种子将来一定要开花。   她有点感到,这个青年有点向她表示求爱了,感到他发觉她是漂亮的并且是非常漂亮的了,由于指望他的喜悦,她便想出了千百般的狡猾而简单的方法去诱惑他和征服他。   于是遇着他显出了激动神情的时候,她就突然离开了他;遇着自己预先感到他嘴里有一句动人的隐语的时候,她不等到他的话说完就扔一个短促而深刻的眼色给他——这东西透进男人们心里像是一点儿火。   她也有种种巧妙的言词,种种甜美的头部动作,种种不经意的手势以及种种惆怅的神情,接着她又很快地改变面容微笑了,对他暗示他的努力并不是徒然的。   她想什么?什么也不想。她在这类的表情之下期望什么?什么也不期望。她这样快活地耍着,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妇人,因为她并不感到这种耍法的危险,因为她想看看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不过她却没有预料到一点什么。   此外,那种隐在一切女性的血管里的天然卖弄心,突然在她身上发展了。在昨天还是睡着了的和天真的孩子,现在对着这个不断向她谈论爱情的男性的面,陡然醒过来变成轻捷伶俐的了。现在她猜着了他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思念上就显出日见增长的不安,她看见了他眼光里初起的感动,并且藉着女性在感到被人求爱时独具的直觉力,她懂得了他声音里不同的音调。   好些其他的男性早在巴黎的沙龙里对她表示过求爱的殷勤,然而他们从她那里得到的不过是快活女顽童式的蔑视。他们客套的恭维话的凡庸趣味使她觉得滑稽,他们单相思式的愁苦颜色使她充满了欢乐;并且对于他们一切的激动的表情,她总用嘲弄做答复。   然而同着这一个,她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着一个有诱惑力和危险性的对手了;她变成了玲珑的,本能地精明、猛勇而镇定的女性,这种女性仗着毫无拘束的自由的心,从事窥伺和袭击终于把男性牵引到无形的情网里。   他呢,在开初那些日子里认为她不谙世事。他原是见惯了那些冒险女郎的,明白她们既像老兵们精于军事演习一般地精于恋爱,而且又熟悉于媚悦和温存的一切诈谋;因此他判断基督英这颗简单的心是平凡的,于是怀着一点轻微的蔑视对待这颗简单的心。   但是,慢慢地,她的清净无邪的风度本身使他觉得有趣,随后,又引诱了他;最后,他服从自己那种甘受引诱的本性,他开始向那个青年妇人献出温柔的注意了。   他很知道,扰乱一个淳洁性灵的最上方法,就是不断地对她谈论爱情,而同时装着想念其他的人;于是狡猾地适应着他在她身上唤醒了的具有垂涎意味的好奇心,他就藉口于密谈心腹,开始在树阴之下对她讲授了一课真正的爱情课。   他正像她一样欢喜耍这种游戏,他用男性想得到的一切细腻的体贴动作,对她表示自己为她怀着的日见扩大的兴味,并且以钟情者自居,却没有想到自己将来会真的变成钟情者。   他俩沿着好些从容散步的道路,彼此都这样耍着,这自然得像是我们暑天坐在溪河旁边自然要跳下去游泳一样。   但是一到那种真正的卖弄动作在基督英这方面表示出来了的时候,一到她发现了女性用以引诱男性的种种天生机巧的时候,一到她有意教这个热情的人跪下如同想设法打赢一盘槌球似地的时候,他,这个坦白的浪子,从此就在那个清白少妇的计划之前听受摆布了,并且开始爱她了。   这样一来,他变成笨拙的了,不安定的了,神经质的了;而她之对待他正同一只猫之对待一只小小的耗子一样了。   同着另外一个女性,他不至于受窘,不至于不说话,可以用他的具有导诱力的激昂态度去征服她;同着基督英,他不敢为所欲为,因为他觉得她和他从前认识过的一切女性是完全不相同的。   其他的那些女性毕竟是已经被生活烧糊了的妇人,对着她们,旁人什么话都可以说,同着她们,旁人可以在嘴唇边轻轻地慢慢地说出种种使得血液着火的耸听的言词,而敢于提出最胆大的要求。他每逢能够自由自在地把使他受到缠扰的激烈情欲传到他爱着的女性的性灵、心境和感觉里的时候,他知道,而且他也觉得自己是不可抵抗的。   在基督英身边,他以为自己正陪着一个青年闺女,因为他猜到了她多么缺乏经验;于是他一切方法都无所施展了。后来他用一个新的方式珍爱她,当她是一个孩子,一个未婚妻。他指望得着她了;然而却害怕触着她,弄脏她,弄得她褪色。他不想把她抱在怀里使劲紧紧地箍着她,如同对待其他的女性一样,却只想跪在她跟前去吻她的裙袍,并且用一种无限淳洁温柔的从容态度,轻轻地去吻她鬓脚边的浅头发,她嘴唇的角儿和她的眼睛,她那双闭着的眼睛,那时候,他可以感到她的蔚蓝色的眼波正在垂着的眼皮里荡漾。他简直想要保护她去防备一切的人和一切的事物,不让平凡的人触着她,不让她去望丑陋的人,不让她在不洁净的人身边经过。他简直想要除去被她穿过的街道上的污泥,以及路线上的石子和荆棘以及树丫杈之类,使她的四周全是便利的和愉快的,并且始终抱着她走使她永远不必提着脚步。他想到她不得不和旅社的邻居男客说话,在饭厅里的公共饭桌吃那些平凡的饮食,承受生活上种种不乐意的和无从避免的小事物,他竟生气了。   他对她有了这么多的思念,简直不知道要向她说些什么话了;他不能向她表达自己的心情,他不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他不能向她证明那种牺牲自身的火急需要正在他的血管里燃烧,他的这种缺乏能力的状态使得他的外表像是一只被人用链子拴着的猛兽,同时又给了他放声痛哭的古怪欲望。   她看见了这一切,却没有完全明白,她带着狐媚子的狡猾乐趣暗自笑着。   这一次,他和她都掉在其余的人后面,同时她从他的姿态上又觉得他终于快要说出一点使人不安的事情,她就突然开始跑着去追她的父亲了,后来追上了,她嚷着:“倘若我们来做一次‘四只角落’的游戏,可成!”   “四只角落”那种游戏,通常是用在游览终结的时候的。先在树林子中间找一块空旷的地方,一段比较宽畅的大路,后来大家如同散步的儿童们一样游戏起来。   阿立沃姊妹俩以及共忒朗对于这种游戏都是高兴得很的,理由就是它能够满足一切青年人的奔跑不息的需要。仅仅波尔·布来第尼恋恋于另外好些念头,所以咕噜了一下,随后,他慢慢地活跃起来,开始用着比较旁人都更卖力的态度来游戏,借此可以抓得着基督英,触得着她,突然把手搁在她的肩头上或者她的腰上。   侯爷的冷落的和漫不注意的本性,只须旁人不扰乱他的安宁是什么全可以的,这时候他在一株树的脚边坐下了,瞧着他们几个人,那些被他称为他那班寄宿的中学生尽兴游戏。他觉得这种平安的生活很好和整个世界都美满得没有缺憾。   然而,波尔的姿态不久就使得基督英吃惊了。某一天,她甚至于对他感到了害怕。   他们某一个早上,同着共忒朗到山里那条古怪的断崖裂缝的深奥处所去,那就是昂华尔的小溪发源的地方,被当地的人称呼做世界尽头的。   隘道是渐渐越走越窄和越走越弯的,一直深入山里头。他们从好些庞大的石头上翻过去,踏在好些大的石子上跨过小溪,后来遇着一座高到五十多公尺的大岩石,它挡住了山凹的整个一条断崖裂缝,他们绕着它兜过一个弯子以后,就关在一条窄的壕沟样的东西里边了,两面全是很高的削壁,赤裸裸地直到顶上才有些树木和青草。   小溪形成了一个水槽那么样大的池子,并且那真的是一个未经整理的和异样得意想不到的水坑,正同我们常常在书上遇得见而在大自然里不常见过的一样。   那一天,他们都在挡住去路的高岩前面停着不走了,波尔望见了岩上留着好些攀登的痕迹,就说:   “可是,我们能够走得更远一点。”   他费着劲儿攀上那座陡立的石坎了。他嚷着:   “哈!真可爱!一座长在水里的小树林子,您两位赶紧来。”   后来,他躺下了,抓住基督英两只手拉她上来,同时共忒朗在下面指导她的双脚又再搁在石坎上的那些细微的凸出部分。   那些从山顶上落下来的泥土,在石坎上面的坡儿上构成了一座未经整理的和草木繁复的小花园,溪流正从园子里树木的根底下穿过。   更远一点,另外一道石坎又挡住了这条花冈岩巷子样的断崖裂缝;他们又攀上去了,随后又遇着第三道,他们都站在一条无法攀登的墙脚边了,墙头上垂直地流出一道长到二十来公尺的清亮瀑布落到一个深潭里,这深潭是被瀑市冲出来的,很凌乱地藏在好些藤葛和树木中间。   断崖裂缝变成非常之窄的了,以至于两个人牵住手站着可以触得到两边的墙。他们只看得见头顶上的那一线天空;只听得见水的声响,可以说这地方是那些被拉丁诗人们用做藏匿古代仙女的无法寻觅的巢窟之一。所以在基督英看来,像是侵入了一个仙女的密室。   波尔·布来第尼一句话也不说。共忒朗嚷着:   “哈!那大概真是漂亮的,若是有一个金黄头发和玫瑰脸儿的女人在这个潭里沐浴。”   他们都回来了。最初的两个石坎下去都是颇为容易的,但是最后那一个却使得基督英心慌,它很高、很陡,而且又没有明显的踏脚的地方。   布来第尼让自己的身子从石坎上滑下去,随后他伸长两只胳膊向着基督英说:   “您跳罢。”   她没有敢跳。她并不害怕摔跤,但是害怕他,尤其害怕他那双眼睛。   他怀着一种饿虎式的渴望,怀着一种变成了猛恶的热情望着她;后来他向她伸长的那双手非常之强有力地吸引着她,以至于她陡然受到了恐慌,并且感到了一种疯狂的欲望,要大声叫唤,躲开,攀到笔陡的山上,来逃避这种无法抵抗的召唤。   她哥哥站在她后面,嚷着“你跳罢!”并且推着她。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正往下落,并且被一个柔和而有力的拥抱接住了自己,她在那种来不及细看的刹那间微妙地触着青年人的整个魁梧的身体,他那阵喘动的和温暖的鼻息拂到了她的脸上。   随后她站在地上了,她微笑着,现在她的恐怖过去了,共忒朗恰巧也下来了。   这一次的心情波动使她变成谨慎的了,她在好几天中间一直留心不和波尔单独待在一块儿,他现在如同寓言里那种绕着一只山羊行走的狼一样绕着基督英徘徊。   但是一次大规模游览已经决定了。他们必须带着食物搁在那辆六座四轮大篷车里,并且邀着阿立沃家姊妹俩同到答似纳小湖的边上,那个在倭韦尔尼当地称为笪似纳海子的边上吃晚饭,然后趁着月光在深夜回来。   他们在某一天的午后出发了,气候是很热的,烫人的日光把山上的花冈岩晒得像是炉子里的火砖一样烫人。   车子被三匹喘气而且浑身是汗的马用慢步拉着爬坡了;赶车的人低着头在座位上打盹;成群的绿色蜥蜴在大路边的石头上面跑着。发烧的空气仿佛充满着无数不可目睹和沉重的火星。这种空气有时像是凝固了的,有抵抗力的,厚密得不容易穿过去,有时略略动荡着,并且在游客们的脸上拂着一阵火热的微风,在长距离的松林中央,风里飘着温暖的树脂香气。   车子里谁也不说话,尾座上的三个女性,都在阳伞的粉红影子下面闭上了发眩的眼睛。侯爷和共忒朗头上都缚着一块手帕,正都睡得很熟;波尔望着基督英,她也从那闭上了的眼皮缝儿里向着他窥伺。   车子呢,卷起了一阵雪白的烟样的灰尘,始终顺着那条走不完的上坡道路走上去。   等得走到了一个高原,赶车的人挺直了身子,三匹马酒开了快步,于是他们就经过一大片波形地带,其中有树木,有田地,有许多村落和孤立的人家。他们远远地望见了左手边的好些死火山的截平了的大型山顶。他们快要看见的笪似纳海子,从前原是由倭韦尔尼山脉之中的最后那个火山喷口构成的。   经过了三小时的行程,波尔忽然说;   “大家留心,好些熔岩。”原来穿出大路边的地面矗立着无数稀奇古怪地扭歪的棕色岩石。他们望见右手边的一座平扁的矮山,山的宽阔的顶像是掏空了的和塌下去的。车子走上了一条小路,那仿佛是从一个三角形的山巷子穿进矮山肚子里的,基督英早已挺直了身子,这时候忽然发见在一个大而深的喷口里,有一个可爱的小湖,明亮滚圆得像是一枚银元。矮山内部的那些陡坡,靠右边的都有树木,靠左边的都是光濯濯的,全部向着水面倾斜,给小湖形成一圈整齐的围墙圈子。这一湖静止的,像金属那么平坦而有光的水,反映着一边的树木和另一边的干枯的山坡,倒影清晰得教人竟辨不出边缘,使得整个小湖形成一个无限大的漏斗,中心处所映出蔚蓝的天色,以至于望过去只看见一个清澈无底的窟窿,好像穿过地球中心通到另一个天空。   车子不能向前再走了。大家下了车,并且在有树木的那边找着了一条在山坡腰里树阴下面的环湖小路。那条素来只有樵夫走过的路,碧绿得像是一片牧场;从树丛的枝叶里望过去,可以看见对面的山坡和那一湖在山洼底上发光的水。   随后,他们从一段树木很少的所在达到了岸边,就在一段被好些橡树掩荫的浅草坡上坐下。全体都怀着一种野兽式的和甜美的快乐躺在草里了。   男人们的身子在那儿翻着,双手伸在草里;女人们从从容容地侧面躺着,都把脸儿贴着那些浅草,如同要从草里吸收一种清凉的温存似的。   在经过大路上的炎威以后,那是一种甜美的感觉,非常深远又非常亲切,几乎是一种幸福了。   于是侯爷重新又睡着了;不久,共忒朗也照样做了;波尔却开始和基督英以及阿立沃姊妹俩谈起天来。谈的什么?谈不了怎么多的事情!那几个人当中偶尔有一个说一句话,在沉默一分钟光景以后,另一个才回答他;并且那些迟缓的言语在他们嘴里的麻痹情况,仿佛正和思想在他们脑子里的麻痹情况相同了。   但是赶车的人把那只盛饮食的篮子送过来了,阿立沃家两个小姑娘在家里都是惯于处理家务的,还保持着家庭工作的活动习惯,于是她俩立刻动手解开了篮子,后来就在略远一点的野草上动手预备晚饭。   波尔仍旧躺在基督英旁边,她呢,正在冥想。后来他慢慢地用很低声音说话了,那如同在风里传过的模糊声浪似地,声音低得使她勉强听得出,低得使那些字眼只微微地触着她的听官:“这真是我一生里最好的日子。”   为什么这点泛泛的话使得她连心的深奥处所都受到了扰乱?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受过感动?   她由树丛里望着略远一点的地方的一所很小的房子,一所为着猎人或者渔人而设的小棚子,地位窄得像是只能够包容单独的一间屋子。   波尔追随她的视线望着,后来他说:   “您可曾想像过,夫人,您可曾想像过:两个发狂似地相爱的人,在这样一间棚子里度过的日子究竟能够是什么境界!那时候,他俩算得是在世上单独存在的,真地面对面地单独存在的!倘若一件相类的事可以做的话,而幸福又是这样稀少的,无法把握的和短促的,那么,难道不应当丢开一切去使这件事情实现吗?在人生的寻常日子里,那算得是生活着吗?起床的时候没有火热的希望,安安稳稳完成日日相同的工作,用稳健态度喝东西,用谨慎态度吃东西,用放心态度安睡得像是一个老粗,难道不是最不快活的事?”   她始终望着那所很小的房子,而她的心里却闷胀得好像快要使她哭出来,因为她忽然间猜着好些从没有被她想到过的沉醉了。   当然,她想像到若是有两口子住在这样一所藏在树底下的小宅子里,面对着这个玩具样的,珍宝样的可称是爱情镜子的小湖,那该是多么舒服!四周没有一个人,没有邻居,没有世俗的叫唤,没有生活的喧嚣,只有自己一个人同着心爱的男性,而他就跪在受他崇拜的女性身边度着光阴,在她望着蔚蓝的湖水的时候专心望着她,并且一面吻着她的手指头儿一面向她说着好些温柔的言语,那该是多么舒服的。   他俩可以生活在那儿,在寂静当中,在树木下面,在这个可以容纳他们的热情的喷口的底部,如同这湖清澈而且深不可测的水一样,在这圈封闭了的和整齐的围墙里,那时候,他们眼里的宇宙只有矮山腰里这个圆周,他俩欲望上的宇宙界线只有那些从容不迫的和绵绵无尽期的拥抱。   地球上真有人能够玩味这样一种日子?有,无疑地!并且为什么没有?她怎样没有早一点就懂得了相类的快乐的存在?   阿立沃姊妹俩报告晚饭预备好了。时候已经是六点钟了。有人叫醒了侯爷和共忒朗,要他们移到略远一点的地方,盘着脚靠近那些在斜坡草里有点滑动的盘子碟子旁边坐下。姊妹俩继续伺候着这一顿饭,而那些漫不经意的男人们并不阻挡她俩。他们慢慢吃着,把挑剔下来的东西和鸡骨头都扔到水里。他们带了香槟酒出来;第一个瓶塞子猛地一下蹦出来的响声惊动了大家,因为在这样一个地方那像是非常古怪的。   白天快完了;空气渐渐阴凉了;一阵异样的惆怅随着晚景罩着喷口底部的止水了。   到了太阳快要失踪的时候,天空渐渐红得灿烂起来,小湖陡然像是一盆火了;随后,太阳落下去了,天空红得像是一片快要燃成灰烬的炭火,小湖又像是一盆血了。后来,小山的顶上忽然现出了一轮几乎正圆的月亮,颜色淡淡地悬在依然明亮的天空边。不久,等到夜色在地球上陆续展开的时候,光明的圆月升到这个也像月轮一样圆的喷口上边了。仿佛它不得不让自己落到喷口里来。末了,等得它到了天顶上,小湖就像是一只银盆了。这时候,大家望见了它那层在整个白天都是静止的水面上起了好些皱纹,好些忽而来得从容忽而来得迅速的皱纹。旁人竟可以说是有好些水面回翔的幽灵在那上面曳开好些看不见的帐幕。   那都是水底的大鱼,寿命长久的鲤鱼和贪嘴的黑鱼,它们正赶到月光里来游戏。   阿立沃家的两个女孩子已把所有的杯子,盘子和酒瓶统统收在篮子里了,赶车的人走过来把篮子提走。大家起身了。   在行列中间,基督英是最后第二个,波尔跟在她后边;现在行列走到树底下的小径上了,月光穿过树上叶子的缝儿,向野草上铺出一层雨点样的细而密的光明点滴,她忽然听见一道发喘的声音几乎贴近她的耳边向她说:“我爱您!……我爱您!……我爱您!”   她的心脏开始非常过分激动地跳起来了,以至于她再也移不动两条腿,几乎倒在地下。然而她仍旧前进。她仍旧前进,发痴了,预备展开胳膊和伸起嘴唇向后面转过去。现在他牵住了她披在肩头上的短短的围巾边儿,并且颠狂地吻着。她继续前进,气力非常衰弱,使她简直不觉得自己的脚还踏在地面上。   她忽然从大树构成的穹顶里面走出来了,于是到了皓月的下面,她突然镇住了心里的扰乱;但是在跳上车子并且和那一湖水分别之前,她侧转半个身子举起双手对着水送了一次长吻,一次被那个跟在她后面的男人很懂得意义的长吻。   在回去的行程上,她心灵和肉体两方面都一直是不活泼的,麻痹了、疲惫了,仿佛是摔了一交;后来一到旅社,她很快地就上楼躲在卧房里了。她扣好门上的铁闩之后,又把门上的暗锁扭了一转,因为她觉得自己还是被人追求着的和需要着的。随后,在那间几乎黑暗的和空洞的屋子中央,她始终颤抖着。搁在桌上的蜡烛向墙上映出了家具和窗帏的晃动的影子。基督英倒在一张长靠椅上了。她的一切念头跑着,跳着,不让她握住它们,扣住它们,不让她把它们穿成一串就逃走了。现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她伤心、可怜,被人遗弃在这间空洞的屋子里,如同掉在一座森林里似地在人生里迷了路。   她向哪儿走?她将来做什么事?   呼吸是困难的了,她站起来开了玻璃窗和百叶窗,后来就在窗口边靠着。空气是新鲜的。在无边的而且也是空洞的天顶,辽远孤寂而愁人的月亮已经升到了夜的青色空濛之上,向着树木的叶子和山上洒出了一片无情的寒光。   整个一片地方完全睡着了。只有每晚研究音乐必到很晏的圣郎德里的提琴低唱,不时在山谷的沉寂中间飘着和哭着。基督英隐约听得见它。他停住了,随后他又用紧张的琴弦重新奏出了细而长的幽怨呼声。   后来,那片在空旷的天边散失的月光和那种在沉静的深夜里散失的微弱琴声,对着基督英的性灵引起了一阵寂寞的感慨,使得她开始哭了。她发抖起来并且震动得直达骨髓,使她受动摇的是一种害着重病者的寒栗和苦闷;她突然发现了自己也是在人生中孤立的。   直到这一天以前,她没有明白过这件事;而目下,她很激动地感到了,她的性灵为之悲痛,以至于她自以为变成了痴人。   她有父亲!有哥哥!有丈夫!她爱他们,而他们也都爱她!而现在,她忽然和他们疏远了,她变成了他们的漠不相关的人,如同她仅仅认识过他们一样!她父亲的宁静的恋爱,她哥哥的友爱,她丈夫的不热烈的亲爱,在她眼里都不再像一点什么了,都不再像一点什么了!她丈夫!那个面色粉红欢喜说话的男性,向她冷落地说着“您好,今天早晨,亲爱的朋友?”说这几句话的男性就是她丈夫。由于一种契约的势力,她在心灵和肉体两方面都是属于他的,属于那个男性的。那是可能有的事?——唉!她真感到自己是孤单的和迷路的了!她闭上眼睛来自省了,来检查自己的思想了。   一切在她跟前活着的人,她都想到了,她同样看见了他们的面目:她父亲无忧无虑并且心境安定,是个有幸福的人,只须旁人不扰乱他的休息;她哥哥是爱嘲笑的和怀疑主义者;她丈夫是好动的,满肚皮的数字,并且在可以说“我爱你!”的时候,他却对她说道:“我捞着了一票大的,刚才。”   另外的一个,先头却低声慢慢地对她说了那么一句,到现在那声音还在她耳朵里和心里颤动。她也看见了这另外的一个正睁着眼睛吞噬她;并且,设若这时候他真地在她身边,她真可以扑到他怀里去! 第七章   基督英上一天是睡得很晚的,第二天一到太阳从那个仍旧敞开的窗口向卧房里射进一阵红光,她就醒了。   她看了一看时候——五点,她仍旧在被盖的温暖中间舒服地仰起躺着不动。由于觉得自己的心灵多么活泼和快乐,她像是觉得有一种大幸福,一种洪大无边的幸福在上一天夜里落到了她身边。哪一种?她寻觅着,她寻觅哪一种满意的新闻这样愉快地透进了她的心上。晚上的一切愁苦失踪了,在瞌睡当中溶化了。   波尔·布来第尼毕竟爱她了!在她眼里,他现在和第一天多么不同!尽管极力回忆,她没有能够寻得着自己当日对他是怎样看的和怎样判断的;她哥哥当日给她介绍的那个人,她现在简直再也寻不着了。今日的这一个丝毫没有保存从前那一个的一点什么,无论面目上或者姿态上都丝毫没有保存一点什么,原因,正由于一个被旁人望见的人若是逐渐变为被旁人认识的,随后再进而变为被旁人亲近的和被旁人爱慕的,那么他在旁人的意识上必然显出种种徐徐而来的转变。有人在未经疑虑的情形之下一步一步统制着他;有人统制着他种种行为,他种种动作,他种种态度,他的身体和他的精神。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由他的声音,他的手势,他所说的和他所想的透进了你的身上,透进了你的眼里和你的心里。有人吸收他,包容他,从他的微笑和言语的一切见解里猜得着他;到末了他仿佛整个是属于你的,有人仍旧多么不自觉地爱着一般属于他的和一般出自他那方面的。   到这时候,简直没有方法记起那个人初次在你跟前,落到你那双漫不经意的眼睛里的情形了。   然则,波尔·布来第尼爱她了!基督英从这件事上边感到的,不是害怕,也不是忧愁,而是一种深刻的感动,一种由于自已被人爱又知道自已被人爱而起的美妙新鲜的无限快乐。   然而她却不大放心于他将来面对着她而表示的态度,和自己将来面对着他而保持的态度。不过要她心里真地想到这些事情,那本来实在是微妙一点,她现在相信自己的精细和巧妙足够操纵种种变化,所以她停止不去推测了。她在通常的钟点下了楼,看见了波尔正坐在旅社大门口吸烟卷儿。他向她恭恭敬敬地寒暄:   “早安,夫人。贵体好,今天早上?”   她在微笑中回答:   “很好,先生。我昨夜睡得非常之好。”   接着她伸手给他握,心里却害怕他抓得太久。但是他只很轻地握了一下;后来他和她安安定定谈起来,如同彼此都相忘了似的。   白天过去了,他绝没有做过一点什么去教人记起上一天他的火样热的自白。在接着而来的那些日子里,他仍旧是同样谨慎和同样宁静的;于是他得着基督英的信任了。她以为他猜着了若是变得更大胆一点就会得罪她;并且她希望,她深信他们双方都已经停在这种耐人玩味的恋爱行程上了,在那地方,他们能够在互相注视的时候,毫不后悔地仍旧纯洁地相爱。   然而她却很注意于永远不使自己离开他。   现在,某一天晚上,他们到笪似纳海子去的那一周的周末,侯爷和基督英同着波尔在十点钟光景,一同由上坡道儿回到旅社里来,当时只有三个人,因为他们让共忒朗和沃白里、李基乙以及何诺拉在乐园的大厅里斗纸牌;布来第尼望见那阵从树丛里现出来的月光的时候嚷着:   “那自然是很好的,倘若从这样一种月光里去看圣诞碉楼村的那些废墟!”   想到这层,基督英被感动了,因为月光和废墟在她心上的影响,正和它们在大多数妇女们的性灵上的相同。   她抓着侯爷的手说道:   “噢!小父亲①,你可愿意?”      ①在拉丁民族的语文中间,每每在名词上加一“小”字,作为表示亲切的昵称,正和我国西南各省的口语把单音的名词叠用时的意义相似。   他迟疑着,实在是很想去睡了。   她坚持起来:   “你想象一下罢,在白天,那已经是够好看了,圣诞碉楼村!你自己曾经说过古堡的顶上竖着那座高的碉楼,是个从没有见过那么有画意的废墟!那么在夜里还应当更说什么?”   他终于同意了:   “既然如此,我们去罢;不过我们只能勾留五分钟光景,以后立刻必须转来。我是要在十一点睡觉的,我。”   “成,等会儿,我们立刻就得转来。不要二十分钟就可以走到。”   他们三个一同走了,基督英挽着她父亲的胳膊,波尔跟在她旁边走。   他谈到他从前在瑞士、意大利和西西里岛的旅行。谈起自己对于某些事物的印象,谈起他在玫瑰峰①的绝顶的神往情形,说当时太阳正从那一簇结着冰的山脉的视界边,正从那个被永存的雪封住的世界的天尽头升上来,对着每一个巨灵般的山头射出一幅炫目的白光,使那些山头光亮得像是好些应当照着幽冥世界的怪灯塔。随后他又说起他在艾忒纳火山的庞大喷口边感到的情绪,当时他在海拔三千公尺的云堆里,四周只有顶上的蔚蓝的天和脚下的碧绿的海,觉得自身是一个小得不可目睹的虫子,后来他又俯着身子去看地球上的那个教人恐怖的口子,口子里的气味使人窒息②。      ①玫瑰峰(Mont Rcse)在瑞士,是阿尔卑斯山脉的最高峰之一,海拔约近四七○○公尺。   ②艾忒纳火山(Etna)在西西里岛东北部,海拔三三一三公尺。   为了感动青年妇人,他夸大了种种印象;后来她静听着惊喜得心跳起来,在一阵飞驰的想象中间,望见了他见过的那些伟大的事物。   在公路的拐弯处所,他们忽然发现了圣诞碉楼村。古堡立在峭壁上面,顶着它那座高而瘦削的碉楼,由于年代久远和古时的战争频繁,成了没有屋顶和围墙的了,那时候在一片若有神助的天空显出它那种虚无邸第的高大剪影。   三个人都吃惊了,他们停住了脚步。最后侯爷说:   “这真很漂亮;可以说这是多莱③的一幅实现了的想象作品。我们坐五分钟罢。”      ③多莱(G.Dore),十九世纪法国名画家,以善画风景见称于世,曾取世界文学名着如但丁的《神曲》,基督教的《圣经》,塞万提斯的《吉诃德先生传》,拉丰登的《寓言集》,拉伯雷和巴尔扎克的作品等等书中的故事为题材,运用丰富的创造力画出很多的风景人物。   于是他们在壕沟边的草上坐下了。   但是基督英高兴得发了痴,高声嚷着:   “噢,父亲,我们再走远一点罢!这多么美!多么美!我们直到那脚边去罢,我央求你!”   侯爷这一次拒绝了:   “不成,亲人儿,我走得够了;再走真没有气力。倘若你要到古堡近边去看,那么同着布来第尼先生一块儿去罢。我呢,在这儿等你们。”   波尔问道:   “您可愿意,夫人?”   她犹豫起来,心里感到了两种害怕:同去吗,害怕单独和他在一块儿,不同去吗,害怕自己的神气像是对于一个懂礼貌的人发生疑惧,岂不反而得罪他。   侯爷接着说:   “你们去罢,你们去罢!我呢,等你们。”   这时候,她想起她父亲可以留在他们声音达得到的地方,于是毅然说:   “我们走罢,先生。”   他和她并排着走了。   但是她刚走了三五分钟,就觉得自己心里闯进了一种尖锐的情绪,一种空泛而又神秘的害怕,害怕废墟,害怕深夜,害怕这个男性。她双腿如同那天晚上在笪似纳小湖边一样,陡然变成软的了,不肯托着她的身子送到更远的地方了,向下弯曲了,使她觉得那像是插到路面底下了,在她想提起来的时候,双脚始终像是被路面扣住。   一株靠着道路种下的大树,一株栗树正盖着一片牧场的边儿。基督英气喘得像是跑过一大阵似地,靠着树干随自己的身子滑到地下了。后来她吞吞吐吐地说:   “我停在这儿……我们看得很清楚。”   波尔在她身边坐下来了。她听见了他的心脏正急促而有力地跳着。略略沉默一下之后,他说:   “您可相信我们已经是做过一次人的?”   她心里波动得太厉害了,不很懂得他问她的话,所以她低声慢慢地说:   “我不知道。我从没有想象过这件事。”   他接着说:   “我,我是相信的……有时候……或者更不如说我是觉得的……因为人是由精神和躯壳两件东西构成的,这两件东西像是彼此毫不相关,不过无疑地只是同为某一本质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某一本质是它们的总和,所以退着某两件东西曾经第一次构成过某一个人,若是又作第二次综合的时候,那么从前那一个人是应当再度出现的。当然那不是同一个别的人,不过,倘若一方面,前后两个躯壳的本质相同,另一方面,前后住在它们内部去运用躯壳的心灵又相同,那么从前由这两件东西构成的那个人现在必然要重来的。既然这样,我呢,今天晚上,夫人,我知道自己从前确实在这个古堡里住过的,自己原是这个古堡的主子,自己在这里打过仗,自己保卫过它。我原认识它,它原是属于我的,这些事情我现在并不疑惑!同样,我也不疑惑当年我在古堡里爱过一个女性,她和您是相像的,她正和您一样名叫基督英!因此我很确信我现在仿佛还看见您在碉楼上面叫着我。请您思索罢,请您记忆从前的事罢!那后面有一个树林子一直通到一个很深的山谷里边。我们当年时常在那一带散步。夏天的晚上,您着的是轻飘飘的衣裙;我佩着好些在树底下玲玎地响着的沉重武器。   “您记不起了?那么请您思索罢,基督英!您的名字我熟识得如同那些从小就听见过的一样!将来不妨仔仔细细去瞧这座堡垒所有的一切石材,可以在那上面找得着我当年亲手刻出来那个人名!我向您肯定我认得出我的故宅,我的故乡,正和我从前第一次看见您就认出了您一样!”   他谈着,他怀着一种热烈的信心谈着,他由于和这妇人的接触,由于夜景,由于月色并且由于废墟,诗意地受到了陶醉。   他突然跪在基督英面前了,并且用一道发抖的声音说:   “请您让我仍旧崇拜您哟,既然我重新找着了您。到现在,我为了寻找您而花的工夫真是多么长久啊!”   她想站起来,走开去找她的父亲;但是她没有那种体力,她没有那种勇气了;一种火热的欲望制住了她,麻痹了她,使她再来静听他说,务使那些令人心醉的语句透入自己的心里。她觉得自已被人移入了一种冥想里,移入了那种始终希望的冥想里,那多么甜美,多么有诗意,满是月光和律诗的意境。   他握住她的两只手了,接着就吻着那些手指头儿一面吞吞吐吐地说:   “基督英……基督英……请您收着我……请您宰掉我……我爱您……基督英!……”   他觉得他正发抖,在她脚旁边颤动。现在他吻着她的膝头了,同时他胸部里仿佛正呜咽得哭不出来。她害怕他会变成了痴人,于是站起来预备逃走。但是他比她站起得更快一些,并且抱住了她一面向着她的嘴上扑过去。   这样一来,没有一声叫唤,没有动气,没有抵抗,如同他那种温存破坏了她的意志因而折断了她的腰杆儿一般,她不由自主地倒在草里了。后来他如同摘取一枚成熟了的果子那么容易地取得了她。   但是,刚好他一放松他的拥抱,她就张皇地站起来并且逃走了,如同一个新近落在水里的人一样,身上陡然发颤了和发冷了。他跨了几个大步就赶上了她,伸起一只手抱着她一面低声慢慢地向她说:“基督英,基督英!……留心您的父亲罢。”   她重新提步前进了,没有回答,没有回头,用一种坚定急骤的脚步笔直地向前走。他现在跟在她后面不敢说话了。   侯爷一下望见了他们就站起来,他说。   “快点走罢,我渐渐有点冷了。很美,这些东西,不过对于一个正受温泉治疗的人是不好的。”   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基督英立即在几秒钟之内,宽了衣裳并且钻到了床上把脑袋藏在被盖里,随后她哭了。她伏在枕头上长久地哭着,知觉迟钝,精神疲惫。她不再冥想了,她不痛苦,她不懊悔。她哭着,不冥想,不思虑,不知道是为着什么。她之哭是本能作用,正同一个人快活时候唱歌一般。随后,等到她的眼泪流完了,她由于尽力呜咽而疲惫不堪的时候,她懒洋洋地睡着了。   有人在她卧房里那张通到客厅的门上轻轻地扣着,她醒来了。天色是晴朗的,正报着九点钟。她叫着:“请进来!”后来她丈夫进来了,快乐的,活跃的,头上戴着一顶旅行用的鸭舌帽,身边夹着那只在旅行之中从不离身的银包。   他大声说:   “怎样,你还睡在这儿,亲爱的!而且叫醒你的还是我。我在这儿了,我没有通知大家就到了。我希望你身体好。巴黎现在的天气真好得了不得。”   后来,除去了帽子,他走过来预备吻她。   她向着墙躲开了,感到一种狂乱的害怕束缚了她,那个粉红皮肤和满意面孔的矮个儿正对她伸起了嘴唇,她因此发生了神经质的害怕。   随后,忽然一下,她闭着眼睛把额头向他送过去。他在那上边宁静地吻了一下并且问道:   “你可允许我到你的梳妆室里擦一次脸?由于他们本没有等着我回来,所以我的屋子全没有拾掇。”   她含糊地说:   “当然可以。”   于是他拉开床尾那一头的一张门就进去了。   她听见他的窸窸窣窣的动作,弄得水响和吹着口哨的声音;随后他嚷着:   “这儿有什么新闻?我呢,真有一些好极了的消息。泉水的化验肯定了好些意料不到的结果。我们将来至少能够比卢雅的温泉多医三种病。这是再好没有的哟!”   她呼吸不畅地在床上坐起来了,这种预料不着的归来像是一阵悲伤打击着她,又像是一种良心上的责备束缚着她,因此她的头脑错乱了。他满意地走出来,在他的四周散出一阵马鞭草的芬芳气味。于是他在床尾那一头亲亲热热地坐下来了,接着就问:   “那个风瘫了的人!他的情形怎样?是不是他开始可以走了?靠着我们在泉水里找到的那些东西,若是医不好他的病,那是不可能的!”   这事情,她忘了好几天了,支吾地说:   “不过……我……我相信他开始好一些了……并且我这一星期里没有看见过他……我……我有一点点不舒服……”   他用关心的态度望着她,接着又说:   “是真的,你脸色有点点发白……这和你配得很好,并且,……你这样是很教人爱的,完全很教人爱的……”   他靠近了一些,后来向着她俯下来,预备伸一只手到被盖里去抱她。   但是她向后做出了一个那样恐慌的动作,使得他伸着手并且伸着嘴发呆好半天。后来才问:   “你有些怎样?可是不能够再触你一下?我向你保证并不想伤害你……”   于是他又靠近了一些,姿态急促,眼光像是被一个陡起的欲望逼得出火了。   这样一来,她支吾地说:   “不成……随我罢……随我罢……因为……因为……我相信……我相信我怀妊了!……”   她由于烦恼弄得神经恍惚,所以不假思索地说了这样的话,目的就是要避免他的接触,正如同她将要说“我害了麻疯或者鼠疫”是一样的。   一阵深刻的快乐感动了昂台尔马,他的脸色也发白了;后来他只低声慢慢地说:“已经怀妊了!”他现在很想用满意而且感恩的父亲的样子,长久地,从容地,温存地拥抱她。   随后他心上起了一阵不安定的念头:   “这是可能的吗?……怎佯?……你相信?……这么早?”   她回答道:   “对呀……这是可能的!……”   于是他在屋子里跳起来,并且擦着双手嚷道:   “了不得,了不得,多么好的日子!”   又有人扣门了。昂台尔马开了门,一个女佣人向他说:   “拉多恩医生来了,他想和先生立刻谈几句话。”   “好。请他到我们的客厅坐,我就来。”   他回到了隔壁那一间。医生立刻进来了。他摆出一副庄重的脸子,一种有规矩的和冷静的姿态。银行家有点吃惊了。医生向他欠一欠身子,握了握他向他伸出的那只手,坐下了,用一个在决斗事件中间传递意见的公证人姿态来说明自己的来意:   “亲爱的先生,我遇着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为了向您说明我的做人态度,我应当先向您报告清楚。从前您赏光找我来诊察尊夫人的时候,我立时就跑着过来了。然而,仿佛在我来的几分钟以前,我那位同业,浴室的医务视察无疑地格外引起了昂台尔马夫人的信任,所以通过洛佛内尔侯爷的注意他先受了邀请到过这儿。结果,我是第二个到这儿的,因此我像是用诡计从盘恩非先生方面挖走了一个已经属于他的女顾客;我像是犯了一件卑鄙的,不适当的,在同业之间无可形容的错误。现在为了避免一般能够造成严重后果的使人不愉快事件,先生,我们应当在执行业务中间,采取好些预防手段和一种极端的机警。盘恩非医生知道了我到这儿的访问,相信我负着这种卑鄙行为的罪名,他在事实上明显地攻击我,曾经用这样一种口气谈过,说是倘若不是他这种年龄,那么我就无法避免他的要求必须因此去和他决斗。现在为了使他本人以及本地医界同仁都看明白我原是坦白无罪的;我只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我忍着十分懊恼立即停止对于尊夫人的种种效劳,以及阐明一般有关这件事的真象,同时请您接受我的种种歉意。”   昂台尔马用尴尬的神气回答:   “医生,我很清楚地懂得您所处的困难环境。这事情的错误不在我本人,也不在我妻子,而是在我的丈人,他当初并没有关照我就邀请了盘恩非医生。难道我不能去找您这位同业并且向他说……”   拉多恩医生拦住了他的话:   “那是徒然的,亲爱的先生,因为其中有一个有关职业的光荣和尊严的问题,那是我首先应当尊重的,所以我尽管非常抱歉……”   听到这儿,昂台尔马也截断他的话了。这个富人,他之拿出五个,十个,二十个或者四十个金法郎去购买一张药方,如同我们拿出三个铜元收买一盒火柴似的,他素来以为一切都应当属于他金库的势力之下,所以他对于人和物的估计,是迅速地按照人和物的价值对于金钱的价值之比而定的,是迅速地根据一种在那些变成了货币的金属品和世上其余一切物件之间成立的正比而定的,现在发现了这个出卖纸上药品的商人如此倨傲,他很生气了。所以用一种挺硬的语调高声说:   “成,医生,我们谈到这儿不妨就此打住罢。不过为您着想,我预祝这种举动对于您的职业是不至于有一种恶劣的影响的。您的决定将来究竟使我们中间的哪一个最感痛苦,我们将来从事实上去看罢。”   医生受到了顶撞站起来了,后来用一套很恭敬的礼貌向他致敬;   “那一定是我,先生,我并不怀疑。从今天起,我刚才做的这件事,从任何观念去看都使我很认为难堪。不过我在个人利益和自觉心两件东西之间的选择素来是不迟疑的。”   后来他走了。刚好走出门口,他正碰着侯爷拿着一封信走进来。等到只剩下女婿在他跟前,侯爷才高声说:   “您瞧,亲爱的,这是我接到的一封很讨厌的信,错误,是您造出来的。盘恩非医生不以您找了他的同业来诊察基督英为然,现在把账单子寄了来,并且用几句很干脆的话通知我,说我不必打算再依赖他的经验。”   这样一来,昂台尔马完全生气了。他走着,激昂地说着,指手画脚搞个不停,满身是一种不含恶意的和不自然的怒气,一种从不被人视为认真的怒气。他嚷出他那些理由。到底究竟是谁的错误?是侯爷一个人的错误呀,他从前找了盘恩非那头套上了鞍子的毛驴过来,并不通知昂台尔马,他受过他在巴黎的医生的指点,明白了昂华尔这三个庸医的相对的价值!   并且,丈夫是唯一对他妻子健康的负责人,唯一的判断者,侯爷躲在丈夫背后去找一个医生,那究竟算是什么?简而言之,旁人每天搞的一切都是那么样的!在他四周做的不过是一些无意识的事,不过是一些无意识的事!他不住地这么说着;但是他简直是在沙漠里叫唤,谁也不懂,谁也要到时间已经过于迟的时候才信服他的经验。   他说到“我的医生”或者“我的经验”的时候,总带着掌握一切稀有的事物者的一种权威。所有格形容词在他嘴里显出铿锵的响亮音调。尤其在他说到“我的妻子”的时候,旁人从一种很明瞭的方式感到侯爷在他的女儿身上已经没有一点权力了,既然昂台尔马早就娶了她,“娶”和“买”在昂台尔马的脑子里是有同样的意义的。   共忒朗在讨论最激烈的时候就进来了。他带着一阵挂在嘴唇边的快乐微笑坐在一把围椅上。他一个字也不说,他静听着,觉得非常之好耍。   等到银行家在喘息之余停上说话的时候,他的妻兄举起手高声说:   “我要求发言。您两位现在都没有医生,可对?既然如此,我推荐我的候选人何诺拉医生,他是唯一对于昂华尔的水具有一种正确不可动摇的见解的人。并且他教人喝水,但是自己却一点也不喝。你们可愿意我去找他?我自愿负责居中商议。”   这是唯一可以采取的手段,于是他们请共忒朗找他立刻就过来。侯爷想到调养和看护都要起一番变更觉得放心不下,因此想立刻知道这个新医生的见解;而昂台尔马也一样急于指望替基督英得到诊察。   经过那一张门,她听见了他们说话,不过没有细听他们的话也没有懂得他们谈着什么。自从她丈夫刚才离开了之后,她如同从一个可怕的地方逃走似地从床上逃下来,也不等贴身女佣人来帮忙就匆匆忙忙穿着停当,她的头脑被那一切变故摇昏了。   她觉得四周的世界仿佛都变更了,人生和上一天不同,连各人的本身也整个换了样子。   昂台尔马的声音重新又响起来了:   “哈,亲爱的布来第尼,您可好?”   他已经不用“先生”这个称呼了。   另一道声音回答:   “真很好,亲爱的昂台尔马,您真的是今天早上到的?”   基督英正把头发覆到鬓角边,听见这点对话她就停止了动作,双手临空,呼吸迫促。她自以为穿过隔板望见了他们正彼此握着手。她坐下了,没有气力仍旧站在那儿;她的头发重新散下来盖在肩头上了。   现在说话的是波尔了,每句话从他嘴里出来,都使得她从头到脚起着寒噤。每一个没有被她明白意义的字,如同一枚敲着铜钟的锤子似地落到了她心上并且发出了声音。   忽然间,她几乎用很高的声音说:“我爱他……我爱他!”如同她证明了一件新颖的和惊人的东西,认为这东西救援了她,安慰了她,对着她的自觉心承认了她是无罪的。一种毅力陡然鼓舞了她;她的策略在一秒钟之间就决定了。于是重新着手来梳头,一面低声慢慢地说:“我现在有一个情夫,事情不过如此。我现在有一个情夫。”于是为了稳定自己,为了使自己从一般烦恼之中冲出来,她忽然抱着一阵火热的确信态度决定去颠狂地爱他,去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幸福给他,去为他牺牲一切,这正是世上那些抱着已经屈服却又顾虑多端者的狂热人生观,认为自身由于尽忠和诚实可以化为纯洁的。   她在那道隔开了她和他的墙的这一面向他送了许多次的吻了。这是定局了,她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献给了他,如同献身于上帝一样。孩子,那个已经知道乖巧媚人不过仍旧羞怯仍旧发抖的孩子,刚刚突然一下在她心上死亡;妇人,那个准备热恋的妇人出世了,她原是有决心的、坚忍的,不过直到现在才由那种潜伏在自己的蔚蓝眼睛里边的毅力露出了本性来——那双蔚蓝眼睛一直替她那个金黄头发的小巧脸蛋儿显出一种勇敢的和几乎自豪的神气。   她听见有人开门了,没有转过去望,却猜着那是她的丈夫,这仿佛是一种新的感觉力,几乎像本能一样,也刚刚在她心上开了花。   他问:   “你可是马上就停当?我们等会儿就到风瘫了的人沐浴的地方去,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好了些。”   她宁静地回答:   “成,亲爱的韦勒,只须五分钟。”   但是共忒朗回到客厅里叫着昂台尔马。   “你们可想得到,”他说,“我刚才在风景区里遇见何诺拉那个傻瓜,由于害怕其余的医生,他也拒绝来替你们诊察。他谈到了方式,尊敬,习惯……教人相信……他像是一个……简而言之,那也是一个和他那两个同业一样的宝贝。真的呀,他这么像一个猴子似的专门摹仿人家,以前我倒没有想到。”   侯爷仍旧是垂头丧气的。想到使用矿泉而没有医生,想到沐浴的时间若是比应有的多了五分钟,想到喝水的分量若是比应有的少了一杯,他真感到害怕,因为他相信大自然在使得矿泉流着的时候就顾虑到世上的病人,而一切治疗上的情势推移以及应有的时间和分量,都是由大自然的一种定律正确地规定的,不过大自然的一切不可测度的秘密,只有那些如同通神而且博学的教士们一般的医生才认得清楚,那么没有医生岂不糟糕!   所以他叫唤起来了:   “这样一来,旁人是可以死在这儿的……可以因为无人理会死得像是一只狗,而这些老爷们没有哪一个肯动一下!”   接着一阵怒气侵入他身上了,那是一种出自健康受到了威胁者的自私的和爆发的怒气。   “他们有权这样做吗,既然这些坏蛋如同出卖调味物品的商人一样是请了专业执照的?旁人应当能够强迫他们来医治病人,如同强迫火车接受旅客一样。我就写信寄到各处报馆里去举发这件事。”   他激动地一来一往在客厅走着,后来转过来向着他儿子说:   “听我说,将来应当到卢雅或克来尔蒙去找一个来。我们不能这样待下去……”   共忒朗笑着回答:   “不过那两处的医生都认不清楚昂华尔的矿泉,它对于消化器官和循环器官的特别功用,和那两处的矿泉都不是一样的。并且,你不必多费心事,那边的那些人为了免得像是在同业的嘴里去枪草料,将来都不会来。”   侯爷慌张起来,吞吞吐吐地说:   “不过,我们将来会变成什么?”   昂台尔马抓着自己的帽子了:   “请您让我去干,并且我保证今天晚上,他们三个都一定会来找我们,您听个明白:他们——三个——都会跪在——我们跟前。我们去看风瘫了的人罢,现在。”   他嚷着:   “你可是停当了,基督英?”   她在门口出现了,脸色很发白,神气是坚定的。吻过了父亲和哥哥之后,她转过来向着波尔并且伸起手给他。他低着头和她握了一下,情绪紧张得教他发抖。后来正当侯爷和那郎舅二人一面谈天一面走着并没有关心这一对儿的时候,她用一种柔和而决定的眼光盯着这个青年人,一面用一道沉着的声音说:   “我在灵肉两方面都是属于您的了。请您从此随意指挥我罢。”   她随即走出去了,不等他有回答的时间。   走近阿立沃家的泉水跟前,他们望见了克洛肥司老汉戴着一顶大得非常的菌子样的帽子遮着太阳,坐在他的热水窟窿里打瞌睡。他现在每天上半天都是在那儿过的,据他说:那个烫人的浴池使他比一个新娶亲的人还要快活,他已经和它相处惯了。   昂台尔马叫醒了他:   “喂,老乡,可是觉得好一些了?”   等到他认清楚了他这个财东,那老汉才做出一副表示满意的鬼脸:   “对呀,这觉得好,觉得正和您指望的那么好。”   “您现在可是渐渐走得动了?”   “走得像一只兔子,先生,走得像一只兔子。本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定要和我的知心女朋友去跳一次步雷舞。”   昂台尔马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突地跳着,他再问:   “真的,您走得动?”   克洛肥司老汉停止打诨了:   “哦!不很走得动,不很走得动。有什么关系,这觉得好就是了。”   于是银行家要立刻看一看游荡者怎样走路了。他绕着水坑兜圈子,兴高采烈,如同为了使一只沉了的船再浮出水面似地,发布了好些号令。   “大家注意,共忒朗,您抓住右边的胳膊,您,布来第尼,抓住左边的。我呢,就去托住他的腰。赶快一齐动手罢——一——二——三。——亲爱的丈人,请您抓着他的腿对您身边拉,——不对,拉另一只,留在水里的那一只。——请大家快点,我支持不住了!——我们都抓好了,——一,——二,——好了,——好家伙!”   那老汉一直摆出一副轻蔑的神气随他们搞,一点也不帮助他们,现在他们抬起他搁在地上坐着。   随后大家重新扶起了他,教他站着,一面把那两枝当做手杖用的木拐交给他;后来,他弯着腰像是成了两截,拖着两只脚,哼着,喘着,开步走了。他如同蜗牛一般前进,身子后面拖出一长道的水留在大路的灰白的尘土上面。   昂台尔马高兴得了不得,拍着手,一面如同在戏院子里向演员们喝彩似地嚷着:“好,好,了不得,好!”随后,那老汉正在像是没有气力的时候,他跑过去扶他,尽管他身上的破衣裳都是淌水的,他抱稳了他,后来他又说:   “够了,您不要弄乏自己的身体。我们就把您送回浴池里去。”   于是克洛肥司老汉的四肢又被四个人抬着,小心得如同抬着一个脆弱而珍贵的物件一般,重新把他泡在水坑里了。   这样一来,风瘫了的人用一道心悦诚服的声音嚷着:   “这到底是一点好泉水,一点在世上找不出同样的好泉水。泉水像这样,简直是个聚宝盆!”   昂台尔马突然转过来望着他的丈人:   “请您不用等我吃午饭。我就到阿立沃家里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够抽身。这些事情是不应当让它们拖着的!”   后来他走了,匆匆忙忙,几乎跑着,并且如同一个快乐之至的人一般抡动自己那枝细手杖。   其余的人都坐在公路边的柳树下边了,那正和克洛肥司老汉的水坑相对。   基督英在波尔旁边,望着她前面的那个高高的小丘,那正是她从前参观人家炸去石头堆的地点!那一天,她正在小丘的高坡上,到今天仅仅一个月多一点!她坐在那片黄黄的野草上!一个月!不过一个月!她记得种种最琐屑的详细情形,合成三色的那儿柄阳伞,看热闹的半吊子厨师们,每一个人的毫无内容的议论!还有狗,那条被火药炸得分裂的可怜的狗!还有那个陌生的大个儿孩子,他听见了她一句话就跑着去救那个畜生!然而今天他做了她的情夫!她的情夫!她毕竟有个情夫了!她是他的情妇——他的情妇!她在自己的良心的秘密中间暗自重复着这个名词——他的情妇!多么古怪的字眼!这个男性目下正坐在她身旁,她看见他一只手正在她的裙袍近边拔着一茎一茎的草,她知道他这只手正设法来抚摸她的裙袍;大自然在男女两性之间早已布下了神秘的、不可告人的、耻辱的链子,这个男性已经被这条链子连在她的心上和她的身上了。   怀着这一阵藏在思想里的声音,怀着这一阵像是在心灵慌乱者的沉默中间畅谈的无声语言,她不断地暗自说道:“我是他的情妇,他的情妇!他的情妇!”那真是不可思议的,预料不到的!   “我可是爱他?”她迅速向他望了一眼。他俩的眼光互相接触了,因为这阵由他对她掩盖过来的热烈眼光,她觉得自己深刻地受到了抚慰,以至于她从头到脚都微颤了。现在她需要,她怀着一阵不可抵抗的疯狂需要想去抓住那只在草里耍着的手,以及为了向他表示一切能在拥抱之中说得出的话而去很紧很紧握住它。于是她把自己的手从裙袍上滑到草边头,随后展开了指头儿静止地留在那地方。这时候,她看见另一只手如同一只找伴的怀春动物一般很慢地移过来。它移过来了,很近,很近,后来两只手的小指彼此相触了!它们仅仅从容地在尖儿上互相微触着,在一度相失之后又重新相遇了,仿佛是互相凑合的嘴唇。但是这种不可察觉的抚慰,这种微弱的摩擦,非常激烈地打入了她的心,使她觉得自己发晕了,如同波尔正重新使劲箍着她在怀里一样。   后来她突然懂得了身有所属的意境是什么,懂得了爱情之力高于一切的意境是什么,懂得了一个人能够如同一只宽大翅膀的蛰鸟扑在麻雀身上一般,来占有你的身体和性灵乃至于血肉,思想,意志和神经,以及你所有的一切而造成的意境又是什么。   这时候,侯爷父子俩正因为韦勒的兴高采烈,就谈到了那个将要由他们自己赚过来的温泉站。并且他们又说起银行家的干材,他的头脑的明晰,他的判断的稳健,他的投机方法的可靠,他的手段的勇敢和他的性情的端正。面对着这种或许可以有望的成绩,韦勒的丈人和妻兄竟都相信那是确定了的,他俩的见解是一致的了,并且都因为这种结合而自慰了。   基督英和波尔正完全专心于彼此相互间的事情,都像是没有听见他俩的议论。   侯爷向他女儿说:   “喂!小宝贝,你将来有一天很能够变成法国最有钱的妇人中的一个,并且旁人将来提到你一定像是现在提到罗似希尔德①那一家子一样。韦勒真是一个值得注目的人,一个很值得注目的人,一种绝顶的聪明。”      ①罗似希尔德是法国的犹太大资本家,创业于十八世纪中叶,势力遍于欧洲。   但是一种粗暴而且古怪的妒忌之感忽然钻到了波尔的心上。   “不用提罢,”他说,“我认识的,一切投机资本家的聪明,我是全认识的。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件东西:钱!我们对于美的东西而牺牲的一切思想,我们为了我们的癖好而虚掷的一切行动,我们对于我们的消遣而荒掉的光阴,我们为了我们的娱乐而浪费的气力,我们为了爱情,为了神圣的爱情从身上耗去的热心和能力,那一切一切,他们都用着去寻觅黄金,去想象黄金,去堆积黄金!人类,聪明的人类,生活原是为了种种伟大无私的依恋,艺术、爱情、科学、旅行、书籍,倘若我们想弄钱,正因为那东西便利于精神上的现实快乐甚或也便利于心情上的幸福!但是投机资本家呢,他们精神上和心情上除了营业的卑劣兴味以外一无所有!这类人生的强盗都像是有价值的人,那恰巧正同画片商人像是画家,出版商人像是作家以及戏院经理像是诗人一样。”   懂得自己有点任性,他突然缄默了,后来才用一种比较宁静的声音说:   “昂台尔马在我看来是一个很可爱的人,我刚才说的话并不是为了他。我很爱他,因为他比一切其余的那些人高超一百倍   基督英已经缩起了自己的手。波尔又重新缄默了。   共忒朗开始笑着,后来他用那种带着刻薄意味的声音,那种遇着他在尽情嘲笑的时候什么都敢出口的刻薄意味的声音说道:   “无论情形怎样,那些人都有一种罕见的功劳,那就是:娶我们的姊妹们和生几个有钱的女儿给我们做妻子。”   侯爷感到不愉快了,他站起来说:   “哈!共忒朗,你有时候真教人生气。”   波尔这时候转过来向着基督英低声慢慢地说:   “他们可知道为了一个异性牺牲生命,或者甚至于把全部财产毫不保留都送给她?”   这两句话正是非常明白地说:“一切归我有的全属于你,包括我的生命。”她因此受到了感动,并且为了抓着他的手她想出了这样一个妙计:   “请您站起来再扶起我,我麻痹得不能动弹了。”   他站起了,抓住她两只手了,后来拉着她,使她在大路边上靠着他站定了。她看见他的嘴正慢慢地说:“我爱您,”她把身子转到一旁了,免得自己在一种真想向他扑过去的兴奋之中也用升到口边的这样三个字去回答他。   他们都回到大旅社了。   沐浴的时间早已过去。大家正等着午饭的时间。饭厅里的钟响了,但是昂台尔马没有回来。他们在风景区重新兜一个圈子之后,只好决定先去吃。那顿饭固然吃得很长,但是直到吃完还看不见银行家的影子。他们重新又到山坡下面的树阴里闲坐。光阴一阵跟着一阵过去了,太阳偏到了树丛里,向着山边倾斜;白天快完了,然而韦勒始终没有现面。   突然大家望见他了。他用快步走着,一只手抓着帽子,另一只手擦着额头,领结偏在一边,坎肩是披开的,神气很像是作过一次旅行,经过一次斗争,费过一次勇猛而且持久的气力。   他一看见他的文人就高声说:   “胜利!办好了!不过今天的日子真不容易过,朋友们!哈!老狐狸!为了这件事他真教我吃了点苦!”   接着他就说明了他的种种步骤和种种费劲的经过。   开始阿立沃老汉表示得非常之不讲道理,以至于昂台尔马停止了谈判走出来。随后有人叫了他回去,于是那个农人说自己并不出卖他那些土地,但是交与将来的新公司作为股本,而且在公司营业情况不好的时候他有权把土地再收回来。在赚钱的时候,他必须分享利润总额的百分之五十。   银行家当时不得不在纸上写了许多数字并且画了那些土地的略图,去给他证明土地全部的时价不能超过八万金法郎,而新公司的各种费用可以一口气花到一百万。   但是那个倭韦尔尼人的答辩是:他必须享受将来浴室和旅馆的本身替他土地造成的增价的利益,所以必须按照届时获得的增价分取股息红利而不是按照目下的时价。   这样一来,昂台尔马不得不向他提示将来如有危险,那么责任必须按照预计利润的比例分摊,并且用蚀本的恐怖向他威胁。   大家就在这一点说定了。阿立沃老汉向公司交出那些对着小溪边展开的全部土地,这就是说交出一切像是都可以找得出温泉的土地,外加小丘的山顶以及斜坡上的几处葡萄田,将来山顶上预备建造一个乐园和一所大旅社,而葡萄田预备分成好些区去送给巴黎的医学界主要人物盖房子。   这种投资是做二十五万金法郎估计的,那将近是时价的四倍,根据这样的金额,那农人可以有权分得新公司的利润的四分之一。他留下的土地面积十倍于他所交出的,都在新公司的区域周围,设若业务繁荣,他只须斟酌情形做地皮出卖就是一种现实的财产,据他说将来那都是他两个女儿的嫁资。   这些条件一确定之后,韦勒就不得不引着他们父子俩同到会计师事务所里去订立一份出卖土地的议约,并且载明设若将来找不到必要的水量,那议约是可以作废的。   后来,议约条文的编制,每一论点的磋商,好些同样要旨的无数次的复述,好些同样推论的不断重提:这些事费了整整一个下午。   事情终于办好了。银行家掌握着他计划中的温泉站了。但是由于一种缺陷感到吃了亏,他重复地说:   “方才没有想到收买他另外那些土地,我将来的权利不得不以使用泉水为限了。他当时真是精明哟,那只老猴子。”   随后他接着又说:   “有什么关系,我将来一定收买盘恩非那个旧公司,并且就是在那上面我能够投机!……不打紧,我今晚就动身到巴黎去。”   侯爷发糊涂了,高声问:   “怎样,今晚就走?”   “对呀,老丈人,趁着沃白里先生将要试探地层的时候,我去预备必要的布置。并且为了在半个月左右就兴工,我也应当安排自己的事。我现在连一小时的光阴都不应当自费。趁此我当面通知您:在我的管理委员会里,您也占一个位置,目的就是为了我在会里必须有一个强大的多数。我现在送您十张股票。对于您,共忒朗,我也送十股。”   共忒朗开始笑了:   “谢谢,亲爱的。我再把那十股卖给您。那就是说您现在欠了我五千金法郎的债。”   昂台尔马在这样重大的买卖跟前不再闹着玩儿了。他干脆地说:   “倘若您不肯摆出正经的样子。我一定请教另一个人。”   共忒朗不再笑了:   “不必,不必,大度的朋友,您知道我对您是很忠实的。”   银行家转过来向着波尔:   “亲爱的先生,您可愿意给我尽一种朋友的义务?那就是说您也答应接受十股并且担任一个管理委员的名义。”   波尔鞠躬回答:   “请您允许我,先生,不接受这种非常隆重的礼物,但是请允许我在这种被我认为了不得的买卖里面加入十万金法郎的股本。这就是我向您要求一种优待。”   韦林高兴得了不得,握着波尔的双手不放,这种信用征服了他。并且他对于那些为了他的企业而向他投资的人,素来感到应当非常热烈地去欢迎,简直要去拥抱。   但是基督英连鬓角都是绯红的了,她恼了,感到受了侮辱。像是有人正出卖了她又收买了她。设若波尔没有爱她,他会送十万金法郎给她的丈夫?不会,无疑地不会!至少,他不应当在她的面前谈判这件买卖。   晚餐的钟声响了。大家都回到大旅社里去。一下坐到了饭桌上,老巴耶夫人就问昂台尔马:   “您毕竟快要成立另一所浴室吗?”   因为消息传遍了当地,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它惊动了全体的浴客们。   韦林回答:   “老天,对呀,现有的这一所是简直不够用的。”   接着,他转过脸向沃白里先生说:   “务必请您原谅我,亲爱的先生,我有一件事情,本来想和您找个地方谈一下,现在因为我饭后就要去巴黎,时间非常迫促,所以只好在饭桌上请教了。您将来可以答应给我领导试探地质的工作去找一种水量更多的温泉?”   矿师受到奉承就答应了;接着餐桌上谁都不说话,他俩正利用机会规定了那些应当立即着手探求的主要地点。一切都仗着昂台尔马在买卖上始终不忘的干脆而精确的态度,在几分钟之间经过了讨论并且得到了确定。随后,有人谈到那个风瘫了的人。有人在午后曾经看见他穿过风景区,手里只支着一根木拐,但是当天早上,他还用着两根。银行家重复地说:“这是一种奇迹,一种真的奇迹!他的复原情况正踏着飞毛腿式的大步前进。”   波尔为了取悦于基督英的丈夫,接着说道:   “那是克洛肥司老汉本人正踏着飞毛腿式的大步前进。”   绕着饭桌起来了一阵赞美的笑声。所有的眼睛全望着韦勒,所有的嘴全恭维他。饭厅里的侍应生在上菜的时候,都用恭敬的态度尽先把盘子献到他跟前,等到这盘子献到另一个吃饭的人身边,他们的脸上和动作上都看不见那种恭敬态度。   有一个侍应生托了一只盘子献给他,那里面盛着一张名片。   他接过来低声念着:“拉多恩医生希望昂台尔马先生允许他在起程之前能和他面谈几秒钟光景,幸即赐诺。”   他向侍应生说:“请您回答他,说我现在不空。不过我十天八天内外一定回来。”   同时又有人送了一束鲜花献给基督英,那是何诺拉先生的敬意,   共忒朗笑着说:   “盘恩非老爹落到第三名了。”   晚饭快吃完了。有人通知昂台尔马说那辆四轮大篷车正等着他。他到楼上去取他的小银包,等到下来的时候他看见镇上的人有一半都围在大旅社门口。玛尔兑勒过来和他握手了,整个儿一套跑码头的滑稽演员的亲热气概,并且低声慢慢地在他耳朵边说:   “我将来有一件事情要向您提议,为了您的买卖那是再好也没有的。”   忽然盘恩非先生出现了,态度老是那么匆匆忙忙。他很近地走到韦勒跟前,如同他从前对侯爷致敬一样很低地对着韦勒鞠躬,并且向他说:   “我敬祝您旅行康乐,爵爷。”   “着急了,”共忒朗喃喃说。   胜利的昂台尔马,心上充满着愉快和自负之感了。他和大家握过了手,道了谢,不住地说:“再会!”因为心里正想旁的事情,他几乎忘掉和他的妻子拥抱。这种冷淡态度在基督英心里却是一种安慰,后来等到那辆篷车跟着两匹马的快步在公路上的黑暗里走远了的时候,她仿佛觉得在自己往后的生活里再也不必顾忌哪一个了。   饭后,她在旅社门外夹在父亲和波尔之间坐着;共忒朗如同每天的情形一样,跑到乐园里消遣去了。   她既不想走动,也不想说话,只静止地待着,双手在膝头上叉着,双眼向黑暗里望着,身体是疲倦而且虚弱的,心上略感不安然而却是适意的,她简直不思索,甚至于也不冥想了,仅仅不时和那些被她抑制的空泛的懊恼斗争,一面重复告诉自己:“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为了可以获得寂静和思索,她就趁早回卧房了。披上一件飘荡的浴衣,稳稳地靠在一把圈椅上,她从那个始终开着的窗口望着天上的星;后来,在窗口的框子里不断地想像新近征服了自己的那个人的影子。她看见他了,和蔼,从容而又激动,非常强健在她跟前又非常服从。那个男性已经占有了她,她现在感到自己是永远被他占有了的。所以她不是孤单的了。他和她,两个人的心将来可以结成一个心,两个人的性灵将来可以结成一个性灵。他在哪儿呢,她不知道,不过她很知道他正梦想着她,如同她正想着他一样。每逢她的心脏跳一次,她相信听见另一个心脏在某处跳着回答它。她觉得有一种欲望如同鸟雀的翅膀一样在她的四周往来轻轻地拂着她;她觉得这种欲望从窗口进来对着她走,这种火热的欲望寻觅她,在夜色的寂静之中恳求她。被人爱,那真是有滋味的,甜美的,新颖的!何等的快乐,遇着心里思念某一个人而同时既然忍不住含着因为怜惜而起的眼泪并且又忍不住张开胳膊盲目地召唤他,——这就是说张开胳膊向着他的幻影,向着他那些从远处或者从近处因为久候发生狂热以至于不断地向她投过来的吻。   末了她向着天空中的星在浴衣的袖子里伸出两只白的胳膊了。忽然间,她叫唤了一声。一个高大的人影子翻上了她的露台,突兀地在窗口里出现了。   她慌张站起了!那原来正是他!于是竟不顾虑有人能够看见他俩,她扑到了他的怀里。 第八章   昂台尔马在巴黎的勾留拉长了。沃白里先生正做着试探的工作。他找着了四股新的温泉,对于新公司能够供给两倍以上的必要水量。整个地方完全被这些搜寻,这些发现,种种传播着的大新闻,种种有关未来繁荣的远景弄得疯狂起来,动荡而且兴奋,不谈旁的事也不想旁的事了。侯爷父子俩整日亲自绕着那些钻探花冈岩层的工人,并且怀着日见增加的兴趣细听矿师对于倭韦尔尼的地质所作的说明和指点。于是波尔和基督英在一种绝对安宁的情况之中,自由自在地和不受惊扰地互相爱着,谁也不留心他俩,谁也不猜想一点什么,甚至于谁没有想去窥探他俩。因为大家的全部注意,全部好奇心和全部热情完全被新的温泉站吸收过去了。   基督英做的事,正像一个初次受到陶醉的青年。第一杯酒,第一次接吻,曾经烫着了她,使她感到了茫然自若。她很快地又喝过了第二杯,并且觉得那优美得多,于是她现在用畅饮的方式来陶醉自己了。   自从波尔走进了她卧房的那天夜晚以来,她简直不知道世界上发生过的事了。时间、事物、人类,在她心里都是不存在的;而存在的仅仅只有一个人。无论在天上也无论在地下,只有一个人,一个仅存的人,那个被她爱的人。她眼睛里只看见他,她脑子里只思念他,她的希望只联系在他的身上。她生活着,往来走动着,吃着饮食,穿着衣裳,仿佛听见有人说话并且回答,然而却不了解也不知道自己做着什么。没有一件放心不下的事扰着她,因为没有一件不幸能够打击她了!她变成对于什么都失去感觉的了。她的肉体只有爱情能够动摇它,没有任何物质上的痛苦可以变更它的感触。她的性灵已经由于幸福而变成了麻痹的,没有任何精神上的痛苦会变更它的感触。   他呢,用尽了热情里的激昂态度爱着她,使得青年妇人的温柔爱情因为受到了过分兴奋以至于带着痴愚的意味。时常在日暮的时候,遇着他知道侯爷父子俩都在温泉跟前,他就向她说:“我们去看我们的天堂罢。”所谓他们的天堂,就是山隘顶上的坡儿里的那一丛松树。他俩由一条使得基督英喘气的很陡的小路,穿过一座小树林子再爬到那地方。由于他俩所有的时间不多,他俩都快快地走;后来,为了教她少疲乏一点,他就挽着她的腰。她伸着一只手搭住他的肩头让自已被他托起,并且有时候甚至于双手挽着他的脖子,用嘴去凑合他的嘴唇。他俩爬得愈高,空气愈觉清新;等得达到了那一丛松村里,树脂的香气如同一阵海风似地使他俩感到了十分清凉。   他俩在树阴底下坐下了,她坐的是一个长了草的小土堆,他坐得比较矮点,正在她的脚边。微风在枝叶的空隙里摇出那种柔和的松涛,略略像是一阵幽怨的歌唱;后来理玛臬那一片广大平原,掩在雾气中间而且远得难于看得出的,陡然教他俩完全觉得那是一片汪洋的大海。对呀,海正在那儿,正远远地展开在他俩的前面!他俩不能怀疑这件事情,因为他俩正迎面接受海的呼吸!   他对于她有过好些儿童式的谄媚:   “把您的手指头儿全交给我,等我吃罢,那都是我的好糖果,属于我个人的。”   他握着了那些手指头儿,把它们一个跟着一个放在自己的嘴里,并且用着馋嘴者的颤抖态度仔细欣赏其中的滋味:   “哈!真是好味道!尤其是那只小的。我以前从没有吃过比那只小的更好吃的东西。”   随后他跪下了,两只胳膊肘撑在基督英的膝头上,接着他低声慢慢地说:   “紫藤,请您望着我,可成?”   他叫她做紫藤,是因为她每每如同一枝紫藤扭在一株树上一样,扭在他身上去吻他。   “请您望着我罢。我就要钻到您的心灵里。”   于是他俩用那种固定的注视互相注视着,态度固执得像是他俩的生命真地彼此混而为一了!   “真的相爱只能在这样互相占有的时候才是实在的,”他说,“其余一切有关恋爱的事情都是好些顽童式的游戏。”   他俩面对面地连呼吸都混在一处了,各自在对方的瞳人的透明中间如醉如梦地互相寻觅。   他低声慢慢地说:   “我看见您,紫藤。我看见您那颗受人崇拜的心!”   她回答:   “我也一样,波尔,我看见您的心!”   在事实上,他俩互相注视到对方的心灵的和心的深处,因为他俩在心灵里和心里只有一种相互而起的恋爱上的怒发的激进态度。   他说:   “紫藤,您的眼睛像是一片晴天!那是蔚蓝的,包含着多多少少向我反射的光芒,包含着多多少少的光彩!我仿佛看见那里边有燕子飞过!那都是您的种种念头,可对?”   后来,到了他俩这样长久长久地互相注视过了,他俩就彼此更靠近了一些,并且从从容容一下一下互相吻着,一面在间歇之中重新互相注视。有时候,他抱着她托起来沿着那条流向昂华尔山隘而尚未下注的溪水的岸边跑着。那是一条窄小的山谷,其间有牧场也有树林子相间地排着。波尔踏在草上跑起来,不时伸起那双强健的手举起了青年妇人高声嚷着:   “紫藤,我们飞罢。”飞,成了需要了,爱情,他俩的激昂的爱情,把这种需要,把这种使人疲倦的,不休止的,痛苦的需要压着他俩。而且他俩四周的一切,轻松的空气和广阔的空濛视界,正激动他俩这种性灵上的欲望,因为波尔说那种空气是为了鸟雀的,而那种视界使得他俩真想彼此挽着手同时飞起来。直到夜色罩在无边的平原上面的时候彼此同时在平原上销声匿迹。他俩可以穿过暮色苍茫的天空那样走掉了,永远不再回来。他俩往哪儿去?他俩真一点也不知道,不过究竟是多么好的梦!   等到他因为这样抱着跑起来而气喘的时候,就把她放在一座石岩上面坐下来,自己再跪在她的面前。他吻着她的踝骨,低声慢慢地说了许多儿童意味的和温柔意味的言语对她表示自己的倾倒。   倘若他俩彼此在都市里相爱,那么他俩的狂热无疑地是两样的,无疑地会来得比较谨慎些和比较肉感些,而不像现在这般架空和这般富于小说意味。但是这地方是碧绿的原野,他俩已经和社会脱离,原野的视界放宽了性灵的激动,却没有一点什么去分散或者减轻他俩的醒过来的恋爱本能,所以他俩突然同时投身于一种由于恍惚和颠狂造成的出神入化的诗意柔情里了。他俩四周的景物,凉爽的风,茂密的树,田园的清香,日日夜夜对着他俩奏出恋爱的音乐;这音乐把波尔和基督英煽动得精神错乱起来,正像手鼓和尖笛的声音使那种固执地旋转着的波斯祭司发狂一样。   某一天傍晚,他俩正回来预备吃晚饭,侯爷突然向他们说:   “昂台尔马四天之后就回来,所有的手续都办好了。我们这些人等他转来之后的第二天就回巴黎。到现在,我们在这儿住得很久了;温泉站上的勾留是不应当拉得太长的。”   波尔和基督英都吃惊了,像是有人对他俩报告了世界的末日一样;后来在饭桌上他俩都没有说话,因为他俩都怀着多么诧异的感觉去推想那些不得不发生的事情。几天之后,他俩就要彼此分离并且再也不会自由自在地会面了。这件事在他俩看来,仿佛是那样不可能和那样古怪,使得他俩竟无从了解。   在这一周之末,昂台尔马果然回来了。事前,他曾经打过电报来,教人预备二辆大篷车去接第一列到站的火车。基督英那一夜简直没有睡得着,教她受窘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和新起的情绪波动,是一种由于她丈夫而起的害怕,是一种掺杂着愤怒和说不明白的轻蔑以及向丈夫挑战的欲望的害怕,所以天一明她就起来等候他了。他是坐着头一辆大篷车到的,同车的有三个穿着得像样的先生们,不过他们的姿态都是谦卑的。第二辆装着另外的四个,地位像是比第一辆车里的那三个更低一些。侯爷父子俩都诧异起来。共忒朗问:   “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我的股东们。我们今天就要来成立公司和立即选举公司的管理委员会。”   他吻过他的妻子,不仅没有和她说话,而且像是不望她,他实在过于别有所注了,他转过来向着那七位先生,那些恭敬缄默站在他背后的七位先生:   “您各位去吃点东西罢,”他说,“然后再去散步。我们到正午再在这儿会面。”   他们如同服从命令的士兵们一样静悄悄地走了,后来也配成两行踏上了台阶,他们都在旅社里走散了。   共忒朗是瞧着他们走的,这时候用很正经的态度问:   “您在哪儿找着了您这些跑龙套的?”   银行家微笑着:   “这都是很像样的人,都是交易所的人,都是资本家。”   沉默了一下之后.他用一种更明显的微笑说:   “他们都是替我于买卖的。”   几天以前,他把预备好了的规章条文寄给当地的会计师,现在他到他的事务所里再去校阅一遍。   他在那儿找着了拉多恩医生,事前他和他交换过好几封信,于是他们在事务所的一只角落里低声谈了好半天,同时那些职员的笔尖正像小甲虫似地窸窸窣窣在纸上响着约会订在午后二时,公司就决定在那时候成立。会计师的小办公室,如同为了一个演奏会似地布置好了。股东们的两行座位正对着桌子,会计师亚阑老师①和他的主任职员的座位却在桌子的另一边。由于这件买卖的重要性,亚兰老师穿的是燕尾大礼服。那是一个很矮的人,一个雪白的肉球,说话不甚清朗。      ①法国人对于教师、律师或会计师等等身份的人,每每称之为“Maitre”以示尊敬,现在译做“老师”。   正当报着两点的时候,昂台尔马陪着侯爷父子俩和布来第尼都进来了,跟在后面的还有那七个被共忒朗叫做跑龙套的先生们。昂台尔马俨然是个将军的神气。阿立沃老汉也立即带着巨人一同到了。他俩都像是不放心的,怀疑的,正同好些乡下人临着签字之前的情形一般。拉多恩医生是最后到的。原来他已经和昂台尔马恢复了友好的关系,他首先巧妙婉转地说了好些道歉的话,以后更表示了一种完全的服从,和绝不含糊又绝无限制地努力服务。   这样一来,银行家觉得自己掌握得住他,就把新浴室的医务视察那一个被人羡慕的位置给他。   所有的人到齐了。小办公室里是很肃静的。   会计师发言了:“先生们都请坐……”他说了好几句话,但是由于好些椅子正在移动,谁也没有听明白。   昂台尔马挪动了一把椅子把它搁在他的队伍的对面,目的就是能够监视他的群众,坐定之后他发言了:   “先生们,我不必向各位说明今天聚会的动机。现在,我们立刻先来成立那个已承各位欣然入股的新公司罢。不过我却应当把几件曾经给我们造成过一点点麻烦的详细情形通知各位。在什么都没有着手以前,我们先得去运动政府,使他们保证日后肯把种种有关设立一个公用事业公司的必要的执照发给我们。这种保证,我现在得着了。那些有关这一点的未了事项,我负责去办好它。因为我得到了国务总理的允许。但是另外一点曾经阻挡过我。我们立刻就要,先生们,我们立刻就要和旧有的昂华尔矿泉公司发动一种斗争。在这种斗争中间,我们将来一定获得胜利而且繁荣的成绩,请各位尽管放心;不过正同古代的战斗者必须有一种作战的呐喊一样,我们这些加入现代战争的战斗者为了我们的温泉站,也必须有一个名称,一个响亮动人很合广告之用的名称,碰到耳朵里像是一声号角。碰到眼睛里像是一道闪电。然而,先生们,我们都在昂华尔镇,镇的名称已经被旧有的公司用了,我们又不能够把这个镇改一个新的名称,再把镇的新名称加在我们的温泉站上面。所以为了我们只剩下唯一的策略了。那就是用一个新的名称派给我们的公司单独使用。   我的提议如下:   我们现在有一座小丘,那本是目下在会上出席的阿立沃先生的产业;倘若我们的浴室盖在小丘的脚边,那么我们未来的乐园就要放在同一小丘的顶上。既然它从头到脚都在我们手里,所以可以说是组成我们公司的就是那座小丘,那座小山。因为那是一座小山,一座矮矮的小山。那难道不自然吗,从此称呼我们的浴场做‘阿立沃山浴场’,把原有业主的姓和这个将要变成全世界最为重要之一的温泉站联系在一处?这就是古人所谓‘我们把属于恺撒的东西仍旧还给恺撒’。   并且请注意,先生们,这个字面也是极好的。将来有人说起阿立沃山正像说起它尔山①一样。      ①它尔山是法国中部的万山丛集的核心,正在倭韦尔尼省之内,是有名的风景区。   “这名称保留在耳朵里和眼睛里,旁人听得清楚又看得清楚,它永远留在我们心上:‘阿立沃山!——阿立沃山!——阿立沃山浴场……”   接着,昂台尔马尽力形容这名称的声音,使劲喊出它,快得像一粒枪弹一样,同时又细听它的回声。   他摹仿对话的语调和姿态继续说着:   “您可是到阿立沃山浴场去?”   “是呀,夫人,人人说它是尽善尽美的,阿立沃山的温泉’。”   “最上等哟,在事实上。并且阿立沃山是个令人留恋的地方。”   他微笑着,装着谈天的神气,变更语调显出那说话的是个夫人,又举手致敬来扮演一个先生的样子。   随后,他才用自己的本来声音接着说:   “哪一位有反对意见要表示?”   股东们齐声回答:“没有,无人反对。”   跑龙套的中间,有三个并且鼓了掌。   阿立沃老汉是个暴发的农人,这时候他的内心骄傲使他受到了感动、受到了奉承、受到了征服、受到了笼络,他微笑着,一面双手拿着自己的帽子巡环地旋着,并且不由自主地用脑袋表示了一个“是”,这个“是”不仅泄漏了他的喜悦,而且也被昂台尔马装着不注意的样子看出来。   巨人始终是镇静的,不过也满意得和他父亲一样。   于是昂台尔马向会计师说:   “请您费心宣读公司组织规章的条文,亚阑老师。”   后来他坐下了。   会计师向他的职员说:“动手罢,麻黎内。”   麻黎内是个可怜的肺痨病者,他不断地轻轻咳嗽,后来他用说教者的语调和雄辩式的意味,开始分条宣读一个有限公司组织规章的条文,—一这公司名称的全文是阿立沃山温泉浴场有限公司,地点在昂华尔,资本两百万金法郎。   阿立沃老汉截断了麻黎内的宣读工作。   “等一下,等一下,”他说。接着从自己的衣袋里掏出一叠油光发亮的纸头,那就是规章条文的副本,七八天以来,这副本已经在本州境内所有的会计师和代人经纪商业者的家里跑了个遍,并且他父子俩也渐渐记得清清楚楚了。   他又从从容容把眼镜架在鼻梁上了,抬起了脑袋,对准了光,使自己看得清字迹,然后吩咐道:   “来罢,麻黎内。”   巨人移近了他的椅子,跟着他父亲来看副本了。   麻黎内重新起头了。这时候那老汉遇到了重重叠叠的困难:由于同时要听又要看,这双层工作教他岔了路线,由于害怕更换了字句,这教他受到痛苦,由于一心要看昂台尔马是不是对会计师打什么暗号,这教他不胜其烦,所以他对于条文中的每一行,必须教麻黎内的宣读在中途停止十来次等他弄明白意义才让它通过。   他重复地说:   “你说?你在这儿说什么?我简直没有听见,不要这样快。”   随后他偏过来一点望着他儿子说:   “可是这样的,巨人?”   巨人比较他沉着些,答复道:   “这成,父亲,随他去,随他去,这成!”   那农人是没有信心的。他用自己那个弯得像钩子样的指头按着纸上一行行的字,一面在嘴缝里轻轻读着;不过他的注意不能够同时顾到两边,所以他听的时候就不能够读,而读的时候又不能够听。后来他喘气了,如同使劲爬着一座山,他出汗了,如同在大太阳下面掘着葡萄田里的土,并且间或为了擦一擦自己的额头和喘息一下,他要求休息二三分钟,如同一个在决斗之中的人似的。   昂台尔马心焦了,轻轻地跺着脚。共忒朗发见桌上有一本《州政府公报》就拿过来翻着;波尔呢,骑在椅子上,低着头,想起那个坐在他前面的玫瑰色脸儿的大肚子矮个儿明天就要带走他全心全意爱着的女人基督英,他心里像是抽掣不住,他认为他的基督英,他的金黄头发基督英是属于他的,整个属于他的,仅仅属于他的。后来他暗自想起他是否当晚就可以拐着她逃走。   那七位先生始终是正正经经的和安安静静的。   在一小时之末,事情完了。大家签了字。   会计师执行资本检查了。出纳员亚伯拉罕·赖韦先生在旁人点到他姓名的时候,宣称他已经收到了基金。随后,这个刚刚依照法定手续成立的新公司立即在全体股东出席之下召开大会了,目的是组织管理委员会和选举总经理。   昂台尔马当选总经理了,票数是全场票数减少两张。那两张异议的票,农人和儿子的那两张,选的都是阿立沃老汉。布来第尼被人推定为监察专员。   委员会也组织好了,那是昂台尔马,洛佛内尔侯爷和他的儿子洛佛内尔伯爵,布来第尼,阿立沃老汉和他的儿子巨人,拉多恩医生,亚伯拉罕·赖韦,西蒙·戚德腊九位;委员会央请其余的股东们以及会计师和他的办事员一体退席,随即开会来讨论种种有待采取的初步决议和商定种种最重要之点。   昂台尔马又站起来了。   “先生们,我们就要讨论到热烈的问题了,那就是发展业务的问题,我们务须极力把握的。   “正像一般事物一样,温泉也是有问题的。为了要病人喝温泉,必须要有人谈到它,始终有多数的人谈到它。   “现代的大问题,先生们,就是广告;广告是目下工商业的天神。除了广告并没有任何救星。并且广告的技术是不容易的,复杂的和需要一种很大的机警的。那些第一批使用过这种新方法的人从前都做得很火气,用喧闹,用铜鼓和大炮般的声音吸引社会的注意。譬如茫冉,先生们,那不过是一个先驱者。到今天,喧闹是使人疑惑的了,耀眼的招贴是使人冷笑的了,在街上被人叫唤的姓名所警觉的好奇心反而没有警觉的疑忌那么多。然而却又应当吸引社会的注意,并且在惊动了它之后还应当使它信服。所以技术就全在乎发现窍门,而唯一能够成功的窍门却要以自己想出卖的东西做根据。我们这公司,先生们,是想出卖矿泉的。那么我们应当从医生们方面去争取养病的人。   “世上最有名的医生们,也像我们一样都是世上的人,所以他们也像我们一样都有弱点。我现在并不想说旁人能够收买他们。因为我们所需要的著名大师们的声望,替大师们避免了一般贿赂的嫌疑。不过设若知道好好地着手的时候,究竟哪一个是旁人不能贿嘱的人?世上也有无法收买的女性!对于这一类女性,应当诱惑她们。   “所以现在,先生们,经过我和拉多恩医生长久地讨论,我得着这个立刻要提出的建议了:   首先,我们把那些安置在我们治疗之下的病症分做三个主要的组。第一组:一切形式的风湿症,泡疹,关节炎,痛风症等等;第二组:胃病,肠病和肝病;第三组:一切由循环器官受到扰乱而起的不正常状态,因为我们轻酸性的沐浴对于循环器官有一种了不得的功效,已经是不容否认的。   此外,克洛肥司老汉的痊愈是不可思议的,对我们预报了好些奇迹。   所以,既然已经知道这种矿泉所管的病症,我们立即要向那些治疗这类病症的主要医生们建议:‘先生们,请您来看罢,请您亲眼来看罢,请您跟着您的顾客们来罢,我们将来要招待您。地方是好极了的,您在冬季的艰苦工作之后需要休息,请您来罢。并且请您来,不是住在我们家里,教授先生们,而是住在您府上,因为倘若适合尊意,我们将来一定在优待的条件之下,供给您一所将要由您管业的瑞士房子。   昂台尔马休息了一下,后来再用一阵比较宁静的声音说:“我用什么方法来实现这种见解呢?我们选择了六丘土地,各占面积一千平方公尺。瑞士流动木屋公司答应在每丘上面把他们的模范建筑物带一所过来。我们将来不取一点费用把那种又漂亮又合用的住宅交给我们的医生们使用。倘若房子合他们的意思,他们只须出钱收买木屋公司的房子工料费;至于土地呢,是我们给他们的……至于应交的地价,他们将来只用……介绍来的病人的数目来作抵。所以,先生们,我们获得的利益是多方面的:第一层,我们的地面上盖着好些不要我们花费分文的好看得很的别墅,第二层,吸引着世界上的头等医生们和他们带来的成群顾客,而尤其是第三层,用我们矿泉的效能说服着出名的医生们使他们都很快地变成本地的业主。至于怎样使得这些结果能够实现,先生们,那都归我负责,并且我将来不用投机家的身份去干这类的事情,而是用上流社会交际家的身份。”   阿立沃老汉截断他的话了。他那种倭韦尔尼人的素爱算小的悭吝脾气,由于这些送人的土地而动怒了。   昂台尔马表现了一种雄辩的动作;他举出那种抓着一把把的种子撒在肥沃土壤里的大农业家,来和那种数着一粒粒的种子去播而永远只得到一半收成的算小的农人做了个比较。   随后,由于受了窘的阿立沃依旧坚持,银行家就使他的委员会来投票了,结果以六对二之比封住了老汉的嘴。   这时候,他打开了他那只山羊皮做的大公事包,从中取出了新浴场的,新旅社的和新乐园的建筑设计图样,以及他和包工商人预备好的估工单和施工契约,来请委员会批准并且当场签字。所有的工程应当都在下一周的头上动手。   只有阿立沃父子俩都要审阅和讨论。但是昂台尔马生气了,向他们说:“我是不是问你们要钱?不是!那么请你们不用打搅我!并且倘若你们不满意,我们再夹投一次票罢。”   他俩终于也都跟其余的委员们一同签了字;后来散会了。   全镇的人想看见他们走出来都在外面等着,情绪真是高涨的。大众恭敬地向他们打招呼。正当那两个农人快要回去的时候,昂台尔马向他们说:   “请你们不要忘了今天我们全体到旅社里一块儿吃夜饭。并且请您带着您两个闺女来,我替她们从巴黎带来了一点点小礼物。”   他们约好七点钟到大光明大旅社的饭厅里会面。   那是一顿丰盛的筵席,银行家邀请了主要的浴客们和本镇的当局们。基督英坐在主人的位子上,她右手边是堂长,左手边是镇长。   席上只谈着将来的浴场和地方的未来繁荣。阿立沃两姊妹在饭巾里面寻着了两只小皮匣子,其中各盛着一只镶着珍珠和翡翠的手镯,她俩快活得发痴了,同着那个坐在她俩之间的共忒朗谈天,如同她俩从没有做过的一样。姐姐对于那个青年人的诙谐尽情笑着,他向她俩谈着的时候也兴奋起来,并且对于她俩,他心里保持那些出自男性的判断,那些在一般值得指望的女性跟前从灵肉两方面产生的大胆的和秘密的判断。   波尔一点东西也不吃,一句话也不说……他仿佛以为自己的生命今晚就要完了。忽然间,他记起自从他和她在笪似纳吃晚饭那天算起,到现在整整地三十天。他性灵上感到那种浮泛的痛苦了,这种只有情人们认识的痛苦与其说是由于种种伤感构成,不如说是由于种种预感,它使得人的心情变成非常沉重的,使得人的神经变成非常易于颤动的,以至于极轻的声响教它发喘,并且使得人的头脑变成非常惨痛的,以至于为了符合自己的成见,于是一切听得见的都认为含着一种难受的意义。   大家一离开饭桌以后,他立即到客厅里找基督英说话了:   “今天晚上,等会儿,不久,我应当和您谈谈,既然我已经无法知道我们哪一天才能够单独地会面。您可知道今天恰巧有一个月……”   她回答:   “我知道的。”   他接着说:   “您听我说,我就到那条通往布拉洁岩石村的大路上等您,在村口边的栗树附近。您在这时候走开,谁也不会注意。既然我俩明天彼此一定分手,请您快来和我话别罢。”   她低声慢慢地说:   “一刻钟后,我一定在那儿。”   后来,为了不再待在那种使他激怒的同伴中间,他走出了旅社。   他穿过了葡萄田,走上了一条小路,那就是他和她第一次一同向着理玛臬远眺那天走过的,不久他转到大路上了。现在他独自走着,他感到自己是孤单的,孤单得和世界相隔。广阔无边的平原更增加了那种孤单之感。正走到他和她从前并坐过的地方,他从前向她朗诵过波德莱尔那两段歌咏《美之神》的诗的地方,他停住了。那已经真是久违了!于是,他在记忆中间一小时一小时地向从前倒溯回去,重新寻着了从那天以后一切过去的事情。他从来没有那么愉快过,从来没有!他从来没有那么神魂颠倒地而且同时又是那么纯洁那么忠诚地爱过谁。并且他记得整整一个月之前在笪似纳海子边的晚上,浸在月色里的凉爽的树林子,银盆样的海子,海子水面上游戏的大鱼;末后他们离开海子回去的时候,他又曾经看着她在他的前头穿过光明和阴影当中走,月光从树林子的茂密枝叶的缝儿里洒出无数的光明点滴,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的肩膀上和她的胳膊上。那都是他从前在人生当中可以尝得着的最甜美的良宵。   他转身向后去望望她是否还没有来。他没有看见她,不过发见月亮升到了地平线上。同一的月亮曾经升上来照过他的第一次吐诉衷曲,现在为了他的第一次话别又正升上来了。   一阵寒噤在他皮肤上面起来了,一阵冰凉的寒噤。秋天来了,秋天正在冬天前面领着头。直到目前,他没有感到过这种初次侵人的寒气,它如同一种否运的威胁似地突然钻到了他的身上。   那条满是尘土的灰白色大路,像是一条夹在堤岸当中的小河在他前面延长。一个黑影子忽然在小路拐弯的处所显出来。他立刻认得了那是谁;他毫不动弹地等着她,由于感到她走过来,感到她对着自己为了自己走过来而起的神秘幸福,他发抖了。   她慢步向前走,还没有发现他,她感到放心不下,又不敢叫唤他,因为他是一直掩蔽在一株树底下的,而且深远的沉默气氛,从天上直到地上的明净的孤寂气氛,又使她感到了慌张。她的影子,她的乌黑的而且拉得很长的影子向前面移过来,远远地落在前面的地上,仿佛像是在她的本人未到之前,先把她身上的东西对他送点儿过来一样。   基督英停步了,她的影子也不动了,铺在大路上,落在大路上了。   波尔迅速地跨了几步,直到她脑袋的影子圆圆地在路面上留着的那个地方。这时候,他如同绝不肯让她身上的东西散失一点似地,跪在地上了,并且匍匐下去把嘴巴搁在影子的边缘上。简直像一条渴了的狗爬在一条水坑里喝水一般,他开始沿着爱人影子的边缘热烈地在尘土上吻着。他四肢伏在地上向她爬过去了,如同为了用嘴唇采摘那个铺在地上的亲爱的黑影子似地,把这种爱怜去抚循她身体的画图。   她吃惊了,甚至于有点点害怕了,为了使自己提得起勇气向他说话,她一心等着他爬到自己的脚边;后来他抬起头了,身子是始终跪着的,不过现在又用两只胳膊抱着她,她才问:   “你有点怎样,今天晚上?”   他回答:   “紫藤,我快要失掉你了!”   她伸出双手的指头儿插在她朋友的浓密的头发里面了,并且,俯下身子扳着他的额头仰起来去吻他的眼睛。   “为什么快要失掉我?”她微笑着说,神情是很有信心的。   “因为明天我们彼此就要分离。”   “我们彼此就要分离?那也不过是很短的时候,亲人儿。”   “谁也永远不知道。我们将来再也找不着在这儿过过的那些日子了。”   “我们将来还有好些另外的日子,那将来都同样是可爱的。”   她拉起了他,挽着他走到他方才候着她的那株树下面,教他坐在自己身边略略矮一点的地方,使自己的手始终可以插在他的头发里,后来她正正经经和他说话了,显出了深于考虑的和热烈而且坚定的妇人的本色——这类的妇人是富于爱情的,是已经预料到一切的,从本能作用知道应当做的事情而且对于一切都有决断。   “听我说,亲人儿,我在巴黎是很自由的。韦林从来不管我。他的买卖教他够忙的了。所以,既然你没有娶亲,我将来能够去看你。我将来能够每天去看你,或者早上,午饭以前,或者晚上,因为倘若我每天在同样的时候出街,佣人们就可以随口乱说。我们将来能够像在这儿同样常常会面,甚或还可以更多几次,因为将来在巴黎我们用不着害怕那些爱管闲事的人。”   但是他脑袋压着她的膝头,双手箍着她的腰,一面重复地说:   “紫藤,紫藤,我快要失掉你了!我觉得我快要失掉你了!”   因为这种不理智的悲伤,这种出自这样一个强壮身体中的孩童式的悲伤,她发躁了,因为在他身边她固然是非常脆弱的,不过她却非常有自信力,自信得什么也不能离间他俩。   他慢慢地低声说:   “倘若你愿意,紫藤,我们为了相爱,可以一块儿逃走,可以走得很远,到一个满是鲜花的美丽地方去。说呀,你可愿意我们今天晚上就走,你可愿意!”   但是她耸着肩头,略略有点儿不耐烦,略略有点儿由于他不听她的话而不高兴,因为那已经不是梦想的和温存儿戏的时节了。现在应当显出勇毅的和谨慎的态度,以及寻觅种种永远相爱而不引起任何疑惑的法子。   她接着说话了:   “听我说,亲人儿,事情是我们应当好好地互相协调,而不是我们去干什么不谨慎的勾当,也不是去犯什么错误。首先,你是否相信你家里的佣工?世上最可怕的,就是一种举发,一封写给我丈夫的匿名信。若是单单他本人,他一定什么也猜不着。我很认识韦林……”   这个被她说了两回的人名,突然使得波尔暴怒了。他焦躁地说:   “噢!今天晚上你不必对我谈到他!”   她诧异了:   “为什么?然而却有谈到他的必要……噢!我对你保证他对我几乎是满不在乎的。”   她已经猜着他的念头了。   但是一种还是出于无心的模糊的妒忌观念在他心上醒过来了。后来他忽然跪下来握着她两只手说道:   “听我说,紫藤……”他不再说下去了。他不敢说出那件放心不下的事情,那件在他心上涌出来的难乎为情的疑虑;所以他不知道怎样来说明了。   “听我说……紫藤……你同着他情形怎样?”   她没有懂。   “但是……但是……很好……”   “对呀……我知道……但是……听我说……你必须懂得我的意思……那是……那是你的丈夫……总而言之……并且……并且……你不知道从刚才起,那件事就教我想了多少次……那件事多么教我心烦……教我痛苦……你可懂得……说罢?”   她迟疑了好几秒钟,随后她忽然参透了他全部的意思,并且用爽直人的生气时的激动态度说:   “哦!亲人儿……你能够……你能够想那样一种事情?哈!我是属于你的……可听见?……仅仅属于你的……既然我爱你……哦!波尔!……”   他的脑袋重新倒在青年妇人的膝头上了,并且用一种很柔和的声音说:   “不过……总而言之……我的小紫藤……既然……既然他是你的丈夫……你将来怎样办?……你可曾想到过这层?……说得吗?……你将来怎样办,今天晚上……或者明天……因为你始终……始终不能够向他说‘不成’哟……”   她也用很低很低的声音慢慢地说:   “我曾经使他相信我已经怀着妊,并且……并且这就足够对付他……噢!那件事他原是很不在乎的……得了……我们不再谈那一类的事情罢,亲人儿,你不知道那多么教我不愉快,那多么侮辱我。信任我罢,既然我爱你……”   他不动弹了,嗅着并且吻着她的裙袍,让她用温存的和轻快的手指头儿抚弄他的脸部。   但是她忽然说:   “应当回去了,因为有人可以发见我俩同时都不在那儿。”   他俩长久地互相拥抱着,同时使尽气力互相搂着;随后她先走了,用跑步赶着回去,这时候,他望着她走远了并且不见踪影了,他凄凉得如同他全部的幸福和全部的希望也都随着她逃走了一样。 第二部 第一章   差不多到第二年七月一日,才有人认识昂华尔的新温泉站。   在那座夹在小山谷两条出路中间的小丘顶上,盖好了一座摩尔①式的大厦,正面的金字招牌是“新乐园”。      ①摩尔(Maure)是一个民族的名称,他们的居住区域在非洲北部滨地中海的一带,即现在的突尼斯、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三部的全境;文化水准甚高。公元七八世纪时为阿拉伯人所征服,其区域遂为此两民族杂居。自十九世纪初,逐渐全部沦为法帝国主义的属地。   他们利用了一座小树林子,在其中对着理玛臬的那一面的斜坡上开辟了一个小小的风景区。大厦前头展开一片用矮墙围住的露台,正俯瞰着倭韦尔尼省的广大平原,矮墙顶上从这一头到另一头都点缀着好些人造大理石的大花盆。   再往下一点,在那些葡萄田里,有六所瑞士式的木头房子,疏疏落落显出它们的涂了漆的木头门面。   在那条向南拐弯的坡儿上,有一排全体雪白的大建筑物,远远地吸引着那些旅客,使他们从立雍市一出来就望见它。那就是阿立沃山大旅社。紧贴着这旅社下面,正在小丘的脚边,有一所四四方方的房子,它是比较简单些的,不过非常宽大,立在一个被那条由山隘里流过来的小溪穿过的园子的中央,它把种种由拉多恩医生的小册子认为有效的神妙治疗方法供给病人。这房子的正面,标着“阿立沃山温泉浴室”的招牌。此外,在右翼,另外有好些小一点的字:“温泉治疗——胃囊洗涤——流水沐浴”。在左翼:“机动体操医疗实验馆”。   整个儿一片白的,簇新、刷亮、耀眼。尽管营业已经开始了一个月,还有好些工人正工作着,有油漆工人,有白铁工人,有土方工人。   并且,从最初那些日子起,成绩早已超过了创办人的预期。三个大医生,三个享盛名的人物,马斯卢绥尔教授,克罗诗教授和雷沐梭教授,都已经实际地照顾着这个新温泉站,而新温泉站的管理委员会已经拨出三所由瑞士流动木屋公司造的别墅交给他们,他们又都答应了在那里边住些日子。   成群的病人受到他们的影响都跑过来了。阿立沃山大旅社是客满的了。   自从六月初间,虽然浴池已经开始服务,但是为了多多吸引顾客,温泉站的正式开幕日子却延展到七月一日。庆祝大会应当在那天午后三时由温泉的降福礼①开始。晚上有一场大规模的演出以及跟在后面的一套烟火和一个跳舞会,本处的全部浴客连同附近那些温泉站的浴客以及克来蒙非朗和立雍两市的重要人物,都会一块儿来参加。      ①降幅礼是天主教的一种礼节。   小丘顶上的新乐园遮没在各种颜色的旗帜之下了。只看见好些蓝的、红的、白的、黄的,组成一种缜密而且飘荡的云;在那些沿着树阴小径矗立着的高桅顶上,好些异乎寻常的长幡如同长蛇的蠕动似地在晴空之下招展。   新乐园的营业主任玛尔兑勒先生在这种旗帜云集的场面之下,自以为变成了什么想象里的海船上的全能船长了;他向着那些身着白布围腰的侍应生发布着好些吩咐,声音响亮得怕人,正是海军司令们为了在弹雨之中发号施令所应当有的。他那些有颤动力的语言,趁着风力一直传到了镇上。   已经喘气的昂台尔马在露台上出现了。玛尔兑勒跑着去迎接他,并且用一种贵族式的大派头向他致敬。   “什么全顺手?”那银行家问。   “什么全顺手,总经理。”   “倘若有人找我,他必须到医务视察长的办公室里来。今天早上我们开会。”   于是他从小丘上走下去了。走到了温泉浴室门外,稽查员和出纳员都赶忙跑出来迎接他们的大老板——这两个人都是从老公司里挖出来的,它固然成了竞争性的公司,但是已经被逼得处于无法竞争的地位。那个旧日在监狱做过看守的汉子对着昂台尔马行了一个军礼。另一个却像是接到布施的穷人似地鞠躬。   昂台尔马问:   “医务视察长可在这儿?”   稽查员回答:   “是,总经理,所有的先生们全来了。”   银行家走进过道了,那里面全是恭恭敬敬的侍应生和浴客们,他向右一拐弯,推开一张门,接着就看见那间满是书籍和科学家半身雕像的气象严肃的大厅子里,已经齐集了那些到昂华尔来出席管理委员会的委员们:他的岳父侯爷,他的内兄共忒朗,波尔·布来第尼,拉多恩医生和阿立沃两父子——这两父子差不多都变成先生们的样子了,穿的是非常之长的方襟大礼服,而他们身材又都非常之高,乌黑的两长条竟像是一个殡仪馆的广告①。      ①方襟大礼服本是黑的,西洋殡仪馆的器具也多是黑的,阿立派父子本来都非常之高而又穿上非常之长的礼服,所以作者如是云云。   迅速地握过了手之后,大家都坐下了,于是昂台尔马发言了:   “现在我们剩下了一个重要问题应当商量,就是那几股温泉应当如何题名。对于这件事,我的见解是和视察长的完全两样的。他曾经提议把那三位住在这儿的医学界泰斗的姓氏,分别题给我们那三股主要的温泉。显然可靠地,这是一种十足的恭维,可以使他们喜悦也可以格外笼络他们。不过请各位看仔细罢,这三位还有好些享着盛名的同业都没有回答我们的邀请,我们现在十足地恭维这三位,也就是使我们长期疏远了另一些大人物,并且由于我们一切努力和一切牺牲的代价,我们应当信服我们温泉的权威性的效能。对呀,先生们,人类的本性是不变的,所以应当认识它并且利用它。我现在只举出三个肠胃病专家,譬如白朗都洛教授,辣勒纳德教授和巴司甲礼教授,倘若我们的温泉是那般题名,他们将来永远不会把他们的病人,他们的顾客,他们的最好的顾客,最出众的顾客,譬如亲王们和大公们,一切使他们名利双收的上流社会有名人物送过来,将来永远不会把他们送过来用马斯卢绥尔温泉去医治,用克罗诗温泉去医治或者用雷沐梭温泉去医治。因为那些顾客们以及一般社会,将来难免不认为我们的温泉和一切治疗上的特点全是雷沐梭他们三位教授的发现。有一个例子是不必怀疑的,各位,譬如灌白菜温泉在今日是营业很发达的,那本是沙兑尔奇雍那地方出现得最早的温泉,可是因为用了翟白莱这个人的姓氏去称呼它,至少使得一部分自从创办之初就能够对它照顾的大医生久已感到不快活。   “所以我向各位提议:很简单地把我妻子的名字题给那股发现得最早的温泉,把两位阿立沃小姐的名字题给另外那两股。这样,我们将来可以有基督英、鲁苡斯和沙尔绿蒂三个泉眼了。这很适当;这很有趣味。各位说怎样?”   他的意思居然连拉多恩医生也肯采用了,他还说:   “我们这样,就可以邀请马斯卢绥尔、克罗诗和雷沐梭三位先生来做题名的教父,请他们伸出胳膊给三位题名的教母挽着走。”   “周到,真周到。”昂台尔马说,“我赶忙去找他们。并且他们都一定答应。我保险!他们都一定答应。请大家午后三点钟到教堂里齐集,游行的行列就在那儿排好。”   末了,他跑着走开了。   侯爷和共忒朗几乎立刻跟着他走了。阿立沃父子俩都顶着丝光大礼帽,也并肩地起步了,在灰白的大路上显出了庄重而又全身乌黑的影子;末了拉多恩医生向着那个为了参加庆祝大会才在昨天赶到的波尔说:   “我留着您,先生,预备把一件在我的希望里是好得了不得的东西请您看。那就是我的机动体操医疗实验馆。”   他挽着他的胳膊并且牵着他走。但是刚好出了大厅子走到过道里,浴室的一个侍应生就拦住了医生:   “李基乙先生正等着洗胃。”   在上一年,盘恩非医生在他所视察的医疗所里用着一套被他鼓吹过的洗胃方法,拉多恩医生曾经指斥过它,说那是一种刑具。但是光阴变更了拉多恩的见解,于是巴拉杜克氏的探胃器械就变成这个新的视察的重要刑具了,他每每带着孩童式的快乐把它插到任何人的食管里。   这时候他向波尔·布来第尼问:   “您可曾偶然见过使用那种小手术?”   另一个回答:   “不,从来没有。”   “那么请您来罢,好朋友,那是很奇特的。”   他们走到淋浴室里了,李基乙先生,脸色像红砖一样的人,正坐在一把白木围椅上等着,这一年,他如同每年夏天都要尝试一切新创的温泉站一样,正试着这些新近被人发见的温泉。   他如同是古代判处了死刑的人一般,被一件漆布做的紧身长衣箍着全身,扼着嗓子,意思就是教他的衣裳可以避免脏东西和迸射的水;他的神气,俨然是一个将要被外科医生来行手术的病人,凄惨,忧虑而且痛苦。   一下看见了拉多恩医生,那侍应生就抓着一条长管子,管子在将近适中的处所是分叉的,活像一条双尾细蛇。随后,他把管子的一头装在一个和温泉相通的小龙头上。让另外一头落在一个玻璃容器里,那就是等会儿要从病人胃里挤出来的流质的容纳之所了;末了,督察长用一只手从从容容抓着管子的第三个头,带着一种和蔼的神气把它移近了李基乙先生的腮骨边,插入了他的嘴里。后来,灵巧地运用着,使它滑进了喉管里,他从一种曼妙而且表示贴心的方式,用拇指和食指使它逐渐愈进愈深,同时不住地说:“很好,很好,很好!这成,这成,这成,这真美满。”   李基乙先生双眼发瞪,双腮发紫,嘴边满是白沫,喘气,呼吸不畅,因为嘴巴被人塞住不断地打噎;并且他双手都是紧紧缚在围椅的扶手上的,为了推开这条已经钻到内腔里的树胶怪物,他使出了好些怕人的气力。   等到他已经吞了半公尺光景,那医生就说:   “已经到底了。开罢。”   于是侍应生旋开了龙头;不久,病人的肚子明显地膨胀着,肚子里面渐渐被微温的泉水装满了。   “请您咳嗽罢”,医生说,“请您咳嗽罢,这样就好引着水往下流。”   要他咳嗽,他反而干喘了,那个可怜的人,后来,他浑身抽掣着,尤其他那双鼓出眶子的眼睛,真像是快要落下。随后陡然一下,一道轻微的格鲁格鲁声音由围椅近边的地面上传出来了。那条有两个来源的吸水管终于开始引水往下流了;后来胃囊里的东西向着那只玻璃容器出空了,医生带着兴趣向容器里寻觅种种消化不完全而可以认得出的渣滓和加答儿的征验。   “您永远不可以再吃豌豆,”医生说,“也吃不得生菜!哈!吃不得生菜!您简直消化不了它。草莓也吃不得!我和您已经说过十来回,草莓吃不得!”   李基乙先生像是气极了。因为有那条塞住喉咙的管子,尽管他现在生气却是没法儿说话的。但是等到洗胃的工作完成,医生轻巧地抽去了那件探胃器械,他就嚷道:   “那是我的过错吗,倘若我每天都吃好些伤人的脏东西?检查你门旅馆里的菜单子,难道不是您应做的事!我之所以到您这个新的倒霉饭铺子里来,正因为有人在那个旧的倒霉饭铺子里用了好些可厌的食料教我中了毒,而目下我在你们这个阿立沃山的大规模乡下火铺里病得更厉害了,说句真话!”   医生不得不请他息怒了,并且一连好几次答应了他,说自己就要去管理病人的食堂。   随后他重新挽着波尔·布来第尼的胳膊,并且牵着他出来一面向他说:   “现在就要参观我那种机动体操的特别治疗法了,您可以明白那是我根据何等异常合理的原则证明的。我从前替病人诊察的时候,曾经使用过我的器官测定医疗的体系,所以那体系在您是认识的,可对?我认为我们病症中的一大部分,完全是由于某一项器官的过度发达侵犯了它的邻近器官,障碍了它的作用,而且不久又破坏了身体上的一般调和,结果发生了种种严重的纷扰。   “然而,为了恢复固有的平衡和引导那种具有侵犯性的器官重返固有的正常比例,身体运动再配上淋浴和温泉治疗,正是许多最有力量的方法中的一种。   “不过怎样可以指使一个人去做运动呢?本来在走路,骑马,游水和划船的动作中,不仅只有一种值得重视的身体的努力,而且尤其还有一种精神的努力。因为指使身体,引导身体和支持身体,全在乎精神。有毅力的人都是肯动作的人!可见得毅力是藏在心灵里而不是藏在筋肉里的。也就是身体服从强毅的意志。   “绝不应当,亲爱的朋友,想从懦夫的身上激起勇气,也不应当想从弱者身上引起决心。不过我们能够另有办法,能够另有更多的办法,我们能够丢开勇气,丢开思想上的毅力,丢开精神上的努力,却只任凭身体的动作继续存在。至于精神上的努力,我在便利的情形之下用一种外来的和纯粹机械的力量来代替它!您可明白?不成,没有十分明白。现在我们进去看罢。”   他推开了一张门,走进了一个非常之大的厅子,其中成行地摆着好些古怪的工具,好些白木腿子的大围椅,好些用松木粗制的木马,好些有关节连着的小木板,好些在那种和地面相连的椅子前面翘起的活动木棒。并且那一切物件都装上一副用摇手去运动的复杂齿轮。   那医生接着说:   “请看罢。人类有四种主要运动,都不妨叫做自然运动:那就是走路,骑马,游水和划船。这些运动中的每一种各有发展好些不同的肢体的功用,动作的方法也各自不同。在这儿,我们具备了全用人工造成的这四种动作方法。一个人只须听凭这些动作来使自己动作,心里全用不着转什么念头就能够走路,骑马,游水和划船,这类完全属于筋肉的工作可以延长到一小时,而绝对不必运用思想。”   在这当儿,沃白里先生走进来了,一个汉子跟在他后面,那汉子的袖子是卷起的,教人看得见他胳膊上的强壮坚实的二头筋。采矿工程师更比从前富于脂肪了,他叉开双腿走着,两只胳膊和身躯贴不拢来像是临空悬着似地,嘴里还喘着气。   医生说:   “您可以从亲眼目睹来作了解。”   接着他向这个由他治疗的人说:   “怎样,亲爱的先生,今天我们要做些什么?走路或者还是骑马?”   沃白里先生正和波尔握手,他回答:   “我想坐着走一会儿,那可以教我少疲倦一点。”   拉多恩先生接着说:   “在事实上,我们有两种走法:坐着走和站着走。站着走,效力比较大,但是颇为吃力。我用两块踏脚板先教病人站在上面,再教病人攀住两个嵌在墙里的铁环,这样稳住了身体之后,踏脚板就可以教病人的腿子运动起来。但是坐着走呢,请您看罢。”   那位采矿工程师早已靠在一把跷跷板式的围椅上面坐下了,双腿套在一双和这座位相连而具有活动关节的木头壳子里。他的大腿、小腿和踝骨都被人捆上了皮带,使得他绝不能随意动弹;随后那个卷起了袖子的汉子抓住摇手使着全力摇起来。开初,围椅像一只呆床似地摆动,随后,采矿工程师的双腿陡然一下动起来了,伸直之后又弯曲,出去之后又回来,速度异常之大。   “他正跑着,”那医生说,接着又吩咐:“慢慢地,提着步儿走罢。”   那汉子减低了他的速度,使那个胖子采矿工程师坐着慢慢地走路了,这法子用一种滑稽的方式使他全身的一切动作都变了样子。   这时候,又来了另外两个病人,两个全是非常胖大的,后面也跟着两个赤着胳膊的侍应生。   这两个胖子都被人竖在木马上了,摇动之后,木马都立刻在固有的地盘上面跳起来,用一种可怕的姿势教它们的骑士动荡。   “驱步①走!”医生下了口令。接着那两头人造的牲口像波浪一样蹦起来了,像船一样颠起来了,教那个受治疗的人疲倦得同时用一种喘气和哀求的声音开始嚷着:“够了!够了!我支持不住了!够了!”      ①驱步是马术上的术语,那就是使得马的前面双蹄并举再落地疾走,如此更番一举一落有如波浪;北方骑马的人叫做“拔绷子”,北京的人则称它做“搂蹿”。   医生吩咐道:“打住!”随后又说:“请您两位休息一下,五分钟之后再运动。”   波尔·布来第尼极力忍住了笑声,发现骑士们都并不显得热,反而那两个转动摇手的汉子都是出汗的。   “倘若您把双方的任务调过头来,”他说,“那岂不会比较更好?”   医生沉着地回答:   “哦!简直不会,我亲爱的。不可以把运动和疲倦混在一起。转动摇手的人的动作是有害的,而走路的人或者骑马的人的动作是有益得了不得的。”   但是波尔望见了一副女用的鞍子。   “对的,”医生说,“下午专由女界使用。男客在午后都不许进来。请您去看无水游泳罢。”   一组活动小木板在头儿上和中央都用螺丝旋紧的,拉长的时候组成了好些斜方形,收拢又变成了好些正方形,活像那种装上好些铅质小兵的儿童玩具,这组器具上面可以缚上三个游泳的人,并且同时使他们四肢一伸一缩地活动。   医生说:   “我无须乎向您鼓吹这个无水游泳的种种优点,它除了使人出汗之外并不打湿身体,所以结果我们这种想像式的游泳绝不会使人感染风湿症。”   说到这里,一个侍应生拿着一张名片来找他了。   “辣穆公爷来了,亲爱的朋友,我暂时和您分手了。请您原谅。”   波尔独自待着没有走,回头一看望,见那两个骑士重新又在马上“速步”①,沃白里始终走着,由于这样播弄他们的顾客们,那三个倭韦尔尼汉子喘个不住,手快断了,腰快折了。他们活像摇动几个大型咖啡磨子磨着咖啡。      ①速步是马术的术语,北方通谓之“走”,凡马的前后各腿分左右更番前进叫做走,且有大走和小走之分。   走出来的时候,布来第尼望见了何诺拉医生和他的妻子正一同看着大会的种种布置。他们开始谈话了,眼睛望着那些团团地绕着小山的旗帜。   “行列可是到教堂里面去排?”医生的妻子问。   “到教堂里面去排。”   “可是在三点钟?”   “在三点钟。”   “那些教授先生们可是全会去?”   “是的。他们都要去陪伴教母们。”   随后巴耶家的两位夫人拦住了他。再后又来了莫乃巨家的父女两位。不过这时候,他应当和他的朋友共忒朗在乐园的咖啡座里吃午饭密谈,所以他慢步向坡儿上走了。波尔是上一天晚上才到的,有一个来月从没有和他这个好友单独碰过头;并且他要向他去谈巴黎城基大街②上的好些新闻,姑娘们的和赌场的好些新闻。      ②城基大街(Boulevard)是就巴黎旧日的城基于近代辟作大街者,均系巴黎最繁华的街道。   他俩一直畅谈到了两点半钟,那时候玛尔兑勒来通知他们,说大家正要到教堂去。   “我们去找基督英同走罢。”共忒朗说。   “我们走,”波尔回答。   他们发见她正站在新旅社门口的台阶上。她的脸蛋儿是下凹的,脸色是孕妇们的暗灰颜色,她的很凸出的腰身显得出她至少有六个月的怀妊。   “我正等着你们,”她说,“韦林已经先走了。他今天真有多多少少事要做。”   她向波尔·布来第尼抬起了一副充满着温存的眼光,后来挽住了他的胳膊。   他们从从容容上路了,一面避开路上的石头。她接着说:   “我现在身体真的笨重!我现在身体真的笨重!我简直不知道走路了。我很害怕摔交!”   他没有回答她,只小心地扶着她,她那双眼睛尽管不住地向他转过来,他却不想法子迎上去。   一大群密集的人正站在教堂外面等着他们。   昂台尔马嚷着;   “毕竟来了,毕竟来了!您赶快罢!请您留心行列的秩序:两个合唱班的儿童,两个穿白衣的唱诗教友,十字架、圣水、神父,随后就是基督英和克罗诗教授,鲁苡斯小姐和雷沐梭教授,沙尔绿蒂小姐和马斯卢绥尔教授。接着就是管理委员会和医学界,最后是观众。都明白了。前进!”   教堂里的人员这时候从教堂里面出来了,于是领了行列的头。随后,一位白头发向耳朵后面拂着的高个儿先生,有名的博学家,依照学术研究院的仪节,走近昂台尔马夫人跟前一面向她恭恭敬敬地鞠躬。   他竖直了身子之后,就陪着她出发了,为了露出他那头科学意味的漂亮白头发,他光着脑袋,手里拿着的帽子垂在大腿边,尊严的神态如同是早在法兰西喜剧戏院学过了走路似的,同时也教人看清楚他那个荣誉军官长勋章的红色勋表,对于一个谦虚的人那个红色勋表是过于大一点。   他向她说话了:   “您的先生,夫人,刚才向我谈过您,而您的体气多少使他感到一点诚恳的牵挂。关于您解怀的大约时期,他向我提过您的种种疑虑和种种踌躇。”   她的脸色一直红到眼角边了,她喃喃说;   “对呀,我在没有怀妊之前,很早很早就疑心到怀了妊。现在我再也没法儿知道……我再也没法儿知道……”   她很惭愧地这么吞吞吐吐说着。   一道说话的声音在他们背后传过来:   “这个温泉站是有远大前途的。我早已得着了好些惊人的印象。”   那正是雷沐梭教授向鲁苡斯·阿立沃说话。他是矮小的,这一位,一头胡乱地流过的黄头发,一件缝得不合身的方襟大礼服,一副油光满面的博学者的落拓神气。   那位把胳膊给沙尔绿蒂·阿立沃挽着的马斯卢绥尔教授,是一位倜傥的医生,没有一点胡须,带着微笑,装点得仔仔细细,略略显得肥胖,头发略略有点斑白,而那副刮得光光的和气脸儿和拉多恩医生的一样,既不像一个教士,又不像一个演员。   管理委员会的人物跟着走过了,领导的是昂台尔马。突出全体的头顶的是阿立沃父子的两顶高得非常的大礼帽。   在他们后面,又有一群头戴丝光大礼帽的先生们跟着走,那是昂华尔的医学界,其中缺少个盘恩非医生,却另外添了两个新的医生代替,一个是白拉克医生,一个是麻遂立医生。前一个是很矮小的,几乎像个矮人国的老翁,自从他到了昂华尔以后,他的宗教笃信心使得整个地方吃惊;后一个是很美的,很爱修饰的少年人,戴着一顶小型圆帽子,是一个属于辣穆公爷随员之列的意大利人,另有,许多人又说他是公爷夫人的随员。   他们的背后就是观众了,一道由浴场的顾客们,当地的乡下人和附近城市的居民组成的人流。   温泉的降福礼的节目是很简短的。黎忒勒长老先先后后对于那些温泉的泉眼一个一个都洒了圣水,自然那是加了食盐①的,这使得何诺拉医生说是他快要教这些温泉添上了氯化钠的新成分。随后,一切特别邀请过来的人都走进那个宽大的阅览室了,其中摆设了一顿便餐。      ①“圣水”中间加食盐是天主教的搞法。   波尔向共忒朗说:   “阿立沃家的两个女孩子都变成很可爱的了!”   “她们都是娇媚的,好朋友”。   “您两位可曾看见总经理?”那个从前做过看守的稽查员陡然向这两个青年询问。   “看见的,他在那边的角儿上。”   “现在克洛肥司老汉惹了好些人挤在门外。”   当初,行列为了举行降福礼对着温泉走过去的时候,全体都是在那个残废的老翁跟前走过的,上一年他本来已经被温泉医好了病,但是目下又风瘫得比从前更厉害了。所以他在大路上拦住了外来的人,特别是迟到的人来叙述他的经过:   “这套玩意儿,您可看见,简直没有用处;它医好过人,原是真的,不过到后来病又翻了,厉害得几乎要人性命。我呢,从前只有两条腿不大好,现在经过它治疗以后,两只胳膊又都坏了。腿呢,那变成铁一样重的了,不过与其教这种铁一样重的腿弯着,倒不如割掉的好。”   昂台尔马是不快活的,他曾经向法院告过克洛肥司,说他损害阿立沃山温泉的利益并且意图讹诈,所以请求法院监禁他。但是结果他并没有受到处罚,嘴巴也没有被人封住。   现在昂台尔马知道了那老汉在浴室门外随便发言,立刻跑过去制止。   他听见了大路边上的人堆儿当中有一阵愤怒的声音。大家正都急于去听去看。好些女宾问:“那是什么?”男宾们回答:“是一个被这儿的温泉弄伤了的人。”另外许多人以为有人刚才压坏了一个孩子。也有人谈起是一个穷苦的妇人突然发了羊癫风。   昂台尔马挤入了群众的包围,他真是知道在许多人的肚子中间很使劲地腆着自己的小型圆肚子挤过去的。共忒朗说过:“他证明着圆球的功用是超过尖锋之上的。”   克洛肥司老汉坐在一条壕沟边,叹息自己的苦楚,谈起自己的疼痛一面装着哭,这时候,怒气冲天的阿立沃父子立在他跟前,并且把他和观众相隔绝,拉直着嗓子威吓他并且辱骂他。   “那不是事实,”巨人说,“这是一个说谎的人,一个懒人,一个整夜在树林子里偷着打猎的人。”   但是那老汉毫不惊慌,用一道尖锐的小声音,一道突破了那两父子的叫唤使得旁人听见的尖锐的小声音说:   “他们害死了我,慈悲的先生们;他们用他们的温泉害死了我。去年,他们强迫我去沐浴。而我是这样的,到现在,我是这样的,我是这样的!”   昂台尔马教大家不要发言,并且俯下身子和那残废的人说话,一面眼睁睁地瞧着他:   “倘若您现在病得更厉害,那是您自己的错处,您可听见。不过倘若您听我的话,我向您负责治好您,我顶多再教您沐浴十五次到二十次。您可以在一小时内到我们浴室里来,那时候,来宾都走完了,我们可以商量这件事,老爹。暂时,请您不要说话。”   那老汉早懂了。他不说话了,随后缄默了一下,他才回答:   “我始终很愿意试试。将来再看。”   昂台尔马挽住了阿立沃父子俩的胳膊,并且迅速地牵着他们走了,这时候,克洛肥司在大路边的草里躺下了,两枝木拐分开摆在身边,眼睛在日光之下眨着。   群众不明白内容,都紧紧地围着他了。好些先生们询问他;但是他不再回答,如同他没有听见或者没有懂得;后来,那些到目下对他已经毫无用处的好奇心终于使他生厌了,他用一道既不合节奏而且过于尖锐的声音,开始用不可了解的土话拼命地唱着一种唱不完的歌曲。   末了,群众渐渐散了。仅仅三五个儿童在他跟前长久地待着,手指头儿挖着鼻孔,一面望他看。   基督英很感疲倦,已经回去休息了;波尔和共忒朗重新又在风景区里夹在参观者的中间散步。他们忽然发现了那群同样丢开旧的乐园转到这个新地方来攀附运气的演员。   倭迪兰小姐变成了很出众的,挽着她那个神情庄重的母亲的胳膊散步。贝底尼韦勒先生,出身于巴黎的滑稽剧场,像是在这两位女宾身边很表殷勤!在他后面跟着走的,是出身于皤尔多市营大剧场的洛巴尔末先生,他正和好几个音乐师有所讨论——那几个音乐师始终是那班原有的人:作曲家圣郎德里,钢琴师余韦勒,笛师诺瓦罗,低音大提琴师尼戈尔狄。   瞧见波尔和共忒朗,圣郎德里向他们跑过来了。冬天,他编了一幕很小的歌剧在一家很小的古怪剧场里演出过;但是好些日报用相当的好感谈过他,到现在,他瞧不起马斯内、雷乙尔和古谱那些名作曲家了。   他用一种诚意的热烈态度伸出两只手,后来立刻又谈起他和自己所指挥的乐队里的先生们所作的讨论。   “对呀,好朋友,那已经完了,完了,完了,旧派的陈腐作家。旋律派的时代过去了。这正是旁人不愿意了解的事。   “音乐是一种簇新的艺术。旋律是其中的结结巴巴吃着嘴的玩意儿。愚昧的听官曾经爱过循环复奏的音节。从中取得了一种儿童意味的快乐,野人意味的快乐。我现在还得说:民众的或者天真听众的耳朵,那些简单的耳朵,始终欢喜小的歌谣,小曲之类而已。对于那些坐惯了音乐咖啡馆的人,那是一种可以同化的娱乐。   “我来作一个譬喻罢,这可以使我本人好好地了解。老粗的眼光是欢喜生硬的色彩和耀眼的图画的,识字而不是艺术家的资产阶级的眼光,欢喜浮夸得可爱的渲染和使人感动的主题;但是成功的画家的作品都有种种出自同一色调的不可捉摸的浓淡变化,都有种种不是人人都看得见的渲染上的神秘调和,而这些特点只有艺术家的眼光,经过修养的眼光才知道那是可爱的,才能了解,才能辨别。   “同样在文学上:看大门的人欢喜冒险小说,资产阶级欢喜那些使他们感动的小说,而真正的文人只欢喜其余一般人不能了解的艺术作品。   “遇着一个资产阶级和我谈音乐的时候,我真想宰掉他。并且倘若是在巴黎的歌剧大剧场,我可以问他:‘您可能够告诉我:第三提琴在第三幕前奏曲里是不是有一个出调的音符?’——‘不成。’——‘用么请您不必发言了。您没有耳朵。’一个在音乐队里的人不能够同时听得出全体合奏又个别地听得出各种乐器,就是没有听觉并且算不得音乐师。话全在这儿了!晚安!”   他凭着一只脚跟旋动身体,接着又说:“在一个艺术家眼里,整个的音乐是在乎一种调和。哈!好朋友,某些调和都使我发痴,使一种不可言传的幸福波动钻入我的整个肉体。目下,我的听觉是那么有训练的,那么完备的,那么成熟的,以至于到末了,我竟欢喜某些出了调的调和,正像一个业余的艺术嗜好者,其趣味的成熟性正达到变质的程度。我渐渐开始变为一个寻觅听官上的种种极端感觉力的堕落分子了。对呀,朋友们,某些出了调的音符!何等的无上快乐!何等的堕落而又深远的无上快乐!它真有刺激力,它真能够动摇神经,它真能够搔得耳朵发痒,它真能够搔得……!它真能够搔得……!”   他兴高采烈地擦着两只手,并且轻轻地唱道:“您将要听见我的歌剧,——我的歌剧,——我的歌剧。您可听见,我的歌剧。”   共忒朗说:   “您可是正编着一部歌剧?”   “对呀,我正在完成它。”   但是玛尔兑勒发号令的声音传过来了:   “各位懂得了!那是约定了的:一枝黄的火箭,接着就得动手!”   他正在那儿下着有关于放烟火的号令。他们和他合在一块儿了,接着他说明了种种布置,一面伸起他的胳膊,如同正威胁着敌人的一队兵舰似地,指着小山谷另一面那些隘口上边的山上竖着的白木桩子。   “将来就是对准那一面放火箭。我要通知管理烟火的人,一到八点半就到岗位上去。将来只等表演一完,我就在这儿用一技黄色火箭来发信号,于是他就应当来放烟火的序幕。”   侯爷也来了:   “我要去喝一杯泉水,”他说。   波尔和共忒朗陪着他重新向着小丘下面走了。走到浴室的大门外边,他们看见阿立沃父子扶着克洛肥司老汉正向里边去,昂台尔马和医生都跟在后面,他腿子每次在地面上拖一下,他就因为疼痛而扭动起来。   “我们进去罢,”共忒朗说,“那一定是滑稽的。”   有人把这个残废者坐在一把围椅上了,随后昂台尔马向他说:   “听呀,您真是高明的老扒儿手,我的办法在这里。您每天沐浴两次,立刻要把病医好。将来一到您走得路的时候,您可以有两百金法郎……”   那个风瘫的人开始哼着说:   “我的腿,简直重得像是铁做的,我的好先生。”   昂台尔马教他不要说话,并且接着就说:   “您听我说罢……以后您还可以每年有两百金法郎,一直拿到您死……您可曾听见……一直拿到您死,倘若您继续证明我们这些温泉的效验。”   老汉仍旧打不定主意。因为说到病状的继续平复,那实在妨害他的种种生存方式。   他迟疑地问:   “不过,到了……到了它关上门的时候……您各位的铺子……倘若我的病又发了……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既然它关上了门……您各位的温泉……”   拉多恩医生岔断了他的话,随即转过来向着昂台尔马:   “很对!……很对!……将来我们每年都替他把病治好……这办法比较妥当,并且正可以证明必须每年治疗,必须重来才好。很对,就这样说妥了!”   不过老汉重新又说:   “将来,这一定是不便当的,这一次,我的好先生们。我的腿像铁一样重,像铁条一样重……”   一个新的意思在医生的脑子里发生了:   “倘若我教他把那个坐着走的法子试几回,”他说,“我很可以加速温泉的效验。这是一件值得试验的事情。”   “意思真好得了不得,”昂台尔马回答,并且接着又说:“克洛肥司老汉,您走罢,并且不要忘了我们的协议。”   老汉走了,始终哼个不住;并且,快要天晚了,阿立沃山的全部管理人员都过来吃晚饭了,因为戏剧表演已经宣布在七点半开场。   地点是在新乐园的大厅,面积可以容纳一千人光景。   观众全是没有座位号码的,一到七点钟全出席了。   大厅在七点半钟满是人了,幕布揭开了,演的是一本两幕滑稽戏;接着的,应当是圣郎德里编的一本小歌剧,由一些暂时从维希让出来的角儿扮演。   基督英坐在第一排,正在她的父亲和丈夫的中间,因为气温过高,她很觉得不舒服。   她不时说道:   “我支持不住了!我支持不住了!”   演完了滑稽戏以后,小歌剧刚刚开始,她几乎觉得生病了,于是对着她丈夫说:   “我的亲人儿韦林,我真快要非出去不可了。我透不过气来!”   银行家发愁了。他无论如何想把这个庆祝大会从头到尾维持得不出乱子。他回答道:   “你尽全力忍住一下罢,我央求你,你一走,全体都会慌张。因为你必须穿过整个厅子。”   但是共忒朗,正同波尔坐在她的后边,他听见这些话了,弯着头向他的妹妹:   “你可是太热?”他说。   “对呀,我透不过气来。”   “成,等着。你就要笑了。”   一个窗子就在近边。他向那窗子溜过去,爬上了一把椅子就跳到了窗子外面,谁也没有注意他。随后他走进那个空无一人的咖啡座了,把手伸到了柜台底下,那正是他先头看见玛尔兑勒收搁信号火箭的地方,在偷着了火箭以后,他就跑到一个树叶里躲着,随后他点燃了它。   那簇迅速的黄色火星飞向云里了,同时画出一条曲线,井且斜斜地在空中撒出一长簇雨点儿样的火星。   几乎立即有一个怕人的响声在邻近的山上爆发了,后来一簇火星在黑夜里散开了。   圣郎德里的曲子正在表演厅里发出颤动的声音,忽然某个人嚷着:“有人放烟火了!”   那些和各处门口相距最近的观众,为了弄明白这件事,都陡然站起来并且蹑着脚走到门外。其余的都侧转脑袋对着那一排窗子,不过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窗子的对面正是理玛臬那一带的地方。   有人问:“可是真的?可是真的?”   一阵扰乱现象动摇了那些没有耐心的,一心指望任何简单娱乐的群众。   门外一个人报告了:“是真的,有人放烟火!”   这样一来,仅仅一秒钟,整个厅子里的人全站起了。他们向着那排门赶过去,互相排挤,向着那些拦着出路的嚷着:“真得赶快走,真得赶快走!”   所有的人不久都在风景区里了。仅仅圣郎德里独自一个人怒气冲天地在那个漫不经心的乐队跟前指挥着拍子。另一面,那些太阳样的火球杂在爆炸中间继续跟着五色火焰腾起。   忽然,一道可怕的人声接连三次发出这种怒不可当的叫唤:“止住,见鬼!止住,见鬼!止住,见鬼!”   末了,那片广阔而无声响的孟加拉火焰①在小山上燃着起来了,这时候,它右面一片红光,它左面一片青光,照耀着那些树木和庞大的岩石,有人望见了玛尔兑勒站在乐园草地里的一个人造大理石花盆里边,神色张皇,光着脑袋,向空中举起两尸胳膊挥着并且嚷着。      ①孟加拉火焰是一种烟火,其主要作用是同时发出各种颜色的火焰,因而射出强烈的亮光。来源大概是印度的孟加拉,故名称如此。   随后,那一片大的光亮熄了,大家除开天上的星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是立即又有另外一套烟火出现了,这时候,玛尔兑勒跳到了平地上嚷着:“好大的乱子!好大的乱子!天呀,好大的乱子!”   他在群众跟前经过,满身带着悲愤动作,握着拳头向空中乱打,怒气冲天地跺着脚,一面始终继续地嚷:“好大的乱子!天呀,好大的乱子!”   为了到新鲜的空气里来坐,基督英早就挽着波尔的胳膊了,她兴高采烈地望着那些升向天空的火箭。   她哥哥忽然找着她了,向她说道:   “嗯,可是成功了?你可以为那是来得古怪的?”   她喃喃地说:   “怎样,那是你?……”   “一点也没有错,那正是我。可是干得好,嗯?”   她开始笑了,觉得那实在是来得古怪的。但是昂台尔马垂头丧气地走过来了。他不明白这样的乱子是从哪儿来的。有人在柜台底下偷了火箭照约好的办法放了信号。一种这样卑劣的手段只能够出自于一个由老温泉站派来的奸细,一个由盘恩非医生派来的捣乱分子。   并且他又说:   “这是教人懊恼的,确实教人懊恼的。这是一次白白里损失了的两千三百金法郎的烟火,完全白白里损失了的!”   共忒朗接口说:   “不对,亲爱的,好好儿一算,损失并不在四分之一以上,倘若您肯,我们算它三分之一罢;那么就是七百六十六个金法郎。您那些被邀请的来宾一定还享受到一千五百三十四个金法郎的烟火的快乐。就真象而论,这并不坏。”   银行家的怒气迁到他舅爷的身上了。他陡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向他说:   “您,我应当正正经经和您谈几句。既然抓着了您,我们到树阴下面的小径上去兜个圈子罢。并且我可以花五分钟的时间。”   随后他回过来向着基督英:   “我请我们的朋友布来第尼照顾您,亲爱的;不过请您不要在外面久坐,请您保重自己。您会受寒,可知道。留心,留心!”   她喃喃地说:   “什么也不用害怕,我的朋友。”   末了,昂台尔马牵着共忒朗走了。   一到他的身边没有人的时候,和群众相离远一点的时候,银行家停住不走了。   “亲爱的,我想和您谈的,就是有关您个人的财政情况。”   “有关我个人的财政情况?”   “对呀!您可熟悉它,您个人的财政情况?”   “不熟悉。不过您应当替我熟悉它,既然您借钱给我。”   “既然如此,对呀,我熟悉它,我。正因为这样,我才对您提到它。”   “我觉得至少时间是选得不好的……在这个正放烟火的时候!”   “恰巧相反,时间是选得很好的。我不是在正放烟火的时候和您谈话;而是在一个跳舞会以前……”   “在一个跳舞会以前?……我不懂。”   “既然如此,您马上就可以懂得。您的财政情况在这儿了:您现在除了债务,什么也没有;而且将来,您除了债务,什么也永远不会有……”   共忒朗用严肃的态度接着说:   “您对我说得有点太严重了。”   “不错,因为非如此说不可。请您仔细听罢:您早已吃完了令堂留给您的那份财产。我们现在不必谈它。”   “我们现在不必谈它。”   “至于令尊,他每年有三万金法郎利息做进款,也就是将近八十万金法郎的本钱。您应得的份儿,日后,是四十万金法郎。然而,您现在欠我十九万金法郎。此外,您应当还欠着好些盘剥重利者的债……”   共忒朗用一种高傲的神气说:   “请您说欠着好些犹太人的债罢。”   “成,欠着好些犹太人的债,虽然在这些人中间,有一个圣徐尔比斯教堂里的职员在您和一个教士之间做了中间人……但是我也不会因为这点很小的事挑眼……这一些种类不同的盘剥重利者,无论是犹太人或者是天主教徒,您在事实上差不多同样欠了他们的债。假定是十五万罢,至少的说法。这样就是三十四万金法郎了,而您始终还要借钱去付息钱,除了我的息钱您绝不照付以外。”   “这是正确的,”共忒朗说。   “这样,您就丝毫也没有多余的了。”   “除了我的妹夫以外,真是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您的妹夫了,不过他已经觉得再没有法子借钱给您。”   “那么怎样办?”   “那么怎样办,亲爱的;一个住在那种茅棚子里的最苦的农人也比您有钱一点。”   “完全如此……而以后呢?”   “以后吗……以后吗……倘若令尊明天死了,那么为了吃点儿面包,为了吃点儿面包,您听明白,您只有到我的店里接受一个职员的位置了。而且这大概还是一个遮掩的方法,免得将来说我把养老津贴白送给您。”   共忒朗用陡然冒火的音调说:   “亲爱的韦林,这些事情教我厌烦。而且我也都知道得和您一样清楚,现在,我向您重述一遍:时间是选择得不好的,为了向我提起这些事情,使用……使用……使用这样一点点的外交手段……”   “请您允许我说完我的话。现在您只能够由一桩婚姻把自己从那里面拨出来。然而,您却不是处于优势的,尽管您的门第固然是很响亮的,究竟并非如何了不得。简而言之,这样一个门第就不是一个承袭了遗产的女人,即令是犹太女人,肯用一份财产来换的。您不得不找一个可以接受而已有钱的妻子,所以这不是很容易的事……”   共忒朗不等他说完就岔断了他:   “请您把这个女子的姓名告诉我罢,这究竟好些。”   “成:在阿立沃老汉两个女儿中间,您去选择一个。我所以不得不在跳舞会以前向您谈到这件事情。”   “而现在,请您给我解释得详细点儿罢,”共忒朗用一道冷静的声音说。   “这是很简单的。您现在看见我仗着这个温泉站在第一炮里头得着了的成绩。然而,倘若我手里已经抓着,或者,不如说:倘若我们手里已经抓着那一切被这个乡下扒儿手保存下来的土地,我就可以利用它去赚点儿金子。仅仅谈到那些从浴室延长到旅社又由旅社延长到乐园的葡萄田,我明天可以出一百万金法郎去收买,我,姓昂台尔马的。然而,这些葡萄田和其余的另一些,所有绕着那个小丘的,将来都是那两个女孩子的陪嫁财产。她们的父亲刚才还对我谈起过,那不是没有用意的,也许。既然如此……倘若您情愿,我们可以靠着那个做一件很大的买卖,我们俩?……”   共忒朗的神气像是正在考虑之中,他低声慢气地说道:   “这是可能的,我将来要考虑。”   “请您考虑罢,好朋友,并且请您不要忘了我在多方盘算以后,素来只谈论那些很可靠的事情,而且还是在我认识一切可以得到的结果和一切确定的利益的时候。”   但是共忒朗扬起一只胳膊,如同陡然忘了他妹夫对他说过的一切似地高嚷起来:   “请您瞧,这真好看!”   最后的一场烟火正燃得通明透亮,装的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顶上插着一面发光的大旗,用通红的火焰标出“阿立沃山”几个字,而在它的对面,在平原的上边,那一轮正圆的月亮也是红的,仿佛是为了欣赏烟火而露面的。随后,那座宫殿照明了一两分钟以后,就如同一艘炸开的海船一样砰地一下裂开了,同时向整个天空射出无数随即也都炸开的火球,这时候只有那轮月亮仍旧宁静而且圆满地留在天空。   观众精神奋发地鼓掌了,嚷着:“好哇!万岁!万岁!”   昂台尔马忽然说:   “我们立刻去开跳舞会罢,好朋友。第一次八人对舞的时候,您可愿意站在我的对面?”   “当然很愿意,妹夫。”   “您有意邀谁?我呢,已经约好了辣穆公爷夫人。”   共忒朗冷淡地回答:   “我打算去邀沙尔绿蒂·阿立沃。”   他们都向着坡儿上走了。走到当初基督英和波尔·布来第尼待着的地方,这郎舅两人发现他和她都不在那里。   韦林喃喃地说:   “她听从了我的劝告,已经去睡了。今天她早已很疲倦了。”   他于是向着跳舞厅走,服务人员早已在放烟火的时候,把场子布置好了。   不过基督英并没有回自己的屋子里去。她丈夫揣想错了。   原来她当初一到只剩下她和波尔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就握着他的手很低很低对他说:   “你现在才来,我等了你一个月。每天早上,我总问着自己:今天我是不是一定看得见他?……并且每天晚上,我总对自己说:这样,一定是明天?……为什么你耽误了这样久,我的爱神?”   他支吾地回答:   “我手上有许多事情,许多买卖。”   她俯着身子向他喃喃地说:   “这真不好,把我独自一个人扔在这儿和他们在一处,尤其是在我这种情况之下。”   他略略移开了他的椅子:   “你留心,旁人可以看见我们。火箭照遍了这一带。”   她几乎没有想到这一层,这时说道:   “我多么爱你!”   随后,显出好些快乐意味的颤抖动作说:   “唉!我多么幸福,我多么幸福,又和你坐在一处,在这儿!你可想得着?波尔,何等快活!我们将来仍旧多么相爱!”   她叹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是嘘了一口气:   “我正感到一个发痴的需要要拥抱你,真的发痴了……发痴了。真是多久多久没有看见你!”   随后,她忽然用一种属于狂热女性的激烈得势不可当的力量说:   “听我说,我要……你可听见……我要和你,立刻,到我们从前,去年,话别的那地方去!你可记得清楚,在布拉絮岩石村那条大路上?”   地发呆了,回答说:   “这是没有常识的,你已经不能够走路了。整天你一直没有躺过一下!这是没有常识的,我决不会答应你。”   她已经站起了,重复地说:   “我要去。倘若你不陪我走,我一定一个人去。”   并且指着那个正在上升的月亮教他看:   “瞧瞧罢,那天晚上正和今天的一般无二!你可记得你当时吻过我的影子?”   他扶着她了:   “基督英……听我说……这是可笑的……基督英。”   她没有回答,并且向着那条通到葡萄田里的下坡小路走。他认识这种宁静的意志是什么也不能扭转的,也认识那双蔚蓝眼睛的和那只金黄头发小头颅的娇憨的固执是什么也没法阻拦的;于是为了在路上好扶她,他挽着她的胳膊了。   “倘若有人看见我们,基督英?”   “去年,你#没有这样说。并且,现在大家都看着庆祝大会。我们等会儿转来,谁都不会注意到我们没有出席。”   走不到一会儿,他们就应当从一条石头小径向上走了。她气喘了,尽力靠在他的身上;后来每走一步,她就说:   “这究竟好,究竟好,究竟好,像这样苦熬!”   他拦住了她,想要引她回去。但是她绝不听从他:   “不成,不成。我是满意的。你不懂得这个,你。听我说……我觉得他正动着……我们的孩子……你的孩子……何等的幸福!把你的手给我……留心……你可觉得他正动着?”   她不懂得这个男人原是出身于做情夫的血统的,而不是出身于做父亲的血统。所以自从他知道她怀妊以来,他不由自主地就和她疏远了,并且厌弃了她。从前,他时常说过一个女人担负了孕育任务就是值不得去恋爱的。使他在温柔境界里奋发的,原是那种出自两心同向一个不可接近的理想国的飞翔,那种来自两个不属于物质的心灵的团结,原是那种被诗人布散在热情里的不自然的和无从实现的梦想。在实质的女性身上,他崇拜维纳斯女神,因为她的圣洁的腰围应当始终保存不怀妊的纯洁形态。意识到一个要从腰围里生出来的小生命,人类的幼虫,在那个被它玷污了的和已经丑化了的身体里边蠕动,他感到了一种几乎不可克服的厌恶。在他看来,孕育的性能使得基督英变成了粗胚子。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被他崇拜和梦想的例外尤物,而是延续血统的动物了。甚至于一种肉体上的厌恶竟在他的感觉上和那些精神上的厌恶混而为一了。   那个在指望之中的孩子的每一次蠕动,都使得基督英更其依附波尔,她怎样感得到和猜得着他那些意识?这个被她崇拜的男性,被她以前一天爱似一天的男性自从和她交换了初吻以后,不仅钻到了她的心坎儿上,而且还深入到她的肉体里,在当中播下了他本身的生命,不久他就要变成很小的走出来。对呀,她现在身上正怀着他,就在这两只叉着的手的底下,他本人,她的良好的,亲爱的,温存的和唯一的朋友,由于自然的神秘,正在她的脏腑中间生长。她双重地爱他,她由于爱了一个而得到两个,这个大的和那个还没有见过的小的,前一个,她看得着,听得着,抚摸得着,拥抱得着,而后一个,她还只能够觉得他在她皮肤里面蠕动。   他和她走到大路上了。   “那天晚上,你就是在那地方等我的。”她说。   接着,她向他伸着嘴唇,他用一个冷吻吻着她,没有回答一个字。   她第二次又喃喃地说:   “你现在可记得那一回你怎样从地上吻过我?我们当时是这样的,你瞧。”   并且,希望他重演一回,她竟拔步跑着使自己和他离开得远一点。随后她喘着气停住了,并且站在大路中间等他了。但是月光在地面上拉长了她的剪影,描出了她的变了样子的腰围的凸出球状。而波尔呢,瞧着她的大肚子的影子正在自己脚边,竟对面和她站着并没有移动一下,他的诗意的廉耻之感被损害了,因为她感觉不到这一层,因为她简直猜不到他的心事,因为她的娇媚、机警和女性敏感都不充分,以至于难于了解一切微妙的差别使得前后环境变得很两样的,他竟很生气了,于是用一道焦躁的声音向她说:   “大家想想罢,基督英,这类的幼稚举动是可笑的。”   她向他跟前走回来了,诧异、伤心,张开两只胳膊,接着就倒在他的胸脯上了:   “唉!你现在不大爱我了。我已经觉得!我确实知道!”   他可怜她,捧着她的脑袋,在她的眼睛上吻了两个长吻。   随后他和她沉默地走回来了。他找不着一点什么向她说;并且在她疲乏无力而靠在他身上的时候,为了使自己身边不再觉得那个扩大了的腰围的摩擦,他提快他的脚步了。   走近大旅社跟前,他和她分了手,她回到了自己的卧房里去。   乐园里音乐队正奏着各种跳舞曲子,于是波尔去看跳舞会了。那正是一曲华尔兹,全场的人都正跳着华尔兹舞:拉多恩医生伴着巴耶少夫人,昂台尔马伴着鲁苡斯·阿立沃,漂亮的麻遂立医生伴着辣穆公爷夫人,而共忒朗伴着沙尔绿蒂·阿立沃。他向她的耳朵边谈着,柔和的神气表示出了一种已经开始设法讨欢心的殷勤;后来她用扇子掩着嘴微笑,脸色发红,像是快乐得了不得。   波尔听见有人在他后面说话:   “喔,喔,洛佛内尔先生正和我的女顾客随随便便说着知心话。”   那正是何诺拉医生,他站在门跟前瞧着耍。接着他又说:   “对呀,对呀,到现在,这快有半小时了。大家已经注意了这事情。并且这仿佛没有教那个女孩子不乐意。”   沉默了一下之后,他又说:   “真是一粒珍珠,那孩子真好,快乐、简单、忠诚、公平,您可知道,一个正直的女子。比她的姊姊值价十倍。我呢,自从她们儿童时代已经认识了……这姊妹俩……然而她们的父亲却格外欢喜姊姊,因为姊姊是更其……更其……像他……更其乡下派头一点……不大公平……更其省俭……更其狡猾……并且更其……更其富于忌妒心……喔!那究竟是个好的女孩子……我断不想说她的坏话……不过,尽管如此,我仍旧把她俩互相比较,您可明白……并且在比较了之后……我又下判断……话全在这儿了。”   华尔兹完了;共忒朗走过来找他的朋友波尔,并且望见了那个医生他就说:   “哈!请您告诉我罢,在我的眼光里,昂华尔的医学界正在罕见的情形之下扩大了。我们有一个舞跳得非常高超的麻遂立先生和一个像是同苍天很要好的小老头子白拉克先生。”   不过何诺拉医生是谨慎的。他绝不欢喜评判他的同业。 第二章   现在,昂华尔那地方的医生们的问题是一个火热的问题了。因为他们陡然被地方上,被所有的注意力,被居民的热情所专注了。从前,温泉在盘恩非医生独具的权威之下流着,两旁尽管有生性爱活动的拉多恩医生和平静的何诺拉医生两位的怨恨,不过是没有妨害的。   到目下,简直是另外一回事了。   自从昂台尔马在上一年冬间下的筹备功夫以后,倚赖了克罗诗、马斯卢绥尔和雷沐梭三位教授的强有力的协助,每人至少带来了两三百个病人,成绩是完全显著了,于是身任新浴室医务视察长的拉多恩医生变成了一个大人物,他是被他的老师马斯卢绥尔教授特别照顾的,甚至于在服装和姿势上面他也摹仿老师。   关于盘恩非医生方面,已经几乎用不着谈了。满腔的怒气,受到了刺激,痛骂阿立沃山的温泉,这个老医生同着三五个依然忠实的老病人,整日待在老的浴室里。   在事实上,三五个顾客认为他是唯一认识温泉的真正特性的人,他大概把握了温泉的秘密,既然自从老温泉站的创立时代起,他就正式地管理了他们。   何诺拉医生差不多只保存了倭韦尔尼本省的顾客。对于这点平凡的幸运,他倒是够满意的,同时他和谁都处得好,而且他之爱好纸牌和白葡萄酒都过于医道,这也使他得到了安慰。   不过他还绝没有能够去爱好他的同行。   拉多恩医生真可以永久占住阿立沃山的预言家的地位了,倘若某一天早上,旁人没有看见走出来一个几乎像是侏儒样的矮子,矮子的那个夹在两肩之间的大脑袋,那双圆眼睛和那双大手形成了一个很古怪的人。那就是由雷沐梭教授带过来的新医生白拉克先生,他立刻由于对宗教的极端诚信被人注意了。   几乎每天早上,在两次诊察之间,他就抽出这点空儿到教堂里面去勾留几分钟,并且几乎每星期天,他总要到教堂去领圣体。不久,教堂的堂长使他得着了一些病人,好些年老的闺女,好些得到他免费医治的穷人,还有好些笃信宗教的夫人们——她们在邀请一个科学家诊察以前,每每很想先认识这科学家的种种感情,职业上的慎重和廉耻,因此她们总先到教堂里面去请教她们的指导人。   后来某一天,有人宣布麦尔德堡的王妃到了,她是日耳曼种的老王族,很热忱的天主教徒,在到达那一天晚上,她立即根据一个罗马红衣主教的介绍邀请了白拉克医生到她跟前。   从那时候起,他成为一个走运的人。请他诊察身体真是件合乎高尚趣味高尚态度而且很阔气的事。那是唯一懂规矩的医生,据旁人说,一个女病人只有在他身上才能够获得完备无缺的信任。   后来旁人看见他整天从这一个旅社跑到另一个旅社,这个顶着一个宽嘴巴猎狗样的脑袋的矮子,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角落和什么人说话总是很低声的。他仿佛不断地有好些重大的秘密要向旁人说或者要听旁人说一样,因为有人在各处的过道里,每每遇见他和旅社的经理,他和顾客们的贴身女侍,他和病人们身边的任何人,正在长篇大论地发表神秘的谈话。   在街道上,他一瞧见一个熟识的人,就立刻洒开他的短而迅速的步儿笔直赶过去,并且立即用一个接受忏悔的教士的姿态开始喃喃地说出好些新颖而细腻的指点。   年老的妇女们尤其崇拜他。他从头到尾地细听她们的历史毫不岔断一下,凡是她们的留意之处,她们的疑问,她们的指望,他都用笔记下来。   每天,他一定变更病人们应喝的温泉分量,有时候是增加,有时候是减少,这种对于病人们的顾虑使得他们十足地信任他了。   “昨天,我们喝水的分量只有两杯又四分之三,”他说,“既然如此!我们等会只可以喝两杯半,到明天,三杯……您不要忘记……三杯。我在这一层上面很注意,很注意!”   所有的病人都信服他在事实上是很注意“这一层”的了。   为了不至于忘掉这些数字和数字的分数,他总在手册上记好使得他自己也不会弄错。因为顾客对于半杯的差错是绝不肯原谅的。   他用同样的细腻功夫去规定和变动每天沐浴的时间久暂,但是所根据的那些原则只有他一个人才清楚。   妒忌而且被激怒的拉多恩医生,轻蔑地耸着双肩并且高声说过:“这是一个故弄玄虚的人。”他对于白拉克医生憎恨的程度,有时候竟至于诽谤到各种矿泉:“既然我们只略略知道它们的作用,所以对于任何温泉治疗法不能规定的分量竟要每天预先去处方增减,确乎是不可能的。这些方式真的都是医理上的大错误。”   至于何诺拉医生只有表示满意的微笑。每次在诊察过后的五分钟他总故意不记牢他教病人喝的温泉的分量。“多喝两杯或者少喝两杯,”他在高兴的时候向共忒朗说过,“只有温泉自己才知道;并且那也并不有碍于温泉!”他对于那个笃信宗教的同行所加的唯一恶意的嘲笑,就是为他取了个“圣坐浴堂①的医生”的诨名。他的妒忌是谨慎的,狡猾的和宁静的。      ①坐浴是供人类下部清洁之用的,也可以作治疗工具。天主教的教堂必定加上一个名称,如圣玛德来因堂或圣灵堂之类。今以“坐浴”加在“堂”上,是一种刻毒的嘲讽。   有时候他还说:“喔!这一位,他对于病人是彻底认识的……在我们看来,这比认识病状更好!”   谁知某一个早上,阿立沃山大旅社到了一家西班牙贵族,辣穆公爷两夫妇,他们带着自己的医生,一个意大利人,麻遂立博士,米兰大学出身的。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人,高个儿,苗条的身材,很漂亮的人物,只留着一点儿髭须。   自从第一天晚上起,他就在饭厅里向同座的人竭力拉拢,因为公爷是个多愁的人,得了一种很可怕的过度肥胖症,非常害怕孤单,所以在公共饭厅里吃饭。麻遂立医生几乎已经知道一切长期顾客的姓名;一到桌上,他对每一个男客都有两三句客气话,对每一个女客都有一番颂扬,甚至于对每一个侍应生都有一阵微笑。   他坐在公爷夫人的右边,她是一个三十五岁至四十岁之间的美人,脸上的血色不甚充足,乌黑的眼睛,发青的头发,每一道菜端上来,他就对她说:“只可以很少吃一点,”或者:“不成,不要吃这个。”或者:“成,这可以吃点。”并且亲自替她斟饮料,月一种很仔细的注意替她把水和酒的比例量得非常准确。   他也照料公爷的食料,不过是带着一种明显的疏忽态度。公爷并且绝不遵守他的劝告,用一种兽类样的馋相吃着,每顿饭要喝两大瓶不掺水的葡萄酒,随后就到旅社门外的一把围椅上躺着,并且因为疼痛哼着,一面埋怨自己消化力不好。   在第一顿晚饭中间,麻遂立医生早已一眨眼就判断了并且衡量了饭桌上的人,于是饭后就走到乐园的露台跟前去找那个正吸着雪茄的共忒朗,他报过了自己的姓名,开始和共忒朗谈天了。   经过一小时,他们都变成了知已的朋友。第二天,在浴室人门口,麻遂立请人把他介绍给基督英,经过十分钟的对谈,他又获得了她的同情心,并且当天又把她介绍给公爷夫人,这一位也是绝不耐寂寞的。   他照管那个西班牙家庭里的一切,向家长发表好些有关烹调的优越劝告,向贴身女侍发表好些有关头部卫生的宝贵指点,使得她的女主人的头发保持固有的光彩风韵和茂密,向赶车的发表好些有关兽医的很有用处的说明,并且他知道把时间变成容易度过的,发明种种散心的方法,在各处旅社里找着好些一直被他用鉴别力量选择得来的旅居熟人。   公爷夫人向基督英谈起他的时候曾经说过:   “那是一个很难得的人,亲爱的夫人。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做。我的腰身就仗着他的力量。”   “怎样,您的腰身?”   “对呀,我曾经开始发胖了,后来他用他的治疗方法和甜味烧酒①救了我。”      ①甜味烧酒已见上卷第五七面的注②又本卷第二○○面的茴香酒,橘皮酒,苦味酒以及二四七面莳萝酒均是此物,我国的五加皮酒,白玫瑰酒等等亦然。   “他并且知道把医理的本身变成很使人发生兴趣的,他用舒展的态度,快活的态度谈着医理,并且抱着一种轻微的怀疑主义使得他的听众都信服他的崇高处所是不可及的。   “他说过;‘那是很简单的,我不相信药品。或者不如说我不甚相信药品。旧日的医理是从那种一切均有药品的原则出发的。当时相信上帝在他的天道仁慈之中创造了好些医治一切病症的药品,不过,也许由于故弄玄虚,他就把发现那些药品的顾虑留给世上的人类。谁知道人类虽然在药品上发现了一个无从计算的数目,然而却永远没有正确地知道每一种药品适宜于哪一种病症。所以在真像上,并没有什么药品;而只有种种病症。到了一种病症出现的时候,于是有些人说是应当防止它的流行,另一些人说是应当用些方法使它加速。每一个学派都鼓吹自己的法子。并且在同样的病例之中,我们看得见用到种种最相矛盾的方法和种种最相冲突的处方:这一个要用冰,另一个要竭力加高病房里的温度,这一个主张断食,那一个主张强迫吃东西。我现在不议论种种从矿物或者从植物用化学方法提出来的无数毒物。那一切却也真有效果,不过没有一个人知道个究竟。有时候有成绩,有时候又可以杀人’。   “他并且带着很多的兴致,指出了我们在有机化学、生物化学那些方面还没变成一种新医理的出发点以前,真无法去求一种可靠的保证,理由就因为缺乏了科学的根基。他述起过好些轶事,好些出自最大的名医之手的重大谬误,证明他们眼光里的科学是不健全的和虚伪的。   “他又说过:‘请你们教身体活动罢,请你们教皮肤,教筋肉和一切器官而尤其是教胃囊活动罢,胃囊是整个机器的营养之源,它的调节器和它的生命仓库。’   “根据他的见解,他肯定只须由调养方法,就能够使人或喜或忧,有能力去做体力工作或者智力工作,一切的转移全在乎他对病人指定的食物本质。同样在脑力上,在记忆力上,在想像力上,在一切智慧的表现力上,他都能够造成效果。后来他诙谐地用下列的话作结束:   “我呢,我用按摩和橘皮酒调养我的病人。”   “他说起按摩的功用是非常之高的,并且把荷兰人韩司特朗当作一个屡奏奇效的神道看待。随后,伸出自己那双细腻雪白的手说道:‘用着它,可以教死人复活。’   最后,公爷夫人又说:   “事实呢,是他按摩得非常之好。”   他也使用各种甜味烧酒,说是用小分量在一定的情况之下去刺激胃囊,很可以收到好的效用;他根据学理配成了好些混合液体,教公爷夫人依照规定的时间去喝,或者在饭前,或者在饭后。   每天九点半光景,就有人看见他走到新乐园的咖啡座,并且教人搬出他的那些瓶子。于是就有人交给了他,那都是用小型的银锁锁好的,钥匙却在他的身上。公爷家里的一个很有礼貌的跟班恭恭敬敬端起了一只很美观的蓝色小玻璃杯子,医生从从容容把每只瓶子里的东西先先后后都倒一点点在杯子里。   随后医生吩咐道:   “好了!您把杯子送给公爷夫人,她正沐浴,应当在出浴以后没有着好衣裳以前喝掉它。”   有时候,旁人用好奇的意味问他:   “您那只杯子装的什么?”   他回答道:   “不过是上好的茴香酒,很纯粹的橘皮酒和最好的荷兰苦味酒。”   这个倜傥的医生,在三五天之中变成所有女病人的目标了。于是为了从他嘴里去找些窍门,所有的巧妙手段都被她们用到了。   所以每逢他在病人散步的钟点到风景区里小径上经过的时候,大家只听见那种叫唤“医生”的呼声,从那些被美貌的夫人们,青年的夫人们坐着的椅子上面传出来——这时候她们在饮用两杯基督英矿泉的空儿中间都在那地方休息一下。随后,他带着嘴唇上的一种微笑停住不走了,于是就有人在那条沿着溪涧边的小路上挽留他一会儿。   最初,有人和他随意谈着,随后,谨慎地,巧妙地和娇媚地引到了健康问题,不过用着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仿佛谈的是报上的一件琐闻。   因为这一位原不是为公众服务的。旁人并没有聘请他,不能邀他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他是属于公爷夫人的,仅仅属于公爷夫人的。这种地位偏偏引起了种种力量,激起了种种欲望。由于大家低声肯定公爷夫人是妒忌的,很妒忌的,所以那些夫人们之间,为了获得这个漂亮的意大利医生的种种指导,竟发生一种斗争。   他的指导却是无须乎过于央求就可以获得的。   于是,在那些被他存心优待过的夫人们之间,为了好好儿表示医生的细腻特点,就发生了一套交换式的肺腑之谈了。   “喔!亲人儿,他向我提出过好些问题,简直好些那样的问题……”   “都是很查根究柢的?”   “喔!都是查根究柢的!请您叫做都是教人害怕的罢。我当时简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却想知道好些事情,简直好些那样的事情……”   “那正和对我一样!他问过我许多关于我丈夫的事……”   “我也一样……同着好些细微末节……叫非常……非常属于私人的!真碍口,那些问题。然而大家却很明白那是必要的。”   “唉!十足必要的。健康原是要依赖那些琐屑的细微末节。对于我,他答应过给我按摩,在巴黎,今年冬天。为了补足这儿的治疗方法,我非常需要按摩。”   “请您说,亲人儿,您怎样打算?旁人不能送他的诊费可对?”   “上帝!我本想送他一枚领结上的别针。他应当爱这些东西,因为他已经有了两三枚很漂亮的……”   “唉!您真教我为难了。我也有过同样的意思。这样一来,我将来就送他一个戒指罢。”   末了,大家秘密商量了好些意想不到的好办法去讨他的欢喜,好些美妙的礼物去感动他,好些可爱的举动去诱惑他。   他早变成了日常的传闻资料,闲谈的重要主题,公共注意的唯一对象,这时候,共忒朗·洛佛内尔伯爵为了预备订婚而向沙尔绿蒂·阿立沃追求的新闻又传开了……在昂华尔,立即成为一种震人耳鼓的流言。   原来自从他和她参加新乐园的开幕跳舞会的那天晚上起,共忒朗就跟在那个青年女孩子的裙子后面了。在大庭广众之中,他为她公开地表现着男人们指望取悦女人们的一切细腻的殷勤;而且他俩的通常关系,同时都取得了一种戏谑而自然的谄媚性,那不得不把他俩引向好的情感了。   他俩几乎是每天见面的,因为那两个女孩子对于基督英都感到了一种异常的友谊,其中无疑渗进了很多的感到奉承的虚荣心。共忒朗突然不离他妹妹的左右了;并且开始为白天组织种种团体活动,为晚上组织种种游戏,因此使得基督英和波尔都诧异起来。随后这两人发现了他专心注意于沙尔绿蒂;他带着高兴的态度逗着她要,不露痕迹地称赞她,向她表示那些在两人之间扣住种种温存联系的千百般的小殷勤。那女孩子已经看惯了这个巴黎交际社会的顽童的种种自由而且亲昵的举止,最初是一点什么也没有注意的,后来听凭自己的自信的和正直的本性的支使,她就开始和他笑又和他游戏了,仿佛她可以同着一个弟兄做的一样。   谁知某天在大旅社的一个晚会里,共忒朗利用自己在一局“鸽子飞翔”的游戏里应受的科罚之后,接连好几次试着去拥抱①她,后来她和姐姐回了家,鲁苡斯仿佛忧虑而且焦躁了好些时,才用一种突然的音调向她说:      ①在法、比等国,家庭游戏每每对于输家有所科罚,而科罚中间有一种是向胜家敬礼,此处的“拥抱”正是敬礼的一种。   “你很可以在自己的态度上留心一点。共忒朗先生对着你真不规矩。”   “不规矩?他说过什么?”   “你很知道,不用装傻。像那种样子,教你上当是大概不要多久的。倘若你不知道留心自己的品行,就应当归我留心。”   沙尔绿蒂惭愧了,害羞了,支吾地说:   “但是我不知道……我向你保证……我当初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姐姐用严厉的态度接着说:   “听我说,不应当这样再继续下去!倘若他想娶你,那是应当由爸爸去考虑去回答的,不过倘若他只想寻开心,他就非立刻住手不可。”   这样一来,沙尔绿蒂陡然生气了,既不知道为的什么,也不知道由于什么。她现在愤愤于姐姐用干涉手段来指挥她和压制她,于是,带着发抖的声音和含泪的眼睛,她向姐姐发言,说她永不应当管这种和她不相干的事。她吃着嘴,怒气冲天,从一种广泛的和确定的本能,预料到那种在鲁苡斯的辛酸的心里引起的妒忌。   她姊妹俩没有拥抱就分手了,后来沙尔绿蒂想到好些从没有被她预料过也没有被她猜想过的事情,她在床上痛哭了。   她的眼泪渐渐停止了,于是她思索起来。   共忒朗变更了态度,那是真的。她早已感到了这一层,不过却一直莫名其妙。现在她明白了。他时时刻刻向她说些可爱的和微妙的事。某一次他曾经吻过她的手。他要的是什么?她是合他的意思的,不过到哪一地步为止?难道由于偶然的机会,他将来能够娶她?于是她仿佛立刻听见了在空中某处,在她种种冥想开始盘回的空虚夜色里,有一道正在高呼“洛佛内尔伯爵夫人……”的声音。   情绪强烈得使她在床上坐起来了;她下床了,她那双便鞋本扔在那把被她乱堆衣裳的椅子下面,她就赤着脚去寻觅那道声音,后来为了展开自己种种希望,她不知不觉地走着去推开窗子了。   她听见有人在楼下的厅子里说话,后来巨人的声音提高了:“你不用管罢,你不用管罢。真也是要看情形的时候了。父亲将来定要料理这件事。直到现在并没有危险。这是要归父亲将来去办的。”   她望见了对面房子的墙上,有一方由她楼下的窗子里映出来的雪白的灯光。她想:“谁在那儿?他们谈的是什么?”一个人影子在那堵有光的墙上晃过去了。那是她姐姐的!那么她还没有睡。为什么。后来灯又熄了,于是沙尔绿蒂重新冥想那些在她心里动荡的新事情了。   她睡不着了,现在。他是不是爱她?哈,不见得,还谈不上。不过他可以爱她,既然她能够合他的意思!那么倘若有一天他很爱她,兴奋过度地如同上流社会里的恋爱一样,那么他是无疑地会娶她的。   生在一个葡萄田的地主家庭,虽然在克来蒙市教会女学好好地受过教育,她却是怀着一种乡下姑娘的谦卑和淡泊心理的。她自以为也许可以得到一个会计师,一个律师或者一个医生做丈夫;但是她从没有感到需要,要使自己变成上流社会的一个真正的贵夫人,在自己姓名前面冠上一个贵族的头衔。一本爱情小说刚好在冥想之中温完,一种富丽的欲望如同什么怪物飞腾似地立刻从她的心灵里飞出来了,她竟在这种突然而来的富而欲望的微微触动之下沉迷了好几分钟。她觉得这件从未料到的,无法办到的事情一下被姐姐几句话突然说穿了以后,现在活像是一艘被风吹送过来的帆船似地,走近她跟前来了。   在每次呼吸之间,她嘴唇里吞吞吐吐轻轻地说着;“洛佛内尔伯爵夫人。”后来,在黑夜里闭上的眼皮的黑影子由于幻觉竟发亮了。她看见了好些灯烛辉煌的华丽大客厅,好些向她微笑的美丽的夫人们,好些停在一所古堡台阶前面等候她去坐的漂亮车子,好些穿上制服沿着过道站着向她鞠躬的高个儿仆从。   她在床上感到有些热了;心房跳得快了!为了喝一杯凉水,她第二次又起来了,并且赤着脚在卧房里的冰凉的地上站了好些时。   渐渐宁静了之后,她终于睡着了。但是一到天明她就醒了,脑子里的多多少少动摇已经移到了她的血管里。   瞧着卧房里那几堵被本地匠人用水粉刷过的白墙,那几幅印花布窗帏和两把永远搁在五斗橱两边的麦秸靠垫的椅子,她感到惭愧了。   在那些说出了她的本源的乡下家具中央,她觉得自己是乡下姑娘了,她觉得自己是卑下的,够不上去高攀那个修长身材欢喜嘲笑的美少年,他满头金黄色的头发和满脸的笑容正在她眼前动荡,忽而一下子竟失踪了,忽而又回来了,渐渐地占有了她的心灵,已经在她的心里住下。   于是她从床上跳下来,跑着去取她的镜子,她那个和汤盆底子一样大小的小镜子;随后,她重新躺在床上,把镜子捧在手里;最后,她在自己那些在雪白的枕头上摊开的乱蓬蓬的头发中间,端详自己的脸儿。   偶尔,她把那个反映着自己的脸儿的小镜子搁在被盖上,并且揣测这种婚姻将来大概是多么困难的,她和他的距离真太大了。于是一阵大的伤感扼住了她的嗓子。但是她立刻又来照镜子了,一面带着微笑来取悦自己,后来,自己判断自己是可爱的时候,种种困难全消灭了。   等到她下楼去吃午饭的时候,她那个盛怒之下的姐姐问她:   “今天你打算做什么事?”   沙尔绿蒂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们难道不和昂台尔马夫人坐马车到卢雅去?”   鲁苡斯接着说:   “那么,你一个人去罢,不过,在我昨天晚上对你说过的那件事以后,你可以做点更好的事!……”   妹妹不等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   “我并不请教你……你去管那些和你有关的事罢。”   她俩不再说话了。   阿立沃老翁和儿子雅格走进来了,于是大家开始吃饭。老汉几乎随即问:   “你俩今天打算做什么事,丫头们?”   沙尔绿蒂不等姊姊开口自己就说:   “我,我要和昂台尔马夫人到卢雅去。”   那两父子用一阵满意的神气瞧着她,老汉在谈到便宜买卖时候素来总用怂恿的意味微笑,现在他带着这种微笑喃喃地说:   “那好,那好。”   这种被她从父兄二人的姿态上猜出来的秘密的满意,是比鲁苡斯的明显的怒气更其教她诧异的;后来她略带畏葸的心情问着自己:“也许是他们在一块儿谈过了那件事?”   吃完饭以后,她立刻回到楼上的卧房里了,戴好了帽子,拿起了阳伞,把一件薄的外套搭在胳膊上,末了她就向大旅社去了,因为大家约好了应当在一点半钟动身。   基督英因为鲁苡斯不来而诧异了。   沙尔绿蒂感到自己脸红一面回答:   “她有点儿疲倦,我想她是头痛罢。”   后来,大家都上了大篷车,经常被大家使用的六座四轮的大篷车。侯爷和他的女儿坐在尾部的正座,阿立沃小姑娘坐在前部的倒座,夹在波尔和共忒朗两个少年人中间。   经过了圣诞碉楼村的前面,车子就随着山脚边的一条风景动人的大路上前进了,路线始终在核桃树和栗子树下面盘旋,气象是幽静的。沙尔绿蒂好几次发现了共忒朗靠着她挤过来,不过他为了教她不能够生气,挤的方式是过于谨慎的。他坐在她右面,说起话来就在她的脸蛋儿的近边,她已经觉得他嘴里的热气拂到她的嘴唇上;并且为了回答他,她竟不敢侧过头来,既然害怕他嘴里那阵热气,而且也害怕他那副可以使她感到拘束的眼光。   他对她说了好些殷勤意味的幼稚话,好些古怪的废话,好些悦人的和可爱的颂扬。   基督英不大说话,因为怀妊,她不大活泼了,不舒服了。波尔像是愁闷的,精神别有所注的。仅仅那位侯爷用他那种自私自利者贵族的快乐和蔼的风度,悠闲自在地谈着。   大家在卢雅的风景区里下车听音乐了,后来共忒朗挽着沙尔绿蒂的胳膊在头里走了。当地那些成群的浴客躺在音乐亭子四周的椅子上,乐队的领导人正在亭子里指挥着管弦的拍子,瞧着散步的人排队似地走过。妇女们陈列着她们的那些裙袍,她们的那些伸得很长一直触到邻近椅子旁边的脚,以及她们的那些使自己更显得娇媚的鲜艳夺目的夏季帽子。   沙尔绿蒂和共忒朗在那些坐着的人丛之中徘徊,寻觅那些滑稽意味的脸儿来做他俩的诙谐资料。   他不时听见有人在他后面说:“瞧呀!一个好漂亮的人儿。”他受到颂扬了,并且暗自询问:旁人是否把她当作他的妹妹,他的妻子或者他的情妇。   基督英坐在她父亲和波尔之间,瞧着他俩走过了好几次,认为他们“像是过于青春一点”,为了使他俩宁静,她向他们叫唤了。不过他俩简直没有听见,并且为了尽情娱乐仍旧继续在人丛里闲游。   基督英用很低的声音向波尔说:   “他将来终于要引坏她。今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我们应当对他谈一谈。”   波尔回答:   “我已经想到过这一点。您说得很对。”   根据馋嘴侯爷的话,卢雅所有的饭馆子全是不成的,他们到克来蒙非朗的一家饭馆子去吃晚饭了,到傍晚的时候,他们才动身回家。   沙尔绿蒂变成严肃的了,共忒朗在离开饭桌之前把她的手套交过去的时候,曾经很紧地握过她的手。她那种女孩儿家自觉心忽然不安了。是一种自白,他那种行动!是一种步骤!一种不合宜的事!她将来应当怎样对付?向他说?不过向他说什么?生气呢,不免是可笑的!在这类的环境里真应当有充分的聪明!但是什么也不说和什么也不表示的时候,她就像是接受他的第一步了,像是变成他的同谋者了,像是用“可以”来答复那种手上的压力了。   后来她估计着环境的轻重,埋怨自己当初在卢雅的神情过于快乐和过于不拘形迹,现在觉得她姊姊从前的话是有理由的,自己已经上当了,失败了!车子在路上走着,波尔和共忒朗沉默地抽着雪茄,侯爷打着瞌睡,基督英瞧着天上的星,而沙尔绿蒂竭力忍着眼泪,因为她喝了三杯香槟酒。   等得回到了大旅社,基督英向她父亲说:   “时候真不早了,你就陪着小姑娘回去罢。”   侯爷伸着胳膊教沙尔绿蒂挽着,并且立刻同着她走了。   波尔抓着共忒朗的肩膀,在他耳朵边轻轻地说:   “你来和我同到令妹那里去谈五分钟罢。”   于是他们都上了楼,走进了那个可以通到昂台尔马的卧室和基督英卧室的小客厅。   他们一坐下之后,基督英就说:   “你听呀,共忒朗;波尔先生和我,要来给你一点儿教训。”   “一点儿教训!……但是关于什么?我现在安分得像是一个木头人,原由呢,就是没有机会。”   “不用闹着玩罢,你做着一件很冒失又很危险的事,自己却没有想一下。你正教那个女孩子上当。”   他像是很吃惊了:   “是谁?……可是沙尔绿蒂?”   “对呀,沙尔绿蒂!”   “我正教沙尔绿蒂上当?……我?……”   “对呀,你正教她上当。这儿,大家正议论这件事,并且刚才在卢雅的风景区里,你们的情形是很……很……轻佻的。难道不对,布来第尼?”   波尔回答道:   “对的,夫人,您的看法我是完全同意的。”   其忒朗把椅子旋过来,如同骑马似地跨在上面,取出一枝没有吸过的雪茄点燃吸着,随后他开始笑着:   “哈!然则,那是我正教沙尔绿蒂·阿立沃上当?”   为了看一看这种答复的影响,他等候好几秒钟,随后,高声说道:   “既然如此,谁告诉你们说我不想娶她?”   基督英莫名其妙地跳起来:   “娶她?你?……你简直发痴了!……”   “那为什么?”   “娶这个……这个乡下女孩子……”   “哈哈……哈……真是成见……可是你丈夫教你学了这些成见?”   对于这种直截了当的推论,她什么也没有答复的时候,共忒朗用自问自答的口吻接着说话了:   “她可是漂亮的?——漂亮的!——她可是受过好教育的?——受过的!——并巳她比上等社会的女子更天真,更和气,更简单又更诚实。她知道的事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样多,因为她能够说英文和倭韦尔尼的本地古文,这就是两种外国文。我们都知道巴黎的上等社会人物现在大多数都住在圣日曼近郊区,但是我说人人应当叫那地方做‘圣穷汉近郊区’,而沙尔绿蒂将来一定像那个近郊区里的得到遗产的女子一样有钱。并且到末了,倘若说她是个乡下女孩子,那么为了给我生几个可爱的儿女,她却不只是比较健全的……我的意思全在这儿……”   因为共忒朗的神情始终是笑着闹着的,基督英用矜持的态度问:   “想想罢,你可是正正经经说话?”   “自然!她有说不尽的好处,那女孩子。心地忠厚、相貌漂亮、性情快乐、脾气柔和、玫瑰样的脸儿、浅颜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齿、朱红的嘴唇,头发又长又亮又密又软;并且她那个身居葡萄田地主的父亲仗着你丈夫的恩惠,将来一定可以像中古时代小亚细亚的吕底亚国王一样的富裕,妹妹,你还想再要什么更多的?乡下人的女儿!说呀,社会上有不少的女人她们的财源都是可疑的,却花着很贵的代价去收买来历不明的公爷做丈夫,而这个乡下人的女儿难道不比那种女人的价值高得多,难道不比法兰西帝国留给我们那些挂着头衔的娼妓的女儿价值高得多,难道不比我们在社会上遇得着的那些有两个父亲的女儿的价值高得多?但是我娶了她,这个女孩子,我可以开始我人生中第一步的聪明而合理的行动!……”   基督英考虑着,随后陡然一下,她被说服了,抛弃成见了,心花怒发了,高声嚷着:   “他说的一切简直是真的!完全是真的,完全是正确的!……那么,你现在娶她,我的小共忒朗?”   这样一来,他反而来稳定她的兴奋态度。   “不能这么快……不能这么快……让我也来考虑一下。我现在只肯定:设若我娶了她,我可以开始我人生中第一步聪明而合理的行动。这并还没有等于说我一定要娶她;我不过是对这件事正考虑着,正研究着,我对她稍许下点儿求爱的功夫去看她将来是否完全能够使我悦服。总而言之,我现在既不能对你说‘可以’,也不能说‘不可以’,不过‘可以’的成分是比较多一点。”   基督英转过脸来对波尔问:   “您对这件事怎样看法,布来第尼先生?”   她有时候称呼他做布来第尼先生,有时候不过简单地称呼他做布来第尼。   他呢,醉心于那些被他认为具有伟大性的事情,醉心于降格相从的婚姻的大度作风,醉心于被人类心性所潜伏的引动情感的大场面,因此回答道:   “我呢,我现在觉得他有道理。设若她能够合他的意思,他就应当娶她,因为将来他不会找着更好的……”   但是说到这儿,侯爷和昂台尔马回来了,他们和大家谈了好些另外的事情;后来波尔和共忒朗都到新乐园去看赌场是不是还没有散。   从这一天起,基督英和波尔都像是赞成共忒朗对沙尔绿蒂公开地表现的求爱功夫了。   他们更为频数地邀请那个少女,留着她吃晚饭,简而言之,他们如同她已经是家庭中的一分子似地款待她。   她看明白了这一切,懂得了这种用意,因此发痴了!她那个弱小的脑袋恍惚不定了,造出无数的空中楼阁了。然而共忒朗什么也没有对她说过;仅仅他的姿态,他一切的议论,他对她所用的语气,他那种比较庄重的殷勤神情和他眼光的温存,像是每天向她说:“我选定了您;您将来是我的妻子。”   而她现在对他所表示的温和的友谊语气,慎重的娇憨语气,淳洁的含蓄语气,仿佛是回答:“我知道,井且到了您将来向我求婚的时候,我一定说‘可以’。”   在这少女家里,有人窃窃地谈着。鲁苡斯几乎只用恶意的隐语和尖酸讥刺的语句使她生气。阿立沃老汉和雅格都像是满意的。   然而她却绝不向自己询问自己是否爱上了这个预备求婚的漂亮青年,尽管自己无疑地会做他的妻子。他能够使她悦服,她不断地想着他,她认为他是健美的、聪明的、出众的,她尤其想着自己将来被他娶了去之后可以做的事情。   在昂华尔,大家忘掉了温泉的医生们的和老板们的怨气竞争,种种由于辣穆公爷夫人对她的医生的亲昵态度而起的揣测,以及一切同着各处温泉站的水同时流动的浮言,而原因不过是为了都注意于这件异乎寻常的事:洛佛内尔家的共忒朗爵爷快要娶阿立沃家的小女儿。   于是共忒朗认为时机到了,某天早上吃完早点,他挽着昂台尔马的胳膊,向他说道:   “亲爱的,铁正是热的,请您打呀!现在的确实情况在这里:那女孩子正等着我的要求,我却一点都没有表示,不过她决不会拒绝的,请您放心。应当在她父亲口里去探听我们如何才可以同时做您的买卖和我的买卖。”   昂台尔马回答:   “请放心。我对于这件事负责。并且今天我就去试探,个过尽管不至于误您的事,但也不会替您造成什么进展;要到将来情况很明朗的时候,我才一定去谈。”   “很对。”   随后,沉默了一会儿,共忒朗接着又说:   “听我说,也许这是我的单身人胡闹生活最后的一天。现在我预备到卢雅去一趟,上一次我在那儿发现了三五个熟识的人。夜间我一定回来,并且要敲您的卧房门来打听消息。”   他教人备好了马,后来他吸着清新的空气从山上走了,有时候为了领略微风迅速地拂到脸上和髭须上而起的美妙触觉,他就纵着牲口用驱步前进。   卢雅的晚会是快乐的。他遇着好些有姑娘们伴着的朋友们。他们的宵夜吃得长久;他到很晚才回来。等得共忒朗着手去敲昂台尔马的卧房门的时候,阿立沃大旅社里的人已经全都休息了。   开始,没有人答应他;随后,他敲得激烈的时候,才有一道发嘎的声音,一道瞌睡刚醒的人的声音在屋子里哼着问:   “谁在外边?”   “是我,共忒朗。”   “您等着,我来开门。”   昂台尔马披着睡衣出现了,脸上像是浮肿的,颊上的胡子乱蓬蓬的,头上缚着一方大的手帕。随后,他重新回到被盖里坐着,双手伸在被盖上:   “喂,亲爱的,事情不成。听罢,情况是这样的。我探测了阿立沃那只老狐狸,当时并没有提起您,只说是我的朋友之一——我也许是让他猜想那是波尔·布来第尼——可以适合于他两个女儿之一,并且我问过他把什么给女儿做陪嫁。他的回答却是反过来问我那个青年人的财产是什么;后来我说可以希望有三十万金法郎。”   “不过我一点什么都没有,”共忒朗咕噜着。   “我借那个数目给您,亲爱的。倘若我们一块儿做那件买卖,您那些土地将来是足够还我的。”   “很好。我将来得到的是妻子,您呢,得到的是钱。”   但是昂台尔马完全生气了:   “倘若我替您出力倒反教您侮辱我,那就不用说了,我们在这一点打住罢……”   共忒朗道歉了:   “请您不用生气,亲爱的,并且请您宽恕我。我知道您是个很绅士派的人,一个在买卖上极其正派的人。倘若我赶着街上的客车遇见您来坐,我不会向您讨小账;不过,我也可以把我的财产托付您,倘若我是个家资百万的富翁……”   韦林气平了,他接着说:   “这一点我们回头再讨论。现在我们先结束大问题罢。那老头儿没有落到我的圈套里,只答复我:‘那要看您谈的是哪一个。倘若是鲁苡斯,大的那一个,那么陪嫁的是这样一笔。’于是他对我列举了那一切绕着我们公司的那些土地,那些把浴室连到旅社又把旅社连到新乐园的,那些在我们看来简直是不可少的,那些在我看来是有一种无法可估的价值的。他给那小女儿的,反而全在山的另一面,日后无疑地也一样要值很多的钱,但是现在在我看来毫无用处。我用尽了一切可以做得到的方法,劝他变更这种分配和把两份东西的项目彼此调过头来。但是我遇着的却是毛驴样的倔强脾气。他将来决不变更,那是决定了的。请考虑罢,您怎样盘算?”   共忒朗很慌张了,简直不知所措了,回答道:   “您怎样盘算,您本人?您可相信他这样计划分配的时候可能会想到我吗?”   “这个我是不怀疑的。那个乡下人对自己说过:‘既然女孩子合他的意思,那么我们就留下钱袋子罢。’他原是希望把他的女儿给您而留下那些最好的土地……并且也许他本想优待大女儿……他偏爱她……这个谁知道……她格外像他……她是比较狡猾的……比较伶俐的……比较有经验的……我相信她是强有力的,这个女孩子……我若是在您的地位……可以把背东西的棍子换个肩头……”   但是共忒朗心里茫然了,喃喃地说:   “见鬼……见鬼……见鬼!……沙尔绿蒂的那些土地……您竟不要,您?……”   昂台尔马高声说:   “我……不成……一千个不成!我要的是那些能够把我那些浴池,我的旅社和我的乐园连成一片的。这很简单。其余的,我一个铜元也不给,那只能够在日后分成许多小块卖给个别的人……”   共忒朗始终重述着:   “见鬼……见鬼……这真是一件教人不痛快的买卖……那么,您现在指点我!”   “我现在什么也不指点您。我想您最好是在那两姊妹之间去作决定之前先来考虑。”   “对呀……对呀……这是正确的……我将要考虑……我先去睡……那可以帮助我打主意。”   他站起了;昂台尔马留着他:   “对不起,亲爱的,关于另外一个问题,我有几句话要说。您不住地用隐语挖苦我,我一直装做不懂,但是我懂得很明白,现在我不想再听那一套了。   “您责备我是犹太人,这就是说赚钱,性情悭吝,投机的时候近乎欺骗。好,亲爱的,然而我过的日子却是把那些被我并非不费气力赚来的钱借给您,也就是送给您。这个,我们也不妨搁下不提!但是有一点我不承认!不成,我是绝不悭吝的;证据呢,就是我曾经送过令妹两万金法郎的礼物,送过令尊一幅实价一万金法郎的兑沃多·卢梭的油画,那是他一心指望的,到这儿来的时候,又送了您一匹马,刚才您到卢雅还骑着它。   “我在哪些地方是悭吝的?在于我不肯让人来偷盗我。并且在我们的种族里,我们素来如此,而我们都有理由,先生。我现在把这事情尽量告诉您免得以后再说。旁人把我们当做悭吝的人看待,因为我们知道种种事物的真实价值。在你们心里,一架钢琴是一架钢琴,一把椅子是一把椅子,一条裤子是一条裤子。我们的看法也一样,不过同时那也代表一种价值,一种可以由一个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评得出的准确而且可以估定的商业价值,这并不是由于节省,而是为了免得受人欺骗。   “倘若您到一家杂货店里去买一张邮票或者一盒蜡烛火柴,照规定每件都是三个铜元,而他们要的价钱却是四个铜元一件,那么您打算怎样办?您大概会去找警察罢,先生,为的是他们多要一个铜元,对呀,为的是他们多要一个铜元!您真会生这样大的气!这正因为您碰巧认识那两件东西的价值。好,我是知道一切可以买卖的物件的价值的;于是那种使您为了旁人要卖四个铜元一张邮票而起的暴怒,我在遇见旁人把价值十五金法郎一柄的雨伞卖我二十个的时候也同样感得到的!您可明白?我反对商人们的、仆人们的和车夫们的固定而且使人厌恶的长期偷盗。我反对你们整个种族轻视我们,说我们商业上的不诚实。我素来只给那种跟服务情形相称的小账,不是您那种莫名其妙地扔出来的幻想式的小账,只凭您自己一时的古怪脾气,数目可以从五个铜元升到一百铜元!您可明白?”   共忒朗站起了,并且带着那种自然而然从嘴唇上显出来的狡猾的反嘲意味微笑着:   “对呀,亲爱的,我明白,您的理由是充足的,和我的祖父,洛佛内尔老侯爷的理由一样多,由于他从前买一件东西的时候向来不高兴收回商人的找头,这个坏的习惯竟使得他没有留一点什么给我的穷爸爸。他认为收回找头是不适宜于一个贵族身份的,所以素来只用整数和整块的钱。”   末后,共忒朗露出一副满意的神气走了。 第三章   第二天,大家正预备到昂台尔马和洛佛内尔两家使用的特别饭厅里去吃晚饭的时候,共忒朗推开了门走进来,一面报告着:“两位阿立沃小姐到。”   她俩进来了,神情是拘束的,共忒朗在后边推着她们,一面笑一面说明他的意思:   “都来了,是我从街上拉她们过来的。并且闹得大家都注目。我勉强引着她俩到各位跟前来,因为我有点事情应当和鲁苡斯小姐说个明白,偏偏我又不能够在闹市里说。”   她姊妹俩还没有除下帽子和放下阳伞,这时候他都替她们接下了,因为她俩原是从散步之后回家去的,他请她俩坐下,和他的妹妹亲了颊,和他父亲,他妹夫以及波尔都握了手,随后回过来向鲁苡斯·阿立沃说:   “哈,这样,小姐,您现在可愿意把您近来对我们不大舒服的原故告诉我?”   鲁苡斯仿佛吃惊了,如同一只落在网子里的鸟现在被猎人提着。   “简直没有这样的事,先生,简直完全没有这样的事!这是谁使得您相信的?”   “简直有这样的事,小姐,简直十足有这样的事!您已久不到这儿来了,这儿久已看不见您常坐的那辆四轮大篷车,那辆一直被我叫做《圣经》上的‘诺亚方舟’的四轮大篷车。每逢我遇见您的时候和向您说话的时候,您总现出不大愿意的神气呀。”   “简直没有这样的事,先生,我向您保证。”   “简直有这样的事,小姐,我向您肯定这件事。无论怎样,我真不愿这样的事延长下去,并且我今天就要向您签定讲和的条约。哈,您知道呀,我是倔强的。将来您白费气力对我冷淡,因为那些样子,我是知道使它结束的,我也知道使您不得不变成高高兴兴的和我们在一块儿,如同令妹一样,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安琪儿。”   有人报告晚饭伺候好了,于是他们都走到饭厅里了。共忒朗挽着鲁苡斯的胳膊。   他十分留心地向她本人和她妹妹周旋,用一种值得佩服的临机应变的才能来分献他种种殷勤,他向那个小的女孩子说:   “您吗,原是我们的伙伴,我免不得要有好几天对您疏远一点。对于朋友们自然比对于其他的人少花点精神,您知道哟。”   接着他又向那个大的女孩子说:   “您吗,我想引诱您,小姐,并且我现在用一个守规矩的对手地位通知您。我并且将要对您求爱。哈!您脸红了,这是好兆头。将来您看得见我是很和气的,在我因此而精神贯注的时候。可对,沙尔绿蒂小姐?”   她姊妹俩真地都脸红了;后来鲁苡斯用她的庄重态度吞吞吐吐地说:   “唉!先生,您真发痴了!”   他回答:   “算什么!到了您结了婚,您将来在交际场里还要听得见许多其他的话。那些话马上就会来。那时候,有人要对您表示种种称赞!”   基督英和波尔·布来第尼都同意于他引着鲁苡斯来;侯爷因为这种孩子式的花言巧语感到乐趣,他微笑了;昂台尔马想着:“不算笨,这家伙。”共忒朗呢,由于应当扮演的角色,他受到了刺激,由于向着沙尔绿蒂的种种感觉以及向着鲁苡斯的利益,他受到了吸引,他带着一阵阵为着鲁苡斯而发的微笑仿佛在齿缝中间喃喃地暗自这样说:“哼!你那个坏蛋父亲自以为拿着我耍;不过我就要引着你来听我的号令,我的女小子;你将来看得见我是不是着手得很好。”   后来他把她俩来作比较了,于是瞧了这一个又瞧那一个。显然,那妹妹格外合他的意思;她是比较好玩儿的,比较活泼的,带着她那个略微翘起的鼻子,那双射人的眼睛,那个窄窄的额头和那些掩在稍许过宽的嘴巴里的略现过大的漂亮牙齿。   然而,另一个也是漂亮的,比较冷静,没有那么快乐。她,这一个,将来在亲昵的生活里,永远不会有魔力,也不会有聪明,不过她将来若是略略和名门望族往来而且养成了习惯,那么到了有人在一个跳舞会门口报告“洛佛内尔伯爵夫人到”的时候,她是也许更比她妹妹能够名实相副的。然而他不管这一套,他发脾气了。他怀恨她姊妹俩,也怀恨她俩的父亲和哥哥,并且允许自己等到日后有权的时候,要在她们身上为自己不如意的事复仇。   大家重新回到客厅里了,共忒朗请鲁苡斯用一副纸牌来占课,她是很知道预报未来的。侯爷,昂台尔马和沙尔绿蒂都聚精会神地静听,都不由自主地受着了莫名其妙的神秘的吸引,受着了不可信的可能力量的吸引,都受了奇异得不可征服的轻信的吸引——这种轻信常常在人的心里往来,并且使得很聪明的人常常在幻术师的很可笑的发明跟前感到惊扰。   波尔和基督英靠在一个开着的窗口边谈话。   自从不久以来,她是怪可怜的,感到自己已经不像从前一样被人钟爱了;而她和波尔的爱情上的不协调都由于他们相互间的过失一天比一天加重。她在庆祝会的晚上引着波尔在大路上走的时候,固然第一次怀疑到这种不幸的事情。不过尽管懂得他的眼光里已经没有那种和从前同样的温存,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那种和从前同样的柔顺,同样的热烈关切,她却没有猜得着这种变化的原因。   这种变化是早已存在的,某一天,她在日常约会当中曾经快快活活高声对他说过:“你可知道我真地相信自己怀妊了。”他当时就感到自己的皮肤上面有一阵不快活的轻微寒噤。从此变化就发生了。   随后,在他们每次相遇的时候,她一定对他谈起这个使她因为欢喜而心房大跳的怀妊情形;但是他老抱着一种成见,认为怀妊是件不如意的,恶劣的,不清洁的事情,因此他对于他所崇拜的偶像而抱的诚虔的皈依心感到受了损害。   再后些时,他看见她变了样子了,消瘦了,脸蛋儿下凹了,脸色发黄了,他认为她早就应当对他遮掩这种仪表,并且躲避几个月,等到将来养得比从前更腴润又更漂亮的时候再出来,而且同时她还得知道在情妇式的媚人仪态上面增加另一种聪明而且慎重的青年母性的仪态,只让人远远地望见她的婴孩,而婴儿却是裹在粉红的襁褓里边的。   她到阿立沃山避暑而把波尔留在巴黎的时候,并且得过一个罕有的机会,可以表示这种被他等候的临机应变之才,使得他看不见她的失去腴润和变了样子的情形。他当初原是很希望她早懂得了这意思的!   但是,基督英一到倭韦尔尼这个区域里,就用继续不断的和辞意凄凉的信召唤他,这种信是非常之多和非常之有催促力的,使得他由于意志薄弱,由于怜悯之心也到了阿立沃山来。而现在,她用她这种不愉快的和呻吟意味的温情使他疲劳了;于是他感到了一阵无限的欲望要离开她,不想再看见她,不想再听见她歌唱她那种使人生气的和人地不宜的爱情歌曲。他本想对她高声嚷出心里的这些事情,对她说明她的表现是多么愚笨,但是他没有能够这样做,也不敢走开,又不能阻止自己用硬性的和伤人的言辞来对她证实自己的焦躁。   她是有病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笨重,怀妊女人的一切困难使得她苦恼,波尔的态度之使她难堪,恰好厉害得和她之需要空前的安慰,爱抚,温情的维护一样。因为她之爱他,用的是灵肉一致,整个生命相托的放任态度,这态度有时候用爱情造成一种毫不保留的和绝无限制的牺牲。她自以为已经不是他的情妇,而是他的妻子,他的伴侣,他的信徒,他的忠臣,他的随身奴隶,他的物件。在她心里,他和她之间已经用不着谈什么殷勤,谈什么娇媚,谈什么始终相悦的指望,谈什么还须制造的欢乐,既然她完全是属于他的,既然他和她又连系在一块儿,而连系他俩的是那条非常甜美又非常坚固的链子:那个快要出世的孩子。所以他俩单独地一到窗口边,她就开始她那种温柔意味的怨歌了:   “波尔,我的亲人儿波尔,说呀,你可是始终一样地爱我?”   “简直一样地!想想罢,你每天老对我背书似地这么说,结果这变成单调的了。”   “原谅我哟!正因为我已经不能相信你爱我了,所以我需要你对我保证,我需要听见你不住地说这个,说这句非常之好的话;由于你现在不再像从前那样常常对我说这个,所以我不得不向你问,向你恳求,向你哀求。”   “对呀,我爱你!但是我们谈点别样的事罢,我央求你。”   “唉!你真是狠心哟!”   “你说的简直不对,我不是狠心。不过……不过你不懂得……你不懂得那……”   “噢,对呀!我很懂得你已经不爱我了。倘若你知道我怎么痛苦!”   “哪儿的话,基督英,我向你发誓,你不要弄得我心烦。倘若你知道你做的事情多么不爽利。”   “噢!倘若你爱我,你就不会这么说。”   “不过,这用不着多说,倘若我已经不爱你,我断不会到这儿来。”   “听我说。你是我的人,现在,你是属于我的,而我是属于你的。在我俩中间,有了这种由于一个正在生长着的生命而发生的连系,那是什么也折它不断的;不过请你答应我:倘若日后有一天你再也不爱我,你会告诉我吗?”   “成,我答应你。”   “你可对我发誓?”   “我对你发誓。”   “那么,我们将来仍旧是朋友,可对?”   “当然,我们将来仍旧是朋友。”   “到了你将来不用真情爱我的那一天,你必须来找我,并且必须告诉我:叫基督英,我很爱你,不过现在的情形不是一样的了。让我们做朋友罢,这样,只做朋友罢。”’   “这是说定了的,我答应你。”   “你可对我发誓?”   “我对你发誓。”   “无论如何,我将来是很伤心的!去年,你多么崇拜我!”   一道声音在他们的背后报告:   “辣穆公爷夫人到。”   这位公爷夫人是用邻居身份走过来的,因为基督英每天晚上,如同王公们在自己的领土里接见宾客一般,接见温泉站里的主要浴客。   麻遂立医生显出微笑而且顺从的神气跟在那个西班牙美人唇边。她和基督英握过了手,就都坐下来谈话。   昂台尔马叫着波尔:   “老朋友,赶紧来,阿立沃小姐真会玩纸牌,她对我说了好些教人吃惊的事。”   他抓着他的胳膊并且又说:   “您是多么古怪的!在巴黎,我们永远看不见您,尽管我妻子的种种央求,每月见不到您一次。在这儿,写了十五六封信才请到了您。到了以后,您那种不快活的样子使得旁人可以说是您每天损失一百万金法郎。瞧罢,您可是瞒着一件教您生气的买卖?旁人也许可以帮助您罢?应当把事情告诉我们。”   “简直没有这样的事,亲爱的,倘若我在巴黎没有时常来看您……那正因为是在巴黎,您可明白?……”   “对呀—…·我懂得。不过,在这儿,至少,应当做点儿事。我正为了您筹备两三次晚会,我相信那一定都是很成功的。”   有人报告:“巴尔夫人和克罗诗教授到。”他同着他的女儿进来了,她是一个红头发的豪爽的青年寡妇。随后,几乎立即地,那个仆人又高声报告:“马斯卢绥尔教授到。”   他的妻子陪着他,面色是灰白的,身材是丰满的、发譬平平地压着两鬓。   雷沐梭教授是上一天走的,他在事前买好了他住的瑞士式木头房子;据旁人说:他享到特别的优待条件。   其他两位医生都很想知道那些条件,但是昂台尔马的回答仅仅是:“噢,我们对于大家都定下了小小的便利办法。倘若您想照样办理,我们可以瞧着商量,我们可以瞧着……到了您将来打定了主意的时候来通知我,我们再来细谈。”   拉多恩医生也来了,随后是何诺拉医生,他的妻子没有跟他在一起,他没有带她来。   现在,客厅里充满了一阵嘈杂的人声,一阵谈话的声浪。共忒朗不再离开鲁苡斯了,靠近她的肩头和她说话,并区不时向着在他身边经过的人一面笑一面说:   “这是一个被我征服的对手。”   麻遂立坐在克罗诗教授的女儿身边。自从好几天以来,他不住地跟在她后面;后来她用一种挑逗性的大胆态度接受他的种种表白。   公爷夫人并非看不见这种事情,像是生气了,并且微微发抖了。陡然一下,她站起了,从客厅里穿过了,最后岔断了她的医生和这个漂亮红发女人的密谈:   “喂,麻遂立,我们就回去罢。我觉得有点不舒服了。”   他们一走出去,坐在波尔身边的基督英就向他说:   “可怜的女人!她应当很难受!”   他用轻率的态度向她问:   “究竟说谁?”   “公爷夫人!您没有看见她多么妒忌。”   他不待思索突然回答:   “倘若您对于一切的啰嗦事情都要伤心,现在,您的眼泪是流不完的。”   她侧转了身子,真的预备哭,觉得他是多么冷酷的,后来她坐在沙尔绿蒂身边了,这一个一直没有人理会她,心下诧异,再也不明白共忒朗正干着什么事,基督英并不顾到这女孩子是否懂得透她说话的意思就向她说:   “在某些日子里,人真想死。”   昂台尔马正在那群医生当中,述着克洛肥司老汉的希奇古怪病状:他两条腿又开始活过来了。他像是非常相信谁也不能够怀疑他的善意。   那两个乡下人和这个风瘫者都是狡猾的,昂台尔马去年由于一心受着必须信仰温泉效验的引诱曾经因此让人欺蒙他和说服他,可是这种人早被他看透了,事情早被他懂明白了;所以从那时候起他就利用他来做了一种强有力的广告,并且运用得很高明,尤其自从他不能不花钱而解除这个老汉的使人害怕的责备以后。   麻遂立伴送了他的女东家回去,这时候,自己又到客厅里来了,他是自由的了。   共忒朗抓着他的胳膊问:   “大医生,请您给我一个意见,可成?在阿立沃两个女孩子当中,您赞成哪一个?”   这个漂亮的医生在耳朵边轻轻地说:   “为了睡觉,小的;为了结婚,大的。”   共忒朗笑了:   “瞧罢,我们的意见恰巧是一样的。我因此非常快活。”   随后,他向着他妹妹跟前走过去,她始终和沙尔绿蒂谈着;他向她说:   “你不知道?我刚才打定了主意:我们本星期四到尼日尔高峰去。那是这一带山脉之中最好看的火山喷口。大家都同意。算是说好了的。”   基督英用冷淡态度喃喃地说:   “你们要怎样我就怎样。”   但是克罗诗教授带着他女儿向主人来告辞了,麻遂立医生自愿伴送他们,就跟在青年寡妇的后面走了。   几分钟之内,所有的人全散了,因为基督英每天在十一点休息。   侯爷、波尔和共忒朗陪着阿立沃姊妹俩同走了,共忒朗和鲁苡斯走在头里,波尔略略落后几步,觉得沙尔绿蒂的胳膊挽着他的胳膊有点发抖。   分手的时候,大家高声叫着:“星期四再见,十一点,请到大旅社吃午饭。”   回来的时候,他们遇见了昂台尔马正被马斯卢绥尔留着在园子的一只角儿上,医生向他说:   “既然如此,倘若不妨碍您的事,我明天早上就和您来谈那所木头房子的买卖。”   韦林同着这两个青年人回家了,他踮着脚向他的舅爷耳朵边说:   “恭喜恭喜,好朋友,您刚才的手法真个是值得赞美的。”   共忒朗自从两年以来,就由于种种使他堕落的银钱需要受到了窘辱。他从前坐吃他母亲财产的时候,就带着他父亲遗传下来的懒散态度和漠然态度,在那种富豪萎靡而且腐化的少年人的同伴里生活,每天早报上都载着他们的事情,那都是上流社会里的子弟,然而不大到上流社会里去,只不断地和那些举止心性都像妓女般的轻浮的妇女往来。   那群人约莫有十一二个,每天晚上十二点到三点之间,都可以在城基大街上的同一的咖啡馆里找得着他们。穿着得很时髦,素来是黑的燕尾服,白的坎肩,炫耀着按月更换的衬衣钮扣①,每副值得四五百金法郎,都是第一流珠宝店的出品,他们生活上的唯一顾虑,就是娱乐,追逐异性,使旁人谈起他们以及用种种法子去找得钱来花。      ①这种白坎肩和燕尾服的两襟胸部都留出宽大的缺口。所以在那里露出一大片衬衣,纨绔子弟利用它来装宝石钮扣。   由于他们只知道上一天晚上的丑闻,出自床第之间和跑马会之间的消息,决斗和赌场的琐事,所以他们思想上的整个宇宙都是被这些墙壁限住的。   他们都占有过一切在风情市场受过评价的女人,把她们向自己同伴里互相介绍,互相转移,互相通融,并且如同谈论一匹竞赛的马的品质一般,在同伴之中谈论她们的胡闹成绩。他们也和那些被人称道的拥着虚声又顶着头衔的人物往来,并且和这些人物的女人维持好些人所共知的勾结,他们所利用的,或者是她们丈夫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眼睛,或者他那种望着旁处的,或者他那种闭上了的,或者他那种不大明察的眼睛;他们之鉴别这种女人也像鉴别其他的女人一样,在根据那些从出生的情形和社会的地位上设立一种轻微的差别的时候,却用同一的估计把她们混合在一块儿。   由于竭力使出狡猾手腕去找他们生活中间必要的钱,去欺瞒放重利的人,去向各方面借贷,去藉词打发那些供给他们的物资的人,去当面嘲笑那些成衣匠每到半年就带一张必然增加三千金法郎的账单子过来,去细听妓女们向他们说起贪财女性的放荡行为,去看俱乐部里的骗局,去了解,去领悟自己如何被众人,被仆人,被商人,被大饭店老板们和其他的人欺骗,去识别并且加入交易所的或者来历不明的投机买卖,而目的不过是从中赚百十来个金法郎:这一类的事使得他们的廉耻之心都被消磨了,耗散了,而他们唯一的荣誉观点,仅仅是在觉得自已被人怀疑其无所不为或者在责有所归的时候就去决斗。   全体,或者差不多全体在经过几年这样的生活之后,他们的结局不得不出自这些路数中的一条了:娶一个很有钱的妻子,或者闹出一场大笑话,或者自杀,或者像完全死了一样销声匿迹地逃亡。   不过他们全体的依赖都是娶一个很有钱的妻子。有些个希望自己的家庭替他们找这么一个,而另一些个却暗地里亲自去寻,并且把那些获得了遗产的女人列成一份名单,仿佛是出售的房屋名单似的。他们尤其都窥探那些从外国来的女人,那些从南美洲和北美洲来的女人——她们往往被他们的风头,被他们的享乐声名,被他们的情场成绩的传闻和人材的倜傥弄得头昏目眩。   并且那些供给他们物资的人也是依赖这类阔绰的婚姻的。   但是这种对于嫁资丰富的闺女的猎取大约是应当经过长久期间的。概括地说,这种猎取必须有种种追求,一点诱惑的功夫,种种疲劳,种种访问:着手这一套是要能力的,在天生无忧无虑的共忒朗哪儿会够。   很久以来,他感到没钱可花的痛苦一天比一天增加就暗自说道:“然而我应当准备。”但是他没有准备过也没有找到过什么。   因此他退一步去聪明地追求小数目的款项了,使用财源已经枯竭者的种种不可靠的方法了,到末了只好长久地待在家里,而这时候,昂台尔马忽然对他提起了去娶阿立沃家一个女儿的意思。   开始由于谨慎,他没有说一句话,尽管那个小姑娘在第一次会见之时就使他觉得这种婚姻过于门户不相当。但是几分钟的考虑功夫很快地改变了他的见解,于是他立即决定用闹着玩儿的办法去对她表示求爱的殷勤,一种温泉城市的求爱的殷勤,可以不至于使他上当而且也可以容许他向后退。   彻底认识他妹夫的才干,他知道那种提议应当是由他长久考虑过的,权衡过的和准备过的,当然它在他嘴里本有一种难于在旁的地方找得到的重大价值。   真用不着另外去找,去弯腰,去拾取一个漂亮女子了,因为那个小的很合他的意,并且他早已时常对自己说过若是在较后一些的时节遇见她,她大概是很可爱的。   他毕竟选择了沙尔绿蒂,不到多久,他为了能够进行一种正常的要求,已经预先引了她向着必要的目的走。   谁知那父亲却把昂台尔马一心指望的陪嫁财产分给另一个女儿,共忒朗因此不得不舍去这种婚姻,或者转移目标对着那个大的。   他的不满意是激烈的了,并且在最初那些时机里,他竟想到推开他的妹夫,自己仍旧过单身人的胡闹生活去等候新的机会。   但是他当时已经是身上空得没有一文了,空得尽管多次借了钱从不归还,依旧不得不再向波尔借五百金法郎到乐园里去赌钱了。并且,他必须去寻觅她,这个妻子,去找着她,去诱惑她,他也许将来不得不和一个对他有敌视意味的家庭斗争;若是自己不变更目下的地位,那么花些儿注意和殷勤的功夫,他可以如同从前征服沙尔绿蒂的方法一样,去收揽她的姊姊了。这样,他可以保证在自己妹夫身上,为自己找着一个使之始终对他负责的银行家,他可以不断地责备他,而他的支票在妹夫银行里永远不会遇到止付的危险。   他将来有了妻子,他可以带她到巴黎,以昂台尔马的合作者的女儿身份替她向社会介绍。并且她是用温泉的城市名称做姓的,他根据河水素不向发源处所倒流的原理,将来水不会再带她回到她的故乡来!永不会哟!永不会哟!她的相貌和风韵都好,要她变成完备的人材那是够出众的,要她懂得上流社会,在那里头安居,在那里头露脸,甚至于给丈夫增光,那都是够聪明的。旁人将要说道:“这个滑稽家伙娶了一个漂亮女子,他的神气像是敢于轻视她。”在事实上他是敢于轻视她的,因为他已经计算在她身边带着口袋里的钱,去重过单身人的胡闹生活。   他简直转过来向着鲁苡斯·阿立沃了,并且不知不觉地利用那种在一个青年闺女的模糊心境里边醒过来的妒忌念头,对她激起了一种还正酣睡的媚态和一种使她从妹妹方面夺取这个健美的情人的浮泛欲望——而况乎这情人又是被人人称呼做“爵爷”的。   这件事,她绝没有向自己说过,也没有考虑过,更没有计划过,仅仅由于这次遇见了他又被他一齐拉过来而吃惊了。不过看见他是殷勤的和讨欢心的,她从他的姿势上,从他的顾盼上,从他整个的态度上,已经觉得他对沙尔绿蒂是绝不钟情的,后来,并不进一步再去研究,她在睡觉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快乐的,几乎胜利的了。   星期四到了,在动身往尼日尔高峰去之前,大家迟疑了好久,阴晦的天色和重浊的空气使得人害怕下雨。但是共忒朗竭力坚持,终于排除了种种游移不决的意思。   午饭的场面是沉郁的。基督英和波尔上一天不知为着什么争吵了一回。昂台尔马害怕共忒朗的婚姻不会成功,因为阿立沃老汉当天早上用过游移的口吻议论他。共忒朗得到了消息很生气,并且决计要把事情弄成功。沙尔绿蒂固然绝不明白这次转变的来由,却预先感到了姊姊的胜利,所以最初坚决地要待在镇上的家里。别人费了劲儿才功了她出来。   “诺亚方舟”终于载了装得满满的老顾客们向着那个俯瞰伏尔微克的高原出动了。   鲁苡斯陡然变成爱说话的了,在路上指点着一切。她说明了伏尔微克的石头不过是附近各处高峰从前喷出来的熔岩,现在怎样竟做了当地的住宅和教堂的建筑材料,使得倭韦尔尼省里的城市都带着那种晦暗的和炭化成分的色彩。她列举了各处采伐那种石头的工场,指出了那片因为有人凿取熔岩粗胚早被发掘得像是一个大坑的喷出岩层,并且使大家赏鉴那座坚在山颠而下临伏尔微克的圣母雕像,那东西是乌黑的,是非常之高大的,是视为保护城市平安之用①的。      ①欧洲崇奉天主教的民族的每个城市,几乎必有一个由市民选定的保护神;那都是从他们的宗教里选出来的。   随后车子向着那座被从前的火山搞得凹凸不平最上一层的高原爬坡了。几匹牲口在那条又长又费劲的路上用慢步前进。道路夹在两旁无数碧绿的茂密树林中间。这时候,没有谁说话了。   基督英回想从前到笪似纳去游览的情形了。当时同样是这辆车子!也同样是这些人!不过人心到现在不是同样的了!一般外表仿佛是相同的!……然而!……然而!……发生过什么事?几乎丝毫也没有!……自己心里的爱情增加了一点!……波尔心里的爱情减少了一点!……几乎丝毫算不了什么!……不过是正在生长的指望和正在消逝的指望的差别罢!……几乎丝毫算不了什么!……懒散态度在温存上造成的无形裂纹罢!……唉!几乎丝毫算不了什么,几乎丝毫算不了什么!……然而眼光的注视变了,因为同样的眼睛不用同样的意味着同样的人面了!……一个注视算什么?……几乎丝毫算不了什么!   赶车的停住了,并且说:“是这儿,由右边这条小路,向树林子里走。您各位只须随着路走过去就成。”   所有的人都下了车,除了侯爷认为天气太热没有挪动以外。鲁苡斯和共忒朗走在头里,沙尔绿蒂同着波尔和基督英都落在后面;基督英只能够勉强走着。路线应当穿过树林子,在他们觉得是不短的,随后他们走到了一座满是深草的山头,再由山头继续上坡就达到了旧日的火山喷口的边缘上。   鲁苡斯和共忒朗在顶点上站住了,两个人都是瘦而长的,简直像是站在云端里。   到了大家赶上了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波尔的激昂心灵感着一种诗意的狂喜了。   在他们四周,在他们背后,左左右右,围绕着好些异样的、切去了尖顶的圆锥体,这一些是瘦而长的,那一些是矮而扁的,不过全都保留着它们那种死火山的古怪面貌。这类平顶山峰的凝重断片残余部分,在一座气象沉郁的宽大非常的高原上从南边突起延到西边,高原的本身比理玛臬那地方将近要高到一千公尺光景,俯瞰着那片向东北两方一望无边地展开的平原,直到那个永远云气朦胧又永远略带蓝色的地平为止的平原。   在右边,驼姆高峰超过一切的高峰,顶着七十到八十个已经全死了的火山喷口。更远一点,有喀喇文、克鲁埃、拉贝治、梭德、诺尚,瓦诗等处的高峰。靠近一点,有巴留、戈末、殊姆斯、忒来苏,卢沙吉尔等处的高峰:所以形成了一座为了死火山而设的巨大公墓。   青年们瞧着这幅远景发呆了。在他们的脚下,正是尼日尔的第一个火山喷口,现在成了满是浅草的深坑,坑底还露出三堆非常庞大的褐色熔岩,都是以前先从火山的最后呼气里吐出来,随即重新落到它那个仍然会吸气的嘴里,并且自从许多许多世纪以来就永远蹲着不动了。   共忒朗嚷着:   “我,我到坑底下去。我想看明白那是怎样断气的,这些妖物般的火山。我们走罢,小姐们,向坡下跑一趟短短的路。”说完之后立即挽着鲁苡斯带着她走了。沙尔绿蒂跟在他们后面跑起来;随后她忽然停住了,瞧着共忒朗和鲁苡斯挽在一块儿跳着走,末了她陡然一下转过身来,重新由上坡的道儿向着坐在高原脚边野草里的基督英和波尔跟前走。走到了这两个人身边,她跪倒了,后来把脸儿藏在基督英的怀里,她开始呜咽起来。   基督英是懂得的,并且自从不久以来,旁人的一切伤感如同她在自己身上造成的伤口一般使她苦痛,所以她伸起两只胳膊抱着沙尔绿蒂的脖子,她也掉眼泪了,喃喃地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孩子始终伏着哭,藏着脑袋,双手落在地上,用一种出自无心的动作拔着野草。   为了装做没有看见,波尔已经站起了,但是这种女孩子式的苦痛,这种纯洁闺女的不幸,陡然使他对于共忒朗发生了满腔的反感。他,基督英的深沉忧虑固然激怒过他,但是现在这个女小子的初次幻灭却使得他的心深刻地受了感动。   他走回来了,自己也跪下来向沙尔绿蒂说话:   “想想罢,请您镇静一点,我央求您。他们都快上来的,请您宁静一点。不应当教人看见您哭。”   由于害怕姊姊回头发现她眼睛里带着眼泪,她伸直了身子。嗓子里满是被她忍住被她吞住的哭声,这种哭声回到她心里使得它更受委屈。她吃着嘴说:   “是的……是的……那结束了……那不算什么了……那结束了……请您瞧……看不出了,可对?……看不出了。”   基督英用手帕替她擦着颊部,随后又擦着自己的。她向波尔说:   “您去看看他们正在那儿做什么罢。现在大家望不见他们了。他们钻到熔岩堆儿底下了。我在这儿守着小的并且安慰她。”   布来第尼站起了,用发抖的声音回答:   “我马上去……并且带他们回来,但是就在今天……他就要知道我的厉害……您的哥哥……并且,既然那一天他对我们说过那种话,我一定要他对我解释他这种不像样子的品行。”   他提步向着火山喷口的中心跑下去了。   共忒朗先头带着鲁苡斯,用尽气力在那个大坑的陡坡上使她冲下去,为的是可以抓着她、托着她、使她气喘,使她慌忙和使她害怕。她受着他的突进的推送力,竭力想止住他,吃着嘴嚷着:“哈!不用这么快……我快摔交了……您真发痴了……我快摔交了!……”   他俩撞着了那些熔岩堆,都气急地站着休息了一下。随后绕着兜了一个圈子,注视那些宽阔的裂罅,它底下构成一个有两道出口的石洞。   原来火山到了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就吐出了那种最后的熔汁,却又不能够如同以前一样把它喷到天空,于是只得把它唾出来,它那时候是浓厚的,半冷的,末了就在火山的半死的嘴唇边凝住了。   “应当到洞底下去。”共忒朗说。   接着他推着鲁苡斯在头里走了。随后一下到了石洞里他就说道:   “喂,小姐,现在是我向您表示一种意思的时机了。”   她吃惊了:   “表示一种意思……向我!”   “正是这样;只用一句简单的话:我觉得您是艳丽的。”   “这句话应当向我的妹妹说。”   “噢!您很知道我不向您的妹妹表示意思。”   “得啦罢!”   “哪儿的话!我从前对她殷勤,原是为了看看您心里怎么想法……和您的脸上对我怎样表情,倘若您一点也没有,那么您大概不是女人了!您从前对我显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哈!我当时多么满意!因此我用一切做得到的敬意,竭力向您显出我心里对您的念头!……”   从来没有哪个向她这样说过话。她觉得害羞了并且很高兴了,心里感到了满腔的快乐和自负。   他接着说:   “我很知道我从前对于您的妹妹做得很不适当。罢了。她并没有因此受骗,不必说了。您现在看见她站在坡儿上,她没有肯跟着我们下来……哈!可见得她已经明白了,她已经明白了!”   他本来握着鲁苡斯的一只手,于是从容地,殷勤地吻着她的手指头儿,一面轻轻地说:   “您真可爱!您真可爱!”   她在熔岩的旁边靠着,静听着自己心房因为激动而起的跳动声音,一个字也没有说。唯一在她受了扰动的脑子里晃着的念头是一个凯旋的感觉:她已经打败了她的妹妹。   但是石洞的门口晃着一个人影子。波尔·布来第尼正瞧着他们。共忒朗用一个自然的方式让那只被他搁在嘴唇边的小手儿落下了,并且说:   “喔!你在这儿……可是一个人?”   “对呀。看见你们在下边失踪,大家都吃惊了。”   “那么,我们回去罢,好朋友。我们应当瞧瞧这东西。这可不是够古怪的?”   鲁苡斯的脸上连鬓角都红了,她第一个从石洞里走出来,就提步重向坡儿上走,那两个低声谈着的青年男子跟在她的后面。   基督英和沙尔绿蒂瞧着他们走上来,手牵手地一同候着。   大家都转身向着车子走了,侯爷始终待在那儿,末了,“诺亚方舟”向昂华尔起程了。   陡然间,在一座小的松林当中,车子停住了,赶车的人开口骂起来;一匹死了的驴子拦住了路。   大家都要去看就下了车。驴子躺在黑黑的尘土上,本身是晦黯的,并且瘦得异常,以至于它那层因为被骨干衬起而受了磨损的皮,竟像是牲口倘若没有抽完最后一口气就要被骨干顶穿似的。全身骨干的架子在肋上那些不完整的毛片里面衬出轮廓来,脑袋像是很庞大的,那是一只闭着双眼的可怜的脑袋,安安宁宁搁在它这个用石渣铺成的床上,非常之安宁,非常之镇静,使它像是因为这种长眠而又喜又惊似的。那双长耳朵现在是软的了,仿佛两条破布一样地摊着。膝头上的两道带血的伤口说出了它在最后一次躺下以前是时常摔交的——甚至于当天也一样;而另一道留在臀部的伤痕,指出了它的主人自从无数年来,为了催快它的慢步就用一根镶着铁头的棍子刺它。   赶车的提起驴子的两只后腿,把它向一条壕沟里拉,它的脖子拉长了,俨然是为了再来叫唤,为了发出一道最后的哀鸣。等到它已经躺到壕沟里的草上,这个气极了的汉子才咕噜起来:“多么可恶,让这东西横在路上。”   此外再没有谁发言了;大家重新上了“诺亚方舟”。   基督英伤心而且百感交集了,瞧着这个牲口的可怜生命这样在一条路边儿上作了结束:最初原是一头快快活活的小驴驹子,抬着一个有两只大眼睛发亮的大脑袋,又滑稽又像可爱的孩子,毛片是厚厚的,耳朵是高高的,还是自由自在地在它母亲的腿子之间跳来跳去,随后第一次拉车了,第一次爬坡了,第一次挨揍了!再后些时又再后些时,就是在无穷尽的道路上开始那种继续不断的和可怕的路程!挨揍!挨揍!负载实在过于重了,太阳实在过于热了,而食料是一点儿麦秸,一点儿干的野草,一点儿什么树芽儿,而草滩①里碧绿的野草偏偏沿着艰苦的道路引诱它。      ①草滩是利用近水的低洼之处撒下草子使野草发生的地方,其中所生的野草可以使牲口去放青,也可以刈下来晒干去喂牲口。   再到后来,年纪来了,镶着铁头的棍子就代替了软的鞭子,那就是疲惫了的,呼吸迫促的并且打伤了的牲口的可怕的苦难了,它拉着始终过于沉重的负载,四肢疼痛,整个破烂得像是乞丐衣衫一般的身体不断疼痛。最后就是死亡,靠着壕沟的野草不过三四步的解脱性的死亡,一个路过的汉子为了腾空道路一面骂着一面把它拉到了壕沟里。   基督英第一次了解奴隶们的可怜生活了;并且她觉得死亡也像是一件时时都算很好的事。   他们突然越过了一辆小的双轮车的前面,那正被一个几乎赤身的男人,一个浑身褴褛的女人和一条很瘦的狗拉着,他们和它都是精疲力竭的。   大家看见他们正出着汗和喘着气。狗呢,舌子抱在外边,皮包骨头而且满是癣疥,被人系在两只轮子中间。在那辆车子里,有点儿从各处拾来的,无疑地偷来的木头,好些粗细不等树根,和好些折断了的枝丫之类,像是掩盖着许多其他的东西;此外,在枝丫上面有好些破布头,而破布头上面有一个孩子,那孩子只看见一只从灰色破衣衫堆里伸出来的脑袋,一只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的圆球。   那是一个家庭,一个人类的家庭!驴子已经由于疲劳而倒毙了,那汉子绝不可怜那个死了的服务者,就是把它推到车辙以外都没有肯做,仅仅让它拦在道路当中等候那些将要经过的车子。随后,他和女人又站在空了的车辕当中驾着车子,他们如同刚才那牲口拉车一样开始拉起来。他们走了!上哪儿?干的是什么事?他们是不是也有几个铜元?他们是不是要永远……拉着这辆车子而没有力量另外买一头牲口?他们将来靠着什么过活?他们将来在哪儿停住?他们将来大概也会像他们的驴子死的情形一样地死。   他们,这两个乞丐是不是结了婚,或者仅仅是互相配合?而他们的孩子,那个遮掩在污秽的衣衫下面还没有定形的小粗胚子,将来也会像他们一样。   基督英想着这一切,好些新的事情从她那个惶惑不安的心灵深处突然显出来。她窥见穷人的困苦了。   共忒朗突然说:   “我不知道为着什么,简直觉得今天晚上若是大家同到英伦咖啡馆去吃晚饭大概是很有味道的。巴黎的城基大街教我看见就快活。”   后来,侯爷喃喃地说:   “罢了!这儿不错。新的旅馆比旧的好。”   他们在圣诞碉楼村前面经过了。认出一株栗子树的时候,一个回忆使得基督英的心房跳起来。她向波尔注目了,他早已闭上了眼皮,看不见她这种表示委屈的召唤。   不久,他们望见了车子前面有两个人,两个干好活以后回家的种葡萄的人,他们肩着鍬,提着工人的疲倦了的大步儿走着。   阿立沃家的两个小姑娘羞得连鬓角都是红的了。原来正是她们的父亲和哥哥如同从前一样从葡萄田里回来,他父子俩的日子,好些都是在那些使他们发财的土地上面流着汗过的,在他们的方襟大礼服小心地折好了搁在五斗橱里和丝绒高帽子藏在大衣柜里的日子,他父子俩从早到晚弯着腰,让太阳晒着臀部去翻土。   这两个农人用一种友谊的微笑致敬了,车子里的人都挥手向他们答了晚安。   一回来,共忒朗下了“方舟”预备就向新乐园走,波尔陪着他,刚好走不到几步就拦着他说道;   “听我说,老朋友,你今天做的事不合道理,我答应了令妹要和你谈谈。”   “和我谈什么?”   “谈你这几天以来的作风。”   共忒朗摆出他的不礼貌的神气了:   “作风,对于谁?”   “对于那个被你胡闹地丢开的女孩子。”   “你觉得吗?”   “对呀,我觉得……并且我这样看法是合理的。”   “罢了!你对于丢开之类的主题,变成很谨慎的了。”   “喂,老朋友,这儿要谈的不是一个下贱女人,而是一个年轻的闺女。”   “我很知道,因此我没有和她睡过。差别是很明显的。”   他们又开始肩头靠着肩头走动了。共忒朗的态度激怒了波尔,他说:   “倘若我不是你的朋友,那么我就要向您说几句很结实的话。”   “那么我就也不会让你向我说。”   “我们想想罢,好朋友,听我说:那孩子教我可怜。她哭过了,刚才。”   “罢了!她哭过了?哈,这替我做了面子!”   “这算什么话,不用闹着耍了。你打算怎样办?”   “我?什么也不打算。”   “这算什么话,你已经和她前进得到了快要误她的地步了。从前有一天,你向我们,向令妹和我,说过你想娶她……”   共忒朗止住了他,并且用一种透着威胁意味的讥诮音调说;   “我的妹妹和你,你们最好是不要管旁人卖弄风情的事。我曾经向你们说过她颇合我的意思,又说过倘若我有一天能够娶她,我就可以做一个智慧而且合理的行动。本来就是这样的事情。谁知今天恰巧遇着那个大的更合我的意思!我就变了主意。这是大家常有的事。”   随后,他从正面望着他:   “你怎样办,你,到了一个女人不合你意思的时候?你可要保留她?”   波尔吃惊了,极力探求深奥的意义,藏在这种论调里的意义。他的头上也起了一点点潮热了;他激烈地说:   “我再说一遍:要谈的既不是一个无廉耻的女人,也不是一个有夫之妇,而是一个被你骗了的青年闺女,即令你没有用什么口头许诺骗过她,至少也用了你种种态度。这不是,你可听见,这不是一个诚实的人做的事!……也不是一个善于处世的人做的事!……”   共忒朗脸色发白了,声音变成强硬的了,岔断了波尔的话:   “你闭嘴罢!……你已经说得过多……而我已经听得过多……轮到我说罢,倘若我不是你的朋友……那么我就会要你看看我没有耐心。再多说一句话,我们的交谊就永远完了。”   随后,他慢慢地加重语气的分量,并且对准着波尔的脸儿说:   “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说明……反而我倒有话应当问你……一件事情倘若既不是属于一个诚实的人的,又不是属于一个善于处世的人的,那正是一种说起来不很顺口的事情……它很能够有好些个类型……从这一点,友谊应当防护某些人……但是爱情对它是不原谅的……”   突然,他变换了语调并且几乎是带戏弄意味的:   “至于那个小沙尔绿蒂,倘若她使你感动,倘若她合你的意思,你收了她罢,娶了她罢。婚姻每每是种种困难情形中间的一个解决方法。那是一个解决方法又是一个堡垒,在那里面可以守着去抵抗种种顽强的失望……她是漂亮的又很有钱!用这种偶然发生的事来做自己的归宿,在你是很应当的。倘若我们在这儿同一天结婚那就真有意思了,因为我要娶那个大的。这是我现在秘密地对你说,你暂时还用不着转告别人……目下,你断不要忘了若是常常来议论情感上的诚实和恋爱上的怀疑,你的权利比任何人都少,你。现在转过脸向着你自己的买卖罢。我就去向着我的。晚安。”   后来,突然变换路线,他对着镇上那边下坡了。波尔·布来第尼感到迟疑和畏缩了,提着慢步向阿立沃山大旅社走回去。   为了正确地探索共忒朗的意思,他设法去了解,去记忆每一个字,后来他由于好些隐蔽在某些人心里的秘密曲折而吃惊了,那是难于告人的和羞惭的。   等到基督英问起他:   “共忒朗怎样答复您?”   他就吃着嘴说:   “老天,他……他宁愿爱那个大的了,现在……我并且相信他想娶她……并且因为我那些责备激烈了一点,他竟用好些隐语……好些使我俩放心不下的隐语封住了我的嘴。”   基督英倒在一把椅子上了,一面喃喃地说:   “噢!老天!……老天!……”   但是共忒朗恰巧走进来了,因为晚饭的铃子刚好响过,他快乐地吻着她的额头一面问:   “怎样,妹妹,你可好?你难道一点也不过于疲乏?”   随后他又和波尔握手,再转身向那个跟在后面进来的昂台尔马问:   “您是世上最好的妹夫、最好的丈夫和最好的朋友,请您说罢,可能够正确地告诉我一条死在路上的老驴子值得多少钱?” 第四章   昂台尔马和拉多恩医生正在新乐园前面那片摆着好些人造大理石花盆的露台上散步。   “他简直已经不和我打招呼了,”医生在谈到他的同行盘恩非的时候这样说,“他在那一边,如同一只躲在洞里的野猪似的。我相信他将来可以在我们的温泉下毒,倘若他有机会。”   昂台尔马的双手挽在背后,一顶灰色圆顶帽子掀起盖着后脑如同故意晾出他的秃顶一般,深沉地思虑着。末了他说:   “噢!三个月之内,那公司必定要投降。收买它,我们的费用是一万金法郎光景。现在挑拨他们来反对我的就是这个可恼的盘恩非,而且他使得他们相信我必定让步。但是他弄错了。”   这个新的医务视察却接着说:   “您可知道从昨天起,他们的乐园已经关了门。他们再没有一个顾客了。”   “对呀,我知道的,但是我们这儿人也不大够,我们。大家都守在附近各处的旅馆里;而在旅馆里,人总是厌烦的,好朋友。应当使得浴客们找到娱乐,使他们散心,使他们觉得季候一下就完了。我们阿立沃山大旅社里的客,每天晚上都到我们的新乐园里来,因为他们距离得很近,但是其他的就游移不决了,于是就各自守着各自的旅馆。这原是一个道路问题,并没有旁的道理。成绩每每靠着好些不打眼的原故,那是我们应当知道去发现的。凡是通到一个娱乐场所的道路,必须它本身就是一种娱乐,那种跟着就要享受的愉快的开端。   “然而通到这儿的道路全是不好的,有石头,坡儿也陡,走起来真使人疲倦。而事实上,我们每逢偶然要到某一个地方去的时候,若是有一条路又平又宽,而且在白天有树木的遮荫,在夜晚也容易走又不要多爬坡,那么我们就像注定似地必然选择它,其余的路都丢了不走。倘若您知道成千成万没有用过脑力去记的事都真是被体力留着回忆的!我相信动物的记忆力都是这样养成的!您从前走往某一个地方可曾觉得晒得太热?踏着那些锤得不好的石子可曾觉得脚痛?上坡的时候即令在心里想着旁的事情可曾觉得坡度太陡?您倘若再回到那地方去,身体上一定是要感到一种不可制止的厌恶的。每逢您和一个朋友谈着,您绝没有留意到路上那些轻微的不痛快,绝没有瞧,绝没有记下。但是您的腿、您的筋肉、您的肺脏,您的整个身体却没有忘掉它们,后来到了脑子想指导身体再去走同样的路的时候,整个身体就通知脑子说:‘不成,我不去,从前我在那儿过于痛苦了。’脑子接到了这个载着自身的伙伴的无声语言,毫不争论地服从了这种抗议。   “所以,我们现在应当有几条漂亮的道路,这也就是说我们应当掌握阿立沃那条老毛驴的土地。不过大家耐心点……哈!现在谈另外一件事罢:马斯卢绥尔已经依照雷沐梭的条件收买了他那栋木头房子。这固然是一个小牺牲,但是他将来一定会大规模地补偿我们的。请您想法子去正确地探听明白克罗诗的意见罢。”   “他将来一定照那两个一样做,”医生说。“不过还有一件事情,我想着了好几天而我们却完全忘了;就是气象报告。”   “什么气象报告?”   “在巴黎各种大日报里的气象报告!那是不可少的,那东西!一个温泉浴场的气候必须要比那些在附近一带作竞争的温泉浴场气候都更好一些,不大变化,比较有规则地稳定。您以后在各种主要言论机关订一份气象报告书,我每天晚上用电报送达我们的气候情况。我将来务须使得这种情况经过证明的年度平均数字,比附近一带的最高的平均数字更高。现在,我们在夏天里打开各种著名的日报一看,首先触到我们眼睛里的东西就是维希的,卢雅的,它尔山的,沙兑尔奇雍等处的气候,若是冬天,那就是迦因的,曼东的,尼斯的,圣拉斐尔等处的。在那些地方,气候必须始终是温暖的和晴朗的,亲爱的总经理,使得巴黎的人都说:‘好家伙,他们的运气真好,那些到那边去的人!’”   昂台尔马高声说:   “好家伙!您说得有理由。怎么我竟没有想到这件事?我今天马上就去办。关于种种有益的事情,您可曾写了信给辣勒讷德和巴斯甲礼两位教授?那是我很想拉到这儿来的两个人。”   “全是没有法子接近的,亲爱的总经理……至少……至少他们必须经过很多的实验之后,才肯亲自保证我们的泉水的确都是上品……但是在他们身边,您想要由说服……由事前的说服去着手,那是一点也办不到的。”   他们在波尔和共忒朗前面经过了,这两个都是在午饭之后来喝咖啡的。好些其他的浴客都到了,尤其是好些男客。因为女客离开了饭桌以后素来都上楼到自己的卧房里休息一两小时。玛尔兑勒监督他部下的侍应生,一面嚷着:“一杯莳萝酒,一杯白兰地,一杯茴香酒,”他的嗓子是深沉的和造成回音的,一小时以后,他可以用同样的嗓子指导预演并且把音调传给演花旦的女角。   昂台尔马停住脚步和两个青年谈了一会,随后他又回到了医务视察的身边同去散步了。   共忒朗搭着双腿,叉着双臂,身体摊在椅子上,脖子靠着椅背,两眼望着天空,嘴里竖起一枝雪茄吸着,他沉溺在一种美满的幸福里了。   陡然他发问了:   “你可愿意兜一个圈子,等会儿到无愁谷去?那两个女孩子都会到那里。”   波尔迟疑了一下,随后经过一点考虑才说:   “成,我很愿意。”   随后,他接着又问:   “你的事情进行得好?”   “还用多说!哈!我扣住了她:照现在看,她将来是逃不了的。”   共忒朗目下把他这个朋友当作心腹之交,每天必定向他述起自己种种的进展和便宜。甚至于邀他以同谋者的身份从旁参预他的各种约会,因为他用了一种天才的方式和鲁苡斯方面有过好些约会了。   原来当初在尼日尔高峰散步之后,基督英谢绝了游览,几乎就不大出门,从前那种聚会因此成了困难的。   哥哥开初被他妹妹的态度弄得不安,已经寻觅过种种方法为自己解除困难。   他是熟习于巴黎的风尚的,在那地方,妇女们素来被同等阶级的男人们看成一种向来不容易猎取的“野味”;以前,为了接近那些被他羡慕的妇女,他用过好些狡猾手段。所以他比任何人更知道利用居间的人,更长于发现种种注意于献殷勤的人,并且注目一下就能判断哪些男的或者女的可以赞助他种种目的。   基督英对他而施的不自觉的援助陡然中止了以后,他曾经向四周寻觅过必要的联络,寻觅那种被他称为“生性善于顺从的人”来代替他的妹妹;后来他的选择很快就落在何诺拉医生的夫人身上了。许多的理由指定了她。首先,她丈夫和阿立沃一家人来往很亲密,做了这一家子的二十来年的家庭医生。他瞧着孩子们生出来,每星期天到他们家里吃夜饭,每星期二邀他们过来还请他们。妻子是一个颇像老夫人样的胖家伙,向来自命不凡,容易被虑荣心征服,应当是肯伸起两只手来帮助洛佛内尔伯爵的全部欲望的,尤其爵爷的妹夫就是阿立沃温泉浴场的大老板。   此外,共忒朗是认识拉皮条女人的品质的,仅仅看着何诺拉夫人在街上经过,他就断定了她天生富于这种能力。她有做这件事的身体,共忒朗这样想着,一个人有了做某件事的身体,自然也有必需的聪明。   所以某一天送着何诺拉医生走到了他家的门口以后,他就同他进去看她了。他坐下了,谈话了,颂扬女主人了,后来晚饭的铃子响着的时候,他站起身来一面说道:   “味儿很香,在府上。您的烹调比旅社里的好。”   何诺拉夫人满腔全是自负的气概,吞吞吐吐说:   “老天……倘若我敢于……倘若我敢于,爵爷……”   “倘若您敢于怎样,亲爱的夫人?”   “请您分尝我们这顿不大像样的晚饭。”   “老老实实……老老实实……我是会说遵命的。”   医生心里不安了,他喃喃地说:   “不过我们一点什么也没有:一道蔬菜肉汤,一道牛排,一道子鸡,全在这儿了。”   共忒朗笑了:   “这够我吃了,我遵命。”   于是他在何诺拉家里吃晚饭了。胖妇人站起来,从女佣人手里去接各种食品,为的是免得女佣人把盘子里的汤汁淌到桌布上,并且尽管她丈夫显出种种不耐心的态度,而这顿晚饭全部是她亲自伺候的。   这位伯爵称赞了她的烹调,她的房子,她的招待,并且使她兴奋得浑身热烘烘的。   后来他为了致谢这次招待又去拜访了,又让她邀请了一次,于是他不断地在何诺拉家里进出了,自从多年以来,阿立沃家的姊妹俩也随时以邻居和朋友的地位去看医生的夫人。   所以他能够陪着这三个妇女共同消磨时日了,他对于那姊妹俩同样表示和蔼,但是他对于鲁苡斯的明显推崇却一天比一天加强了。   她们两姊妹之间的妒忌心,是从他以前对沙尔绿蒂表示了亲爱以来,就发生了的,现在这种妒忌心在姊姊方面显出的是敌视的憎恨姿态,在妹妹方面显出的是鄙视姿态。鲁苡斯在自己面对着共忒朗而用的吞吞吐吐的言语和谨慎的状况中间,却又蕴藉地加上了好些妩媚和鼓励——这都是沙尔绿蒂没有做过的,她从前表现的全是自由而且快活的放任风度。现在她当然在心情上受着创伤了,却由于自尊心而遮掩了自己的辛酸,如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懂,并且抱着一种明显而漂亮的冷淡姿态继续到何诺拉夫人家里参加这种相会的场面。因为害怕旁人以为她伤心和流泪,以为她把位子让给姊姊,所以绝不肯躲在家里不出门。   共忒朗由于这种偷偷掩掩的诡计很自豪了,怎能够瞒着不告诉谁,所以他心痒难搔地告诉了波尔。这手腕在波尔看来是滑稽的,因此开始突起来。此外,自从他这个伙伴有过一番意义含糊的议论以后,他曾经约束自己不再参预他的事情,并且时常不放心地问着自己:“关于我和基督英的事,共忒朗可是多少知道一点?”   由于过于认识共忒朗,所以波尔不相信他对于自己和他妹妹的一种结合居然闭上了眼睛。不过既然如此,何以共忒朗早不使他懂得这种结合是被他猜着了的或者是被他知道了的?世上有某一些人都认为一般上流社会的妇人应当有一个情夫或者好几个情夫,都认为家庭这种制度不过是一种互助性的团体,都认为道德是为了掩饰大自然种在人类身上各种嗜好而设的一种不可少的姿态,并且都认为世俗的荣誉是那种应当被人用做装点种种风流罪恶的招牌,而共忒朗在事实上正是属于这些人之中的一个。此外,设若他从前赞成他的妹妹和昂台尔马结婚,难道不是怀着模糊的念头——即令那不是十分明确的——以为这个犹太人将来会承受洛佛内尔全家的种种方法的剥削,而且他将来不仅要鄙视自己不向他妹夫昂台尔马的口袋里借钱,甚至于基督英若是忠心于这个有好态度又有用处的丈夫,他也许同样会鄙视他的妹妹。   波尔冥想着这一切,而这一切扰乱着他那种准备临危退让的摩登吉诃德式的心灵。这时面对着这个哑谜样的朋友,他变成很持重的了。   所以遇见共忒朗对他谈起自己利用何诺拉夫人而安排的策略的时候,波尔就开始笑了,几天以后他甚至于听凭旁人引他到了那儿,并且很快乐地和沙尔绿蒂谈话。   医生的妻子抱着极其贤惠的意思来顺从旁人教她扮演的角色,在午后五点,摹仿巴黎的贵妇人款式用好些由她亲手做成的甜食请他们喝茶。   波尔第一次走到她家里的时候,她就当做一个老朋友似地款待他,请他坐下,不由分说亲自接了他的帽子搁在炉台上的座钟旁边。随后,忙忙碌碌地在共忒朗和波尔之间活动周旋,腆着肥胖的庞大身躯向他们问:   “您两位可高兴吃顿便饭?”   共忒朗说着许多孩子气的话,闹着玩儿,尽情地笑。他在沙尔绿蒂的闪灼眼光之下,引着鲁苡斯到一个窗口边勾留了一些短时候。   何诺拉夫人正和波尔谈天,这时候她用慈母式的语气向他说:   “这些可爱的孩子们,他们到这儿谈几分钟,都是很天真的,可对,布来第尼先生?”   “噢!都是很天真的,夫人。”   他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她亲热地称他做“波尔先生”,多少有点把他当做一个同谋者看待。   再后些日子,共忒朗用戏弄的兴致对他述起何诺拉夫人的一切盛意,说自己上一天对她说过:   “为什么您从来不同着这两位小姐到无愁谷的路上去散步?”   “不过我们将来要去,爵爷,我们将来要去。”   “明天,三点光景,可成?”   “成,明天三点光景,爵爷。”   “您是十分周到的,何诺拉夫人。”   “替您服务,爵爷。”   无愁谷的约会就是这样定局的。共忒朗现在来向波尔说明理由:   “你懂得我在那个客厅里不能当着妹妹的面去向姊姊说一点上紧的话。但是在树林子里,我可以同着鲁苡斯在头里先走或者掉在后边!那么你可来?”   “成,我很愿意。”   “我们走罢。”   他俩都站起了,慢慢地由大路动身了;随后穿过了布拉絮岩石村,他们向左一拐穿过许多丛生的小树木就降到了幽荫的山谷里。等到跨过了那条小溪,他们就坐在山脚边的路边等着。   不久,那三个女人排成单行走到了,鲁苡斯在头里而何诺拉夫人在后边。由于这样相遇,彼此两方面都露出了吃惊的神情。   共忒朗嚷着:   “哈,各位从这儿走,真的想得多么好!”   医生的妻子回答:   “瞧罢,是我呀,我曾这么想的!”   末后,大家继续散步了。   鲁苡斯和共忒朗渐渐提快了脚步,他俩走到了前面一点,跟其余的人多少有一点距离,以至于在狭小的路径拐弯的地方其余的人竟看不见他俩了。   那位气喘的胖夫人用宽恕的眼光望了他俩一下,同时喃喃地说:   “喔!这些年轻人,真有腿劲。我呢,是追不上他们的。”   沙尔绿蒂嚷着:   “请您等着罢,我去叫住他俩。”   她说完就向前赶过去。医生的妻子挽住她:   “不用去妨碍他们,我的孩子,倘若他们有话要说呢!惊动他们那不是周到的,他们一会儿必定自动地转来。”   后来,她坐在树阴下面的野草上了,一面用手帕对自己扇着。沙尔绿蒂向波尔痛苦地望了一眼,如同恳求和悲叹似地望了一眼。   他明白了,并且说:   “这样,小姐,我们先让何诺拉夫人休息,以后我们再一同去找您的姊姊。”   她用激动的态度回答:   “噢!成,先生。”   何诺拉夫人一点也不反对:   “去罢,孩子们,去罢。我呢,在这儿等着。请不要耽误过久了。”   后来他俩也走开了。开始,由于已经看不见另外那两个又希望和那两个会合在一处,他们所以快快地走;随后经过几分钟,他们想起鲁苡斯和共忒朗当初必然穿过树林子向左或者向左拐弯,于是沙尔绿蒂用一种发抖的和抑压的声音叫着。可是没有谁来回答。她喃喃地说:“唉!老天!他们到哪儿去了?”   波尔觉得自己重新被那种深刻的怜悯感动了,重新被那种曾经在尼日尔火山喷口边感动过他的沉痛的恻隐之心感动了。   他不知道应当向这失望的孩子说什么话了。他感到需要,他感到一种慈父式的和激动的需要想去抱她,去吻她,去替她寻找些儿甜美的和有安慰力的事物。什么样的呢?她向各方面移动身子,用发痴的眼光向树丛里探求,静听着种种轻微的声响,吞吞吐吐地说:   “我相信他们在这一边……不对,在那一边……您可是一点也听不见?”   “听不见,小姐,我一点也听不见。最好的办法是在这儿等他们。”   “唉!老天……不成……我们应当找到他们……”   他迟疑了几秒钟,随后用很低的声音向她说:   “这可是教您很不快活?”   她向他抬起了一副慌张的眼睛,其中渐渐浸出了一些眼泪,形成一层稀薄透明的水遮着她的双眼,不过眼眶的边儿上满是棕色长睫毛,水因此受到了阻碍还没有流下来。她想说话,然而不能说,不敢说;但是她的心由于满是伤感而发胀了,窒住了,十分需要得到展开的机会。   他接着说:   “那么您以前很爱他……他是值不得您用爱情的,扔了他罢。”   她不能够再忍耐了,后来,双手覆着眼睛去掩住眼泪一面说:   “不是……不是……我不爱他……他……这种做人的样子是可耻的!……他从前戏弄我……那是过于可耻的……那是过于卑劣的……不过那一样教我不快活……得很……因为那是狠心的……十分狠心的……噢!对呀……不过最使我痛苦的,是我的姊姊……我的姊姊……她不再爱我了……她……并且她以前比他更可恶……我感到她不再爱我了……一点也不爱我了……她现在恨我……我本来只有她……现在我没有谁了……而且我以前一点什么都没有做过,我!……”   他现在只望得见她的耳朵以及她的脖子——脖子的鲜润肌肉包在绸质上衣的领口里逐渐向胸部展开而形成更为丰满的体态。由于恻隐之心,由于怜惜之心,他感到自已被动摇了,他每逢遇着一个触动他的心灵的异性,自己必然感到有一种努力尽忠的剧烈欲望使他不由自主,现在他又被这种欲望鼓动了。末了他那种狂热得像是火箭一般的敏锐心灵,竟为了这种坦白的、动荡的、天真的和哀艳的伤心之事而奋激了。   他用一种不经思索的动作,如同抚慰孩子们似地伸开两只手向着她,并且从背后抚着她的胁下。这时候,他觉得她的心跳动得很急了,像是一只被人握着的鸟儿的心。   后来,那种继续不断而且急促的跳动沿着他的胳膊升上来,一直达到他自己那颗同时渐渐增加跳动的心脏。他觉得那种迅速的突突动作从沙尔绿蒂身上传过来,又从自己的肌肉经络侵入自己心上,使得他俩构成了一颗因为共同的痛苦而痛苦的心,被同一的动悸所动悸,在同一的生活里生活,仿佛是两架被一条线远远地联着的时钟共同服从线的力量一秒一秒地同时走着。   但是她不再掩住自己那副发红的脸了,却迅速地试着并且说道:   “罢了,我本不应当向您谈到……这件事。我现在发痴了。我们赶快回去陪何诺拉夫人,并且请您忘掉今天的事……您可答应我这个?”   “我答应您这个。”   她向他伸起手致谢:   “我相信您。我知道您是很爱名誉的,您!”   他俩一同回来了。为了跨过那条小溪,他如同去年举起基督英一般举起了沙尔绿蒂。基督英!波尔在对她倾心的日子里头,带着她在这条路上走过多少次!他由于自己的变化而惊讶了,心里想着:“真是没有延长多久,那种狂热!”   沙尔绿蒂用一个指头点着他的胳膊,低声说道:   “何诺拉夫人睡着了,我们悄悄地坐下罢。”   在事实上,何诺拉夫人正靠着松树,脸上盖着手帕,双手又在肚子上,睡得熟熟的。他俩离开她十来步就坐下了,并且为了免得惊醒她,他俩简直没有说话。   这时候,树林子里的寂静气象,深沉得在他俩心里变成了一种痛苦样的令人感到难受。他俩仅仅听见石头缝里的流水在略低一点的地方响着,随后还有经过的小动物的那些不可捉摸的颤动声音,飞着的蜂类或者掀着桔树叶的黑甲虫的那些无从分辨的噪响。   鲁苡斯和共忒朗究竟到哪儿去了?他俩做了些什么?别人忽然听见他俩的声音了,很远很远;他俩转来了。何诺拉夫人醒了,并且诧异了:   “怎么,你们已经都在这儿了!我并没有觉得你们走到了跟前!……他们呢,你们找着了吗?”   波尔回答:   “都在那边,他们来了。”   大家听得出共忒朗的笑声了。那阵笑声把沙尔绿蒂从一种压在精神上的困人重量之下解放出来。她自己却不知道说是为了什么。   不久大家都望见他俩了。共忒朗几乎跑着,用一只胳膊挽着那个满面绯红的少女。并且甚至在没有完全走到以前,因为非常之急于讲起他的故事所以当时就说道:   “你们不知道我们捉着了谁?……我现在答应你们可以先猜一千遍……那个漂亮的麻遂立医生和那个被韦林称为名教授克罗诗先生的女儿,红头发的漂亮寡妇……哈!真是在那边……被捉着了……你们听明白……被捉着了……他抱着她……那个坏蛋……哈!真是!……哈!真是!……”   在这种放肆的快活之前,何诺拉夫人做了一个庄重的表情:   “喔!爵爷……请您朝这两位小姐想想罢!……”   共忒朗深深地鞠躬:   “教我留心这些地方,亲爱的夫人,您真有道理。您的一切灵感都是好极了的。”   随后,为了不要一块儿回去,两个青年人向她们道过别,就穿过树林子走回去了。   “怎样了?”波尔问。   “怎样,我对她声明我崇拜她,又说若是和她结婚,我一定非常快乐。”   “她怎样说?”   “她用一种很可爱的谨慎态度说:‘这是归我父亲管的。将来我得向他回话。”   “那么你可要往前干?”   “立刻派我的全权大使昂台尔马去提出正式的要求。并且倘若那个老家伙有点儿装腔,我就用一个泼辣的手腕会损那个女孩子。”   这时候,昂台尔马还在露台上和拉多恩医生谈话,共忒朗分开了他们,立刻把情形通知了他的妹夫。   波尔走到那条向着立雍市的大路上了。他需要的是独自安静一下,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受到了扰乱,而扰乱他的正是我们每次由于遇见一个可以被爱的异性而起的灵肉双方的激动力。   自从不久以来,他莫名其妙地承受了这个被人遗弃的小姑娘的清新而有钻透力的妩媚。他猜中了她是很和蔼的,很善良的、很简单的、很正直的、很坦白的,使得他最初由于恻隐之心,由于伤心的女人使我们感到的那种软化了的恻隐之心受了感动。随后,常常看见她,他就让那个种子,那个被女性很快地撒在我们身上并且长得很大的温柔小种子,在心上发了芽。而现在,尤其是最近一小时以来,他渐渐感到自己受了控制,感到那个不在身边的女孩子的影子一直在心上晃着——那正是爱情的初期标识。   他在大路上走着,而那些在他精神上不断显出来的却是:沙尔绿蒂的眼波的回忆,她的声音的余响,她的微笑的或者眼泪的遗痕,她的举上的姿态,甚至于也包括着她的裙袍的颜色和波动。   后来他暗自想起:“我自信已经被人缠住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真尴尬,这件事!也许最好的办法还是回巴黎去。还用多说吗,那是一个青年闺女。我不能够把她变成我的外室。”   随后他开始对她冥想了,如同他去年对基督英的冥想一样。他认识过多多少少在都市里生长的女性,不过沙尔绿蒂简直和她们不相同;此外也还有许多青年闺女,她们从小就从自己的母亲身上或者街市上的看见了种种娇冶样子,因此获得了学习的机会,而沙尔绿蒂也和这些青年闺女们不同。她绝没有那种专为诱惑而下过预备功夫的女人的矫揉造作,在语言之中绝没有受过练习,在姿势之中绝没有老套,在顾盼之中绝没有虚伪。   那不仅是一个簇新而纯洁的人,而且又出身于一个原始的家庭,她在快要变成一个都市妇人的当儿中间还是个真正乡村闺女。   他因此很激动了,他替她反对那种觉得依然留在自己心上的模糊抵抗力,好些诗意小说里的人物面目在他眼前晃动了,司各德,狄更司或者乔冶桑所创造的人物加重刺激了他那种始终被女性鞭挞的想象。   共忒朗曾经这样判断他:“波尔吗!他是一匹专在背上驮着一个爱神的驮马。到了扔掉一个在地下的时候,另一个又跳在他身上了。”   但是现在波尔·布来第尼发现天色不早了。他走了很久的路。他回来了。   在新的浴场前面经过的时候,他看见了昂台尔马正和阿立沃两父子在葡萄田里跨着大步并且量着;后来他从他们那些用激动姿态讨论着的手势之中懂得那是为了什么。   一小时以后,韦林走到那个集齐着全家老少的客厅里就向侯爷说:   “亲爱的丈人,我报告令郎共忒朗在六个星期或者两个月之内就和鲁苡斯·阿立沃小姐结婚。”   洛佛内尔侯爷很吃惊了:   “共忒朗吗?您说的?”   “我说他若是得着您的同意,就要在六个星期或者两个月之内和鲁苡斯·阿立沃小姐结婚,她将来是很富的。”   这时候,侯爷简单地说:   “老天,倘若合他的意思,我很愿意,我个人。”   于是这位银行家述起他在那个老农人跟前作过的谈判了。   原来他从那位爵爷通知了他说是得到了鲁苡斯同意以后,就决定要当场取得葡萄田地主的同意,不把预备种种狡猾手腕的时间留给他。   所以他立刻就跑着去找他了,到了他家里,发现他正费着大事在一段油污了的纸上面计算他的账目,巨人在旁边扳着手指头儿帮助他。   坐下了之后,他说:   “我很可以喝您的一杯好葡萄酒了。”   大个儿雅格一下端着几只酒杯和一满罐酒转来之后,昂台尔马又问起鲁苡斯小姐是否回家;随后他央求旁人去请她了。等到她立在他的对面的时候,他站起了,深深地向她敬礼:   “小姐,您这时候可愿意把我看做一个无话不可以谈的朋友?愿意的,可不是?既然如此,我现在奉了一道很微妙的使命来找您。我的内兄,劳伍尔——奥里威——共忒朗·洛佛内尔伯爵对您非常倾心,我也很赞美他这件事,所以他派了我当着令尊向您探问是不是可以同意和他结婚。”   在这样的场面之下吃了惊,她用惶惑的眼光转过去望着她父亲了。阿立沃老汉是手足失措的,他望着他的儿子,他的长期顾问;后来巨人望着昂台尔马,他正用一种相当倨傲的态度接着说话:   “您可明白,小姐,我奉到的这道使命仅仅是征求一个直接的答复去转告内兄。他自己很感到不能合您的意思,所以若是真有这种情形,他明天立即离开此地再也不会回来。此外我知道您是足够认识他的,所以您不妨对我这样一个简单的中间人说一声:‘我很愿意’或者‘我不愿意’呀。”   她俯下脑袋了,并且脸红了,不过神气是坚定的,她低声慢气地说:   “我很愿意,先生。”   随后她逃走了,迅速得在走过门口的时候和门撞了一下。   这时候,昂台尔马重新坐下了,并且依照乡下人的样子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   “现在我们就来商量事情罢。”他说。   并且简直不容许对方有迟疑的可能,他就根据这个葡萄田地主三周以前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谈到陪嫁财产的问题了。他把共忒朗目下的财产估做三十万金法郎,此外还有遗产可得,并且使对方懂得倘若像洛佛内尔伯爵这样一个人肯于向阿立沃家的小姑娘求婚,固然由于她是个很美的人材,但是她的家庭无疑地也会知道牺牲一笔钱来报答这种荣誉。   这样一来那个农人很窘了,但是受到了奉承,几乎被人解除了自卫的武器,只得试着来保护自己的财产。所以讨论是长久的。然而昂台尔马的一种声明自从开始就使得讨论化为容易的了。   “我们不要求现款,也不要求有价证券,仅仅只要求一些土地,那些早被您对我指定作为鲁苡斯小姐陪嫁资产的土地,再加上其他三五块将要由我对您指点的。”   所以将来的情形绝不是要支付现款——那种现款本都是慢慢地凑集拢来的,都是由一个一个的金法郎,一个一个的铜子儿收到家里来的,那种可爱的现款,其中的颜色有白的也有黄的,都由于经过好些人的手,好些口袋,好些荷包,好些咖啡馆里的桌子或者好些古老衣柜的深抽斗而受到了磨损,它们代表着那种由多多少少的艰苦,忧虑,疲劳和工作构成的声响玲玎的历史,在农人的心里、眼里和手里都是多么甜美的,比耕牛、果园、田地,房屋都更亲爱,有时候,它比生命的本身更其难于牺牲;既然将来的情形绝不是要现款同着女孩子出门,所以立刻在那父子两人的心灵里带来了一种大的安静,一种协调的指望,一种秘密的但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快乐。   然而为了多保留几丘土地,他们展开讨论了。他们在桌子上面铺开了阿立沃山的详细地图;后来用了一个个的十字符号标在那些划归鲁苡斯的各丘上面。为了另外多划出最后的两方,昂台尔马不得不花费一小时去劝导。随后,大家又带着地图同到土地上去踏勘了,用意就是使得两方面彼此绝不会发生欺罔。这样一来,大家都仔仔细细认明白那些用十字符合标出的丘数,并且又重新检查了一番。   但是昂台尔马放心不下,怀疑他门两父子在下一次会面的时候可以否认一部分已经同意让出的葡萄田,而想保留好些小丘,偏偏那都是昂台尔马计划之中有用的角落;所以他寻觅一个实际可靠的方法,去使他们那些协商好了的条件都变成确定的。   他的心里想出一个意思了,最初使得他微笑,随后使得他认为那是再好也没有的,尽管那么免古怪一点。   “倘若您愿意,”他说,“我们马上把这些事写出来,那么日后什么也不会忘记,可成?”   末了,他们正要回到镇上去的时候,他在一家烟草零售商店门口停住脚步去买两份由国家盖印的契约纸。他知道那种纪录在这些法定纸片上的土地名目,在乡下人的眼光里是可以取得一种几乎不可侵犯的性质的,因为这些纸片代表国家的法律,法律素来是看不见的和有威吓性的,而且还受着保安警察、罚金和监狱的保护。   他终于在一张由国家盖印的契约纸上写着:“根据共忒朗·洛佛内尔伯爵和鲁苡斯·阿立沃小姐的互订婚姻之约,阿立沃先生以父亲身份愿将下开各项产业划给他的女儿做嫁资……”以后他详细地列举了那些产业,并且又记录了本乡土地登记册上原有的那些号头;写完之后,又在另一张相同的纸上抄了一份。   随后记过年月日又签过姓名,他就教那位曾经对他盘问过未婚新郎的财产目录的阿立沃老汉也签了字,末了他把一份契约纸藏在衣袋里向着大旅社走回来了。   大家都因为他这件事情笑起来,而共忒朗笑得比其余的人更有劲。   这时候,侯爷用一种非常尊贵的态度向他儿子说:   “我和你今天晚上一同去拜访这个人家,并且由我亲自重新提出这个已经初步由我女婿提出过的求婚之请,使得这可以更其合规矩一些。” 第五章   共忒朗成了个毫无缺点的未婚女婿,既和蔼,而且也有恒心。他仗着昂台尔马的借款办了好些礼物送给大家,并且不时去看鲁苡斯,或者到她家里,或者在何诺拉夫人家里。现在波尔几乎始终陪着他了,目的就是可以遇得着沙尔绿蒂,虽然他在每次相遇之后暗自盘算决计不再去看她。   她对于姊姊的婚姻是勇敢地忍耐着的,并且还轻松地谈着这件事情,绝不显出心灵里有什么不舒服。仅仅她的性情像是变了一点,比从前持重好些,没有那么直爽。波尔在共忒朗和鲁苡斯坐在一只角儿里低声密诉衷曲的时候,郑重地和沙尔绿蒂谈天,并且从从容容让自己受到征服,让自己的心如同被一种上涨的潮水淹没似的,淹没在这种新的爱情中间。这境界,在他是知道的,并且听其自然,他暗自想着:“不打紧!将来到了紧要关头,我一定避开,还用多说。”和她分手之后,他就到大旅社楼上去看基督英了,她目下从早到晚是在一张长躺椅上躺着的。一到房门口,他就觉得自己是心绪不宁的,生气的,对于一切由疲劳而生的琐属争执作好了防备。她说的一切,她想的一切,在事前已经使他生气了;她的痛苦神情,她的灰心态度,她的又埋怨又央求的眼光,都使得好些暴怒的言词走到了他的嘴边,不过却被他的世故观念压住了;并且尽管身子在基督英身边,他心里却一直保留着那个刚刚分手的青年闺女的回忆和她那个固定在他心上的小影。   基督英由于不大看得见他是感到不安的,所以一看见就提出许许多多问题来问他怎样消磨他的光阴,这时候他编造了一些故事,她一面细听,一面却设法用突击方法去考查他是否绝没有思念另一个女人。但是她这时候是能力缺乏的,没有能力守住他,没有能力把这种使自己熬受痛苦的爱情教他也感到一点,也没有身体上的能力使他依然喜悦,使自己依然向他委身,重新用温存手腕去征服他,既然她不能够用缠绵的恩爱把他再收回来,这种环境就使得她很感害怕却不知道把害怕的目标究竟放在哪里。   她泛泛地感到有一种危险,一种无从认识的大危险在她头上盘旋。后来她凭空起了妒忌心,妒忌一切,妒忌那些在她的窗子跟前走过而又被她认为艳丽的女人,却并不知道波尔·布来第尼是否偶然对她们说过话。   她询问波尔了:   “您可曾留心一个很漂亮的人物,一个算得高大的栗色头发女人?先头我望见了她,她应当是这几天到的。”   等到他回答:“没有,我不认识她,”基督英立刻就怀疑他撒谎,她脸色发白了,并且接着又说:   “您简直没有看见她,那是不可能的,我觉得她是很美的。”   他,由于她这种盘查而吃惊了:   “我向您保证我简直没有看见她。将来我想法子去碰她罢。”   她想:“定然是那一个了。”在某些日子,她也确信他隐瞒了一种在本地的结合,又确信他召来了一个外室,也许就是他本来的那个女演员。于是她向大家,向她父亲、向她哥哥和她丈夫询问他们在昂华尔所认识的一切值得羡慕的年轻妇女。   倘若她至少能够行动,能够亲自寻找,能够跟着波尔,那末她可以放心一点。但是她现在应当遵守的那种几乎绝对的静养,真使她熬受一种难堪的苦难了。并且在她对波尔说话的时候,仅仅在音调上泄漏了她的忧伤,而在波尔心上就煽动了那种已经结束的爱情的种种神经质的焦躁。   他可以安安静静和她谈的只有一件事,共忒朗的近在眼前的婚姻,因为这件事容许他提到沙尔绿蒂的名字和快畅地想起这个青年闺女。并且听见基督英提到这个名字,夸奖她的美貌和一切品格,替她叫屈,埋怨自己的哥哥牺牲了她,指望有一个诚实的人可以了解她,爱她而且娶她:他就感到了一种神秘的、模糊的和说不出的愉快。   他说:   “哈!对呀,共忒朗做了一件糊涂事。她是十分艳丽的,那个女孩子。”   基督英毫不疑惧地述了一遍:   “十分艳丽的。那是一颗珍珠!一个毫无缺点的!”   她从没有想到一个像波尔这样的人能够爱上一个小姑娘并且将来有一天可以结婚。她只害怕他那些外室。   后来,由于一种奇异的心理现象,基督英对于沙尔绿蒂而下的称赞在波尔心上取得一种极高的价值了,刺激他的爱情了,策动他的欲望了,使他用一种不可抵抗的魔力包围那个青年闺女了。   谁知某一天,他正同着共忒朗走到何诺拉夫人家里去和阿立沃家姊妹俩相遇的时候,却看见麻遂立医生已经安闲自在地坐在那儿。   他向他们伸出了双手,脸上露出了意大利式的微笑,如同把他那颗整个的心跟着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都献出了一样。   共忒朗和他的结交,本是由于一种出自秘密吸引力的狎昵而浮薄的友谊,由于好些潜伏的相同嗜好,由于一种出自本能的共犯关系,而实际上并没有多少真的亲爱和信任心。   那伯爵问:   “您在无愁谷树林子里的那个金黄头发美人呢?”   那意大利人微笑:   “不用说了!我们的往来现在已经冷落了。世上本有好些妇人是什么都肯拿出却一点都不肯给人的,她就是其中的一个。”   后来大家开始谈话了。漂亮的医生对于那姊妹俩,尤其对于沙尔绿蒂是献殷勤的。他和异性们谈天,始终在声音和动作以及眼色里同时表示一种无间断的崇拜。他整个一身,从头到脚都像是用一种必然胜利的态度上的雄辩对她们说:“我爱您哟!”   他具有女演员的种种娴雅姿态,舞星们的种种轻捷回旋和魔术师的种种柔软动作:简而言之,整套儿的自然的和故意的诱惑功夫都被他继续不断地用着。   波尔陪着共忒朗回到了大旅社,就用一阵不高兴的音调嚷着:   “那个江湖医生跑到她们家里干些什么?”   伯爵从从容容回答:   “碰着这班冒险家,谁能知道?这都是一些无缝不钻的人。这一个应当是懒得再过他的浪荡生活,所以甘愿服从他那个西班牙女人的乖僻性情,与其说他是她的医生不如说他是她的仆从,甚或比仆从还不如罢。他正在找人。克罗诗教授的女儿原是合于选择的;他却失掉了机会,据他说。阿立沃的第二个闺女在他看来大概不是不及前一个那么宝贵。他正试着、探着、嗅着,测度着。他可以变成温泉站的主权共有者,可以设法踢翻拉多恩那个浑蛋,使自己每年夏天在这儿,无论如何可以招揽一部分很好的顾客留给自己到冬天去治疗……不用多谈了!这就是他的计划,哼……我们用不着怀疑。”   一阵潜伏的怒气,一阵妒忌的隐衷在波尔的心里醒来了。   忽然有一道声音喊着:“喂!喂!”那是麻遂立从后面赶上了他们。   布来第尼用挑战的反嘲口吻向他说:   “您这么快地往哪儿跑?医生,旁人可以说您正在追求财产。”   意大利人微笑了,并且,没有停住脚步而只轻轻地跳着退回来,用一种小丑式的轻捷动作把双手插在两只衣袋里边,活泼地把两只衣袋翻过来,用两个手指头儿提着衣袋的边缘来显出那全是空无所有的。随后他说道:“我还没有抓得着那东西。”   最后,他颠起双脚用轻巧的姿势向后一转,如同一个很忙的人一样就逃走了。   在接着而来的好几天之中,波尔和共忒朗在何诺拉医生家里遇见他好几次,他在那三个异性跟前,千百般细腻殷勤地服务,用自己的种种伶俐品格——无疑地也就是他用在公爷夫人跟前的种种同样的伶俐品格——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什么事他都做得非常之好,会开口对人当面颂扬,也会动手用意大利法子烹饪空心粉。此外他还是个高级厨师,为了预防油污,身上系着一条蓝布的女佣人围腰,头上戴着一顶白纸折成的厨师小帽,嘴里用意大利文唱着好些拿波里地方的小曲,他聪明地在厨房里做着打杂的事情,不仅不使旁人认为可笑,而且使大家都觉得快乐,都受到引诱,连那个傻瓜样的女佣人谈起他来都说:“那是一个耶稣呀!”   他种种计划不久都成了显明的,于是波尔懂得了他正设法使沙尔绿蒂爱他。   事情似乎成功了。为了诱惑,他是很会奉承的,很热心的,很狡猾的,以至于沙尔绿蒂一望见他,脸上就有那种说出了心中快乐的满意神气。   波尔在他这方面,自己并没有好好儿弄清楚他的步法,就显出一个钟情者的态度并且立在竞争者的立场了。一下看见麻遂立靠近沙尔绿蒂,他就过来了,并且用他的比较直接的方法竭力争取那青年闺女的感情,他突然表现自己是温存的,友爱的、尽忠的,带着一种亲切的诚实态度,用一种率直得使人不大能够从中寻出一种爱情证明的语调,重复地向她说:“我很爱您,请放心罢。”   麻遂立由于这种意料不到的竞争而吃惊了,他展开了他的种种方法,而布来第尼受到了妒忌心的刺激,受到了那种天生的妒忌心的刺激;凡是接近一般女性的男性即令他还没有爱她而只觉得她是合自己意思的,也同样受得到天生的妒忌心的控制,所以布来第尼这样受到刺激而抱着满腔自然的激动观念的时候,竟变成了挑战的和高傲的,另一个比较善于顺应环境,始终控制着自己,就始终用巧妙的态度,用尖刻的态度,用玲珑而且嘲弄的颂扬来答复。   这成为一种每天都有的斗争了,双方都是热中的,却也许都没有确定的计划。谁也绝不肯让步,正像是两条狗同时抓着同一的捕获品。   沙尔绿蒂恢复了她的好脾气,不过却有了一种比较透彻一些的狡猾,却有了一些儿无从说明的性能,在微笑里和眼光里不像从前那么诚实。旁人可以说是共忒朗的脱逃教坏了她,使得她对于可能遇见的欺骗有了预防的准备,她现在是受过陶冶的和武装了自己的了。在这两个向她倾心者中间,她运用一种智慧的和机警的方式,向每一个说着被她认为应当向他说的事情,从来不使他们彼此冲突,不使这一个揣测她对于另一个特别优容,反而时常在他们每一个跟前轻轻讥笑他的竞争者,却又不着痕迹地把均势的局面留给他们。不过这一切都是简单地用着青年闺女们的那种每每难于抵抗的稚气完成的,可以说她用的是教会学校的女生作风而不是弄姿作态的女人作风。   然而麻遂立却陡然有了点进展的神气。他像是变成了比较和她亲切的了,仿佛在他和她之间成立了一种秘密的协调。和她说话的时候,他轻轻弄着她的阳伞或者她裙袍上的缎带,在波尔的眼里,这像是精神占有的行动了,于是使他非常生气了,简直要去打意大利人的嘴巴。   但是某一天在阿立沃家里,当时波尔正对着共忒朗和鲁苡斯闲谈,一面却用眼光监视麻遂立,他正窃窃地向沙尔绿蒂述着好些使她微笑的事情,波尔忽然看见她在一种很不自在的神气之下脸色发红了,因此立即懂得麻遂立谈到了爱情。她低着脑袋了,不再微笑了,不过始终静听着;后来,波尔觉得自己快要发动一次激烈的表示了,他向共忒朗说:   “我央求你出来和我谈五分钟。”   忙爵向他未婚妻说明了意思,就跟着他走出来。   一到街上,波尔嚷着:   “亲爱的,无论如何,应当阻挡这个意大利流氓去诱惑那个没有防卫力的孩子。”   “你想教我怎么干?”   “你应当把这个冒险家的行动通知她。”   “唉,亲爱的,这些事情和我没有关系。”   “无论如何,她将来是你的小姨子。”   “对呀,不过绝对没有一点事情对我证明麻遂立在她身上有什么不端的样子。他对于一般异性向来是同样献殷勤的,并且他从没有做过或者说过一点不合宜的事情。”   “好呀,既然你不肯担任这件事,那么将来可以归我执行,尽管我和这件事的关系确实远不及你。”   “那么,你是对沙尔绿蒂钟情的了?”   “我?……不是……但是这个坏蛋的把戏我看得明明白白。”   “亲爱的,你干预这类微妙的事吗……而……除非你爱着沙尔绿蒂?”   “不是……我不爱她……不过我要驱逐外国流氓,并没有旁的意思……”   “你打算做的事,我能够问吗?”   “打那个穷小子的嘴巴。”   “好,要使他得到她的爱情,这是最好的方法。你们彼此将来打架,不管是他伤了你或者你伤了他,但是他将来在她的眼里一定是个英雄。”   “那么你怎样做?”   “可是说我在你的地位?”   “正是说你在我的地位。”   “我可以用朋友资格和那女孩子去谈。她对于你是非常信任的。既然如此,我可以简单地用几句话,把社会上的这种招摇撞骗的家伙是什么样子告诉她。这类的事情你是很知道说的。你的话是有热力的。我可以使她明白好几件事:第一,他为什么丢不开那个西班牙妇人;第二,他从前为什么试着追求克罗诗教授的女儿;第三,他为什么在追求失败之后,最近又竭力来争取沙尔绿蒂·阿立沃小姐。”   “为什么你不这样和她说,既然你将来是她的姊夫?”   “因为……因为……由于过去在我和她之间发生的事……我们想一想罢……那,我是不能够的。”   “这是正确的。我马上和她去说。”   “你可愿意我立刻为你制造一个密谈的机会?”   “怎样不愿意,还用多说。”   “好,你去散步十分钟罢,我就去拉着鲁苡斯和麻遂立那个家伙出来,末后你到转来的时候,定可以单独和沙尔绿蒂谈话了。”   波尔向着昂华尔的山隘方面走开了,盘算着如何去开始这个难于启齿的谈话。   他真地找着沙尔绿蒂·阿立沃了,她正独自一个人坐在她父亲那间用石灰粉着墙壁的冷落客厅里;于是他坐在她身边向她说:   “是我呀,小姐,先头央求共忒朗替我在这儿布置了这个和您谈话的场面。”   她抬起那双发亮的眼睛:   “究竟为了什么?”   “噢!不是为了向您谈那些意大利式的枯燥无味的恭维话,却是以朋友的立场,以一个应当向您劝告的很忠实朋友的立场来向您谈话。”   “请您说。”   他远远地提到正文,竭力依据他的经验和她的经验缺乏来很慢很慢地引出种种有关冒险家身上的话,那些话都是谨慎的然而却都切实,说他们随处寻觅财产,用他们职业上的熟练手段剥削一切善良而且天真的人,不论是男的或者女的,冒险家都要窥探那些人的资产和爱情。   她,脸色有点发白了,严肃地静听他说。   后来她问:   “我懂得,我也不懂得。您正谈着某一个人,谁呢?”   “我谈的是麻遂立医生。”   这时候,她低着眼睛好一会没有说话,随后才用一道迟疑的声音说:   “您是多么诚实的,我将来一定照您一样做。自从……自从……自从我阿姊的婚姻有了着落,我变成了没有那么……没有那么笨了!所以,我曾经疑心到您对我说的那种事情……并且我瞧着他来,心里早已独自暗笑。”   她抬起脑袋了,后来在她那种微笑里,在她那种伶俐的眼色里,在她那条微微翘起的小巧鼻子上,在她那些微露着的朗润的牙齿的光芒里,显出了多多少少的诚实的风韵、愉快的机警和妩媚的恶作剧,使得波尔觉得自已被一种使人动摇的突进力量推着走向沙尔绿蒂的跟前了——这类的突进力量素来把那些因为狂热而不由自主的人推到最后的爱人跟前跪下。末后波尔由于喜悦而心花怒发了,既然麻遂立绝没有中选。他已经胜利了,他本人!   他问道:   “那么,您可是不爱他?”   “谁?可是说麻遂立?”   “是的。”   她望着他了,眼色非常悲伤,以至于波尔感到了自己很不安定;后来他慢腾腾地用一道央求的声音说:   “唉……您现在可是谁也……不爱?”   她低着头回答:   “我不知道……我爱那些爱我的人。”   他突然抓住了青年闺女的双手狂乱地吻着,他落到一种引人入胜的刹那间了,头脑发痴,精神迷乱,对于语言失却了大部分的支使力,只任凭那种受了煽动的筋肉把字眼从嘴里送出来,他低声慢气地说道:   “我!我爱您,我的小沙尔绿蒂,我,我爱您!”   她很迅速地抽出了一只手,接着就把手掩着波尔的嘴一面喃喃地说:   “不用这么说……我央求您,不用这么说!……将来会教我过于不快活,倘若这又是一种谎语。”   她竖直了身子;他站起了,伸起胳膊抱着她热烈地吻着。   一道陡然而起的声音分开了他俩;阿立沃老汉刚好走进来,惊讶地望着他俩。随后他嚷着:   “哈,畜生!哈,畜生!……哈,畜生!……野畜生!”   沙尔绿蒂逃走了;后来这两个人面对面地待着。   波尔经过好几秒钟的懊恼以后,试着来替自己解释:   “老天……先生……我的行动……真是……像一个……”   但是老汉并没有听,怒气,一种愤激的怒气制住了他,他接着举起双拳向布来第尼赶过来,一面仍旧说:   “哈!野畜生……”   随后,在他们已经是鼻子对着鼻子的时候,老汉用两只农人式的骨节隆起的手抓着了他的衣领。但是波尔也是高大的,而且由于体育运动的练习功夫,他的气力更为强大,所以用手一挡就为自己解除了那个倭韦尔尼汉子的束缚并且推着他靠墙站着:   “请您听我说,阿立沃老爹,现在问题并不在于我们彼此打架,而是我们彼此了解。我拥抱了您的闺女,那是事实……我对您发誓,那还是第一回……并且我也对您发誓,我想娶她……”   老汉身体上的横劲儿固然在对方的突击之下衰减了,但是怒气并没有平静,他吃着嘴说:   “哈!不错!有人来抢我的闺女,有人想我的钱。骗人的畜牛……”   这时候,一切留在他心上的事都从啰嗦和伤心的语言发泄出来。由于那笔指定给大女儿的陪嫁财产和他那些快要转到这班巴黎人手里的葡萄田,他是不能自慰的。目下他正怀疑共忒朗的穷苦,昂台尔马的诡计,并且忘却那个银行家给他带来的意外财源,他认为这班坏人不再容许他好好儿睡觉,因此发泄自己的全部隐恨和忧虑来攻击他们。   竟可以说昂台尔马本人以及他的亲友,每天夜里都到他家里翻箱倒箧,偷盗他好些东西,他那些土地、他那些温泉和他那两个闺女。   后来他对着波尔劈面下了他种种责备,也指摘他对于他的财产转念头,说他是一个骗子,说他为了占有他那些土地才引诱沙尔绿蒂。   另一个不到多久真没法忍耐了,在老汉的鼻子下面嚷着:   “不过我比您有钱,见鬼了,老毛驴。我将来拿点儿给您,说到钱……”   老汉不开口了,虽然不肯轻信,但是注意起来,后来他用一道和缓了的声音重新又来回骂。   波尔现在答话了,为自己解辩了;后来他觉得受了这个袭击的束缚而且又是应当由他单独负责的,于是提议绝不要求一点陪嫁财产就娶他的闺女。   阿立沃老汉摇头,教他再述一遍,不明白他说的什么。因为在他看来,波尔还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人,一个空心大老倌。   后来,波尔因为气极了就对着他的鼻子嚷着:   “但是我每年收入的利息不止十二万金法郎,老傻瓜。可懂得?……就是本钱有三百万以上!”   另一个才突然问道:   “这数目,您将来是不是可以写在一张纸上?”   “成,我可以写!”   “您将来是不是可以签字?”   “成,我可以签字!”   “在一张公证用纸上签字?”   “成,在一张公证用纸上签字!”   这时候,老汉站起了,打开了他的大柜,从里面取出两份国家盖印的契约纸,后来又找出昂台尔马在几天之前强迫他定下的契约,照样拟好了一份稀奇古怪的婚姻议定书,其中载明那一笔由未婚女婿保证的三百万,并且强迫布来第尼在后面签了姓名。   波尔到了走到外面的时候,他仿佛觉得地球不是向固有的方向旋转的了。由于世上的偶然事件之一,由于那些使人找不着出路的事故的诈欺之一,他和她都毕竟不由自主地订婚了。他喃喃说:“何等的糊涂事!”随后他想:“不用多说!将来我也许走遍全世界再找不着更好的。”末了由于被造化这样的捉弄,他觉得心里是彻底快乐的了。 第六章   第二天的日子向昂台尔马报告了不好的消息。走到浴室的管理处,他知道了沃白里先生上一天夜里在大光明旅社突然因为脑充血去世。这位工程师由于他的学识,他的公正的热心以及他对阿立沃山温泉站差不多当做自己女儿一样爱护的热情,素来使得昂台尔马认为是于他很有用处的,此外现在很使他惋惜的,就是这一个为了防止脑充血而来的顾客,竟在努力治疗之中,竟在合宜的时令之中,竟在一个新开辟的温泉站的初步繁荣之中这样死亡。   这个很不自在的银行家在医务视察那间办公室里一来一往地走着,而视察刚好不在那儿,银行家寻觅种种法子好把这个不幸的事栽诬在另一个原因上面,编造一个意外的乱子,不谨慎地摔了一交,使得动脉瘤开裂;他焦躁地等候拉多恩医生到场,这样才可以使得沃白里的死亡巧妙地得到证明,而不至于有任何怀疑能够把这个乱子的初步原因传出去。   视察却突然进来了,脸色是灰白的和慌张的,他一进门就问:   “您可知道不愉快的消息?”   “知道,沃白里先生死了。”   “不是,不是,麻遂立医生带着克罗诗教授的女儿逃走了。”   昂台尔马觉得浑身全发寒噤了。   “怎样?……你说……”   “唉,亲爱的总经理,这是一个可怕的灾殃,一件垮台的事……”   他坐下了,擦了额头,随后把玛尔兑勒告诉他的那些事情照样述了一遍,那都是玛尔兑勒刚才直接由克罗诗教授的随身仆从口里得来的。   原来麻遂立那家伙对于漂亮的红头发寡妇有过一种很活跃的求爱的事,而她呢,是一个使人疲于奔命的撒娇女人,一个热烈泼辣的女人,她第一个丈夫是害肺病死的,据旁人说那是由于他俩的好合过于甜美。但是克罗诗教授曾经看破意大利医生的种种企图,不愿意这个冒险家做他的第二个女婿,后来撞见了他跪在他寡居的女儿眼前,就毅然决然把他撵出了门外。   麻遂立从门口走出来之后,不久就用着一条丝制的情人软梯子又从窗口爬进去了。两种风声传到外面了。根据第一种,他使教授的女儿因为恋爱和妒忌弄得发痴;根据第二种,他继续秘密地去看她,而同时像是注意于另一个异性;后来,终于从他的情妇嘴里知道克罗诗教授依然不肯让步,他当晚就和她潜逃,利用这种非常手段使得婚姻可以成就。   拉多恩医生站起了,脊梁靠着炉台边,这时候心慌意乱的昂台尔马继续一来一往地走着,他高声说:   “一个医生,先生,一个医生,做这样的事!一个医学博士!……何等没有骨气的事!……”   昂台尔马忧愁地揣测种种结果了,如同开列一张账目似地把结果分成种类并且来估计轻重了:   第一,这件不愉快的消息传播到附近的那些温泉站并且转到巴黎。然而,设若好好地着手的话,也许可以利用这个拐带案子当做一种广告。在销数众多的报纸里把这件事好好地编成十多次消息,可以结结实实引起社会对于阿立沃山的注意;   第二,克罗诗必定要离开,那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第三,辣穆公爷两夫妇也必定要离开,那是第二个无法补偿的不可避免的损失。   总而言之,拉多恩医生说得有道理。这是令人不愉快的灾殃。   于是昂台尔马转过头来向医生说:   “您大概应当立刻到大光明旅社去,并且应当编制沃白里的死亡证书,使旁人不怀疑于脑充血症。”   拉多恩医生重新拿起了他的帽子,随后在临走的时候又说:   “哈!还有一件正在传播的新闻。那可是真的:您的朋友波尔·布来第尼快要和沙尔绿蒂·阿立沃结婚?”   昂台尔马诧异得跳起来了:   “布来第尼?哪儿的话!这新闻是谁给您说的?……”   “不过,仍旧是玛尔兑勒说的,那是阿立沃老汉亲自告诉他的。”   “阿立沃老汉告诉他的?”   “是的,阿立沃老汉肯定他这个未来的女婿有三百万金法郎的财产。”   韦林简直不知道如何着想了。喃喃地说:   “就事实上去看,这是可能的,他和她这一阵搞得颇为火热!……不过这样一来……整个那座小匠都是我们的了……整个那座小丘!……喔,我应当立刻探听明白这件事。”   为了在午饭之前去找波尔,他跟在医生后面出来了。   刚好一走到大旅社,就有人通知他,说是他的妻子问了他好几次。他去看她了,她还睡在床上和她父亲以及她哥哥谈天,不过她哥哥正用一种迅速的和随意的眼光浏览各种报纸。   她自己觉得不舒服,很不舒服,放心不下。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此外,她心上久已起了一个念头,并且自从最近几天起,这念头又在她那个孕妇脑子里逐渐长大。她想请白拉克医生诊察了。由于听见自己四周那些和拉多恩医生有关的笑柄,她完全失去了对他的信仰,所以她指望另外一种见解,白拉克医生的见解,他的声誉现在是日见增加的。好些恐惧,一切恐惧,一切在妊期之末包围孕妇的妄念,现在正从早到晚钳住她。从上一夜起,她在一场梦醒之后,自以为胎儿转变得不正常,位置的情况将要使得没有法子生产,因此将要应当求援于剖腹取胎的手术。她在幻想中亲自旁观了这种施在自己身上的手术。看见自己破开了肚子仰起躺在一张满是血的床上,同时有人抱着一件红的东西,它不动,它不叫,它是死的。并且,为了再去看那件事,为了重新去旁观她那种悲痛的和怕人的苦刑,她每隔十分钟就闭上自己的眼睛。这时候,她想像只有白拉克医生能够把真相告诉她,接着立刻说是要请他来诊察,她坚持要他马上来诊察她,马上来诊察她。   昂台尔马心里非常烦乱,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她:   “不过,我的亲人儿,这是很困难的,我和拉多恩的关系谁都知道……所以这……并且是不可能的。听我说,我有一个意思,我就去找马斯卢绥尔教授过来,他胜过白拉克一百倍。我请他来,他是断不会拒绝的。”   但是基督英固执己见。她想看见白拉克,只想他!她的需要是看见他,是看见他那个宽嘴巴的大脑袋站在她身边。那是一种愿望,一种迷信的和发痴的欲望,她非得他来不可。   这样,昂台尔马就设法来使她思想移到另一件事:   “你可知道麻遂立那个阴谋家在昨天夜里拐走了克罗诗教授的女儿?他俩已经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俩逃到哪儿去了。这真是一件尴尬的事!”   她在枕头上抬起了身子,由于伤心,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了;后来,她慢腾腾含糊地说:   “唉!可怜的公爷夫人……可怜的女人,我真替她叫屈。”   她的心久已了解公爷夫人的那颗受了创伤的痴心!现在她由于同样的苦处也感到伤心,并且用同样的眼泪哭着。   但是她接着又说:   “听我说,韦勒,你去找白拉克来罢。我觉得我快死了,倘若他不来!”   昂台尔马握着她的手,温存地吻着:   “哪儿的话,我的小基督英,请你放理智点罢,应当明白……”   他看见她眼眶里含着眼泪了,于是转过来望着侯爷:   “这件事,大概应当请您去做,亲爱的丈人。我呢,那是不能做的。白拉克每天一点钟光景到旅社里来看麦尔德堡王妃。请您在半路上拦他,再邀他来看今媛。——你很可以等候一小时,可对,基督英?”   她答应等候一小时,但是不肯起来同着男子们到饭厅里吃午饭。   波尔已经在饭厅里了。昂台尔马望见他就高声说:   “哈!说呀,刚才他们告诉过我一些什么消息?您和沙尔绿蒂订了婚?这是谣言罢,可不?”   这青年低声回答,一面用放心不下的眼光向那扇关着的门望了一下:   “老天,事情是真的!”   谁都还没有知道这件事,三个人一齐望着他发呆。   韦林问道:   “谁指使了您?有您那么一笔财产,结婚?在您享有一切的女人的时候,却找一个来绊住自己?并且无论如何,那个家庭不一定够得上算是出众的;为了身无分文的共忒朗,那才算是合式!”   布来第尼开始笑了:   “我父亲在面粉业里发了财,他本是个磨坊老板……做批发买卖的磨坊老板。倘若您从前认识他,您也就会说他正缺少出众的风度。至于那个青年闺女……”   昂台尔马打断了他的话:   “噢!毫无缺点……艳丽……毫无缺点……并且……您可知道……她将来也一定像您一样富……倘若不超过您……我对这件事负责,我,我对这件事负责!……”   共忒朗喃喃地说:   “对呀,结婚并不妨害什么,而且对于退出情场是有掩护力的。不过他没有通知我们,那真不应当。这件事怎样人不知鬼不觉地成功的呢,亲爱的?”   于是波尔略略把经过修改一下说给他们听。他故意夸大自己的种种迟疑,说自己在那个青年闺女容许他自信是被爱的时候才陡然作了决定。他重述阿立沃老汉如何在意料不到的情形之下走进来,他们如何争执——这个也被他夸大一番——老汉对于他的财产如何怀疑和如何从衣柜里取出了两份国家盖印的契约纸。   昂台尔马连眼泪都笑出来了,用拳头敲着桌子:   “哈!他重演了这出戏,国家盖印契约纸突击法!是我的发明,这突击法!”   但是波尔脸上略略发红一面慢腾腾地说:   “请您暂时不用把这消息告诉尊夫人。在我和她的交谊上,宜乎由我亲自把新闻带给她……”   共忒朗带着一阵奇特而快乐的微笑望着他,那仿佛是说:“很好,这一切,很好!事情正应当这样结束,避免了谣言,避免了是非,避免了戏剧场面。”   他提议:   “倘若你愿意,老波尔,我们饭后等她起来了的时候一块儿去,你可以把你的决定通知她。”   他们的眼光互相对望了,那是固定的,满含着无从认识的意思的,随后又都互相避开了。   后来,波尔用冷淡态度回答:   “成,很愿意,等会儿我们再谈这件事。”   大旅社里的一个侍应生进来了,他报告白拉克医生正走到王妃的屋子里;于是侯爷为了在半路上去拦他,立刻就走出饭厅了。   他向那医生说明了情况,他女婿的为难之处和他女儿的指望,后来他毫不费事地引了医生过来。   这个大脑袋的矮子一走进基督英的屋子里,她就说:   “爸爸,请您让我单独和医生谈。”   后来侯爷退出来了。这时候,她列举了她种种不放心的事,她种种恐怖,她种种恶梦,用的是一阵低弱而柔和的声音,如同她正在教士跟前行忏悔礼。医生如同一个教士一样听着她说,偶然睁着滚圆的大眼睛望她一下,微微点着脑袋表示他的留心,轻轻说一声:“正是这样,”意思就是说:“您的情况,我清楚得了如指掌,将来我随时医得好您。”   到了她说完的时候,他才用一种极其详细的态度,转过来询问种种有关于她的生活,她的习惯,她的营养和她的治疗的实际情形。他忽而用一个手势像是表示赞成,忽而又用表示埋怨的声音说一个满是保留意味的“喔!”等到她回过来说起胎儿位置不正常使她感到极大恐慌,他就站起来了,显出一种宗教家的廉耻心用双手隔着被盖轻轻地抚摸她,随后他肯定:“没有,很正常。”   她几乎想拥抱他一下来表示感谢了。这个医生是何等的正人君子!   他在桌子上取了一张纸来开方子了。方子是长的,很长的。随后他重新回到床跟前和她来谈天了,为了好好证明自己已经完成了职业的和神圣的任务,他用的音调和以前是两样的了。   他用着深沉的和发粘的声音,一种矮胖子的有力声音;并且好些疑问都隐在他那些最平凡的词句里。什么都被他谈到了。共忒朗的婚姻仿佛很引起他的兴趣。随后,他用他那种丑陋汉子的难看微笑说道:   “我还没有把布来第尼先生的婚姻对您说一个字,那已经不是一种秘密了,因为阿立沃老汉告诉了大家。”   基督英感到一阵虚弱了,它从她的手指头儿的尖子上开始,随后传到了全身,胳膊,胸部,腹部和腿部。当时她简直不懂;不过因为非常害怕自己得不到真象,她陡然谨慎起来,并且慢腾腾地问:   “噢!阿立沃老汉把事情告诉了大家?”   “对呀,对呀。他亲自告诉了我,时间到现在还没有十分钟。布来第尼先生像是很有钱的,很久就爱上了小沙尔绿蒂。并且造成这种结合的是何诺拉夫人。从前她想了方法又借了房子使得他俩常常会见……”   基督英闭上了眼睛,她晕过去了。   一个贴身的女佣人在医生的召唤之下跑过来了;随后又来了侯爷、昂台尔马和共忒朗,他们都去寻那种宁静头脑的醋酸和醚以及冰块和一二十种毫无用处的东西。   这青年妇人忽然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举起了胳膊,发出了一声惨痛的叫唤同时在床上扭着身子。她勉强说话了,慢腾腾地说着:“唉!我疼得很……老天……我腰里疼得很……我身上正开裂……唉!老天……”后来,她又开始叫唤。   大家不得不很快地承认这都是分娩的前兆了。   这样一来,昂台尔马赶忙去找拉多恩医生了,后来找着了他,他正吃完他的午饭:   “请您快来……我妻子出了一个岔子……请快……”   随后,他心机一动,于是说起白拉克医生怎样在基督英最初疼痛的时候刚好到了大旅社里。   白拉克医生又亲自对他的同行肯定了这种谎语:   “我刚好走到王妃的屋子里,就有人通知了我,说是昂台尔马夫人很不舒服。我赶忙跑过来。时候正好!”   但是韦林很不自在了,心跳,头脑慌张,忽然很怀疑干这两个医生的价值,后来他又走出去了,连帽子都来不及戴就光着脑袋跑了去找马斯卢绥尔教授并且央求他过来,教授立刻答应了,用预备出门应诊的医生的机械手势扭好身上的方襟大礼服,后来就提起匆匆忙忙的大步,提起那种一经到场就能救出一条性命的伟人式的庄严大步走过来了。   他一走到了基督英的屋子里,另外两个满腔恭敬的医生立即用谦卑态度向他请教,共同地或者差不多同时地向他报告:   “过去的情形是这样的,亲爱的老师……您不相信吗,亲爱的老师?……难道不会是时刻到了吗,亲爱的老师?……”   由于他妻子的呻吟,昂台尔马着急得发痴了,向马斯卢绥尔教授提起许许多多问题,并且也满口称呼他做“亲爱的老师”。   基督英几乎赤裸裸地对着这些男人们,她什么也不看见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懂了;她非常恐怖地感到疼痛,什么意思都从她脑子里逃走了。仿佛有人在她的横腹和腰部关节上,拉动一柄钝齿的长锯子来锯开她的骨头和筋肉,那是来得慢慢的,来的方式并没有规则的,时而抖着,时而停止,时而再动着,越来越疼痛得激烈。   到了这种苦刑轻松一会儿的时候,到了她身体上的惨痛让她恢复理智的时候,于是一个念头在她心灵里萌芽起来,那是比肉体痛苦更残酷的,更尖锐的,更伯人的:他另外爱上了一个女人并且快要娶她了。   后来为了使得这种侵蚀她的头脑的伤害重新平复一下,她竭力唤醒自己肉体上的残酷的苦刑;她激动自己的横腹,扭动自己的腰;后来到了危急变动再来的时候,至少是她不幻想了。   她经过十五小时之久,受尽了痛苦和失望给她造成的那种灾难,那简直折磨得使她指望自己能够断绝呼吸,使她竭力在那些扭着她的痉挛中间求死。不过,在一次比以前其他各次更长久更暴烈的抽掣之后,她仿佛觉得自己在整个内腔里的东西陡然和她脱离了!那已经结束了;她种种疼痛如同平息了的浪头似地都宁静了;后来她感到的那种缓和力是很大的,使得她的悲伤也麻痹了好一会儿。有人和她说话了,她用很疲倦很低弱的声音回答。   忽然,昂台尔马的脸儿伏着向她望了,并且说道:   “她是好抚养的……她是差不多足月的……是一个女儿……”   基督英只能够喃喃着:   “唉!老天!”   她居然得着一个婴孩,一个将来会长大的活婴孩……一个波尔的婴孩!她真想开口再嚷了,这个新的不幸多么使她心里受苦。她得着一个女儿!她不愿意她!她将来绝不会看她!……她将来永远不和她接触!   有人重新教她睡了,看护她了,吻她了!谁?无疑地是她的父亲和丈夫?她不知道。但是那人儿呢,在哪儿?他做着什么事?倘若他能够爱她,这时候,她真地会感到多么幸福!   光阴流动着,钟点一小时跟着一小时流动着,她竟不能分辨白天和夜晚了,因为她感到的只是这一个念头的烙印:他另外爱上了一个女人。   她忽然向自己说:“那是不是真的?……何以我还没有知道他的婚姻,这医生倒早知道了?”   随后她考虑到那是有人瞒住了她。波尔早已留了心不教她知道这件事。   她对屋子里望着看是谁在那儿。一个陌生的女人在身边守着她,一个民间妇人。她不敢问她。她究竟能够向谁去问这件事?   忽然门开了。她丈夫踮着脚走进来了。瞧见她张开了眼睛,他走到她跟前来了。   “你舒服些了吗?”   “舒服些了,谢谢。”   “你从昨天起很教我们害怕。不过现在危险过去了!谈到这件事情,我现在十分为难。我曾经打了一个电报给我们的朋友伊甲东夫人,她是应当来和你伴月子的,所以我把这次的意外通知了她并且央求她必到。谁知她正在她那个害着猩红热的侄子身边……可是你不能够这样待着而身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略为……略为……像样一点的女人……于是一位住在本地的夫人自愿每天来看护你和陪伴你,结果,我真地只得答应了。那就是何诺拉夫人。”   基督英突然记起白拉克医生的话了!一种因为害怕突然而起的跳跃力使她受着了动摇:   “噢!不成……不成……不要她……不要她!……”   韦林没有懂得又接着说道:   “听我说,我很知道她是很平凡的,不过你哥哥很称赞她;她从前替他很尽过力;并且有人说她本是一个助产护士,何诺拉从前在一个女病人身边认识了她。倘若她过于不合你的意思,我可以在第二天就不用她。我们还是试试罢。你让她来一两回罢。”   她不说话了,心里暗自盘算。一阵想知道那件事的需要,一阵想完全知道那件事的需要在她心上变成了非常强烈的,以至于使她希望教那个女人亲口畅谈,从那个女人口里一句一句套出种种使她痛心的话,因此她现在一心服从这种需要来回答她的丈夫了:“去罢,立刻去找她来罢……立刻……去罢!”   并且在这种不可抵抗的求知欲上面,也增加了一种指望痛苦更甚一些的异样需要,一种神秘的,病态的,由召唤痛苦的牺牲精神所激发的需要,她指望如同一个可以在荆棘丛里打滚的人一样去在自己的恶运中间打滚。   这时候,她慢腾腾地说:   “成,我很愿意,你把何诺拉夫人引到我这儿来。”   随后她忽然觉得对于波尔负心之事,应当赶紧知道确实的消息,很确实的消息,不能再来久候了;后来她用一道轻得像是嘘气的声音问昂台尔马。   “布来第尼先生可是真的订了婚?”   他安静地回答:   “对呀,是真的。倘若我们以前能够和你说话,我们早就通知你了。”   她又问:   “和沙尔绿蒂?”   “和沙尔绿蒂。”   然而,韦林这方面,也有一个没有丢得下的成见:他的女儿,还只算勉强活着,他随时过来探望她。而基督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要看婴孩,所以他心里不满意,后来他用一道温和的埋怨语调说:   “喂,大家想想罢,你还没有问过那个小东西?你知道她的体气很好?”   她抽掣一下,如同他触着了一道淌血的伤口似地;不过她却很应当经过这样的种种难关。   “抱她过来罢,”她说。   他走到床尾的帏子后面去了,随后他带着满脸自负和快乐的光彩走回来,用一种笨手笨脚的姿态抱着一个白布包裹。   他把包裹搁在那个绣了花的枕头上了,正贴近基督英的头,她正因为动了情绪而呼吸迫促,后来他说道:   “看呀,看看她是不是好看的!”   她看她了。   他现在用两个手指头儿拨开了那些掩着一个小脸儿的薄花边,小脸儿是红的,很小,很红,眼睛是闭着的,嘴巴是动着的。   她俯着去看这个初生的人,心里一面想着:“是我的女儿……波尔的女儿……这就是这个使我多么痛苦过的……这东西……这东西……这东西……是我的女儿!……”   她的女性的可怜的心和柔弱的身体,在婴孩生下来的时候是曾经被婴孩那么残酷地裂开的,因此她对于婴孩怀着了厌忌,现在,这种厌忌忽然消灭了:她用一种热烘烘的和辣火火的好奇心观察婴孩,用一种深刻的惊奇心观察婴孩,用一种在动物看见自己的头一胎新生出世的时候的惊奇心观察婴孩。   昂台尔马却期望她用热烈的情感和婴孩温存。因此他又诧异了,并且不高兴了,问道:   “你不吻她?”   她很从容地向那个排红的小额头上俯下去了;刚好把嘴唇接近额头,她感到嘴唇受了她的吸引,受了她的召唤。等到她触着了那个有点润湿的,有点火热的,由于本身生命而火热的额头,她仿佛不能提起嘴唇离开那个始终可以被她吻着不放的婴孩肉体。   有点东西搔着她的脸蛋儿了,那是她丈夫的胡子,他正也俯着来吻她。后来到了他用一种感激的温存抱着她好一会的时候,他也要吻他的女儿了,于是他伸长着嘴巴在婴孩的鼻子上很轻很轻地吻了好些次。   基督英心上被这种温存弄得紧张了,瞧着在她身边的是他俩,她的女儿和他……和他!   不久他说要把婴孩送回摇篮里去。她说:   “不,在这儿再搁几分钟,使我觉得她就在我的脑袋旁边。你不要说话,不要动,不要管我们,等着罢。”   她伸起一只胳膊从那个藏在襁褓里面的女儿身上盖过去,把额头靠近女儿的皱着的脸,自己闭上了眼睛,并且不动弹了,心里什么也不想了。   但是几分钟以后,韦林又轻轻地触着她的肩膀说;   “快点,亲人儿,应当放理智一点!不要胡思乱想,你可知道,不要胡思乱想!”   于是他抱走他俩的女儿了,母亲抬着双眼跟着她直到她掩在床帏后面为止。   随后他转来了:   “那已经说好了,明天早上我就打发何诺拉夫人来陪你。”   她用一道坚定的声音回答:   “成,我的朋友,你可以打发她过来……明天早上。”   她在床上伸长着身体了,精疲力竭的,没有那么不幸了,也许?   她的父亲和哥哥在晚上都来看她了,并且向她说起了当地的种种新闻:克罗诗教授因为追寻女儿已经仓促起程了,辣穆公爷夫人已经不见踪迹,旁人揣测她因为寻觅麻遂立也走了。共忒朗嘲笑这些冒险行动,他从中引出了一种事故叠出的滑稽人生观:   “那是不可思议的,这些温泉城市。目下还能在地球保存的神仙世界就是这些地方了!其间一年在两个月经过之中发生的事故,比全世界其余各处在十个月内发生的还多。我们真可以说这些温泉不是矿物化的而是魔术化的。并且无论哪一个温泉站都一样,不论是在艾克司,在卢雅,在维希或者在吕诗洪,并且在各处海水浴场也是一样的,不论是在第艾卜,在埃忒尔大,在特鲁韦勒,在毕亚里兹,在迦因或者在尼司。在这类地方,我们撞得到一切民族的和一切社会阶级的标本,换句话说,一切令人赞叹的生活来源不明而气概非常阔绰的外侨们的标本,那完全是一种在别处遇不着的各项人种和人物的杂拌儿以及好些不可思议的冒险行动。妇女们在这类地方用美妙的便当方法和敏捷态度捉弄人。在巴黎,人对于诱惑是抵抗的;在温泉城市,人是因此堕落的;就是这样!好些人在这类地方都找着了财源,譬如昂台尔马;另外也有人找着了死亡,譬如沃白里;另外有些人找着了比这更坏的……竟在这类地方结婚,譬如我自己……以及波尔。可是愚笨的和古怪的,这件事?波尔的婚姻你是知道的,可对?”   她喃喃地说:   “知道,韦林刚才告诉了我。”   共忒朗接着说:   “他做得有理由,很有理由。那是一个乡下人的闺女……那么,有什么可说……她比一个冒险家的女孩子或者比一个不冠形容词谁也明白其中意义的女孩子①都有价值。我是深知波尔的。他将来本可以由娶到一个女光棍而得着结局,只要她能够忍耐他一个半月。不过,为了忍耐他,那必须是一个老江湖女人或者一个天真的闺女才行。现在,他已经落在一个天真的闺女身上了。活该他走运哟。”      ①“不冠形容词谁也明白其中意义的女孩子”就是女冒险家的别名。   基督英静听着,每一个传到她耳朵里的字都一直钻到了她的心里,并且使她心痛,一种惊心动魄的痛。   她闭着眼一面说:   “我很低了。我要休息一下。”   他们吻过了她就都走了。   她睡不着了,心里的事情非常清醒了,那是活跃的而且使她痛苦。想到他既已不爱她,绝不爱她,她认为这种意思实在是不可饶恕的,以至于倘若她这时候没有看见那个女人,那个坐在围椅上打瞌睡的伴月子女人,她可以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窗子,再向楼下大门边的石级上跳下去。一点很细的月光从窗帏的微隙里透进来了,在地板上显出了一个亮晶晶的小圆点儿。她望见了它,于是她一切回忆同时来袭击她了:笪似纳的海子,树林子,第一次那声勉强听得见而非常使人骚动的“我爱您”,以及圣诞碉楼村,以及他和她晚间在晦暗小径上的种种温存,以及布拉絜岩石村的大路。她忽然望见那条被一片满是星光的夜色映成灰白白的大路了,他,波尔,挽着一个女人的腰,一提步就和她接吻。而她认得她。那是沙尔绿蒂!他紧紧地箍着她,用他素来知道如何微笑的样子微笑着,在她耳边用喃喃的声音说着他素来知道说的那些非常甜蜜的话,随后他在她膝边跪下来,吻着她跟前的地面,如同他从前在基督英跟前吻过的一般!那真是难堪的,真是难堪的,使得她把脑袋偏过来并且藏在枕头的窏儿里,她开始痛哭了。她几乎长号了,她的失望像铁锤一样锤着她的心灵。   她心脏的每次搏动都在她喉管里跳跃,在她鬓脚边呼啸,对她重复不断地嚷:波尔——波尔——波尔。她用双手掩住耳朵免得再听见这种声音,并且把脑袋钻到被盖里;但是波尔这个人名随着她那个无从镇定的心脏的每次搏动在她的胸腔里响着。   那个伴月子的女人醒了,向她问:   “您可是不舒服,夫人?”   基督英翻过身来,满脸的眼泪,低声说:   “不是,我刚才睡着了,我做了梦……我当时害怕。”   随后她为了使她望不见月光,教人点燃了两支蜡烛。   但是在将近天明的时候,她睡着了。   到了昂台尔马引着何诺拉夫人进来的时候,她已经睡了好几小时。那个胖夫人很快地丢开了客套,坐在床边了,握着产妇的手了,如同一个医生似地询问她,随后,种种回答都使她满意,她高声向基督英说:“放心,放心,一切都好。”这样,她除下了自己的帽子、手套和披肩,然后回过头来向伴月子的妇人说:   “孩子,您现在可以出去了。有人按铃的时候您再来。”   基督英已经有些不愿意了,她向丈夫说:   “把我的女儿抱给我一下。”   昂台尔马如同上一天一样抱了婴孩走过来,一面用温存态度吻着,后来把她搁在枕头上。基督英感到这个包在襁褓里的陌生身体的体温透过襁褓传到脸上来,也如同上一天一样忽然得着一种慈爱的稳定力了。   婴孩陡然哭起来了;她用一种细而尖的声音哭着。“她要吃奶,”昂台尔马说。他按铃了,于是奶娘进来了,那是一个身体庞大而且皮肤绯红的妇人,那张嘴宽大得像是一个传说里的吃孩子的女妖精,她满口大颗儿的发光的牙齿几乎使得基督英害怕。后来她从开着的衣襟里面托出了一个被乳汁装得软而沉重的乳房,那真像垂在奶牛肚子下面的乳房一样。后来基督英看着她的女儿吮住这个肉葫芦的时候,很想使劲抓着她,很想重新抱她回来,她有点妒忌了,也腻胃了。   何诺拉夫人现在用好些话指导奶娘,她抱着婴孩走开了。   昂台尔马也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两位夫人。   基督英不知道怎样去提到那件使她伤心的事情,由于害怕自己过于伤心,失却头脑,流眼泪和说话不留心弄得透出真话而发抖了。但是何诺拉夫人开始独自畅谈了,无须乎有人问起一点什么。等到把当地流行的谣言说完了之后,她谈到阿立沃那一家人了:   “那都是正派人,”她说,“很正派的人。倘若您从前认识他们的母亲,就知道那是怎样一个很诚实的,很勇敢的妇人!比起一个寻常的妇人,她有十倍的价值,夫人。并且那两个女儿都像她。”   随后,她正快谈到另一件事情了,基督英就说:   “那两姊妹中间,您欢喜哪一个,是鲁苡斯或者还是沙尔绿蒂?”   “噢!我吗,夫人,我比较欢喜鲁苡斯,令兄的那个,她是比较智慧的,比较稳定的。是一个贤妻!但是我丈夫推崇另一个。男人们,您知道,他们有他们的口味,和我们的不一样。”   她不说了。基督英的勇气不大济事了,她慢慢地说:   “我的哥哥从前可是常常到您府上和他的未婚妻相会?”   “噢!对呀,夫人,我真相信那是每天如此的。一切都是在我家里说好的,一切!我呢,我从前让他们谈天,那两个孩子,那件事我是明白的!不过从前教我真正快活的,却是我看见了波尔先生恋着那个妹妹的时候。”   于是基督英用一道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问:   “他可是很爱她?”   “哈!夫人,您问他可是爱她!在最近那些日子里,他为了她简直是失掉了头脑。并且,当时那个意大利人,那个拐走了克罗诗教授女儿的,正绕着沙尔绿蒂四周转一下子,那也不过是看看罢,试探试探罢,但是我相信波尔先生快要和他打架了!……哈!倘若您当时看见了波尔先生那两只眼睛!并且他把她看做一个圣母看待,她?……看见一个人那样爱的时候真教我开心!”   于是基督英向她问起一切在她面前经过的事情,问起他们说过的话,问起他们做过的事,问起他们到无愁谷的散步——从前波尔在那地方对她谈过多少次情话。她有好些使得这个胖夫人吃惊的料想不到的问题,问起好些没有被谁想像过的事,因为基督英心里正不住地作着比较:她想起去年的成千成万的细微末节,波尔的一切婉曲的殷勤,他种种迎合她意思的事,他种种为了使她快乐的天才性的发明,凡是证明男人心上的不可制止的献媚欲望的温柔顾虑的如何发展情形,都被她问到了;后来她想知道波尔对于沙尔绿蒂是不是做过这一切,他是不是用了同样的火热态度,用了同样的缠绵方法,用了同样的不可抵抗的激烈情感来另外着手包围过一个人。   并且,每逢她认出了一件小小的事实,一点小小的线索,一点极细微的甜美滋味,一种使人心跳并且波尔从前在爱的时候常常不惜使用的惊人奇袭,于是基督英躺在床上总发出一声表示痛苦的短短的“唉!”   何诺拉夫人因为这种古怪的叫唤而诧异了,她用更有力的口吻来肯定:   “简直是呀。那正和我告诉您的一样,完全和我告诉您的一样。我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像他同样钟情的。”   “他是不是读过诗给她听?”   “我很相信他读过,并且还是些漂亮的诗。”   后来到了她们都不说话的时候,旁人只听见奶娘在隔壁屋子里给婴孩催眠的单调而柔和的歌声了。   过道里有些脚步声音走到近边了。马斯卢绥尔和拉多恩两位医生同着来探视他们的病人了。他们认为她不大安宁,不及上一天好。   他们走了之后,昂台尔马推开了门就站在门口说;   “白拉克医生想看你。你可愿意?”   她从床上抬起了身子一面嚷着:   “不……不……我不愿意……不!……”   韦林发呆地走进来:   “不过请你听我说……我们不得不……我应当请他……你将来应当……”   她像是发痴了,眼睛睁得非常大,嘴唇抖得非常厉害。用一道尖锐的声音,一道尖锐得可以透过四周墙壁的声音,她重复地嚷着:   “不……不……永远不!他永远不许来……你听着……永远不许来!……”   随后,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伸出一只胳膊指着那个立在屋子中央的何诺拉夫人:   “她也不许来……你撵她走……我不愿意看见她……你撵她走!……”   这样一来,昂台尔马赶到他妻子身边了,伸手抱着她了,吻着她的额头向她说:   “我的小基督英,请你镇静一下……你有点什么不舒服?……真地请你镇静一下。”   她不能再说话了。眼泪从她的眼眶流出来了。后来她才说:   “教他们全走罢,让你独自一个人陪着我。”   他无可奈何地向着医生的妻子跑过去,并且从从容容推着她向门口走,一面说道:   “请您让我和她待一会儿,这是乳炎症哟。我去使她宁静一下。等会儿我再来找您。”   等到他回到床前的时候,基督英已经重新躺下去了,并且继续不断地哭,身体不抽掣了,她是精疲力竭的了。后来他也哭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哭。   乳炎症到夜里真地发作了,跟着来的是精神错乱。   经过好几小时的极端动荡以后,产妇忽然说话了。   侯爷和昂台尔马都是愿意留在她身边的,正斗着纸牌消遣,一面低声计算自己的点数,现在自以为被她召唤,随即都站起来走到了床边。   她没有望着他们,或者她简直不认识他们了。一副死灰色的脸躺在洁白的枕头上,满头金黄的头发在两边的肩头上披开,她用一副明亮的蓝眼睛瞧着那个陌生的世界,那个神秘的和虚构的,疯人们都在那儿生活的陌生的世界。   她双手伸长在被盖上搁着,有时由于无意识的迅速动作,以及痉挛和惊跃也移动一下。   开初,她并不像是和什么人谈天,不过像是看见什么和述着什么。她说的事情显得是没有条理的,令人难懂的。她找着了一堆高得跳不上去的岩石。她害怕扭伤筋骨,随后她不很认识那个对她伸起两只胳膊的男人。随后她谈到各种香水了。她像是搜索好些被她忘了的语句:“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甜美?……这像葡萄酒一样教人微醉……葡萄酒微醉着人的思想,而香水微醉着人的梦想……用着香水,人体会得着香气的本身,种种物件的和世界的香气的本身……人体会得着花奔、树木和野草……人的辨别力一直达到那些在古老木器、古老地毯和古老帏幕里边睡着的古老住宅的灵魂……”   随后她如同经过一阵长久的疲乏似地,面部有点儿皱起来了。她慢慢地,笨重地爬着一道山坡又向一个人说道:“唉!再抱我罢,我要求你,我快要死在这儿了!我再也走不动了。你照从前在山隘顶上做的那个样子来抱我吗?你可记得!……你真爱我!”   随后她喊出一道显示忧虑意味的声音;一种很可怕的现象在她眼里经过了。她看见了她面前有一头死的牲口,并且央求旁人移开它,不要使它受到痛苦。   侯爷用很低的声音向他的女婿说:   “她想起了我们从尼日尔回来的时候在半路上遇见的那一头驴子。”   现在她向那一头死牲口说话了,安慰它了,向它说起她也是很不幸的,她自己,比它更不幸,因为旁人丢掉了她。   随后,她忽然拒绝一件强迫她去做的事情。她嚷着:“噢!不成,不要这个!噢!是你……你……你派我拉这辆车!”   这时候,她喘气了,像是真地拉着一辆车。她哭着,哼着,不住地嚷着,并且在半小时以上的时间里,她无疑地一直向那个山坡上走,一面用好些可怕的劲儿拉着驴子的那辆车。   后来有人狠心地鞭她了,因为她说:“噢!你真揍得我疼,至少你不要再揍我,我一定向前走,不过你不要再揍我,我哀求你……我一定照着你的意思做,不过你不要再揍我!……”   随后她的忧惧渐渐平息了,一直到天明,她仅仅从从容容说了些胡话。以后她瞌睡来了,结果她睡着了。等到她在午后两点钟光景醒来的时候,体温依旧是很高的,不过神志却清楚了。   然而直到次日,她的思想依旧是迟钝的,有点儿不稳定,一起一伏似的。她不能随时找着她需要的那些字眼,并且可怕地费着气力去寻觅。   不过,在继续休息了一夜之后,她完全能够控制自己了。   然而她觉得自己换了样子,如同那一场陡发的急症改变了她的心灵。她的痛苦减轻了,但是幻想增加了。种种很近很近的怕人事故,在她看来都像是倒退得到了一个已经很远的过去时期,并且她用一种从没有照明过她的头脑的清醒观念去注视那些事故。这种忽然侵入她心上的光明也就是在某些痛苦时间照明某些人的,现在对她指出了人生,世上的人和事,以及整个大地连同本在地上而以前仿佛从没有被她见到的一切。   这样一来,她的感慨比那天晚上从笪似纳的海子边回来的时候更多了,那时候她在卧房感到自己非常孤零零地留在世界上,现在她肯定自己整个被人遗弃在生活当中了。她明白了世上所有的人尽管都在种种变故之中并肩前进,然而却没有一点什么事物可以真正地把两个人结合起来。由于那个被她久已倾诚信任的人的忘恩负义,她觉得其余的人,其余一切的人对她永远不过是一些在旅行中漠不相关的邻近之人而已,至于这种旅行是长期的或者是短期的,是快乐的或者是忧愁的,又得用那些跟在后面无法预料的日子做根据。她明白:即令在这个人的怀抱之中相信自己同他混和在一起,渗入他的身心两方面的时候,相信他俩的灵魂和肉体合并而成一个灵魂和一个肉体的时候,而事实上,他俩仅仅是互相接近一点儿,居然可以接触那些牢不可破的城府的外廓,而城府的内部正是神秘的自然封锁人类和隔离人类的地方。她看清楚了从前没有谁,将来也不会有谁,能够破坏这道看不见的界墙,只好让它把人类在人生中间彼此隔离得像天上的星一样远。   她猜着了自从开天辟地之时就有那种不强大的却也没有停止过的努力,那种不倦的努力,就是人类为了破裂那层外廓使自己心灵永不受拘束永不感孤独而发的——那也就是用胳膊,用嘴唇,用眼,用口,用发抖的和赤裸裸的肉体的努力,仅仅为了能够把生命献给另一个被遗弃者而消耗于接吻的爱情努力。   于是一种不可抵抗的欲望指使她去再看她的女儿了。她教人抱她过来,后来等到旁人抱着她过来之后,她又央求旁人脱尽她的衣衫,因为她到这时候还只认识婴孩的面孔。   奶娘解开了襁褓,露出一个新生婴孩的怪可怜的身体了,它正用生命装入人类雏形里边的种种漠然的动作乱动。基督英用一只胆怯的和发抖的手抚摸她,随后想吻她的肚子,她的腰,她的腿,她的脚,随后瞧着她出神,自己满脑子尽是稀奇古怪的思想。   两个人从前彼此见过了面,用一种甜美的狂热互相爱着;后来由于他俩的搂抱,这东西就生出来了!这东西是混和在一块儿直到这个孩子的终身为止的他和她,这东西是重新又在一块儿过活的他和她,这东西是他的一点儿和她的一点儿,再加上某种可以使它和他俩发生差别的不可知的事物。它在身体和心灵两方面的类型上、在线条上、在手势上、在顾盼上,在动作上、在趣味上、在嗜好上,乃至于在音调上和姿态上,都可以把他和她仿制出来,然而却是一个新的生命!   现在,他俩永远分离了,他和她!从前,他俩的眼波,曾经在种种使得人类血统永远绵延的恩爱兴奋之中合流,现在永远不会再合流了。   末了,她把女儿紧紧地搂在胸口边向她喃喃地说:“永别——水别了!”这是她在她女儿的耳朵边向他道着“永别”,道着出自一个自负的心灵的悲壮永别,道着出自一个将要长久痛苦的妇人的永别——这痛苦也许是永久的,不过,将来至少一定知道掩蔽自身的眼泪。   “哈!哈!”昂台尔马在半开着的门口嚷着。“我在这儿偷看你!你可是很愿意把女儿还给我?”   跑到床边,他用那双已经练习过的手抱起了他的女儿,接着把她举在头上一面重复地说:   “早安,昂台尔马小姐……早安,昂台尔马小姐……”   基督英暗自想着:“这毕竟是我的丈夫。”后来她用一种惊讶的眼光如同还是第一次注视似地注视他了。是他哟,从前法律把她连合在这个男人身上,把她给了他!根据人类的、宗教的和社会的观念,这个男人不得不就是她身上的一半!不仅如此,他是她的主人,她的白天的和夜晚的,灵魂的和肉体的主人!她几乎很想微笑了,这一切在这时候是多么教她觉得异样的,因为在他和她之间,那些不幸非常脆弱的联系,尽管外表上像不朽的,难于用言语形容其甜美的,几乎神圣不可侵犯的,但是可以永远没有一个会存在!   从前她辜负了他,她背叛了他,现在她心上简直没有发生一点悔恨!她自己因此诧异了,寻觅这是为了什么。这是为了什么?……无疑地,他和她是过于两样的,是彼此相距得过于辽远的,是出于两个过于不相似的种族的。他固然一点没有了解过她;她对于他也是一点没有了解过的。尽管他是脾气好的,忠实的,肯求欢心的。   不过,世上的人也许仅仅那些身材相同的,性情相同的和人生观本质相同的,才能够由于心甘情愿的义务的神圣连锁而彼此感到互相结在一处。   有人正给婴孩重新穿着和包扎。昂台尔马坐下来了。   “听我说,亲人儿,”他说,“自从你那天那么好好地接待了我和白拉克医生之后,我再不敢向你报告有人要访问你了。然而却有一个,在你是可以给我做个大面子来接受的:盘恩非医生的访问!”   于是她初次开口笑了,不过笑声是没有精彩的,仅仅留在嘴唇边而没有深入心灵的;后来她问:“盘恩非医生?何等的奇迹!你们毕竟已经和好了?”   “正对,你听我说:我很秘密地通知你一件很重要的消息。我新近收买了老公司。这地方整个儿在我手里了,现在。何等的胜利?可对!那个可怜的盘恩非医生自然比谁都先知道这件事。于是他早已变成圆滑的了;每天到这儿来探问你的消息,同时还留下他一张写着一句客气话的名片。我呢,用了一次拜访去答复他的盛请;结果我和他现在都很好了。”   “教他来罢,”基督英说,“随他愿意在什么时候。将来会得见他,我一定是满意的。”   “好,谢谢你。明天早上我引他来。我现在不必告诉你,说是波尔不断地托我转致他千百般的问候,以及他很关心我们的小东西。他非常之想看她。”   尽管她有种种的决心,也感到了自己受着压迫。不过她竟能够说道:   “你等会儿替我谢谢他罢。”   昂台尔马接着说:   “他以前不知道是否有人把他的婚姻告诉了你,因此很不放心。我已经回答他说是告诉了你的;于是他对我好几次问起你的看法。”   她费尽气力镇静了自己,喃喃地说:   “你对他说我完全赞成他的婚姻。”   昂台尔马用一种冷酷的顽强态度接着说:   “他也极其想知道你给你的女儿取个什么名字。我曾经对他说起我们本想用玛格丽德又想用冉恩菲佛,不过用哪一个却还迟疑不决。”   “我换了主意,”她说。“我想叫她做亚尔莱棣。”   从前在怀妊的初期里,她曾经和波尔讨论过他们应当为一个男孩子或者为一个女孩子而取的名字;后来为了一个女孩子,玛格丽德和冉恩菲佛使得他们作不了决定。现在她已经不要这两个名字了。   昂台尔马重复地照样念着:   “亚尔莱棣……亚尔莱棣……这很可爱……你说得有道理……我呢,我本想叫她做基督英,和你一样。我崇拜这个……基督英!”   她长叹了一声:   “唉!用这个在十字架上受刑的人来做名字,那岂不是预先约定着过多的痛苦!”   他脸红了,事前一点没有揣想到这种对照,后来他站起了:   “并且,亚尔莱棣是很可爱的。等会儿再见,我的亲人儿。”   他一走,她就叫奶娘过来,吩咐她以后必须把小床靠住她的床搁着。   小床被人推到大床边了,那是船型的,始终摇摇摆摆,它那铺白的帏子如同一幅风帆样地挂在一枝弯着的铜桅子上,基督英伸着胳膊去摸那个睡着了的婴孩,很低很低向她说:“好好儿睡,我的小东西。你将来永远找不着有谁能够像我同样地爱你。”   随着而来的好些日子,她都是在一种宁静的忧愁里过的,她思虑过很多的事,给自己造成一种有抵抗力的心灵,一颗强毅的心,去在二三周内外恢复固有的生活。她现在的主要注意专在于观察她女儿的眼睛,设法从中攫取一种初期的神色,但是其中除了两只仿佛毫不变动地向着窗口边阳光转过去的浅蓝窟窿以外,找不着一点什么。   瞧着那双还正睡着了的眼睛,她感到了种种深远的忧虑,因为她正向着那双眼睛幻想,以为它们将来之看世界可以像她本人的看法一般,是会穿过内心梦想的幻境的——少妇们心灵每每因此变成舒服、自负和快乐的。它们将来会爱一切被她自己爱过的:晴和的日子、树林、花草、也会爱人,真糟透了!它们将来无疑地会爱一个男人!它们会爱一个男人!它们将来会在内部留下这男人的熟识而亲爱的小影,在他远离的时候仍旧可以看见他,在自己望得见他的时候可以热得像是着了火……而以后……而以后……它们将来可以学着要哭!眼泪!可怕的眼泪将来会在小小的脸蛋儿上流动!末了,那种由于爱情受到欺骗而起的可怕痛苦,将来会使得它们变成难于认识的,变成因为忧愁和失望而狂乱失常的,这双在将来大概是蔚蓝色的可怜的模糊眼睛!   末了,她发痴似地吻着婴孩一面向她说:“只许爱我,我的女儿!”   终于在某一天,那位每天早上必然走来看她的马斯卢绥尔教授向她说:   “等会儿,您可以起床坐一下,夫人。”   医生走了以后,昂台尔马告诉他的妻子:   “你现在竟还没有完全恢复,真是可惜;因为我们今天在浴室里有一个很有兴趣的实验。拉多恩医生教克洛肥司那老汉去受机动体操的治疗,已经造成了一种真正的奇迹。你不妨想像那个老流氓现在居然像大众一样走路罢。并且平愈的进展情形经过每次的实行治疗的以后都是明明白白的。”   为了使他快乐,她问:   “那么你们可是就去教他公开地表演一次?”   “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对,我们要在医生们和三五个朋友们跟前教他表演一次。”   “在几点钟?”   “在三点钟。”   “布来第尼先生可是要到场?”   “对呀,对呀。他答应我必到。整个管理委员会将来都是必到的。在医学的立场,那是很稀奇的。”   “喂,”她说,“那会儿我正好已经起床,你请布来第尼先生来看我罢。他可以在你们等会儿参观实验的时候陪我。”   “成,我的亲人儿。”   “你等会儿不会忘记罢?”   “不会,不会,你放心。”   后来,他走开去邀请参观的人了。   从前在这个风瘫的人初次受治疗的时候,昂台尔马是被阿立沃父子戏弄过的,此后他又反而用同样的手段戏弄病人们,在关于平愈问题的时候那原是很容易获致的,现在他竟用那种治疗的喜剧来戏弄自己了,时常用很多的热烈和确信态度谈着它,以至于不容易辨明他究竟相信或者不相信。   这天到了三点钟光景,所有被他邀请的人都在浴室的大门外边集合,只等候克洛肥司老汉到场。他撑着两根手杖走来了,始终拖着两条腿,并且在经过时向大众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阿立沃父子带着两个青年闺女跟在他后面。共忒朗和波尔各自陪着自己的未婚妻。   拉多恩医生在那个装置了种种机动工具的大厅子里等着,一面和昂台尔马以及何诺拉医生谈天。   到了他望见克洛肥司那个老汉的时候,一阵快乐的微笑在他那两片刮得光光的嘴唇上露出来了。他问:   “喂!您可好,今天?”   “喔!好,好!”   玛尔兑勒和圣郎德里也都来了。他们都是想知道情形的;第一个,信服,第二个,怀疑。大家带着茫然的神气望见盘恩非医生在他两个的背后走进来,他向他的竞争者打了招呼又和昂台尔马握了手。最后到的是白拉克医生。   “好!先生们和小姐们,”拉多恩医生发言了,一面向鲁苡斯和沙尔绿蒂鞠躬,“各位就可以参观一件很新奇的事了。开始,请各位证明这个正直的人在试验实施之前也走得几步,不过究竟不多。克洛肥司老汉,您不用棍子能走吗?”   “噢,不成!先生。”   “好,我们来动手实验罢。”   有人把那老汉搁在围椅上了,把他的双腿缚在座位的活脚上,随后医务视察就发着命令:“慢慢地走,”那个赤着胳膊的侍应生转动那个摇手了。   于是大家看见老汉的右膝举起来了,向前伸直了,再向后缩拢,重新又伸直了;随后他的左膝也一样照着动作,末了克洛肥司老汉陡然快活起来,他开始笑了,一面用他的脑袋和他的雪白的长髯重演那一切被人强迫加在他腿上的动作。   四个医生和昂台尔马都俯着身子望他,用一种古代卖卜人的庄重神气观察他,这时候,巨人却和老汉交换好些狡猾的眼色。   由于厅子里的门都是故意敞开的,好些其他的人陆陆续续都进来了,好些抱着信心的和挂虑的浴客都挤着来看了。“加快些,”拉多恩医生吩咐着。那个下苦力的人转动得快些了。老汉的双腿开始跑着了,后来,他如同一个被人胳肢着的孩子一样感到了一阵抵抗不住的骚扰,用尽全身的气力笑起来,一面发痴似地摇着脑袋。后来在那阵爆发的笑声中间他重复地用外来语嚷着:“这怪好耍的,这怪好耍的!”这字眼无疑地是他从前由什么外侨嘴里学得来的。   巨人也大笑了,在地上跺着脚,用手拍着大腿,嚷着:   “哈!克洛肥司你这宝贝……克洛肥司你这宝贝……”   “够了!”医务视察吩咐着。   有人解下了那个流氓,医生们为了证明结果都不围在他身边了。   这时候,大家看见克洛肥司独自一个人下了围椅;他不用棍子向前走着。他真地用小步儿向前走着,很曲地弯着腰,并且每逢使劲一次脸上就现出一次表示疲倦的鬼脸!但是他却向前走着!   盘恩非医生第一个高声说:   “这是一个十分值得注目的病例。”   白拉克医生立刻替他的同行竭力鼓吹。仅仅何诺拉医生什么也没有说。   共忒朗在波尔的耳朵边低声说道:   “我不懂。你瞧他们的脑袋罢。他们可都是上了当或者都是故意奉承?”   但是这时候昂台尔马致词了。他从头述起这种治疗的经过、病症的复发和最后显出来的确定而绝对的平愈。他又快乐地加上这么几句话:   “倘若我们的病人们每年冬天有点儿复发的样子,我们每年夏天必定治得好他们。”   随后他又为了阿立沃山温泉作了冠冕堂皇的颂扬,报告了它们的种种特点,它们全部的特点:   “我本人,”他说,“我已经能够在一个和我很亲爱的人身上,实验了这些温泉的功能,并且倘若我的家庭绵延不绝,我将来一定要感谢阿立沃山。”   但是他忽然记起一件事了:他先头把波尔·布来第尼的访问预先答应了他的妻子。现在他异常懊悔了,因为他对她关心是无所不至的。他向四周望了一遍,看见了波尔就赶忙找着他向他说:   “老朋友,我简直忘了告诉您,基督英这时候正等着您。”   布来第尼支吾地说:   “我……在这时候?……”   “对呀,她今天起床了,她想先和您会面再见其他的人。请您赶快去罢,并且请您原谅我。”   波尔向着大旅社走了,因为情绪不安心房跳个不住。   他在半路上遇见了洛佛内尔侯爷,他向他说:   “我的女儿起来了,由于还没有看见您,她有点诧异。”   为了考虑自己将要对基督英说些什么,他一到梯子跟前就停住脚步了。她将要怎样接待他?她是否独自待在屋子里?倘若她谈到他的婚姻,他可以用什么话回答?   原来他自从知道她坐月子以来,他一想到她就不能不因为挂虑而发抖了;尤其他俩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他每次想到它,它就触着他的良心,突然使得他因为忧愁而脸色变成了灰白的或者绯红的。想到那个还不相识的婴孩,那个在事实上是属于他本人的婴孩,他也怀着一种深刻的不自在,并且,由于既然指望看见婴孩而又害怕看见婴孩,这种矛盾是一直使他受窘的。他感到自己陷在一种使他的良心毕生洗不干净的精神上的污泥坑里了。但是他最害怕的却是那个从前被他爱得非常之深而为时又非常之短的女人的眼色。   她对他可是会有好些责备,会流好些眼泪或者会表示好些鄙弃,难道她只为了撵他出门而接见他?   他自己应当取哪一种态度?谦恭、愁苦,恳求或者冷淡?他是否可以为自己解释或者只可以静听不发一言?他是否应当坐下或是始终站着?   并且到了有人把婴孩抱给他看的时候,他可以做些什么?可以说些什么?应当受到哪种明显的情感的激动?   走到了她的门外,他重新又停住脚步了,后来他在摸着门铃的那一刹那间,发现他的手正发抖。   然而他却把手指头儿接着一个小小的象牙钮子了,接着他听见了屋子里有一阵铃声。   一个女佣人来开门了,请他进去了。后来一走到客厅的门口,他望见基督英正躺在第二间屋子尽头的一把长躺椅上注视他。   这两间须得穿过的屋子在他像是走不完的。他觉得自己是走不稳的,害怕撞着那些椅子,而为了免得自己低着眼睛又个敢去注视自己的脚。她没有做一点手势,她没有说一个字,她只等着他走到自己的近边。她右手伸长在裙袍上面,左手扶着那个完全被帏子掩住的摇篮的边儿。   等得走到相距三四步左右的地方,他停住了,不知道自己应当怎样做。女佣人早已在他一进来之后就关好了门。   他和她是单独相对的了。   他很想跪下来并且向她请罪。但是她慢慢地举起了那只搁在裙袍上面的手,并且略略向他伸起,一面用一道庄重的声音说:“日安。”   他不敢吻她的手指头儿,只在鞠躬的时候用嘴唇微微地触了一下。她接着说:“请坐。”   于是他在她脚边的一把矮椅子上坐下了。   也觉得自己应当说话了,但是却找不着一个字,找不着一点意思,并且甚至于不敢望她。到末了才支吾地说:   “您的先生忘了告诉我说您先头等着我,否则我可以来得早些。”   她回答:   “噢!这不关重要!既然我们本来彼此应当会面……早就早一点……晏就晏一点!……”   因为她并不往下再说,他慌忙地就问:   “我希望您身体好,这时候呢?”   “谢谢。总算是很好,在经过许多那样的激动之后。”   她是很灰白的和很瘦的,但是比分娩以前更美。尤其是她的眼睛显出了一种没有被他认识过的不可测度的气概。那像是抑郁的,蔚蓝色彩不及从前那么清浅,不及从前那么透明,显得比从前浓厚。她的手都是很白的,白得可以使人说是死人的肢体。   她接着说:   “那都是很难于熬过的时刻。不过,一个人这样经过痛苦之后,就感得自己在以后活着的日子里永远是强健的了。”   他很动感慨了,低声慢气地说道:   “对的,那都是很可怕的折磨。”   她如同用一道回声似地重述着:   “很可怕的折磨。”   自从几秒钟以来,摇篮里有了好些轻轻的动作,那些由一个睡着了的婴孩醒过来造成的细微声响。布来第尼的眼光盯着摇篮,心里受着一种痛苦而且不断增加的不快之感的束缚,他非常指望看见那个在摇篮里活着的人,这种指望使他领略了苦刑的滋味。   这时候,他发见那张小床的帏子从上到下都别着好些金别针,那都是基督英通常用着去别内衣的。从前,他时常拿着这些在头子上镶着一弯新月的细巧金别针,从他的腻友的肩膀上抽下别上地弄着耍;现在他懂得她的意思了,于是一种尖锐的感慨征服了他:眼见得那道点缀着许多金针的篱笆样的围墙把他和这个婴孩永远隔离,他不禁浑身痉挛了。   一道轻轻的叫唤,一道脆弱的怨声在那圈雪白的围墙当中传出来。基督英立刻摇着那只船型的摇篮,并且用一道略现急促的声音向他说:   “我要求您原谅,我只有这点很短的时间陪您;我真不得不来照顾我的女儿。”   他站起了,重新吻过她伸给他的那只手,后来,他正快出去的时候,她向他说:   “我预祝您的幸福!”                 一八八六年在安棣白的默兑尔司别墅写成   ------------------   小草扫校